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哪裏、做什麽、是什麽」 "when tents of the cube are eposed"


    ***


    「掉出來了掉出來了!好好看著盤子吃啦!」


    「喔……」這已經不曉得是今早第幾次心不在焉的響應。菲雅將叉子刺進荷包蛋的蛋黃,不過視線卻固定在房間角落的四邊形箱子上頭。


    「嗯,還以為你會問:『他們在箱子裏做什麽?』這種遜斃的台詞,幸虧沒有。」


    「少…少瞧不起人!我可是知道的!這個隻是看得見遠處的風景,可以靠電力記錄過往……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但是——就跟我料想的一樣!我才沒有特別驚訝!哈!哈!哈!」


    菲雅擠出奇怪的表情幹笑著。明明就吃完了,叉子卻還在盤子上彷徨遊移。新聞播報員以直視攝影機的角度說著:「早安,今天一天也要充滿朝氣喔!」她也規規矩矩地跟著應聲:


    「嗯。雖然不認識你,但你也加油吧!」


    「喂,菲雅,你拿著這個一下,我教你怎麽使用電視。」


    「這是什麽?」


    「總之你先按下最顯眼的紅色按鈕看看。朝著電視。」


    接過遙控器,菲雅表情有些緊張地按下按鈕。然後——


    「消——消失了耶!」


    驚愕地猛然回過頭向春亮報告。告訴她再按一次試試之後——


    「亮——亮了耶!」


    又用一模一樣的動作再次報告。


    「那個是電源鈕,不看的時候一定要關掉電視。其他還有各種按鈕,但基本上別去碰。可以碰的隻有下麵的數字按鈕,你可以多按幾次嚐試看看。」


    「可以嗎?我要按囉……要按囉?」


    頻道切換成了別台的體育新聞。屏幕上突然變成f1賽車的光景,如春亮期待地,菲雅邊喊著「快閃開!」邊將身體側向一旁。


    「就是這樣,隻要按那些就可以切換各種節目。附帶一提,不管是哪種節目,裏頭的東西都不會飛出來,所以大可放心。」


    「我…我知道!但是……隻怕萬一,所以預防安全很重要!」


    菲雅微紅著臉說著,繼續啪啪啪地切換頻道。切換停止時,屏幕上的節目正在一個浪打得很高的海邊報導低氣壓接近。菲雅手指停下動作,像是呆掉似地凝視著那幅光景——


    「這是……海…嗎?」


    春亮肯定。而她的視線仍緊盯著畫麵中的大海,低喃道:


    「……我都沒看過。是嗎,原來大海這麽遼闊嗎。」


    菲雅眼中充滿著複雜的顏色。仿佛像小孩般的憧憬——以及,些微的失望。


    「看起來……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冰……還要暗。」


    「那是因為有雨層雲。夏天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樣啊。」


    「這附近也有海喔。隻不過是在背對鎮上的另一頭。想去的話就找一天去看看吧!」


    菲雅意義不明地晃了晃腦袋,春亮看不出她那是肯定還是否定的動作。


    電鈴聲響,春亮提著書包走向玄關。帶著笑容迎接他的製服身影是此葉。她沒要出席幹部會議或社團活動時,兩人常會像這樣一起上學。


    「早安~」


    「嗯,那走吧!」


    「唔唔……這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就是上學啊!我不是說過,平常的日子要上學嗎?」


    「和那家夥一起嗎?」


    「嗯,她和我同年級。」


    穿好鞋子,春亮指著不知為何一臉不滿的菲雅:


    「今天我要對你下達指令。就是在我回來之前的工作。」


    「……說說看。」


    「首先照我剛才教的方法打開電視,然後看你喜歡的節目。要是肚子餓了,廚房裏有飯。想睡覺就睡。以上,祝旗開得勝。」


    「就隻有這些?」


    「隻有這些。我會漸漸教你家事,今天你就先乖乖的。」


    唔唔——菲雅鼓著腮幫子。春亮正疑惑她哪裏不滿,這時此葉露出聖母般的笑容說道:


    「你該不會是想說,因為太寂寞了,沒辦法一個人看家吧~?」


    「你…你說什麽!誰寂寞啦!少了不必要的家夥,我可清靜多了!啊啊~真期待!電視的世界正等著我呢!」


    「那就沒問題囉~可喜可賀。那麽春亮,我們走吧,『兩人一起快樂地上學』!」


    「你說『快樂』……哼!反正一定是充分運用你那胸部,兩人快樂地偷情是吧……!真是不知羞恥!哼,滾吧,馬上滾,快滾!我太想早一點獨處,都雀躍不已了!」


    「嗯——總覺得很不放心……不過快遲到了,沒辦法。此葉,走囉!」


    此葉踏著輕盈的腳步,春亮則是搔著頭出門了。菲雅氣衝衝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不過卻在他們的氣息完全消失後深深歎了口氣。她一屁股坐在玄關地上。


    好安靜。擺在鞋櫃上的木雕熊、天花板的粗糙木紋、牆上掛著的鏡子,和鏡子旁的月曆。一切都靜止不動。不會動的各種日用品,以無言的冷默接納了她——以無機的同伴意識。


    雙手抱膝,眯細雙眼。之後菲雅微側著臉,看著銀白色的頭發滑落,一邊低嚅:


    「呆子……也用不著真的丟下我吧……?」


    ***


    他已經習慣載奇怪的客人了。在機場門口這種人類交叉點工作,這是必然的。口中不斷重複著fuck四個字母的黑人們、淨是拿著同一款遊戲機的中國人、以毫無生氣的表情說著下述話語的日本人家庭……「到沒有人會去的森林或沼澤。」回想起來沒完沒了。


    但是——這名客人在這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怪。


    出租車司機單單移動視線,透過後照鏡確認著幾分鍾前從機場上車的乘客。一位金發、身穿瀟灑洋裝的白人美女。到這邊都沒問題。除此之外全都很怪,太奇怪了。是說,「那種打扮」可以上飛機嗎——?


    「我總覺得好像被人偷看。」


    鏡子世界裏,無視禁止吸煙標語(恐怕是故意的)叼著細香煙的女子,口中同時吐出煙與流暢的日語——並伴隨著「輕微金屬聲」聳了聳肩。


    「啊……那個,抱歉。」


    「哦?你也是嗎?」


    除了自己之外還會有誰?車子裏明明就隻有兩個人。司機心裏愈來愈毛,忍不住背脊打了個顫。但客人就是客人,要到她吩咐的城裏飯店還有一大段距離——盡可能讓這個空間變得舒適點吧。內心作此打算,司機開口:


    「您…您的日語說得真好呢。我載過很多外國的客人,你是其中最——」


    「最怪的客人?」


    司機感到一種冰柱自喉嚨一口氣滑出肛門的心情。他好不容易佯裝鎮定:


    「除了日語講得好之外,若要說的話,就是——那個……最漂亮!」


    「唉呀,這個國家的出租車司機還有接受客套話的訓練呀?不愧是禮儀之國日本,好極了。嗬嗬!」


    應答得似乎很順利。宛如少女般輕盈的笑聲令他稍微鬆了口氣。


    「不,這不是什麽客套話,真的!」


    「嗬嗬嗬,就算是騙人的,我也不介意就是了。『謊言正是所有幸福、所有恩惠、所有名聲、所有財富的關鍵,必須要這麽想才行。』——我喜歡的作家是這麽說的。雖然是反社會性言論就是了。」


    「喔……我沒有聽說過,但果然是外國的作家吧?」


    「對,是反社會的名人,唐納森?阿爾馮斯法蘭索瓦?薩德侯爵(注.donatien alphonsefra


    ncois de sade,公元1740—1814)。」


    如此說著,後座的乘客又笑了。司機不明白,究竟有什麽好笑的。


    「您是來日本觀光的嗎?」


    「不,算是來工作吧。」


    「那真是辛苦了。呃…您是做什麽工作的?」


    打扮奇異的美女抬起臉,透過鏡子對司機微笑。


    看到那對眼神的瞬間,借由至今對話所獲得的安全感一下子灰飛煙滅。


    想要逃跑的心情迫使他踩下了煞車。啊啊……果然,這種人不會是什麽好東西。這種……像快樂地踩死蟲子的小孩一樣,以盡是浮現侮蔑的恐怖眼神笑著的人,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清理垃圾。」


    ***


    獨自被留在家中過了幾小時。電視一下子就看膩了。


    「呼,好閑……實在好閑。」


    口中念著和昨天相同的台詞,一個念頭倏地浮現。既然在屋子裏閑著沒事,就外出看看吧!穿上緣廊底下的涼鞋,來到庭院散步。轉來轉去。轉來轉去。


    「……好無聊。」


    蹙眉繞了屋子幾圈之後,視線停留在前方的別館。一樓似乎是倉庫,拉下了銀色的鐵門。遙望二樓窗戶,菲雅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怎麽說呢,真不公平!春亮就那麽喜歡那個乳牛嗎?這個無恥小鬼!再說,那女的居然有自己的個人房間,豈有此理!真是太不公平了,不公平!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做啊!結果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


    嘀咕著抱怨,正打算回頭——又停下腳步。


    「對了!那家夥並沒有禁止我做這件事吧……?嗯,因為沒問題,所以才沒說的吧?」


    她很幹脆地自行同意。不過,要實施這個作戰有個難題。


    「這下子該怎麽辦好呢……?」


    下意識仰望天空。然後突然注意到,答案早就準備好了。她壞心一笑。


    眼前看到的是天空——以及妨礙這片寬廣視野邊緣的……別館的窗戶。


    猜拳猜輸出去買果汁的泰造回來了。但他不僅兩手空空,還一臉陰沉。正和平常的夥伴們夾著便當菜的春亮抬起頭:


    「怎麽啦,泰造?」


    「呐,我說春亮……我知道這樣不行,但我實在沒辦法——雖然明知這已經被用到老套得不能再老套了,我還是非做不可!呐,春亮,可以吧?在這種情境下,我可以對你使用典型的那招吧?」


    「你…你在說什麽啊……」


    春亮驚訝地看著泰造,隻見他突然勒住春亮脖子。


    「為什麽!光是!隻有你!」


    「咕嗚……咳咳!你這笨蛋,幹嘛!發生什麽事啦!」


    「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這家夥,都已經有此葉同學了還不滿足!」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噗——?」


    「嗚哇!好髒!」 「喂,夜知!什麽東西噴出來了!」


    春亮連向渦奈和錐霞道歉都忘了,隻顧著懷疑那一瞬間跳進眼中之物是否存在。


    那是——從教室的後門冒出了一顆「銀色的頭」。


    「喂,剛才的男人,你不是要幫我帶路嗎……啊,在這裏啊。」


    菲雅一臉若無其事地走近。而且身上還穿著製服。


    「嗬嗬嗬,我來找你囉,春亮。」


    她抬頭挺胸,誌得意滿地發言——教室的空氣一瞬間靜止。


    「菲雅?你怎麽會在這裏?」


    「沒為什麽,你又沒有說『不準來學校』或者『不許出門』。既然這樣,要去哪裏都是我的自由。」


    「因為太過於理所當然,所以我才沒說…噗哈!」


    坐在身旁的渦奈隨手一抓,將春亮的頭壓進便當盒裏,順勢起身,閃爍著目光一把抱住了菲雅。


    「哇啊~!哇啊~!超漂亮,超可愛的!」


    「唔咕。喂,女人,不要隨便碰我。」


    「講話方式也超獨特的!你叫菲雅嗎?你從哪邊來的?和阿亮…春亮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籠統來說,我現在滯居在這家夥家裏。」


    「你們同?居?嗎?」


    「聽我說!是我老爸在國外認識的朋友的女兒!所以我才無可奈何照顧她啦!」


    「也就是說,你們住在一起啊。這……身為班長,看來有幾件必須確認的事呢……!」


    伴隨著奇異的氣勢,錐霞搖晃著起立。不消多久,班上同學全圍了過來。


    精疲力盡的春亮先使了個眼神給菲雅——「別多話。」菲雅也點點頭。看來事情的前後似乎變成……菲雅剛從國外來,並沒有特別轉學進來,隻不過因為很閑,所以就自己跑來了。


    姑且不論此,包圍菲雅的騷動理所當然也傳出了走廊。


    「啊啊——!」


    望向聲音來源,隻見此葉臉色大變地衝進教室。似乎是剛從福利社買東西回來,手上抱著好幾個三明治。


    「為…為什麽?」


    「她擅自跑來。我現在要昏倒了,此葉,之後的事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我也很傷腦筋啊!」


    此時,有個男人因此葉的登場而轉換了人格。泰造鑽出人群:


    「啊……此葉…同…同學!午…午安!歡迎到我們班上!雖然這地方半數以上都是男人,滿是汗臭味,但請別介意!請…請問有什麽事嗎?」


    此葉客套地向他打了招呼。這時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


    「呃,我原本預定要和春亮一起吃飯,可是……還有,我想說既然都來了,機會難得,也想和菲雅一起吃耶~!可是看這情形,人實在太多了,真傷腦筋。」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如她所期待的,泰造開始排除菲雅周遭的包圍網。無視於抗議的抱怨聲,強製驅散同學們。此葉笑著道了謝;泰造則轉過身,握拳擺出了勝利姿勢。這是將來會被女人騙的類型吧——春亮心想。


    「嗯——什麽嘛,你也在啊?不用來也沒差啊。」


    此葉的嘴唇無聲地動作——不用來也沒差,這句是我要說的話。


    「來,桌子!追加兩人份!」


    「啊,喂,泰造,我們……」


    「咦?不是要一起吃飯嗎?我或渦奈在的話會打擾到你們嗎?」


    「吃午餐嗎?我不介意喔。我找到了便當盒,所以有裝來。」


    菲雅擅自回答。要是現在說「無論如何都要三個人獨處」拒絕也很奇怪吧。但事已至此,隻有一瞬間也好,必須對她講明白。


    春亮自坐位起身,若無其事地抓著菲雅的頭,邁步而出。


    「我帶她逛一下,順便重買果汁。你們顧一下位置。此葉,走囉!」


    「啊……好。抱歉,這個……」


    將手拿著的三明治x3遞給泰造,此葉也跟在春亮身後追上去。就算來到走廊,眾人的視線也理所當然似地朝著菲雅匯集過來——總之先無視。


    「你啊——究竟在想些什麽?」


    「嗯?所以我剛不是說了嗎?你又沒說不能來,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實在很閑。再說,隻有這女人能來,我卻不可以,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上學的啊……」


    「真是……因為還有許多常識的問題,所以要外出還太早,早知道就跟你講清楚。」


    「什麽嘛!你沒看到我剛才的對話嗎?我能和人正常交談啊!」


    「很可惜,看得我心髒都差點裂開來……不管了,總之得突破現下的難關!聽好了,可別破壞了『剛來到日本,什麽都不懂』的


    形象喔!遇到傷腦筋的狀況,隻要閉上嘴側著頭笑一笑!這就是日本式的問題解決法!」


    來到鞋櫃前的自動販賣機,春亮隨便買了足夠人數份量的果汁。菲雅感到相當稀奇似地看著他的動作,突然此葉對她搭話。


    「我從剛才就很在意……你那製服究竟是哪來的?」


    「不用說也知道吧?腰部和胸部都大的誇張,穿起來裏麵空蕩蕩的。減瘦一點吧!」


    「你……你亂翻我的房間嗎!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你也應該要會區別啊!」


    抬頭看著此葉表情變色地逼近,菲雅一臉從容地揚起嘴角。


    「哦……你說這種話可以嗎?」


    「什麽意思?」


    「喂,春亮,你聽聽看!這家夥衣櫃的最上麵啊,居然藏著形狀難以言喻的內衣——」


    「哇—哇—哇—!我隻是因為一時鬼迷心竅,才會買了那個!」


    「你們在吵什麽啊……拿去,果汁買好了,回去吧。」


    一邊邁步,春亮低頭瞄了菲雅一眼。


    「我聽了一下你們的談話,闖進別人的房間很沒禮貌喔。」


    「唔……沒辦法啊!不穿製服沒辦法進學校,這點我還是知道的。再說,我就是問了路人『這件製服的學校在哪?』才到得了這裏的。」


    「為什麽你在發現沒有製服這一點時,沒有選擇『放棄』這個選項?」


    「是說,你是怎麽進到我房間的啊?我明明有鎖門啊。」


    「……?不曉得你在說什麽。我是用正常的方法進去的啊!從窗戶。」


    「窗戶也有上鎖才對啊!該……該不會!」


    麵對說不出話的此葉,菲雅認真地比了個勝利v手勢,說道:


    「嗯,我打破了。」


    此葉頓感暈眩,身子踉蹌了一下;一旁的春亮則是魂魄都快隨著歎息飛走了。究竟是誰要出錢修理那個玻璃窗啊?


    「……啊—嗚——不行了,我累斃了。喂,菲雅,飯吃完後就給我火速回家!要是被老師看到,不曉得還要惹出什麽大騷動。」


    「唔,我也想看看上課的情形耶?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正當他們在教室前進行此番對話,錐霞突然自反方向走了過來。


    「班長,你剛才上哪去了嗎?」


    「去了一下教職員室。慶賀吧,夜知,還有菲雅。」


    教職員室。對於這四個字感應到的不好預感,隨後馬上就實現了。


    「我去和老師談了。老師破例準許異國的客人觀摩下午的課。沒什麽,不必向我道謝,這是身為班長該做的事。異國文化交流的機會難能可貴,應該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吧。」


    多管閑事!——春亮死命地將這句話吞回肚子裏。錐霞半垂著眼簾繼續說道:


    「這麽一來,就能有多點機會和菲雅聊聊了。還有很多要確認的事——雖說此葉也在,但花樣年華的女孩和男高中生在沒有父母的家中同居,有沒有犯下什麽錯誤……之類的。」


    看她的眼神這麽銳利,錯不了,後者才是主要的理由。


    (啊啊——真是的!到底該抱怨哪一點才好啊……!)


    可是最後春亮隻是頹喪著肩膀,放棄了一切抵抗。


    不管抱怨哪一點,都不會有人聽的吧——他隱約明白這點。


    「雖然不太明白……但我可以去上課嗎?你是叫做錐霞吧?你這家夥真不錯!」興奮的菲雅,臉上的表情比預期的還要高興。


    ***


    把小費丟給被徹底灌輸客套笑容教育的小弟,趕他出房間後,她開始打開行李。在大廳收到的幾個行李箱,是早她一步從本國送來的。一麵抽著煙,一麵確認內容物。必要的東西都齊了。沒問題。


    「……?怎麽覺得好像多了一個……?」


    對於最後一個像吉他箱的細長行李箱,她沒有印象。將變短的煙在煙灰缸拈熄,打開箱蓋一看——


    「這是……」


    她的表情在瞬間扭曲。那是憎惡與憤怒的形狀。她摔了蓋子關上行李箱。收在箱內的便條因此彈了出來。撿起便條過目——然後捏爛。


    「啊啊,真是——多管閑事,多管閑事……差勁透了!」


    她揍了箱子,並進而使出渾身之力舉起摔了出去。看起來很昂貴、裝點高級套房的花瓶應聲破碎。


    「唔唔……事情才剛起步就這麽不吉利……啊啊,得冷靜下來才行,必須冷靜下來——」


    搖搖晃晃地走到桌邊,一把抓起香煙盒。坐上沙發,深深吸了口煙。先是一支,接著又抽第二支。直到第三支,焦躁感才平息。


    當三支煙都化為灰燼時,行李中的手機響了。從接話口傳來的是年輕的女聲。


    『我是負責本次作戰的後方支持員。這是我們的初期聯絡。』


    「辛苦了。我已經平安抵達……自從進到這個國家我就一直覺得受人監視,是你嗎?」


    『肯定。當你一入國境,支持便開始。後方支持員平時是不現身的。』


    「那當然。要是讓沒有戰鬥力的後方支持員出來前方,那才叫做騎士的失態。因為前衛是我,所以那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還有,問你個問題……這裏的多餘行李,和你有關係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就是附有免罪符機關的垃圾。看你那樣子,應該是不知情吧。既然如此就沒問題了。幸好隊伍不必一開始就鬧分裂——那麽,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後方支持員啊,就讓我們朝向不知容貌亦不知名的道別,開始行動吧!」


    『了解。作戰開始。』


    接著電話裏的聲音告知了目標的位置。被分配到的同伴的優良辦事能力令她滿足。


    結束電話後,她邊看著囤積於天花板的煙,以輕蔑的表情笑著低喃:


    「該前去了,前往清除礙眼的垃圾!」


    ***


    放學後的屋頂上。微陰暗的天空吹來的風,著實令人發寒。


    盡管如此,菲雅依然快樂地遙望著眼下的操場。


    「這裏好高,心情真暢快……仔細一想,難得搭那個叫作飛機還什麽的飛上了天,早知道在來的途中就該看看窗外才對。真是失策。」


    之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麽,笑了:


    「話說回來——上課還真是有趣呢!嗬嗬,一想到我說英文時那些家夥的表情……才那點程度,兩天就學得會吧?」


    「別把我們和基本能力不同的你們相提並論……」


    春亮頹喪著肩喃喃道。下午的課使得他精神上接受了相當程度大的拷問。所幸沒有引發什麽致命問題,但——因為雞婆的老師下達指令要他帶菲雅參觀校園,因此放學過後精神疲勞也仍未恢複。


    一旁同樣麵帶倦容的此葉則倚在護欄上。起初泰造他們也一起跟著帶領,但由於有社團活動或幹部會議,最後隻剩下他們兩人。


    「嗯……他們玩球也結束了啊……人開始變少了。」


    「因為已經是社團活動結束的時間了嘛……差不多該回家了吧?」


    「真美妙的提議!早點回家吃飯吧?」


    聽了這番話,菲雅卻還是不離開護欄。


    「也好。可是……再一下下。我還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


    望著她那嬌小的身影片刻,春亮看開地歎了口氣:「隻有十分鍾喔。」


    「呐,春亮。這個地方——真不錯。」


    「是嗎?又沒有人,什麽也沒有,風景看起來也沒有特別有趣吧?」


    「不是這個風景。我是說這裏,學校這個場所……


    非常熱鬧,有著多到不可置信的人類,而且不論哪個人都看似很快樂。我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地方。」


    苦笑著說出的這句話,其中包含著溫柔。


    以及掩飾不住的寂寞。


    聽見喀滋喀滋的聲音,春亮轉頭看向一旁,隻見菲雅仍固定著視線,從口袋取出魔術方塊單手把玩著。


    春亮忽然有種錯覺,在這屋頂上沒有自己也沒有此葉,隻剩少女獨自一人。無關乎是閉上雙眼,抑或轉身離去,少女仍是獨自存在於此地。感覺就像是一幅隻有一名登場人物的繪畫,而自己則是在畫框外頭看著這幅風景。


    「……像這樣的學校是最近才創設的,你會感到稀奇也是理所當然。」


    打斷春亮妄想的是此葉。她會像這樣子安慰菲雅,是因為她很能體會菲雅現在的心情。


    「來學校的中途路上也很稀奇。就結果來說,和這裏一樣,人很多——很喧鬧。哈哈,害我忍不住一句一句去聽聽看,到底有什麽好一直聊的。」


    「你至今所待的地方,人真的那麽少嗎?」


    「至今所待的地方…嗎……」


    「——啊,不,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


    此時,菲雅才終於將臉轉向春亮。


    她在微笑。稍微緩和雙頰,眯細修長的雙眼,形狀好看的嘴唇也微微揚起。然而為什麽——春亮卻覺得她似乎快哭了出來?雖然無憑無據,但他就是很不安。


    「春亮,你想知道嗎?」


    「……咦?」


    「我想反過來問你。你想知道關於我的事嗎?我至今為止都在哪裏,過去都做了些什麽,而我又是什麽樣的東西?你——想知道這些嗎?」


    她依舊保持著微笑。明明是些沒什麽大不了的問題。


    但卻充斥著緊張感。


    春亮咽了咽喉嚨。要是肯定,又或者要是否定的話,總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雖然不曉得會是什麽事情,但總覺得一定會造成無可挽救的事態。


    此葉眼神認真地守候著菲雅。菲雅持續著憂傷的微笑。


    兩人等待著她的答案。


    春亮舔了嘴唇,將空氣吸進肺裏。然後準備回複答案——


    「——第一個問題,『至今為止都在哪裏?』就讓我來回答吧!她在這數百年之間,都持續沉睡於廢城的秘密倉庫裏。因此她才得以逃過我們的眼線。」


    從頂樓入口傳來的聲音搶走春亮的發言。而那句話果真也算是答案,因此如他所預料的,造成了無可挽救的事態。


    安穩的時刻結束了。


    ***


    那名女子穿著貴族般的洋裝。微卷的金發底下,畫著性感唇線的嘴唇叼著一根與其貴族氣息不合的香煙。不過她的最大特征則在於雙臂——從指尖到肩頭,整隻外麵都包覆著黑鐵,肥胖、巨大、粗壯得十分顯眼。又長又壯的手部裝甲。漆黑的鐵板以幾何學的方式組合,厚度甚至比腰圍還粗,看上去隻能以畸形來形容。宛如巨人用的義手,又或是隻裝備著巨大西洋鎧甲的手臂部分,這樣的狀態,理所當然形成了如彌次郎兵衛人偶(注:平衡玩具的日式稱法)般的架構。


    「你是……什麽人呢?」


    盡管受到那奇異氣息的壓製,春亮還是如此問道。女子聽了嗬嗬笑了出來。


    「不必這麽恭謹沒關係,少年。我是名叫『搜集戰線騎士領』的組織的人……名字叫做佩薇?巴洛沃。也有個綽號叫『平衡玩偶』。」


    巨大的手甲前端抓起裙擺,優雅地行了個禮。動作實在是恭敬且誇張的離譜。


    「喔……是?那個…我還搞不太清楚……」


    「唉呀?聽到這個名字卻不明白——那我確認一下,您是姓夜知嗎?」


    「咦?嗯……是……」


    「那麽我來說明一下。夜知崩夏與我們騎士領處於對立的立場。你身後『那個』的沉眠之處被挖掘出來,就是一切的開端。情報傳進我們耳中後,我們也立刻前往調查,但卻遲了一步。盡管平常總是被不著痕跡地帶走,但這次的東西非同小可,總算是讓我們查到被搬送到何處——就是這樣。說到這裏,你應該明白了吧?」


    那個、東西、搬送……還有父親的名字。所有的關聯全都指向一件事物。


    「你……你的目標是這家夥嗎……?為…為什麽!」


    「蠢問題。那個被發掘出來,是與受詛咒的道具——禍具相關的所有組織所關心的事。不過我們的立場和『闇曲拍明?研究室長國』、『龍島/龍頭師團』、『比布利歐家族會』或『夜知崩夏』都不同。很單純,我們搜集戰線騎士領不容許受詛咒的道具存在。禍具是不得存在於這世上的東西。所以我呢——」


    從她叼著煙的口中吐出了長長的煙霧。她看似愉悅地說道:


    「將要破壞禍具之首——『箱形的恐禍』(fear in cube)!」


    那個單字指的是誰,不難理解。春亮一轉頭,隻見菲雅臉色蒼白地低著頭。然後他聽見佩薇的聲音。


    「嗬嗬嗬,薩德侯爵是這麽說的:『為了將殘酷的快樂正當化,他們所用的論據如下——我們渴求感動。那正是耽溺於快樂的所有男人的目的,我們將采取更加積極的手段來追求感動。』雖然我是女人,但一點也沒錯,我太感動了!我將感動於即將發生的殘酷!」


    說詞與行動接續得相當突兀。女子的洋裝擺動,朝春亮等人疾馳。


    「——!快逃,春亮!」 「春亮!」


    被菲雅撞飛出去,春亮踉蹌了幾步。而此葉更是猛地拉走他的身體。


    「你那份用心很好!豬不可以波及到人類!」


    單純的攻擊。她舉起包覆著裝甲的手臂——一鼓作氣往下揮。菲雅橫向跳開回避,剛才站過的地方發出了碎裂的哀號。


    佩薇如野獸般地壓低姿勢,吐掉變短的香煙嘖舌——那也是和洋裝格格不入的舉止。她從水泥地麵拔出刺進去的手,頂樓地麵的屍骸自手甲掉落,而地上更是形成了一個隕石痕般的明顯凹陷。


    怎麽可能!——春亮心想。怎麽想,一個女人的力量也不可能破壞至此。這麽說來——


    (那具手甲……難道是禍具?)


    身著洋裝及高跟鞋的獵人再次展開單純的攻擊,菲雅死命地閃躲。身體勉為其難躲過佩薇雙手的接觸,但相對地,腳下的水泥隨之碎裂。護欄大幅度扭曲,長椅也破裂四散,水塔的牆壁看上去則像蟲啃過似的。


    最後菲雅終於被逼到了角落。眼前擋住去路的佩薇,雙手誇讚般地嘎滋作響。她以舌頭拾起額頭滑至唇邊的汗珠,淫猥地笑著:


    「真是奇怪,為什麽光是逃呢……手下留情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箱形的恐禍。據我所聽到的,你應該不是這樣的東西吧?」


    菲雅訝異地突然抬頭,擠出聲音:


    「住…住口……別說!」


    這句話使得佩薇微抬起眉毛,最後終於察覺什麽似地顫抖著雙肩:


    「這真是可笑,太可笑了!那位少年他們該不會不清楚你的詳情吧?嗬嗬,那麽就讓我來回答剛才剩下的問題吧!」


    她取下手甲上類似栓子的東西,一部份的裝甲打開了。她從裏頭取出香煙,叼在口中。而後,和積囤的煙一同吐出的是——嘲笑及玩弄的聲音。


    「『過去都做了些什麽?』很簡單。虐殺人類。淩辱、強迫人哀號、渴求怨歎、啜飲鮮血、一味地屠殺!好幾十人、幾百人、幾千人!不管是有罪之人或無辜之人、男女老幼、平民、貴族、奴隸、學者、農民、商人、神父、娼妓或是騎士!」


    「啊……啊啊……」


    「像神一般全都


    一視同仁地殺掉了對吧?婚禮的前一晚,在丈夫的麵前淩辱妻子、使之發狂後殺掉了對吧?剖開孕婦的肚子取出嬰兒,傾聽同時發出的慘叫與初啼,之後殺掉了對吧?賜給即將餓死的乞丐食物,讓他看著食物從自己的胃流出來,以他哭泣的樣子為樂,然後殺掉了對吧?」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我…我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麵色蒼白的菲雅,雙手環抱著身體顫抖。


    「不是,不對……不對!我…並不是喜歡…才做那些事的!我隻不過是被使用罷了!並不是…想做…才做了那些事……!」


    「唉呀,真是差勁到極點!你在找借口嗎?明明隻不過是道具。可是你做了那些是事實吧?所以才受到了詛咒!啊啊,真是惡心!老實說,像現在這樣跟你說話,我就想吐得受不了!嘔……」


    「囉嗦,囉嗦,閉嘴……閉嘴!」


    「才不要呢。你再仔細思考一次。你是什麽東西?不對,我應該要清楚告訴你比較好吧?正好剛才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麽樣的東西?』還沒有回答。」


    別說——菲雅低喃。別說——春亮心想。但話語卻沒停止——


    「箱形的恐禍。異端審問期所開發出來的這個,就隻是個——泛用拷問處刑器具!」


    「別說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那美妙的慘叫聲還真讓我忍不住失笑耶。好啦,你有罪。你有著拷問、處刑數以千計無辜民眾的罪。甚至讓你得以化為人形的詛咒正是罪證。你會乖乖地受罰吧?隻不過是個道具就要有個道具的樣子,不再必要的時候就該被破壞,你就默默接受這一點吧!」


    春亮握緊拳頭。他就是無法同意這句話。


    好想說出口。你知道嗎?這些不幸變得不再隻是單純道具的家夥們,是抱持著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決心來到這裏的,你知道嗎……!


    「既然沒有戰意也好。因為光是破壞可憎的禍具就足以讓內心暢快了!」


    佩薇高舉起雙手。春亮與她們之間的距離,來不及讓他介入兩人之間。


    但此時,他聽見耳邊極靠近的地方傳來一陣低語——以及衣服磨擦的聲音。


    「春亮,你留在這裏。」


    黑發少女憑借著非人之力飛翔。沒錯,在春亮的身邊——


    有著一個和他相同……不,更甚於他,對佩薇感到憤怒的存在。


    輕而易舉地躍過數公尺距離,製服裙擺激烈飄動的此葉,幾乎以直角自佩薇頭上發動突襲。身穿洋裝的女子敏捷地轉身閃過手刀攻擊——而後此葉目光嚴肅地在她和菲雅之間著地。


    低頭瞥一眼被鋒利劃破的裙子,佩薇誇大地攤開雙手:


    「唉呀唉呀唉呀!我一點也沒發現……這裏也有一個渾身詛咒的惡心廢棄物?雖然不包括在任務裏,但你要是妨礙我進行首要任務的話,我就得連你一起破壞囉?」


    「請你別誤會,我和後麵那個小孩一點關係也沒有。隻不過是你的發言令我感到不耐罷了,為了泄恨才發飆襲擊你——大致是這樣,請你了解。現在的年輕人都很容易發飆嘛。」


    聽起來很平靜,甚至還有點開玩笑的語氣。但是眼鏡深處的視線卻充滿威壓感。


    「不想受傷的話,我想你隻能夠選擇離開了。」


    「……嗬…嗬嗬……不錯嘛,看起來很冷靜,不像是容易哭泣叫喚的人——但正因如此才更有淩辱價值。是怎麽形容的?要表達這種對照性的美好言詞……傲嬌?是這個嗎?」


    「我才不曉得!」


    以雙掌擺出手刀的此葉朝佩薇進攻。然而穿著洋裝的貴婦人高舉厚重的右手,鐵板輕而易舉接下攻擊,在極近距離下,仿佛要挺出整副身體似地揮出勾拳。此葉連忙防守,但由於雙方質量的落差而輕易被彈飛出去。


    「精神奕奕地跳出來,結果卻是這麽難看。隻能說,你很虛弱耶?雖然不知你原本的性質是什麽,但那種半吊子的能力是不可能擊敗我這副裝甲的喔?」


    菲雅顫抖著對一頭栽進附近護欄的此葉大罵:


    「笨…笨蛋……與你無關吧?你在做什麽……!」


    「——是啊,沒錯。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嗎?我做這些事完全與你無關,請別管我。」


    一麵從護欄中拔出身體,她看也不看菲雅一眼說道:


    「順帶一提,雖然這也與我無關,但你打算怎麽辦?你受到詛咒是事實。你有著被詛咒的過去是事實。因此被人追殺性命,這也是事實。你打算怎麽應對這些事實?」


    「……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必這麽辛苦了。」


    「乖乖地被破壞也無所謂嗎?」


    「……我不要這樣……」


    「那就隻能戰鬥了。為了守護自己,你隻能戰鬥,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真是的,知道這一點也真傷腦筋。」


    「你說……你懂什麽?」


    此葉視線固定在前方,低喃著說道:


    「討厭傷害人的自己。不想戰鬥。非常想要忘掉,因此盡管會賠上自己也會忍不住猶豫……真是的,感覺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起身的此葉喘了口氣,自暴自棄般突進,然後再次被彈飛。不過這次沒有撞上護欄。


    出現在菲雅眼前的一個背影接住了此葉。


    「抱歉,兩位,因為我有點混亂,所以來遲了。」


    「春亮……」


    「笨…笨蛋……你出來又能做什麽!你才要快逃啊!」


    「不,雖然說不定徒勞無功,但我至少能夠幫點忙吧?」


    將說不出話的菲雅置之腦後,扶住此葉的春亮麵向佩薇。


    「少年,那可是愚蠢的行為喔。我至少不想主動殺害人類,但若是陷入無可避免的狀況,也是會不惜殺生的喔?比方說,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妨害我破壞最差勁的道具的話。你要不要重新考慮考慮?」


    「那也不成。這家夥可是來這裏投靠我的,哪可能回答你『是這樣嗎?好的!』然後視而不見?日本人是講情的民族……還有一點。和那個眼鏡女孩發飆的理由一樣,我也有點不爽。真想揍你一下耶——我也有點這麽想。雖然我討厭和人打架就是了。」


    「太愉快了。你要怎麽做?」


    這是重點。低頭看向扶著的此葉,而她也回頭注視著春亮。


    「呆子……為什麽……你要因為我的問題而……」


    背後傳來菲雅的聲音。春亮揚起唇角:


    「她這麽說耶?我做的事真的有那麽蠢嗎?」


    「多少也能夠同意啦……不過,我倒覺得『果然是春亮』呢!」


    「我不太明白。抱歉,可以拜托你嗎?雖然你可能不願意……但這樣下去贏不了吧?」


    此葉沒有回答,隻是輕輕一笑,往前跨出一步。可是當她視線對上佩薇時,臉上隻剩下真摯的決心。


    「既然你不滿意半吊子的能力,那我就變回我自己吧。因為某個緣故,所以我不會讓對方流血,但要是打中的地方不好,你也沒辦法全身而退的喔。這一點請你見諒。」


    「原來如此,你是以這樣的方式努力啊?可以啊。對了對了,因為破壞了道具後要提出報告書,所以趁現在請教一下你的名字,雞婆的廢物小姐。」


    春亮手搭在此葉肩上。剎那間,此葉身穿的製服以及內衣都輕飄飄地掉到屋頂上——


    而後剩下來的隻有春亮手裏握著的,細長的無機物。理應為刀刃的部分覆著一層闇色的刀鞘。但那刀鞘薄得異常,硬得異常。簡單地說,這個狀態就等於刀刃的部分貼了一層金屬膜。該說是鞘刃嗎,貫徹不流血的第二個刀身。


    從那把受詛咒的日本刀某處傳出了聲音。


    「我的名字是……村正此葉。但是……我不喜歡人家隻以姓氏稱呼我。」


    ***


    豪壯的手臂擋下了刀。一陣淩厲的衝擊襲遍全身,但還不至於被擊飛。


    「請像平常那樣放鬆身體……!基本上會由我來移動!」


    聽見刀子說的話,春亮回她一句:「拜托了!」身為妖刀的此葉操縱著他的身體踏出步伐。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的刀刃一閃,以逆袈裟斬狙擊對手的身體。盡管速度令佩薇皺眉,但她還是勉為其難靠手甲的肘部擋了開來。


    「這不是很好嗎,變得很有趣……!可是你為何不拔刀呢?日本刀不是很鋒利的嗎?」


    「我說過了,我不喜歡血……不勞費心,即便是這樣,被打中還是會痛不欲生的喔!」


    如同一把鐵刀般發揮威力的鞘刃,好幾次與豪壯的手臂交錯。尖銳的衝擊聲使得耳朵開始覺得痛。


    「太硬了……都打成這樣了還不壞,有這種事嗎?」


    雖然身體自己會動,但並非不會疲勞。開始喘不過氣來了。此葉似乎明白了這點,趁著敵人的鐵拳嵌進屋頂時,雙腿擅自拉開了距離。


    「春亮,你還好吧?」


    「嗯,我還能撐……啊,嗚喔!」


    大意的瞬間,被拋來的水泥片在眼前被刀子打落。要是沒有此葉的話,恐怕自己早就死過數十次了——春亮顫抖著背脊心想。


    「可是,再這樣下去的話,隻會漸漸變得走投無路,得想點法子!」


    「我有個提議。走投無路的話,要不要試試那招?之前曾經看過一次的那個……『交叉法』是嗎?雖然對你來說比變成這個姿態還要討厭……」


    「也是……我試試看。隻要謹慎一點就沒問題,請不用介意。」


    「你們可沒有時間悠哉地聊天喔,垃圾,還有幫助垃圾的少年!太礙事了,所以請你們現在就毀滅吧!」


    造型醜陋,但唯獨左右兩邊呈直線對稱的平衡玩偶愉快地開始施展暴力。


    和到目前為止一樣,此葉接下了攻擊;但她同時展開新的行動。她隻是在內心裏改變行動的目的。不是攻擊,也不是防禦。


    而是分析。


    必要的是集中力。甚至要燒掉不存在的大腦般,將集中力耗在分析敵人的些微癖好。呼吸、視線、架式、動作。出現了何種預兆,而後哪種攻擊會來襲——將這些化為法則。


    同時從刀刃打下去的手感探索手甲本身的構造。構造上最脆弱的一點在哪?維持這副手甲形狀的「核心」在哪?要找出這些也需要忘我的集中力。


    剩下的必須要素就是機會。將細微的預兆排列組合,預測攻擊,等待預測與結果一致。


    (還沒有。還不到時候……)


    回避。再次等待。不要焦急。在潛意識與本能的領域形成的法則,很容易因集中力崩壞而消失。她感覺到預測的尾端正逐漸破散消失,所以不能焦急。然後——


    (——!)


    來了!由無數的預兆中所推測出路線與速度,與其一致所放出的一擊。


    這一瞬間的未來對於此葉而言,就仿佛是過去往事般清楚。正因如此,她才能精準無誤地狙擊僅有針的尖端般大小的「核心」。這時此葉將至今形成的法則與推測全數拋諸腦後,使盡渾身解數襲擊——


    此葉轉動握春亮握著刀的手,以空下的左手握住刀鞘。瞬間挪動身體的同時,宛如要將本性顯露出來般地拔刀。


    「——『劍殺交叉』!」


    隻聽見刀刃回鞘的聲音。自鞘刃滑出的銀白刀刃,僅僅閃過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


    仿佛剛才的閃光是幻覺似地,隻見刀子如今包覆著一層黑鞘。利用了對手所有攻擊力道的交叉法——是將武器構造上堪稱心髒的一點加以破壞,因此隻需一刀便告終。


    刀子以殘心(注:日本武術用語,指的是在攻擊結束後亦不鬆懈,靜觀敵手的後續反應)的架式靜止不動。無聲無息地靜滯——數秒過後,察覺到自己已然陣亡的遲鈍鋼鐵才終於崩落,高聲響起無機質的哀號。


    「你……做了什麽?是啊…我真是稍微…吃了一驚……差勁透了,差勁透了,差勁透了!竟然能讓我的肌膚曝光並加以淩辱!」


    此葉的拔刀術能夠「隻將武器」絕對性地完全破壞。包覆住佩薇單手的裝甲宛如起連鎖反應般崩解,如今底下的東西隻能毫無防備地曝光。


    是手臂。


    想當然爾,是血肉之軀的手臂。至今的裝甲並非義肢,隻是單純覆蓋住手臂的鎧甲。雖然明白了這一點——但那終究不含帶義肢的意義嗎?


    她的手臂整隻扭曲,骨骼也異常地歪斜。皮膚的顏色也呈現出奇怪的瘀黑色,或者該說是壞死般的紫色。手臂上處處蔓延著鮮血。


    「那是…怎麽搞的…啊……?」


    「問我怎麽搞的?穿戴著那種普通的鐵塊毆打水泥,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普通的……這麽說,那個不是受詛咒的道具嗎?」


    春亮說道。佩薇突然吊起眉毛:


    「誰想碰那種肮髒的東西!光是碰到就該咬舌自盡,差勁透了!的確,騎士領中有不少人不得已使用禍具,但我可敬謝不敏!所以才會這樣穿戴著這個。不過,若要補充的話……」


    佩薇憐惜地——眼眸濕潤地凝視著曝露出的手臂:


    「這個…這種痛楚,我最喜歡了。該說再恰好不過了嗎?擊潰敵人的同時,也能夠品嚐到性欲上的興奮,不覺得很美妙嗎?」


    「你…你瘋了……」


    「唉呀,真是直接的侮辱。俗話說:『人類究竟會如何改變自己的興趣呢?對於有著奇異興趣的人,必須加以憐憫,但絕不可侮辱。因為那些人的罪,簡單來說就是自然之罪。』」


    真是瘋狂——再次低喃時,春亮才愕然驚覺,從剛才起刀子就很沉重。他嘴型不動地悄聲呼喚:「此葉……此葉?」但回應他的卻是呻吟聲。


    「振作點!那家夥的血是因為她自己不正常,不是你的錯!」


    這次回答他的是按捺著作嘔之意的喉嚨聲。春亮冒著冷汗心想——


    是因為詛咒快要解開了嗎?渴求鮮血的妖刀,如今性質完全倒轉了——也就是說,她明明是把刀,卻一看見血就昏倒。


    明明破壞了對手的武器,但立場卻調換,陷入窮途末路。顫栗地抬起頭,隻見貴婦人仿佛隻要還剩一邊的手甲就足夠似地逐步逼近。鐵拳粗魯地揮出。春亮舉起變得沉重的刀,以自己的反射神經奇跡似地擋下——


    但剎那之間,不協調感充斥全身。他仿佛受引導似地低下視線。


    接住的巨拳,手腕部分飛出的是——


    暗藏的細長刀刃的光輝。


    「以秘技還治秘技……雖然是很無趣的手法啦。」


    順著那刀子滑下的是什麽?是從哪裏流出來的?春亮心想。


    血珠受到地心引力牽引而滑落。視線則逆著流動的方向追溯源頭。


    水源來自於自己的手。


    察覺到的同時,痛覺才終於傳至大腦——


    頂樓響起的他的慘叫聲,喚醒了菲雅心中的兩種感情。恐怖,以及——


    懷念。


    ***


    在自己的內心,有某種東西在鼓動。某種不可以覺醒的鼓動。


    慘叫聲很令人懷念。對慘叫聲懷舊的自己很可怕。但是,如夢境般的朦朧記憶確實正使得自己變質。


    (哀號。) (以為不可能聽見的某人的哀號。) (和那時候同樣的哀號——)


    身


    為它支配者的城主,建造了一個地底監獄作為瘋狂的居住區。自己則沉睡在那裏。雖然隻是個裝置,但城主非常中意它,因此在「每晚的狂歡」使用過後,都會派男仆去清理它。作為一個在狂城中工作的人,他十分正常。盡管一麵嘔吐著幫宴會善後,最後還是會拿布幫它把身體擦拭得亮晶晶。他工作總是很仔細,所以它很喜歡他。為了生活,他不得已做著不想做的工作,並經常對著不會講話的箱子發牢騷。


    「老爺也真是哪兒不對勁……要是能夠就這樣隻當個幹淨的箱子就好了,這家夥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啊啊,神啊!」——之後某一天碰巧被別的仆人聽到,傳到了城主耳裏,想當然爾,他就被拷問後處刑了。當然,使用的是自己。


    自己親手造成的哀號。哀號。認識的、喜歡的某個人的哀號。


    「啊…啊…啊…啊啊啊……」


    為什麽會記得這個?怎麽會記得這個?答案很清楚。


    從那次之後,自己才認識了這個「自己」的存在,認識了自我。所以,或許是——正是他的哀號,對自己下了詛咒。


    然後現今自己又再次聽見了那聲哀號。


    「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鼓動著。「當時的自己」正鼓噪著。她想起來了。


    那時候自己還隻是個普通的道具,道具的存在意義就是被使用。


    所以「她很高興」。聽見他的慘叫聲時,自己的確曾這麽想,這聲慘叫證明了她的存在意義,所以……她還想再聽更多更多更多更多的哀號——


    「啊哈——不過——啊哈哈——閉嘴,不準笑——啊哈哈哈——住嘴,別笑,不許笑!我不一樣,現在我啊哈哈哈不一樣!不可以想起那種事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喉嚨擅自湧出笑聲,菲雅扭曲著臉,毆打著腳下的水泥。停不下來。雙手抱頭,但聲音不僅沒消失,反而聽見自己的笑聲在腦中回蕩。她刻意不去聽,將意識轉向別的事物。春亮的哀號再次斷斷續續傳進耳裏。抬起頭,隻見他一隻手流著血橫倒在屋頂上;手中握著的刀子僅僅不穩地搖晃著黑色刀尖,沒辦法再舉起來。


    他會被殺掉!——自己內心有某個人低語。不要!我不要被人看到那副模樣!太過醜陋,太過肮髒了……但要是不做的話,那家夥會死!啊啊,該怎麽辦——


    這時候菲雅突然注意到從自己口袋中掉落的小小立方體。然後,她看向春亮手中握著的刀,想起此葉以人類的姿態也能進行戰鬥一事。沒錯——


    「被詛咒到能夠化為人形的道具,就算變成人的姿態,也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操控『本體的特質』……」


    這點自己也是一樣。雖然沒有經驗,但是她知道她辦得到。既然這樣,那就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


    她低喃著說服自己。沒錯,才這點程度應該沒關係。她還是一樣,忌諱著身為道具的自己。還是維持著人類的姿態,隻不過稍微引出本體的特質罷了,並沒有背叛自己的決心。所以做吧——


    菲雅沒有發覺,這隻是種妥協。「而妥協必然會摧毀決心」。


    所以這時她的忍耐斷線了。已無法再按捺,之後隻管使出全力。當她如此心想的瞬間,一種舒適的解放感包圍了菲雅,之後她心中就隻剩下這股感覺。


    「啊啊,沒錯,就這麽辦……」


    看見菲雅起身的動作,佩薇語帶嘲笑地說:


    「唉呀,你已經決定不哭啦?然後呢,現在還打算做什麽?」


    「做什麽?那還用說——」


    「接下來,我要聽你哀號。真是期待,啊哈哈哈!」


    以殘酷的眼神開心地說著,少女一把抓起立方體。


    ***


    手背朝上握著玩具,少女將一隻手朝身體前方伸出。


    此葉是將「斬切」的性質移附在手刀上,但引出性質的方法因個體而異。菲雅的性質遠比此葉複雜,因此,方法就是——


    「——擬裝立方體,展開。」


    少女低語的瞬間,倒握著的魔術方塊外觀開始起了變化。不,是變質。


    變質成她自身的模樣,需要以兩隻手環抱住的黑色鐵箱。


    無視於物理法則,物體依舊吸著在菲雅的掌心。菲雅要讓自身的本質顯現,所必要的是一個和她外型相像的媒介。一個能夠變成「另一個她」的立方物體。


    「定義同定帶生成,連結。半遠隔駕馭實裝。」


    此時箱子發出主張其重量感的聲音,掉落頂樓地麵。但菲雅依舊維持著掌心朝下。掌中延伸出奇異的鎖鏈,連係著腳下的箱子。形成一條條鎖鏈的並非圓環,而是以兩側對角頂點相接的黑色立方體。


    菲雅將立方鎖纏在手臂上,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分身,低語道:


    「第二十六號機關?貫式閉鎖態『鐵處女』——禍動!」


    箱子剎那間變形了。細微的接縫橫向滑開,上部朝著上方旋轉開來。金屬磨擦得嘎吱聲作響,所有的部位也跟著產生連鎖變化。橫移動。縱移動。回轉。屹立。潛行。結合。分離。埋沒。屈曲。開關。伸長。支撐。斜傾。必要的部分往外移,不用的部分往內收;作為裝飾的必需部分往外挪,作為內部結構的必需部分往裏收。


    數以千計的組件,它們都知道三十二種各自應該就位的組合。箱子的外型隻是單純處於待機狀態的外殼。依操作方式,可以變換成已預先設定好的拷問處刑器具——


    經過一段時間後,金屬聲靜止下來,箱子已變得不是箱子。那是個約等於人類身高的棺形。隱藏在箱子內部的曲麵精致地吻合,構成平順的肩膀和頭顱,描繪出清廉的少女——鋼鐵製的處女。


    「上吧,化成我的外型的我,前往傾聽悲鳴!」


    菲雅讓纏著右手的鎖鏈發出聲響的同時,鐵處女滑行般地移動了。


    佩薇跳離春亮身邊,但鐵處女在菲雅的鎖鏈操縱下改變方向,緊追著她。而後宛如要獻上鐵處女的純潔般,要求分身展露出恥部——處刑具正確地接收到指令,解除了棺具側麵合葉的鎖。處女的前方立刻宛如擁抱般敞開,引誘著犧牲者進入無數荊棘叢生的內部空間。


    可是佩薇不僅沒逃走,反倒還挺身向前,任憑著力道揮下殘存的另一隻手攻擊鐵處女。鋼鐵彼此激烈撞擊,發出尖銳的聲音,鐵處女硬是被彈飛出去。


    「……第八號機關?碎式圓環態『法蘭克王國的車輪刑』——禍動!」


    順應言語,鐵處女沒變回箱子而再次變形。一瞬過後出現的是圓形的車輪,邊緣並列著無數短而粗的四角錐狀的刺。


    菲雅輕盈地步上前,同時揮舞著右手。連係著鎖鏈的車輪襲向佩薇。就像她以前將無數的罪人及非罪人的手腳打碎一樣,準備毀壞佩薇的性命。


    車輪回轉著自頭頂降落,但佩薇擋開了。然而落下的車輪一麵破壞著屋頂一麵彈跳,毫不減勢地再次逼近她的肉體。


    「哈……哈哈,你終於有心想打啦?太棒了!」


    菲雅沒有回答。總覺得她臉上的微笑有些空虛。看見車輪快要被佩薇的鐵臂抓住,她迅速地拉回鎖鏈,同時疾驅著逼上前。


    「第十九號機關?掘式螺旋態『人體穿孔機』——禍動!」


    卷起鎖鏈,手中握住的是外形凶惡的螺旋鑽!有如騎士長槍般大而長,也像著死神之鐮般充滿不吉,邊緣還閃爍著奢侈般的銳利光芒。追求的是柔軟的肉、柔軟的肉、柔軟的肉。


    「嗬嗬——沒錯,我就是在等待這個!隻為了一味傷害人而製作出的道具,當自身也遭受傷害時,究竟會發出什麽樣的叫聲!啊啊,真


    期待!」


    鐵臂與菲雅的螺旋鑽兩次、三次交鋒,之後佩薇引誘著螺旋鑽揮到自己麵前,並在瀕臨極限之際閃躲開來。螺旋之刃擦過她的臉頰。付出如此的危險犧牲,在獲得極短暫的有利時間裏,她深深地攻進了菲雅胸前。螺旋鑽收了回去,但再次伸出來的速度遠不及她將壯碩手臂揮出的速度。


    「好啦,發出愉悅的哀號潰散吧,最劣級品!」


    然而佩薇沒有感到手感。她看到的是刺進屋頂的螺旋鑽,以及將其當作踏腳台跳躍的菲雅。但這麽一來她將無處可逃,在半空中是不能進行閃避的。正當佩薇欣喜地握緊追擊之拳時——以身後烏雲密布的天空為背景,菲雅一笑。


    「要論歌詠悲鳴的方式,我可早了你數百年。哀號吧!」


    佩薇察覺到,自己的胸前、插進地麵的螺旋鑽發出怪聲。


    「第三號機關斷式落下態——」


    她反射性地退後身子,但由於太過深入,因此閃躲也遲了。螺旋鑽變形成奇異的中空四邊形。自其範圍內,佩薇退開身體,挪開頭,移開右手。但是——


    「『斷頭台』——禍動!」


    因裝甲遭此葉破壞而赤裸裸露出的左手,已經來不及收回——


    佩薇的左手被落下的厚實刀刃幹脆地一刀兩斷。


    而後,某人所期望的哀號聲自其口中迸出。


    ***


    嗬嗬。嗬嗬嗬。菲雅笑著。


    雨滴終於開始落下,雨中的她看起來非常快樂。


    「菲雅……那個是……菲雅…嗎?」


    茫然的春亮,沒人回答他的疑問。佩薇的單臂迸出鮮血飛出的同時,此葉失去了神智。


    偷吃仙貝的菲雅、在家裏鬧別扭的菲雅、在學校裏看起來很開心的菲雅。那些的表情和現在眼前笑著的菲雅的臉——明明是同一張臉,卻不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邊發出哀號的殘滓,倒地的佩薇開始動作。口中嘀咕著:「混賬!混賬!」一麵挺起上半身,膝蓋跪著地想要站起——被砍斷的肩膀處猛然噴出大量鮮血,身體隨之又突然失去力氣倒下。她揮出剩下的手臂,巨大的拳頭敲打著地麵,產生出新凹陷的同時,以其為支點撐起前傾的身體。


    維持著宛如三腳野獸的姿勢,佩薇緩緩抬頭。金發遮蔽住眼睛,幾乎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春亮看見她動著失去血色的嘴唇。不是為了發出怒號——


    而是為了笑。


    「竟敢……竟敢強暴我?」


    聲音令人發寒。聽起來很平靜,太過平靜了。笑聲中已不複存在截至目前為止的嘲諷。


    就隻是單純的……純粹的笑聲。


    正因如此——才更覺得恐怖。


    她斷然舍棄了些什麽——春亮有這種感覺。這就是這個女人的極限。


    接著,佩薇突然連笑容都自臉上消失,變得完全無表情,再次開始動作。她將手拔出地麵,噴著血站起身。


    「差勁透了……糟透了……被垃圾……淩辱……差勁透頂……」


    隻有細微的嘀咕聲不斷從口中發出。話語中也不帶感情。被遮蔽的雙眼和白皙的臉頰上也不帶感情。


    由於隻剩一隻手臂很難取得平衡,抑或是由於感情的驅使,其身體不安定地搖擺著。自肩頭噴出鮮血,蒼白的幽鬼——或者該說是「搖擺的平衡玩偶」。


    就連她的嘀咕聲也搖搖擺擺地,停不下來。


    「……我要殺了你,擊潰你而後侵犯你。快樂地將你淩辱至死……明明隻是個道具……鐵鏽失禁……」


    叩!——高跟鞋的聲音。無表情的平衡人偶邁開步伐。腳步也搖搖晃晃。即便如此,那異常的存在還是一步一步地接近春亮等人,嘴裏一麵喃喃自語。仿佛是在看一部拍得很爛的恐怖片一樣,呈現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恐怖光景。


    但是當佩薇前進了幾步之後——


    一條宛如繃帶的細長布條,從校舍的下方伸到了這個頂樓。


    因為太長了,所以隻看得到前端。起點不知是在下麵的樓層抑或是地麵。那條布仿佛有生命似地動作,卷起佩薇的腰,瞬間抬起她的身體。她驚覺之後表示出抵抗,但似乎由於傷勢而腳的踩地力不靈光。


    「——!」


    之後佩薇被布條帶走,消失在護欄的另一側——消失在雨滴密度漸漸增大的另一側。


    被留下的隻有寂靜。和雨聲同義的寂靜。破壞的痕跡、如渲染水彩畫般的石榴色。


    困惑數秒後,春亮才終於察覺可以將這些要素視為平靜。


    敵人離開了。


    「什……什麽啊……?」


    沒有回應。頂樓龜裂、扭曲的護欄沒作任何回應。盡是不明白的事情。


    (不過呢……總之是擊退敵人了……)


    肩膀放鬆。由於毫無做準備運動就突然闖進戰鬥,全身的肌肉猛烈地緊繃。


    雨勢逐漸增大。


    被淋濕的製服變得沉重,布貼著手腕,這時才想起傷口很痛。此葉在千鈞一發之際挪動了身體,因此勉強避開傷到骨頭或神經,但傷口就是傷口。


    一麵期待著雨水衝刷走血跡,春亮一麵歎氣。


    可是——此時他耳中聽到難以置信的聲音。


    「第八號機關?碎式圓環態『法蘭克王國的車輪之刑』——禍動!」


    順從本能發出的寒顫,他忘我地將手中握著的村正推到前方。幸虧他天生的反射神經,刀子總算是擋下了襲擊。


    擋下了菲雅對春亮施展的攻擊。


    車輪與刀子相抗衡。菲雅握著拷問道具的邊緣,眼神空洞地現身春亮麵前。口中發出嘻嘻笑聲,其溫柔的呼氣氣息接觸到春亮的嘴唇。


    「慘叫聲……我想聽慘叫聲。我……就是為此而被製造的。我……那個……」


    「快點回複心智!結束了,敵人已經逃了!菲雅!」


    驚人的力道。她使力推著車輪貼近。春亮拚死地撐著,結果手上的傷陣陣刺痛,因此一口氣失去力氣。要被切過去了!正當他因而感到顫栗的剎那——


    「……你!到底在做什麽!」


    驚人的怒吼聲自刀子發出,奪走春亮手臂的控製。打退車輪的同時,此葉的黑鞘重擊菲雅將她打飛。


    橫躺在被雨水完全濡濕的水泥地的菲雅,就這麽無法動彈了好一會兒。數秒經過,自她手中的延伸出的立方鎖消失,而連係著鎖鏈的拷問刑具也變回了原本的魔術方塊。


    「啊哈……啊哈哈哈……」


    笑聲聽來些微抽搐著,但春亮知道,菲雅回來了。


    她緩緩起身。靜靜地抑製發作,濡濕的頭發貼在臉頰上呆立原地。她突然舉起手:


    「……雨嗎。這也是第一次。是嗎……原來是這麽地冰冷。哈哈,這麽一來,身體——還有臉,不就都全濕透了嗎……」


    她一如往常,似乎想要蒙混過什麽。可是結果沒能蒙混過去。春亮煩惱著要對她說什麽,她卻搶先一步發言:


    「……你明白了吧?你想知道的我的真麵目,就是這樣。」


    她背對著春亮,聲音聽起來十分細微而哀傷。


    「春亮。你會怎麽看待我?那家夥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殺了好幾百人,而且是為了如此殺人才被製造的。正因如此,這雙手、這樣的我才會被詛咒。反複受到詛咒,最後很諷刺地,受盡詛咒後擁有了人類的意識,才得以察覺罪惡這種概念。」


    「……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哈,真的嗎?我有自覺。提到罪惡,我有自覺自己是個最差勁、最惡劣的道具。啊啊,對了,春亮,我聽說你的體質之後也


    鬆了口氣。不會被受詛咒的道具帶來的詛咒影響——這是我來到這裏之前最害怕的事。我有講過吧?我的詛咒單純就是『常有的事』……令持有者發狂,無法克製自己地想要使用我。不管是怎樣的聖人君子,隻要持有我,就會變得像我最初的擁有者……像那個城主一樣的狂人。使用我,隻為了尋求快樂,拷問、處刑他人……這樣的存在,不叫罪孽深重叫做什麽?」


    「所以——我就說沒問題了嘛!這種事無所謂吧?因為對我完全無效呀!因為這是體質問題,所以將來也不會改變,所以你今後也可以安心!」


    春亮盡量以開朗的語氣說著,但卻看到菲雅搖著後腦勺否定他。


    「不對。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還是我——我察覺到最基本的問題。我努力地追求願望與希望,卻從沒想過,這是多麽愚蠢。我想去忘記,想當沒發生過。但這明明是不可能的!」


    「菲雅,冷靜一點!你在說什麽?」


    麵對問題,作為答案的問題迅速地接連發出:


    「我有罪。殺了太多人的罪。所以有著受到詛咒的罪。那麽懲罰呢?懲罰是什麽?」


    這之後又經過了片刻沉默。隻有雨聲啪答啪答,嘈雜地唱著歌。


    菲雅靜靜轉頭,被液體淋濕的臉麵向春亮——用著顫抖的聲音問道:


    「呐……我…可以被人寬恕嗎?這副身軀所受的詛咒……我也可以忘了嗎?」


    春亮沉默。因為用不著回答,沒必要回答,他不想回答,而且也是個無解的問題。明知自己很卑鄙,他還是僅僅微笑著當作解答。


    「回家吧,這裏太冷了。」


    近似祈求的卑鄙沒有傳達到她心裏。因為她很聰明。


    看起來相當高興,也相當寂寞似地——菲雅也回以微笑。


    「這個答案真溫柔……很溫柔,但最差勁了。」


    她再次轉向前方跨出一步,編織著極微小、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聲音:


    「我過得還挺愉快的。仙貝也很好吃。對了,這個學校,還有那個家也是,待起來都非常舒服……但果然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


    「等……菲雅!等一下,你——!」


    春亮伸著構不著的手,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回頭。


    「……剛才的事情讓我下定決心。事到如今,我差點又添了一條絕不想增添的罪惡。與其這樣——我寧可像至今一樣,一個人沉睡比較好。所以我要走了。抱歉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濡濕的銀白頭發高高躍起。


    菲雅越過護欄,消失在雨滴的另一頭。


    ***


    癱坐在樓梯間的平台上,春亮思考著。


    該怎樣回答才正確呢?該怎麽做才是正確的?


    「請等一下,我馬上幫你緊急包紮!」


    此葉操控著春亮的手,割下製服衣擺作為應急的繃帶。之後變回人類的外觀,開始包紮春亮的傷口。出血已幾乎止住了,不必擔心她會再昏倒。


    手腕傳來的不是刺痛感,而是曖昧的熱氣以及疼痛。或許是因為淋濕的身體發冷,那股熱氣像一層油膜似地傳遍全身,最後盤據在頭顱深處。


    「好了。不要緊吧?」


    「嗯……不怎麽痛。大概是因為你避開了要害吧。謝謝你。」


    「我想應該沒什麽大礙,不過還是去一次醫院比較好。不如說,我命令式地提議……我們去醫院吧?」


    春亮沒有回答。在極近距離下注視著此葉的眼鏡,但卻沒有回答。


    「你不去……你是想這麽說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要怎麽辦?」


    「就算是我也會生氣的喔。自己的身體要好好照顧才行。」


    春亮靜靜地落下視線。此葉不高興地眯起眼:


    「你去追那孩子,是打算做什麽?她是憑自己的意誌離開的喔!再說,那個人雖然失去一隻手,但看起來似乎還不打算放棄……說不定還會再來。既然被鎖定性命一事不會改變,我覺得逃跑也是種了不起的手段。」


    此番話沉重地壓抑著春亮的內心。


    菲雅追求的答案是什麽?要是自己回答得正確,她是不是就不會離去了?不知道——即便如今還是不知道。追上去、找到她,之後又該怎麽辦?要是說錯了話,隻會重蹈覆轍。


    再加上「逃跑也是種了不起的手段」這句話的背後……就算帶回菲雅,之後要怎麽應付敵人也是個問題。沒錯,那個叫佩薇的女人是敵人,可怕的是她真的——帶有殺意。破壞受詛咒道具的殺意,殺掉妨礙者的殺意。即使菲雅回來了,要該怎麽讓佩薇放棄呢?不知道。


    但是。


    「她說……『一個人沉睡比較好』。」


    「咦?」


    「那家夥……她不是逃跑。而是打算選擇更壞的終結方式。所以……」


    他看著此葉的雙眼,思索著該怎麽樣才能說服她。熱意朦朧的腦袋思考著——


    結論隻有一個。沒辦法。因為沒辦法,所以隻好這麽說了。


    「求求你,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願望,此姐姐!」


    此葉一瞬間驚訝地倒抽一口氣,接著看似疲憊地歎了口氣。


    「……太卑鄙了,不是說好不再這樣稱呼我的嗎?都一起上高中了。」


    似乎對於被罵卑鄙一事樂在其中,春亮故意嘻嘻嘻地笑著。


    「從以前,我隻要這樣拜托……你沒有一次不答應的吧?就算氣得火冒三丈、不滿地碎碎念個不停,但最後還是——會幫我。」


    「我可不管。」


    此葉別過頭去。是在掩飾害羞吧?春亮心想。


    「你在傷腦筋?」


    「……我是在傷腦筋。真是。」


    「老實說——我也有件事情很煩惱,但不曉得該不該說。」


    「什…什麽事?果然還是會痛嗎?糟糕,得馬上——」


    「不是啦。該怎麽說好呢……那個……」


    「哪個?」


    「全……沒……」


    春亮僅僅含糊不清地說道。


    「全沒?那是什麽的略稱嗎?音速拳?」


    「確實是略稱。感覺差不多有那種破壞力的東西。」


    音速拳怎麽了嗎?——此葉歪著頭,隨意地朝空中打出拳頭。效果音不是「滋啪」也不是「霹嘶」,而是「噗嚕」。察覺到的此葉,脖子仿佛裝了機關般一格格低下頭去。說實在,春亮從剛才就一直努力隻看此葉的臉,但還是差點跟著她往下移動視線。他趕緊閉上眼——


    「也就是說,你全裸啦!」


    「請你早一點說——!」


    此葉半哭著跑向雨中的頂樓。是跑去拿製服了吧。


    接下來該怎麽做呢?春亮鬱悶地思考著。數分鍾後,濺著水的腳步聲打開頂樓的門進來。此葉走到一屁股坐在平台的春亮身旁,擰幹濕透的製服。


    「……這隻是我自言自語。我想,那個孩子應該不明白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明明是非常單純的一件事。」


    「怎麽說?」


    「唉呀,我的自言自語被聽到了嗎?」


    她故意這麽說著,笑道:


    「既然被聽到,那就沒辦法了。這是她的提問——什麽罪和詛咒之類雲雲——的答案提示。或許也可以當作剛才說的『追上去又能做什麽?』的答案。」


    此葉歪著頭看向春亮。


    「簡單地說就是如此——我並沒有請春亮告訴我答案喔。」


    「……啊?」


    「那孩子和我一樣。以前的我也思考過同樣的問題,而現在也還是在思考——但是同樣還沒找到答案的我,卻一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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