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一點也不誇張,她美到讓我以為在大白天看見一整片星空一樣啊!」


    宏哥在「花丸拉麵店」後門前,用聽不太懂的比喻對少校和阿哲學長激動地說。看來那指的是昨天的茉梨小姐。


    「幸好我收到彩夏的簡訊就殺過來了,還能在她回去前看到最後一眼。」


    「她真的那麽像愛麗絲啊?」少校也深感興趣。隻有他沒親眼見到茉梨小姐。


    「真的非常像。我是和宏仔一起來的,有看到一下下,感覺就像是愛麗絲突然長大了一樣。」阿哲學長說:「看她那樣,大概和我們差不多大吧。」


    阿哲學長和宏哥好像是二十歲左右。然而宏哥搖頭說:


    「我記得她是二十六歲。」


    「有二十六歲?是喔,看起來像大學生耶。話說阿宏,你怎麽知道她幾歲?」


    「她是時裝模特兒啊。她的外文名字叫瑪麗·席翁,在日本知道的人不多,不過在國外非常有名。她還有自己的牌子喔。」


    不愧是宏哥,果然很精通這方麵。


    「可是,瑪麗·席翁的照片我也看過好幾次,從來都不覺得她是愛麗絲的姊姊耶。」


    宏哥將幾本女性時裝雜誌擺到我們麵前。可能是茉梨小姐的「時裝模特兒的臉」會秀出各種表情,感覺不出愛麗絲的神貌。再加上那全是國外雜誌,怎麽翻也找不到紫苑寺三個字。若不是事先知道愛麗絲有個姊姊,沒看出來是很正常的事。


    另外還有一本唯一的日本雜誌,阿哲學長便拿起來翻了翻,發現那是滿滿一本瑪麗·席翁的特輯雜誌書。專訪上個人資料欄寫的,還真的是二十六歲。


    「這邊寫『瑪麗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隻賣自己穿過以後能接受的衣服』耶,所以她都是自己當模特兒啊?」


    「這樣聽起來,會很讓人期待她穿泳裝吧?可是她偏偏就是不當泳裝模特兒。你看,明明今年夏天的新產品有一堆超正的!」宏哥略為興奮地翻頁給大家看,穿著繽紛泳裝,巧笑倩兮的,全都是白人女性,沒半張茉梨小姐的照片。話說,現在才剛入春就要發表新泳裝啊?難道在潮流更迭快速的時尚界,不早三個月搶得下一季的先機就會滅頂嗎?


    「我問過喜歡瑪麗·席翁的女生,她說她從以前就絕對不當泳裝模特兒。」


    「就是紅了以後就不穿泳裝那樣吧?」


    「不要跟寫真偶像相提並論啦。啊啊,為什麽不穿呢?難道一定要把到她才行嗎?然後就會在遊泳池或海邊穿給我一個人看了。」


    喂,人家是愛麗絲的姊姊耶!把她?這樣好嗎?


    「不愧是宏哥,專殺白富美!」少校突然拿出時下流行語。「自己有這麽紅的時尚品牌,連模特兒都是自己當,一定很有錢吧。藤島中將被她帶回去的那邊,還是億萬豪宅耶。」


    「請不要說我是被帶回去的好嗎?」被人誤會怎麽辦。


    「她的車也很高級耶。」


    宏哥著迷了似的說:


    「好想開開看那輛d89 vnte喔。不過約她出去還跟她借車開,好像不太可能……對了,跟她結婚就好啦,以後愛開多少次都隨我高興。隻是這樣一來,愛麗絲就要叫我姊夫了,感覺有點奇怪。」


    慢著慢著。宏哥,我聽你這樣說,感覺也很怪喔。


    「哦~宏仔,你可以隻為了想開那輛車就跟人家結婚啊?」明老板問。


    「沒有啦。車跟人我都想要──呃,明老板?」


    後門不曉得已經開了多久,隻見明老板將剛做好的拉麵往木台上一擱後,左右連續賞了宏哥幾下巴掌,然後氣衝衝地回到廚房。


    「痛死我了……」


    趴倒在地的宏哥搓著臉頰起身。這個人真是學不乖。


    阿哲學長對宏哥視若無睹似的問我:


    「那麽,愛麗絲她姊姊找她做什麽?」


    「咦?我也不知道,那是她們家裏的事。」


    我笨拙地裝傻。


    「是來調查藤島中將的為人吧?要是聽說自己可愛妹妹的助手是會一秒射六十張結婚申請書的騙婚高手,是人都會怕。」「那機器還不是你做的!」


    「她不是來帶愛麗絲回去的嗎?」


    阿哲學長毫不訝異的語氣使我渾身緊繃。可以說──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樣的話,愛麗絲不會讓她進事務所吧。」


    「說得也是。不然是來借錢的嗎?」


    「人家是開高級跑車,自己還有名牌公司的白富美耶。」


    「不要用阿哲的標準來看啦。」


    「笨蛋,借錢那種小家子氣的事,我才不幹。反正我也不會還,要錢當然是直接伸手討嘍。」你在驕傲什麽啊?


    在那三人又照例開起嘴砲大會時,我忍不住問:


    「那個,如果愛麗絲真的被帶回去了,我們怎麽辦?」


    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來。


    「不怎麽辦。」


    「大概就是『靖國再會』吧。」


    「如果她除了姊姊之外還有其他親戚是年輕正妹,就請她介紹一下嘍。」


    我開始覺得這麽問的我真是蠢得可以。不過阿哲學長接著又說:


    「可是話說回來,她不在這裏的話,待下去也沒意思。」


    大家不約而同地仰望背後的逃生梯。


    「因為那樣就沒人給我們案子查了嘛,我的地下技術也無用武之地了。」少校也沉下聲音。


    「愛麗絲不在以後的樣子,真是無法想像。」


    宏哥淺笑著低語。


    我也無法想像。開始出入這「花丸拉麵店」至今,隻有短短的一年半載,卻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裏住了很久。許多人來了又走,就連親近的人也常有暫時離開我們這圏子的時候,隻有愛麗絲總是待在這裏。坐在冰涼涼的床上,往她嬌小的身體填塞知識與知性,搜索世界、探尋真實。我已無法想像沒有愛麗絲的生活。


    「不管那個大姊是不是來帶愛麗絲回去,做決定的都是愛麗絲自己。」


    阿哲學長喃喃地說。


    少校和宏哥跟著點頭。


    沒錯,愛麗絲已經決定要永遠待在這裏。


    茉梨小姐說大伯公突然病倒,想再見愛麗絲一麵,再來好像還提到跟爸爸住的是同一間醫院──表示她父親在更早之前也住院了吧。


    可是那又怎麽樣?愛麗絲不想再與紫苑寺家有任何瓜葛,也沒有那個必要,根本沒什麽好說的不是嗎?


    我輕輕將手掌按上胸口。但自從遇見茉梨小姐以後,我心中這股無法言喻,一點一滴逐漸膨脹的不安又是什麽呢?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既然都到樓下了,就趕快到事務所來啦。』


    愛麗絲在電話另一頭不太高興地說:


    『你昨天又一下子就回去,害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來不及問你。你今天一定要把你跟姊姊有什麽關係,她跟你說了些什麽全部一五一十跟我解釋清楚。』


    我歎了口氣,起身上樓。


    這天後來,我在愛麗絲的逼問攻勢下接受了名叫「把我跟茉梨小姐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再說一遍」的懲罰遊戲,待到很晚才有氣無力地回到家。姊姊已經洗好澡,在客廳穿著睡衣暢飲啤酒,一見我進來就指著客廳角落說:


    「有人寄很大的包裹給你喔。」


    那兒堆了四個係上絲帶的扁平大紙盒。什麽東西啊?貨單上寫的確實是我的名字。拆開一看,裏頭全是要價不斐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讓我和姊姊目瞪口呆。


    其中有隻淡綠色的雅致信封,裏頭的留言卡寫著:


    『抱歉隻能買prêt-à-porte給你。下次有機會,我們一起請師傅做一件吧。』


    是茉梨小姐寄來的。姊姊靠過來蹲在我身邊,從紙盒拿出衣服前前後後看了幾眼,大歎口氣說:


    「……什麽是prêt-à-porte?」


    是時裝用詞嗎──老姊問。


    「就是成衣啦。可是就算是現成,我看這一件也要幾十萬吧。」


    我不禁看向天花板。她的意思是沒替我量身訂做,這樣對我不禮貌嗎?如果我過的是一般學生的生活,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為這種事向我道歉吧。


    「鳴海,這是怎樣?什麽意思?誰給你的?你穿穿看,你沒穿過這種東西吧?」


    要讓好奇心大作的姊姊安靜,大概隻有說出茉梨小姐的事或實際穿上西裝兩條路好走。我隻好摸摸鼻子選擇後者。


    「……哦……」姊姊出聲驚歎。


    這件色調複雜,有如夕陽瞬間隱沒的天空般顏色的西裝,與我似


    乎是難以置信地合身。連姊姊也一臉吃驚地倒退兩步,上下打量我的全身。


    「我本來還想笑一笑你,結果還滿帥的嘛。」


    「因為是時裝設計師選的啊。」


    「嗯?你有這種朋友啊,是誰?」


    啊,糟糕。我明明是為了不提茉梨小姐才試穿西裝,卻被自己搞砸了。於是我借口「弄皺就不好了」,迅速躲回房間換上居家衣物。穿西裝真的讓人很喘不過氣。


    話說回來,她送我這麽貴重的禮物,下次見麵時該怎麽向她道謝呢?一定得回報她才行吧?但她可是住在青山的超高級公寓頂摟,身兼名模及名設計師的人耶,我能送她什麽?


    不想了,又不知道會不會再見。


    離開房間下到一樓時,玄關外的燈自動亮起,門也開了。我當場愣在原地,後腳還抵在樓梯最下階上。進門的西裝身影,比我記憶中的似乎小了兩圈。我有幾個月沒見過父親了呢?他彎著腰,像隻皮包骨的羊,讓我越看越哀傷。他脫去皮鞋踏上走廊時,視線從我胸前晃過。


    有那麽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


    我立刻低下頭,盯著腳尖看。


    父親的腳步聲往走廊另一頭遠去。接著是閉門聲和夾在門縫間的姊姊的聲音。


    「爸,你回來啦?吃飯了沒?要我幫你做嗎?」


    父親以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了些話。我拔起黏在走廊上的腳,轉身又走上階梯。


    我常常想,說不定他根本沒生病。盡管母親死後那段時間,他的精神可能確實有些崩潰。但日子一久,他與姊姊的對話越來越少,也幾乎不回家了,聽說他還浪費錢在公司附近找了間周租公寓。會做這種事,表示他不太想見到我和姊姊,反過來說就是他對現狀有正確的認知。如果不知道家裏有我這個人的存在,是無法「忽視」我這個人的。這說起來雖然令人不太舒服,但總比那時候要好多了吧。


    盡管如此,我也不會為他多做些什麽。


    好想趕快離家啊。我心想。好想快點獨立自主,填飽自己的肚子,畢竟我也沒有念書上大學的動力。這念頭,使我發現自己其實有點後悔拒絕第四代的好意,慚愧得無地自容。


    *


    看來茉梨小姐那張留言卡上寫的不是客套話。兩天後,她真的約我出門,帶我去做衣服。她的強硬作風在電話上依然不改,讓我推也推不掉。我還是第一次給人全身套量。在茉梨小姐和店家用一堆聽不懂的專有名詞討論細節時,我縮著脖子環視店內。作工厚實的架子上,密不透風地擺滿各式布料,且有種熟悉的氣味。


    「對方說一個月以後會好,敬請期待喔。」


    一出店門,茉梨小姐就這麽說。


    「那個,你之前送我的衣服就應該很高級了,現在還幫我訂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耶……」


    「嗯?我這麽做又不是為了你。我隻是希望我身邊的人能穿得體麵一點而已。」


    「這樣啊……」


    跟忍不住想喂野貓吃東西的感覺差不多嗎?


    「而且,要請手藝好的師傅做衣服,不穿點像樣的去怎麽行呢?」


    我吃驚地回頭看看店門。剛才那位手藝還不算好啊?原來如此,所以她之前才送我這些現有的行頭。我低頭注視身上的西裝這麽想。同理,我一個月後就要穿著這間店訂製的西裝到等級更高級的店做衣服了。這是在打電動嗎?


    「對了,鳴海。你房間的衣帽間有多大?」


    「為什麽你會認為我房間有衣帽間啊……」平民家裏一般可沒有那種東西。


    「咦……啊……啊啊,這樣……啊?」


    家世好的人真的會不知民間疾苦呢。我不禁這麽想。愛麗絲沒發生過這種認知落差,感覺挺新鮮的。


    「那麽我在巴黎蓋房子的時候,你房間的衣櫥需要蓋大一點才行了吧。男生房間總是很快就會被其他東西塞滿呢。」


    「呃,那個……咦咦?」


    茉梨小姐丟下說不出話的我,沿銀座路往日本橋走去。我急忙跟上,在一間中式菜館門口追上她。一名女店員微笑著出來招呼我們,帶我們進入包廂。


    我們各坐在圓桌兩端,茉梨小姐在我仍為店裏金碧輝煌的奢華裝潢閃得暈頭轉向時就點完了菜,等服務生離去後,我才總算說得出話。


    「那個,你……你剛說的那個是什麽意思?我房間?」


    「不然呢,不能讓你和有子共用一間房吧?」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麽事情會變成我也要搬過去啊?」


    茉梨小姐的表情忽然泄了氣似的,讓我焦急不已。


    「鳴海,你是有子的夥伴吧?」


    「呃,這個,算是吧。」


    「你一直……都跟有子在一起吧?」


    「一直……唔……這樣說也沒錯啦……」


    「那我帶你過去的話,有子不就會一起過來嗎?」


    這是什麽邏輯啊?最好沒有這種事啦!


    「我看你不太會拒絕人,所以就送你衣服請你吃飯,讓你更不好拒絕呀。」


    「我知道自己很不會拒絕人啦!能請你不要明說嗎!」


    「啊,抱歉抱歉。」茉梨小姐笑著說:「不過你不會直接走人,或是把我送你的衣服退回來吧?不可以不給淑女麵子喔。」


    淑女才不會耍這種怪手段。但事實正如她所說,我也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抬起來的屁股壓回椅子上。


    「不過,我是真的想跟有子一起住。你明白嗎?」


    「我當然是十二分地明白。可是啊,你好像有點誤會。愛麗絲是不會因為你把我怎麽樣就改變心意的喔。我隻是她花錢請的幫手,對她才沒有什麽影響力呢」


    「三個人一起住不是很棒嗎?你想像看看嘛。」


    茉梨小姐完全無視我的抗議,眼神滿是夢想般陶醉。


    「早上,我和有子在床上睜開眼睛,還在猶豫該繼續睡還是下床,你已經端著可頌麵包和咖菲歐蕾來到床邊。等我穿戴整齊,替有子梳頭發的時候,把整個家都打掃幹淨的你提著磨得亮晶晶的鞋子送我們出門,然後拉著人力車,帶我和有子享受香榭大道的氣氛。這樣不是很棒嘛?」


    「哪裏棒啦?」我根本隻是你們的奴隸嘛。


    「我還想為了有子,把我的童裝品牌換個新麵貌呢。」


    茉梨小姐飄飄然地說:


    「我的童裝現在有點冷門,想把牌子改叫『愛麗絲·席翁』。鳴海你們不是都叫有子『愛麗絲』嗎,這樣剛好吧?」


    「唉……」這已經不是疼妹妹的層次了。不過愛麗絲那副不耐煩的樣子,讓我有點同情茉梨小姐。


    「當然,模特兒全都會由有子來擔任。這麽做的話,她就不是平白過來跟我一起住了吧?你不覺得這主意不錯嗎?」


    「我是不認為愛麗絲會願意站在鏡頭前麵啦。」


    「於是我們就這樣天天一起工作,回家以後,鳴海還會做好飯迎接我們……」


    拜托你不要隨便把人當男傭好嗎?


    「我一直都好想過這種身邊有家人的生活喔。」


    我抿起嘴,窺探她的麵容。有一種意外踏進了她心中柔軟麵的感覺。


    「我想用自己的力量保護有子,做她真正的家人。我不想再讓那些人碰她任何一下了。」


    我想起茉梨小姐剛來到事務所時說的話。


    「……你說過,以後紫苑寺家的人會聚到她身邊吧?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人家最愛聊的那種。我和有子,是能夠繼承紫苑寺家部分財產的人。不過家裏有的人反對,有的則是想利用我們。等爺爺過世之後,這些人就會一口氣冒出來。」


    我吞下發苦的口水。這件事的銅臭味,變得比我想像中重多了。


    「啊,對不起。」茉梨小姐淡淡一笑:「要是再繼續說下去,飯都要變難吃了,就在這裏打住吧。」


    至此,她才拿起紅酒杯,喝下第一口。


    「我不介意。」我說:「我想再多知道一點。」


    茉梨小姐的視線在我臉上稍作摸索。我覺得這麽冰冷的說法難以表達我的意思,便補充說:


    「我現在也不能說『事情跟我無關』了吧。既然這樣,你就把能說的都告訴我算了。不隻是愛麗絲的事,還有你的事。」


    以及紫苑寺家的事。


    茉梨小姐稍稍點頭。我想那應該是點頭,但她直到三色涼拌拚盤上桌才打破沉默,讓我有點緊張。


    「有子跟你說了多少?」


    服務生離開包廂後,茉梨小姐黯黯地說


    。


    「隻說到她媽媽是情婦而已。」


    「這樣啊。」茉梨小姐麵露尷尬的笑容:「先吃吧,這樣比較好說話。」


    我也同意板著臉隔桌對望隻會讓話更難出口,便動起筷子夾點菜。若在平常,我多半會覺得這樣的菜令人胃口大開,但當時卻有如嚼蠟。


    「家母是『銀座的女人』。」


    茉梨小姐注視著方形的冷盤器皿,娓娓道來:


    「就是高級倶樂部的酒店小姐,家父是常客。當時他婚姻不太順利,家母安慰安慰著就跟他發生了關係、懷了小孩,很常見的事。隻不過,那個小孩就是我。」


    接著又是一段沉默。挾雜一點問題,會讓她比較好說吧。於是我開口問:


    「茉梨小姐,你是和媽媽兩個人一起住嗎?」


    「對,剛開始是。」茉梨小姐點點頭。從她放鬆了點的表情看來,她也希望我發問吧。「我們母女倆住在家父在赤阪買的公寓,不過家母本來就不是會帶小孩的人,都把我交給女傭照顧。晚上她要去上班,我都是一個人。」


    「茉梨小姐你和爸爸……會見麵嗎?」


    「每個月最後一個禮拜五,他一定會來我們家。他非常疼我……讓我每個月都很期待他的出現。家母是個頭腦很簡單的人,才第一次見麵就跟我說『茉梨,那是你爸爸喔』,也不管我會不會叫他『父親』。」


    茉梨小姐不禁訕笑:


    「她真的很沒神經,大概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吧,還會若無其事地跟美容師或服飾店的店員說自己是紫苑寺家小紀的情婦呢。老實說,我真的不曉得父親怎麽會看上她。」


    她的稱呼在不覺間從「家父」換成了「父親」,也許是心裏流出了點感情吧。


    「也許父親隻是想逃避現實,不管是誰都好吧。太太不好相處,婚姻好像也不怎麽順利,爺爺又一直催他們趕快生孩子。」


    「那個孩子是,呃……繼承人嗎?」


    「就是那樣。」茉梨小姐無力地笑了笑:「有子有告訴你,那個爺爺其實不是我們真正的爺爺嗎?」


    「呃,好像是大伯公?」


    「對,是我奶奶的哥哥。從這邊開始,事情會變得有點複雜。」


    接下來,茉梨小姐替我將紫苑寺家現在的家族成員概況從上到下介紹了一遍。真的光聽就覺得很複雜。


    現任當家紫苑寺光嚴是四兄妹的長兄,底下依序是幹嗣、照美、吾郎三個弟妹。吾郎當然就是宏哥的師父吾郎大師。


    光嚴的妻子走得早,沒生孩子。三妹照美留下獨生子光紀後也同樣早逝,光嚴便將照美的親生兒子當自己骨肉一樣疼愛。至於平安無事的二弟幹嗣,將自己兒女一個個安插進旗下集團的重要職位,成為家族的中心成員。


    光嚴擔心二弟幹嗣成為家族頭領,要光紀娶幹嗣的長女,也就是他的堂妹作媳婦。一旦成真,幹嗣的子女全都會成為光紀的弟弟妹妹,光紀隨之成為紫苑寺家的嫡長子,上下關係因此確立──光嚴大概是這麽盤算。


    「真的有點莫名其妙耶。」什麽嫡長子啊?


    「那個家族就是那樣。對血緣偏執到令人作嘔。」


    「現在還有那種像活在戰國時代的人啊……」


    「很好笑吧。父親也覺得那樣相當蠢,就娶了個外人作太太表示抗議。對方是大家閨秀,爺爺好像也沒辦法說什麽就是了。」


    「呃……所以,他是不想和堂妹結婚,所以隨便找了其他人結婚嗎?」


    「對。想也知道,這種婚姻不可能會順利吧。」茉梨小姐苦笑道:「總之,父親就是想逃離爺爺的掌控。爺爺當然也試過直接認父親作養子,但父親用了很各式各樣的借口,例如他在工作上還不夠幹練等,一直拖延到今天都沒談成……就結果來說,事情反而變得更麻煩了。」


    「為什麽?」


    「假如父親是光嚴爺爺的養子,遺產的繼承人就是父親一個。問題在於現在他不是養子,等於幹嗣二伯公也有繼承權。」


    「喔……」


    這方麵我不懂,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還真是──一顆巨大的火種。


    「不想繼承紫苑寺家,像吾郎叔公那樣一走了之不就好了嗎?父親和吾郎叔公感情很好,各種花天酒地的事都是他教的,還說過家母也是在他介紹的倶樂部認識。」


    吾郎大師會逃出紫苑寺家,除了自己天性不合以外,沒繼承問題的無謂立場,或許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所以呀,明明他隻要仿效吾郎叔公,變成一個真正的浪蕩子就沒事了,結果他做什麽都沒個樣子。父親或許是太老實了吧,問他為什麽沒跟太太生孩子,他卻說生了孩子就得繼承家業。很好笑吧?說這種話的人還跟情婦生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不就是你嗎──由於故事越來越不堪,我插句話,試圖緩和氣氛:


    「你爸爸和你感情好像很好嘛,還會跟你說那種真心話。」


    茉梨小姐被搔中癢處似的笑了笑:


    「……對啊,因為那時候,就算媽媽去工作什麽的不在家,父親也會過來,可能是為了看我吧。我是很希望能親手作個飯給他吃啦,不過我家事樣樣不行,每次都是上館子。這間也是父親帶我來過的餐廳。」


    湯送來了。茉梨小姐總算是拿起湯匙喝了一口。


    「他還帶我去過很多地方,像電影院或迪士尼樂園都有,玩彌補女兒的遊戲。後來爸爸到國外出差,我也偷偷跟去了。」


    「咦?你這樣沒被罵嗎?」


    「完全沒事,我又不會貿然到公司找人。爸爸白天工作的時候,我就在飯店周圍散散步,到畫廊逛逛,上市場買東西吃什麽的。」


    「那是……國外吧?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啊,我在那時候就能用英語或法語說一些日常對話了,也會一點點意大利語。家母她啊,不曉得是期待女兒變成什麽樣的人,從保母到傭人和家教,全都是找歐洲國家的人呢。」


    我有點無奈地歎息。一般人才不會這樣就學會三國語言。這讓我重新感受到,她果真是愛麗絲的姊姊。腦袋構造就是和常人不同。


    「那時候真的好快樂,真希望那種生活能一直繼續下去。」


    茉梨小姐的眼神和聲音都投向遙遠的過往。


    「不過呢,那是不可能的事,畢竟是不倫關係嘛。」


    話在這裏停了下來,但她也沒有再提起湯匙。盤子早就空了的我無事可做,隻好又問:


    「呃……那紫苑寺家的人知道嗎……就是你媽媽的事。」


    「好像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吧,畢竟紙包不住火。不過,爺爺好像有下過令,要大家接受這段關係。」


    「這又是為什麽?」


    就目前聽起來,紫苑寺光嚴這樣的老古板遇到那種等同背叛他期待的事,應該會大發雷霆才對吧。


    「我不知道。可是父親他啊,好像是希望這場不倫戀可以讓他失去繼承紫苑寺家的資格,根本不太在乎有沒有曝光。爺爺可能是看穿了這點才不追究他的責任吧。」


    我用溫熱的烏龍茶衝去漫布嘴裏的怪味。


    一邊是不想繼承而刻意和情婦生孩子,另一邊是為了讓他繼承而刻意視若無睹。他們的世界還真惡心。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吾郎大師詐死,除了要斬斷處處留下的情絲糾葛外,會不會也是為了避免卷入日漸急迫,盤根錯節的遺產繼承問題呢?


    茉梨小姐唇邊浮出自嘲的笑意,繼續說:


    「之後過了不久,媽媽又懷了一個孩子,那就是有子。當時胎兒的狀況不好,可能會危及母女兩人的生命,爸爸就動用了紫苑寺家的力量。由於再怎麽樣都要顧及整個家族的顏麵,不能堂而皇之地住進家族經營的醫院,所以拜托朋友的醫院合作,投入大量資金添了一堆尖端設備和優秀的醫師。」


    這麽說來,第四代的推測全都是正中紅心呢。


    「這部分,我也聽愛麗絲說過一點點。」我又插了嘴,因為茉梨小姐用紅酒潤潤唇後又沉默不語。「她說她媽媽生下她不久後就死了,是因為難產嗎?」


    「嗯嗯,這……嗯。」


    她答得非常含糊:


    「所以有子才會在紫苑寺家的宅子裏長大。爺爺吩咐全家人說『絕不能讓她踏出房間一步』,於是她就被關在房間裏,周遭大小事都是由傭人代勞。那時候,我也已經住在紫苑寺家了。但是他們隔很久一段時間才準我見有子一次,我也完全不曉得她平時是


    怎麽過日子,隻聽說她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玩電腦。我想,她和紫苑寺家的人都沒接觸過吧。見過她的,大概隻有我和吾郎叔公而已。」


    接著,沉默如一股青煙般繚繚而起。


    茉梨小姐再用紅酒潤潤唇,改變語調說:


    「有子會離開紫苑寺家,是因為吾郎叔公。」


    茉梨小姐樂在其中地聊起吾郎大師偶爾回家一趟而造成的風波。我越聽越覺得奇怪,到現在,她很多事都盡可能詳細地解釋,唯獨最重要的兩點被她輕描淡寫地帶過。


    第一:是她母親的死因。


    原以為是身體不堪分娩,她卻答得不明不白,含糊應個聲就繼續下一個話題。難道有什麽更私密的難言之隱嗎?


    第二:是愛麗絲被關進房間的原因。


    因為是情婦的孩子,生來就軟禁她到大這種事,未免也太奇怪了。會損及紫苑寺家的名聲,所以不想讓外界知道她的存在?這和茉梨小姐能夠自由活動相矛盾。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這兩者我都無法深問。若隻是難以開口而等我發問,就不會徑自開始下一個話題,表示她是真的不想說。


    茉梨小姐對吾郎大師的描述,正好說到他與愛麗絲的交流。


    「這部分的事,吾郎叔公有對你提過嗎?」


    「他很少提到家裏,告訴我的大多是可以開開心心說的事。」


    「這樣啊。畢竟叔公就是那樣的人嘛。」茉梨小姐微笑道:「叔公一年隻會回紫苑寺家一兩次,有子好像就是趁這個機會和他求救。後來,叔公照有子的指示潛入家裏各個角落,安裝能切斷保全係統的機關。因為他是當家的弟弟,所以沒遭到任何懷疑。」


    於是八年前的某一天,愛麗絲執行了逃脫計畫。駭進保全係統解除房間門鎖,在廣大的宅邸中不顧一切地直奔後門。


    「可是她在逃生梯那邊被女傭逮到,家裏也鬧得天翻地覆。我當時也在家裏,馬上就跑過去看看狀況。爺爺氣得整張臉都紅了。」


    「咦?那她後來是怎麽溜出去的?」


    茉梨小姐強忍深沉痛楚般蹙緊眉間,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輕吐口氣繼續說:


    「因為……父親他求爺爺……放愛麗絲走。」


    聲音越說越細小。


    因為茉梨小姐剛才那段突來的沉默,我很明白,不會隻是這麽簡單。如果紫苑寺光嚴是兒子求個兩句就會放人的人,一開始就不會軟禁愛麗絲了,一定還發生了其他事。這點也是茉梨小姐心中不可接觸的禁地。


    我忽然想起愛麗絲和茉梨小姐的對話。記得當時茉梨小姐說,爺爺住的醫院和她們父親以前住的是同一間。


    這句話能導出兩個事實。父親──紫苑寺光紀,是在當家──紫苑寺光嚴之前住院。而她那樣說,代表那是她和愛麗絲都知道的事。


    愛麗絲逃家以來,應該和紫苑寺家再無任何牽扯。但她卻知道父親住院,就表示──


    造成她父親住院的原因,是在愛麗絲逃家前發生的。會不會就是在剛才茉梨小姐所說,愛麗絲企圖逃出紫苑寺家時發生的呢?


    「不過,我真的很慶幸有子能離開那個家。」


    茉梨小姐故作開朗的語氣,使我又問不出話來。


    「現在的有子好像很幸福呢。」


    她笑得就像站在碼頭邊,目送來不及搭的船遠去般感傷。接著又說:


    「被那麽多好人圍繞,有個會做拉麵和冰淇淋的好媽媽,還有說什麽都會乖乖照辦的可愛助手。」


    「我才沒有什麽都照辦呢……」我苦笑著回答。


    「好羨慕喔。我現在突然跑出來要她和我同居,一定讓她覺得很煩吧。」


    我連搖頭給她看都做不到。


    大概是因為,除了讚同她之外,我沒有其他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自私,明明在紫苑寺家的時候,我什麽忙也沒幫上。那件事,一定讓有子很恨我吧。」


    我停下呼吸,將各種想法推回咽喉深處。這時候,我非得說點什麽不可:


    「她並不恨你。」


    茉梨小姐以仿佛隨時會滴雨的眼珠子看向我。那是一對和愛麗絲如出一轍,宛如深沉夜色的瞳眸。


    「……為什麽?」


    「愛麗絲不會因為那種事就恨一個人。」


    那睫毛一次次眨下,便掃去眼中的霧靄。


    「鳴海,你人真好。那是在安慰我嗎?」


    我不太高興地回答:


    「那才不是在安慰你,我是為了維護愛麗絲的名譽。再說,那種話根本安慰不了你吧,我又不是你的誰。愛麗絲隻是和你看見的一樣,不想和你再有所牽扯而已,因為她怕麻煩。」


    「你人真的很好。我就是特別喜歡你這一點。」


    這時茉梨小姐舉起杯,將紅酒一飲而盡。


    「我真的……好羨慕有子喔。」


    *


    我不知道該怎麽對愛麗絲說明自己又和茉梨小姐見了麵,幹脆不說了。結果隔天一開事務所的門,就瞬間被神經莫名敏銳的愛麗絲看穿。


    「哼,你昨天又偷偷和姊姊見麵了吧?」


    「……咦……咦?」


    都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了,想賴也賴不掉。


    「你怎麽知道?」


    「那件衣服!不是我給你的微薄薪水買得起的啦!再說,你不知道那是姊姊的牌子嗎!」


    我不禁低頭查看自己的t恤。茉梨小姐也送了我幾件休閑服,隻是對服飾一點鑒賞力也沒有的我,完全分不出那和我平常穿的便宜貨有哪裏不同,以為不會露出馬腳就穿來事務所了。真是失敗。


    「呃,嗯。就是……她買給我的。」


    「要是你想當姊姊的小白臉,我現在就炒你魷魚喔!」


    「才……才不是,不要胡思亂想。你也知道,她很在意身邊的人穿著有沒有品味嘛。」


    「不管姊姊跟你談什麽,我都不會想和她同居。你給我跟她說清楚。」


    「啊啊,嗯……」


    我想起茉梨小姐那雙有著深刻淒涼的眼睛。若將剛才這句話照實轉達,她應該會很傷心吧。


    一想到那張和愛麗絲一模一樣的臉的表情那麽難過,我真的會心痛。


    「那你至少可以讓茉梨小姐偶爾到你這裏來玩吧?」


    愛麗絲板起臉說:


    「我也懶得趕她走,你就負責陪她玩吧。姊姊根本是把我當成洋娃娃之類,隻會問我要穿什麽衣服。我會想要逃出去那個家,有萬分之一是因為姊姊太煩了。」


    「是喔,所以你才故意天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嗎?」


    「才不是同一件呢!」愛麗絲氣得一頭長長的黑發都飄起來了。「明明每天都有洗衣服,你怎麽會分不出來啊!我的睡衣有二十三種款式,顏色和熊熊的圖案都不一樣!隻有製造商一樣而已啦!」


    原來是這樣啊。當了她一年半的助手才知道這種事,讓我震驚得無以複加。如果說每件都差不多,不曉得會有多少空罐子飛過來,便把話吞了回去。


    「在紫苑寺家的時候,我每天穿的都是有很多絲帶、蕾絲的裝飾過剩的衣服,能這樣穿真是清爽。這件睡衣的藍色是自由天空的顏色喔。」


    整天縮在家裏的人,說什麽自由天空啊?


    不過我想,事情也許會和茉梨小姐預料的一樣。無論她多麽疼妹妹,也隻會被愛麗絲當成擾亂她生活的破壞者。愛麗絲應該很滿足於現在這樣當偵探賺錢的生活吧。


    ……真的滿足嗎?


    「愛麗絲,我問你喔……」


    「什麽事?」愛麗絲隨口應個聲,將手伸向堆在床邊的紅色罐子山。


    「你現在幸福嗎?」


    愛麗絲摔進了床和牆之間的空隙,撞得dr.pepper山如雪崩般陣陣滾落,劈哩啪啦地傾注在她的黑發上。


    「你……你突然問那個幹嘛啊!」


    爬回床上的愛麗絲頭發亂得東翹西翹。那是會讓她摔成這樣的問題嗎?


    「呃,就是,問你對現在過得幸不幸福而已。」


    茉梨小姐好像覺得她過得挺幸福,但實際上如何呢?


    「我想都沒想過。過得幸不幸福?這種東西不是很容易就被天氣啊、酒量、占卜結果、鞋帶先從哪邊綁什麽的影響的主觀價值嗎?」


    「這樣啊,說得也是。對不起,問你這種怪問題。」


    對這位專以邏輯與知性解讀世界的偵探而言,這問題實在蠢得可以。


    「像你這種隨隨便便就問得出那種蠢問題的人,應該過得很幸福吧?我都希望你能分我一點了呢。」


    「不要諷刺我嘛。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讓你過幸福的日子啊。


    」


    愛麗絲頓時臉色紅得像丟進沸水的蝦子。


    「你……你在亂說什麽啊!」她激動得兩手往套著長筒白絲襪的膝蓋用力一拍:「你……你說你想讓我過幸……幸福的日子?那……那是什麽意思啊!」


    「我才想問你呢。」你以為我是什麽意思?


    「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耶!一下拿結婚申請書過來?一下又要同居!」


    怎麽又再講那些?奇怪的是你吧,拜托冷靜一點。


    「再說你隻有十七歲吧?即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也應該還沒滿十六歲喔!」


    「你是要我再等一年嗎?」


    「你聽到哪裏去啦!」


    「抱歉抱歉,開玩笑的啦。」看她反應這麽劇烈,忍不住就逗了她一下。


    我一麵收拾愛麗絲不停丟來的空罐子,一麵沉浸在「這是否就是幸福呢?」這般哲學性的感慨中。答案若是肯定,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或許也不壞。


    *


    然而命運之輪一旦開始滾動,便再也不會停下。終結的肇始,是愛麗絲在深夜時分傳給我的這通簡訊。


    『11點到東新宿的「aster tataricus」,用服務台的電話報藤島鳴海的名字,會有人替你安排。我懶得在這邊解釋,到那邊再請人家說給你聽。』


    雖很想說「這是怎樣?」但愛麗絲也不是第一次下這種無理命令。於是我沒多想就搭上電車,上網搜尋aster tataricus的地址,發現它位在和東新宿車站出口直通的巨型辦公大樓,不怕迷路。外觀新穎時髦,仿佛塞滿了it企業。我在門廳的樓層導覽板上發現了幾個認識的公司名稱,之前那個香港黑幫的zodiac公司也進駐了這裏。


    十四樓的電梯廳玻璃門,印了紫色的「aster tataricus」商標。我拿起孤伶伶地擺在桌上的電話,照一旁標示按下號碼,悅耳的女性聲音隨即接應。


    「我是藤島鳴海,那個,我好像有約11點……」


    『藤島先生您好,接待人員馬上為您服務。』


    看來事情和愛麗絲在簡訊上說的一樣,和對方都安排好了,這讓我鬆了口氣。


    話說回來,這次是什麽事啊?接待人員出來前,我隔著玻璃門窺探公司內的動靜。在考慮上網查查這是間什麽樣的公司時,門後來了人。是個穿褲裝的年輕女職員。


    她帶我進門,裏邊靜得出奇,感覺不到人的動靜。是員工很少嗎?隨她來到走廊最底部的門前這段路上,不曾見到其他人。


    「社長,藤島先生到了。」


    聽女職員按下門鈴這麽說,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社長室?保全怎麽嚴密成這樣?這鐵門感覺十分堅固,連開車撞下去都撼動不了分毫。門角落貼著保全公司的商標,從一旁的門鈴和讀卡機來看,應該是使用電子鎖吧。


    裝設在門中央的小燈號,忽地閃起藍光。


    這一刻,使我背脊一陣發寒。


    門鈴、準許進入的藍光顯示燈。我有印象。應該說,我每天都見到這樣的東西。


    在電子鎖解除的金屬聲響起後,女職員轉動門把拉開厚重門扉,冰冷的空氣頓時湧出門縫,幾乎把我逼退。


    「請進。」


    女職員微笑著請我入內。


    「啊,冷氣太強了嗎?」她微微沉下臉說:「這主要是我們社長的個人偏好,此外還有機器怕熱等原因……總之,請您多多包涵。」


    無論如何,總不能站在門口不進去。於是我踏進社長室,忐忑地吸進仿佛彌漫細小冰晶的帶刺空氣,左右環視。


    裏頭的空間相當荒涼。地上鋪滿紫色的短毛地毯,家具擺設隻有正前方深處那張簡素的白色辦公桌,有如孑然漂流在日暮海麵上的船難碎片。透過其後的整麵玻璃牆,能瞭望新宿的摩天大樓群。


    「別站在那裏,請到這邊來。」


    完全沒感到有人存在卻聽見人聲,嚇了我一跳。


    背對著我的椅子滑順地轉了過來。深靠椅背的是個年輕男子。肩上隨性地披著長長的白袍,頭戴式麥克風壓著他亂糟糟的卷發。無框眼鏡後的眼睛,散發出如誘蟲燈般平靜但危險的光芒。光是與他稍一對眼,我就全身發寒。


    「你沒聽見嗎?請到這邊來。我沒時間和你浪費。」


    男子不耐地這麽說,並將攤開在大腿上的皮麵書擺到桌麵上。


    那是──聖經。


    我強忍喉嚨帶來的痛楚,吞下凍得幹硬的唾液,一步又一步地踏過紫色地毯。這家夥是什麽人?愛麗絲怎麽會把我送來見這種人?這些疑問的答案,正迫不及待地從我體內鑽破皮膚,蜂擁而出。


    我看了看桌麵。三麵並排的熒幕使我瞪大了眼。我見過它們。不隻是熒幕,就連鍵盤和主機都和愛麗絲的長得一模一樣。


    「我聽說茉梨先和你見了一麵,讓我對你有點好奇,想當麵看看你。」


    男子指尖點著頭麥,語氣冷淡地說:


    「我要問你幾個問題,答完了就請你馬上回去。第一,你知道有子為什麽會雇用你嗎?」


    「那個,我想先──」


    「現在問問題的是我,不是你。」


    我霎時啞口。這是怎樣?這是發問的態度嗎?再說,和人說話時摘下頭麥是基本禮貌吧,他到底在想什麽?或許我該一腳踹倒眼前這張自以為高明的桌子,轉身就走,可是我辦不到。不知為何,我覺得這男子很危險。他是何方神聖?為何想認識我?我得盡可能多找點線索才行。


    「我不知道。」我不甘願地回答:「不過,那應該是找不到其他人的關係吧。」


    男子以仿佛能看出高爾夫球場草皮走向的眼神,筆直地凝視我的臉。


    「第二個問題……」他繼續以靜得和吐氣沒兩樣的聲音說:「你有沒有無論有子做什麽,想要什麽,處在什麽狀況下,都能夠無條件接受的決心?」


    這家夥到底想問什麽?我心想。這麽抽象的問題,是要我怎麽回答?


    「才沒有呢。」我聳聳肩:「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問什麽。愛麗絲是常常想把我推下床啦,可是我每次都會反抗,我憑什麽要無條件接受她?」


    我是以兩成諷刺,一成玩笑的感覺這麽說,而男子仍保持著那副比室溫冷上許多的表情。


    「如果不是床,而是樓頂呢?」


    「那我更要反抗啊!」


    不然會死耶,這不是廢話嗎?有夠莫名其妙。


    男子雙肘拄上桌麵,一指扶著眼鏡的鏡腳說:


    「那麽第三,你認為有子一個人的價值,等同於這世上多少一般人的生命?」


    我像隻垂死的金魚,嘴巴一張、一闔。「早知道就趕快閃人了」的後悔從咽喉深處滲上來。


    做個深呼吸後,我試著整理現況。這男子無疑是紫苑寺家的人,他認識愛麗絲和茉梨小姐,且對她們都直呼名諱,五官也有點神似。要我來這裏的那通簡訊,多半是他冒用愛麗絲的名義傳來的。


    目前隻能知道這麽多,對方的目的仍完全抓不著頭緒。


    「不要做無謂的反問。請以一億人為單位回答我。」


    男子毫不在乎地將他人的生命和愛麗絲放在一個天秤上。以一億人為單位?他有病啊?我總算明白,自己肚子裏堆了滿滿的怒氣。


    於是我歎了一聲,開口說: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喔,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嘛?那就請你當我答不出來吧。現在會把生命的價值掛在嘴邊的人好像還不少,可是生命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價值。價值這種概念,隻能套用在能夠交換的東西上而已,生命有辦法給人,有辦法收進自己口袋嗎?還是你收下一億人的生命以後,可以讓自己複活一億次?生命的價值隻是換個說法,好用來誇大其他某種東西而已。請你不要用這種說法,問你真正想問的,否則我沒辦法回答。」


    我將累積到現在的煩躁串成字句,一點兒也不剩地砸在他臉上,終於稍微撼動了他的表情。這感覺挺痛快的。冷靜想想,我說的似乎是歪理,但仍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感覺。


    不過男子很快又恢複冷淡臉孔說:


    「第四個問題,你想在我的公司工作嗎?」


    「啊?」


    我錯愕得不禁泄出怪聲。


    「我向你保證,年薪有一千兩百萬圓。」


    怎麽會突然說到這裏?既然他拒絕回傳我的球,打算隻靠揮棒決勝負,我也隻好回答了。


    「說什麽都不要。」


    「請說明理由。」男子豎起食指說。


    「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你這個人,我不想在我不喜歡的人底下工作。」


    「我可以努力讓你喜歡我,這樣也不要嗎?」


    這讓我更是無言了好一會兒。「那你現在就努力給我看啊」這種話也一時吐不出來。我再次深刻體會到,他真的是紫苑寺家的人。這男子與我至今遇見的三人──愛麗絲、吾郎大師和茉梨小姐有個共通點,那就是具備無關好惡,能將人拉到身邊的奇妙力量。可以努力讓我喜歡他?他多半是真的辦得到吧。這反而讓我覺得更不自在。


    「我還是不要。」


    我好不容易才答出這一句。


    「那真是可惜。」


    他似乎絲毫不遺憾地說。我實在不懂他為何會用「可惜」來回答。這是怎樣?我大概是第五十次這麽想。這家夥到底是怎樣?把我叫來這裏尋開心的嗎?


    「最後一個問題。」男子說:「假如有子從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會怎麽辦?」


    這原該是至今五道問題中最簡單的一個。人總有一天會消失,這是個既具體又現實的問題。可是這一次,我什麽也答不了,就連「不知道」也說不出口。


    明明我自己昨天也對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拋出同樣問題。


    我知道為什麽。直覺早已告訴我,眼前這名特異的白袍男子,將從我身邊奪走愛麗絲。而我除了垂著臉搖頭──什麽也做不到。


    接著,男子放棄了什麽似的從鼻孔噴出細細的氣,點頭說:


    「那麽,我問完了。」


    他說完就想轉回椅子背對我,我跟著逼上前去,不過第一步就退了回來。我也不曉得自己想做什麽。


    他側眼看著我說:


    「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我驚訝地猛然抬頭。


    那是他的道謝嗎?不,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他還在試探我嗎?


    我該問什麽好呢。現在需要知道的是──這男子和愛麗絲是敵是友?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想對我或愛麗絲做什麽?紫苑寺家出了什麽事?


    ……感覺每一個都不夠深入核心。我隻有一次機會,必須找個更直搗黃龍,能一舉擊穿這男子的問題──


    思量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口問:


    「我看你一直在聽mr. big,愛麗絲會喜歡硬式搖滾是受到你的影響嗎?」


    男子睜大了眼,還眨動好幾次,罩在他臉上那層玻璃薄膜般的麵具也一聲不響地粉碎了。他沒有明顯的笑容或怒意,但確實顯現出某種感情。我不是自以為如此,因為他總算摘下頭麥,掛到脖子上。


    「你是臨時亂蒙答案,還是真的聽見我在聽什麽了?」


    我放心地吐口氣。門終於開了──我有這樣的感覺。


    「你不是問過最後一個問題了嗎?」


    在雙方好不容易能夠真正對話時出言諷刺是不太好,但我就是憋不住。隻見他無所謂地回答:


    「多加一個問題,是表示我開始對你產生敬意。」


    他說得平心靜氣,聽不出是真話還是玩笑。


    「我真的聽見了,那是《lost in america》吧?」


    連曲名都明說後,他取下掛在脖子的頭麥擺到桌上。他是之前脫下時就停止播放了吧,現在什麽也聽不見。


    「你猜得沒錯,是我推薦給愛麗絲的。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搖滾純真樸實,對電腦作業很有幫助。」


    這與我預想相差無幾的答複,卻幾乎將我推進絕望之中。


    不會錯,這男子就是賜予愛麗絲「電腦」這對羽翼的導師。


    離開前,男子給我一張似乎以塑膠製成的厚名片,上頭是這麽標示的──


    『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 總經理 紫苑寺螢一』


    我在搖搖晃晃的地下鐵中,搜尋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的相關資訊。


    由天才程式設計師所創立,一舉躍升企業資安服務界龍頭,收購大型網路傳媒公司,甚至跨足金融業……


    如果上門前就調查清楚,不就能多一點心理準備了嗎?但盡管不禁懊悔,我仍不覺得我的態度有哪裏不對。


    我低頭看看名片,塞進口袋,斜倚在列車門邊。


    好啦,該怎麽向愛麗絲說明呢?雖不能瞞著她,也不能亂無章法地說,否則一定會被罵到臭頭。畢竟我不僅沒複查,還完全被假簡訊釣出來了。


    受不了,為什麽會卷進這種麻煩裏啊?紫苑寺家又怎麽樣,拜托放過我和愛麗絲好不好?你們不是好幾年沒聯絡了嗎?現在隻是因為老爺子住院就弄成這樣是什麽意思?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取出一看,是愛麗絲打來的。


    『快點給我過來!你跑到哪裏鬼混了啊!』


    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急得快哭了。我縮縮脖子,掃視乘客稀疏的車廂後說:


    「我在電車上,正要過去。怎麽啦?」


    『我老家那邊跑來一大堆人,都是律師還醫生什麽的!他們現在都堵在事務所門口,快點幫我想想辦法啦!』


    醫生?律師?


    車內廣播播報出下個站名。「我盡快趕過去。」我這麽說就結束通話。


    抵達「花丸拉麵店」時已是中午,店內外都坐滿了人。明老板在廚房甩著中式炒鍋大喊:「抱歉!好像有很多怪人擠到愛麗絲那邊去,可是我現在忙不開,你去看看!」


    我連回答都省了,直接跑上逃生梯,看見三名身穿大衣的男子圍在308號房門口。


    「小姐!拜托你開個門嘛!會長現在的狀況已經危在旦夕,哪怕是一眼就好,都想見小姐一麵啊!」


    其中一個體態臃腫的中老年男子趴在門上尖聲哀求道。我在梯道途中低身查看他們三人。律師和醫生是吧,神色和動作的確頗像是那麽回事。正在吵鬧的這個是律師,身形削瘦的中年眼鏡男應該是醫生吧;另一個最年輕,約三十出頭的健壯男子是保鏢或司機嗎?


    手機又在口袋裏震動。


    『你從309號房的窗戶爬過來,門我隻開五秒!』


    愛麗絲急切的叫喊使我一口氣跳過最後三階奔上走廊。那三人在我抓住309號房門把時發現了我,我急忙開門溜進門縫並「砰!」的一聲猛力關門,立刻上鎖。


    偵探事務所的隔壁房是控溫在零度以下的機械室。陰暗的單一套房內排列著一組組高至天花板的金屬架,裏頭密密麻麻地塞滿電腦主機,歪曲的配線穿插在縫隙之間。我隻進過這裏兩三次,光是快步穿過房間都很緊張。最後我撥開隔熱簾幕拉開玻璃窗,從陽台跳到隔壁308號房,愛麗絲跟著開窗接我進去。


    「現在是什麽狀況?」


    「我才想問你!」愛麗絲緊抓著我的手臂,好像快哭出來了。事務所的門仍不斷敲響。從貓眼看出去,三人都還圍在門口。


    「小姐,拜托您行行好啊!」


    那肥胖的中老年男子仍口沫橫飛地哀求。我板著臉離開門邊。


    「他是紫苑寺家的顧問律師,我在那邊看過他一次。」


    一回到寢室,愛麗絲就對我這麽說。


    「戴眼鏡的是偶爾會替我看診的醫師團之一。現在派他們來做什麽,爺爺怎樣了又不關我的事。難道他們以為這樣殺過來,我就會笑咪咪地開門嗎?」


    我歎口氣望向玄關。茉梨小姐是說過此後紫苑寺家的人會聚到愛麗絲身邊來,但想不到手法會這麽無腦又直接。他們在想什麽啊?愛麗絲都裝了監視器,怎麽可能會傻傻地開門。


    「快被他們吵死了,把阿哲也叫過來好了。」


    愛麗絲打電話給阿哲學長,但怎麽等就是沒人接,氣得改傳簡訊。


    「搞什麽,你們怎麽偏偏在緊急狀況都打不通啊!你也讓我打了四次才接耶!」


    「啊啊,對不起。我那時候,就是……」


    該對她說那個白袍男子的事了吧。我這麽告訴自己。


    「我到新宿去了,一間叫作aster tataricus的公司。你……知道吧?」


    愛麗絲睜圓了眼,使我確信那通簡訊果然是對方冒名。


    「你……你到那間公司去了?為什麽?」


    我將簡訊拿給她看。轉瞬間,愛麗絲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這……這是假的啦,要把你騙出去!」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


    愛麗絲又忽然想到什麽般向我逼近:


    「對方有沒有……有沒有給你什麽東西?」


    「咦?呃,沒有──啊,就一張名片吧。」


    「名片?給我看!」


    雖被愛麗絲焦


    急成這樣嚇了一跳,我仍取出口袋裏的名片交給她。愛麗絲一把搶去後上下左右端詳了幾眼,還樞一樞又扳一扳,最後用力折成兩半丟進垃圾桶。


    「……愛麗絲?你……你為什麽──」


    「中招了,那是遙控器。」


    「咦?」


    我仔細往垃圾桶裏頭看,名片斷麵的確夾著某種看似金屬的物體。有這麽薄的遙控器啊?再說,要遙控什麽?


    「他拐你過去就是要給你這個。他想關掉我的冷氣──對了,我還讓你進機械室了……全都當機了,過熱了嗎……」


    愛麗絲懊惱地咬著唇飛快敲打鍵盤。係統一重開,六麵熒幕就高速刷過大量綠色字串。我還沒進入狀況,更糟糕的是,我不知愛麗絲臉上為何滿布顯著的絕望。


    「那……那個,那是什麽意思?冷氣停了會怎麽樣?」


    「cpu會熱當。不知道會有什麽影響,不過他應該有辦法趁這種機會──」


    愛麗絲的聲音戛然而止,我也說不出話,隻能傻愣愣地緩慢掃視那一麵麵的熒幕。所有畫麵都映出那白袍男子的臉。


    『好久不見了,有子。』


    揚聲器更傳來聲音,愛麗絲在鍵盤上的手指跟著失去了力氣。


    「螢哥……」


    『你在軟體方麵是及格了,不過我應該告誡過你,要在硬體多用點心吧。機械室用家用空調,實在不像話。』


    啞口無言的我再次看看垃圾桶裏的名片型遙控器,心寒得打顫。他將機械室的冷氣轉成暖氣,趁電腦熱當使得保全係統故障時駭了進來。他找我就是為了送他進門嗎?


    『外麵應該有人等著接你,馬上準備出門吧,否則我把你的資料全部刪光。』


    愛麗絲將唇咬得更加用力,甚至滲出血絲,且反瞪著那白衣男子並列於熒幕上的冷酷臉孔。但沒多久就兩肩一垂,站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愛麗絲在電腦戰上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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