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京區和豐島區交界,有個十層樓高的新建辦公大樓。正門直達大馬路,有著仿若削去長形四角錐尖端的前衛造型,鋪滿玻璃的牆麵直接反射春天的陽光,門口立有「歡迎承租」的看板。我手遮在眉頭,遮擋陽光,仰望整座大摟。


    『我們已經查到愛麗絲人在哪裏了。』


    昨天在平阪幫事務所集合開作戰會議時,少校突然宣布:


    『我分析過你給我的影片。環境音有車站的發車音樂,所以找起來很輕鬆。』


    能不假思索地說「很輕鬆」,更是令人敬佩。


    『所以我們就調查了少校標記的可能範圍,發現這棟新大樓是登記在紫苑寺集團旗下的房地產公司名下。』阿哲學長接著說:『那房間也滿新的,所以應該不會錯。』


    這就表示,當我將時間浪費在灰心喪誌時,他們早就推進到足以觸及愛麗絲的位置了。雖然每次都是如此,但仍舊讓我深感自己的窩囊。


    會主動請命做周邊調查,也是為了填補自己的虧欠。


    我花了十分鍾繞行大樓外圍一圏,觀察各樓窗口,大大小小各層級出入口與地下停車場等設備,接下來是真正傷腦筋的部分。我必須詳實調查愛麗絲是否真的在這裏,被關在哪層樓的哪個房間,借此立定作戰計畫。


    不能躁進,這次調查隻是為了編造一個能混進大樓的好掩護。我接近正門,用手機拍攝各樓導覽板。這裏有哪些公司也是重要的資訊。大部分樓層都是空的,所以空房間也相對地多,也許真的很適合用來囚禁一個小女孩──


    「你已經來啦,還滿快的嘛。」


    這話讓我嚇得跳了起來。


    回頭一看,有個穿白袍的人從打開的自動門間走來。是紫苑寺螢一。


    「啊……啊……」


    我沒想到會在這時撞見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隻能倉皇後退。


    既然這個人在這裏出現,就表示愛麗絲真的是關在這棟大樓裏?怎麽辦,少校和阿哲學長特地耗費心力幫我找出這個地方,我的行動卻這麽簡單就敗露了,這下他們一定會把愛麗絲移走。在我後腦勺被如此不斷打轉的想法燒得過熱時,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說:


    「啊,有子不在這裏。」


    我吞吞口水,回看他的臉。


    「你們是從影片的環境音分析出車站的發車音樂,才找來這裏的吧?」


    「……呃……啊……」


    「我聽說你們至少有這點技術,所以想實際測試看看,就把誤導用的音訊混進影片裏了。短短兩天就找出正確答案,的確是不簡單。」


    我為之愕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在影片裏混進假音訊?為了測試我們的技術……?


    「不過,有子不是要你們別管她了嗎?」


    我用力握拳,甚至能聽見骨節摩擦,指甲深陷皮肉的聲音。冷靜點,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我們可是上了人家的鉤,被活生生釣出來攤在手掌心啊,要反省以後再說。


    「你想把愛麗絲怎麽樣?」


    我盡可能地壓住發抖的聲音問。


    「我怎麽會告訴你呢?」


    「別忘了我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出了什麽事,你不怕我報警或向媒體爆料嗎?」


    紫苑寺螢一細歎一聲:


    「進去說吧,這不是能在大門口說的事。」


    我跟著他進了門,服務台和電梯廳都沒半個人,沿路都是大樓剛竣工的刺鼻氣味。他帶我來到一樓大廳以隔板圍出的小角落,裏頭擺了組沙發。


    「開始之前,我有一個要求。」


    紫苑寺螢一在沙發坐下便這麽說。


    「……什麽要求?」


    「請先把你口袋裏的錄音機關了。」


    我無法隱藏驚愕浮上臉龐,手輕輕按住短大衣胸前口袋中的凸起。


    「別想太多,我並沒有你那種異常敏銳的感官。你是來偵查,錄音是當然的吧。」


    我咬著唇將手探進口袋,掏出掌心大的錄音筆置於桌上。


    「手機也拿出來。」紫苑寺螢一立即補充,我便將手機擺在錄音筆旁。


    這家夥真是難纏得令人作嘔。我作偵探助手至今,遭遇過各式各樣的案件,對抗過形形色色的人,最令我厭惡的無疑是紫苑寺螢一。他將我們的伎倆摸得如此透徹,並玩弄於股掌之間。更危險的是,這還不是有敵意的行為。


    而我們必須從這種男人的手裏搶回愛麗絲,可是第一步棋就被他嗤之以鼻,被破壞得麵目全非。


    確定錄音筆和手機都關閉電源後,紫苑寺螢一開口說:


    「首先,你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天晚上的事。」


    我不同意也不反駁,靜靜聽他說下去。


    「更進一步地說,我們也有辦法滅火。」


    我當然也曉得,紫苑寺家的財力和權力足以封住警察和媒體的嘴。


    「不過那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就這方麵而言,你的威脅的確是個不錯的談判籌碼,我就給你一點無關痛癢的消息吧。」


    他幹嘛沒事就誇人啊。和這男人講話,老讓我覺得有支吸塵器抵在耳朵上,把我的精神不停吸出去。


    「你問我,我想把有子怎麽樣吧?」紫苑寺螢一換邊翹腳說:「不會怎麽樣。說得更精確一點,我隻是想觀察她,為她感動。」


    我歎了口氣。簡直莫名其妙,對蜈蚣或蠍子講解量子力學還比這有點建設性。


    「有子是個特別的人類,存在本身就堪稱是種奇跡,你懂嗎?」


    「不懂,全都聽不懂。」


    我刻意裝瘋賣傻,但紫苑寺螢一不加理踩,繼續說:


    「我從未見過那麽耀眼,求知欲那麽強烈的才智。直覺告訴我,她甚至能吞下整個宇宙,於是我給了她電腦。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她的導師,事實上她的技術幾乎全是自學。我隻是拉開了窗簾,讓她看看天空有多麽寬廣而已。」


    我沉默不語,凝視眼鏡後頭那雙無機的眼睛。所以你想說什麽?


    「過去這些年,我都在暗中觀望著她一路茁壯。隻要試著入侵她的電腦,我就能明白她成長了多少。可是,我更希望能將她留在身邊,就近觀察她如何編碼或配置,這樣我就能得到更多的感動了。」


    我從這名叫紫苑寺螢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不寒而栗」、「不知所雲」等具有強烈否定意味的普遍詞語所無法形容的詭異氣息。我對這時的他沒有一點厭惡,反倒覺得像是欣賞著某種深海生物。


    然而現在不是感性的時候,我非得探出愛麗絲人在哪裏,現在怎麽了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插入疑問的縫隙後,我開口說:


    「所以愛麗絲是在你的監視之下嗎?」


    「那當然。」


    「請你放了她。」


    紫苑寺螢一微微歪了頭說:


    「你這要求和先前的小要脅完全不是一個水準。你的優點就是在於不知天高地厚,但也必須對自己的極限有所自覺才行。」


    這家夥到底是怎樣,快被他煩死了。幹嘛像個家教那樣,一下子誇獎又一下訓話啊?


    「還有就是,我並沒有囚禁有子。」


    我瞪視他的嘴角,以免漏看從他言語接縫間滲出的一點一滴。


    「我隻是把她藏起來了。房間當然是上了鎖,不過那主要是為了防止外人入侵。盡管會長奇跡似的保住了一命,來日也不多了。在這樣的狀況下,有子的立場十分危險。尤其是我的爺爺希望有子永遠保持沉默,不曉得會幹出什麽事。」


    「你說你的爺爺?」


    我想不通。他的爺爺──會長的胞弟紫苑寺幹嗣,現在不是所有遺產的繼承人嗎?


    「他還要愛麗絲怎麽樣?依法來說,遺產不是全都歸他所有了嗎?」


    紫苑寺抿起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在考慮能透露到什麽地步吧。當我開始緊張時,他總算開了口。


    「當晚光紀叔叔剛斷氣時,有一份文件直接擺在他床邊。雖然第一個趕到的爺爺立刻把它處理掉,但犯人肯定也看到了。」


    「那是什麽文件?」


    「別知道的好,你也不想知道後,被他收拾掉吧?有子就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你說收拾……這到底是怎樣,現在是什麽情況?」


    紫苑寺螢一視線低垂,幾近自囈地說:


    「你仍對紫苑寺家的瘋狂一無所知,不過那樣比較幸福就是了。」


    紫苑寺家的瘋狂?在遺產繼承關係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


    不──想這個也沒用。這個人決定不說的事,就是死也不會泄露半個字,現在最重要的是套出愛麗絲的狀況


    。


    「你說你是保護愛麗絲不被爺爺傷害,可是那樣和囚禁她沒兩樣吧?」


    「我給有子的通訊及開發環境,和她在那間偵探事務所時幾乎一模一樣。隻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破解我設下的障礙和你聯絡,說出她的位置,甚至開鎖出去。」


    我緊抿著唇。


    因為她不願意,所以不回來,自願留在牢籠裏。


    你的駭客技術不是比愛麗絲高明嗎?我看她是想破解而破不了吧?但質疑這種事沒意義,該問的還很多。


    「……茉梨小姐現在怎麽樣?從那天之後我就聯絡不上她,你們也把她怎麽了嗎?」


    「茉梨都是留在醫院看護會長。因為她和有子一樣,很得會長寵愛。」


    她從那天就在醫院待到現在?


    「那不就等於是關在醫院裏嗎?」


    紫苑寺螢一輕輕聳肩。


    「你要這麽說其實也不算錯。對外的說法,是心力交瘁而住院了。因為她和有子不同,是個事務繁忙的公眾人物。」


    那麽,愛麗絲會自願受囚,該不會是姊姊在你們手上的緣故吧?我雖這麽想,但說不出口。


    「……你們這樣藏東藏西,是要怎麽解決愛麗絲她父親過世的問題?」


    「這不是你能過問的事。」


    這部分果然是禁地啊,畢竟是牽扯到違法行為的事,有被我拿來要脅的危險性。不過這倒是不難猜,他們多半會用醫療疏失來處理。


    再試著動搖他一把好了。我心想。


    「人不是愛麗絲殺的。」


    結果紫苑寺螢一的臉色絲毫未改:


    「那又怎麽樣?」


    語氣不帶嘲諷,真的是在質疑「假如凶手不是愛麗絲,又有何不同」。


    「無論是不是有子所殺,對我來說沒有分別。隻要能把有子留在我身邊,不管那是謊言還是妄想,我都無所謂。」


    我閉上嘴站起身,看來和他已經沒什麽話好說了。但才一走向大樓門口,紫苑寺螢一就從背後叫住我。


    「什麽事?」我駐足轉身。


    「有子平常都吃什麽?」


    「……啊?」


    我不隻發出怪聲,還為這突如其來的私密問題有點頭暈。


    「我根據調查結果,給了她dr.pepper和去掉麵和肉的拉麵,麵的口味還是模仿那個叫『花丸』的拉麵店做的,可是她一口也不吃。」


    我眨了眨眼回答:


    「……呃,大概是因為她食量本來就很小吧。」


    「已經是第三天了,她一滴水也沒喝。」


    連dr.pepper都沒喝?這就怪了。


    「她現在很衰弱。她原本就是體質虛弱的人,這樣……」


    我倒抽了口氣,逼到紫苑寺螢一麵前大喊:


    「醫生都在做什麽!」


    「她拒絕打點滴。難道你要我把她綁得一根指頭也動不了?」


    「也……也不是,可是……這是怎樣?連水都不喝?」


    「說不定,她說的『贖罪』指的就是這個。她在寄給你的影片裏提過這件事吧?」


    慢性──自殺?


    回神時,我發現手已經用力揪住紫苑寺螢一的白袍衣領。


    「現在就把愛麗絲還給我!」


    他瞇起眼鏡底下,充滿哀憐的眼睛:


    「別讓我說太多次,你沒有立場要求任何事。」


    「愛麗絲死了也無所謂嗎!」


    「對。」


    「……你──」


    紫苑寺螢一撥開我的手說:


    「假如她選擇死亡,也是有子那美麗人生的一部分。」


    我啞口無言,就連憤怒也驟然潰散、揮發。


    「再說,就算我放人,她也不見得就會改變心意。我會靜靜看著她枯萎、凋零,直到最後一刻為止。」


    他瘋了,腦子根本不正常。就某方麵而言,他和愛麗絲同類。我將紫苑寺螢一推回沙發就往大門跑,滾燙的腦漿仿佛就要汩汩從耳中湧出。


    *


    那天晚上在「花丸拉麵店」後門前開作戰會議時,少校從一開始就是意誌消沉,嘴裏念念有詞,完全沒幫助。


    「竟然被假音訊騙了……」


    竊聽和音訊解析可是少校專攻中的專攻,甚至還認識自衛隊的聲納操作員。被對方在這裏擺了一道,似乎令他大受打擊。


    然而現在顧不了他。阿哲學長、宏哥和我都板著臉,眼瞪木台,討論該怎麽搶回愛麗絲。


    「總之我們沒多少時間,隻有強攻或脅迫兩條路能選。」


    學長低聲說道,我也點頭同意。現在已經不能想著全身而退了。


    「聽你說來,囚禁愛麗絲是那個螢一自己的意思吧?」


    宏哥神經質地指尖不停點著膝蓋問。


    「大概是吧,因為聽他說,那是為了不讓家裏其他人找到愛麗絲。」


    聽了我的回答,學長抱胸低吟:


    「憑這點是還有機會挑出可能的地點……可是他自己也是it公司的大老板吧,不曉得有幾間大樓。」


    「我看紫苑寺螢一就是個對愛麗絲有偏執的變態吧?既然他想就近觀察,一定不會離她太遠。」宏哥指出這點。


    「說得也是。說不定他根本不會拐彎抹角,把愛麗絲直接關在自己家或自己公司裏。那我就從房地產公司的資訊網找找看吧。」


    學長站起身,一腳踹開茫然自失的少校的腳說:


    「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還不去跟監和竊聽目標?他很可能會定時去愛麗絲那裏啊。」


    「是!」


    少校的雙眼恢複生氣,戴上護目鏡跳了起來。


    「偷拍和跟監!偷拍和跟監是我的任務!見敵必殺!見敵必殺!」「別亂殺,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樓間小巷。微笑著揮手送別的宏哥,也在腳步聲消失時再次沉下臉。


    「也要盡可能試探出能逼他妥協的界線才行。」


    並如此低語。


    紫苑寺螢一這個人,價值觀有著根本性的扭曲。但思路仍符合道理邏輯,懂得衡量損益。換言之,脅迫是有效的。隻要找到更具分量的脅迫材料,他或許就會釋放愛麗絲。


    「幸虧──或許不適合這樣說吧,總之愛麗絲家裏多半有一大堆見不得人的事,往那裏查起來,說不定能挖到寶。」


    「也對。第四代之前好像對那間醫院做了點調查,所以我也拜托他繼續深入了。」


    「那我就去查愛麗絲的媽媽吧。既然是銀座的酒店小姐,應該有不少脈絡可循,隻是時間已經二十多年了……」


    宏哥也站了起來,走到外頭的巷弄。不久,汽車排氣聲逐漸遠去,隻剩我一個留在原地。我看著大家傳來的簡訊,對時間是否真的夠用感到茫然。再說,救出愛麗絲之後,事情就會結束嗎?紫苑寺螢一說過,放人並不代表愛麗絲就會改變心意──


    我將臉埋進雙掌之中。


    她為何尋死?腦筋打結了嗎?什麽踰越了偵探的界線?這有什麽大不了,沒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吧?


    這樣的想法在虛無感中回響,有如反過來嘲笑我一般。


    因為我至今,其實見過許多人找到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這本身沒有對錯可言,也沒有幸與不幸,隻不過是表示人類進化過頭,想得太多的證據。


    愛麗絲已經作了決定,所以這是我的問題。而我希望愛麗絲繼續活下去,在我身旁喜怒哀樂,把我當白癡耍。


    「……藤島?」


    後門敞開,彩夏穿著黑色圍裙探出頭來。晚間的營業時間要到啦?


    「要吃員工餐嗎?」


    彩夏端來的盤子上有四個飯團。我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不太餓。」


    「這樣啊。」


    彩夏坐到我對麵用舊輪胎疊成的位子,吃起飯團,不時抬眼偷瞄我。吞下第三個後,她底定心意開口問:


    「……有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真要說起來是沒有,就連我也無法對現況提供任何助益。若有偵探團三個前輩或第四代那樣的技術或管道,還能想點辦法,但我和彩夏都隻是高中生。


    不過我覺得,在這時候哄騙或含糊敷衍她,反而更傷人。


    「目前是沒有。」


    我盡可能注意語氣,不想讓她覺得冷漠,結果還是搞砸了。彩夏心腸真的很好,仍笑著點點頭,讓我心生愧疚。


    「等愛麗絲回來以後──」


    我話講到一半都岔了氣。未來的情景……實在難以想像。


    「就有很多事要請你幫忙了。聽說她現在不吃不喝,回來以後,一定要逼她吃點東西。」


    「……嗯,就是說啊。而且,她大概也沒有保養頭發吧。」


    「對喔,我想也是。不知道


    她有沒有洗澡。」


    我的心已經沒那麽緊繃,可以這樣開點玩笑了。彩夏應該也從宏哥那裏詳細聽說愛麗絲的處境,但她依然堅強,站穩日常的腳步。


    一這麽想,我就有點食欲了。


    「我還是吃一個飯團好了,可以嗎?」


    彩夏笑著將盤子遞到我麵前。


    我一麵咀嚼鹹香的米飯,一麵想著愛麗絲。她的「家」究竟在哪裏?是纏繞陳年血腥的紫苑寺家,還是那所整潔但死氣沉沉的醫院,抑或是我們所在的這間拉麵店呢?


    *


    翌日,我一早就到平阪幫事務所。第四代傳簡訊通知我,他在那所醫院查到新消息了。


    「辛苦了!」「大哥,您辛苦了!」


    一過鐵門,一群黑t恤人就對著我行九十度大禮。我簡單應個兩聲,衝進倉庫,見到第四代坐在陰暗房間裏,臉上映著筆電的熒幕光。


    「你說簡訊寫不下,所以是很大條的嗎?」我坐到床上便問。


    「不隻這樣。」第四代唇角一斜:「紫苑寺螢一不是愛麗絲的師父嗎?能偷看我們的簡訊也不奇怪。你不想讓他知道手上有什麽牌吧?」


    「對……對喔,差點忘了……就是說啊。」


    「我也給阿哲他們傳過話了。」


    「真的是各方麵都很對不起……」


    醒一醒啊。我責罵自己。我怎麽能沒注意到這種事,沒技術又沒腦子就等於累贅啊。


    「我去找待過那間醫院的醫生稍微嚇唬一下,結果打聽到一個滿有趣的消息。愛麗絲她爸──紫苑寺光紀,也是在那裏出生。」


    「……喔。所以是……哪裏有趣?」


    「雖然現在是大醫院,但當年隻是間破爛的鄉下診所,紫苑寺家不會把千金小姐交給他們才對。」


    對了,他們是在愛麗絲出生之前獲得設備投資,才突然變成大醫院的嘛。


    「看來那間醫院的所有人和紫苑寺光嚴是從年輕時就認識的道上朋友,是個專門接髒工作的黑道醫生。」


    「呃,所以紫苑寺光紀的身世也是不太能讓外人知道的事嘍?」


    第四代點點頭。


    「光紀出生當時,他母親──紫苑寺照美好像還沒結婚。」


    「……以一個大家閨秀來說,的確是很大的問題呢。」


    「不隻這樣,光紀的父親也不曉得是誰。」


    我一時抓不到重點,愣著眨了眨眼。第四代重重壓低聲音,繼續說:


    「聽好,接下來的單純是我的推測。以一個父親來路不明的孩子來說,你不覺得紫苑寺光紀的待遇好到太誇張了嗎?」


    「……聽你這麽說……的確是這樣。」


    當家將他視作繼承人,甚至收為養子,還鋪好將所有遺產都交給他的路。這在重視血緣關係的紫苑寺家中,十分反常。


    這讓我想到某種可能。血緣關係……?


    我為自己的想像打了個寒顫。不會吧?


    第四代似乎是見到我臉色僵硬,淡淡地說:


    「這完全是推測。我想紫苑寺光嚴就是他的父親。」


    「也就是……兄妹亂倫。」


    「不會吧」的想法,在回看第四代透出沉靜光芒的雙眼時立刻凍結,被「不無可能」代換。回想至今查知的種種,以及在醫院從紫苑寺家族中感到詭異氣質後,更幾乎轉變成確信。


    紫苑寺家濃烈血脈的結晶。


    兄妹間產下的不義之子──那便是紫苑寺光紀。


    當家光嚴將光紀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甚至要將全部的財產交給他繼承。若兩人本來就是親生父子,光嚴所做的一切就全有了合理解釋。


    「可是……還沒有證據吧?」


    「拿來嚇唬人就夠了,隻要能釣出一點消息就算賺到。如果我猜得沒錯,知道這個秘密的應該不隻是當事人才對。」


    「大概……是這樣吧。」


    曖味回答之餘,我拚命轉動腦筋。突然蹦出來的假設太過震撼,使我反應不來。倘若紫苑寺光紀真的是會長光嚴的親生兒子,又能造成什麽影響?


    第四代仍以冷靜口吻說:


    「一旦事情曝光,第一個出問題的就是繼承權。目前光紀是光嚴的『外甥』,遺產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轉到他女兒手上。但若是『兒子』,情況就不同了。」


    「這樣啊,就是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可以繼承嘍?」


    「才不是可以繼承那麽簡單,而是會長他弟弟原本能繼承的份會全部歸零,由兩個孫女對分。而且光嚴還活著吧,還有機會認孫女。」


    那對於現在的紫苑寺家,可是核彈級的秘密。


    「愛麗絲她姊姊不是在照顧光嚴嗎?那正好。隻要老頭子一醒來就讓他認親,遺產就是愛麗絲跟她姊姊一人一半了。」


    「不好吧,愛麗絲和茉梨小姐不是都不想繼承嗎?」


    「你傻了嗎?又不會真的那麽做。隻是要拿來威脅紫苑寺家的人,說一旦公開就會發生這種事啦。」


    啊,是喔,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是啊……」第四代又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如果那是事實,風險也相對地大。畢竟背後牽扯到一筆天文數字。」


    我吞下苦澀的唾液。他的意思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即遭到滅口。


    這時我才驚覺紫苑寺螢一說的就是這件事。紫苑寺光紀遭到謀害時,病房裏有份文件,那會不會就是他與會長光嚴具親子關係的證明呢?而愛麗絲也知道了這個對原本能獨吞所有財產的紫苑寺幹嗣而言最致命的秘密。


    因以──要讓愛麗絲永遠沉默?


    紫苑寺光紀仍在世時,紫苑寺幹嗣曾說與其全數落到外戚手上,不如給愛麗絲繼承。然而自己一有機會得到一切,就打算消滅發現了真相的愛麗絲。


    血緣與欲望的汙濁螺旋,使我一陣作嘔。


    紫苑寺家的瘋狂──


    拿這要脅他們換回愛麗絲,未免太過危險。


    「如果有需要,交給我來談。」


    「咦……不……不好吧,我怎麽能讓你做這麽危險的事。」


    「讓你來做更不好,一副老實樣。」


    我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這個秘密真的有用嗎?藏匿愛麗絲的不是幹嗣,是螢一。將爺爺能得到的遺產和愛麗絲擺在一個天秤上時,螢一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愛麗絲嗎?


    不然就幹脆不要脅,直接公開怎麽樣?紫苑寺光紀是會長光嚴的親生兒子這事假如攤在陽光底下──隻封愛麗絲的口也沒用了吧,必須藏起她的原因也跟著沒了。


    不,或許藏她的原因是沒了,但也不足以構成放人的理由。因為那對紫苑寺螢一個人來說,絲毫沒造成傷害。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不解的部分太多,無從立定方向。


    「謝謝你幫我這麽多,我再回去想一想。」我這麽說之後站了起來。


    「所以最後決定怎麽樣!」


    「什麽時候要去哪裏火拚啊!」


    「這次要教訓什麽人啊!」


    一和第四代走出倉庫,整群的大猩猩就圍住我們七嘴八舌問個不停,嚇得我連連後退,撞上背後的第四代。回頭偷瞄他的反應,他卻冷眼丟下一句:「你自己解決。」傷腦筋,行動方向什麽的都還沒決定啊。


    「那個,需要大家幫忙的事──」


    「我們都願意為愛麗絲大姊拚命!」


    電線杆一眼殺氣地說:


    「我們很笨,聽不懂複雜的事,可是什麽都願意做!」


    石頭男也滿眼血絲地附和:


    「大姊平常照顧我們那麽多,可是我們都還沒得報恩啊!」


    「要做什麽盡管說,我們不會讓大哥失望!」


    「為了大姊,我們什麽都做!」


    我原想哄哄他們就伺機逃跑,話卻哽在喉頭,使我愣在二十多道視線中央。腹部深處忽然有股溫度。我咬著發抖的唇,將氾濫邊緣的情緒推回肺裏,好不容易捏出個形狀才吐出來:


    「……我很快就會立好作戰計畫,到時候也會需要大家幫忙。拜托大家助我一臂之力。」


    「──遵命!」


    「遵命!」


    幫眾們紛紛附和。


    離開事務所後,我跨上腳踏車,仰望花團簇簇的微陰天空,踩動踏板。在迎麵的風中,體內那團熱度加倍明確。


    我對應在這片天空下某處的愛麗絲,喊出我的心聲。


    這裏有好多人在等你,大家都很關心你啊。這個城鎮才是你的家,不是嗎?


    如果你忘了,或是試圖遺忘──我絕對要讓你想起來。


    *


    宏哥的調查出師不利。最大的障礙是,我們不曉得愛麗絲的母親何名何姓。現在懊悔地想著早該問愛麗


    絲或茉梨小姐也來不及了,又不能打電話問紫苑寺螢一(他或許會很爽快地說出來,但也會暴露我們的意圖),宏哥隻好向他在銀座的朋友一個個碰運氣。而且簡訊有被駭的顧慮,隻能打電話或當麵詢問。


    因此他過了中午回到「花丸拉麵店」時,幾乎要累垮了。


    「我整晚沒睡。好久沒有走那麽多路了,可惜全部撲空。」


    宏哥疲憊地這麽說,並灌完寶特瓶裏的水。


    「她媽媽當酒店小姐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當年她工作的店都不曉得在不在呢……照這種速度,恐怕來不及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問到有用的情報。」


    「你是說,放棄她媽媽這條線……比較好嗎?」


    宏哥無力地點頭,我俯首整理思緒。


    我們需要任何能從紫苑寺螢一手上奪得主導權的武器。盡管靠第四代的幫忙弄到了一張牌,可是不夠牢靠。紫苑寺光紀是亂倫產物這點總歸是推測,沒有實證,又不曉得這種秘密能造成多大的傷害。他隻要說句「隨你們去公開」就玩完了,需要更強的把柄。從醫院那場紫苑寺家宗親會上他們的對話,聽得出愛麗絲之母的死因的確非常可疑。往這裏挖下去,搞不好也能對紫苑寺家遭成致命傷。


    不過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我如此盤算時,愛麗絲很可能已經倒下了。


    「如果有誰和愛麗絲的媽媽有直接關聯,事情就好辦了……」


    和愛麗絲的媽媽有直接關連。紫苑寺家、銀座高級俱樂部──


    「──啊……」


    我吐出的聲音讓宏哥抬起頭:


    「怎麽了?」


    「有……說不定真的有。」


    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沒錯,其中應該有個銀座某倶樂部的媽媽桑,是哪個號碼呢?


    「鳴海,你認識這種人啊?」宏哥睜圓了眼。


    「就是吾郎先生的女人啊。」


    宏哥愣了一拍才「啊啊!」地恍然大悟。


    茉梨小姐提過,紫苑寺光紀是在吾郎大師帶他去的倶樂部裏,認識了日後成為其情婦的女子。像吾郎大師那種人,不可能沒對那店裏的小姐下手。最後,我在手機裏找到了分送吾郎大師的遺物時所記下的十三名女子的號碼,這裏頭可能有人認識愛麗絲的母親。


    由於我當然早就不記得這些名字屬於什麽樣的人,隻能一個一個問,真是令人胃痛的作業。


    到了第六人──


    「……對,沒錯。吾郎先生曾帶他的外甥──咦?真的嗎?是的……對……對,沒錯沒錯沒錯!……呃,所以……那個,喔,這樣啊。能這樣最好。」


    結束通話後,我對宏哥豎起大拇指:


    「我現在去銀座一趟。」


    邁步奔跑的我背後,傳來宏哥歎息交摻的嘟噥:


    「原來鳴海的吃軟飯功力已經超越我啦……」


    她可不是我的女人喔。


    我是生平第一次踏進銀座的高級倶樂部。


    出了電梯,正前方的門邊吊了個煤氣燈造型的小看板,寫著店名「佐和」。現在還沒營業,店裏燈隻開了一角,精美的大花瓶也沒插上任何花朵。我被帶到最裏頭的位置,在白色的真皮沙發坐下,閃耀的水晶吊燈和純白古典鋼琴讓人刺眼。待不慣這種地方的我,怎麽坐都坐不直。


    「藤島先生,歡迎蒞臨小店。」


    媽媽桑佐和小姐年約五十,那身華美的櫻色和服與她相當搭配。她將斟了冰涼薑汁汽水的玻璃杯置於我麵前,自己坐到同桌九十度的位置。


    「前陣子真是勞您費心了。」佐和小姐對我鞠躬,我也惶恐地回禮。她指的是分遺物的事吧。由於那場葬禮是我們幫吾郎大師演的戲,我感到相當心虛。


    「不好意思,跑到你店裏來。」


    「請別放在心上,讓您看見店裏準備不周的樣子,我才過意不去呢。不過您要談的似乎是急事,我又一時想不到其他能夠安心說話的地方,也隻好委屈您了。其他員工都還沒上班,請盡管放心。」


    不負高級俱樂部經營者之名的待客方式,使我的罪惡感更加深重。


    「想必是出了不得了的事吧?藤島先生您和吾郎先生一樣有種危險的氣息。這樣的男人,是女人最舍不得放手的喲。」


    「這……這樣啊。」


    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我,決定直搗正題:


    「那個,你說你也認識紫苑寺光紀?」


    「是的……您是想問藍子的事吧?」


    瀨戶藍子──就是茉梨小姐與愛麗絲母親的名字。


    「請問,我是不是別知道您為何需要打聽藍子的過去比較好呢?」


    罪惡感瀕臨極限的我,垂下眼說:


    「真的很抱歉。呃,那個……我現在和紫苑寺家的人有點小問題,要解決這件事,非得先知道藍子小姐過去出了什麽事才行……詳細情況,我真的不能明說。」


    「沒關係。」佐和小姐微笑道:「您畢竟是吾郎先生的徒弟,我相信您。」


    雖然我有很多「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或「那種人的徒弟更不能信吧」之類的話想說,但還是用力吞了回去。


    「佐和小姐和藍子小姐以前是同事嗎?」


    「是的。那是我出來開店之前,大概有三十年了吧。好懷念啊。」


    佐和小姐過去也是酒店小姐,同樣在銀座的倶樂部工作(那間店好像已經不在了)。瀨戶藍子年紀比佐和小姐小了一輪,情緒上偶有不穩定的時候,常找佐和小姐談心。


    「藍子和紫苑寺光紀在一起以後沒多久就辭了工作,不過我們還是朋友,偶爾會聯絡,一個月大概約出來吃一頓飯吧。對了對了,她女兒茉梨小姐還小的時候,我也見幾次。現在已經是大明星啦……」


    佐和小姐目光感慨地說。


    「如果藍子還在世,一定很為她驕傲吧。她常常說,她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服裝品牌呢。」


    瀨戶藍子是否也對自己年幼的女兒聊過自己的夢想,所以茉梨小姐才會代死於非命的母親完成夢想,躍上世界舞台呢?


    心裏忽然陣陣刺痛。接下來,我的一雙髒手不得不探進死者的回憶,挖出能夠要脅紫苑寺家的材料。


    「那個,藍子小姐她……有提過光紀先生的事嗎?」


    「大多是抱怨──藍子是沒說過他們感情不好。不過看樣子,光紀先生每個禮拜都到他們的公寓去不是為了看她,而是女兒茉梨小姐,所以對我發了不少牢騷。」佐和小姐笑了笑:「居然嫉妒起自己女兒來了。」


    嫉妒自己的女兒啊。想到茉梨小姐憶起父親時,回到童年歡樂時光般的那個神情,使我五味雜陳。


    「後來,紫苑寺家發現她和光紀先生的關係了吧?」


    佐和小姐臉色一沉:


    「人家是有婦之夫,這也是遲早的事。」


    「聽說她還被帶到紫苑寺家去?」


    「是的。藍子被請去他們府上談判,結果茉梨小姐從此被他們帶走,還改姓紫苑寺……好像是爺爺還是哪一位下的令。」


    「後來光紀先生還有去藍子小姐的公寓嗎?」


    「怎麽可能。」佐和小姐表情像是我問了個傻問題。「他們逼藍子再也不準見光紀先生。那時候的她真的好樵悴,我看了都於心不忍。那位太太和其他親戚好像對她講了很重的話。」


    果然是這樣。


    和愛麗絲在醫院時興起的疑問又浮上心頭。應已被紫苑寺家親手拆散的紫苑寺光紀與其情婦,為何能生下第二個孩子,而且還是在紫苑寺家大力資助下出生?


    愛麗絲說她已經把真相幾乎都推測出來了,但我終究不敢問她的答案。茉梨小姐是怎麽談論愛麗絲的身世?回想起來,好像每次都是含糊帶過。


    「茉梨小姐還有個妹妹,大概差了十歲。」


    聽我這麽說,佐和小姐訝異地睜大眼睛:


    「……您說什麽?」


    「所以我才會以為藍子小姐和光紀先生的關係沒有因為曝光而結束。可是剛剛聽你那麽說,事情好像不是這樣。會不會是假裝分開,私底下還是繼續偷偷見麵?」


    「這是……不可能的。」


    佐和小姐眼帶疑惑地說:


    「藍子常對我說,他們連女兒都不讓她見。曾有一次,茉梨小姐離家出走來看藍子,還住了一晚。結果紫苑寺家的人很快就來逮人,當時好像還對她撂下狠話,說假如茉梨小姐再敢逃家,就要藍子永遠離開東京等。」


    說到這裏,佐和小姐取出手帕掩住嘴邊:


    「……我想她就是在那之後,做了那種傻事……」


    「……她是……自殺的吧?」


    佐和小姐微微點頭,難過地說:「怎麽不多跟我談一談呢……」


    茉梨小姐說,她母親是被紫苑寺家殺死的。


    「很抱歉讓你想起這麽痛苦的事。可是那個,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問清楚才行。藍子小姐是幾年前過世的?」


    「這……是幾年前呢……」


    佐和小姐兩眼泛著光思索了一會兒,開口說:


    「對了,我想起來了。藍子說過他女兒來她那兒過夜時剛上小學,跟她聊了很多學校的事。茉梨小姐現在幾歲啦……二十六七吧?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思考的齒輪,在腦裏某個角落發出「喀滋」的聲響。


    奇怪,數字對不上。


    瀨戶藍子生下愛麗絲之前就死了?


    茉梨小姐說了謊?對於自己的身世,愛麗絲也被蒙在鼓裏嗎?


    一股寒氣從兩手涼上了身。那麽愛麗絲究竟是誰生的?


    「她的妹妹……真的是藍子的孩子嗎?」


    佐和小姐問道。我盯著桌緣搖搖頭:


    「……雖然我是這麽說……但是事情……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這麽說來,她也不是太太的孩子?」


    愛麗絲會是紫苑寺光紀的夫人──恭香所生的嗎?


    就某方麵是合理的。盡管藍子懷的是嫡子的孩子,砸下重金替醫院添購最尖端的設備來為一個做過酒店小姐的情婦接生實在不合情理。若是正室所生,這點就說得通了。


    但這會產生另一個疑問。若愛麗絲是正室的孩子,又何必遮遮掩掩?


    我想起茉梨小姐的話──紫苑寺光紀不願繼承紫苑寺家的家業。一旦生了繼承人,就更難拒絕光嚴會長要收他為養子,讓他繼承家業的事了。難道他是拿情婦的孩子假裝是正室所生?……哪有可能,怎麽說都不可能。就算紫苑寺光紀真有過這種想法,也需要妻子恭香的協助才能瞞天過海,而她絕對不會答應。


    對了,那天有人說紫苑寺恭香還在發現丈夫不忠後搬回娘家,沒回過紫苑寺家。既然和丈夫就此分居,不太可能懷他的小孩。


    所以愛麗絲真的不是瀨戶藍子的孩子嗎?可是她和茉梨小姐一個樣,不太像是同父異母。


    「佐和小姐,請問你……那個,就是,見過藍子小姐的遺體嗎?」


    這問題或許真的太違背常理,佐和小姐表情僵了一下又隨即放鬆下來,搖搖頭說:


    「沒有,隻是聽說而已。她連葬禮也沒有辦。」


    連葬禮也沒辦?這麽一來──


    假如瀨戶藍子根本沒死──至少在生下愛麗絲之前都還活著──又會是什麽狀況?藍子為了繼續與紫苑寺光紀私通而詐死,結果又懷了胎,而且是難產。隻好放棄隱瞞,動用紫苑寺家的力量保住女兒。


    前因後果乍看之下是通了,但深入想想,還是有所矛盾。一個人想裝死──我實際上也替人處理過這種事,所以明白個中難處。這非常地耗時耗力,除非有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否則極不值得。為了維持婚外情而裝死,絕對是得不償失。再說瀨戶藍子是自殺,警方一定會對真正死因多少做個調查,對裝死是自找麻煩。


    搞不懂,中間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確信愛麗絲之母的死中仍有些秘密,且是個意料外的秘密。我用拇指揉揉開始發疼的太陽穴。男女、欲望、愛恨糾纏不清,找不到解套的頭緒。


    「員工差不多要來上班了。」佐和小姐抱歉地說。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


    我起身時一陣暈眩,扶住桌子才沒跌倒。


    「今天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你告訴了我那麽多,我卻什麽都不能說,真是抱歉。」


    「別這麽說,很高興能幫上您的忙。」


    離開「佐和」倶樂部所在的大樓時,夕陽業已西斜,馬羅尼爾路上大小店家的燈光與街燈絢爛地照在熙攘的人車上。四月初的晚風仍有寒意,我拉起夾克前襟,往地鐵站邁進。


    回到「花丸拉麵店」時,沒人在後門等我。晚間的營業時間就要到了,明老板和彩夏在廚房忙著張羅。無事可做的我在舊輪胎堆起的座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起身走上逃生梯。


    這陣子扭動偵探事務所門把時,我總會不禁想像一開門,愛麗絲就嚷嚷著丟空罐過來,並怒衝衝地下床責罵我沒按門鈴。然而現實中,迎我進房的隻有被冷氣吹涼的虛脫感。裏頭沒有任何人,隻聽得見冰箱的細微運作聲。


    我往床上坐下,等待腦中如漩渦般的黏稠物質冷卻、沉澱。


    這一趟──算是有收獲嗎?


    我查到了一個紫苑寺家總動員企圖掩藏的新事實。愛麗絲的誕生與其母親的死之間,缺了一塊拚圖。真相及隱瞞的原因皆仍不明,而且茉梨小姐也是幫凶之一。她是否也受到紫苑寺家的欺騙?我試著回想她對我說過的一字一句。記憶已相當混濁,能想起的全是佐和小姐與我前不久的交談,以及在醫院和愛麗絲最後的對話。


    也許我不需要看清真相,先砸下目前得知的一切,看紫苑寺螢一怎麽接招算了。假裝我已經全都摸透,手牌一張一張出,讓他以為我藏了顆致命的炸彈就好,沒必要掌握真相。


    不過,對方可是那個紫苑寺螢一,實際有效的手牌一定比我們還多,大概兩三下就會被他戳破了吧?


    受不了,腦子裏一團亂。睡個一覺好了,今天跑了好多地方,身體好重。


    但一想到在我空耗時間時,愛麗絲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削弱,我就怎麽也無法成眠。明明累得全身疲軟,卻不敢闔眼。


    於是我翻過身,仰躺下來。


    以不同的角度,觀察那偵探平時棲身的場所,隻有她看過的景物。


    愛麗絲,你為什麽情願那麽做?告訴我啊。如果紫苑寺螢一說的是實話,你的電腦環境真的能夠上網,就用你全知無能的指頭將那家夥的狗屁防護劈哩啪啦地扯個破爛,遊進網海撥響我的手機啊。我好想和你說話,聽你的聲音,看看你的臉……好想再見你一麵。


    忽然間,我抬起了眼。


    毫無少女情懷的鋼架上,緊密排列的各式機器間,有個水藍色的東西。


    是書背。


    我起身上前,查看那從未發現的書。在這一刻,因愛麗絲的離去使我得以首度坐上她的專用座位時,我才發現棚架後頭塞了好幾本口袋書。


    抽出來一看,是早川sf係列出品的書。


    《離鄉一〇〇〇〇光年》


    《注定的愛,注定的死》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每本都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著作。


    是她父親送她的書嗎?每本都相當陳舊,切口部位有些咖啡漬般的變色。我隨手翻了幾頁,發現《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最後麵有一頁被撕下了。那是後記的第一頁,也是愛麗絲藏在熊寶寶絲帶底下給我的最後一段留言。見到那一頁當時的痛楚又湧上心頭,我躺回冰冷的床上,將書蓋在胸口。


    讀完這些書,會讓我更理解愛麗絲的想法嗎?


    我試著拿起另一本,但怎麽也提不起力氣,培養不出心情讀這些故事,隻能漫無目的地姑且翻翻後記。


    翻到第四本《來自十方天外》的譯者後記時,有句話在我心中激起了一點震蕩。我還不曉得那是什麽,將它重讀了一遍。作者小詹姆士·提普奇,即愛麗絲·薛爾頓的生平簡介和各短篇的解說,對現在的我本該是不具任何意義,但我仍將它翻了三遍。


    然後我終於懂了,並闔上書猛然坐起。


    一切都串起來了。


    每一個疑點如今都是那麽地清澄透明,在地平線上燃起熾烈閃光,灼燒我的雙眼,亢奮與心痛同時擠迫著我的胸腔。


    所以──才會這樣嗎?


    所以她才會選擇那個,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嗎?


    我這才明白,她是真的別無他法,而我也同樣一籌莫展。如此一大捧的血腥真相,全都得埋進地底下才行。短短幾個小時前,我還滿腦子想著「隻要是能夠拿來要脅紫苑寺家的,全都要挖出來」,現在卻打從心底感到可恥。


    愛麗絲,坐上你的位置後,我總算也能感受到,你從每一個案件的真相中嚼出的那份心寒。每挖開一個墓,你心裏也會為死者淌血吧。我還老是當著你的麵,說希望能替你分擔那種痛苦,就算是百分之幾也好,實在天真得可以。我真是個傲慢的蠢材,這種感覺怎麽可能分給別人呢?隻能自己抱


    著兩條腿縮身發抖,咬牙忍耐。


    在從頭灌下的冷風中,我注視著雙手,將僵硬的手指伸直、握起,再伸直。


    那我該怎麽辦?


    思緒在顱骨中回響。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答案早已明擺在眼前。到頭來我依然不是偵探的料,隻能當個詐騙專家。往事實裹上層層汙泥與石灰,再烙個印子塗滿金粉,塑造成眾人所見的真實,就這麽多。


    跟你拚了。


    我跳下床離開房間,上鎖時不經意地抬起眼,見到那刻上可愛字體的銘板。


    neet偵探事務所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是這樣的嗎?


    那當然,因為我也隻擁有這唯一的人生啊。


    走下逃生梯時,我看見四個聚在後門前的頭頂。他們似乎是聽見我的腳步聲,一個接一個抬起頭來。見到的,是阿哲學長曬得黝黑的精悍麵孔,少校以護目鏡掩蓋狡猾與稚氣的臉龐,宏哥那即使疲憊也不改輕柔微笑的玉貌,以及第四代兼具凶暴狼心與商賈算計的眉宇。


    「我們大致掌握到愛麗絲的所在地了。」


    阿哲學長說道。我在第四代和宏哥之間的空位坐下。


    「果然是他的公司,就是aster tataricus的那棟大樓,少校昨天看到有醫生出入。雖然一天的時間還不夠確定,不過房地產公司那邊有人說他們三天前送了個大貨物上去,其中一件怎麽看都是大尺碼雙人床,八成就是了。」


    四人互相點點頭,朝我瞥來。少校接下去說:


    「隻是不曉得她在幾樓。那邊還有其他公司,沒辦法派駐太多警衛。如果平阪幫總動員一口氣徹查每一層樓,說不定馬上就找到了。」


    「要是鎖起來了,我們出再多人也沒用吧。」第四代的反駁使我想起aster tataricus社長室的嚴密門鎖。若他關愛麗絲的地方也裝了那種層級的保全裝置,找再多人來搜也隻能舉手投降。


    「你怎麽說,如果再多添一點合理的數字──」第四代低聲說:「我是不太喜歡,不過要我們用最惡劣的手段以也行。」


    「綁架紫苑寺螢一本身──拷問愛麗絲的位置嗎?」阿哲學長也壓下聲音。


    「沒錯。」


    「不行啦。」宏哥也說:「之後怎麽辦啊?人家可是有錢又有權耶,大可把我們都弄進牢裏再輕輕鬆鬆帶愛麗絲回去,這樣就什麽都完了。」


    「負責進去蹲的,當然是我們的人。」


    「真的不好啦,第四代的想法真的很黑道耶。」


    「我當然也知道最好是抓住他的把柄,讓他以後不敢亂來。不能直接衝進他公司裏找點把柄嗎?如果找到他囚禁愛麗絲的證據,就可以拿來用了。」


    阿哲學長搖搖頭:


    「如果那樣行得通,我早就把愛麗絲救出來了。那棟大樓每層用的都是最新的保全係統,硬得跟什麽一樣,根本沒辦法硬來。如果有愛麗絲在,說不定還能駭進去搞鬼……」


    「那阿宏有找到能用的嗎?」


    宏哥喪氣地搖頭回答第四代。


    「什麽都沒有。我這次真的有夠沒用。鳴海呢?你不是去銀座嗎,有找到可以威脅他的把柄了嗎?」


    「這……這個……」


    先含糊應話的我,吐舌潤潤嘴唇之餘,感到視線朝我聚來。


    我重新體會到,這真的是我的案件。委托人是我,接下的也是代理偵探職務的我。事情很單純,要挽回我即將失去,彌足珍貴的人。


    所以,我必須自己作主。


    「我沒找到把柄,不過行動方向已經確立了。不用脅迫的方式,這次也和平常一樣──」


    但是說這句話,還是令人有點緊張。


    「我要騙倒他。」


    四人目光同時變色,仿佛氣溫驟變。吹來的風明明冷得刺膚,但那薄薄一層皮底下,卻是不停脈動,無法抑止的火熱。


    「阿哲學長──」


    「喔!」


    「我想到最後,還是需要請你和幫眾一起靠拳頭打進去,所以要請你先研究大樓的平麵圖,找出愛麗絲的可能位置,選好路線。」


    「我知道,早就搞定了。」學長笑著拿出看似平麵圖的紙晃了晃。真有他的。


    「少校。」


    「我要做什麽?」


    「你對電梯熟嗎?會控製嗎?」


    護目鏡底下的童稚大眼眨動幾下:


    「電梯?那當然,這世上任何機器我都能兩三下就擺平。」


    「了解,我待會兒再詳細解釋。宏哥──」


    「什麽我都幹。」


    原本精疲力竭的宏哥忽然恢複生氣,臉色紅潤起來。


    「我需要你釣一個女人。那個……要在明天以內。」


    「今晚就搞定。」


    目前拜托的這些都不難說出口,但最後一個,要我不緊張也難。


    「第四代……」


    「怎麽樣?」


    他目光向橫一掃,刺上我的臉頰。


    「請借我錢。」


    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都愣了一下,隻有第四代連眉頭也沒皺。


    「多少?」


    「現在還不知道需要多少東西,整理不出數字,不過應該得花上幾千萬。」


    這筆錢大得讓其他三人都成了啞巴,原以為會被吐槽得千瘡百孔呢。而我的結拜兄弟,倒是一口就答應了。


    「給你打個折,年息三成就好。絕對要讓愛麗絲付錢。」


    「──沒……沒問題!」


    當晚,我猛踩腳踏車橫跨新宿,來到皇家禦苑邊一棟緊鄰十字路口的細長七層大樓。每層樓都仍燈火通明,照出公司商標「zodiac」。


    沒想到還會再來到這裏。我從人行道仰望大樓,心中如此感歎。


    明老板的結婚風波、「花丸拉麵店」關門危機,與香港黑幫的衝突──那些都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當時騎車載愛麗絲時,她雙手抓在我身上的感覺,好像是上個月的事。吐口氣麵對春夜涼風輕撫時,又覺得那仿佛已時隔多年。


    撥打櫃台的電話後稍待片刻,有個身穿褲裝的高挑女子從電梯廳走來。仿佛削光了女人味的短發和淩厲眼神──是黃小鈴。她身兼明老板的表姊、香港黑幫幫主的孫女及這間「zodiac」it企業的經營者,是個非常可怕的女強人。


    「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你。」


    一同進了電梯後,小鈴小姐歎著氣這麽說。我急忙將衝上嘴邊的「我也是」吞了回去,搬出客套話。


    「真的很抱歉,這麽晚了還來打擾您這麽忙的人。」


    「少來,你想談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小鈴小姐帶我來到她位在六樓的辦公室,空間整潔寬敞。鋼架上隨處可見花盆或玩偶等女性化飾品,讓我情緒放鬆許多。她請我在沙發坐下後,還不免禮地端了茶出來。


    「我不敢說自己沒欠你人情,就先說說看吧,你要我幫你什麽?」


    聽她這麽說,我反而更難開口了。


    「第一,是這個。」


    我將一份列印稿和usb記憶卡交給她。小鈴小姐看一眼後皺起眉頭:


    「我想請您把這篇報導放在zodiac的新聞首頁上,我會指定時間。」


    「這是假消息吧?」


    「不是。您放上去以後,它就會成為現實。」


    小鈴小姐懷疑的目光在我手邊晃了一晃,最後籲口氣說:


    「講到『第一』,是還有第二的意思嗎?」


    「對。另一個,東新宿車站附近有個和它直通的辦公大樓,zodiac在那邊有子公司吧?」


    她聽得疑惑地歪起頭:


    「你想做什麽?」


    「我想借用那裏和一些人手。」


    小鈴小姐銳利的視線頓時射進我的臉。稍後,她開口說:


    「那個偵探妹妹和家裏怎麽了嗎?」


    「……呃,您知道aster tataricus的老板是誰啊?」


    「這還用說?我們是同業,當然多少會查一下。」


    這倒是,更何況他們公司還在同一棟大樓。


    「愛麗絲現在和紫苑寺家有點糾紛。那個,詳細情形請恕我不便明說,而且為了您的安全著想,可能不知道比較好。」


    她從唇間吐出一口細長的氣後,開口說:


    「老是做這種偏門的事,很容易真的走上不歸路喔。」


    「感謝您寶貴的忠告……」


    這方麵,我早有十二分的自覺了。


    「不過這關係到愛麗絲的性命。我已


    經沒有多少時間,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這件事需要不少人手,平阪幫雖然有人,可是他們太顯眼,容易被對方發現我們的計謀。所以,那個……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幫忙,我會付錢的。」


    小鈴小姐拿我沒輒似的搖搖頭:


    「那間公司不是我管的。」


    「……咦?」


    「那是紅雷的公司,所以你去拜托他吧。我會先替你說明情況。」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禁發出一串怪叫。黃紅雷,他是這位小鈴小姐的哥哥,也是香港黑幫的少主。論暴力程度,他無疑是我見過的人之中最危險的一個。你要我去拜托那個黃紅雷?


    沒事,我也不是沒考慮過這種狀況。應該說,我原本也是認為直接找黃紅雷談會比較省事。但深怕他會對我做出很恐怖的事,最後決定聯絡小鈴小姐。至少她不會一見麵就揍人,或是把刀塞進我嘴裏。


    「如果要暗地裏找幾個打手,你更應該找紅雷幫忙吧?」


    「這……也對,是這樣沒錯……」


    「你也真是個怪人。明明可以若無其事地牽拖一大堆人幫你分擔風險,策劃一不小心就會死人的事,結果要你去拜托紅雷就怕啦?」


    「……我大概是在真正關鍵的事情上,特別缺乏想像力吧。」


    我搔搔頭說。


    「我想也是。」


    小鈴小姐拿起手機,是要聯絡黃紅雷吧。


    「大事能做得一聲不吭,卻在小事上疑神疑鬼,你還滿有黑幫老大的資質呢。」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


    回到家時已是隔天。我爬上黑糊糊的階梯,進自己房間後,沒點燈就撲到床上了。


    累死人了,手腳都像爛抹布似的疲軟無力。向黃紅雷求助又和他談價碼這種事,我這輩子不想再體驗第二次。沒想過自己真的能讓他答應。他那句「讓你欠個人情也不壞」附著在我耳裏,甩也甩不掉。有種被最糟糕的人抓住弱點的感覺。


    不行,此刻還有什麽好不甘心?我得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才行。


    我費了一番功夫撐起使不上力的手,將身體從床上拉開,開燈走向桌上的電腦。


    已經跳下去了。我將借得到的錢跟人全賭在這一把上,沒有回頭路了。接下來的一切都得仰賴我的記憶力,非得一顆不漏地榨幹所有腦細胞不可。


    突然間,我想起紫苑寺螢一的話,便翻找cd架,抽出mr. big的專輯。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搖滾純真樸實,對電腦作業很有幫助是吧?


    好啊,來試一試。我將cd塞進音響,調節音量後按下播放鍵。喇叭隨即送出狗吠聲,以及由激烈上升與下降連音所引爆,吉他與貝斯削身蝕骨般交吼出的熱血競奏。


    〈colorado bulldog〉。


    那是連起我與愛麗絲的歌。


    這聯係一定還沒斷。我隻能相信手裏這條綱索,盡全力將她拉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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