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超越者無所不在』


    穿越後巷,一行人被帶往幾間倉庫並列的沿海地帶。不知這區域是否原本就已被廢棄,完全沒有半點人煙。不斷受海風吹拂的數間倉庫,看上去各像一幢幢鬼屋般,陰森地佇立於夜晚的黑暗中。


    遵照艾莉絲的吩咐,春亮三人進入其中一間倉庫。由於是深夜,視野幾乎是一片漆黑,但沒多久便出現了淡淡的光輝。光源就近在春亮背後——艾莉絲手持的電池式提燈。


    朦朧的光線照出倉庫中一片空蕩蕩的景象。隻有一具大貨櫃放置在牆邊,剩下的寬敞空間裏,僅有寒風吹過。入口附近殘留著有人沒常識地在倉庫裏燒柴起火的痕跡,周圍則堆放著毛毯等諸多雜物。看來艾莉絲至今都在這裏留宿。


    『總之,請你們進去那個貨櫃裏吧。雖然空間狹窄,但隻要住慣了也會很舒適。』


    艾莉絲命令錐霞打開門上沉重的絞鏈,叫她讓背上的黑繪躺進裏頭。手腳如同人偶般呈現固定狀態的黑繪又再次開口:


    『哇啊~這間套房真是不錯,背後硬梆梆的冰冷鋼鐵觸感真是棒極了。』


    她茫然地語出諷刺。


    接著艾莉絲從行李當中取出兩副手銬,輕輕拋向錐霞。


    『進去裏麵,然後手腳戴上那個。』


    『……』


    『唉呀呀,你想來杯熱果汁嗎?』


    春亮的喉嚨再次感觸到冰冷的刀刃。原本皺著眉的錐霞隻好露出放棄的表情。


    『等等,我知道了……你看,戴好了。』


    『很好。那你也——啊…咦?我隻帶了三副手銬啊?算了,總之請你把手銬起來。』


    『混帳王八蛋……』


    雖然一點也不想老實聽從她的話,但春亮也還不想死。無可奈何,隻好雙手戴上手銬。很好——艾莉絲滿意地推著春亮的背,將他也推進貨櫃裏。貨櫃的麵積約隻有學校廁所的程度,絕對稱不上寬敞,但也沒狹窄到身體無法動作。除了敞開的門以外,也還能感覺到風透過縫隙吹進來,至少應該是沒有窒息的危險。


    『我要做點準備,請你們暫時放鬆休息吧。』


    貨櫃門關上,開始聽見外頭喀沙喀沙的雜音。是在做什麽準備?


    『班長……』


    『傷腦筋,事情變得蠢斃了。』


    『唔嘰。阿春,不要踩我的手。』


    『唔喔,抱歉……怎…怎麽辦啊?』


    『沒什麽怎麽辦啊。「黑河可憐」也沒辦法打開手銬,隻能靜待機會了——那家夥說我們是人質,應該不可能立刻把我們怎樣。』


    『希望如此……』


    『隻要一有逃離的機會,當然就不能輕易放過。那家夥是想和菲雅她們交易吧?那麽我想交易的瞬間就是行動的大好時機。』


    『喔喔,電影裏頭常看到這種情節。』


    『我上次看的電影裏,在那種場合下輕舉妄動的人質,頭被子彈射穿了。』


    『黑繪,別說不言利的話啦……!』


    說著說著,貨櫃的門又再次開了。提燈的光刺得眼睛睜不開。


    『準備好囉。首先先給你們禮物,請收下。』


    寶特瓶滾了進來。是五瓶未拆封的礦泉水。得當心別脫水了才行呢——艾莉絲一臉和善地笑道。


    『還有,這個提燈也放在這裏當作是優待。反正我可以燒柴當作照明。總之就先這樣——那麽我們就進入正題吧。請看這裏。』


    『……攝影機?』


    春亮抬起頭,看到艾莉絲將一個小機械拿在臉前。她看似格外開心地揮著手:


    『我在秋葉原買的。不愧是日本製,機能充實,真是太棒了!』


    『哼,看來能拍出愉快的家庭影片呢。是打算送給同伴當作土產嗎?』


    『不,這是影像訊息。她們現在應該很慌亂吧?所以我打算用這個稍微透露一點訊息給她們。我認為講究的東西一定比較能夠傳達心意——啊,黑繪大人,沒拍到你的臉喔!』


    『人家動不了啊。阿春,幫我轉一下脖子。』


    一麵幫忙黑繪轉頭,春亮盡所有力氣狠狠瞪著艾莉絲。


    『好,這樣就好。錄影開始……好囉,菲雅大人,這就是目前這邊的情況。我將其題名為


    「三隻無力的小鹿們」。該怎麽做,您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吧?如果希望這三位平安回去,請就答應和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共同行動。我會招待您的。』


    『菲雅!你應該明白吧!』


    春亮不由得大叫。是啊,菲雅應該明白才對。她不會答應這條選項,不可以選擇這項決定。為了解開詛咒,她已經決定留在這裏了。為了解開詛咒,成為人類。所以她絕對不會去這些家夥那裏——


    『不不不,菲雅大人並不明白。』


    『什麽……?』


    『豈有不需經曆苦難的救贖?沒錯,正因為需要菲雅大人的救贖,因此才特地準備了苦難。城裏發生的殺人案。必須仔細思考其中含意,尋獲真相——這樣的苦難。可是在黑繪大人遭懷疑的狀況之下,那也變得不可能了。所以我無可奈何隻好在此告訴你們。因為會產生和克服苦難相同程度的戲劇性,這樣也好吧。沒錯,克服苦難才初次得知真相——唯有像這種戲劇性發展,才能有效傳達真正意義,我們是這麽想的,所以平常不會輕易地掛在嘴邊。』


    『搞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


    春亮粗暴地詢問,但艾莉絲卻隻是輕笑著搖動肩膀。


    『當然是在說明關於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啊。』


    艾莉絲緩緩張開一隻手臂,仿佛看見菲雅正身處於此似地注入感情開始說明。又或者,那也是對著動彈不得的黑繪所表現出來的。


    『沒錯,我沒有撒謊。我之所以會勸誘你們,隻是想和你們在一起,隻是想和你們一同喝茶,隻是想和你們一起聊天,隻是——如此希望而已…能否讓我們成為你們的家人?』


    春亮倒抽一口氣。她的話語當中沒有可疑之處。若光看話中的內容,確實和夜知家很像。春亮也同樣希望和她們成為家人。但為什麽——艾莉絲的話中強烈讓人覺得有股寒意?


    『沒錯,我們期望成為你們的家人。成為美好的你們的、非人類的你們的、比人類更加優越的你們的家人!沒什麽好困惑,沒什麽好猶豫。家人是給予救贖的,家人是給予愛情的,家人是給予認同的,家人是給予肯定的。所以理所當然,為了讓家人得以是家人——我們堅持著唯一的單純立場。聽好囉?』


    艾莉絲深吸一口氣。從她身上感覺不到驕矜。


    但她引以為傲般地挺起胸膛。


    如此宣告:


    『我們比布利歐家族會——全盤肯定所謂禍具這種存在。』


    『什……!』


    『全盤肯定禍具……?那是…什麽意……!』


    話說到一半,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錐霞驚覺地瞪大雙眼。帶趣地回望著她那樣的眼神,艾莉絲繼續說下去:


    『沒錯,全盤肯定。當然對於禍具上的詛咒也不例外。』


    春亮幾乎快要窒息。實在太過無法理解,腦袋不禁一陣暈眩。她說什麽?這家夥剛才…說了什麽……?


    『我們肯定詛咒,肯定孕育出像你們這樣的超越者的詛咒。那不是需要勉強自己去忍耐,更非必須消除的東西。超越者就該像個超越者,像個擁有超越人類之力的存在,藉由詛咒的助力隨心所欲過活也無所謂。你們有那種資格,也應該要那麽做——當然,這對於正處於轉變成超越者中途的禍具也一樣。』


    『不…不對……不對!那樣絕對是錯的!』


    春亮回想起因詛咒所苦的菲雅、此葉、莎弗蘭緹,以及過去的黑繪——希望自己再也別傷害人類,她們為此煩惱、死命忍耐的模樣。


    『你認為是錯的,這才叫做真正的錯誤。無法接受自己身上的詛咒,是因為一直忍耐很痛苦對吧,菲雅大人?所以沒有關係,不必忍耐也無所謂,因為你們就是那樣的存在。』


    『你瘋了……』


    錐霞緊咬著下唇說道。春亮也有同感。


    『不對,讓你們背負著無謂折磨的人類,以人類的理論企圖束縛住超越者的人類才是錯誤的。家族會不做那種事。若詛咒使得你們想殺人,那麽就欣然去殺人吧!若詛咒使得持有者發狂,就讓他們欣然成為抱著你們磨蹭的狂人吧!而若詛咒會奪取持有者性命的話——就請他們欣然獻上性命吧!』


    『……一點也不高興。至少我覺得被那樣對待一點也不感到高興。』


    黑繪麵無表情地低喃。但不知艾莉絲是沒聽到,或者不願聽進去。


    她臉上仍帶著微笑,引以為傲地說道——


    『若為了超越者而死,對於家族會的會員來說是一項榮譽。絕對的獻身與體貼——這種家族愛覺醒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家族會的會員。雖然人數稀少,但卻實際有人讚同。受禍具之賜而得救,而下定決心將往後一切獻給名為禍具的超越者的人……沒錯,所以這次也有請他們出力幫忙。』


    『……幫忙?』


    春亮內心的不祥預感增強。


    不能聽——本能如此對他耳語。那是狂人所展現出的更強烈瘋狂。要是聽了,就無法再回頭了。那是甚至讓自己明白艾莉絲與他們決定性的相異點,令人鬱悶的真相——


    可是艾莉絲並沒有停止發言。


    她以非常、非常開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小孩很會玩遊戲似的口吻說道:


    『是的。為了戲劇性地表示出「我們肯定詛咒」,所以這次也請了幾位家族會的會員獻出自己。大家全都欣然地死去了喔!』


    『——欣然地死去了喔!』


    思考中斷。


    而後是理解。


    一瞬間,菲雅任憑力氣踢飛了起居室的餐桌。餐桌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飛進庭院,但那怎樣都無所謂。


    『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什麽啊?那是在搞什麽!』


    『——請安靜一點,聽不見聲音了。』


    此葉片刻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播放著的dvd影片。隻不過,手指則忙碌地撥弄著淩厲眼神上頭的眼鏡。


    菲雅握緊拳頭,非常想逃離正說著令人不快之事的女人,而將視線轉向屋外。翻倒在庭院裏的餐桌。天空已開始泛白——再那之後已過了數小時。原先在追趕的艾莉絲如同之前一般消失,而回到家後,發現重要的人們也消失了。至於在信箱裏頭發現這片dvd,則僅是約三十分鍾前的事。


    雖然麵向庭院,但還是聽得見聲音。她知道非聽不可。


    『難道說——這就是共通點——?』


    是他的聲音。如今已變得讓人懷念的,他的聲音。


    『沒錯,正是如此。死去的全是家族會的人——這就是答案。叫他們去美容院,隻是想當作優待與提示。所謂的優待就是——反正既然要死,就把頭發獻給黑繪大人作為食糧。至於提示——就是讓你們先看過長相。』


    所有的意義全都顛倒了——菲雅頓悟。


    並非來美容院的人死掉。


    而隻是預定將死的人去了美容院。


    『……你不是將目標轉移到小菲菲身上了嗎?不必特地服務我吧?』


    一瞥熒幕。和剛才所見相同,黑繪一動也不動。應該是被什麽奪去了行動自由吧?


    還沒有向這家夥道歉。


    『首要目標確實是改成了菲雅大人,但我還是喜歡黑繪大人,想盡可能獻上家族愛——所以我不但親自前去請您為我剪發,也轉告了其他家族會員,一來到這城鎮就先到黑繪大人的店裏去。因為我沒有訂定死亡順序,所以就讓他們趁還活著時先做完能做的事。大家也都爽快地答應了呢。』


    黑繪鼻子哼了一聲作為感想。


    『反正優待就隻是優待,請不必太在意。對了,說起來還有另一個提示,我準備了能讓人察覺出是家族會員的共通點——但看來沒被察覺到呢。為了能夠聯想到我的修女服,我吩咐所有人身上都要戴著十字裝飾進美容院……難度有點太高了嗎?』


    『!……原來如此,在確認監視錄影時感覺到的異樣…就是這個嗎……』


    錐霞不滿地呻吟。啊啊……其實自己很想告訴她說『謝謝你來幫忙』……可是連道謝都還沒,就馬上——變成這種局麵了。


    『銀色的十字架、發飾、包包上的鑰匙圈……說起來,他們身上似乎確實戴著那些。嘖,怎麽會沒注意到……?』


    『我準備了很多類似這樣的提示,但直到昨天你們甚至連死去的是美容院的客人一事都還沒發現。是這個國家對於隱私權的保護很嚴格嗎?新聞幾乎都沒有報導到長相。於是為了做進一步提示,我就從已剪過頭發的家族會員屍體上又剪了一次頭發,送到黑繪大人那裏。有部分原因是我本身也想再剪一次頭發就是了。』


    『托你的福,害我遭到不得了的誤會。』


    黑繪的話讓胸口一陣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讓我們察覺死去的是家族會員,那又怎樣?你做這種事情有什麽意義?』


    『就跟我剛才所說的一樣。我期望你們能自己察覺——家族會肯定詛咒,是一群能為了詛咒而死的美好集團。所以為了滿足這把r食人調理法」的詛咒,我就請她們領死。而為了表示這是要傳達給菲雅大人的訊息,所以就將她們弄成了箱形。我原先希望你們藉由我準備的提示解開謎題,察覺我們的行動意義,戲劇性地得知我們是這樣的集團。我認為唯有這種戲劇性,唯有克服了救贖前的苦難才抵達真相,你們才能夠真正實際感受到我們的美好。』


    聽了艾莉絲這番話,錐霞艱澀的聲音劃破空氣:


    『你所說的我完全無法理解,但我問你,那個詛咒……與被害人肉體的某一部位被帶走,兩者之間有關嗎?』


    『是的,這把「食人調理法」的詛咒很單純,就是想要把人殺了吃掉。』


    『吃掉……!』


    春亮啞口無言。


    『我是來到這裏之後才第一次使用這個……但也沒有說很好吃喔?不知是否受限於報導規範,所以都不太被報導出來,這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看來這個國家本身感覺就像無菌培養出來的,真傷腦筋。』


    菲雅緊咬著下唇。遺體損毀的理由。那與黑繪吸收頭發一點關係也沒有,隻是由於這個女人和比布利歐家族會太過異常——


    既然明白了,答案就很簡單。被那樣的事情擺布,自己實在太沒用,太教人看不下去,太丟臉了——令她感到憤怒。


    『……好囉,菲雅大人,您了解我們家族會的立場與現在的情況了嗎?如果下定結論了,那麽就請到附件地圖所指示的地點來。我不會叫您隻能單獨前來。我也同樣希望戴眼鏡的小姐也能成為家人,你們可以兩人一起——加上黑繪大人,三人同時加入我也不介意。』


    『我拒絕。沒錯,我拒絕。我在想的事情?就隻不過是想讓做出這種荒唐事的你後悔……我真心想的就隻有這樣。』


    此葉以讓人不寒而顫的聲音嘀咕著,撥弄眼鏡的手沒有停下動作。


    而後影片訊息結束,畫麵轉為黑暗。


    菲雅深吸一口氣。雖然和這乳牛女八字不合,但唯獨現在,總覺得內心就隻有一點想法


    完全相同。


    『何時出發?』


    『隨時都可。』


    日本刀立即回答。就算先問的人是她,自己一定也會馬上給予同樣答覆。


    此葉站起身,總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很像以前曾在夜晚的樹林裏見到的——帶有十分殘酷無情的氣息。


    啊啊……我懂。我懂她的心情。


    自己也一樣——死命地在按捺這份怒氣。


    真想早點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家夥身邊。


    但在那之前,似乎有一件必須先做的事。


    必須先做個了斷。


    『喂,乳牛女……』


    正當她開口時——


    玄關一帶傳出巨響。僅聽見一聲而已。


    一瞬間兩人麵麵相覷,之後才動起腳步,衝出起居室。


    僅幾步便明白了聲音的原因。實在出乎意料——不管就好的或壞的方麵來說。


    渾身是血的錐霞正倒臥在玄關。


    ——時間回溯到幾個小時之前。


    艾莉絲錄影完畢後,貨櫃的門再次關上。被留下的電池式提燈散發出朦朧的淡光,照出狹窄的空間。


    算了算,時間差不多了,唯一雙腳自由的春亮站了起來。他低頭瞄了依舊除了臉以外皆動彈不得的黑繪——


    『黑繪,能不能讓頭發移動?』


    『可以的話我早就做了。』


    我想也是——歎了口氣,春亮開始調查門邊。不知是否因為風從縫隙吹了進來,比起裏麵還要來得冷。但那當然不是人類穿得過的縫隙,門也不像是能從裏麵打開。不行嗎——正當他再次歎息,錐霞雙腳跳著靠了過來。因為她雙腳戴銬,所以隻能以這種方式移動。


    『夜知,門上有沒有縫隙?』


    『不,怎麽看都沒有……』


    『一公分也好。隻要能讓「黑河可憐」通過,說不定就能從裏麵挪動絞鏈。』


    『啊,對喔。』


    不知是掉以輕心或者沒放在眼裏,艾莉絲隻拿走了春亮他們的手機,並沒有搜身。錐霞至今都沒在她麵前展現過那條皮帶,而所幸現在也還纏在她的右手上。黑繪動彈不得的現在,那就是如今僅剩的武裝了。


    兩人將臉靠近門邊,調查有沒有縫隙。但依舊是徒勞無功。


    『不行了嗎……』


    『嘖……真是單純至極的密室。看來隻能同樣以單純的方法對抗了。』


    『怎麽說?』


    『隻要靠單純的破壞力,就能破壞這扇門逃離這裏。』


    這倒是——春亮聳聳肩。


    『可是,沒有的東西再怎麽找也沒有。這邊透進來的風也很冷,回裏麵去吧。』


    『說得……也是。』


    錐霞再次跳著回到貨櫃深處。但就算錐霞的運動神經不錯,也不可能習慣這種腳上銬著枷鎖的動作。


    『嗚哇!』


    不知她是腳滑了還是被絆住,中途摔了一跤。雖說看似沒受傷,但——


    『喔…喔喔……夜…夜知……』


    『啊……嗯。雖然很難以啟齒,那個……狀態就如班長你所想的一樣……』


    裙子整個往上翻,露出底下的屁股——可以窺見黑色的皮革。錐霞麵紅耳赤地連忙想翻回裙子,但倒地又被戴上手銬,實在很難順心動作。


    『呼…嗚…可惡……』


    『不,那個,不必勉強,我來幫你弄好。你看。』


    盡可能不去看她的屁股,幫她把裙子翻回。錐霞匍匐著往貨櫃深處移動。背靠著牆壁,依然紅著一張臉嚷著:


    『怎…怎麽有這種家夥!居然把我的裙子掀起來再蓋回去!』


    『等等,我是有幫你蓋回去,但我可沒掀耶……唔喔,別那樣瞪我嘛!放…放心,我隻看見一下子而已,不對,其實我反倒根本沒看見啊!沒錯,你想想嘛,跟昨天那樣比起來,根本一點也——啊……』


    『……!』


    錐霞臉又變得更紅,猛然低下頭。見她那反應,春亮也感到不好意思而停下話。的確,沒錯……感覺那似乎是不該想起的事——


    『有大人感覺的內褲、昨天那樣、紅著臉感到別扭的兩人……這些要素所顯示的答案會是什麽呢?若是小菲菲或小此不知情的事,或許我得到了很強而有力的威脅把柄囉。』


    『唔喔!對喔,你也在……不,沒什麽,真的沒事。』


    哦~?倒地望著這裏的茫然眼光就姑且無視吧。


    沉默的時光流逝了片刻。覺得稍微有點冷。不知班長會不會也覺得冷?於是看向坐在對麵的錐霞。抱膝而坐的她正凝視著膝蓋,看起來像在思考事情。雙手環抱著腳,裙擺夾在腳踝與大腿之間,所以不該看見的東西也被遮了起來。隻不過露出裙底的白皙雙腳與膝蓋看起來則很冷的樣子。這時春亮出神地心想,若能依偎得再近一點,應該就不會那麽冷了吧——他慌忙搖頭否定。那樣很不妙。緊依在一起、肩並肩,身體相靠——這不是會讓人產生許多誤會嗎!雖說不曉得會被誰誤會。


    這時候,突然——


    『你……還真冷靜耶。』


    『——咦?是…是嗎?應該很平常吧?』


    『才不平常。我們可是被監禁了耶?』


    『因為阿春像個老頭一樣啊。精神年齡已幾乎是寺廟老住持的程度了。』


    連黑繪也插嘴說道。那樣聽起來不就很像快要蒙主寵召了嗎?真不高興。


    『因為掙紮也沒用吧?所以隻能等待了啊……啊啊,可是我想,若隻有我一個人的話,一定已經陷入恐慌、大吵大鬧了吧?多虧有冷靜的班長和黑繪在,心情才比較輕鬆……嗯,幸好有你們在,真是得救了。』


    『……是嗎?』


    嗬——錐霞緩和了嘴角。


    而後她有些害羞地轉過視線,忸忸怩怩地說:


    『這點我也一樣。要是你不在的話,我一定比現在更慌張吧?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麽冷靜。所以,那個——我也…覺得有你在真是得救了……還是該說幸好有你在……』


    『可是能進一步救你的人,結果還是我。』


    這時候,突兀地——


    冒出一個聲音。


    不知何時,貨櫃裏站著一名奇異的男子。


    春亮一瞬間懷疑那名身穿西裝的男子是不是理事長。因為他臉上戴著麵具,聲音聽起來也似曾相識。但不是理事長,很明顯不是。


    那是個宛如獅子鬃毛般,頭部長著放射狀棘刺的鐵麵具。應該隻是裝飾,但正因如此才顯得醜陋,蘊釀出一股看似異樣祭具的氛圍。眼睛、鼻子、嘴巴部位的開口形狀簡單,但總覺得帶有某種藝術感。鈍鐵色的麵具包覆住整個頭部,僅能勉強從頸部看見細細的頭發。


    『——!』


    『什…你是誰啊……怎麽進到這裏的?』


    『我都沒發現呢。雖然不像小此那麽厲害,但明明我也還滿擅長察知氣息。』


    三人各自表現出不同的驚訝。隻有錐霞還摻雜著咬牙切齒。


    『問我怎麽進來的,就隻是很平常地開門走進來而已。不過你們會沒發現也是理所當然。這是起始於1703年死去的某個男人的怨氣與憤怒的受詛咒禍具。那個男人連名字也未被賦予,也就是被當成不存在的人類,一直都戴著這個麵具生活。』


    手指輕輕敲響麵具,男人仿佛在對頭腦笨拙的學生講解般繼續說著:


    『對於自身「既存在卻又不存在」一事,男人隻是將詛咒持續強加在這副麵具上。而在男人死後,也又有立場相似的人被迫戴上了這個麵具。有不得存在於世的國王私生子、不得存在的貴族與平民的混血兒、不


    得存在的兄妹間的純血兒。於是麵具被詛咒——變質成了「一旦戴上,存在感就會變得稀薄」的禍具。而它的名字,則是仿自起始的那個男人,被大家稱為……「巴士底監獄之人」。』


    果然還是覺得這聲音在哪聽過,可是無法聯上記憶。真奇怪。雖然認得聲音,但對於語氣卻是未知——有這種矛盾感。


    『一戴上存在感就會消失的麵具……?這麽說……』


    『沒錯。確認那個主母把影帶還是什麽的投進了夜知家,然後我便尾隨其後來到這裏。之後靠的就是這個麵具的忌能。若隻是要開門,也能夠反應出讓存在感消失的效果。讓人覺得「沒什麽大不了」而不去意識——唉呀,我說得太多了。你那認真聽人說話的態度是一百分呢,夜知同學。』


    『你…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哦?你還沒聽說啊?這樣也好。我真高興呢,錐霞,你是顧及到我的立場吧?真不愧是我的——』


    『閉嘴!』


    簡短大叫出聲。春亮啞然地看向錐霞。怎麽回事?他們認識嗎?如果是錐霞認識的人,這也就是說——


    『沒錯,我是暗曲拍明﹒研究室長國的人,上野錐霞的可靠搭檔,比誰都還要了解公主的男人。』


    『囉…囉嗦——別說那些,先回答我!你剛才說了「主母」,難道說——』


    『唉呀,她還沒對你們報上姓名嗎?是基於玩心而想隱瞞,還是她忘了呢……兩種都有可能。算了,我就告訴你們。當然,我指的就是在外頭呼呼大睡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艾莉絲﹒比布利歐巴斯庫利赫」——「身穿教服的莞爾」、「ms. fanatic」、「擁有起始之名的女人」、「第一主母」。從名字就能明白,她是家族會的始祖兼會長。』


    『這還真是驚人——那就是幕後老大嗎?唔呣「她原本是鎖定我而來日本的,也就是說她相當看得起我囉?雖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倒在地上聽著男人說話的黑繪茫然嘀咕。


    麵具男對瞪著他的錐霞誇張地攤開雙手。


    『是啊,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叫你別跟家族會扯上關係。那群人比其他組織脆弱,比其他組織怠惰、無知——而且也比其他組織更加地瘋狂。就算是研究室長國,比起騎士領或者其他組織,他們是我們更加不想招惹的對手。不能以組織的立場與他們對立。』


    麵具男無奈地搖頭。


    『更何況來的是比布利歐本人——一切瘋狂源頭的那個女人。一聽說是她來,會發生什麽也不足為奇,再怎麽樣也不能讓室長的妹妹、公主殿下扯上關係吧?但是威脅——喔不,是忠告也白費了,結果變成這樣。沒想到你居然會讓他看「那個」,賭得真大呢,錐霞。』


    聽完男人的話,又看見錐霞臉色大變,春亮瞬間頓悟。


    而他自己也很難得地——一瞬間腦中沸騰。


    『你……威脅班長的人就是你嗎!甚至逼得她做到那種地步!』


    『滿分的解答。你看見了吧?有沒有嚇破膽呀?不覺得惡心嗎?該不會興奮了吧?有在被窩中拿出來回想嗎?要是這樣的話,將來可危險囉——』


    『少囉嗦,別開玩笑!為什麽讓她做那種事?都是你害的,班長才會那麽——忍耐到甚至暈倒了耶!』


    『夜知……』


    錐霞的眼神複雜地搖曳。她戴著手銬的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


    春亮起身靠近男子,作勢要毆打他。但是!


    『問我為什麽?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


    『唔……』


    春亮被揪著領子提起。麵具底下的凶狠眼神幾乎要射穿他。


    『那麽我問你,為什麽她會像現在這樣被監禁?為什麽她手上戴著手銬?事實就是她若不與家族會扯上關係,就不會變成這樣,不對嗎?在我到達這裏之前,要是家族會想要淩辱錐霞的話,你要怎麽阻止?』


    這——這……


    無法反駁。什麽也說不出。


    『住手,放開夜知!』


    『模式「混亂的忠盛」……果然還是不行。』


    就這麽被緊勒著脖子數秒,春亮才總算被扔開而得到解脫。他猛力地咳嗽,不由自主地泛淚。混帳,太丟臉了。


    『哼,小鬼,真教人不耐煩。』


    接著麵具男在錐霞身邊蹲下,從口袋取出一支針,開始撬弄腳鐐上的鑰匙孔。錐霞在極近距離下瞪著男人。半晌後腳鐐解開,接著男人開始攻略手銬。喀嚓喀嚓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手銬也同樣解開了——


    錐霞瞬間毆向男人的腹部。


    『喔……咕…哈…還真…痛……』


    『我很感謝你救了我,但不許你對夜知出手。』


    『我沒有打他,也沒有踢他耶?』


    『囉嗦。下次要是敢再對他——』


    這時麵具男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似地歪頭。


    『錐霞啊,你在說些什麽?』


    『什…難道你……』


    『我沒有義務連這些家夥都救。「巴士底監獄之人」最多隻能消除一位同行者的存在感,這就是極限了。』


    發言的同時,響起一陣某種東西迸射的聲音。春亮看見錐霞的脖子爆出一道閃光,以及男子不知何時已握著一把電擊器。男子將暈厥的錐霞扛在肩上。


    『——好了,就是這麽回事。可別怨我啊,少年與童女。』


    『我可怨得深了。快救我!作為報答,我可以讓你摸。』


    『我對小孩子沒興趣。』


    麵具男靜靜地打開關上的門,踏入黑暗之中。


    春亮不打算妨礙他,反倒希望他繼續前進。就算隻有錐霞也好,若逃得了的話,希望她能先逃到安全的地方。他一點也不打算抱怨。


    所以——


    『班長……就拜托你了。』


    背後的聲音讓麵具男略顯訝異地回過頭。


    聳聳肩,他語帶嘲諷地說:


    『……真是個濫好人。明明都不曉得自己活不活得到明天了。』


    沒有存在感的男人,打開貨櫃的門,扛著一個少女走了出來。就算某人看見了這景象,那名人物卻一點也不在意,隻是覺得多少有一點不協調感。那個男人並不存在,而人類則無法感覺到不存在的東西。


    當然,對於聲音或氣息的感覺也一樣。所以她沒有醒來。她對於睡眠中接近的人的氣息很敏感,要是有除了麵具男以外的人走進倉庫,她一定馬上就會察覺;但她卻沒醒。


    艾莉絲比布利歐巴斯庫利赫正在作夢。不知是否身旁營火傳出的原始溫暖以及倉庫的寒冷讓她憶起了故鄉,又或是最近似乎能帶新的家人回去使她感到放心,又或者單純隻是記憶回路的一時興起。


    沒人知道答案,隻是,她就是正夢見了『家』。


    過去她曾經待過三個家。一是現在她的歸處,現在的老舊教堂。一是自她懂事起就已在那裏生活,被以編號管理的福利機構。而最後一個——


    雖然是同樣的建築物,但卻不是現在的家,而是過去的老舊教堂。被神父剛從福利機構領養後帶去的,最差勁、最惡劣的『家』。


    她正夢見那個家。


    換言之,就是——片斷的惡夢。


    心愛的老舊教堂。從福利機構認養了好幾個小孩的神父,在教堂前對她們說——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們的家了。我要把這裏當成孤兒院——如此說著真實與謊言。


    艾莉絲。她的名字。被帶走的時候獲得的名字。『你們好歹也需要個名字嘛。那麽你就是a……艾莉絲。你是b,碧安卡。你是c……』名字是依照字母順序取的


    。結果和福利機構也沒兩樣,但愚蠢的孩子們沒有發現,隻是一味感到欣喜。


    工作——掃地、洗衣等雜務,以及不知為何需要學習對待長輩的禮儀。在機構裏要是做錯事就會被打屁股,但這裏不一樣,不會被打屁股。最不認真工作的加拉蒂亞,一天內就失去了右手全部的指甲。


    大約經過了兩個月,教堂開始有客人造訪。大多都是打扮高尚的紳士,不知和神父在談笑些什麽,同時眼神溫柔地看著孩子們工作。充滿慈愛的眼神毫無虛偽,但卻不知為何令她覺得作嘔,很不可思議。


    一天吃兩餐,總是隻有幹麵包以及沒什麽料的湯。但偶爾也會有別的食物,特別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簡直就是豪華大餐。某天她在廚房發現了剩下的牛奶,一個人偷偷喝光,結果被神父發現而痛打一頓。甘甜的牛奶混著胃液吐了出來。『對不起,我不小心大發脾氣。既然你那麽想喝的話,沒辦法,要對大家保密喔!』之後神父溫柔地笑著,指著吐散廚房一地的嘔吐物如此說道:『好了,把它一滴不剩地喝光!』


    愛蕾娜。孩子e。幫她剪頭發、看她畫畫的朋友。某天她不見了。那一天,自己從窗戶看見愛蕾娜被訪客牽著坐進那輛車,以及笑著送行的神父。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日子,餐點都前所未有地豪華豐盛。當神父從機構領養了新的孤兒取代愛蕾娜時,自己終於領悟,這裏並不是教堂而是牧場。有的隻是等待出貨的小母豬。


    在深夜的禮拜堂,她看見神父一麵仰望著掛在正麵牆壁上、十分髒汙的大十字架——一麵在哭泣。啊啊~神啊,我犯了罪,請寬恕我。真驚人,他也會有罪惡感嗎?也會有人的心嗎?這世間沒有純粹的邪惡嗎?


    而後神父發覺她正在一旁觀看,滿臉淚水地緊抱住她。不斷反覆著『對不起、對不起』好


    一陣子——之後臉上的淚水突然消失。


    對不起,對不起。我總算發覺,你對我是最重要的,艾莉絲。所以我一直沒有把你賣掉,而將你留在身邊。至今讓你感到寂寞了,對不起,今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啊啊,讓我好好愛撫你美麗的頭發,那讓我想起我的母親。我愛你。


    ……她知道,對神父來說這是懺悔,但對她來說卻帶來了新的絕望。


    年老的神父似乎決意不讓她逃跑,在十字架底下撫摸著十二歲的頭發。自從愛蕾娜不見後就開始留長的頭發,被神父抵在鼻子前,像吸麻藥般吸聞。


    茫然望著遙遙高掛的十字造型,感受著頭發上醜惡的鼻息,她心想。


    ——神啊,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嗎?


    好臭,好惡心,好想吐。變態。全身起雞皮疙瘩。好想殺了他。太可怕了。


    ——神啊,這是什麽懲罰嗎?


    好想死。好痛苦。舌頭舔舐頭發的觸感令她作嘔。蠢蠢欲動的水蛭的幻想。


    ——神啊,為什麽您不救我?


    ——神啊,我可以詛咒您嗎?


    感覺到振動。舒適的1/f搖晃。


    背後有著柔軟的觸感。椅子——不,是座椅。引人入睡。這也難怪,因為直到剛才都在睡覺。睡覺?為什麽在睡覺?自己直到剛才…都在做什……


    才剛思考至此。


    一下子全清醒了。


    『……日村!』


    『醒了啊?心情如何?』


    脫下麵具的日村正握著方向盤坐在駕駛席上。那若無其事的表情令她升起殺意。


    『你做什麽——回去!為什麽丟下夜知他們!』


    『因為沒有理由救他們。』


    注視著車前燈銳利地侵蝕黑暗,日村嘴角一彎。


    『而不用說,你就有必要救了。你是我的搭檔、室長大人的妹妹、貴重禍具的持有者——也是應該要接受我的愛的女人。不管陷入怎樣的窘境,像個正義英雄般趕去救你,不就是理所當然的嗎?』


    『開什麽玩笑!你剛才說了,比布利歐家族會很瘋狂。把夜知留在那種女人身邊,不曉得會對他做出什麽……!』


    『我是說過。可是與我無關。那家夥無論被比布利歐殺掉、淩虐或者侵犯都與我無關,我打從心底如此認為。』


    『就算這樣,也不用隻特意救我而不管他——你……你一點也不感到心痛嗎!』


    由於憤怒而缺氧,呼吸紊亂。


    沒錯。那家夥才剛說過幸好有她在,結果現在卻隻有她在這種地方。隻有她一個人厚臉皮地待在這種安全地帶——


    自我厭惡使得她感到暈眩作嘔。早知會變成這樣的話,就不那麽輕易讓他救出自己了,就算使出『黑河可憐』也要待在那個地方。之所以沒能這麽做——雖說隻有一瞬間,但她卻心想『這下得救了』而感到安心,全都因為自己內心的軟弱。她不禁詛咒自己的大意。


    『傷腦筋,怎麽覺得好像在上公民與道德課啊?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我一丁點也不心痛,反倒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什麽……』


    『比布利歐家族會。夜知家。箱型的恐禍。關係到這些東西所發生的事象本身讓我很感興趣——而加以觀察就是我的工作。好啦,結果那個實驗牧場裏混進了一位名叫上野錐霞的vip。該怎麽辦?確保vip的安全是理所當然的吧?但這時能對已經布署好的實驗牧場伸手采取什麽行為嗎?怎麽可能!思路正常的研究者怎麽可能讓難得的機會泡湯?當然是盡可能不去幹涉牧場本身,隻取走混進實驗裏的異物——』


    實驗。觀察。他究竟在想什麽?明明事關那家夥的性命耶!


    胸口隱隱作痛。從以前就刺在心底的棘刺,非比尋常地刺痛。


    『……全都是…為了研究…嗎?』


    『一點也沒錯。我們隻要將被賦予的研究課題完成就好了。』


    怦通。棘刺震動。至今刻意無視的棘刺。隻因為對自己不利,所以才視若無賭的棘刺。


    『那樣子……那樣就隻不過是那個男人的道具罷了。』


    『當然。我們原本就像是暗曲室長的道具吧?換作別的說法,就是作為零件的齒輪。能夠回答關於禍具的一切,未完成的萬能機械——我們隻不過是形成那萬能機械的一部分。這種事情,打從以前就——』


    是啊,打從以前……就很清楚。


    所以她才會覺得自己是道具,是齒輪。


    遮住雙眼不去看重要的事,對於早在很久以前便注意到的棘刺視若無賭,作為一個齒輪而運轉。雖然不喜歡齒輪的任務,但也並未刻意想停止動作。因為很輕鬆。


    但是——


    『……經…夠……』


    『嗯?』


    已經再也藏不住棘刺的疼痛了。她不想隱藏。


    她打從心底厭惡去矯飾疼痛。


    『已經夠了……我已經受夠了!』


    因此她大叫著一拳打向儀表板。日村嚇了一跳似地看向她。錐霞緊握著開始流血的拳頭,傾注全身的敵意瞪著日村。


    『喂,你受夠了什麽?』


    『全部!對於這個情況,還有你、暗曲拍明,還有研究室長國也是!全都受夠了!哈!隨你們去,全部再也與我無關了!』


    『錐霞,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冷靜一點,你現在能在這裏是托誰的福?是室長吧?生活費、學費、房租呢?是誰在庇護你?而又是為什麽?正因為你是研究室長國的一員,不因為是室長的妹妹,而是一名研究員。要是失去這頭銜,你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誰管那麽多!沒錯,我才管不了這些!隻因為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承認研究室長國的惡毒狠心並加以譴責,令她很有快感。


    而在別人麵前第一


    次承認自己的感情也是。


    『隻因為這樣,就連喜歡的一個男人都救不了!要是這樣的話,我真的就是個搞不懂自己為何存在的道具了啊!這樣子實在是無可救藥地——蠢斃了!』


    日村一臉驚愕地睜大了眼。錐霞撲向他的手,硬是抓住了方向盤,並使盡全身體重轉動。輪胎打滑,發出激烈的磨擦聲。


    僅僅過了半秒,一根電線杆就映在了前擋風玻璃的正中央。


    要讓時速60公裏的移動鐵塊停下來,不需要煞車。


    隻需要衝擊就夠了。


    『嗚……』


    從撞得殘破不堪、冒著煙的車裏逃出來。因為門打不開,所以她便空手打破窗戶。


    她也是有在盤算的。四周沒有人煙,意外受害的隻有倒下的電線杆。隻要立刻離開這裏,就不會有人來找她興師問罪。


    確認了一下車子的情況。奇跡似的,車子並沒漏出太多汽油,看來不必擔心會起火。接著再看撞爛的車子前座,日村被安全氣囊包圍著暈了過去。雖然流了點血,但看不出什麽明顯的外傷……雖說體內或許多少受了點傷,但她一點也不想同情日村。


    老實說,其實自己傷得更重。撞上擋風玻璃的頭破了,身體也處處骨折。溫熱的血液令她覺得惡心。不知怎麽的,好像沒辦法保持平衡。搞不好隻是自己沒有發現,其實掉了一隻手也說不定。


    但還是得走不可。得先去找她們。


    拖著疼痛的腳步開始前進。


    傷口的肉在蠢動,這感覺還是一樣令她厭惡。但這份厭惡也並非一無是處。畢竟——多虧於此,自己才能毫不遲疑地『賭上性命去救某人』。就算失敗了,也無論幾次都能重來。


    『……狀況就是這樣。抱歉,隻有我一個人……』


    『不,這件事不能怪你。也就是說,你脫離了研究室長國嗎?』


    『應該是這樣…吧……嗚!』


    躺在起居室椅墊上的錐霞緩緩起身。


    『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幾乎都痊愈了。隨時都可以出發。』


    錐霞像是要確認動作般,將手掌又張又握。菲雅也一樣,隨時都可以出發。但她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卻因錐霞的到來而被打斷。首先得先把那件事做個了結才行。


    『那就盡快——』


    『等等,乳牛女。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眼鏡後的雙眸不耐煩地看向菲雅。啊啊,我知道你想早點動身,但這件事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自己也無法甘心。


    『你揍我吧。』


    『……啊?』


    『我犯了錯,懷疑黑繪。結果因為這原因——現在才會變成這樣。我想做個了斷。』


    視線仿佛要射穿眼鏡般,菲雅瞪著她說道。此葉眼神也一下子變得犀利。


    『你是認真的嗎?』


    『我很認真。所以你也認真揍我,我不會抱怨。』


    菲雅看見此葉緩緩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如你所願。給我皮繃緊一點。』


    『嗚——』


    嘴角使力,挺起胸膛。她不打算逃開視線。但當此葉高舉起手,而後氣勢洶洶地揮下時,雙眼卻反射性地眯起——


    捏。


    『呼噫噫噫噫!妮…妮奏什謀?足奏妮喔!』


    臉上的不是拳頭也不是巴掌,而是手指。臉頰被狠狠地一扭。


    『呼……很可惜,我能做到的懲罰就隻到這裏為止。剩下的應該留給黑繪本人才對,不能由我來剝奪。』


    『呼…嗚…妞…咪!』


    臉頰任憑她使力上下拉、左右拉。還滿痛的。差不多想要發牢騷時,手指才終於離開——原本一臉無奈的此葉又變回嚴肅的表情。


    『明白吧?以前怎樣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今後。』


    『……我知道啦。該做什麽,應該更優先什麽。我會盡所有能用的事物,就算要付出一切為代價——也要奪回該奪回的事物。』


    『我也有同感。隻不過,讓我先說一句。能夠付出性命作為代價的,隻有能無限再生的我而已。那家夥也不會希望回到這個家後你們都不在了……所以你們可別舍棄性命喔。也不可以自己主動跟那女人走。』


    錐霞也緩緩走近。聽了她的話後,此葉揚起唇角:


    『我也不想死。也不打算在運動會到來前的忙碌時期,來個不開心的國外旅行。』


    『當然。那個女人,艾莉絲——比布利歐是嗎?我一點也不想輸給她。說到底,會輸的機率比乳牛女的胸部派得上用場的可能性還低。我隻不過是說出決心罷了。』


    『除了對於平胸能派上什麽用場感到疑惑之外,其他我也頗有同感。好了,差不多了吧?若要準備什麽的話,就請趁現在。』


    鼻子一哼,菲雅點頭表示已準備就緒。但錐霞卻微微皺眉,手抵著下巴思考著什麽。


    『……上野?有什麽事情令你在意的嗎?』


    『不,與其說在意……也對,準備啊…應該先把能做的全做好。給我五分鍾。』


    『好是好……你要準備什麽?』


    錐霞一手拿著手機走出起居室。菲雅對著她的背影出聲,錐霞半轉過頭停下腳步。菲雅眼中映出的,是曖昧地望著天花板的側臉。


    『……假設夜知有「力量」的話,你們覺得那會是什麽?』


    『你說力量……但他隻是普通人類啊。是指他不會被詛咒,還有他的無恥嗎?』


    『其他還有……溫柔和濫好人吧。還有做菜功力?』


    『嗬嗬,不管哪個都沒錯。但我覺得最大的力量就是——』


    錐霞輕輕笑著,然後若有深意地說道:


    『他擁有「夜知春亮的夥伴」啊。就像是我或者你們這樣的。』


    早晨的空氣十分清澄。冰涼的海風及海潮香更加突顯空氣的清新。仿佛在表示保管它正是其任務,這片廣大的倉庫區一直以來都在靜謐中維持著純淨的空氣。


    在錐霞的帶路之下,穿過生鏽的貨櫃山,來到倉庫區深處——最靠近海的地點。才剛抵達目標倉庫,甚至還不必窺伺裏頭的狀況——


    『唉呀呀,早安。題名為「朝陽色的邂逅」……我就在想你們差不多也該來了,早點起床做準備總算有了代價。』


    倉庫前,身穿修女服的女人正在燒柴。她悠閑地傾倒馬克杯,身旁擺著那支鐵槌菜刀。


    『菲雅,此葉!班長怎麽也來了!』


    『春亮!你沒事吧?』


    春亮戴著手銬,被鎖在倉庫入口的門把上。乍看之下沒有外傷。雖說早就知道艾莉絲的目的不是殺害春亮,但菲雅還是感到一絲安心。


    『我也在耶?』


    『黑繪也平安無事呢……隻不過就像上野所說的,看起來無法動彈。』


    黑繪就倒在春亮前方,看上去也沒有受傷。


    『唉呀呀,仔細一看,連逃掉的小姐也來了……你是人類吧?我想人質隻要一位就夠了,你就算特地過來我也無法招待你……有什麽事嗎?』


    『正好相反,是我要招待你。老實放開他們,這樣就隻需簡單招待你一下就了事。』


    錐霞眼神冰冷地宣告,於是『黑河可憐』便開始從袖口流暢地伸了出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再繼續隱瞞這個了。


    『唉呀,禍具……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錐霞說得對。艾莉絲——不,比布利歐。三對一,你沒有勝算。隻要老實投降把春亮他們還來,還可以留你一命。』


    比布利歐將手中的杯子放在腳邊,歪著頭說道:


    『唉呀?我有對你們說過那個名


    字嗎?不,就算被知道了也不會怎麽樣……因為我想說,像我這種悠哉的人居然是家族會的會長,搞不好會讓形象稍微下滑。』


    就在這時。


    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此葉突然衝向春亮。不管怎樣,隻要解放人質,勝算就是自己這邊的了——


    『唉呀,不行喔。』


    『!』


    槍聲。看見春亮腳邊開了個小孔,此葉連忙停下腳步。開槍的比布利歐一臉抱歉地搖晃手上的槍。


    『你這樣我會很困擾。怎麽能突然來搶獎品呢?這樣犯規喔!剛才我是故意射偏的,但要是再輕舉妄動,下一次就會射中囉,請留意。』


    此葉緊咬著牙。就算是她,也沒辦法動得比子彈迅速。


    菲雅往前跨出一步,露出犬齒說道:


    『——話先說在前,要是敢射中的話你就死定了。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殺了你為止。我會動用我身上的所有知識與機能來拷間你,讓你嚐盡這世上的人類認定的一切恥辱,然後一根骨頭也不剩地將你處刑。你給我想清楚。』


    『唉呀,真可怕。嗬嗬,我不會射中的,隻要菲雅大人肯來我這裏的話。』


    比布利歐嗬嗬輕笑,說的話與表現出的態度完全相反。沒錯,她不可能覺得害怕。這些家夥就是那樣。隻要是為了詛咒道具甚至不惜一死,就是那樣的狂熱信徒。


    『既然你說是獎品,那麽你應該也有一決勝負的打算吧?很單純——要是我贏了,就把春亮還來;要是你贏了,我就讓你帶走。』


    『說得也是,這樣繼續下去雙方也不會有所交集……最近我也有點運動不足,和你們玩玩也好。可是你們一次所有人上的話,我就辛苦了,所以請一對一喔?你們就算中途要交換選手我也不介意。』


    而當然——她搖動手槍。


    『可不能趁戰鬥期間搶獎品喔。就算正在戰鬥,隻要有一次呼吸的空檔,我就可以送出子彈……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射擊的喔!』


    『——好吧。錐霞,乳牛女,由我先上,你們退下。』


    『心情上實在無法接受耶……』


    此葉皺眉瞪著菲雅,菲雅則靜靜地回她:


    『那種鐵槌般的單純破壞力,你的手刀沒辦法相抗衡。而且能讓你附身展現本質的男人現正被囚禁。錐霞的皮帶也不適合正麵迎戰。隻能靠我了吧?』


    『看來似乎沒辦法了,此葉。』


    耳朵一麵聽著錐霞的聲音,菲雅從口袋取出魔術方塊走上前。


    『菲雅……』


    『春亮,再忍耐一下……是說,你真是呆子,怎麽會像個被因禁的公主一樣咧?』


    『囉…囉嗦!我也不是自願變成這樣的啊!』


    為了緩和緊張,她試著以平常的語氣出聲,而他也以平常的態度回話。


    所以沒問題。沒什麽好不安,一定馬上就能回複往常那樣。


    『……你要當心點喔。』


    『你在對誰說話?我怎麽可能輸給那種不知是鐵槌還是長槍的怪武器。』


    視線前方,艾莉絲隨手拿著十字型的鐵槌菜刀佇立著。腰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槍套,手槍正收納其中。


    『奇怪的武器是嗎……我還滿中意這把「食人調理法」的造型耶?因為這次是我第一次帶出來,所以原本還擔心不知會怎樣呢。不過還滿好操控的,我給它的評價很高喔。』


    『食人調理法……聽起來真令人生厭的名字。它的詛咒也像你留言裏說的一樣吧?在它因詛咒而進一步誕生意誌之前想辦法處理掉,或許也算是為了它著想。』


    『怎麽會令人生厭呢?這還是某部分人們相當垂涎的逸品耶?最先發現這個的地方,是在1900年代前半的美國——一位獵奇殺人魔的家中。他把這個藏起來不讓警察找到。聽說這個是他隻為了調理人類所做出的道具呢。』


    『哼。用鐵槌敲爛人肉,再用前端的菜刀切割嗎?』


    『是啊。而不知是在什麽機緣下,陸續傳到了其他人手中。例如威斯康辛州出生的某位尼…特族,又例如密爾沃基的某位愛酒人士(注…分別影射美國50年代與80年代發生的兩起瘋狂殺人魔案)——而當然它也就漸漸累積了詛咒。』


    一麵笑著敘述,比布利歐往前踏出一步,緩緩舉起那把受詛咒的食人調理法。


    『所以這上頭被賦予了十分超越的力量。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菲雅大人,您能夠理解嗎?我是如此希望的——今後你們能再受到更多、更多的詛咒,更加、更加地超越,成為超越我們所愛之人的存在!』


    『怎麽可能會有人——希望被詛咒啊!第十四號機關﹒搔式獸掌態「貓掌」!』


    比布利歐揮動著食人調理法拉近距離。菲雅也緊握著魔術方塊,將其變形成巨大耙子般的拷問道具。


    食人調理法的前端,厚實的切人菜刀有如薙刀般揮出。『貓掌』勉強以鉤爪擋下了攻擊。然而——


    『——菜刀調理﹒「亂切亂砍吧」!』


    比布利歐有如歌詠般宣告的瞬間,異常現象發生了。


    僅僅一瞬間——食人調理法的刀刃看起來似乎移位了。奇妙的殘像。


    而那殘像卻不知為何擁有實體。


    『唔……!』


    『貓掌』被彈了開來。菲雅瞪大雙眼。真奇怪。


    剛才那一擊……確實不隻有『一擊』。拷問道具傳來的手感,有點像是同時被砍了四、五次。拉開距離,視線往下朝鉤爪瞥一眼,可以看見有好幾處刀刃雜亂劃過的痕跡。


    『這是怎麽回事……?』


    『這把人體調理器具,記憶著過去曾經實施過的行為。所以它可以在喜歡的時候將那一連串行為再現。若說要亂切亂砍,它就能忠實將亂砍人體的動作再一次重現出來——省工夫對烹飪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嘛。嗯~有點像電腦的巨集指令那樣。』


    『什麽電腦——我才不曉得!第二十號機關﹒斬式大刀態「淩遲之斧」,禍動!』


    菲雅有如投手的投球動作般扭轉全身,長而巨大的斧頭由比布利歐頭頂揮下。厚實的刀刃與刀刃,相似的兩樣道具發出尖聲交錯——


    『「切絲吧」!』


    一瞬間,刀刃產生了比先前更劇烈的殘像。食人調理法仿佛左右兩側也並列著無數刀刃,傳來了直線性的斬擊手感。明明應該讓對手擋住了,但不知為何自己的斧頭反倒因衝擊而錯開。在產生致命性破綻前抽回斧頭,這次改為橫掃同時呐喊。


    『喝啊————!』


    『「切丁吧」!』


    這次則是縱橫無盡地閃過理應不存在的刀刃光芒。殘像——或是瞬間性的多重存在。不像刀刃的出處或接觸點,這些能藉由視覺情報而無意識推測出來,斧頭傳來了完全不同的手感。菲雅一瞬間不知該對哪裏使力、該如何帶過攻擊——迷惘令她的斧頭輕易地被彈飛。


    『菲雅!』


    春亮焦急地叫出聲。菲雅雙手將立方鎖拉回手邊。不妙。情況不妙。比布利歐已回轉過身,準備再使出另一個調理法——


    『我這邊也一樣。比你還單純,就隻要將無數次揮刀動作集中在一次而已。』


    『嘖……第八號機關﹒碎式圓環態「法蘭克王國的車輪刑」!』


    菲雅勉強將斧頭轉變為拷間車輪,有如盾牌般擋在自己身前。刹那間——


    『——鐵槌調理﹒「盡情擊潰吧」!』


    如同比布利歐的說明,她一麵宛如跳舞般回轉身體,利用離心力揮出食人調理法鐵槌。對著數十位犧牲者施展的行為,此刻集中於這一擊再現。


    那是純粹破壞力的重現。僅僅一


    擊,就產生了被打了好幾十回的錯覺,仿佛有好幾十位比布利歐同時施展攻擊。


    雖然以拷問車輪為盾避開了直接攻擊,但驚人的衝擊還是襲向菲雅的身體。


    這樣的話,確實是能夠輕而易舉就讓一整間廢屋崩塌。菲雅此時回想起那件無關緊要的事——她甚至無法采取回避姿態,就被輕鬆打飛到數十公尺遠。


    『菲雅……!』


    春亮背脊一寒。他很想衝向前,被束縛的手腕喀鏘作響地掙紮。但當然換來的隻有肉與金屬磨擦的疼痛。他緊緊咬牙注視著被打飛的銀發少女;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才終於又動了起來。看樣子沒什麽大礙,他略鬆口氣。


    這段期間裏,比布利歐的打鬥對手換成了此葉。但正如剛才菲雅戰鬥時所得知的,那把食人調理法相當強力。就算是能將刀刃的鋒利度轉移到手刀或腳上的此葉,也隻能著重於回避,謹慎與之周旋。簡單來說,就是再怎麽努力想攻擊,無奈卻徒勞無功。


    隻要此葉能變回本質——隻要能夠使用那個——內心雖作此念頭——


    『可惡……!為什麽我卻被捉住了啊……!』


    太無力了。他好幾次這麽想。隻是一介凡人,所以什麽也辦不到,什麽也幫不上。不僅如此,還被剝奪自由、成為人質。絆腳石也該有個限度。


    『我也被捉住了啊。別太責怪自己。』


    『黑繪……』


    倒在一旁的黑繪,隻動著眼睛,說道:


    『可是我原以為隻要時間經過就多少能動了,但卻沒半點變化。隻有我一個處在無盡午睡狀態,心裏真的很難受……真是,雖然知道是詛咒道具所為,但到底是什麽原理啊?』


    『我有瞄到一下,艾莉絲——比布利歐她手上拿了某樣東西。隻要能想辦法處理掉那個,你應該就能動了吧……我想。』


    『現況就是為了「想辦法處理」,所以我才想動。就因果來說,實在也無可奈何。』


    黑繪麵無表情地歎氣。此時春亮察覺一件事。


    『阿春,怎麽了?』


    『啊啊,對喔……我和你的情況不同啊。』


    隻是一介凡人,所以什麽也辦不到?或許真是如此。但現在並非什麽也辦不到。


    若要問理由——被封住行動的黑繪,正如她所言,就因果上來說實在無可奈何。在不明就裏的詛咒道具咒力之下,她毫無解決對策,動彈不得。


    那麽,自己又如何?


    隻不過是手銬,隻是單純的束縛道具。隻不過是手腕被銬在一起的自己呢?


    『——噢,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要是我能再早一點察覺就好了。』


    『阿春?』


    『黑繪,要是被比布利歐察覺那就不妙了,所以安靜點喔。還有,等一切結束、你能動之後,要拜托你一下了。』


    『……難道說!等一下!』


    等不了。不知菲雅、此葉或錐霞是否會陷入窘境。要是敗北,菲雅她們就會落到那個瘋女人手裏,再也不會回來了吧。沒錯,再也不會回到她們決心當作容身之處的那個家。


    他絕不認同。所以他要做。成為她們絆腳石的無力人質,非得盡早脫逃不可。


    無論用什麽樣的方法。


    他思考著手腕的直徑有幾公分,拳頭的直徑又是幾公分。


    嗯,總會有辦法的。


    『……嗚……啊——!』


    使勁地拉。就隻是將被手銬銬住的手,一個勁地拉、拉、拉!


    『阿春!』


    『我不是說了嗎…要安靜一點……嗚……』


    通不過手銬的肉逐漸被卷起、削去。就像是汽球破掉般,溫熱的液體一口氣噴出。隻不過是幾十公克的肉,死不了的——他不斷地自我暗示。盡管如此,被加壓的骨頭還是嘎吱作響,神經脆弱地暴動。單一且單純的訊號傳導至全身、重重踢擊心髒、躍上背脊,最後特攻腦髓。有種自我已成為那訊號般的被征服感。是啊,沒錯,他的身體是被痛苦所構成的。


    緊咬住後牙根,忍耐著不讓喉嚨張開。身體冒出大量的油汗。


    絕不能發出慘叫,不能被發現。再者——


    要是聽見熟悉之人的慘叫聲,菲雅會心生動搖。他也不想冒那種險。


    是啊,自己能做的就隻有這個。為了救她們,能做的就隻有這件事。


    無力的自己所能做的,就隻是忍耐而已,很簡單。


    於是——


    『——嗚…啊!』


    隻要手指也通過手銬,剩下的就簡單了。右手抽出來了。手銬隻是中間上了鎖,左手雖然還吊著手銬,但姑且獲得了自由。


    『阿春……』


    『嗬…嗬嗬…成功了!就是這樣,等一切結束後,就麻煩你用頭發幫我囉。唉呀,手帕手帕,這要是被此葉看見,她一定會昏倒的。嘿……好了。』


    不惹人注目地結束作業。所幸比布利歐正笑盈盈地與再次回歸戰鬥的菲雅舞刀相向,要動作就要趁現在。


    『……嘿!』


    『喔喔,是公主抱。』


    一股作氣抱起黑繪,鎖定不會被卷入打鬥的路線起跑。比布利歐馬上就察覺到,手正要伸向腰間的槍套,不過——


    『——「黑河可憐」!』


    錐霞操作的皮帶迅速伸向比布利歐,牽製她的行動。菲雅身後的此葉也全速衝過來,滑進就算遭槍擊也能以身體擋下的位置。這麽一來就完美了。


    『春亮!你怎麽會……你的手!』


    『我隻是試著努力看看。應該看不太到血吧——是說,這下子情勢就逆轉了。雖然好像有點卑鄙,不過大家能一起圍毆她囉。』


    『你還在考慮卑不卑鄙,真像是你耶。不過正如你所說的。』


    錐霞聳聳肩,如此說道。


    『我…就算一個人…也總會有辦法的啦……不過,既然想要幫忙,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你們的心意,沒辦法!快…快來吧!』


    在稍遠處與比布利歐過招的菲雅,一副覺得麻煩似地說出請求協助的台詞。於是比布利歐輕輕一笑,大大一躍,遠離菲雅。


    『唉呀呀,獎品被搶走了……真傷腦筋。』


    『哼,再來是黑繪。雖然不曉得你做了什麽,但馬上恢複她的自由!這樣的話,我就稍微手下留情地教訓你。你已經沒有勝算了,死心吧!』


    『沒有勝算?唉呀呀,為什麽呢?』


    比布利歐的微笑並未消失。瘋狂的女人依舊保持著微笑。


    態度實在過於從容,因此春亮一行人知道,她還留有一手。


    『接下來是團體戰吧?是啊,那也無所謂。』


    『……虛張聲勢。家族會應該沒多少同伴吧?你在這附近的同伴,應該也早就因你那瘋狂的行為而死光了吧?』


    『嗬嗬,是沒錯。但我也特地請人運來了能打團體戰的道具……因為是很貴重的東西,所以平時總是放在家裏。那就是這個。在封住黑繪大人的行動時或許已經被看見了吧?』


    接著比布利歐從懷中取出一麵複古風格的鏡子。她將鏡子抱在胸前,一臉開心地開始說明,宛如在炫耀『我的孩子就是這麽厲害』似的。


    『這麵「美麗的自殘鏡」也是相當超越性的禍具。主要的忌能有三項。一是基本能力,能讓持有者變得美麗。是世間女性任誰也會想要的力量,但我原本就長得不錯,沒辦法變得再更美了,真對不起。第二項是「象征鏡中的黑白世界」——正如使用在黑繪大人身上的,能夠封住某人的動作。換個意思就是將人封進鏡中世界吧?而最厲害的還是第三項。關於這一項,我就實際呈現給你們看吧!』


    此時比布利歐深深注視著單手抱住的那麵鏡子——低語道:


    『「象征鏡像的二重顯現」。』


    下一瞬間。


    比布利歐的身邊,出現了第二位比布利歐的身影。


    『唔嗬嗬。沒錯——就是能製造出映在鏡中的複製品。』


    『除了長相是左右對稱之外,其他全都一樣,也會說話、思考。雖然因為有時間限製,過了十分鍾就會消滅,但就連裝備也能夠複製,所以沒問題的喔。你們看,就連這把食人調理法也是。不過這麵美麗的自殘鏡本身無法複製就是了。』


    兩個比布利歐——『右眼戴著單眼鏡片的她』與『左眼戴著單眼鏡片的她』,你一言我一鈕田地說著。


    『什——!』


    春亮啞口無言。回想至今發生的事。


    單眼鏡片的位置——在廢屋中感覺到的不協調感。第一次跟丟她的時候,就已經事先掉換


    了嗎?給那些男人的紙鈔或許也是複製的也說不定。十分鍾的時間限製,以及憑空消失的她。出現在別館窗外而後逃掉,左眼戴單眼鏡片的她。以及不知何時人已在屋內,封鎖了黑繪行動,右眼戴單眼鏡片的她。


    遺留在腦海深處的幾處不自然謎團——在解答之下漸漸獲得滿足。不過答案與謎題對上的時間已太遲了。


    接著她讓手上的表滑到手肘,另一隻手高舉著食人調理法說道:


    『這應該是叫做…分身吧?彼此都各有自己的意誌,不過就結論而言複製人也是我,所以對於自己是複製品一事有所自覺,也會為了自己而行動——嗯!』


    她泰若自然地拿著那把刃器開始鋸自己的手。春亮看見她藏在手表底下的部位,有著無數恐怕是出於那種行為所造成的傷痕。


    『你…你…做什麽……』


    『唉呀?唉呀呀,請別在意。正如「美麗的自殘鏡」之名,這個的詛咒就是偶爾會想這樣做。詛咒著無法變美麗的女孩子,邊照鏡子邊割腕,就是這個詛咒的源頭。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再說,成全詛咒欲求就是家族會理當盡的義務。這就有如在喂這孩子喝奶一樣。』


    『一點也沒錯,另一個我。我來幫你止血吧!』


    『唉呀呀,謝謝你,另一個我。』


    左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取出繃帶,迅速地為右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包紮手。看見滲出繃帶的血,此葉屏氣忍耐著不作嘔。


    『真惡心的家夥。但就算你由一個人變成兩個人,我們這裏也還有四個人,無法改變我們人數上的優勢——』


    『是這樣嗎?雖然很失禮,但不可以太早下定論喔。因為——』


    打斷菲雅的話,右眼鏡片的比布利歐高揭著美麗的自殘鏡,笑道:


    『可沒人說一次隻能變出一個人喔!』


    『象征鏡像的二重顯現』。


    回應比布利歐的低語——


    出現了第三位比布利歐。


    『午安,另一個我。雖然隻有十分鍾,但請多指教。』 『彼此彼此。』


    互相深深行一鞠躬禮,緊接著又再次低喃。四位、五位、六位,接二連三——


    『騙人……的吧?』


    『這太異常了,真是蠢斃了……!』


    如今春亮等人眼前,已有著數不清——


    二十人以上的比布利歐,臉上都掛著同樣的笑容。戴著右眼鏡片、手持鏡子的一位,以及其他戴著左眼鏡片的比布利歐們。無論哪一個,手上都拿著食人調理法。


    『大概就這樣吧。好了,開始團體戰吧!盡管放馬過來!』


    『嘖……冒牌貨就是冒牌貨,複製品就是複製品!除了拿著鏡子的你之外,其他一定都是幻覺!反正隻要破壞掉那麵鏡子就會消失了!』


    春亮還來不及阻止,菲雅舉起『人體穿孔機』——螺旋鑽,便衝向比布利歐群。她朝著比布利歐本尊所持的美麗的自殘鏡刺出,但——


    『雖說是冒牌貨,但卻也貨真價實喔——嗯!』


    『什……!』


    一名複製人擋在她前方,不是以食人調理法,而是用自己的身體接下了菲雅的螺旋鑽。那看起來簡直像是自己挺身向前被刺一樣。


    『啊……啊……』


    『你看,貨真價實對吧?』


    『你看,溫熱的血液精力旺盛地跑出來了對吧?』


    『你看,肉動得就像玩具一樣,看得出來吧?』


    『你看,內髒宛如歌唱般蠢動,有聽到吧?』


    接在被刺的本人之後,周圍的比布利歐也帶趣地說著。


    菲雅麵露懼色,顫栗地注視鑽進人體的螺旋鑽與迸出的鮮血。看得出她的手正在顫抖。


    『不是的……我…我……沒這種打算…有手下…留情……』


    但另一方麵,被刺的比布利歐依舊滿臉微笑,輕輕觸摸螺旋鑽。她邊咳出血塊邊說道:


    『請再多感受一下。您很久不曾有這種感覺了吧?』


    她還進一步將那支螺旋鑽壓進自己的身體裏。


    『啊……住…手……』


    『無需客氣,來,請吧,是我將死。請您再殺得開心一點。好了,來吧,來吧,再深一點、再粗暴一點、再更往內——啊……!』


    於是螺旋鑽貫穿了比布利歐的身體。被迫貫穿。


    菲雅身體的顫抖變得劇烈。微笑死去的比布利歐身體一倒地,手中剛脫離她腹部的螺旋鑽也掉落,菲雅當場跌坐在地。


    『獻醜了。但由於是完美複製,所以這沒辦法。等十分鍾後就會消失了,在那之前請原諒我殘留著屍體。』


    『咕嗚…啊…啊……屍體…屍體?不對,這是…冒牌貨,我…我是——別去回想!不要,不對,這不是,不是!我…誰也…沒有殺……我明明都已經忘了…忘了殺人的…忘了殺人的感觸啊——!』


    『您不必忍耐。您原本就是那樣的東西。您是因為對於複製品有所認知,所以現在才還是半吊子;但若您希望的話,我會可以為您準備貨真價實的人當對手,讓您愉快地拷問、開心地弑殺喔!您喜歡什麽樣的人類?小孩?女人?惡徒?達官貴人?認識的人?』


    菲雅抱住肩膀不住顫抖。就像曾幾何時在雨中的頂樓,被過去的自己吞噬一般。


    『菲雅!冷靜一點,懂嗎?冷靜一點!別聽她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我…不想再變回以前那樣……我已經決定了,我已經如此決定了……!』


    菲雅抱著頭,像小孩子般搖頭。她光是要忍住衝動就使勁了力氣。而此葉也——


    『嗚……嗚…嘔嘔嘔。居…居然因為…這種事……!』


    臉色蒼白地捂住口,身體搖搖晃晃。不妙,看那壓倒性的血量,沒暈厥已是奇跡了。


    『嘖——』


    此時錐霞動作了。或許是覺得什麽也不做隻會讓情況更加惡化,她將『黑河可憐』伸向比布利歐本尊抱著的鏡子。但一旁的比布利歐的食人調理法菜刀一閃,將皮帶的前端切落。錐霞不在意地繼續伸長皮帶,但別的比布利歐卻將其抓住,接著又來了別的比布利歐憑蠻力拉扯。錐霞踉蹌地被拉往比布利歐的人群之中。


    『咕啊——!』


    就像是往事重現一般,食人調理法的菜刀朝她的身體揮落。腹部被縱向剖開,鮮血四散。被切開的製服滑落,看見裏頭的東西,比布利歐感到不可思議般地歪著頭。而別的比布利歐則繞到錐霞身後,有如呼喊萬歲般將她的手抓著高舉。


    『唉呀呀——你穿著奇怪的東西耶?更奇怪的是,傷口漸漸愈合了呢,真不可思議。』


    『黑河可憐』從懸空的錐霞手上再次伸出,但卻又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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