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我想,我已死而無憾。」


    「我完成畢生的工作了。」


    「我也是。」


    「不過,這代表我們該開始過自己的生活了吧?」


    ——《死者代言人》歐森·史考特·卡德/塚本淳二譯


    ————————————————


    母親去世的那天,我仍記憶鮮明。


    無論是姊姊電話中的一字一句、父親半張著垂下口水的嘴、醫院潔白牆上的導覽圖,我都能回想得钜細靡遺。由於那實在太過清晰,曾使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將某些電影情節當成了回憶。然而溯時而上,最後總會歸抵到母親出門前,在玄關留下的最後一麵。無疑地,那確實是我自己的記憶。


    我常想,為何這麽久了,它們都沒褪色?


    那大概是我不曾親眼見過遺體的緣故。我的大腦為了填補那極不現實的感覺,發揮了不必要的功能,囫圇吸取那天得到的一切資訊,無論有無用處。至於沒見過遺體是因為,我當時還是小學生,而母親被大卡車撞上大樓牆壁,據說被壓得不成人形,父親當然不讓我進停屍間。


    但他也沒好到哪裏去,最後整個人在通往醫院地下一樓的樓梯口僵住,動也不動,到頭來是姊姊去確認遺體。後來,與警察和醫師討論各種事宜,甚至是辦理後事,也都是由仍是高中生的姊姊一手包辦。


    父親崩潰的方式很特別,簡直就像骨頭斷了卻胡亂處置,任其歪著愈合似的。我對葬禮上的事雖然已印象模糊,但記得父親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或許從那時候起,他的精神就失常了吧。隔天他還對著姊姊叫母親的名字。


    那時的我還不懂那代表什麽。姊姊似乎心裏有數,但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誰教我太能幹了呢。」


    某天我和姊姊獨處時,她聳聳肩這麽說。


    「因為他是沒有媽媽就活不下去的人嘛。大概是腦袋裏時光倒流,當作媽媽還沒死吧。」


    不曉得姊姊怎麽能像個旁觀者一樣,這麽冷靜地分析。


    而且這推測還準得令人心裏發寒。我觀察父親崩潰的樣子一陣子後,不得不承認他的精神真的退回到與母親剛新婚不久的時期。所以將家裏唯一的女性──即自己的女兒錯認成妻子。還時常滿懷歉意地說些:「對不起,老是出差不在家。」「下次好像要調到關西去,又要辛苦你了呢。」之類的話。我從沒見過這麽親切的爸爸,一時間難以相信是同一個人,老實說那令我感到惡心至極。


    而且他還完全不曉得我是誰了。因為他的時間退回到還沒有小孩的新婚時期,我對他而言是不該存在的人。這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他相處,所以當他離開這個家以後,我反而鬆了口氣。再說,那對我們的生活沒什麽不便。父親還是照常努力工作,照常寄錢回家。雖然與學校之間出了點小亂子(我的老師打電話來慰問,父親卻說他沒有兒子),但也被姊姊順利擺平了。既然父親自己和我們都不覺得是種困擾,無論他再失常,我們也沒什麽好管。


    好幾年以後,我曾問姊姊:


    「老姊你……都不難過啊?」


    「……難過什麽?」


    「那個,我是說……媽媽死掉那時候……」


    姊姊嗤鼻一笑。足見時光飛逝,她都已經釋懷到這種程度。


    「怎麽可能不難過呢?可是你和爸爸都太沒用了,我當然要做好我能做的事啊,否則還能怎麽樣?」


    是不能怎麽樣。


    等同於父親隻能崩潰,我隻能徬徨無助那樣,姊姊隻能選擇麵對現實,盡可能地維持我們的生活。


    「真的很傻耶。」姊姊歎息道:「人死又不能複生,大哭一場趕快忘記就好了嘛。」


    在我聽來,那仿佛是對我說的。因為我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也像父親一樣,以為隻要不承認母親已經過世,一切就從沒發生過。或許姊姊早就看透我沒有崩潰的勇氣,以前才絕口不提。


    人死不能複生。


    我就這麽屏住呼吸,度過被如此單純又冷酷的現實掩埋的青少年時期。


    高一時,父親在東京買了房子,轉任到東京總公司的總務部,從過去不時調轉的業務工作中解脫了。


    我也因此來到這個城鎮,接觸許多人的生死,有時揭揭瘡疤、傷傷人、淌淌渾水,自己也弄得灰頭土臉,並寫下這一切,迎接第二年春天。以文字記錄下各式各樣的事件後,我學到無論是怎樣的寫手,終究隻能寫自己的故事。盡管實際流血的不是我,隻要收取那些事實的是我的耳目,將它們寫成文字的是我的手,那就是我的故事。反過來說,我隻能敘述我這個觀景窗所捕捉到的事物,描寫與我抱有相同痛苦、心結、悲哀的人而已。


    我想,我終於能開始了。


    開始描寫某個繭居在冰冷房間中的偵探的最後一案。


    某個和我一樣的少女,希望母親複生卻徒勞無功的戰鬥過程。


    她為何不得不選擇那唯一值得一試的方法?有誰因此歡笑,因此落淚?有什麽一去不返或遭到遺忘?吸了血的大地會長出怎樣的芽,開出怎樣的花──


    現在的我,應該有資格說這個故事。


    因為,我又一次失去了愛麗絲。


    *


    春假第一天,我們在「花丸拉麵店」後門開了場重要的會。


    這場會是阿哲學長召開的。他身穿平時那種短袖t恤,交抱的雙手使經過長期鍛鏈的手臂肌肉看起來更加威猛。應約而來的有少校,一樣在他仿若小學生的短小身軀上套上迷彩頭盔和夾克。然後是宏哥,頗有明星架勢地換上代表櫻花季將至的素雅粉紅色外套,看來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青年,實際上卻是以哄騙女人維生的小白臉。最後一個是我。


    「……這次檢討會的議題是──」


    阿哲學長眉心緊蹙,麵色凝重地說:


    「為什麽鳴海能躲過留級的命運。」


    「老實幫我慶祝會怎樣啊!」


    我拍響當作會議桌的木台說。


    「你在說什麽啊,藤島中將?」少校頗刻意地歎著氣搖頭說:「你好像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耶。這樣一來,留級的機會隻剩下一次嘍。」


    「那算什麽機會啊!」


    我驚險萬分地低空飛過三月初的二年級期末測驗,以補考和補課挽救大量不及格學科後,總算能無後顧之憂地放春假,於是來到「花丸拉麵店」報喜,結果卻變成這個樣子。少校氣得兩肩高聳,拍腿罵道:


    「高中沒留過級,算什麽尼特族啊!」


    「少校你不也是高中應屆畢業嗎?而且那還是超難念的升學高中耶!」


    「可是我上大學之前,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美妙啊……」


    少校遙望著遠方說。對了,我忽然想到,這個人是出了什麽事才跌出菁英人士之道的啊?


    「你想知道嗎?」少校抖著眉毛問。隻有想說得不得了的人才會問這句話,無一例外。不等我回答,他就自個兒說了。


    「讓我踏入尼特道的契機,是一本書。它影響了許多思想家和文豪的人生觀,是男人都該去讀一讀那本書。」


    「是喔,那是什麽書啊?不要賣關子,快點說嘛。」


    「那便是知死之道──」少校的護目鏡放出閃光說:「《武士道》是也。」


    「你該不會要說,因為作者是新渡戶稻造吧注?」


    注:日文「新渡」的音接近「尼特」


    「不要破梗好不好!」


    不要以為那種爛梗好笑好不好!


    「武士和尼特族又沒有關係,當然一聽就知道梗在那裏啦。」


    「哦?藤島中將,你會說這種話,想必是看過了《武士道》吧?」


    少校瞪來的銳利視線使我難以回答。


    「呃……我是沒看過啦……」


    「我嘛,當然也沒看過。」「原來你自己都沒看過喔!」隻有看過的人才能問那種問題吧!


    在一旁聽我們拌嘴的宏哥,替少校回答了我:


    「愛麗絲以前拜托我和阿哲辦一個跟蹤狂的案子。那時候搜到的竊聽器跟針孔攝影機,性能比市麵上的高出好幾倍。結果循線一查下去,發現那是某個大學生的傑作。」


    「藤島中將,你那是什麽眼神!該不會以為我向井均少校是那個跟蹤狂吧?」


    「呃……啊,這個……不是嗎?聽起來就是這樣啊。」


    「我也是被害者啊!」少校憤慨地抗辯:「犯人是我那個研究室的學生,


    是他隨便把我的實驗品拿出去用才會變這樣!」


    此後少校再也無法信任大學環境,同時技術受到愛麗絲等人的賞識,幾次對話之後喜歡上了這間拉麵店後巷的氣氛,便加入偵探團了。


    「高中畢業就是尼特族之恥了,我還進了國立大學啊。要追上哲哥和宏哥,我大學一定要留級到底才行!」


    少校緊握雙拳堅決地說。「尼特族之恥」這個詞還真令人肅然起敬。


    「我們都是高中沒念完嘛。我算是尼特族中的黑帶吧。」


    「高中我隻上過幾天,阿哲還因為老師很正點而跑去補課,所以我的尼特族等級比較高。」


    「不對吧,宏仔有小客車駕照跟很多方便找工作的執照,所以我才比較尼特吧。」


    「我自己從沒賺過一毛錢,全都是跟女人拿,所以我才尼特族er吧。」


    「我除了靠打人跟上賭桌沒賺過其他錢,所以我才是尼特族est吧!」


    你們在比什麽東西啊?


    「要比的話,愛麗絲根本沒上過高中喔。在她麵前,我們都是半斤八兩啦。」


    少校的話使兩人都不吭聲了。


    我對這點也很好奇,隻是一直沒機會說出口。既然這次開會隻是閑聊,問問也無妨吧。這麽想的我看了看他們三人的臉色後,開口問:


    「愛麗絲她……是怎麽開始當尼特族偵探的啊?」


    阿哲學長和少校的視線在空中尷尬地飄了一會兒,最後落在宏哥身上。


    「我完全不知道喔。」宏哥苦笑回答:「隻能說,愛麗絲是吾郎大師交給我照顧的。」


    紫苑寺吾郎大師──他是愛麗絲的叔公,也是傳授宏哥吃軟飯之道的師父──和我也有一小段緣分,不過他幾乎沒和我談過愛麗絲的事。我對愛麗絲的了解似乎和宏哥差不多,大概就是紫苑寺家是個豪門資產家,愛麗絲是因為家裏出了某種雞飛狗跳的事才逃出來──就這麽多。


    「以鳴海現在和她的交情,她可能會說出來喔。」


    宏哥笑得頗有弦外之音。


    「呃,大概吧……可是我隻是純粹好奇,這麽隨便就問她這種事,有點……」


    「別傻了,你隻要請她教你怎麽當一個高級尼特族,再順這個話題問出來就好啦。」


    阿哲學長硬是把話題拉了回來。


    「對啊,藤島中將,今年是你肄業最後的機會嘍!」


    「好,大家一起幫他想『最帥氣的退學申請書交法』吧。」宏哥目光閃耀地說。


    「幸虧我防範未然,早就開發出退學申請書全自動高速發射器了,一秒可以射六十張喔!」少校跟著從背包裏拿出類似小型印表機的機器。完全搞不懂他怎麽會開發這種東西。


    「靠機器就遜掉了啦,我來告訴你一流的退學申請書交法。」


    阿哲學長壓低聲音,眼神認真地說:


    「把申請書往老師臉上蓋下去再加一拳。不知為什麽,這樣傷害特別大。」


    「就是因為那一拳吧!」還說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而且這不需要申請書吧!


    「把退學申請書跟結婚申請書一起交出去吧。」


    宏哥也提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建議。結婚申請書?


    「不過這招隻能對未婚的女老師用啦。告訴她『師生關係會阻礙你接受我的愛,所以我要退學!』她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乖乖收下你的申請書。」


    「聽你在作夢!」不用做那種事,人家也會收啦。先說,我沒有要交那些申請書的打算喔。


    「慢著慢著,未婚也是尼特族的條件之一耶。退學去結婚根本是本末倒置吧?」


    阿哲學長雖然提出了確切的反駁,但這議論的出發點原本就是無聊透頂的小事,根本沒本末可言。接著,宏哥無奈地聳聳肩說:


    「那有什麽問題,不要交給公所登記就好啦。」


    「不愧是宏哥!聽說你收藏了上百張女方已經簽章的結婚申請書,果然是真的嗎?」


    「哪天被當成證據就糟了吧,為什麽不處理掉?」阿哲學長問。


    「喂喂喂,丟掉就太過分了吧,會辜負她們的心意耶。」


    「你早就辜負了啦!根本就是騙婚嘛!」


    「我沒有騙婚,隻是賣她們一個美夢罷了。這不是鳴海你教我的嗎?」


    「不要亂造謠啦!」


    「幸虧我防範未然,早就開發出結婚申請書全自動高速發射器了!」所以你弄這些到底要幹嘛啦?


    宏哥跟著一時興起啟動機器,隻見機器喀喀喀地震動起來,飛快吐紙。一張張結婚申請書啪啪啪地打在後門上並緩緩飄下。


    這時,門忽然開了。


    「鳴海,給愛麗絲送外──」


    宏哥急忙想關機,但為時已晚,結婚申請書直接射在端著碗公的明老板臉上。明老板抓下申請書看了看,臉越變越紅。


    「要求婚就給我正經一點!」


    明老板毆倒宏哥後就回到廚房去了。隻留下不加麵、叉燒和玉米的味噌拉麵(根本就是味噌湯)。


    「嗯?你這麽想知道我的過去呀?」


    愛麗絲大口嚼過豆芽菜和青蔥再配dr.pepper吞下去後這麽問我。我們家偵探這天也是窩在偵探事務所床上,吹著冷得會頭痛的冷氣,照著許多熒幕的病態光線,維持她的不健康路線。


    「這個嘛,說沒興趣是騙人的啦……」


    她名叫紫苑寺有子,通稱愛麗絲,是雇用我的繭居族偵探。皮膚蒼白,仿佛感覺不到寒冷似的隻穿著一件薄睡衣,裙擺底下露出兩條細細的腿。她究竟是怎麽能夠靠這種生活維生,又怎麽長成這種神奇體質的呢?


    「為什麽現在才想問我這種事?你當我的助手已經一年半了耶。」愛麗絲稍側著頭問。


    已經一年半了啊。


    「原來那麽久了」的感慨,以及「才這麽點時間啊」的訝異,在我心中各占一半。愛麗絲也過了和我一樣久的時間吧,身體卻看起來一點成長也沒有。


    「我原本就很好奇啦,例如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當偵探、實際年齡幾歲之類……不過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苦衷,那也不是什麽非知道不可的問題,就沒問了。」


    「我自己也不確定我幾歲。」


    「……咦?」


    「不管我腦袋再怎麽英明睿智,也當然有過心智尚未發育的時期。既然沒有自己誕生時的記憶,自然不會曉得自己的生日和年齡。」


    我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吧。那個,就是,你可以問你父母之類的啊?」


    「拜托,我又不是生在那樣的環境。」


    愛麗絲稍帶自嘲地說:


    「我啊,在紫苑寺家是『不該出生的小孩』耶。我天天被他們關在房間裏,生活起居都是傭人在處理,連父母的麵都沒見過幾次。」


    我聽得啞口無言。愛麗絲不以為意的口吻,比這房間更讓我微微地心寒。


    「紫苑寺家跟我接觸過的人,除了偶爾回來看看的吾郎叔公以外,就隻有姊姊和堂哥那些小孩了。不過頂多也隻是每周一次,醫生倒是天天都來就是了。當然我也沒有過生日的經驗,也沒有進過保育院、幼稚園或學校之類的教育機關。你想想,這樣我要怎麽知道自己幾歲?」


    不該出生的小孩──這句話在腦海中不斷打轉。我不禁咒罵自己的愚蠢,竟然如此輕佻地想窺視這少女心中的深淵。


    「如果這樣還沒滿足你的好奇心,我是可以再多說一點喔。」


    愛麗絲揶揄地說。我板起臉搖頭說:


    「不用了,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對不起什麽?我又不介意這種事。到現在都沒告訴你,隻是因為你沒問過而已。」愛麗絲聳聳肩說:「這種事沒什麽好隱瞞,我也不覺得自己的身世很不幸呀,反而很感謝上天讓我這麽幸運呢。這樣我就能過著盡情吸收知識的生活,不用煩惱社會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聽她這麽說,我更是無言以對。


    的確,她在衣食住上不愁匱乏,也沒有遭到虐待。雖多半沒有外出自由,但愛麗絲能借網路接觸外界,應該也不怎麽在意。親情和家庭溫暖之類空泛的東西,我想她大概隻會一笑置之。


    「而且,雖然我把不知道自己的年齡說得很像是家庭因素,不過隻要我有意,兩三下就查得出來。所以說穿了,我隻是對自己的年齡不感興趣。即使紫苑寺有子這個人是很值得我研究的對象,但什麽時候出生活了多久,都是些沒什麽用的資訊吧?」


    「我──不知道耶……」


    聽她說得


    這麽肯定,我也開始覺得年齡這種事真的不怎麽重要。


    「可是,不知道年齡或出生年月日會不方便的事,還滿多的吧?」


    「我有什麽不方便?」愛麗絲將筷尖在空中一劃說:「還在紫苑寺家的時候,他們就幫我辦好網購用的銀行帳戶和信用卡了。其他需要詳細個人資料的事,我也不會遇到啊。我又不需要執照或上學什麽的。」


    似乎真是這麽回事。


    「我想想喔,如果你要去公所辦事怎麽辦?」


    「公所?我要去公所辦什──」


    愛麗絲在托盤放下筷子時,發現某樣東西。


    碗公下壓了一張紙。那是宏哥之前灑出去的結婚申請書,看來是我完全沒發現它的存在,連麵一起送過來了。愛麗絲將它抽出來一看,一下子連耳朵都紅了。


    「這……這……這是什麽東西啊!」


    「喔,那是剛才──」


    「你突然這麽想知道我的年齡,原……原……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咦?不……不是啦,你誤會了。那是少校他──」


    「問……問我家裏的事,該……該不會也是因為想跟我的父母請安之類的蠢念頭吧?再說,這種事不是有些階段或順序嗎?竟然夾在拉麵底下送給我,感覺一點誠意也沒有!」


    「拜托你先冷靜一下啦,為什麽會想到那邊去啊?」


    急著安撫愛麗絲到一半,某個意外的訪客開門進了偵探事務所,把狀況弄得更加混亂。


    「午安~愛麗絲,我今天開始放春假,可以好好照顧──」


    那是身著便服的彩夏。她剛進門就探頭看看我背後,眼晴在發現愛麗絲手上抓著結婚申請書時睜得又圓又大,還推開我跳上床。


    「愛麗絲,你拿那個要做什麽?為什麽要用裝味噌湯的碗求婚?叫藤島每天都煮味噌湯給你喝的意思嗎?不行啦,他又不太會做菜,怎麽可以用這一招呢?」


    「啊?你……你在說什麽鬼話,憑什麽我要跟他求婚啊!」


    愛麗絲氣得頭頂噴煙。


    「咦?所以是藤島求婚的?」怎麽會變成這樣?「不行啦,藤島!如果要愛麗絲煮味噌湯,她一定會把味噌丟進dr.pepper裏煮喔!」


    光是想像就快吐了。


    「不是啦,拜托你放過味噌湯好不好!」


    彩夏跟著從擺放味噌湯的邊桌退開一步。


    「不是那個意思啦!」


    「愛麗絲,你看到了嗎?如果這點程度的笨都沒辦法說耍就耍,可是沒辦法和藤島玩夫婦相聲的喔!」


    「你怎麽一進門就滿嘴胡說八道啊!」


    愛麗絲氣得在床上左搖又晃,把堆積如山的空罐給震垮了。


    *


    沒想到,最接近正確答案的居然是第四代。隔天,我到平阪幫事務所打聲招呼,並在倉庫兼休息室兼電腦室討論結算事宜時,不經意聊起這件事。


    「大概是十四五歲吧。」


    第四代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


    「……是喔,你怎麽知道?」


    「之前愛麗絲生了點小病,我帶她去看醫生。那是間大得亂七八糟的綜合醫院,聽說她還在老家的時候都是去那裏看診。她沒健保,可是對方一看到她就幫我們安排好了,所以我想紫苑寺家大概是那邊的股東。愛麗絲也說過,她是在那裏出生。」


    原來愛麗絲也看過醫生啊。我有點驚訝。


    「後來我聽醫生說,那裏原本是很普通的地方醫院。不過在愛麗絲出生前沒多久,突然有人投資買設備,就這樣變成了最尖端的醫療中心。看來她母親的生產狀況是真的很糟,為了母女平安,紫苑寺家才會下那種功夫吧。我有點興趣就再查了一下,發現那是十五年前的事。」


    這番話讓我相當感慨。說實在的,這個人比我更適合偵探業。


    「……可是,為什麽生個孩子需要特地挑一間小醫院來升級啊,太費力了吧?大富翁不是名下都有一兩間尖端醫院嗎?」


    第四代瞇起眼,冷冷地說:


    「那就是有不能用的苦衷啊。」


    我跟著想起愛麗絲說她是「不該出生的小孩」。


    到現在,我才為當時無法斷然否定愛麗絲的自嘲而懊悔。


    「喂,我先提醒你,這都是我猜的。」


    第四代像是看出我的表情為何所苦,如此補充。


    「醫生說的也隻是傳聞而已,說不定那筆設備投資跟愛麗絲根本沒關係。再說,她幾歲很重要嗎?」


    「是……是啊,我想,是這樣沒錯……」


    不過,十四五歲啊。實際年齡和外表年齡相差那麽多,不要緊嗎?怎麽看都是小學生耶,就算多灌點水,了不起隻有十一二歲。從她的飲食來看,也難怪發育會這麽遲緩。


    「她那樣大概是天生就哪裏不一樣吧。」第四代沉著臉說:「光喝汽水就能過活、一天隻睡一個小時,怎麽想都不是正常人。醫生也說過,那可能是遺傳的問題。」


    「這……這樣啊。我想也是……」


    由於愛麗絲是個從裏到外都很特別的女生,若說她的身體真的是「那麽回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隻是,那種生活真的很不健康。


    話雖如此,如果現在就衝進事務所關掉冷氣,讓她換上正常衣物,喂她吃正常飲食,帶她到戶外運動,她一定會病倒。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啊,對了。為了以防萬一,我先把醫院的聯絡方式告訴你。」


    第四代將寫了醫院地址和電話的便條紙扔了過來。


    「帶她去醫院這種鳥事,我已經受夠了。」


    「咦?那……那是以後換我負責的意思?」


    「你助手當假的啊?」


    「可是我又沒有車……」


    「不會找宏仔載或叫計程車喔?」


    我歎了口氣。隻好祈禱不會有什麽萬一了。


    「話說,你以後是要繼續當愛麗絲的保姆嗎?」


    談完結算後,第四代問道。


    「……咦?……喔,這個,不知道耶。」


    我隻能如此含糊地回答。


    「你再一年就要畢業了吧。我們幫上還有總務跟會計缺人,你畢業後就直接進來,這樣子最省事。」


    我眨眨眼,盯著第四代的臉說:


    「……那個,你不是不讓我入幫嗎?」


    「因為你還是學生,畢業或退學以後就行了。」


    第四代坐到小憩用的床上,交互看著我和電腦說:


    「就算你要繼續當愛麗絲的助手,也不會一天到晚都有案子可以忙。我這裏的工作不多,要兼顧應該不難。你說呢?」


    第四代還一並附上具體薪資,且相當優渥。


    但真正意外的是,我答得幾乎不假思索。


    「我真的很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是覺得,我不能讓平阪幫一直照顧下去。」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口氣好像有點自負,趕緊解釋說:


    「那個,我知道我過去每一次都受到平阪幫很多照顧,沒有立場說這種話。不過我還是希望能盡量幫你們的忙,來報答這些恩情。如果連工作都幫我安排,真的……」


    「我想也是。」


    第四代答得很無所謂。


    「你知道我們幫上很多事,還包含一些黑暗的過去,所以吸收你進來對我們自己也好。隻不過──」


    他視線定在凝結於房間角落的陰影不動:


    「我想你多半會拒絕。」


    為什麽呢?我不解地注視第四代的側臉。


    「你不是我們這個小幫留得住的人。雖然我想你以後也不會做多正當的工作,不過就算混黑道,你也會走自己的路吧。」


    「這……這樣子喔?」一個不小心,語氣有點奇怪。「我不打算加入平阪幫,不是因為我已經決定好以後要做什麽了。我連高中能不能畢業都不曉得。」


    「不用你說,我看就知道了。」


    就是說啊。


    「不過,這點小事難不倒你。你是一個會在最後關頭狗急跳牆不擇手段,還能跳出個好結果的人,而且是天才級。」


    ……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讚美耶。


    「如果臉皮能再厚一點,應該能成為這一行的佼佼者。」


    「臉皮再厚?呃,可以舉個例子嗎……」


    我刻意不問他「這一行」是哪一行。一來我心裏有數,二來說清楚了,我心裏也大概不好受。最重要的是,我想趁這個機會多聽點對我未來可能很有幫助的話。


    「例如,既然你拒絕加入平阪幫,又還沒決定以後該怎麽辦,那你為什麽不請我幫你介紹其他工作?」


    這讓我一時啞口無言。


    「……不……不好吧,這樣未免太厚臉皮了。難道我


    這樣說,你不會生氣?」


    「會,還會把你揍到不能說話。」


    會生氣啊!


    「可是,如果你真的問了,也隻是那樣而已。」


    「被揍到不能說話,算哪門子的『那樣而已』啊!」


    「我又不會打死你,也不會跟你斷絕關係。再說,要是你臉皮真的那麽厚,我可能會揍個幾拳以後拿你沒辦法,考慮介紹幾個工作給你也不一定。」


    我搔搔頭歎了口氣:


    「也就是風險不大的時候,臉皮可以盡量厚一點的意思嗎?」


    「就是那樣。」


    「我會記住的。」


    「再說一次,我真的會揍你。」


    「我會牢牢記住……」


    當我事情忙完,話也說完準備起身時,背後的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喂,不要擠啦!」「現在是怎樣?」「聽不太清楚!」


    第四代眉頭一皺,離開床走到門邊扭開門把,門就跟著猛然掀開,一群身穿黑色t恤的彪形大漢一個疊一個地摔進倉庫裏。


    「……你們幾個笨蛋在搞什麽?」


    第四代低頭瞪視一整坨幫眾,額上青筋暴跳。


    「對……對不起!」埋在底下的電線杆抬頭陪笑。


    「聽說壯老大要拉鳴海大哥入幫,我們就忍不住偷聽了嘛!」疊在電線杆上的石頭男邊瞄著我邊這麽說。


    「我們已經談完了。滾開,這樣我怎麽出去?」


    第四代用指尖戳了戳電線杆的頭,電線杆跟著滿麵喜色地站了起來。


    「所以大哥也要別上我們的幫徽了嗎!」


    疊在電線杆上的巨漢因此往事務所會客室,骨碌碌地滾去。


    「咦?……喔,不是啦,那個……不好意思。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幾乎是躲在第四代背後這麽說。電線杆和石頭男聽了,臉色越來越幹癟。


    「為……為什麽不要!平阪幫有哪裏不好嗎?」


    「因為很窄嗎!很髒嗎!很吵嗎!」


    大概……全部吧?


    「那個,我很感激平阪幫平時這麽照顧我,可是我覺得,沒必要連工作都請你們幫我找,所以才──」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改啦!」「我們會變得更可愛啦!」


    粗勇的幫眾們紛紛你推我擠地跪在我麵前,第四代還用「你趕快自己處理掉」的眼神瞪著我。好想跳窗逃走……


    「我們要怎樣才能變可愛啊?」「我們都是猩猩耶!」


    「穿得像受歡迎的動物就好了吧?」「受歡迎的動物不都是小小的嗎?」「我們也不能換掉現在的黑色製服啊,沒錢了。」「有什麽受歡迎的動物是又大又黑的嗎?」


    「貓熊!」「就是它!」「你好聰明喔!」到底是怎樣會扯到貓熊啊?


    「好,拿白色油漆過來!」


    「壯老大,貓熊眼睛旁邊是黑的還是白的啊?」


    第四代立刻往問這種笨問題的石頭男臉上揍一拳。


    「紫色的!」「好厲害,不愧是壯老大!」


    其他幫眾見到被揍倒的石頭男眼上多了一整圈瘀青,興奮得大呼小叫,畫麵蠢到連第四代都看歪了半張的嘴,無言以對,片刻才轉頭對我說:


    「喂,快讓這些笨蛋閉嘴。這是你的專長吧。」才不是啦!


    不過,如果讓這個笨蛋大劇團擋著門口開演,我也回不去,隻好靠到門邊,對討論貓熊前腳顏色的電線杆他們說:


    「那個,貓熊應該不太好吧?」


    「為什麽!」「大家不是都很愛嗎!」


    「我把整攤的竹葉麻糬都包回來了!」「麻糬大哥盡量吃,我們吃竹葉就好!」


    我不要,吃那麽多會脹氣。不對不對。


    「你們想想,貓熊不是黑白的嗎?」


    「對!」「所以我們等一下要用白色油漆──」


    「警車不也是黑白的嗎?那是警察的顏色喔。黑道穿那樣不太好吧?」


    黑t恤群們的臉全都綠了。


    「對……對喔……」


    「完全沒發現……」


    「不愧是大哥,觀點就是不一樣!」


    「我們太白癡啦!」


    「差點就變成條子的手下啦!」


    竟然接受了。我還覺得那種理由有點牽強呢。


    「喂,這下事情不好了。」電線杆轉向其他幫眾說:「我們馬上殺進上野動物園,把那些死貓熊狠狠揍一頓!」


    「喔喔!」「不能讓條子瞧扁啦!」


    幫眾立刻一個接一個地奔出事務所大門。我是很希望他們能把自己關進上野動物園的猩猩區,再也別回來了,可是第四代卻對我說:


    「你不一起去啊?去當導護老師。」


    「不要講導護老師好不好!」我才不要帶這種幼稚園寶寶!


    *


    事情發生在櫻苞待放的三月底某個下午。我受愛麗絲之托到銀行辦理幾個手續後要回拉麵店,在明治路右轉進小巷時,聽見背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停下來回頭一看,有輛阿斯頓·馬丁的寶藍色敞篷車停靠到我身旁。駕駛座上的,是個戴著墨鏡的年輕長發女性,約二十來歲吧。雖然春天才剛到,她卻穿著胸肩袒露一大片的連身洋裝,隻在肩上裹著半透明材質的披肩,渾身散發清涼的氣息。頸邊的短項鏈上,吊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她轉向我的那一刻,使我為之屏息。


    「你是藤島鳴海?」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發覺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呃,對,我是。」


    「上車。」


    「咦?」


    「快上車。」


    我才愣愣地眨了幾次眼,她就探過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拖進副駕駛座。


    「哇……哇!」


    由於車門沒開,我整個人從頭栽到座位上。


    掙紮著改變姿勢好一會兒才坐正的瞬間,她將手煞車一拉,踩了油門就走。


    「喂,等……等一下啦!」


    「安全帶係好。你不想被甩出去吧?」


    我手忙腳亂地把屁股在座位上安好,並在幾乎壓扁身體的加速度中狼狽地摸索安全帶頭,拉下來扣上。


    終於能鬆口氣時,車子已經在明治神宮前的路口右轉,往青山方向疾駛而去。


    「那……那個……」


    說到這邊的我一瞧見她的側臉,就感到剩下的話全被迎麵吹來的風吹得七零八落。


    她也隔著墨鏡對我投來若有所指的眼神,仿佛是告訴我,根本沒什麽好問。的確如此,她那張臉就是最有力的答案,從我唇邊抹去所有疑問。


    一股寂寥頂上了我的胸口。當時雖不知現在是什麽情況,她是不是我想的那個人,但直覺告訴我,某個影響重大的事件,正朝向終點開始滾動。


    車子最後駛進了青山某高層公寓的地下停車場。


    「下來。可以幫我搬東西嗎?我一個人拿不動。」


    我乖乖繞到後車廂搬出大量紙袋紙箱,每個都有名牌服飾的商標,看來全是衣服和鞋子。她雖說一個人拿不動,卻將它們全都堆到我身上。不過她舉手投足都揮灑著十足的公主風姿,讓我連火都冒不起來。等電梯時,她還丟了一堆問題砸向我。


    「你衣服都是去哪裏買的?」


    「平常有做什麽運動嗎?」


    「你知道自己駝背挺嚴重的嗎?」


    「你沒訂做過鞋子嗎?」


    看來我的儀容讓她很介意──應該說覺得很礙眼。


    踏進有半個教室大,貼上大片鏡麵的電梯後,她在這個四下無人的空間毫不客氣地繞著我打轉,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幾乎要將捧到容積上限的紙盒摔掉。


    「可惜沒連你的衣服一起買,下次跟我去逛逛如何?」


    不知道她為何會突然提這種約,大概是身邊有人穿著品味不夠水準,她就會渾身不舒服吧。


    電梯的樓層顯示在最頂層停下。


    需要在玄關脫鞋,表示這裏多半是私人住宅。但她接著帶我來到的房間卻超乎想像,令人歎為觀止。從鋪了地毯,還有長桌跟沙發來看,這裏應該是客廳。地板中間有幾層平緩階梯,遠處那一半整片向下凹了一段,還擺著一組沐浴在陽光下的躺椅和咖啡桌。有兩麵牆壁全都是由玻璃舖成,外頭除了藍天什麽也沒有。這整層樓,八成都是她的住處。寬得這麽誇張,讓人完全無從推測坪數。間接照明、布線和觀葉植物的盆具,用的都是充滿現代美術感的多曲線設計。樓中樓的階梯麵全是玻璃板,天花板吊著幾顆金屬球擺設。不僅脫俗得不像居家環境,還很不現實。


    「東西放那邊就好,先坐下吧。要喝點什麽?」


    「啊。那個,不用麻煩了。」


    我將紙袋紙箱


    堆到鋪木地板上,誠惶誠恐地挑了沙發角落坐下。她從遠處左側的吧台後端著托盤過來,將一瓶伏特加、兩個玻璃杯和冰桶擺在我麵前的桌上。我還沒成年耶,而且大白天就喝伏特加?


    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後,她總算摘下了墨鏡。


    在她帶點藍色的眼睛注視下,我感到一股奇妙的虛脫和恍惚,仿佛體內空氣被快速抽去。


    果然沒錯。我現在十分堅信,她們真的很像。


    「我可以叫你鳴海嗎?」她一麵朝兩個杯子斟酒一麵問。


    「可……可以。」


    「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紹了吧?」


    她舉起杯就一飲而盡,且臉不紅氣不喘。


    「……應該吧。」我點點頭。「不過,請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的眼角跟著浮現出朦朧淺薄的眼熟笑意。


    手指之處,有幾本雜誌任意堆疊在地毯上。每本都像是時尚界的專業雜誌,幾乎都不認識。隻知道最上麵那本封麵的模特兒就是她,而旁邊的文宣是這麽寫的──


    ──走在藝術風最尖端的天後設計師兼名模 紫苑寺茉梨 對您闡述美的全意


    我視線回到她臉上,那笑容找回了幾許現實的氣息。


    「你平常很照顧我妹妹吧?」茉梨小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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