星期三的早晨,嘴中有股有如當初嗑藥時留下的苦味,這一天就在這樣令人不快的感覺中開始了。由於直到半夜三點都睡不著,起床時已經九點半;姐姐早就去上班了。


    走下樓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當然沒有報導目前為公司副社長的前黑道人士提領大批現金落跑的消息。一切都從黑暗中開始,在黑暗中結束。說真的,發生在這世界上的這種悲劇,應該比成為鎂光燈焦點的事件要來得多吧?


    我呆呆地看著已經開始重播連續劇的電視畫麵大約十五分鍾後,接著換上了衣服走出門。


    昨天明老板說的話還留在耳邊--「不要插手。」第四代也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但我還是無法隻是待在家裏而不做任何事。


    *


    「花丸拉麵店」前是被一群高度不高的??建築物所包圍形成的死巷,那裏安靜到有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我將腳踏車停在大馬路旁,並巡視拉麵店前是否還有黑道小弟逗留,但卻連一隻小貓的影子都沒看到。這天周圍大樓的窗戶和陽台似乎也看不見人影,或許隻是我想太多了--平常大概就是這樣了吧?沒有人在外頭曬被單或毯子,更不見放在外頭曬太陽的盆栽。


    有的隻是拉麵店前的柏油路及拉門上的黃色痕跡。以為發生了什麽事而前去觀看,才發現隻是被潑了油漆。真是惡質的騷擾方式。


    「明老板,外頭--」


    當我拉開拉門準備走進店裏,人在櫃台另一側的玫歐和明老板同時抬起頭來看著我,令我不禁有些驚訝。明老板將無袖背心脫去,上半身隻剩下纏繞胸部的白色繃帶。她從右肩到側腹以及手臂上都流滿了鮮血,玫歐則正在幫她清洗。


    「你怎麽了!?」


    「去采購回來時被偷襲了!」明老板皺著眉頭回答。 「我也太遲鈍了。要是以前的我,撂倒兩、三個小卒仔根本不算什麽。」


    我除了感到血液涼了一半外,同時也覺得怒火中燒。強烈的暈眩讓我覺得似乎連天地都快要被翻了過來。


    「沒事的,隻是被推倒擦破皮而已。他們也馬上就落跑了,不算什麽大傷。」


    「一點都不是小傷!」


    玫歐以哭泣的聲音回應。從清洗完傷口到纏上繃帶的過程中,玫歐一直在哭。


    「吵死了!又不是你受傷,到底在哭什麽嘛!」


    「可是,都是因為玫歐才會……」


    「並不是你的錯。你聽好,不管怎樣想都是那些家夥的錯。讓你覺得都是你害的,這就是他們的目的。所以絕對不要這麽想!」


    我心想,這個人為什麽能如此堅強?但我卻、我卻--


    明老板聽到廚房後門被打開的聲音而回頭望去。


    身穿睡衣的少女站在門前,大大的眼睛瞪著明老板身上尚未包紮好、看起來很痛的傷口,原本白皙的皮膚顯得更蒼白了。


    「繭居族?你來這裏做什麽?」


    明老板勉強擠出聲音,愛麗絲則沒有回答。她的上半身忽然有些傾斜,我見狀立刻繞過了櫃台邊跑進廚房,幫忙將快要倒下的愛麗絲扶住。


    「鳴海……抱歉。」


    愛麗絲一邊緊抓著我一邊不停顫抖,並說:


    「我從監視器中看到老板渾身是血地回來,所以來親眼確認由於我的愚昧及駑鈍而無謂流下的鮮血,也為了更深刻體會自己的無能…??…」


    「我可不是給人觀賞用的,你就乖乖待在房裏就好了,笨蛋。」


    明老板說完之後大歎一口氣並坐到圓椅上。在坐下去的瞬間,我看見她因疼痛而皺起眉頭。


    「這不是偵探小姐……的錯。」


    玫歐一邊拭淚一邊搖頭。


    「玫歐,沒關係的,這家夥是無藥可救的笨蛋,所以剛才說的理論對她而言都沒有用。她自以為全世界的不幸都是因為她無法解決而造成的。」


    明老板半開玩笑地說。但我也了解,那對愛麗絲而言並非是玩笑而是真理。世界上所有的悲傷,都是因為自己的無能--這是迫使愛麗絲扮演偵探角色的偏激信仰。支撐著愛麗絲身體的雙手,不自覺地用力了起來。


    「我已經查過哈囉企業的通話紀錄。終於明白了。」


    愛麗絲脫口而出的盡是如此空虛的話語。


    「明白什麽?」明老板麵無表情地反問道。


    「那筆現金的來源、哈囉企業所做過的事、田原幫和岸和田會為什麽要幹涉等等。唯一無法理解的事,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麽?」


    我倒吸了一口氣。


    「當一切都為時已晚時,神秘的麵紗才會被揭開。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劇院中,偵探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得不說出口……願意聽我說嗎?」


    「隨便你。」


    「鳴海,請給我一張椅子。這話說起來有點複雜。」


    身材嬌小的愛麗絲抱著膝蓋坐在圓椅上,開始述說如同她之前預告的複雜故事。


    「哈囉企業就像是一個大型過濾器,所以會有許多將水給弄髒的家夥接近他們。」


    我將雙手撐在流理台上歪著腦袋。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聽過什麽叫做『洗錢』嗎?」


    「隻有聽說過。」明老板回答,玫歐的表情則是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我其實也不是很懂,但唯一能了解的是,這大概比私吞現金更為嚴重。


    「簡單地說,就是將不法所得清洗幹淨,使它能被合法使用。」


    「到這裏還是不大懂,錢哪有分什麽髒或幹淨的?」


    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份。愛麗絲「嗯」了一聲看著天花板,接著繼續說明:


    「那我就從頭說起好了。有一種簡單的方式,可以讓任何人都輕易地逃漏稅。你知道怎麽做嗎,老板?」


    「我怎麽會知道?你覺得我的店看來像是需要逃漏稅的名店嗎?」


    「說得也是。但還是請你記得,真的非常簡單--就是不申報賺到的錢,並且『絕對不去使用它們』。就是這樣而已。」


    由於愛麗絲隻說到這便停止說明,我思考了一會兒後提出了疑問:


    「可是,這樣一來……不就失去賺錢的意義了?」


    「說得沒錯,但逃漏稅的基本就是在這一點上--如何裝作沒有賺到錢,然後如何裝作沒有錢可花。」


    「那麽,洗錢就等於是逃漏稅嗎?」


    「並不是,隻是洗錢可以將逃漏稅所得的金錢加以洗淨,也可以漂白其他無法對外公開的金錢,例如不法所得或販賣毒品的收入等等;基本概念和逃漏稅很像。為了能理解洗錢的必要性,必須先了解到兩個前提--第一點就是『金錢若不使用就沒有意義』,至於第二點,由於我國的國稅局非常優秀,故『隻要有人為了某種目地而使用金錢,他們馬上就會嗅到』。」


    「……他們真的這麽優秀?」


    「當然優秀。將一筆錢使用在有意義的事物上--例如像買房子、買車子、買股票、投資建設--這些行為一定得在陽光照射得到的經濟社會上執行。隻要有高額的現金流動,國稅局就會立刻得知,接著就會開始調查到底是如何取得如此龐大的資金。」


    照愛麗絲的說法,這些人感覺倒很像特異功能人士。


    「回溯金錢的流向,隻要查到沒申報過的所得即視為逃漏稅,然後追討補稅;若查到的是不幹淨的所得,則會被捕入獄。所以就得想盡辦法不讓他們知道錢是如何賺到的。」


    「……那該怎麽做呢?」


    「例如以薪資名義發放給多數擁有外國國籍的員工,並經由國外回收。」


    我倒吸了一口氣。


    我想明老板大概也做了一樣的表情吧。


    「……是哈囉企業嗎?」


    「沒錯,所以才會直接發現金給員工吧。『哈囉皇宮』的房客大多是來自東南亞出外打工的女性勞工。如此一來,公司就多了一個洗錢的管道。對於女性勞工而言,透過黑道和公司的安排也比較容易待在日本,算是一舉兩得。」


    我偷瞄了玫歐一眼,她已經整個人放空,臉色鐵青。


    「岸和田會在哈囉企業成立時大概有給予資助,使用的當然是無法見光的黑錢。所以表麵上看來並無賓主關係,隻不過哈囉企業透過田原幫接受洗錢的工作。我調查過所謂定期打來的電話通話紀錄,絕對是岸和田會所打的沒錯。」


    愛麗絲的說明到這裏止住,並大歎了一口氣。


    感覺上--這件事……已經……不像是我們幾個能夠插手的事


    了。


    「……你有證據嗎?」明老板冷靜地問。


    「沒有。」愛麗絲麵無表情地回答。 「如果有證據,政府當局早就采取行動了。這一切都隻是推測。哈囉企業將事情隱瞞得很好,至於洗錢的唯一缺點就是因為過於謹慎,導致效率不是很好。我看過依林提供的存折,也簡單地算過匯款金額;不論再怎麽大略估算,還是無法輕易地漂白上億單位的金額。由於並沒有特別張揚,事蹟也沒有敗露;但也因為洗錢效率不彰,所以遲遲無法處理從岸和田會轉來的賬款。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們認為先前早已為公司積欠的大筆債務而困擾的美河社長做了什麽事呢?」


    宏哥先前所提供的信息和愛麗絲的說明在我腦中啪的一聲鏈接起來。


    「他私吞了現金……!?」


    「沒錯,私吞現金的並非草壁昌也而是社長本身--因為大約還剩下二億元的現金遲遲無法處理而儲存在保險箱內。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矇騙草壁的,總之,美河將其中一億元拿來償還了公司的債務,剩下的兩億元就是那袋錢。」


    草壁昌也知道自己遭人陷害,所以才要逃亡。但是他為什麽不證明自己的清白呢?不,應該也沒辦法。和田原幫親近的是美河,加上草壁昌也過去曾有脫離關西黑道幫派逃亡國外的紀錄。隻要田原幫和美河套好招說這都是草壁一??人所為,那麽岸和田會相信他們的機率也很高。畢竟黑道和警察是不一樣的。


    「問題是現在才知道這些計謀也於事無補,一切??都太遲了。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草壁昌也已經被田原幫給逮到了,再來就是--他早晚會被殺害。」


    玫歐站了起來,嘴唇在微微地顫抖。明老板也跟著站了起來,靜靜地將雙手放在玫歐肩上。我啞口無言地望著愛麗絲。早晚會被殺害?


    「這是必然的。你想想看,既然說他私吞其實是騙人的,一旦草壁昌出來作證,所有事情都將被揭穿。田原幫和美河為了隱匿事實,唯有將草壁昌也滅口。 」


    我想起了太陽眼鏡男所說的話,突然不寒而栗。


    --【能活著再見到麵該有多好啊! 】


    對方是黑道。隻要在黑暗當中,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然後我所追求的事實將會被埋沒在黑暗之中。」


    愛麗絲從椅子上跳了下來。


    她的眼神已不像是接受委托的偵探,反而像是個害怕被世界所遺忘、失去靈魂的人偶。


    「--怎麽可以讓這種事發生!」


    我追著愛麗絲的背影走出廚房後門,對著身穿小熊睡衣、正打算爬上緊急逃生梯的背影大喊。黑發舞動著,冷漠的眼神射向了我:


    「什麽事?隻是爬個樓梯而已,不需要人跟隨。」


    「不、不是這個意思……」


    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把她給叫住呢?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麽。


    「建議你改改你那不經大腦就想采取行動的個性。你就回家去盡高中生的本份,乖乖地寫春假作業吧!」


    連愛麗絲都這樣對我說,令我感到無比絕望。


    「你是想問我是否有可以幫忙的事吧?」


    被看透心裏所想的事,我隻能咬著嘴唇默默點頭。


    「一件都沒有……我若是這麽說,你大概又會開始自憐自艾、陷入自我厭惡的泥沼裏,最後又醜態百出了吧?」


    「真是抱歉喔!」


    「鳴海,我跟你說,事實上我們都是很無力的。偵探--充其量也隻能將死去的語言收集起來、重新排列後再尋找其他意義。請問除了用頭腦思考以外,我們還有其他的工作嗎?」


    「但是我連該想些什麽都搞不清楚。」


    我抱著被取笑的決心,透露了自己軟弱的一麵。但此時的愛麗絲卻依靠在緊急逃生梯的扶手上,以善解人意的善良眼神看著我。為什麽這家夥老是愛趁人不備時來捉弄我,讓我的心感到更加苦悶?


    「……你認為草壁昌也為什麽要讓玫歐藏起那兩億元呢?」


    愛麗絲柔和的聲音傳來,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所說的問題意涵。


    「你問我為什麽……」我拚命回想著愛麗絲剛才所提的問題並尋找答案。 「因為他發現遭人陷害了,然後就是……為了不被誤認為是他私吞的……」


    ……咦?


    看著以拳頭壓住下嘴唇不再回答的我,愛麗絲點了點頭:


    「沒錯,很奇怪對吧?因為他所做的事並未成為否認他私吞現金的證明,反而像在強調他私吞現金這件事。若隻是為了自保,他大可拿著兩億元遠走高飛;即使是想要洗刷冤屈,他也可以帶著兩億元走進岸和田會或報警就好。他其實是有許多選擇的。在這當中,唯一令人不解的選項就是叫玫歐將兩億元藏起來,並且自己也躲藏起來。」


    確實是令人不解。


    這樣做到底有什麽好處?讓女兒身處於危險當中,結果自己也被逮到。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才對。


    「首先,他沒有留下和玫歐聯係的方式。就如同你所說的,就像是將兩億元連同玫歐一起丟棄。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不懂。在這個所有疑點都已經明朗的案件中,唯有草壁昌也這號人物是連我也無法理解的。這是唯一的謎團。」


    我也搞不懂。就連愛麗絲都無法解釋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會懂?


    「不過,我猜想這和事件的本質應該是沒有關係的。」


    愛麗絲將臉轉向一旁,寂寞地說道:


    「就和那時候一樣,這隻是我想要滿足自我。隻要有未解的黑暗,我就無法不去填滿它,真是悲哀的宿命啊。」


    接著對我露出的微笑,就像在某一天所看到的星空一樣。


    「然後被我挖掘出的不必要事實--草壁昌也的真正用意可能會深深地傷害到玫歐,就如同那時候一樣……」


    她一再提到的那時候,我實在不懂是指哪時候?若她所指的是一同在屋頂上迎接晨曦時的事情,我很想對她說沒那回事。


    「……沒關係的。」我忽然按捺不住情緒,脫口而出這句話。愛麗絲將四處遊移的視線集中到我的臉上。


    「沒關係的。玫歐她很堅強……比我堅強多了。她一直都相信著爸爸,不管別人對她說些什麽,都不會有所影響的。」


    愛麗絲抓著緊急逃生梯的扶手,安靜地注視我的臉好一會兒。我差點呼吸不過來。難道我又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嗎?


    接下來,從桃紅色的櫻桃小嘴中歎出了一口氣:


    「玫歐有可能已經直覺到答案了。」


    ……答案?


    「也就是草壁昌也到底想要做什麽。理論得花上一百年才能到達築成橋頭堡壘的地步,而信仰之翼卻能在一夜之間飛至。但我是尼特族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對於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情感並無興趣……所以說玫歐,你自己的事實就放在你自己的心中吧。」


    我驚訝地轉過頭去。廚房後門被打開約數公分的寬度,細縫中藏著咖啡歐蕾色的皮膚。大而圓潤的雙眼看似吃驚地不停眨動。


    再度聽到上樓的腳步聲而回過頭去,愛麗絲的身影已從轉角中消失。


    我大大歎了一口氣後,坐在緊急逃生梯的第二個階梯上。


    玫歐緩緩地打開廚房後門走了出來。感受到她極為驚恐的眼神,我再次對自己的愚蠢程度感到無比氣憤。


    從昨天起就盡說些讓玫歐感到不安的事情,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果真是個大笨蛋吧?


    明明最痛苦的應該是玫歐。


    擔心爸爸的安危,自己也被人通緝,卻又不能回家去,心裏一定非常非常不安,我卻在這時候還--


    啊啊,原來如此。我終於弄懂了,昨天愛麗絲所說的話--


    【沒有人在乎你是否真的有下定決心。 】


    【覺悟這東西把它當作雞飼料就好。我們應該做的是什麽? 】


    我有沒有下定決心根本隻是我自己的問題,和玫歐沒有關係。但我卻滿腦子隻想著自己,而且還對玫歐說了差勁的話。什麽偵探助手嘛!不過就是個缺乏深思熟慮的小鬼罷了。


    「爸爸他,應該還不會……有事?應該沒事……吧?」


    玫歐的聲音聽起來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我默默地站了起來,抓著玫歐的肩膀將她推回廚房裏。


    「沒問題,一定沒事的。」


    終於說出了安慰的話。然而昨天以前的我就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


    接著再補上一句空虛的約定。


    「--一


    定會救出你爸爸的。」


    *


    明老板告知我近期內最好不要靠近店裏,於是我被趕出了「花丸拉麵店」。雖說單單留下她們兩人實在讓我很不放心,但明老板卻說:


    「你給我聽清楚,萬一真發生了什麽事,保護玫歐一人倒還可以,若是連你都得照顧那還得了?所以你給我滾回家。」


    真是毫不拖泥帶水的逐客令。


    連一毫米的反駁餘地都沒有,我隻能離開「花丸拉麵店」。一走上大馬路,我立刻打了電話給阿哲學長。


    【愛麗絲剛才打給我,我正要前往『花丸』。可惡,看來我得一直駐守在那裏才行。 】


    感覺就好像被說了一句「因為你不行」,害得我隻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後便掛上電話。被害妄想症。宏哥和少校並沒有接電話,大概是忙著裝設竊聽器還有到處和女生打聽消息吧?我知道我隻是個累贅。沒辦法,隻好一個人走在街上。


    春假期間的車站前,多了不少看起來像是初高中生的學生。根據宏哥的說法,許多鄉下小孩會在這時候前來,整座城市也會有不同的風貌。


    總之我已經和玫歐約定好了,答應要救她爸爸。


    手邊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不會再等到某個人告訴我該做些什麽才去行動。先打給第四代看看。他從之前就一直在監視,說不定已經查到什麽了。


    就在這時,手機在口袋中震動了起來。


    【聽說明老板被偷襲了,是真的嗎! ? 】


    宏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


    【鳴海,你去過拉麵店了嗎?怎樣?到底怎樣了?拉麵店的電話都打不通。 】


    「這、這個嘛……」很少聽到宏哥如此驚慌失措的聲音。 「她說稍微被推了一把,隻是皮肉傷而已。阿哲學長已經趕過去了。」


    拉麵店的電話沒人接,大概是因為正在處理那些黃色油漆的關係吧。歎息聲透過手機傳了過來。宏哥他怎麽了?感覺……不大像他。當然,聽到明老板被黑道欺負要想心平氣和也很難,隻不過……


    【是這樣嗎?還好沒事……啊--雖然我也很想去,但還有幾個地方必須過去,該怎麽辦呢?不知道留阿哲一個人行不行? 】


    真的沒問題嗎?雖說阿哲學長是很會打架沒錯,但對方卻是黑道……


    「請問……」


    試著問問看。


    「如果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我可以代勞。明老板叫我不準接近「花丸拉麵店」,不過宏哥你可以過去。」


    【啊--嗯嗯……】宏哥一如預料地支吾了起來:【是去找女生的工作,所以一定得我自己去才行。你想幫忙我很感激,但這次鳴海可能就--】


    「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情?」


    連自己都知道自己現在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羞愧。


    【嗯……剩下就是還得再去哈囉企業一趟看看情況。但那一帶可能有田原幫的人馬在遊蕩。我們全都已經被認出了,有點危險。 】


    「我……大概沒被看到臉。」


    因為一直和玫歐躲起來發抖。


    【咦?啊啊,不……也對……不過還是太危險了啦。 】


    「我過去看看好了。」


    【鳴海,你等一--! 】


    掛掉手機後順便關了電源。總之無法隻是安靜地待在這裏。


    *


    之前向少校打聽過哈囉企業的地址,所以馬上就能找到。它位於區公所的斜對角,從車站騎腳踏車大約十分鍾的距離;表麵上看來是正常的公司,大樓側麵也掛有公司的招牌。人力派遣公司哈囉企業位於一棟頗新的大樓--當然不是一整棟大樓,隻是租用三樓的樓層當作辦公室。


    過斑馬線前先環顧商業大樓周圍一遍。若是有人記得我的長相,大概就隻有在「哈囉皇宮」遇到的皮外套男和紫襯衫男。當時穿戴著宏哥借給我的外套和眼鏡,應該不會被發現才對。還有就是和皮外套男一起來過「花丸拉麵店」的深褐色太陽眼鏡男。當時我人躲在廚房後門後方,應該也沒被發現。


    但當交通號誌轉為綠燈時,我的腳卻無法動彈。眼前浮現渾身是血的明老板。盡管自己也感到很丟臉,但真的是腿軟了。


    雖說是來哈囉企業打探敵情,但我卻不知該做些什麽。我是白癡嗎?到底來這裏幹嘛?


    我對自己的低能程度感到無力,索性坐在車道護欄上。車輛從我的前方、行人則從我的後方穿流不息地經過。


    隻要看到認識的麵孔,說不定就能獲得一些情報。於是我決定隔著車道監視辦公室的入口一陣子。


    坐了一會兒後,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清晨時分的施工工地。如果當時我能做些什麽,現況也不至於變成如此。但當時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呢?應該突然闖入鐵皮屋內直接找草壁昌也談判嗎?


    現在才在想這些也已經於事無補了,況且他還拿著菜刀。


    菜刀、清涼噴霧(止汗劑)、縫紉針線、剪刀、打火機、兩億元、新加坡、泰國、田原幫、岸和田會、洗錢。


    實在搞不懂。草壁昌也到底想做什麽?在前一次事件當中,即使是像我如此愚笨的人,都還可以猜想出愛麗絲所掌握事實真相的一半。


    忽然發現有人影從大樓入口處走出,經過斑馬線向這走過來。雖然隻穿著夏季運動衫搭配牛仔褲,但那細長的眼眸仍令人印象深刻。


    「咦?鳴海?」


    依林姐也發現我了。感覺很尷尬。


    「你怎麽了?在這裏做什麽?」


    「這個……那個……」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麽? 「應該算是偵察敵情。」


    「啊啊……」依林姐的臉垮了下來:「聽說草壁先生被抓到了,是真的嗎?昨天田原幫的人來店裏喝酒,好像提過類似的事。」


    「……是真的。請問他們有提到他人在哪裏之類的話嗎?」


    「對不起,我沒聽得那麽仔細。」


    我感到有些失望,事情當然不會這麽容易解決的。


    「依林姐,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也是員工?突然被叫了出來,感覺有點不太好就是了。」


    啊啊,差點忘了。她正是為了洗錢而存在的、名義上的員工。


    依林姐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覺得怎樣?也就是說,利用她要送回家鄉的錢報假賬,怪不得薪水會這麽高。話雖如此--


    「啊!」


    依林姐發現有其他人出現在入口處,立即將身體給轉了過去。那是一個身穿偏藍色係西裝、年約四十的高俊男子。皮膚白白的,看來氣質也不錯。依林姐向他點點頭,男子也揮手致意。


    「……他是誰啊?」


    「我們社長。」


    由於依林姐小聲地回答,我忽然間回過神來,專注地看著那名就社長而言算是年輕的男子。當男子打開停在路肩的黑色進口車車門,我從車門的縫隙間看到車內,結果差點叫了出來。


    「鳴海,你怎麽了?嘴巴開開的喔。」


    「咦?啊!沒事……」


    進口車早已駛離,交通號誌改變燈號,車道上又開始集結其他車輛。


    坐在轎車後座的另一名男子,不就是那太陽眼鏡男嗎?雖然當天他並沒有配戴太陽眼鏡,但他那尖銳的麵容令人無法輕易忘記。


    「真是輕鬆的職位,現在已經可以回家去了。聽總務課的女生說,昨天也是中午就回去了。大概在公司待不到一個小時吧?」


    「昨天也是……?」


    「怎麽了?你認識我們社長嗎?」


    「咦?啊,不、不認識。對了,你知道一同坐在車上的那個男人是誰嗎?」


    「嗯--?我不太知道,應該是大黑道之類的吧?剛才好像在和社長談事情。啊,對了鳴海,你聽我訴苦好不好?真的是很過份!」


    依林姐將我強拉進附近的摩斯漢堡。按照往例,桌上擺滿著堆積如山的漢堡、熱狗、沙拉及薯條。光看這些東西就足以令人喪失食欲了,所以我隻拿起了洋蔥圈來吃。


    「我們說不定沒辦法待在日本了。」


    把將近一半的戰利品擺平後,依林姐才終於開了口:


    「剛才就是被告知這件事,理由不知道為什麽。一下說不要再把錢寄回老家、一下又說下次不再續約了,突然告訴我這種事情讓我感到很困擾。」


    「這真的……很差勁。」


    「很差勁對吧?我們大廈的居民好像全都被叫去告知這件事。明明從我們這些外籍勞工身上撈了不少油水的啊。公司最近開始轉型為正派的人力派遣公


    司,所以大概很想擺脫像我們這種拖油瓶吧?啊--如果草壁先生還在,一定會幫我們想辦法的。」


    我陷入了沉思。這是否與事件有所關連?隻要草壁昌也還在--也就是說,就因為草壁昌也已不在了?但這又是為什麽呢?住在「哈囉皇宮」的女性不是洗錢工具的齒輪之一嗎?


    「而且還不準我去別家店上班。這是我自己的自由吧?不過說真的,簽證的事都交給公司處理,可能真的隻能滾回老家了。啊--真是--令人生氣!」


    依林姐接著將墨西哥辣醬熱狗不斷塞入嘴裏。


    「剛才那個黑道好像就是來談這件事的,是總務課的人告訴我的。」


    我不自覺想要站起來,但膝蓋卻撞上了桌邊。依林姐急忙伸手扶住差點翻倒的冰咖啡。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


    「沒、沒事。」果然是和案件有關。 「請問……他們在談些什麽呢?」


    「我也是聽別人轉述所以並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有提到查核之類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該不會以為我們是和草壁先生一夥的?還是以為我們會報警?那也犯不著把我趕出日本啊!」


    查核?


    「啊……」


    我一邊注視著橙汁的水平麵,一邊緩慢地坐了下來。


    我感覺--似乎懂了。


    愛麗絲曾經這樣說過,透過「哈囉皇宮」進行的洗錢方式效率很低,還有,公司私吞了黑道的錢。而這筆錢也是不法所得,公司為了償還債務也必須將錢漂白。那該怎麽做呢?當然就是利用「哈囉皇宮」了。原本就不是非常好的洗錢能力如今不為岸和田會所用,反而用在為公司謀利方麵;再加上負責統籌的草壁昌也不在--洗錢作業一定陷入停滯狀態,無法再使用了。至少從岸和田會的角度看來會是如此。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對這群人來說,「哈囉皇宮」的房客就像是沾滿了汙垢的過濾棉(雖然這是很不好的比喻但沒辦法)。若因為某件事被政府給盯上而進行調查,那就會很麻煩。到時說不定就如同依林姐所說的,有人會因草壁昌也的事件被抓進牢裏。


    所以說隻要沒有利用價值了就得拋棄。


    而不幸的是(對那群人而言是幸運的),「哈囉皇宮」的房客都是外國人。


    隻要將她們全部開除遣送回祖國,至少就無法再繼續調查了。


    這幾乎都是我自己的推測,但如果是真的,那就真的非常差勁了。喝下一口橙汁,感覺卻無比苦澀。


    「……海。喂,鳴海啊!」


    陷入深思的我被依林姐的聲音拉回了現實。


    「咦?啊,什麽事?」


    「鳴海,你現在幾歲?」


    「……今年十六歲。」為什麽要突然問我年齡?


    「還要兩年。沒辦法再等兩年了,還得經過父母親的同意,光是遷入戶籍也拿不到簽證,一定得生活在一起才行。原本想說鳴海也不錯的… …」


    咦,等等?現在是在說什麽?


    「啊--早知會這樣就該好好交個男朋友的。」


    *


    走出摩斯漢堡立刻和依林姐道別。真是的,到底哪句話才是真心的?應該全是玩笑話吧?我甩甩頭將依林姐心機深重的笑容從腦中趕出,邊走邊思考環繞在「哈囉企業」周圍的變化。


    現在必須專心思考事件的來龍去脈。


    但是當我越過區公所前的十字路口走到了東武飯店前時,我的思緒已經開始停滯不前,腳步也隨之越來越慢。


    走進便利商店,推開了正在午休中的上班族買了一罐咖啡,接著走到商店外的公用電話前坐下來稍作休息。


    拿起手機掀開手機蓋,卻又立刻蓋上。


    思考著那名叫美河的年輕社長剛才和田原幫黑道交談的事,還有「哈囉皇宮」的房客即將被解雇並遣返回祖國的事。


    這些事雖然和這次事件可能有所關係,但也許和草壁昌也沒有直接關係。


    總而言之,隻要傳達給愛麗絲就可以了。姑且先不論它是否為有意義的情報,她的頭腦畢竟比我好很多。


    不過--


    不要做無謂的逞強。大約在心中默念了十五次以上,手指依舊無法動彈。不管怎樣都不太想打給愛麗絲,但若再一晚點告訴她大概會被罵得很慘,就像是「你的遲鈍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我看金星自轉的速度都比你還要敏捷」之類的。隻不過……


    我終於明白愛麗絲早已看透了我會擅自采取行動,所以才老是不敢打電話給她。與其這樣,以前被她當笨蛋看待的日子還比較好過。


    腳下的空罐子兩罐、三罐地不斷增加。店員以異樣的眼光看著每次都隻購買一罐咖啡的我。


    當我正想拉開第四罐的拉環時,手機突然發出「colorado bulldog」的巨大聲響,嚇得我一個不小心將罐子給弄掉了。


    【鳴海,你現在人在哪裏? 】


    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急促。


    「在大眾餐廳,就在東武飯店的隔壁。怎麽了?」


    【玫歐離開了! 】


    我立刻站了起來,腦袋卻因此撞上了公用電話亭。


    「……!」


    【剛才那是什麽聲音? 】


    「沒什麽……是什麽時候的事?」


    【大約三十分鍾以前,我也是剛檢查監視錄影才發現。隻注意到負責看守我們的田原幫小弟,真是失策。 】


    嘴裏的咖啡味變得有如燒焦的木頭般苦澀。


    【包包也不見了,有沒有想到什麽玫歐可能會去的地方? 】


    「……她家呢?」


    【已經請宏仔趕過去了。 】


    玫歐可能去的地方。玫歐她……離開了。為什麽?不用想也知道,當然是去見她老爸。否則繼續待在那裏隻會給明老板帶來困擾。


    「她沒有和明老板說什麽嗎?」


    【是趁明老板人在拉麵店的時候偷跑出去的,這還用說嗎?老板要是知道早就阻止她了。 】


    什麽都沒說就離開。感覺有股黑黑涼涼的東西從我的腳底慢慢爬了上來,剎那間將我的喉嚨也給吞沒了。我無法繼續站立,用力抓著公共電話。為什麽?為什麽大家都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就離開了?自以為是在體諒我們卻無聲無息地消失,難道都不知道這樣對我們的傷害到底有多大嗎?是不是白癡呀! ?有沒有搞錯!無處宣泄的憤怒使得正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顫抖。


    【……海,鳴海!你怎麽了! ?聽得到嗎! ? 】


    聽到愛麗絲在耳邊大吼,我回過神來:


    「……沒事。我去找找看。」


    但要如何找?


    我看著陰暗的天空,隨後將視線轉回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想從這座城市的擁擠中找出一名少女,就像要將流入大海中的淚水和雨滴分離一樣困難;再加上玫歐沒有手機。


    此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頭看著背後的公用電話。


    「愛麗絲,草壁昌也手機的來電紀錄你都查過了嗎?」


    可能是我太專注了,聲音大到就連正要準備進入便利商店的情侶都嚇了一大跳注視著我。


    【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原來如此! 】


    電話另一端傳來飛快敲打鍵盤的聲音。我心裏麵所想的事情,愛麗絲瞬間就意會到了。玫歐就是不想給明老板帶來困擾才會逃離「花丸拉麵店」。為了達成目的,她會怎麽做呢?不能馬上被發現離開的事,而且也不能被看守的黑道發現,所以必須偷偷離開「花丸拉麵店」。一旦成功了,接著就得讓田原幫的人知道自己已經不在拉麵店了。玫歐能和這群人聯係的唯一手段--


    【別廢話了,鳴海!就在quattro飯店對麵的lowson超市,了解嗎? 】


    愛麗絲話還沒說完我早已跑了起來。穿過設有行人專用穿越時段的十字路口,我進入了位於parco百貨間的窄巷。


    「通話時間大約是在多久之前?」


    【大約十分鍾之前。等等,鳴海,你別過去。如果遇到田原幫的人怎麽辦? 】


    「現在說這些做什麽,難道還有其他人嗎!?」


    【那裏距離平阪幫的事務所挺近的--】


    我將手機掛上並丟進口袋內。十分鍾前。玫歐大概已從撥打電話的地點離開許久了吧?還能找到她嗎?


    看到手持波士頓包的黑皮膚少女站wson超市藍色招牌下時,極度興奮的我差點就從另一側的人行道上大喊玫歐的名字。但發現她似乎站在公用電話前等人,我立刻將


    差點喊出的話硬是吞回肚裏。


    我橫越車道靠近玫歐,隻見她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緊緊抱住胸前的包包瞪大了眼睛。


    「助手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用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想辦法調整自己的呼吸。由於突然奔跑的關係,腦部因缺氧而感到陣陣疼痛。


    「……玫歐,回去吧。」


    玫歐用力搖頭甩動著辮子:


    「不可以,助理先生請你趕快離開。」


    「你已經和黑??道聯絡了,對不對?」


    看著咬住嘴唇開口不答的玫歐,我急促的心跳徒然無奈地緩了下來。玫歐打算把自己和兩億元一起交給田原幫。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她不知道這樣做會發生什麽事情嗎?


    「稍微想一下也知道,他們怎麽可能會活著放過知道所有內情的你和你爸爸?你到底在想什麽啊!?笨蛋!」


    「可、可是……!」


    「總之--」


    我正要伸手去拉包包的背帶時,背後傳來一陣緊急剎車的聲音。玫歐的臉色瞬間大變:「助手先生,請你放手!」


    我回頭一看,一台黑色箱型車後門已經打開,兩名男子下車正大步往這邊走來。其中一名就是皮外套男!


    「快逃!」


    「咦?等、等一下!」


    我從玫歐肩上搶下波士頓包並將它背在自己肩上,緊拉著玫歐的手拔腿就跑。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發動引擎的聲響。 「你們給我站住!」不顧傳至後腦的怒罵聲,我拖著玫歐衝進一條窄巷內的陡坡、跳過矮牆,快速穿過大樓入口處前方的空地。


    「助手先……不、不要這樣!」


    閉嘴,快點給我跑就對了!從腦中硬是逼出追趕在後兩人的腳步聲,緊握玫歐的手則更加用力。波士頓包的背帶陷進我的肩窩裏,肺部像燃燒般疼痛。總之先想辦法先混入人群,總之--


    衝下斜坡到達後巷的狹窄車道時,側麵傳來汽車喇叭的巨大聲響,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無法動彈。原來是剛才那輛黑色箱型車擋住了視線。被包圍了!等我發現這件事時,已經太遲了。不等我回頭,剛剛那兩人已經追到了我們兩側。


    「你們兩個麻煩的家夥……!」


    皮外套男邊喘邊說。一陣涼意打從心底升起,感覺膝蓋以下好像都不見了。果然還是沒辦法,沒辦法了……


    「等等,和這人沒有關係,所以……」


    玫歐的苦苦哀求被男子的手給遮住。箱型車的車門打開,「兩個都給我上車!」車內傳來另一名男子的粗啞聲音。我想像著以頭部撞擊右側男子腹部,接著揮舞波士頓包將左側男子撂倒,最後拉著玫歐的手快速逃跑的情景;但實際上我的手腳就像凍僵了一樣無法動彈。坐在箱型車後座的男子伸手想將我肩上的包包搶下,而我反射性地握緊了拳頭。


    「死小鬼,給我放手……!」


    一團熱塊擊中我的腹部。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我的喉嚨先湧現出無法按捺的嘔吐感。


    「……咳……哈!」


    黑道以粗暴的手勢將快要口吐白沫倒下去的我給強拉住,架著肩膀並朝向我的腹部再來一記膝擊。感覺像骨頭碎裂的聲響傳至大腦,嘴巴裏充滿了胃酸的味道。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玫歐大聲地不知在喊叫什麽。我一邊被兩名男子從兩旁往腹部踢下去,一邊卻又心想著愛麗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不起,因為我不肯聽你的話,所以現在才會遭受如此對待。我的力量實在太小了。從停在我背後的汽車內伸出一隻手,想把我拉進去。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箱型車的車體整個傾向一邊,原本從車內抓住我的男子整個人跌倒在一旁。我順勢被拋在馬路上。


    因為全身疼痛而麵露痛苦表情的我,眼前忽然映入一台藍色車體。一輛貨車不知何時往箱型車後方衝去,保險杆歪曲變形,引擎則冒出白煙。


    「什……!?」


    當黑道們還在不知所措時,貨車車門迅速打開,從副駕駛座和後方貨物架上跳下三名身穿黑色t恤的男子,駕駛座則坐著一名身穿紅衣的男子向外觀望。


    「園藝社的,坐到後麵來!」第四代用大拇指指著後方貨物架。


    「--媽的……你們搞什麽……!?」


    其他人影從箱型車上衝了出來。兩人--不,三人。怒罵聲與拳頭互相交會。即使是對鬥毆還算在行的平阪幫,對上正牌黑道也隻能屈居下風,兩名小弟瞬間就被撂倒在柏油路上。


    「別給我太囂張,死小鬼!」


    黑道朝著到在地上的黑t恤少年毫不留情地補踹一腳。我的嘴裏充滿著絕望的血水,勉強站了起來並拉住玫歐的手。黑道的注意力被轉移了,有機會逃跑嗎?


    「快給我上來!」從背後被抓了起來,感覺就像是將冰塊塞入胃中一樣。 「喂,別再玩了!要閃了!」


    大聲的吆喝聲傳來,平阪幫小弟還在和黑道們進行搏鬥。


    「--趴下!」


    尖銳的聲音傳遍整條街道,是第四代。


    從貨車中伸出的手拋出一個不知是什麽的小東西,這東西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後滾到了我腳邊。我看見黑t恤男們摀住耳朵蹲了下去。事後回想起當時自己竟有辦法做出同樣的反應,到現在都還讓我覺得很神奇。不須說明,我很快就知道這圓筒狀小東西的真麵目是什麽了。


    緊抱住站在身旁玫歐的頭並壓低身子--來不及摀住耳朵了。小東西發出巨大聲響和刺眼亮光。頭腦裏呈現一片空白……


    是少校特製的閃光手榴彈。


    我不知道失去意識有多久了。


    聽見被人毆打的身體所發出的喀喀響聲而清醒,身旁陪伴著哭得唏哩嘩啦的玫歐,隔壁則坐著黑t恤男。大樓群左晃右晃地流逝而過,我這才發現自己身在貨車後方的貨物架上。


    「大哥,抱歉我們來晚了。」


    臉上一大圈黑青的小弟低頭道歉。我原本想要回答他,但由於口幹舌燥加上嘴唇仍然在顫抖,實在也說不出話來。自己的心跳一陣陣地震痛受傷的部位。


    *


    幫派事務所的陰暗書房有??低矮書架、簡易床組以及擺放在紙箱間的小桌子,房內隻剩尚未關機的電腦屏幕發出亮光。


    青白色的光線將坐在床上胸前緊抱著包包的玫歐側臉映照得略顯病容。我找了一個書架坐下來,一時間也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麽是好,隻能靜靜地看著電腦屏幕上不停跑動的幾何圖形屏幕保護程序。現在反倒覺得刻意安排我倆獨處的第四代有點多心。被黑道踹了一腳的側腹部傷痛,現在也隻感覺像舊傷似地忽麻忽痛。


    根本不必再問她為什麽要不告而別,在傷口上灑鹽也於事無補。畢竟那是玫歐的身體、是玫歐的人生。


    隻不過--


    「助手先生,你的傷還好吧?」


    「別太在意,是我自己獨斷獨行造成的。自作自受。」


    怎麽每次回答都這麽沒耐性?


    「你在生氣嗎?」


    玫歐邊說邊將眼神微微往上瞄。我歎了一口氣:


    「你為什麽要離開呢?」


    終究還是說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問題。


    「……因為……如果玫歐不去,爸爸會被殺掉。」


    話語之間夾雜著啜泣的吸鼻聲。


    「就算玫歐去了也有可能會被殺掉,你自己也可能遭到淩虐。這點事應該要懂的。」


    好不容易壓抑著情緒將話給說完,語氣就像將粘土拉平般平淡。


    「但是隻要還了錢應該就……」


    「對方可是黑道。」


    我打斷玫歐的話,她則將臉埋進包包上。


    「……我想見爸爸。我不要這樣,爸爸一個人在玫歐不在的地方……這種事、這種事……」


    話語聲漸漸被哭泣聲給取代,但我毫不留情地回應:


    「那也犯不著不聲不響就離開,你知道明老板有多擔心嗎!?」


    「可是……」玫歐抬起哭紅的雙眼:「如果說要離開,大家一定會阻止我。」


    「廢話,當然會!」


    不經意地憤怒起來。玫歐的肩膀因驚嚇而起伏。其實我自己才是最驚訝的,沒想到我竟然會如此生氣。我將目光轉向布滿灰塵的地麵,調節自己的呼吸。


    明明我也是將玫歐逼到如此地步的其中一員。


    光是生氣也沒有用,應該還有其他事該和她說的。我該如何開口是好?算了,就算她不明白也無所謂。總而言之,若不將積在肚子裏的思緒用言語


    表達出來,感覺又會突然對著誰大吼。


    用言語表達。


    我該從哪裏說起才好?


    考慮了老半天,才終於開口說出這樣的內容。隻不過感覺好像不是對著玫歐說,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我和你提過彩夏的事情嗎?」


    玫歐注視著我的臉回答:「隻聽過名字。」


    玫歐清純的眼神直視到我無法招架,所以我邊看著電腦屏幕邊說明。


    「我們是同班同學……而她是我的朋友。」


    用朋友這個詞對嗎?我稍作停頓並思考這個問題。


    「我是轉學生,原本沒什麽朋友。彩夏邀我一同參加園藝社,帶我來『花丸拉麵店』的也是她。所以說,能夠遇見玫歐也是多虧有彩夏。」


    那應該就是--連續的奇蹟。


    「……那她現在在哪裏呢?」


    「躺在病床上。」


    一陣沉默。


    電腦主機答答作響。


    「她從學校的頂樓跳下來。雖然沒有死,但再也醒不來了。」


    直到此時,我才開始注視著玫歐的臉孔。緊閉的雙唇、專注的眼神。


    「愛麗絲曾告訴我彩夏跳下樓的原因,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反正這種事到底是怎樣也已經無所謂了。彩夏什麽都沒說就一躍而下,什麽都不跟我說。你知道我後來變得怎樣嗎?」


    玫歐靜靜地搖了搖頭。


    「變得一點辦法也沒有,根本就無計可施。無法怨恨任何人、無法對任何人生氣,隻是心裏多了一個大坑洞,隻有心中的寒冷加倍。那可是很痛苦的。」


    玫歐點點頭。臉頰上映出白色線條,反射著電腦屏幕發出的微弱光芒。


    「或許那對不告而別的人而言很輕鬆吧。自己一個人擬出結論,自己同意自己就好了。隻不過,當我們交了朋友後,心中應該都會為朋友留有一些空間吧?整理許多事物,空下許多空間。所以千萬不要不告而別。如果剩下的空間裏空無一人,那時我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如果結果是這樣,當初還不如不要相遇。 」


    說到一半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了。書房裏的黑暗、記憶中的彩夏,就連聆聽自己說話的自己,都沒有任何回應。


    反倒是玫歐回應了我。


    「……對不起。」


    再簡單不過的言語。聽到這句話,我心裏的疙瘩頓時除去不少。當初若能更輕易地表達這種簡單的言語,我和彩夏說不定都可以活得更好。


    「但是你說還不如不要相遇,那應該是騙人的。」


    我苦笑以對。應該笑得還可以吧?周圍太過昏暗,實在分不清玫歐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你既然已經把案件委托給偵探,就應該相信她到最後。或許現在隻是在拖延時間,但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將玫歐交給黑道,也一定會救出你爸爸的。」


    「嗯……」這次就知道她是在哭了。


    「當然,選擇離開是玫歐自己的決定,我們沒有權利囚禁你。但若真的要離開,記得一定要告訴我。」


    然後--


    「然後你就會阻止我,對吧?」玫歐眼裏含著淚水。


    或許感到安心的不是玫歐而是我。


    我大大地歎了一口氣並站了起來。


    玫歐卻叫住了正準備走出書房的我。


    「怎麽了?」


    「……為什麽這麽快就知道玫歐在哪裏呢?」


    原本想說些體恤安慰的話,但實在想不出來。


    「玫歐的想法隨便猜也猜得到。」


    玫歐露出靦腆的笑容,接著站起來走近我身旁,握住我的左手腕並將它抬了起來。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背脊觸碰到房門。


    「這……怎麽了?」


    玫歐在我攤開的手心上寫了幾個字,那是由方形和小圓圈組合而成的複雜圖形。我發現那應該是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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