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百人町內住商大樓林立的一隅,我們要找的醫院就在那裏。廢棄的大樓裏幾乎不見人跡,霓虹燈不再閃爍的破看板上大半都寫著韓文。傍晚時分將近,大馬路上的柏青哥店裏發出吵人的背景音樂和機台運轉聲,夾雜著說韓語的爭執聲和不時經過的汽車排氣聲傳進耳裏。這一區離新宿隻有一站的距離,感覺卻如此大不相同。


    「真的在這裏嗎?根本沒看見醫院的看板啊?」


    第一個下車的阿哲學長抬頭看著大樓這麽說。


    「十之八九是沒執照的吧?當然不可能把招牌掛出來啊!」


    少校邊說邊溜到大樓的鐵卷門旁,環視四周一圈後輕輕地伸出右手碰觸鑰匙孔。隻覺得他的指間閃過一道光,鐵卷門便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打開了。少校不但是個軍武宅,同時也是機械作業和非法入侵的專家,在尼特族偵探團之中最接近罪犯(應該說已經是罪犯了)。撬開這種破大樓的門鎖對他來說實在輕而易舉。


    半地下的停車場裏停著一輛蓋著藍色塑膠布的廂型車,根本不需要確認車牌號碼就幾乎可以確定車主。拉下塑膠布窺看車內,就能看見副駕駛座椅背上整片的黑色汙漬。


    那是血跡。不隻是座位,從車門下方到通往樓梯口的地麵上都能看見斑斑血跡。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們在下麵把風,你們上去看看!」


    第四代對我這麽說,他身邊幾個穿黑t恤的平阪幫成員們也對我點點頭。宏哥早已走向大樓的樓梯,我則抬起頭來再次審視這滿牆焦黑汙漬的大樓。


    從黃紅雷那裏問出逃亡車輛的消息後,我們立刻啟動平阪幫和宏哥與眾多女性友人的聯絡網,隻花了兩天就查到這裏。鎖定醫生來搜尋當然也有助於提高效率,不過這樣的情報網還是相當驚人。


    「為什麽選在這麽近的地方呢?就算我們沒有插手,躲在這裏也馬上就會被發現了吧?」


    上樓的時候,阿哲學長如此念道。其實我也有點在意--這裏離新宿歌舞伎町走路隻要十分鍾,作為躲避中國黑幫追殺的場所實在太危險了。


    「因為這裏是韓國城啊!對身為香港人的黃家而言應該不大方便出手吧?」


    走在前麵的宏哥這麽說道。


    我們之所以能發現這個地方,關鍵正是宏哥認識的韓國女生提出了目擊證詞--事件發生當晚,有一輛車開進這棟大樓,平常沒什麽燈光的三樓也出現了幾個人影。


    建築物三樓的防火門緊閉,少校稍微花了一番功夫才撬開門鎖。剛踏進一片漆黑的樓層,立刻就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狹長的走廊因為粗糙的黑沙發和堆疊的紙箱而更形狹窄,先進入室內調查的少校又走了出來。


    「一個人也沒有。」


    於是偵探團全員同時踏了進去。


    眼前是個雜亂無章的肮髒醫院,完全分不出哪裏是診療室、哪裏是病房、哪裏又是廁所,連有電和自來水可用都讓人覺得訝異。盡管架子上桌子上台子上全都積滿灰塵,水槽裏卻明顯留下了最近清洗過血漬的痕跡。


    「他們在這裏處理傷口,然後再換車逃逸嗎?」


    阿哲學長隨手翻閱著疑似病例表的資料同時這麽說道。


    「應該是吧?問題是醫生人呢?一起逃走了嗎?」少校邊回答邊在桌子下東翻西找。


    「鳴海小弟,你跟黑幫的人聯絡了嗎?」


    宏哥這麽問我,而我卻搖了搖頭。


    「沒有。我想盡可能先找出有利的證據藏起來,所以搜過一遍之後才會打電話。」


    就是因為不希望對方先找到花田勝,我們才會表麵上假裝協助黃家,趁機問出逃亡車輛的消息,所以我希望能有效運用這一點點時間上的優勢


    「鳴海最近常常隨口就說出很恐怖的話哪……」


    「咦?會……會嗎?」


    「要是被黑幫發現你偷偷摸摸地擅自行動,絕對會被宰掉喔!」


    「啊,唔唔……是這樣沒錯啦,可是……」


    「別擔心。」宏哥突然笑了。 「因為我是委托人,所以會替你擋一半……」


    「宏哥……」就算隻是開玩笑,這個人也真是體貼啊!


    「鳴海小弟隻要被砍剩下的一半就好啦!」


    「後麵這句話是多餘的!」我竟然還傻傻地被你感動!


    「話說回來……你是怎麽知道那個應該已經死了的女生還活著啊?」


    阿哲學長一開口,宏哥也對我投以「我也想知道!」的眼神。這兩天大家都在四處奔走,所以一直沒時間向他們詳細說明。


    「也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她還活著啦……」


    我轉頭望向幽暗的窗外。


    「隻是小鈴小姐肯定說了謊。」


    當初她告訴我們的事件內容是這樣的--


    紅雷的未婚妻--黃香玉寄住在黃紅雷、黃小鈴兄妹位於下落合的家中。然而這場婚約隻是中國黑幫為了鞏固血緣關係的政治聯姻,其實香玉另外有男朋友。幾天前的深夜,香玉的男朋友--名叫梅田浩二的男子持槍闖進位於下落合的宅邸,受雇保護香玉的花田勝正要瞄準梅田,卻因為香玉挺身阻擋而誤殺了兩人。於是花田勝將兩人的屍體搬上車後逃走了,而這一切都是家裏的幫傭親眼看見的。


    「我也聽說是這樣。」阿哲學長點了點頭。


    「問題是,那對兄妹的家裏根本沒有什麽幫傭。」


    「嗯?」


    「也就是說,事件真正的目擊者其實是小鈴小姐。紅雷是接到小鈴小姐的電話後才趕回家中,所以事發當晚小鈴小姐其實在家。」


    「那為什麽要撒謊說是幫傭看到的呢?」


    「因為她是市原悅子的影迷吧?」 (注:日本老牌女星南原悅子曾主演一係列名叫「幫傭看到了!」的日劇)


    「少校,請你不要插嘴!」我在講正經事耶!


    「竟然以相當於m24狙擊步槍的精準度瞄準我故意搞笑的梗,藤島中將還是一樣缺乏幽默感啊!」煩死了,還是不要理他好了。


    「至於小鈴小姐說謊的原因,雖然還隻是推測……」其實接下來的部分全都是推測。 「花田勝殺了香玉這件事,很可能根本隻是小鈴小姐在說謊。」


    「說謊?那……那個西裝頭大哥也被她騙了嗎?」阿哲學長邊說邊在胸前交叉雙臂。


    「很可能是這樣。但愛麗絲畢竟是偵探,如果小鈴小姐必須在她麵前說出這個目擊的謊言,萬一被戳破或質疑也很麻煩。所以她直接編了一個假的目擊證人。」


    「不對,可是……」


    宏哥抬頭瞪著半空中。


    「這種謊言應該隻能瞞過一時吧?萬一她和哥哥的說法無法連貫,馬上就會被揭穿了。實際上也真的被鳴海小弟你看穿了啊!那個人看起來不笨,應該不會粗心大意地說出這種話吧?」


    「這點我也覺得奇怪。」我胡亂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那個人的言行舉止實在太奇怪了,我到現在都還不大清楚她為什麽要來找愛麗絲,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我們尼特族偵探團怎麽做。嘴巴上一直說自己跟花田勝很親近,卻完全沒有表現出擔心他的樣子。聽到我們主動說要協尋花田勝,她也毫不猶豫地就幫我們和紅雷聯絡……」


    「不過你還是大概能猜到原因吧?」


    「嗯,大概啦……」我實在一點自信也沒有,隻好低下頭看著腳尖。


    「剛才宏哥也說過,那種謊言隻能瞞過一時,我想這或許就是小鈴小姐的目的了吧?其實她不隻和花田勝有所聯絡,甚至還知道他身在何處,並且全力協助他。之所以來到事務所隻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發生了這件事,隨便做出什麽行動都好。應該是為了爭取時間吧?雖然撒了很容易被揭穿的謊,但她已經爭取到所需的時間,就算被揭穿大概也無所謂了吧?」


    「爭取時間?要做什麽?」


    「應該是--為了讓香玉遠走高飛。」


    宏哥僵在原地,阿哲學長也半張著嘴巴,正在翻閱病曆表的少校也停下了動作。


    「呃?怎……怎麽了嗎?」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宏哥。


    「所以是未婚妻自願逃走?」


    「應該是這樣。她可能不想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紅雷吧?」


    「勝先生和小鈴小姐都暗中幫忙??她嗎?」


    阿哲學長接著問道,我點了點頭。


    小鈴小姐和花田勝之所以聯手扯下黃香玉被殺的謊言,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小鈴小姐非常討厭政治聯姻這種不合


    時宜的規矩,花田勝當初和明老板的母親結婚時,也因為黃家的陋習而吃了不少苦頭。


    「你也真是能掰,竟然能根據推測繼續推測,還講得跟真的一樣……」阿哲學長沒好氣地如此說道。


    「但我們的確找到車子了啊!鳴海小弟實在不簡單呢!」宏哥卻幫我說話。


    「這個嘛……也沒有啦……其實……」


    『你們以為鳴海的腦袋有那麽好嗎?剛才他說的那些都是我的推論!』


    突然聽到愛麗絲的聲音傳來,我結結實實地嚇到跳了起來。


    「啊……忘了告訴你們,我在和偵探事務所語音連線啦!」


    少校指了指掛在腰際的小型器材這麽說。呃?這……這麽說來……我剛才說的話全被愛麗絲聽見了?


    『別浪費時間了,快點給我動手。塑造事實真相是我的工作,你們的工作則是把所見所聞抄寫成事實。還有,鳴海你剛才那段說明是怎麽回事?難道不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嗎?不隻論點有如晚秋的蚊子般四處飛舞,還把不過是推論的部分說得好像真有其事--』


    盡管愛麗絲念個不停,我們還是得開始動工。屋外傳來汽車的排氣聲,接著是一陣匆促上樓的腳步聲。


    診療室的大門被粗魯地推開,第四代衝了進來。


    「被黃紅雷發現了!他們的人已經到了!」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番話嚇了一跳,手上的文件、筆記和病曆表差點掉在地上。我明明還沒跟他們聯絡啊?


    幾個平阪幫成員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這回是好幾個人迅速奔上樓的腳步聲。一把推開第四代走進診療室的,正是身穿灰色西裝和長大衣的黃紅雷。跟在他身後的幾個男人不是剃掉眉毛就是頂著光頭,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


    西裝頭下那雙細長的眼睛宛如大刀橫斬般水平掃過室內,在接觸到我的瞬間停了下來。黃紅雷跨著大步向我走來,嚇得我縮起身子。


    「喂!你等一--」


    發現氣氛不對的阿哲學長正想擋在我麵前,黃紅雷用肩膀把他撞開,然後直逼我的麵前。我的視野中仿佛煙火四散,整個背撞到牆壁,完全無法呼吸。臉頰上先是一陣炙熱接著是一陣痛楚,我的腦袋才終於理解到「被揍了」這件事。


    「你這家夥!」


    阿哲學長大吼,我卻慌忙伸手製止他。


    「等……不行!學長你冷靜點!」


    我的嘴巴裏好像破了,一開口就覺得鮮血的味道刺激著舌頭。阿哲學長皺著眉頭停下動作,我則小心翼翼地看向黃紅雷。


    「既然找到了為什麽不馬上聯絡?」


    紅雷的話仿佛刺進我的側腹深及內髒。我隻能別開視線,因為找借口解釋也沒有用。


    「喂!你們把手上的東西全都給我放下!」


    紅雷轉向少校和宏哥這麽說道,兩人都默默地將手上的資料放回桌上和架子上。接著紅雷再度麵對我,以不帶感情的動作微微歪了歪頭。


    「我應該說過,要是敢耍花樣就宰了你,對吧?」


    紅雷抓住我的肩膀。


    「喂!」 「你這家夥!」


    阿哲學長和第四代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就在這時,少校的腰際突然迸出少女的聲音。


    『黃紅雷』


    長大衣下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叫住他之後,愛麗絲連珠炮似地說了一段話,我卻連一個字也聽不懂。因為她說的(應該)是中文。


    愛麗絲的聲音持續了一陣子,通話器一沉默下來,紅雷立刻抬起頭來看著少校。


    「……那是什麽?」


    少校靠在牆上,伸手壓住腰上的器材。


    「是我軍的指揮官,尼特族偵探。她現在身處於其他地方,隻透過語音和我們連線。」


    紅雷皺起眉頭。


    「是小鈴說的那個小鬼頭駭客嗎?」


    少校點點頭。紅雷對著通話器說了幾句中文,兩人對談一陣子之後,紅雷一把將我推到牆邊,轉身離去。


    「暫時先不殺你。給我滾!」


    *


    「--你這個大白癡!非要被人家宰掉才明白嗎?」


    一回到偵探事務所,我就在緊急逃生梯前被明老板逮住揍了一頓。


    「我不是說過那些家夥是黑幫了嗎?他們可是會麵不改色地挖出人的眼珠耶!」


    「對不起啦,呃……」


    明老板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從哪裏回來的,連我遇上了什麽情形也都一清二楚。我被她揪住衣領一陣猛搖,突然聽見逃生梯上「咚咚咚咚」地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鳴海!」


    我回過頭,隻看到穿著藍色睡衣的身影背著光往這邊撲過來。


    「你被揍了嗎?沒有骨折吧?要不要去醫院?」


    愛麗絲抱住我的腰,噙著眼淚問道。我嚇了一大跳,腦袋裏卻莫名悠哉地浮現這種想法:這家夥最近倒是常常跑出來外麵啊?


    「愛麗絲,你……你冷靜點啦!我沒有受什麽嚴重的傷,隻是嘴巴裏又破皮了而已。」


    「我對自身的疏忽揪心不已!居然沒發現黃紅雷已經掌握了我們的行動!我再也不會派你去那種危險的地方了,你這輩子都給我乖乖待在加護病房!」


    「你把我的人生當成什麽了啊!」


    「這兩個笨蛋,現在是一搭一唱的時候嗎?」


    明老板使出驚人的怪力,一把將我和愛麗絲分別扛在兩邊肩膀上。


    「哇!」 「哇啊啊啊啊!」


    結果我們就這樣被扛進偵探事務所,一起被丟在床鋪上。麵對怒不可遏的明老板,我和愛麗絲都下意識地跪坐了起來。


    「其他幾個笨蛋人呢?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明老板劈頭就這麽問。因為她邊問邊握緊了拳頭,我隻好縮著脖子老實回答。


    「因為回『花丸拉麵店』之後一定會被明老板臭罵一頓,學長、少校和宏哥幹脆就先回去了,把被罵的工作推給我一個人處理……」


    「是喔!」立刻就是一拳。嘴裏的傷口又痛了起來。


    「老板,要揍的話麻煩你揍肚子!否則鳴海以後不會說話了該怎麽辦?要訂整箱dr. pepper的時候很不方便啊!」 「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時候也很不方便吧!」


    「然後呢?你們到底在追查什麽結果被紅雷修理了?該不會在找我老爸吧?」


    「其實正是如此……」


    話一出口,我立刻反射性地抱住了頭。而明老板卻隻是歎了一口氣。


    「找他……又能幹嘛啊?」


    明老板的聲音仿佛經年累月沉積的水,從破裂的縫隙滴落。


    我偷偷瞥了愛麗絲一眼。小小的偵探點點頭,抬起頭來看著明老板開口了。


    「老板,其實花田勝並沒有殺死黃香玉。」


    明老板微微瞪大眼睛,一時間沉默無語。我一直盯著她的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為了讓香玉從不願接受的婚約中逃離,花田勝和黃小鈴一起演了一場戲。」


    「……那家夥為什麽要幹這種蠢事?」


    「因為花田勝的妻子也在黃家和愛情之間選擇了後者。這一點老板你應該最清楚了。」


    明老板別開了臉。我偷瞄了愛麗絲的側臉一眼,剛才不是還叫我不要把推論說得跟事實一樣嗎?現在她自己卻從頭到尾都直接斷言,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然後呢?他這麽做又能怎樣?」


    明老板沒好氣地說道。


    「結果他還不是背叛了黃家?又丟下工作逃走了不是嗎?」


    「但至少老板你不需要感到愧疚,也沒有必要任憑黃紅雷擺布。」


    「少裝得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


    明老板壓低了聲音。


    「你真的知道我對什麽感到愧疚嗎?是因為欠錢!」


    「……什麽?」欠錢?我和身旁的愛麗絲麵麵相覷,隻見她咬著嘴唇,似乎跟我們一樣毫不知情。


    「我老爸和老媽當初開始經營『花丸拉麵店』時,曾經向標會藉過錢。」


    「標會是什麽?」


    「來日本發展的中國人出錢合辦的互助會。事業剛起步、或是遇到什麽急難時就可以去那裏借錢。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是之前聽紅雷說才知道的。」


    我不禁啞口無言。


    「經營那個互助會的正是黃道盟,也就是說我們家的店還欠黃家錢!那個混蛋,居然隱瞞這麽重要的事就擅自失蹤了!」


    這麽說來--雖然非常丟臉,但花田勝之所以搞消失回到黑社會,難道是因為拉麵店完全沒獲利所以還不出錢嗎?


    「但……但是……最近『花丸拉麵店』的生意還不錯,隻要繼續經營下去應該就有辦法


    還錢了吧?」


    「還錢的期限早就過了。之所以沒有來找我要錢,就是因為我老爸在那裏當保鑣,我老爸叫他們不準動我的腦筋,最主要也是這個意思。隻要黃家有那個意思,隨時都能沒收『花丸拉麵店』當作抵押!」


    我無力地歎了一口氣,癱坐在床鋪上。總覺得連繼續跪坐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就是說……明老板你隻能任憑黃家擺布了嗎?」


    「幹嘛那樣說啊?」


    明老板聳了聳肩。


    「什麽任憑黃家擺布啊?紅雷又沒有提出那種不講理的要求。隻要打扮正式,跟祖父輩的老人們吃個飯隨便聊聊就好了啊!既然對人家有虧欠,幫這麽點忙也是應該的吧?」


    「不……可是紅雷那個人其實--」


    「什麽借故硬逼我結婚,隻是你們自己亂說的吧?紅雷可是完全沒這樣說過!」


    這也是當然。如果計劃順水推舟地和她結婚,現在告訴她的確太早了。


    「所以你們少給我多管閒事!」


    明老板丟下這句話就要離開事務所,卻被我站起來叫住。


    「又怎麽了?」


    「呃……那個……」


    我雙手交握又分開,謹慎地選擇用詞。


    「我隻是假設啦……如果黃紅雷真的計劃要跟你結婚,你打算怎麽辦?」


    明老板又一次別開臉咬住嘴唇,露出那種有點……惹人憐愛的表情。這個人該不會真的害羞了吧?


    「我哪知道!誰會認真思考那種假設的事啊!」


    明老板的背影消失在事務所門外後,我就像被冷氣往下吹出的冷風壓著肩膀般跌坐回床上。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愛麗絲在我身旁歎了一口氣。


    「真難得,你竟然這麽久都沒說話。」


    「看來我還是沒辦法模仿你。」


    愛麗絲彎起雙腿,下巴靠在膝蓋上無力地說道。


    「模仿我?」


    「沒錯,就是說『故事』。」


    「哦,你說剛才啊?」


    花田勝究竟在想些什麽?還有,黃香玉真的還活著嗎?這兩件事明明都不是確鑿的事實,愛麗絲卻把它當成事實告訴了明老板。


    雖然不是謊言,但也不是事實。那是總有一天會變化成某種事物的--現實與幸福與絕望的雛形。愛麗絲稱之為「故事」,是用鏟子尖端輕輕觸碰一下就會瓦解的脆弱夢想。本質上無異於掘墓者的偵探無法處理那種東西。


    「一旦從我的嘴裏說出來,那就隻是難以令人發笑的謊言了。真是不可思議呢!由我說出來跟由你說出來究竟有什麽不同呢?」


    「唔?沒有吧?」


    其實我聽不太懂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麽,隻好模棱兩可地隨便回應。


    「恐怕是因為……我的心中沒有未來吧!」


    我吃了一驚。沒有未來?


    「故事必須在畫上句點之後才能為人傳誦,但我卻無法描寫出最後一頁。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期待老板她如何行動,隻是對獲悉真相有著無比的饑渴,仿佛至死都將不斷喝下好奇心之海的海水。對這個世界而言,我恐怕永遠都隻會是個讀者吧……」


    愛麗絲一直看著我壓在床單上的手背。隻有冷氣一直生生不息地繼續呼吸。看來她似乎又和以往一樣,正在等待愚昧的偵探助手開口說話。


    「所以有我在--我可以這樣想嗎?」


    藍色睡衣的肩膀微微搖晃,幾縷黑發隨之垂落。


    「剛才還因為怕被老板揍而嚇得縮成一團,現在倒是挺大言不慚的嘛?」


    「啊……這個嘛……」


    「無所謂。反正我有無窮無盡的好奇心,還有宏仔提出的委托。我才不管你挨了多少揍,調查還是要繼續進行。今天因為搶先抵達現場,還是獲得了幾項有用的情報。」


    「真的嗎?我們沒多久就被紅雷趕出來了,幾乎什麽都沒查到耶?」


    愛麗絲轉頭麵對背後的熒幕群,開始敲打鍵盤。


    「首先是很明顯的事實--逃亡用的車子的確在那裏,也就是說花田勝的確曾經躲在那裏。醫院的電話還可以通話,我可以從那裏開始調查通聯記錄。」


    原來如此。手機可能暴露所在位置,所以逃亡中不便使用,但固定式的家用電話就沒有這個問題,可以用來聯絡並安排逃亡事宜。


    「那裏的醫生到底是什麽人?」


    「是個姓崔的韓國人,而且正如我的猜測,是個沒有執照的密醫。雖然隻是傳言,不過聽說他好像專門接些不正經的工作。」


    「不正經的工作?」


    「例如槍傷之類不能光明正大就醫的傷勢、墮胎、偽造病曆……甚至還幫忙處理屍體。」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


    「他也是黑社會的人,可能是花田勝在當傭兵時認識的吧?總之他現在行蹤不明。聽說他常常不在家,有情報顯示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上個周末。」


    「這個人……或許交給黑幫那些人來搜查比較好吧?」


    現在才說這種話是有點奇怪,但這件事似乎危機四伏。愛麗絲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關於這個醫生的消息,我們查得到的情報不會比黃道盟更多,所以往其他方麵追查或許才是上策。何況我身邊還有個不考慮可能有危險就橫衝直撞的愚蠢助手……」


    我不禁低下頭。


    「先不說這件事,第二項重要的情報就是隻有副駕駛座上有血跡。」


    「這件事……又代表什麽意義呢?」


    「我說你的腦袋絕對比三度的真空還空耶!就不能稍微自己思考一下嗎?」


    「好啦……嗯……」


    我在床鋪上交叉起雙臂。


    「至少可以確定小鈴小姐說『花田勝把兩個人都殺了』這件事一定是騙人的……」


    「沒錯,這是第一點。不會有哪個笨蛋把屍體--而且是兩具屍體都堆在副駕駛座上。進一步想,還可以推測出當時應該隻有兩個人搭上那輛車。」


    「怎麽說?」


    「假設車上有三個人,其中一個人又受了傷,會特地讓那個受傷的人坐在副駕駛座嗎?」


    「啊……也對,原來如此。」


    而且黃香玉和那個叫什麽名字的小混混是男女朋友,如果同時上車而其中一個人又受了傷,應該兩人都會坐在後座吧?因為必須幫忙止血或觀察對方的狀況。然而實際上留下血蹟的地方隻有副駕駛座,這就排除了車上隻有兩人以外的可能。


    「但這個推測卻一直讓我無法確信。」


    「咦?」


    「就算車上隻有傷患和駕駛兩個人,還是將傷患安置在車子後座比較合理。畢竟傷患流了那麽多血,行車途中很可能會被什麽人發現。何況就是因為他將傷患安置在車子前座,謊言才會被揭穿……」


    「嗯……這麽說也是有道理……」


    我撐著下巴思考了一陣子。


    「會不會是其實車上確實有三個人,隻是故意假裝成隻有兩個人的樣子?」


    「假裝成這樣沒有什麽意義吧?事件發生當晚,附近居民都聽見了年輕男子的怒罵聲,應該是真的有人闖進屋裏才對。但那個人是否真的是梅田浩二那個小混混?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這些我們就不清楚了。」


    「唔……」


    究竟事發當晚實際上發生了什麽事呢?這個疑問就成了許多推論的症結。


    「也許隻能請黃小鈴告訴我們了。事到如今,她應該會願意告訴我們一些事。」


    「她真的會告訴我們嗎?那個人一點也不相信我們耶!」


    「那個女人現在也不得不說出真相了吧?因為黃紅雷手裏也有我們查到的情報了。」


    「啊……」


    原來如此。黃紅雷不像我這麽笨,恐怕也跟愛麗絲一樣馬上就發現小鈴小姐在撒謊了。


    「所以……那個人究竟為什麽要說謊啊?隱瞞香玉還活著的事實好讓大家不再找她?」


    「這是最直接能聯想到的動機。」


    「但要是被紅雷知道香玉沒有死,一定會動員黃家全力搜尋她的行蹤吧?」


    「所以黃小鈴一直確信哥哥會協助自己讓黃香玉逃亡。」


    「咦?咦咦咦咦?」


    這是什麽意思?那個黃紅雷竟然幫助黃香玉逃亡?香玉不是他的未婚妻嗎--


    「……啊!」


    原來是這樣。


    紅雷的目標一直都是明老板。本來的未婚妻被殺害了--演變成這樣的現狀對紅雷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結果。


    因此--他當然會幫忙。


    換句話說,小鈴小姐的謊言隻是為了欺騙黃家的老人--雙親和祖父之類的人嗎?


    「那是隻存在於你心中的『故事』吧…


    …」


    愛麗絲不知何時回過頭來,對著我露出微笑。


    「……什麽?」


    「那麽現在就在這裏讓它變化成形吧!你看,對方已經主動來找我們了。」


    愛麗絲邊說邊指著並排在床鋪旁邊的防盜監視器熒幕。其中一台正顯示著站在一樓「花丸拉麵店」門口、穿著淺色大衣的女子。女子從幽暗的夜色中走進透過門簾露出室外的燈光中,讓人看清了她的臉龐。是小鈴小姐。


    主動來找我們--意思是願意告訴我們實情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終於有機會稍稍往前邁進了。


    就在小鈴小姐的身影從熒幕上消失一陣子後,愛麗絲忽然想起什麽似地猛然回過頭來。


    「鳴海,你快出去迎接客人!」


    「迎接客人?為什麽?以前從來沒……」


    「少囉嗦!快點出去!」


    我被一腳踹下床鋪。走出事務所時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愛麗絲正從布偶山中撈出一套衣服。哦,原來如此。她想換衣服,免得又被小鈴小姐指正穿睡衣的不是啊?問題是那家夥衣櫃裏隻有喪服和和服,現在要怎麽辦呢?


    就這樣,兩分鍾後帶著小鈴小姐回到事務所的我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窘境。床鋪上的愛麗絲穿著附有白色圍裙的淺藍色洋裝,雖然頭上沒有綁蝴蝶結,但這不就是--傳說中迪士尼電影裏有名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造型嗎?嗯?因為名叫愛麗絲所以扮成愛麗絲?話說這是角色扮演嗎?


    小鈴小姐的目光狠狠地戳中我的臉頰。


    「……這是你的嗜好?三更半夜讓這麽小的女孩子穿這種衣服?」


    「為什麽你的吐槽總是會走往加深誤會的方向呢!」


    「還不是因為你每次都對我的大腿有意見!」


    我和愛麗絲的怒吼重疊在一起。原來如此,小鈴小姐曾經怪罪愛麗絲穿睡衣見客是失禮的行為,所以她才特別換衣服啊?可是--


    「你隻有那種衣服嗎?」


    「這隻是扮裝。平常怎麽可能打扮成這副蠢模樣!」愛麗絲氣呼呼地說。所以她果然是在角色扮演啊?她最近迷上這個了?身為她的助手,總覺得有點……呃……心情複雜。小玲小姐將目光轉向我,皺起眉頭。


    「還有,你怎麽又三更半夜還留在女孩子房間裏?」


    「因為我是偵探助手啊!這是工作!」


    「什麽工作?還不就是半夜在外麵鬼混!你的家長都沒有意見嗎?」


    被人家正經八百地詢問這些問題,身為尼特族預備軍的我實在非常困擾。


    「我的雙親都不在家裏……」


    小鈴小姐一時之間沒有答腔??。還好她也沒有道歉,讓我鬆了一口氣。聽過就算了這種反應對我來說反而是最好的。


    「總之你快點說明來意吧!應該不是專程跑來管教鳴海的生活態度吧?」


    「這……也是。」


    小鈴小姐歎了一口氣,有些不知該如何自處地環視著寒冷的電腦機房。這個房間裏根本沒有叫作椅子的東西,有客人來訪的時候還挺麻煩的。因為隻能讓客人站著。


    「對於一開始向你們說謊這件事……我道歉。香玉是我藏起來的,但還不能告訴你們藏在哪裏。而且我也還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相信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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