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名為她的惡夢,其現狀」“the de-it"s solitary.”


    *


    教育旅行結束後,回到家的那一天——


    從此葉無預警地消失的那一天起,已經過了數天。


    春亮一行人向學校請假,日以繼夜地找遍了附近所有地區,還是一無所獲。如果還有其他方法,他們也想全部嚐試,但無奈資訊太少,他們很快就束手無策。此葉說不定會突然出現在學校——懷抱著這樣毫無根據的一線希望,今天春亮等人終於上學,但想當然耳學校裏頭隻有空蕩蕩的桌子。總之,也隻能向班上同學這麽說明:「之前我們都感冒了。但此葉還沒有完全痊愈,留在家裏休息。」


    結束了食不知味的晚餐後,晚上,在一如既往的起居室——


    今天也邀請了錐霞,決定姑且再一次商量討論。


    錐霞從剛才起就好像對某件事猶豫不決,視線在天花板上遊移不定。菲雅不發一語地咬著仙貝。黑繪茫然地喝著茶杯裏的茶。


    春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放在桌上的東西。


    唯一的線索。


    地毯式搜索失蹤此葉的下落後,踏進家裏後方的樹林時,就發現了——此葉的眼鏡。


    她的眼鏡掉在那裏,究竟代表了什麽含義?


    「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仙貝還是很好吃呢……」


    菲雅格外響亮地咬碎仙貝後,「好!」以這個咀嚼動作為契機,用力點了一下頭。她斂起一直怔忡失神的小臉,看起來像是勉強讓自己恢複活力。


    「那麽!默不作聲也無濟於事。我們再確認一次狀況吧。」


    「嗯,整理資訊非常重要喔。」


    對於靜止不動的起居室裏開始出現動作,黑繪似乎鬆了口氣。


    「出門買東西以後,乳牛女就不見了。沒有回來,也沒有去學校。更完全沒有打電話和我們聯絡。那麽——最後見到她的人是?」


    「……是我們呢。」


    「是我們……然後,關於這件事……菲雅,黑繪。」


    就像是要訂正春亮說的話一般,錐霞開口說道。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緊緊地揪起自己製服裙的裙擺。


    「至今我都找不到機會說,但這件事果然還是得告訴你們才行……這是關於此葉失蹤時的情況……」


    春亮終於明白,所以錐霞才會從剛才起模樣就不太對勁。她肯定一直耿耿於懷、一直在煩惱吧。然後今天懷抱著要親口告訴菲雅兩人的覺悟,來到了這裏。


    明明春亮自己——隻是一味不去思索自己與她之間的那個問題。隻是因為大腦可能會負荷太大,所以一味藏在心底深處。這是可恥的自我保護,也是糟糕透頂的視而不見。


    同時,見到了她這副模樣以後,春亮才領悟到,他比自己想像得還要沒有多餘心力去留意外界事物。如果是平常,他應該更早以前就會察覺到錐霞的苦惱。就算自己不去思考,不代表她也是一樣。他這才發現,自己多麽沒有餘力去在意其他人。


    春亮吐了一口氣。但這次不是沒有去向的歎息,而是和菲雅咬碎仙貝時一樣,單純隻是重振精神以向前邁步的信號。


    然後,為了解開錐霞的誤會,好讓她不再為了沒必要耿耿於懷的事情而太過煩惱,春亮開口說道:


    「不是那樣,班長。跟那時候的事情沒有關係。」


    「……咦?」


    「我就是知道。此葉和我們分開以後,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發生了就連此葉也預想不到的某件事。我認為和那之前的狀況並沒有什麽關係。否則的話——這副眼鏡不會掉在後頭的樹林裏吧。」


    春亮刻意強而有力地斷然說道。根據也許很薄弱,但他確信一定就是這樣。這絕對不是單純的此葉離家出走。而是她遇到了某種事情。某種就算想避免也避免不了的事情。


    「是……嗎?可是……」


    錐霞仍是支吾其詞,但菲雅點了點頭。


    「嗯。也就是說,掉著眼鏡的屋後樹林裏發生了某件事,乳牛女被卷進了其中吧?」


    「嗯,沒錯。」


    「嗯……事情發展愈來愈像是警察二十四小時(注:以日本警察的各種活動為采訪主題的紀錄片節目總稱)了呢……那麽,實際上真的發生了一些事情吧。真想要有點提示呢。」


    「電視上播過,一個男人殺了鄰居奪取錢財後,因為生活突然過得很富裕,就被警察發現了。如果某個人是基於某種目的而對乳牛女做了什麽,那個結果說不定已經顯現出來了。我們身邊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


    春亮左右尋思。奇怪的事情。變化。有嗎?有。


    「雖然不曉得有沒有關係——但鷺咲老師突然不來學校了呢。」


    「嗯。我本來還以為她隻是一兩次請假不上課,但看樣子,以後好像都是由那個叫作杉村的老師教英語。鷺咲辭掉工作了嗎?」


    「說可疑是很可疑,但我們也不能肯定呢。」


    「還有,這是我向泰造確認過的消息。」


    春亮一邊回想著教室裏的風景,一邊接著說道。由於對方的存在非常醒目,即使不特別留意,也會發現對方的缺席。


    「聽說恩·尹柔依從前天起就向學校請假了。」


    「可能是研究室長國有什麽行動吧。他們是否就是原因,抑或是有其他原因,而他們正在追查?但這些都無法肯定。」


    「也有一說是意外地隻是感冒。基本上也當作有這個可能性吧。」


    真相究竟是如何?恩·尹柔依和這次的事情有什麽關係嗎?不曉得。那鷺咲老師呢?不曉得。其他有出現什麽變化嗎?不曉得。現在正發生什麽事?該懷疑到哪個地步才好?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


    得不出答案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不久,春亮發現茶壺裏的茶喝完了。


    「我再去泡一壺茶吧。」


    對菲雅三人說完,春亮走向廚房,順便轉換心情。他將裝了水的水壺放在瓦斯爐上,暫時靜靜等待。就在他茫然思索要不要做些配茶的點心時——


    「那個……我可以幫你的忙嗎?」


    「啊,班長。嗯,當然。」


    錐霞也走到廚房。春亮心跳有些快了一拍,但他認為自己答得很自然。錐震有些怯生生地僅在廚房入口露出半截身子,顯得莫名地忸忸怩怩,但在聽到春亮的回答以後,露出了安下心來的笑容。


    兩人並肩準備茶和點心。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將備用的圍裙遞給她也是一如往常。然而,為什麽會感到緊張?為什麽光是稍微觸碰到指尖,心髒就撲通撲通狂跳?


    春亮很清楚有些事情非說不可。至今一直擱置不理的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真的很重要、必須仔仔細細思考過後才能說出答案的事情。


    春亮咽了咽口水。如果要談論那件事,隻有菲雅和黑繪都不在場的現在這個機會了。


    「那個……」


    「沒關係。」


    錐霞靜靜地,以甚至感覺得到溫柔的口吻說。是透過他的氣息察覺到話題了吧。至少可以認定她也一直在意著這件事,才會這麽快就有反應。


    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和回答的內容,讓春亮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咦?那個,沒關係是指……?」


    錐霞站在身旁,臉部依然朝著流理台。


    「就是沒關係。你現在還有其他應該思考的事情——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也希望你不要當作沒有發生過。我也不打算這麽做。等到此葉回來,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以後……我再好好聽你的回答。我隻能說這麽多。」


    說到後來,她


    的聲音變得細若蚊蚋,仿佛是喃喃自語。但那確實是由她口中所說出的,她自己的話語。包含在她的話聲中,被巧妙隱藏住的顫抖、畏怯和緊張,證明了這件事。


    「……抱歉。」


    「你在針對哪一點道歉啊?蠢斃了。」


    「不,呃,就是……那個……」


    春亮自己也不清楚。道歉的意義肯定有很多種。他無法一一付諸言語。況且,他也不曉得是否該道歉。自己……真的很沒用。


    「該怎麽說呢,總之……可以先維持原樣……嗎?」


    「可以啊,隻要你別忘了我剛才說過的話。」


    「我……我不會忘啦。嗯,總之——就是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好!」


    春亮如咒文般地咕噥說著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時,錐霞突然開口問了。但她依然麵朝著前方。


    「……很困難嗎?」


    「呃,嗯。可能是因為很突然吧,像是你真的是認真的嗎?有一部分還無法完全消化,現在還沒有什麽真實感,所以,突然要變回和以前一樣反而很困難,就是這種感覺吧——哈哈,我在說什麽啊……」


    就在春亮露出苦笑這麽說的那一瞬間——


    錐霞靜靜轉過身子,讓始終朝著流理台的身體與他正麵相對,筆直地仰頭看向他。


    近在眼前搖擺的馬尾。製服加上圍裙。略微泛紅的臉頰。


    她散發著認真的氛圍,真誠地注視著春亮。


    「如果……還需要證據……證明我很認真的話……」


    但是,雙眼又蘊含著些許的羞怯和覺悟。


    是有意的吧,她略微拾起下顎——說了:


    「我現在立刻就可以給你喔……」


    不知怎地,春亮的視線被吸往了她臉上的某一部分。某個因為她下顎的動作,不可思議地不得不去注視的部分。仿佛像是在主張自己的存在感般,緩緩一張一合說出話語的,錐霞粉紅色的嘴唇——


    春亮的喉嚨逕自動了一下,咽下口水。理解了錐霞的弦外之音後,他不自覺地想像起那幅畫麵,吞了一下口水。


    就在這時——


    「喂~春亮,茶還沒好嗎?也別忘了拿新的仙貝出來喔——!」


    「嗚喔喔喔!對……對喔,必須泡茶才行,泡茶!呃,那個……嗯,我已經知道班長說的是認真的了。所以……嗯,總之就跟……以前一樣吧……」


    起居室傳來的聲音將春亮猛然拉回現實。他邊說邊再次動起不知不覺間停下的雙手,錐霞也極其自然地轉回臉龐,隻是說了:


    「這樣啊。」


    然後,她也再次朝著流理台開始準備茶點。和起初相同的狀態。


    但是,春亮依稀察覺到了。


    自己與她肩膀的距離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不清楚是變近了,還是變遠了——隻是感覺到「改變了」而已。


    同時,這段距離絕不會讓他感到不快。


    所以,他決定讓自己心想,現在這樣子就好了。


    ——恐怕,一定,很卑鄙吧。


    *


    於是,重新泡好一壺茶,回到起居室時——


    坦白說,春亮老早就在內心某處暗想,八成也會有這麽回事,所以並未太過驚訝。


    從廚房這邊拉開拉門,走進起居室的同時——菲雅等人驚覺地坐起身。但不是看向春亮,而是位置上正好相反,連向庭院的緣廊。


    在昏暗的庭院裏,有兩道人影站在緣廊邊。


    一道是小麥色肌膚配上灰色頭發的人影。另一道是身材嬌小,臉上纏著繃帶的人影。而兩人身上都穿著醫師袍。


    「吾之驚愕,迷路之後竟跑到你們家來了嗎?真巧。」


    「嗯。好久……不見……」


    恩·尹柔依一臉認真地說了讓人匪夷所思的表麵話後,一旁的阿曼妲·卡羅特——從前被稱作木乃伊師的少女鞠躬致意。她似乎很難為情,略微躲在恩·尹柔依的身後。


    菲雅重新緩緩坐下,將握在手中的魔術方塊放在桌上。但她並沒有移開手,仿佛想向庭院裏的兩人傳達什麽般、展現什麽般,一直讓立方體待在自己的掌心下。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說了:


    「雖然不曉得這件事情你們是否參與其中,但你們至少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麽事吧。快點告訴我們。」


    「菲雅,我常常在說,研究室長國不是我們的同伴。連教育旅行那件事,到頭來也是研究室長國的策略,不要太相信她們比較好——雖然我很想這麽主張。唉,現在資訊太少了,根本不是可以說『閉嘴,快滾』的情況呢……」


    錐霞邊說邊歎氣。恩·尹柔依正經八百地頷首,灰色頭發縱向晃動。


    「她說得沒錯。我們並不是你們的同伴,所以主張沒有特別要說什麽的主張。」


    「什麽!那你們來做什麽?詛咒你們喔!」


    「隻不過——吾之補充,予以現在的情況說明,由於我們迷了路偶然來到這裏,正有些疲乏。麵對好喝的茶和圓圓的食物時,說不定會一不小心脫口說出現在正在調查的未知。」


    又是非常拐彎抹角的表麵話,但以她們的立場,肯定也有很多難處吧。


    春亮露出苦笑,瞥向阿曼妲說:


    「你的意見也和這位麻煩的前輩一樣嗎?」


    「……嗯,沒錯。鬆懈下來的話,說不定,會說溜嘴……」


    「哈哈,我知道了啦。了解!」


    春亮嘴上雖然在笑,但不安與期待開始在心裏卷起漩渦。


    她們兩個人一定知道。


    知道此葉發生了什麽事。


    此葉現在在哪裏做些什麽。


    若能知道這些消息——當然,不過是多準備兩個茶杯而已,真的一點也不費工夫。


    *


    既銳利,又充滿野性和魄力——如果視線有刀的利度的話,光是觸碰到視線,光是被她看見,仿佛就會被一刀砍成兩半。


    是個有著這種眼神的人。


    他想,自己應該是站在走廊的暗處,偷偷覷著自己的父親帶她穿過玄關。


    當時,她露骨地擺出不快的表情。原本眼神就很凶惡了,此時更是厭惡地皺起臉龐,蹙起端正的眉頭,視線毫無顧忌地來回打量玄關。


    「哼……真是棟乏味的房子。用來迎接妾身未免太小了吧,崩夏。」


    「拜托你別跟從前的大名宅邸比啦。在現今這個時代,這棟房子已經算很大了。」


    父親回答。當時的模樣——自己記不太得了。


    他想是因為自己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


    長度過肩的頭發自由奔放地往下垂放。明明五官漂亮得甚至讓人覺得高貴優雅,但同時又具備著肉食動物的野性氣息。雙唇間隱約可以瞥見尖尖的犬齒——沒錯,就像是凶暴的野狗一樣。當時自己如此心想。有著不修邊幅的毛皮,但又自視甚高,非常強悍,任意出手的話,可能馬上會被吞噬貽盡。


    她光腳穿著類似木屐的鞋子,身上隨意地穿著和服,腰帶纏得豪邁不羈。仿佛在強調自己不拘小節般,裙擺的交疊處露出了大片雪白大腿。肩膀也幾乎裸露在外,上半身的衣服真的隻是勾在某一部分上而已。


    「不過,比起來這裏的半路上看見的那些狗屋般的房子,還好了一些吧。」


    她索然無味地說,同時拉開衣領用手朝胸口搧風。反而是看著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


    不過,當時他還老實地心想——這個人胸部好大喔。


    「啊~喂,我先聲明,這裏還有小孩。教育上請你注意一下。」


    「啊?你是指從剛才起一直


    偷看這邊的『那個東西』嗎?」


    忽然間,他的目光與那雙野性眼眸對上。看來她早在很久前就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他不由得嚇得往後縮,但她哼了一聲。


    「說什麽教育。崩夏,妾身呢,是因為你實在太囉嗦了,才會不得已來到這裏而已。你既沒有權利命令妾身,妾身也不需要有任何顧忌——說到教育,哈!不如就由妾身為這個小鬼打破童貞吧?如果隻是偶爾嚐嚐味道,年輕的男孩也能玩得相當開心呢。」


    「饒了我吧。春亮才九歲。」


    父親受不了地說,從三合土玄關走進屋裏。經過春亮身邊時,將手放在他的頭上。


    「我之後再介紹給你認識,你們兩個人先去起居室吧。我去泡茶。」


    「嗯……嗯。」


    父親前往廚房後,他偶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脫下了木屐,站在身後的走廊上。是不是該打聲招呼呢?他心裏如此想著,卻緊張又害羞地說不出話來,於是完全錯過了時機。兩人就這麽默默無語地互相對視。


    沉默之中,他忽然想起了父親說過「兩個人先去起居室」。他慢了幾拍才意會過來,急忙轉身,拉開起居室的拉門走進裏頭後,她的腳步聲也緩緩跟上來。


    在她進來之前,春亮捉起了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客用坐墊,追加放在桌子旁。正好這個時候她走了進來,目光銳利地掃視了起居室後——


    「……」


    她不是坐在春亮剛拿出來的坐墊上,而是重重盤腿坐在了原本就放於上座的坐墊上。那裏雖是父親的位置,但春亮心想也沒什麽關係吧。


    該怎麽說呢,因為以儀態而言,春亮已經覺得比起父親,她坐在那裏更是理所當然。


    父親端著盤子回到起居室。春亮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候,這才籲了口氣。因為他終究沒能掌握時機,始終不發一語。


    渾身散發著不滿的氣息,手支在桌上托腮,眯眼瞪著虛空的她,這時說了:


    「喂,你應該拿了上等的酒過來吧?」


    父親發覺自己的座位很自然而然地被人霸占後,臉頰抽搐了一下,但秉著大人的氣度不予追究,在空著的坐墊坐下。


    「很遺憾,家裏沒有酒了。隻有茶而已,所以喝茶吧。」


    「不要。」


    「喝吧。我說過要讓你喝好喝的茶吧?」


    父親有些強硬地將茶杯推到她手邊。她厭煩地以手背推開。


    「都說不要了。妾身現在想喝酒。」


    「我泡了高級的茶葉喔。不喝的話太浪費了。」


    「誰理你。」


    「別這麽說嘛,快喝吧。」


    推來推去、推來推去。兩人互不相讓地推著茶杯。


    「嘖……夠了!」


    終於,她心浮氣躁地用力咂嘴,以打耳光般的動作從父親手中一把搶過茶杯。春亮當時還訝異地心想,真虧茶都沒有灑出來。


    見她粗魯地將茶杯湊到嘴邊,父親像在說「贏了!」一般,得意地勾起嘴角。然後掛著勝利的賊笑,轉頭看向春亮。


    「那麽,也該向你說明了吧。現在是自我介紹時間。這家夥呢——」


    父親話才說到一半,隻見她將茶杯拿開嘴邊,一副非常生氣的樣子皺起眉。


    「哼——難喝死了!」


    然後沒有一絲猶豫地以肩上投法,將那個茶杯丟向父親。


    「咕哇啊啊啊啊啊!」


    被潑到了熱茶後,父親動作誇張地在起居室地板上滾來滾去。她又哼了一聲,以看著無趣餘興節目般的眼神注視父親。


    「呼!呼!喔呼噗——!這個茶葉很貴耶——!」


    「呣。在這種狀況下,你還在意茶葉的價值嗎?妾身第一次覺得,你搞不好是個了不起的家夥呐……」


    坦白說,春亮覺得冷靜地說出這種話的她非常可怕。


    可是,可是——


    盡管做了這種事情,讓父親逗趣地在地上打滾,她眼裏依然閃爍著百般無聊的光芒。依然閃爍著對一切事物都厭倦了般的光芒。


    不知道為什麽,這讓他很在意。


    也興起了衝動,不管什麽都好,就是想和她說說話。


    剛才父親說過,現在是自我介紹時間。那麽,就試著自我介紹吧。


    「那個……」


    「嗯?」


    「我……我叫作夜知春亮……你……您好。」


    春亮鼓起勇氣向她搭話。由於緊張,台詞變得相當奇怪。


    她有些吃驚似地微微眯起一隻眼睛看向他。緊接著,勾起了肉食性動物般的嘴角。


    「嗬——妾身無意挑剔小鬼的禮儀。無須使用敬語。你是崩夏的兒子吧?」


    雖然遲疑,但春亮還是決定恭敬不如從命。於是用普通的語氣說:


    「嗯,是的。」


    「你不害怕妾身嗎?老實說沒關係。」


    「……嗯。是有點害怕,可是——」


    「可是?」


    該怎麽說才好呢?托著臉頰的她,興味盎然地望著吞吞吐吐的自己。猶疑了一會兒後,最終他說了:


    「——可是,不是全部都害怕。」


    「哈,這算什麽?」


    她可能以為春亮會回以更有深度的答案吧,大感意外似地彎起嘴角。不過,心情似乎沒有因此變差。


    「不過,光是在妾身麵前沒有屁滾尿流,就算是很有膽量的小鬼了。可以當個妾身打發無聊的對象吧。那麽,要做什麽來消磨時間好呢……消遣、消遣……嗯。」


    她像是想到了什麽般,雙眼淘氣地眯起。


    可以看見粉紅色的舌頭舔向嘴唇。


    「小鬼,先問你一個問題——你退皮了嗎?」


    「咦?」


    春亮不叫白她在問什麽,怔怔地呆然應聲。但是下一瞬間,原本還在起居室地板上滾來滾去的父親霍然起身。


    「慢……慢著!且慢且慢且慢!對你來說還太早了,爸爸不允許喔!喔喔,我一直覺得這是有機會一定要說說看的傳說名言,沒想到在出乎意料的時機點上說了這句台詞呢!」


    「吵死了!」


    她又抓起父親殘留在桌上的那杯茶,用力往他一丟。茶水濺灑開來。父親再次在地板上瘋狂打滾著。


    「好燙啊——!我一口都還沒喝耶!」


    「你又在擔心這種奇怪的地方了……不過,人家不是都說喝到最後直接灌嘛,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這個時候,她的臉頰也終於有些緩和下來。


    但是,全身散發出的氣息還是不變。雙眼雖然充滿野性,但又散發著無聊的氣息。視線仿佛正凝視著遙遠彼方的某樣東西。


    如果是在心裏,春亮能夠承認。


    可以回想起剛才沒能說出來的話語。


    態度和氣勢都很駭人的她確實相當恐怖。但是,不僅如此。


    一開始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這麽覺得。


    看起來好可怕的人。


    可是,也同樣地——看起來好寂寞的人。


    所以,他想起了非問不可的事。


    「那個,我已經說了喔,但你還沒有說。」


    「嗯?」


    「就是……名字。」


    「喔喔。」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依然托著腮,但略微挺直背脊。然後,停頓了像在沉思默考的些許間隔後——


    「妾身之名為村正。」


    她從正麵筆直地注視春亮。這時,浮現在她嘴角的冷笑開始產生變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像要刻意展現給他看一般,嘴唇的彎曲弧度愈來愈大。可以看見可


    怕的犬齒亮光。眼神仿佛是獵物就在眼前的野獸。


    然後,她像要說給他聽一般。


    像要毫無誤解地,將那句話的意思正確地傳達給他一般。


    超乎必要地以又低又重的語調接著說了:


    「像你這種年紀的小鬼,妾身殺掉的數量足足超過一百人呢。」


    她那邪惡的表情非常可怕。


    但是,果然還是一樣。自己已經了解存在於她內心深處的事物了。


    所以自己好像這麽回答了:


    「喔~」


    *


    ——好像作了夢。非常懷念的夢。


    春亮慢吞吞地從棉被裏坐起身。早晨尚未到來,寢室一片昏暗。但並非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月光隱隱從窗外灑落進來。


    枕頭邊有樣東西靜靜地反射著月亮毫無溫度的蒼藍光芒。是副圓框眼鏡。


    (此葉……)


    春亮出神地低頭望著那副眼鏡,同時回想起了恩·尹柔依兩人的說明。


    簡單來說——此葉被名為妮露夏琪的龍島/龍頭師團成員擄走了。


    之前新生歡迎祭的騷動時也聽過這個名字,她是龍島/龍頭師團的第二名。是教育旅行遇到的受詛咒日本刀長曾彌虎徹的持有者。


    看來這兩件事都與這次的事情有關。新生歡迎祭時,騎士領擁有的道具被龍島/龍頭師團奪走,使用在了此葉身上。為了使用那項道具——為了減輕使用時伴隨而來的詛咒反作用力,對方需要教育旅行時春亮一行人與虎徹互相爭奪的免罪符機關(indulgence disc)。聽到這件事,菲雅再度對研究室長國燃起煩躁情緒:「結果都要怪你們的混蛋上司拿走了免罪符機關吧!」


    使用在此葉身上的道具效力是什麽?


    什麽樣的力量大到無論如何都需要免罪符機關?


    然後,為何強大的此葉無法逃脫——


    答案全都息息相關。引導出了唯一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此葉失去了……記憶嗎……)


    沒什麽,這沒什麽。春亮說服自己。正如打從聽了恩·尹柔依她們的說明直到睡覺這段時間,他不停說給自己聽的一樣。雖然很像是漫畫情節,但自己也曾喪失記憶。隻不過是這次發生在此葉身上而已。所以沒問題。這沒什麽——


    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在棉被上握緊了拳頭。從默然接收著月光的兩枚鏡片上移開目光,抬起臉龐。睡意早在很久前就消失無蹤。


    恩·尹柔依轉告後,他們知道了妮露夏琪現在的躲藏地點。


    那麽,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春亮仰頭看向窗外,此葉或許也正看著的蒼藍月亮心想。


    仿佛對著那彎超凡不染的明丹發誓般,下定了決心。


    他們明天要去拯救此葉。


    然後,絕對——要將她帶回這個家。


    同一時間,菲雅也躺在被窩裏,仰首望向自己房間的天花板思索著。


    (竟然失去了記憶?乳牛女那家夥……太大意了吧。)


    但是,她又心想,這沒什麽大不了吧。之前教會區「奈落(narrow narrow abyss)」對春亮做了某些事,導致他喪失記憶的時候,也是隨隨便便摧毀對方後,記憶馬上就恢複了。這次的情況也一樣吧。沒錯,鐵定是這樣。可是——


    可是什麽?


    菲雅發覺自己心裏有著教人煩躁的複雜情感,皺起小臉翻了個身。她是在擔心嗎?這怎麽可能。自己為什麽非得擔心那個乳牛女?就算她不在了,對自己來說也完全沒有問題。雖然這三天來,春亮和錐霞的模樣確實很奇怪——但她可以斷言,自己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都十全十美地過得沒有表現出任何精神上的動搖。是一如既往的完美女人。


    沒錯,礙眼的乳牛女就算沒有回來,她也一點都不在意。去救乳牛女這件事也是,雖然春亮他們一副等不到早上,想現在立刻去救她的樣子,但菲雅覺得他們真是瘋了。不僅要考量到體力和心理準備上的問題,一旦踏入敵人的地盤,夜晚也隻對敵人有利。再加上恩·尹柔依她們也說過,對方似乎沒有馬上轉移陣地的跡象,所以最後決定等到早上再行動。


    菲雅對明天的事也不是那麽幹勁十足。該怎麽說呢,頂多隻能說她主要是去看看愚蠢到被敵人擄走的那家夥,也因為有必要以此為話柄,往後拿出來取笑她或是調侃她,所以去救她也未嚐不可。既能賣個人情,被自己所救,那家夥也會覺得很屈辱吧。僅是這種程度而已。


    (話說回來……)


    菲雅忽然將思緒拉回正題,在意起了剛才想起的名字,也就是恩·尹柔依她們。她們說自己是來轉達消息。當然,菲雅可不會再被她們騙了,所以一直抱著質疑聆聽她們說話。但光看她們的態度,實在不像在說謊。


    方才光是整理聽到的資訊,腦袋就已經一團混亂。但像這樣冷靜下來思索後,真是充滿謎團。研究室長國從前都是在幕後操作現象,這次為何前來告訴他們資訊?以迷路後不小心說溜嘴的形式向他們透露消息,又是什麽意思?她們的上司,好比說暗曲拍明知道此事嗎?知道的話,他究竟在想什麽?兩人並未主動提議要伸出援手就回去了。她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愈想愈是教人摸不著頭緒。


    恩·尹柔依她們究竟是敵人還是同伴——?


    (唔唔……)


    菲雅好一陣子都在棉被裏翻來覆去,最後死心放棄。因為她發現到了。


    回想起來,這點從以前就始終曖昧不明。所以事到如今再怎麽想,也不可能想出答案,隻能順其自然了吧——


    *


    第六室長室——也就是「他」這個生物的住家,依然充滿了知與未知。雜亂地往上堆積的書,密密麻麻地寫著注解的資料,不知為何有著燒焦痕跡的文件。這些東西占據了書架、地板和桌子上方,家具全都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義。


    在這幅情景中,坐在椅上的他仍舊低頭看著書本,有絲饒富興味地開了口。那張椅子還能夠維持椅子的功能,也許可以算是奇跡了。


    「那麽,你們確實向他們說明完畢了嗎?」


    「吾之回答,是。評價自我評價後,我成功不多不少地轉達了資訊。」


    恩·尹柔依隔著一張扭曲地往上隆起的桌子回答。


    「很好。不過,不會有過多或過少吧。我都說了可以告訴他們所有既知的事項。頂多少了點資訊,不可能會過多吧。」


    「吾之發言,對於室長瑣碎的指摘,我感到不知該感謝還是該焦躁的苦惱。」


    「呣!總覺得你拐著彎在罵我是神經質的男人呢。真服了你。」


    就在兩人如此交談的時候,恩·尹柔依在眼角餘光中看見有什麽東西猛然蹦出。是站在一旁的阿曼妲的手。她正舉起手來,要求發言。


    「好的,阿曼妲同學,請說。我隨時都非常歡迎尋求未知解答的問題喔。」


    「……為什麽,禁止我們,直接,協助他們?」


    拍明像在說「喔?」一般挑了挑眉。恩·尹柔依先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白發少女那張出神發呆的臉孔後,又將正麵轉向拍明。她覺得這是很好的未知。自己原先也打算相準時機,提出這個問題。麵對意圖了解世界一切事物的組織之長,身為底下的一員,果然多少不得不忌憚顧慮。就這方麵而言,阿曼妲卻能夠不看現場氣氛,直截了當地問出口,是因為她成為研究員的時間還不長吧——順便說明一下,嚴格來說,阿曼妲也不是打從心底讚同這個組織的理念才會待在這裏。所以麵對他時感受到的距離感,才會和自己不一樣。


    「——確實是未知。我認為告訴對方我們擁有的所有資訊,也等同一種協助。然而卻禁止我們提供物理上的助力,似乎不夠連貫一致?詢問這樣的詢問。」


    這時他總算從書本中抬起頭,輕輕聳了聳肩。


    「不不不,難得我送了禮物給龍島/龍頭師團的她們,我自然想在不出手的情況下,看看她們會怎麽使用啊。這就像是闖入更衣中的試衣間,那樣太不識相了吧。」


    「矛盾。向他們,轉達資訊,不算是,出手嗎?」


    「那是實驗的前提階段,隻是準備而已。雖然這個譬喻不太好聽,但調查猴子會如何拿取箱子裏的香蕉時,必須先告訴猴子箱子裏頭有香蕉吧?也就是這麽一回事。」


    「猴子……奇奇納斯嗎?」


    「我們可以做的——我允許你們做的,隻有給予有利於觀察他們的初期資訊而已。我不能允許你們成為實際的戰力幫助他們。猴子會怎麽取得香蕉?還是不去拿取就放棄,任其腐敗?幫忙的話,就等同我興味盎然地觀察這一幕時,你們又丟了鋸子進去,並教導他們如何使用。姑且不論實際上鋸子能否發揮作用,但那樣實在稱不上是公正的實驗呢。」


    換言之,對他們來說,自己兩人等同鋸子。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恩·尹柔依心想。


    對於不直接協助他們,自己之所以產生質疑,她認為並不是因為他們同班,或是總覺得欠了他們很多人情等這種道義上的理由。身為研究室長國的一員,她理解到了觀察他們具有著重要的意義,也幾乎可以同意拍明的一字一句。


    但是——她認為,現在的狀況有些太過危險。


    視情況而定,說不定一切還會就此宣告終結。對眼前的求知欲惡魔而言,他或許可以當作是一個未知的結果而加以接受……但是自己的話……


    這時,她忽然發現拍明闔上書本後,興趣濃厚地注視著她。


    「我們應該不是救助道具的鋸子,而是為了保護猴子,最低限度必要的求生刀吧?——你的表情好像在這麽說呢。」


    他怎麽會知道?恩·尹柔依隨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微微歪過頭。


    「……吾之回答,由於無法看見自己的表情,予以無法確認的未知。」


    「哈哈,這隻是我主觀的推測,你別放在心上。我想問一個問題,你不信任他們嗎?他們曾經打贏了是部落最強戰士的你,至今也打贏了其他無數強敵。你認為他們會那麽輕易地就被打敗嗎?」


    聽到這種像在挑戰部落驕傲的話語,恩·尹柔依隻能這麽回答。不承認他們的強大的話,就等同貶低自己,乃至於部落戰士們的實力。


    「我相信,但是這次的對象另當別論。萬一——」


    「嗯,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情。所以,我給點回饋吧。」


    拍明冷不防地這麽說道,同時露出了像是遞糖果給小朋友的綁架犯般的笑容。逐步遭到誘拐的小朋友,也就是阿曼妲怔怔反問:


    「回饋?」


    「也可以說是嘉獎吧。如果你們可以忍耐到最後結果出來,你們想知道什麽未知,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任何未知都可以。如果是我也還不知道的未知,我保證會賭上榮耀,竭盡所能追求答案以化作既知。」


    「……」


    恩·尹柔依與阿曼妲略微斜眼睨向對方,交換視線。就算拍明這麽說……該怎麽辦呢?包含著這層意義的視線。


    拍明更是揚起嘴角,帶著像在測試什麽般,又像在看著某種好戲的眼神,接著說:


    「如果不相信他們、我們才不要這種回饋——或是根本就不想要這種未知的話,那我也沒關係喔。」


    與阿曼妲交換的視線含義,透過視線交換的訊息開始改變。


    變成了某種無限近似死心的情感。


    恩·尹柔依輕輕閉上雙眼。


    這是委婉的最後通牒。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也就是這樣:


    如果你們還是以追求未知為最優先的研究室長國一員的話——


    今後也打算身為研究室長國一員的話——那就遵從吧。


    *


    那一天,他也一早起就擔任她的對手。


    「虎徹,怎麽了?輪到你了喔。」


    「啊,是!」


    由於一直望著正前方的她的臉龐,他全然沒發現輪到了自己。他瞥了一眼將棋盤,思索了幾秒後,移動一顆棋子。


    「喔,這步棋下得很不錯嘛。」


    「嗯~」她將手支在下顎上,開始沉思下一步棋。虎徹再次佯裝自己正在思考接下來要怎麽下棋——同時瞄向和自己的持有者一樣由衷敬愛的她,也就是村正。真是美麗絕倫,同時卻又銳利無比。蘊含著愉悅恐懼的氣息。光是注視著她,就教人感到震顫不已。滿腦子隻能想著她的事情——


    (……不行。誠然,必須集中精神在對奕上。)


    虎徹刻意從她身上別開目光,一邊思索棋子的配置,一邊略微察看四周。


    這裏是一行人當作據點的落腳處。是位於郊外,四周環繞著森林般群木的偌大獨棟住家。但是,並不是他們慣於居住的平房宅第,也不是好似大量生產的現代風住家。而是正好適合以城池來形容,有著城堡般豪華雅致的外觀,兩層樓高的西洋住宅——也就是洋房。某個異想天開的人類建造了以後,長期置之不理,因此主人這次來到這個國家後,似乎整頓了一下,使其可以當作是秘密基地。


    有著華美雕刻的柱子、坐鎮在屋頂上的怪物雕像,以及中央有著半裸少女石像的噴水池。所有東西都富麗堂皇,但遺憾的是整體而言也都相當陳舊。部分牆壁和柱子爬滿了藤蔓,庭院裏的草也任其生長,停止運作的噴水池正確來說已經是蓄水池了。


    虎徹兩人坐在附有頂棚的桌椅處,腳下是可以一覽無遺庭院的陽台。整個陽台以白色為基底,精致地裝飾著花朵等雕刻。大概是在外頭辦茶會用的吧。


    「嗯,那妾身試著這麽走吧。」


    「原來如此。那麽不才……就走這一步吧。」


    「喔喔!居然在這時候這麽走嗎!」


    看見虎徹下的這步棋,村正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往盤麵上方傾身,興致勃勃地低頭看著棋子——但虎徹根本沒有心情看棋子。


    「喝,真是出乎妾身的預料。且慢且慢,妾身要再想一下!」


    「您……您慢慢想……」


    虎徹一如往常,穿著基於自己喜好所買來的和洋折衷可愛服裝。現在並未披著先前在京都買下的中意隊服。正因為喜歡,他隻有在特別需要增添氣勢的時候才會穿。他在自己心裏的局中法度如此規定。(注:新選組為維持組織紀律而訂定的嚴格規範)


    另一方麵——村正自從來到這棟洋房,就一直隻穿著一件和服。即是自己遵從她和主人的指示所買來的和服。當然現在也是。


    大範圍裸露在外的肩膀,僅是在胸前勾住了某樣東西的衣襟,隨意纏起的腰帶。她正盤著腿,坐在與她不甚相襯的西洋風格白色椅子上。由於在這種狀態下往前傾身,又上下晃動著盤起的膝蓋——該怎麽說呢,有許多東西都若隱若現。虎徹有些紅了臉頰,邊緊緊並攏雙膝,邊別開視線。


    「好,妾身知道了!這時候要移動銀將!……嗯?」


    虎徹本以為自己做得不著痕跡,但似乎被她發現了。村正啪的一聲放下棋子後,察覺到了他的模樣,於是勾起嘴唇說道:


    「喂,虎徹,妾身下好了。輪到你了。」


    「是……是……」


    嘴上雖然這麽說,她卻比方才更加往前傾身。將幾乎要溢出來的那東西往前推,放在桌子上


    。接著從盤腿的姿勢慢慢立起單邊膝蓋,讓和服的下擺危險地滑動著。臉上則是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虎徹不知如何是好後.她再也忍俊不禁似地發出咯咯笑聲,隨手拉攏胸前的和服。


    「哈哈哈!將棋也是戰爭的一種,戰爭中誰也不曉得會發生何事。而讓敵人產生動搖也是一種策略。就是這麽回事!」


    「不……不才並沒有動搖……」


    虎徹難為情地不敢與她四目相接。他低垂著頭,拿起自己的飛車準備移動的時候,村正又采取奇襲。


    「嗯。那麽,今晚要一起沐浴嗎?」


    「呀啊!」


    她的奇襲成功奏效,混亂的飛車過頭了一格才停下來。


    「——不才認輸了。」


    剛才的奇襲帶來的影響力確實最為巨大,但早在那之前他就處於劣勢了。想當然,結果是虎徹輸了。


    「虎徹,你還太嫩了。」


    「真是非常抱歉。不過是知道如何移動棋子這點程度的兒戲……實在不足以擔任村正大人的對手。不才會精進修行。」


    虎徹邊說邊低頭致歉。


    「不至於說是兒戲吧。妾身也下得十分開心……說到兒戲,從前妾身也曾被迫陪持有人的孩子下棋。已經比那好上幾百倍了。」


    虎徹倏地眯起雙眼——這次是真的不著痕跡地——開始打磨自己心中的敏銳度。究竟這份銳利是否需要呢?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嗯?當然是在妾身像這樣覺醒之前……少說也是江戶還有幕府的時候吧。是教人火大的德川將軍……嗯……是第幾代呢?」


    虎徹又在暗地裏鬆了口氣。現在的她喪失了最近兩百年來的記憶。換言之,最新的記憶應該是一千八百年那時候。必須得這樣才行。再稍微確認一下吧。


    「對了,村正大人喜歡小孩嗎?」


    「非常討厭。小鬼太吵了。」


    她立即回答,邊打哈欠邊眺望荒蕪的庭院,百無聊賴的雙眼裏也沒有任何變化。看來也不像是在眼底深處藏起了某些情緒,似乎也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虎徹總算打從心底安下心來。也就是說——


    「妮露夏琪大人,誠然,她似乎失去了記憶。」


    「嗬嗬,沒有的話,吾就傷腦筋了。」


    這裏是座落在洋房深處的客廳。腳底下的毛毯雖然陳舊,但看得出原先的材質非常高級。虎徹眼前,妮露夏琪正整個人坐進沙發裏,搖晃著手上的玻璃杯。


    「不才還不露聲色地提出了相關的單字以刺激她,但看起來並未形成任何契機,促使她恢複記憶。」


    「好極了。」


    妮露夏琪傾斜就口的玻璃杯。但是,倒在其中的並不是酒,也不是水或果汁。是她自己調配的飲品,構成材料還放在桌上。有蛋白質補充液、瓶裝營養劑、裝了某種粉末的小袋子、裝著某種藥丸的錠片包裝、已經打開了的膠囊……


    妮露夏琪一麵咬碎混在杯中液體裏的固狀物,一麵問道:


    「虎徹,汝和村正能相處融洽嗎?」


    「怎麽可能不融洽。」


    虎徹由衷如此回答。她是自己長年來憧憬的存在。夢想中的存在。現在的她正是自己期望中的存在。與這樣的她待在一起,將會給予自己更多的力量。會讓自己的力量增強好幾倍。他非常確定。


    「不才反而還覺得我們早在遠古前就在一起了。不才確信,這才是三千世界中唯一該存在的形式。不才也可以斷言,現在的長曾彌虎徹入道興裏不會輸給任何敵人。村正大人更是不用說,她是更勝於不才的殺戮刀。因此,我們的前方隻會吹起腥風血雨,我們的背後隻會留下朱色棄道。妮露夏琪大人——不才兩人在您手中,無疑將能領悟最強這個概念吧。」


    「汝還真是誇大其辭——不過,吾不覺得反感。吾很相信汝等。」


    當然,虎徹也是發自內心對這個主人宣誓忠誠。有資格同時擁有村正和虎徹這兩把刀的人類屈指可數。隻是一味又純粹地追求強大的真正主人。能夠為自己這把刀,持續提供最棒的戰場的存在。


    吾很相信汝等——這句單純的話語在他心中回蕩,讓他欣喜若狂。


    這時,妮露夏琪將喝光的玻璃杯匡的一聲放在桌上。


    「那麽,『早餐』也吃完了。接下來要做什麽?吾沒有任何預定。」


    「既然如此——」


    虎徹話才說到一半,遠方傳來了呼喊聲。


    「喂——虎徹~!主人~!太無聊了,沒有什麽活動嗎~!」


    「……誠然,村正大人似乎也閑得發慌。也許可以陪她一起做點什麽。」


    「嗯。當作是飯後運動,像平常一樣與她稍微交手也不錯。」


    兩人走到陽台。村正懶洋洋地讓四肢纏住椅子(虎徹又隻能夠麵紅耳赤地別過視線),大感無聊地說:


    「喔,你們來啦。妾身好無聊……做點事情吧。像是虎徹脫衣跳舞之類的。」


    「不……不才嗎!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覺得那樣似乎很有趣啊。不然,主人,讓妾身做點什麽吧。你是持有者,可以盡管命令妾身。好比說……要求妾身讓虎徹脫衣跳舞之類的。」


    「結果還是不才脫衣服嗎!」


    「吾同意的確似乎很有趣——」


    「……請您不要同意。」


    虎徹終於忍不出發出呻吟,但主人不以為意地接著說:


    「但在此之前,吾想先做點飯後運動。也就是交手……不……」


    妮露夏琪不自然地中斷話語,抬起頭來。虎徹和村正也早已察覺。


    荒涼庭院的一隅。那裏是沿著圍牆生長的一片樹叢。如果要越過環繞這棟洋房的圍牆入侵這裏,並且隱藏身影前進的話,首先會選擇那條路徑吧。在那片參差不齊到甚至引人同情的樹叢中,可以看見某些東西。


    村正的視線朝向那裏,同時露出肉食野獸般的笑容說了:


    「嗬嗬嗬。很好,太好了。比起夥伴之間那種打鬧般的交手——看來這下子可以玩點更加有趣的『真正遊戲』了呢。」


    *


    ——那個人……


    ——是誰?


    春亮如此心想著。視線前方是一名女性。有著柔順蓬鬆的過肩長發的女性。春光幾乎要乍現地穿著和服的女性。正與對他們來說是敵人的虎徹和睦地談天、互相嬉笑,既無警戒也無敵意,反而散發著對方是值得信賴的夥伴的氣息,極其自然地與敵人接觸的她——


    是誰?


    「喂,無恥小鬼,你這個笨蛋!我說過多少遍了,再把腰彎低一點!」


    「嗯~小菲菲,這下子沒辦法了呢。阿春好像沒心情再躲起來了。況且,對方似乎也發現我們了。」


    「蠢斃了……隻能走出去了吧。」


    「夠了,春亮!你振作一點!」


    春亮被推著後背,與菲雅三人一同走出藏身的樹叢。隔著荒涼的庭院,與陽台上的一行人對峙。但是,春亮的視線依然朝向了——


    有著再熟悉不過的臉龐,卻又非常陌生的某個人。


    不,不對。他認識她。自己認識這個人。從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是這副打扮。雖然身上散發的氣息有些不一樣,但外觀和現在眼前的她如出一轍。


    所以,嗯,沒錯——她隻有可能是此葉。


    但是,又不一樣。她不是數天前還在自己身旁的此葉。不是一起參加教育旅行的此葉。不是至今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努力想解開詛咒的此葉——


    「喔……還真是古怪的闖入者呢。隻有女人跟小孩子


    嘛。」


    像在看著初次見麵的人的視線,以及非常熟悉的嗓音同時傳來,讓人感到矛盾。


    腦袋一片天旋地轉。世界失去了真實感。類似暈眩的感覺從自己身體內側一湧而上。這種感覺就像有人直接將惡質的低級電影灌輸進腦海,然後強行播放。明明不想看見卻被迫看著。有哪裏搞錯了吧——


    劇烈的不協調感和失落感讓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但就在這時,兩手各自感受到了溫度。出現了一種柔軟的觸感。


    「夜知,你振作一點。我知道你很受打擊……但你要看著。一切從這裏開始。」


    右手邊是錐霞,她筆直凝視前方,牢牢地握住他的右手。那隻手有著確切的存在感。另一邊的左手也觸摸到了一隻小手。


    「哼,這就是所謂煩惱時的人體肌膚療法。真是給人添麻煩呢!」


    菲雅不知為何氣鼓鼓地說,握了握他的手。就在同時,某種柔軟的東西輕輕地搔向他的後背和側腹。


    「我也用療愈搔癢遊戲,迅速修複阿春精神上的損傷吧。再接下來,隻剩下請你脫掉所有衣服的十八禁版本了喲……阿春,你沒事吧?」


    視野的重心倏地恢複穩定。三個方向的力量將他的意識固定在現實世界裏。


    「……嗯,我沒事。謝謝你們。」


    「ok~」


    是蓄意裝出來的吧,黑繪輕快應聲,將頭發抽離春亮的身體。錐霞在緊握住的手上施加些微力道,同時望著前方——望著此葉的雙眼眯起了一瞬。


    「……看到這一幕也沒有反應嗎……這點也……啊,真是蠢斃了……」


    低聲喃喃說了這些話,錐霞顯得有些惋惜地輕輕放開他的手。另一方麵,菲雅撇開似地一把甩開他的手,取而代之地拿出魔術方塊。


    「可惡的乳牛女……竟然用那種眼神看我們。那樣子簡直像是……」


    多虧了大家的支持,春亮至少踩穩了腳步。他咽下口水,堅定心神,筆直地注視著她——注視著正如菲雅所言,以炯炯有神的好戰目光看著他們的她。


    隻能……出聲呼喚她了。


    「此葉……此葉!」


    「啊?樹葉怎麽了嗎?」(注:兩者日文發音相同)


    她僅是納悶地偏過頭,隨意掃視四周,狐疑這兒哪裏有罕見的枯木了。見到她那種態度,一種類似反胃感的不安再度襲來,但是——


    「那是你的名字啊。此葉,你忘了嗎?」


    「沒聽過呢。」


    「快——快點想起來啊!你是此葉吧!住在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你看,在這裏的菲雅和班長也都是一起去上學的班上同學喔!」


    「都說沒聽過了。」


    她厭煩地擺了擺手,開始散發出不耐煩的氣息。但是,春亮不可能住口。


    「你……隻是因為受詛咒道具的力量,才會被迫忘了我們而已。真正的你,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啊!」


    「小此。小此隻是遭到利用而已喲。」


    「沒錯。這一切都是站在你身旁的那些人的陰謀。隻是想得到你的力量,蠢斃了的偽裝而已。你快點想起來。」


    「乳牛女,你應該也和我一樣才對。忌諱自己的力量,然後想解除詛咒——」


    聽到菲雅說的話,此葉銳利地眯起雙眼,有了反應。


    「乳牛嗎?小丫頭……明明是初次見麵,你對妾身的稱呼還真是毫不客氣呐。哈!原來如此,看你那平坦的模樣,妾身也能明白,你一定對妾身的胸脯羨慕得不得了吧。照你那種洗衣板,在閨房裏很難滿足身旁的小鬼吧?」


    「唔……你……你說什麽!你胡說什麽!詛……詛咒你喔!」


    換個角度想,這或許也算是一如既往的對話。但還是不同。這隻是表麵上一致。現在兩人的對話,和平常兩人在起居室裏交談的——決定性且根本上的部分無可奈何地截然不同。


    此葉益發不耐,豪邁地抓了抓頭。和服中的胸部因為這陣晃動而險些溢出。但她完全沒有伸手遮掩。


    「不論如何……妾身不認識你們。就算你們說的都是真的,現在的妾身一概不知,所以一點意義也沒有。」


    「此葉……!」


    「況且——方才你們這些小丫頭說了吧。妾身遭到利用?他們的目的是妾身的力量?……那又如何?」


    此葉停下搔著頭的手,歪向一邊的臉龐上朝他們投去了輕蔑的視線,說道:


    「優秀的武器,就該由優秀的人類持有。人類會尋求更加出色的道具,妾身則會尋求更加優秀的使用者。就這方麵而言,你看起來隻是普通的小鬼。為何妾身非得成為這般軟弱人類的所有物不可?」


    「不……對,你原本並不是這個樣子——」


    「妾身很欣賞現在的主人。尤其是主人那雙連指甲裏也沾滿了血、戰場和內髒氣味的手。小鬼,如果你認為自己更適合擁有妾身……無須贅言。隻要向妾身展現你的力量即可!」


    她露出牙齒,邪惡地、愉快地、駭人地笑了。微微弓起後背,重心往前放,雙手自然地下垂——擺出了戰鬥態勢。


    春亮的大腦又開始搖搖晃晃。不要崩潰——他提醒自己。回想著菲雅她們的手的溫暖。可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心裏發出無聲的呐喊——為什麽?怎麽會!她是此葉。明明是此葉,卻又不是此葉。為什麽——


    「春亮,你沒事吧?」


    「啊……嗯。」


    「之後再發呆也不遲。姑且不論乳牛女——她身旁的人無庸置疑是敵人。是認識的敵人和不認識的敵人。要提高警覺!」


    聽到菲雅這番話,春亮才首度意識到站在此葉身邊的兩個人。雖然這也許是無法再看著此葉的一種逃避現實。


    其中一人是虎徹。他給人的印象和教育旅行時沒有兩樣。雖然不是和當時一模一樣,但身上依然穿著綴滿荷葉邊的和風蘿莉裝。他將雙手彎成虎爪的形狀,露出犬齒狠瞪著他們。


    而另一個人——也是曾經見過,但又不曾見過的人物。


    體型上算是嬌小纖瘦,穿著藏青色窄裙和西裝外套。但是,身上的套裝看起來並不嶄新筆挺,反而皺巴巴到仿佛好幾天都穿著這身衣服睡覺。與其說是不修邊幅,更有一種率性而為的氣質,至今隻見過綁起模樣的頭發此時披散開來,有著自然鬈,宛如黑色小蛇的波浪狀頭發彎曲地延伸到背後。整個人散發出了成熟妖豔又行有餘力的氣息。


    「無須贅言,隻要展現力量即可嗎……嗬嗬,這番話真是適合吾等。」


    「嗯?你在稱讚妾身嗎?」


    「是的。誠然,不才的想法也和您一樣。」


    「……那麽,汝等想憑氣息也猜到了吧,但還是讓汝等親眼瞧瞧吧。」


    盡管目光銳利,但那名女子的五官相當稚氣。然而,當對方將從口袋掏出,有著偌大蜾旋線條的眼鏡戴在臉上後——便徹底轉變成了春亮等人先前每天看見的臉龐。


    春亮一行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呻吟。


    「老……師?」


    「蠢斃了……」


    「鷺咲!」


    「那是吾之前的名字。順道一提,吾和騎士領的後方支援員不同,臉是天生的。」


    「嘖!說話方式和氣質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嘛……!」


    「吾是透過近似自我洗腦的暗示,藉以確立自己的人格。身為意欲到達龍身邊的戰士,當然要能夠做到這點小事。隻要是前往戰場的士兵,任誰都做得到。」


    她嫌礙事似地以指尖將偌大的螺旋線條眼鏡推上推下,一邊說道:


    「吾先聲明。吾之名是妮露夏琪,龍島/龍頭師團第二名,部位是『


    翼』。」


    菲雅等人擺出備戰架勢,以最高等級的警戒目光狠瞪著她。既然是第二名,就表示比以往遇過的任何一個龍島/龍頭師團成員都強。不論是切子、傅婷,還是可可蘿·蓓妲潔莉。


    「感謝你特地自我介紹~但我們已經知道了喲。」


    「喔……不過,既然能夠找到吾等的藏身之地,這點倒是也想像得到。汝等已經全部都知道了嗎?」


    妮露夏琪平靜地說。春亮咬著嘴唇答道:


    「我們很多事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把此葉還給我們!」


    「妾身明明說了,妾身可不記得自己原本是你的所有物。」


    「別放在心上,村正。那麽——夜知春亮,基於一時曾是汝老師的情誼,吾就回答汝吧。吾等的目的很單純。僅是要做些身為龍島/龍頭師團成員,極其當然會做的事情。」


    「你們都追求強悍,所以才需要得到此葉嗎……但是,光是這樣根本不構成說明。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待在這棟洋房的理由也很單純。得到村正後,準備已經就緒。該做的事情——即是為了到達龍的身邊,必須打倒與龍最為接近的存在,再吃掉其血肉。僅此而已。簡單明了地說,就是淩駕師團長。」


    菲雅蹙眉呻吟。


    「師團長……也就是你們的老大嗎?」


    「正是。吾已傳達己意,召喚師團長來到此地。吾等正待在這裏等候。」


    「召喚……?」


    「因為吾等難以到達師團長身邊。」


    要叫對方過來嗎?春亮忽然感到疑惑地喃喃低語後,妮露夏琪做出像是略微聳肩的動作回道。然後——


    「還要再等一段時間,師團長才會來到。約莫一周嗎,虎徹?」


    「不才認為如此。」


    「因此,吾等目前正在思索該如何消磨時間。作為重要決戰前的準備運動,或許也算是剛剛好吧——」


    於是,當妮露夏琪與虎徹互相頷首,再度將臉龐轉向他們時——


    當她推起眼鏡,底下極度鋒利的雙眼直接看向他們時——


    春亮的背部冒起雞皮疙瘩。他感覺到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壓迫感,刹那間使四周的空氣產生變質。菲雅等人也臉色大變地采取防禦姿態。


    「喂,慢著慢著,主人。麵對看起來如此軟弱的對手,妾身等人傾巢出動的話,沒兩三下就會結束了吧?那樣子著實有些無趣。」


    「嗯?汝說得似乎有點道理。」


    「因此,現在能不能將玩耍的機會讓給最無聊的妾身呢?主人才剛吃完飯吧?馬上就運動對身體可不好。」


    「所以吾才想做飯後運動——不過,無妨。現在就先交給汝吧,但要留意當心。」


    「是要妾身留意當心,別下手太重吧?可不許插手喔。虎徹也是。」


    「咦?那個,村正大人,不才也……」


    「妾身隨時都能再與你一同玩耍。」


    「……不才明白了……」


    偏偏——隻有此葉一人往前踏步。


    她的氣息沒有半點手下留情。和她們——和敵對的她們一樣,兩肩飄散著毫無二致的鬥爭與暴虐氛圍。一步又一步,逐步靠近他們。


    快住手——春亮心想。他們為什麽非得與此葉戰鬥?為什麽他們的話語無法傳達給此葉?她真的……真的忘了他們嗎——


    「喝!那麽——妾身要上嘍!」


    此葉一鼓作氣將身子往前傾,加快速度奔向他們。華美和服的裙擺隨之飄揚,露出了大半大腿。是絲毫不刷花招,像要確認他們反應的直線攻擊。


    「這個笨蛋……第二十號機關·斬式大刀態『淩遲之斧("a hatchet of lingchi")』!」


    菲雅讓魔術方塊改變形態,接下此葉的手刀,兩人短兵相接。


    「乳牛女……!你不認得了嗎?是我啊!」


    「你這個小丫頭依然用不愉快的名字呼喚妾身呢!」


    「你也見過這個武器吧!」


    「真難看的劍……不,是劈刀嗎?竟用這種東西與妾身對打,真教人笑掉大牙!」


    此葉以另一隻手刺出手刀。菲雅往後跳開,竭力以劈刀擋下緊接而來的連擊。


    「喔?武器雖然可笑,但本領足以與妾身對打呢。」


    「別瞧不起人了!你再繼續開玩笑的話,我也不得不使出真本事了喔!」


    「菲雅……」


    在一旁看著的春亮可以明白。盡管嘴上逞強,但菲雅其實也對戰得很艱辛。每個動作都充滿了遲疑,布滿了躊躇。對照之下,此葉卻一點迷惘也沒有。她仿佛解開了枷鎖的野獸,自由奔放又盡情恣意地揮舞手腳。才覺得她如同肉食野獸般壓低了身子,下一秒又如猛禽般縱身一跳,隨即又如毒蠍般仰身襲擊菲雅。


    「咕哈,怎麽啦怎麽啦!話說得狂妄,動作卻很遲鈍嘛!莫非你有什麽顧忌嗎?」


    「你以為……是誰害的啊……!第二十二號機關·潰式針球態『星棍("menstern")』!」


    「喔?鐵球棍嗎!竟然是會變形的玩具,太愉快了。遺憾的是,小丫頭的本領沒那麽高竿呐——喔!」


    「『黑河可憐』!」


    「模式『殺人機器將門』!」


    為了支援菲雅,錐霞和黑繪各自伸長了皮帶和頭發,但此葉僅是跳舞般地轉了個身,就輕而易舉地切斷了皮帶與頭發。


    「很好很好,團結力量大。你們盡管聯手攻擊妾身吧……嗯,那邊的小鬼什麽也不做嗎?也罷,無妨。」


    春亮隻是一味感覺著自己動也不動的雙腳。即使想動,也動彈不得。即使看見此葉朝菲雅展現出了千真萬確的敵意,千真萬確地想傷害菲雅而展開攻擊。即使看見錐霞與黑繪正費盡千辛萬苦,努力阻止此葉的行動。


    作夢般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因為此葉不停地跳來跳去嗎?菲雅她們確實傳達給他的人體肌膚療法的溫暖,被周遭褪色世界的冷意,和無機白日夢的真空給一點一點吸收。當然,那個夢是惡夢。是自己伸手無法觸及的世界。是僅循著讓人如坐針氈的情節上演的電影。雙腳不動、失去了溫暖以後,接下來當然開始顫抖。像打哆嗦一樣,瑟瑟發抖著。他不想看。一定是哪裏搞錯了。快住手。拜托,快點住手吧——


    「嗯,既然有三個人,那妾身稍微使出真本事也不要緊吧?妾身會留意當心,別一不小心就結束了!」


    但殘酷地沒有停下來。


    此葉的速度更是提高了一級。靜與動的高速切換。還以為她停了下來,卻又沒有預備動作地,在難以預料的時機點上,以肉食性植物般的敏捷展開行動。虛實交錯的攻擊。才看到此葉從正麵接連幾十次地攻擊菲雅當作盾牌高舉起的拷問車輪,下一瞬間她又自己倒下,倏地從下方的死角刺去手刀。菲雅慌忙後退,大腿上出現了一道細長的血流。錐霞兩人伸長了皮帶和頭發以牽製住她,卻與此葉的屬性太過相克。她以手腳上賦予的刀屬性逐一斬斷皮帶和頭發。黑繪的一束頭發掠過此葉臉龐附近,再掠過嘴角,隻見此葉揚起猙獰笑容,張口咬下切斷。「不會吧——」黑繪發出呻吟。


    此葉沒有停止攻擊菲雅。她疾奔、跳躍、飛翔、步行、旋轉、停頓、橫臥、嘲弄、跪地、心情愉悅地大笑、從正麵攻擊、從死角攻擊,停止攻擊、又馬上展開攻擊、說些下流的話、優美地起舞、如野獸般張開下顎、像是向菲雅炫耀似地,一邊搓揉一邊重新蓋住不知何時衝出和服的胸脯——


    就這樣……


    傷害菲雅的身體。


    使得菲雅的身體滿是鮮血。


    盡管沒有致命傷,但也絕對不是毫發無傷。菲雅開始氣喘籲籲,肩膀上下起伏,感到痛苦似地擰起眉心。


    她隻是一味防禦。是啊,沒錯,即使是菲雅,也不可能主動攻擊。即使她們平常總是表現出水火不容的模樣。


    然而,此葉卻是毫無顧慮。將他們視為「此時第一次見到的敵人」——毫不手下留情地攻擊菲雅。好痛苦。這一點讓人非常痛苦。


    (快點……住手……快住手啊……!)


    但想當然,春亮心中的聲音,沒有傳到任何人耳中。


    菲雅如盾牌般高舉著生有利刺的鐵板「畢生未坐的聖者("marana-asana")」,此葉卻像麵對柔軟的沙包般,隨心所欲地刺出手刀和腳刀,陣陣衝擊傳向了菲雅嬌小的身軀。


    「唔……唔……!」


    「嘿啊嘿啊嘿啊!哎呀,想不到這麽耐打。還以為多打幾次就會壞掉了,竟然如此牢固,連妾身也不得不由衷敬佩。雖然如果用妾身真正的刀攻擊,情況又另當別論——嗯。那麽,這樣試試看吧?接下來純粹地比力氣吧。」


    此葉微微張開了雙腳,以兩手捉住「畢生未坐的聖者("marana-asana")」的左右兩邊,接著直接將體重往前壓。以肩膀支撐著「畢生未坐的聖者("marana-asana")」的菲雅臉色丕變。


    「混帳,竟敢瞧不起我!我可不管……會變成怎樣喔……!」


    「嗬嗬,來了來了。不過,你應該還可以再撐下去吧?」


    兩人從前後雙方推擠著生有利刺的鐵板。盡管是捉著邊緣,但不管橫看豎看,臉部朝向有著利刺那麵的此葉顯然不利。跟能夠盡情將自己所有體重壓上去的菲雅相比,非常不利。


    然而,兩人卻是勢均力敵。不,不對。兩人間的均衡正一點一滴地慢慢瓦解。明明錐霞的「可憐」和黑繪的頭發從此葉背後偷襲,試圖製造出破綻;明明此葉看也不看一眼,僅是搖了搖肩膀就將其切斷——


    菲雅的腳卻緩慢地向後倒退。


    「結果到頭來還是力量決定輸贏呢。就是那個吧,果然要怪你太小了。」


    「唔!這……這個混帳……!」


    此葉麵帶邪惡的笑容,伸舌舔舔嘴唇,更是用力握住鐵刺板的兩邊。


    然後保持著這個動作,強行伸直背脊。


    微微將頭往後仰,累積能量之後——


    「尤其……是你那平坦的胸脯,淒慘也該有個限度!重新投胎再來吧,你這個孩童胸脯的小丫頭!」


    此葉毫無躊躇也完全沒有減輕力道——


    朝著長有無數巨大利刺的鐵板使出頭槌。


    鋼鐵互相撞擊後響起的「當匡!」尖銳碰撞聲響徹雲霄。


    「唔唔唔!」


    「哈哈!」


    菲雅連同「畢生未坐的聖者("marana-asana")」一起飛了出去。此葉的腦袋既未被利刺貫穿,額頭上甚至沒有半點紅腫,如惡魔般冷酷無情地、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地嗤笑。


    不知道是雙腳已經沒有力氣踩穩,還是方才的衝擊超出頂料,菲雅就這麽倒在地上。遭到「畢生未坐的聖者("marana-asana")」擠壓,她暫且將它變回魔術方塊時,此葉縱身一跳,和服裙擺翻起。


    「!」


    接著她降落在仰躺在地的菲雅上方。用一隻腳踩住菲雅右手握著的魔術方塊,另一隻腳則壓住菲雅的左臂。也就是跨在菲雅身上。此葉保持著這個動作,彎下腰往前傾身,賣弄般地在菲雅眼前擺動自己的手指。表情半是嘲笑半是失望。


    「搞什麽,真無趣。方才還盛氣淩人,結果隻有這點本事嗎?」


    「唔……唔……!」


    「菲雅!」


    「小菲菲!」


    錐霞兩人慌忙伸出的救援也無法到達菲雅那裏。此葉仿佛天氣很熱地用手搧搧風一樣,隻是動了動手,就輕易地切斷了皮帶和頭發。兩人於是又伸長皮帶和頭發,試圖拉出菲雅本人,但在此葉的手刀麵前依舊毫無意義。


    「還有什麽絕招的話,盡管使出來吧。再這樣下去,實在無趣至極。」


    「……啦。」


    「嗯?」


    盡管氣喘籲籲,菲雅還是沒有從此葉身上別開目光。此葉反問之後,菲雅一瞬間咬住嘴唇——緊接著呐喊般地再一次說:


    「我說,至少穿件內褲啦!你這個可惡的乳牛女!」


    菲雅望著跨在自己身上的此葉下半身,更是繼續大吼大叫。「你真是太無恥了!程度甚至不輸給無恥小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無恥!」仿佛刻意不顧現場氣氛般,仿佛期望著有誰能看看現場氣氛,回以她期望中的回答般。


    但是,此葉隻是如此輕喃:


    「什麽嘛,看來已經結束了呢……那麽,就殺了你吧。」


    她臉上的失望更是加深。眼神絲毫不感興趣。


    春亮知道此葉是認真的。


    所以他久違地成功發出聲音。雖然是沒出息的顫抖話聲,但總比沉默要來得好。相信應該是這樣。


    「等……等等……等一下!喂,此葉,她是菲雅。是菲雅喔!」


    「是這家夥的名字嗎?嗯,妾身知道了。但很快地這個名字也不需要了吧。」


    「你在說什麽啊!住手,快點住手……算我拜托你……!」


    拚命擠出的一丁點話語也傳達不出去。


    她已經不再轉頭看向春亮,甚至沒有意識到他。仿佛將他當成了路旁的石頭,低聲說著與自己無關的妄語:「真是奇怪的小鬼。」


    撲通,心髒猛烈跳動。該怎麽辦才好?


    再這樣下去,菲雅——


    菲雅會——


    被 此 葉 殺 掉。


    (哈——)


    多麽可笑的排列文字。他的嘴角會微微抽搐,說不定是因為他真的笑了出來。不可能。這不可能發生。因為那是菲雅和此葉啊。是她們兩個人喔。是哪裏搞錯了。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是的。對吧?


    然而,這卻是現實。


    此葉以拉弓般的動作,將原先擺在菲雅麵前的手刀舉到自己胸口。


    菲雅則像是相信什麽般,像是想要相信什麽般,直勾勾地凝視著眼前的此葉。


    然後,弓被拉到了極限。


    被搭起的名為手刀的箭矢,終於射了出去——


    「……哎呀?」


    此葉的手刀僅是顫動了一下,旋即定住不動。


    她發出了狐疑的聲音,已經不再低頭看著菲雅。旁觀的虎徹和妮露夏琪也是。而春亮他們自己也是。


    ——不明所以。他們甚至不明白,這究竟是四麵楚歌抑或不是。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現場產生了變化。


    不知什麽時候……


    這棟洋房的庭院裏出現了新的入侵者。


    人數少說超過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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