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亮不由自主心想,氣氛還真像是祭典過後呢。雖然也覺得這樣太輕佻了。


    「大家注意~快點收拾吧,收拾。不分工合作的話會收拾不完喔~」


    這道悠悠哉哉的聲音也是原因之一吧。現在拍明正向研究室長國的部下們下達指示,態度輕快到讓人覺得他如果拿著發號施令用的笛子,肯定會「嗶嗶嗶」地吹個不停吧。穿著醫師袍的研究員們主要負責用不知是繩索還是帶子的特殊捆綁道具,綁起倒在四處的騎士們。雖然「騎士領化」一度發動,但似乎成功趕在長槍發揮效果,讓暈厥的他們醒來之前就取消掉了。思及身為持有者的領主已經獲得完美的庇護效果,時機真的很驚險,可說是奇跡似地趕上吧。


    也可以看見那個人高馬大的(叫作高杉嗎?)研究員邊被發出陰沉笑聲的女上司鞭打著(不知為何一臉很開心),一邊將綁起的騎士們運到某處。他們還開來了護送車嗎?還是說——畢竟他們曾在萬花筒中設置過研究室,就算再有類似的道具也不足為奇。


    是因為持有者死亡了吧,「銀胄騎士團」也都停止動作,倒在地上。當然這些盔甲也被研究室長國搬往其他地方。是打算回收後,作為研究對象吧。總覺得這像是坐收漁翁之利,或是趁火打劫,但現在他也沒有力氣抱怨。


    (哎呀呀……)


    癱坐著的春亮眼前,是長槍的殘骸。有切碎成好幾十塊碎片的握柄殘骸,以及拔出地麵後,再被切碎的槍尖殘骸。當然他們也沒有放過插在領主輪椅上的第二把長槍,同時一並破壞掉了。


    想當然,是借用了此葉他們的力量才能辦到。破壞了可說是一切元凶的這把「十字軍的建國旗槍」後,春亮不由得感慨甚深,好一會兒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回過神時,發現虎徹他們也變回了人型,還發生了以下這段對話:


    「終於結束了呢……」「嗯,但你可別誤會了。這次是特例,不才還沒有承認你是主人——」「慢著,虎徹!在張開雙腳站著說那種話之前,先穿衣服啦——!不……不檢點阻絕措施(男生篇)!」「此……此葉你才是!兩個人都快去穿衣服啦!」不知怎地,他感到非常懷念。


    回想起來後,春亮邊笑著邊環顧四周。


    終於穿上衣服的此葉與虎徹正和「呼耶」地縮著脖子的藍子說話。彼此正在自我介紹吧。


    錐霞一臉茫然,和春亮一樣呆坐在地。不知怎地,目光一逕朝向自己的腳邊。


    然後——是察覺到事情已經結束了吧,或者隻是湊巧,原先分散在校內各處的其他人也慢慢出現在操場上。


    理事長無力地垂著手臂,甚至還拖著腳,難得地摘下了防毒麵具。身旁是背著銃音的漸音。「呿~已經結束了嗎~?真無聊耶~」本來還頻頻踩著「銀胄騎士團」的可可蘿一看見理事長他們,便小聲呻吟道:「嗚!完了。」可能她違反了什麽命令吧。


    接著也看見從其他校舍之間,潘德拉剛帶著莉可和葛蘭歐莉走了出來。他像在做暖身操般轉著手臂,但察覺到這邊的視線後,咧嘴露出陽光的笑容——當然是針對黑繪。黑繪隻是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無奈的微笑。春亮不清楚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最後吵吵鬧鬧出現的一群人是剛才在頂樓的莎弗蘭緹他們——莎弗蘭緹、渦奈和泰造都大力揮著手。白穗和千早看來一副很想快點回家的樣子。伍鈴笑容滿麵。是一如往常的他們。


    菲雅眯起雙眼,注視著聚集在操場的大家。


    表情非常平靜,帶著像是想將某些事物深深烙印在眼底般——這種不可思議的真摯。


    *


    可以看見校舍框起的四角形天空。也隻看得見這些。


    「被打敗了呢……」


    「……嗯。」


    「師團長果然是師團長……呢……」


    「……嗯。」


    好弱好弱好弱好弱好弱。銘刻在心底的事實。


    老實說,切子心想著:「果然。」甚至……感到安心。


    不過是得到了一把武器,軟弱的自己不可能就會變強。


    對她來說,強大——就是幸福。不變強,就無法幸福。


    如果隻是得到一把武器就能得到幸福……那就會變成,自己至今的人生究竟算什麽?


    所以,或許這樣子就好了吧。


    切子仰躺在地,漫不經心地撫摸自己的肚子。傷痕累累的,腹部。有戰鬥後受的傷,也有早在決定戰鬥之前——孩提時受的傷。


    同樣都是軟弱的證明。是太過軟弱的自己的罪。理所當然的,傷痕。


    幸福好遠,遠得伸手無法觸及。


    所以,當然。不幸福的自己,沒嚐過幸福的自己——當然很弱。


    「切子真的……太弱了呢……」


    「……」


    應該倒在身旁的傅婷沒有答腔。


    是睡著了嗎?——她心想著。


    這麽說來,我也好想睡呢——她心想。


    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不論是自己的軟弱。


    還是幸福的強大。


    *


    「嗨,你還好嗎?」


    「看起來像好嗎?」


    理事長拖著腳,用右手按著無法抬起的左手臂這麽反問。全身痛得像要碎了,但他仍用兩隻腳站著,也能對話——思及他至少保住了小命,也算是賺到了吧。如果與近乎最強的生物交手之後,還能活著的話。


    漸音也和他一樣拖著腳,背上的銃音不知是骨折了,還是內髒受了傷,隻是偶爾發出痛苦的呻吟,還沒有醒過來。真想快點帶她去醫院。


    「那麽,有什麽事?」


    「還問我有什麽事,別裝傻了。」


    潘德拉剛邊用小指挖耳朵,邊有些不高興地說。理事長不感到恐懼。因為他知道潘德拉剛為什麽不高興,也是因為他清楚知道如果對方有惡意,他們也隻能無能為力地死去。


    他轉動視線,瞄向潘德拉剛身旁的女性。細長的雙眼,豐滿的身軀。現在當然已經穿上衣服了。


    他們無言地對望了好一會兒。


    「嘖!」潘德拉剛咂舌後,搔了搔頭。


    「我說啊……我接下來會更加變成最強,會變成龍。也已經找到目標了。我既是大帥哥,又擁有無限的愛,隻要不放棄地繼續努力,就會有辦法吧。應該說,是一定會成功吧。嗯,畢竟我不會放棄嘛。」


    理事長隱約明白他在說什麽,也隱約好像明白至今發生過了什麽事。因為他很清楚他的個性,和他追求的她的個性。


    「……自己說自己是大帥哥未免太厚臉皮了吧。」


    「就是說啊!真是厚臉皮耶!還有說什麽擁有無限的愛也是!太遜了,你是笨蛋嗎?笨蛋笨蛋——!」


    潘德拉剛抬手製止幾乎要咬住他耳朵的莉可。


    「吵死了。總之,現在那是我的首要之務。那換個話題,剛才我打倒了軟綿子。雖然她很強,但不愧是我,毫無驚險地完勝。然後我的完勝反而讓我在想,接下來要成為最強的我,如果在成為最強的緩衝期間內也是最強的話,其他人會不會就沒了挑戰的興致呢?」


    完全搞不懂。理事長歪過頭。


    「……所以?」


    「啊~所以……算是為了讓大家看見我有破綻,或者也可以說事到如今就算拔去一根利牙,我也無關痛癢……」


    說到這裏,潘德拉剛像是突然覺得講話太麻煩了,倏地瞪大雙眼。


    「歸根究柢就是這樣——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加百列,這是男人之間的單挑!來吧!」


    「啊?慢著,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


    「閉嘴!莉可,你別出手喔。這種時候要有男子氣概地空手戰鬥。」


    「蠢死了,我才不想出手呢。」


    正如同莉可「噗~」地噘起嘴巴所說的,任誰都看得出潘德拉剛不是認真的。所以沒有任何人阻止他,也沒有任何人來幫助理事長。


    潘德拉剛大步走近,像在彈開飛來飛去的蒼蠅一樣——


    「嘿!」


    「咕呼!」


    揍了理事長的臉頰一拳。當然,他已經手下留情了,力道隻有他本來拳頭力量的萬分之一。別說瓦片了,頂多隻能打破仙貝吧。但理事長原本就處在形同廢人的狀態,所以這一拳還是造成了打擊,他的雙腳踉蹌。


    見狀,潘德拉剛有話想說似地皺起臉龐,但結果還是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像拳擊手一樣揮舞著兩隻拳頭向他挑釁,再把臉頰湊向他。


    「來,輪到你了,反擊吧。我會心甘情願接受。因為我是最強的男人,龍島/龍頭師團的師團長。讓像是隨時都會翹辮子的你軟綿綿地打一拳,我也不痛不癢。用不著客氣喔。」


    嗯,說得也是呢——理事長心想。


    而且看見潘德拉剛不斷湊來臉頰的傻樣,雖不明白他想做什麽,但理事長領悟到如果不配合他,這出鬧劇就不會結束吧。於是歎一口氣後,隨便地揍了一下潘德拉剛的臉頰。太用力揍的話,自己的肩膀反而有可能脫臼,所以幾乎就跟輕戳沒有兩樣,但是——


    「奴咕啊啊啊啊啊啊!」


    潘德拉剛卻誇張地大聲呻吟,往後飛去,甚至還在地上來回打滾,最後動作誇張地上氣不接下氣,瑟瑟發抖地站起身。板著臉又半眯起眼的莉可依然還纏在他的手臂上,看起來實在很不真實。


    「呼啊,咕呼……算……算你厲害。是我……輸了……!」


    「……那個,你這到底是在演哪出啊……?」


    理事長仿效莉可,也半眯起眼說道。但潘德拉剛予以無視,像在說自己已經無計可施般地左右搖頭。


    「沒辦法,身為師團長的我輸了,誰也不能抱怨。你拿去吧……!」


    「是的。真是遺憾/幸福到教人子宮泛疼。真的是無可奈何,那我被拿走了。」


    「什麽!」


    葛蘭歐莉靜靜邁步,走到自己身旁,麵向和自己相同的方向。理事長因此明白了一切。


    像在說任務結束了般,潘德拉剛「哎呀呀」地轉動脖子,拍拍衣服。理事長恨恨地瞪著他後——


    「老實說的話,剛才那是演戲,那個男人受到的損傷是零。就算攻擊他,我想勝算也很低。『主人』……雖然殺了那個既好色又是女性公敵又是最差勁的性騷擾男人,就全世界/個人而言確實是很有價值的行為。如果您下令,即使勝算極低,我還是會努力奮戰。」


    理事長垮下肩膀。


    「我當然知道他在演戲,也不想攻擊他喔。」


    「失禮了。因為您一直看著他。」


    「我隻是很受不了,麵子就那麽重要嗎?」


    「哈哈~還挺重要的喔。好歹我也是一個組織的首領嘛。」


    潘德拉剛扭唇笑道。


    理事長再一次歎息,斜眼看向並肩而立的她。


    「我說,你應該明白吧?」


    「是的。請容我反問,倒是您應該明白吧?我深愛/憎恨著您,同時——」


    她轉身朝向他。


    「也同樣深愛/憎恨著莉絲。」


    「……」


    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的目的。知道他賭上剩餘的人生也想實現的願望、欲望、夢想。


    盡管如此,她——


    「我——是矛盾槍。和莉絲一樣,又和莉絲不同。正因為我是這樣的存在,應該能夠和您在一起吧?」


    她微微睜開總是眯起的雙眼,用眼神消除了他的反駁。


    可以聽見漸音歎了口氣。


    「是理事長輸了。我勸你最好放棄無謂的抵抗。」


    「……你沒關係嗎?」


    「如果有人能夠擔任副秘書,工作起來會比以前輕鬆很多吧,我非常期待。」


    「呃,那個,這個回答確實很有你的風格,但是該怎麽說,是更加就你的心情上而言……」


    「——我並沒有想要任何回報,而且……」


    漸音微微轉過頭,凝視著他。


    「從以前到現在,你一直是望著某個人,身旁也有一個人一直望著你。我已經習慣在同樣的地方,一起注視著你了。」


    在她臉上的,真的是非常難得——


    清爽到近乎卑鄙的笑容。


    「所以……就算事到如今再增加一個人,我也無所謂。」


    這一句話讓他真的再也無路可逃,隻能接受一切。


    理事長很不是滋味地目送著邁步準備走向某處的舊友背影——忽然想起了和至今的事態發展全然無關,自己一直想問的事情。


    「話說回來,馬克斯,你為什麽沒有鎖定騎士領的『長槍』?如果是那樣東西,應該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不老』吧?你總不會不知道它的存在吧?」


    「啊?那個不老的交換條件,是無法離開領地吧?那種不方便的不老我敬謝不敏……龍必須自由自在才行。還要拘束地利用輪椅也太遜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興趣。」


    自由。這個詞匯確實很適合他。比誰都要強,比誰都要自由。


    既是如此——與他這樣的存在相稱的,果然是比任何人都要自由的女性吧。理事長不由得這麽心想。


    「那麽……該去問候一下我心愛的女人了呢。」


    「慢著,我還有一個問題。都因為你愛麵子,其他人會以為我是打倒了你,才搶到葛蘭歐莉吧?這樣一來……今後不就會有更多龍島/龍頭師團的團員衝著我來……」


    「可能喔。加油啊。」


    聽到他那太過自由的回答,理事長由衷後悔:剛才應該更用力揍他才對。


    *


    錐霞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雙腳。沒有受傷。雖然就算有,也很快就會痊愈。可能有稱不上是受傷的肌肉酸痛和疲勞。不,單看起來,她根本不曉得體內的肌肉或肌腱處於什麽狀態,也可能隻是感覺不到痛楚,其實雙腳受了很嚴重的傷。可能隻是現在也在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傷口慢慢愈合。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奇怪。


    那時候——


    最後的最後,領主瞄準「基美史托蘭提之愛」,她「真的瀕死」的時候。就在領主揮起的戴恩思列芙要劈開緊身衣之前,她跌倒在地閃過了攻擎的時候。


    她回想著。愈是回想,愈是陷入混亂。


    那個真的是偶然嗎?


    隱隱約約——打從心底隱隱約約——她覺得好像有人推開了她。好像有看不見的某個人推開了她。


    (不對……是偶然。真是蠢斃了……)


    是她多心到產生錯覺。腳會絆倒的原因有很多。腳會不動的原因也有很多。會跌倒也是當然。戰鬥的緊張氣氛讓她腎上腺素飆升,情緒非常激動。所以記憶會模糊也是當然,會產生奇怪的誤會也是當然。


    (……可是……)


    即使隻是錯覺,隻是誤會,隻是偶然。


    她有這種感覺也是事實。


    她「呼」地吐一口氣。


    「他」也——存在於自己心中。


    甚至讓她產生那些想法,甚至讓她聯想到他——


    她想,至少這一點就承認吧。


    現在已經不在,到處都看不見的他。從前她曾視為前輩景仰的他。


    (蠢……斃了……)


    就在她回想著他,再一次歎


    氣的時候……


    「好疲倦的臉啊。你在想什麽呢?」


    「……在想這麽累的時候,還有討人厭的家夥找我說話。」


    「即使是討人厭的家夥,看來你至少還有力氣回話嘛。那我就放心了。」


    拍明邊環視部下們的工作情況,邊走到她附近。


    錐霞皺起臉。她確實累了,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也不想和這種男人說話。但是,有件事她必須問清楚。


    「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不是你拜托我的嗎?這就是方法喔。」


    她拜托他?拜托什麽?她確實記得意識朦朧間,自己好像和拍明說過一些話,但她想不起來對話內容。一旦她想回想,不知怎地就覺得很難為情。


    拍明嗬嗬笑了,又道:


    「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我想盡可能實現妹妹的願望。」


    少開玩笑了——她心想。因此錐霞逕自判斷,逕自理解。


    「少廢話,閉嘴。也就是說……你們也無法坐視不管這個城市被『騎士領化』,然後也打算順利的話,順勢回收騎士領持有的禍具吧?」


    「這些都是次要喔。不肯承認哥哥單純的心意,真是固執呢——不過到頭來,如果我回答就跟乎常的理由一樣,你就會接受吧。是為了解開未知喔。」


    對於這單純又幾近真理的回答,她確實隻能接受。錐霞哼了一聲說:


    「蠢斃了,你這次又看上哪種愉快的詛咒了?反正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不想知道。別再找我說話——」


    「啊,不是不是,這次不是詛咒喔,正好相反。」


    「相反……?」


    像惡作劇的小孩般,拍明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說了:


    「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比想像中還多的無數有趣未知,不計其數、無窮無盡。即使耗上我殘餘的所有人生,又能將多少未知轉為既知呢……哎呀呀,真的很教人期待吧?」


    *


    然後——菲雅轉頭對他說道:


    「喂,春亮,我有話跟你說。」


    「什麽事?」


    「把在戴恩思列芙身上找到的免罪符機關,放進我體內吧。」


    「咦?現在嗎?」


    「……嗯,現在。」


    菲雅一本正經地頷首。


    「不能回家再放嗎?現在一片手忙腳亂,你應該也還很疲倦吧?」


    「不,之後再放的話,我怕決心會變鈍。可以的話最好盡快。」


    「呃,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是沒關係啦……」


    放進最後一張免罪符機關。這對菲雅來說,意味著將失去最後殘存的戰鬥力量。所以春亮認為,她會說之後再放的話決心會變鈍,確實有點道理。同時這也是菲雅「封印起傷害他人可能性」這個目標的最終步驟。菲雅會想趕緊放進去也不奇怪。


    雖然不奇怪——但是,春亮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


    還沒時間想到為什麽,菲雅就已火速起身,東張西望地說:


    「在外麵放的話太教人難為情了,我們借用那邊的帳篷吧。」


    「喔……喔。」


    見她邁步前進,春亮也起身追上。


    途中短暫的一瞬間,菲雅停下腳步看向身旁。


    操場上的光景和剛才一樣。


    有此葉、錐霞、黑繪、虎徹、莎弗蘭緹她們和理事長他們的——像是祭典過後的光景。


    春亮總算察覺。


    菲雅望著那幕景象的側臉,就是他感到不對勁的源頭。


    在小型的帳篷裏。大概是下級騎士們休息用的帳篷吧,不算特別大也不豪華,是隻用帳篷布與外界隔離開來的空間。


    菲雅窸窸窣窣地摸索胸前,掏出剛才在戴恩思列芙的殘骸中撿起的免罪符機關。她凝視著手上的免罪符好一會兒後——


    「這下子……我就不會再傷害任何人了。喏,放進來吧。」


    遞給春亮。春亮接了下來。接過之後,他看見菲雅準備解開鈕扣脫衣服,看見她的表情。


    回過神時,他已經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


    「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


    菲雅的眼神閃爍,春亮因此確定。


    「說吧。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她垂下臉龐,沉默在帳篷之中降臨。


    春亮堅持又有耐心地等著她的話語。


    不久,無聲無息地……


    她輕輕搖動一頭銀發。


    「……一定要說嗎?」


    答案當然隻有一個。


    「一定要。」


    她忽然放鬆緊繃的臉頰,帶著達觀的微笑,抬起頭來。


    以平靜的話聲開始訴說:


    「正如剛才所言——我是由受詛咒的鐵鑄成,是以詛咒的力量為動力在運作。領主還打造了免罪符機關,作為封印機關的安全裝置。為了能夠控製三十二個機關,做出了三十二張免罪符。因為是安全裝置,一旦裝進我體內,隻有製造者領主知道如何解除並拿出來。」


    隻有已經不在的領主知道。


    春亮總覺得這是個非常不祥的事實。他的心跳遵循著某種預感,放棄了原先的穩定節奏。全身冰冷,卻又與之形成對比地冒著熱汗。


    菲雅繼續說著。


    他無法阻止地,繼續說著——


    「對我而言,這些鋼鐵所生的詛咒,就是供我活動的心跳。免罪符機關是為了消除詛咒才被製造出來——換言之,是為了從根本停止我這樣東西的運作而存在的裝置。」


    「……啊?」


    春亮愣愣地張著嘴巴,不由得發出怪叫聲。


    菲雅依然麵帶微笑。


    「等同心跳的詛咒一旦停止,那會怎麽樣呢?當然也就意味著我的心跳會停止,意味著我將變回『物理上不可能活動的單純鐵塊』——」


    「不,等一下,停停停停停!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完全聽不懂!」


    「哈哈,春亮,你也太驚慌失措了吧。那我簡單地說明吧……一旦放進最後這張免罪符機關,我這樣東西的機能將完全停止。我不會再動彈,當然,也無法再變成人類的姿態吧。」


    腦海裏出現莫大的空白。


    花了好一會兒時間,菲雅的話語才滑進其中。


    「你……你是笨蛋嗎!那怎麽可以,這種東西絕對不能放進去!真的是毫無意義,太危險了!」


    春亮抱著想一把丟開的心情,瞥向手中的免罪符機關。但是,菲雅的反應不同。


    「不,春亮,這是有意義的。我必須這麽做。」


    這次換菲雅的小手捉住他的手臂。


    「因為若不這麽做,我的詛咒就無法解開。」


    「咦……?」


    「暗曲拍明也說了,我自己也感覺得到這是事實。畢竟這是我自己的身體,與領主麵對麵時,我也想起來了……」


    她的聲音平靜地,沒有感情地,像隻是在陳述事實。


    「我的詛咒很特別。是以受詛咒鋼鐵為材料的可恨作法所形成,可以說我自己就是詛咒本身。這種形同根源的詛咒,和其他人後天地黏附在表麵上的詛咒不一樣。我可以說是詛咒這種力量的結晶。是濃縮到了足以成為動力的詛咒,是深埋在深處的詛咒,是潛藏在底層的詛咒……」


    像要讓他冷靜下來,菲雅在手指上施力。


    「所以,對於這種有如結晶的詛咒,安詳又平穩的夜知家因地形擁有的清淨能力,對我不會有效吧。做對他人有益的事情,慢慢聚集正麵意念這種迂回的方法,對我也不會有效


    吧。因為強度差太多了,詛咒是存在於我這塊鋼鐵裏,並且深埋在箱子的底層。」


    「菲……菲雅,你在說什麽啊?當然解得開啊。大家都……你看,實際上像黑繪就已經解開了……」


    銀發輕微地左右搖晃。


    「我說過了吧?原先就是由受詛咒鋼鐵鑄成的我的詛咒,和其他人後天的詛咒不同……對了,拍明也說過,大家就像是用扇子的風吹走貼在自己身上的金箔一樣;就像用布擦拭一樣。但是,我是金子的成分已經熔進體內的合成物體,所以不管怎麽擦,都無法從合金中取出金子……」


    不對,不對,不對,絕對不是這樣。由於出現了可以否定的名字,春亮緊抓著這一點。拍明,一切都是那家夥的錯。一切肯定都是謊話。他是在欺騙菲雅。一定是的。否則的話——


    「但是,免罪符機關這項裝置,從一開始就被調整成可以壓抑我的詛咒,所以是唯一可以立即生效的東西。免罪符機關是為了壓抑形成我動力來源的特殊詛咒才被開發出來,所以它也能發揮出抑止其他一般詛咒這種次要效果。」


    「等……等一下。拜托,你先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我原先就被這種堪稱結晶的詛咒詛咒了,又因為我被當作拷問道具使用,也承接下了一般的詛咒。如果隻是解開表麵上的一般詛咒,卻沒有解開體內根本的詛咒的話,我的瘋狂還是不會消失吧。我的黑暗來自我體內的詛咒。所以,我必須解開兩種詛咒——也就是我體內根本的詛咒,和身為拷問道具被詛咒的詛咒。」


    「我叫你等一下……」


    全身的顫抖停不下來,大腦也無法運轉。


    菲雅用手拉過他的手臂。就在眼前,菲雅的目光帶著祈求仰望著他。


    訴說著:請你諒解。


    訴說著:請你聽我說。


    「春亮,歸根究柢我隻有兩種選擇。」


    「兩種……?」


    「一種是不放進免罪符機關,和以前一樣,繼續在夜知家接受正麵的意念,接受土地的清淨能力,做對人有益的事情來解除詛咒,和乳牛女及黑繪一樣。再過幾年、幾十年,這樣也許能夠解除我後天的詛咒吧。也許能夠解除我身為拷問道具時被詛咒的詛咒吧。但是——盡管如此,形成我的根本詛咒還是不會改變,會繼續孕育著瘋狂與黑暗。」


    吸了一口氣後,菲雅續道:


    「第二種就是放進免罪符機關。這樣一來,我根本的詛咒會遭到中和,瘋狂和黑暗都會消失,也確實不會再傷害他人。如果再以這樣的狀態待在那個家,再過幾年、幾十年後,後天的詛咒也會消失吧——」


    「可是!」


    他打斷她。隻能打斷。


    春亮握緊拳頭——


    「可是那樣一來……你會再也……無法動彈喔!一切機能都會停止,變成像是普通的東西一樣!我再也見不到現在這個樣子的你了喔!」


    菲雅突然放鬆緊繃的眼角,答道:


    「是啊。」


    「……!不對吧!什麽是啊,那怎麽行。我辦不到……那種事情,我絕對辦不到!」


    他用僵硬的聲音大喊。


    想像到一動也不動的菲雅。想像到再也不會說話的菲雅。


    他就不想承認那樣的未來。


    「可是,春亮。我在想啊……我果然必須贖罪。」


    菲雅纖細的手指改變了緊握的對象。從他的右手改成左手。


    改成他缺少了手指的左手。


    「菲雅!別讓我一直重複,我對這件事情……!」


    「不是你怎麽想,而是我自己……無法原諒。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喃喃說完,菲雅又「嗬嗬」笑了起來。


    「不……這個理由太消極了呢。雖然不是在說謊。」


    菲雅凝望他的雙眼。


    重新說出真正的理由。


    「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隻要和你在一起,那就夠了。解除詛咒,能夠抬頭挺胸說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帶著坦蕩蕩的內心——永遠在你身邊。這是我優先於任何事情,即使要割舍掉其他一切也想實現的,發自真心的願望。」


    他不禁明白到。


    在菲雅這番話中,沒有半點虛假。


    因為他至今一直注視著她這個存在,一直相信著她。


    他不可能看錯她的心之所向。


    也不能看錯。


    「可是,那樣子……!再也無法說話,再也無法行動,再也無法吃仙貝!這樣真的好嗎?絕對不好吧!」


    「不過是無法說話,不過是不能和你擁抱,不過是不能吃仙貝,隻是這點程度的小事——不可能構成阻止我的理由吧?」


    菲雅的手撫摸著他殘缺的手指,緩緩滑動,往上舉起。


    移向他的胸口、肩膀、脖子,然後是臉頰。


    眼前是菲雅燦爛的笑容。


    「唯有解開詛咒,能夠永遠和你在一起的這項喜悅——才真正是最棒的幸福。甚至勝過撫摸毛絨絨的動物們,勝過吃仙貝。就算一輩子都無法吃仙貝,我也寧願和你在一起。」


    「啊……」


    整個視野裏隻有菲雅,腦海裏也隻有菲雅。


    明明聽見了非常幸福的話語。


    為什麽——


    胸口卻痛苦到像快裂開了呢?


    「放進免罪符機關就像一種約定,保證我確實能夠永遠和你在一起。牢不可破,絕對無法被摧毀。一思及此,這也許……那個,就像是戴上結婚戒指一樣呢。嗬嗬。」


    菲雅害臊地輕搖著肩膀。


    「為此我什麽都願意做,什麽都可以忍耐,也什麽都能舍棄……即使是今後的生活中等著我的,各種喜悅。我心意已決。但是,如果你……如果是你自己覺得不夠的話。」


    她更是往他靠近一步。吐息的溫度。瞳孔的顏色。頭發的香氣。


    「……那就現在,給足一輩子的份吧。」


    他不禁明白到,所有的一切——


    她都已經在心裏得出了答案。


    自己能做的,就隻剩推她一把而已。


    所以——


    「啊啊,嗚,啊……!」


    春亮的喉嚨痙攣著,發出了窩囊的叫聲,同時張手抱住菲雅。傾盡全力,抱足一輩子的份。


    「嗬嗬,可惡的無恥小鬼,你還真像是小孩子。沒辦法,這邊也是一輩子的份……」


    菲雅的嬌小手臂圈住他的背,也緊抱住他。


    嘴唇上出現了柔軟的觸感。


    隻有一輩子根本不夠,連同轉生後的第二次人生和第三次人生,他現在都要預先用菲雅填滿全部的份量。用菲雅填滿自己全身上下每一處角落。她的溫度、柔軟、味道、聲音、吐息和頭發的觸感。


    不想分開。不想失去她。不想忘記她。


    自己的眼淚和沒出息的嗚咽聲真礙事。明明他想再用更多,更多、更多更多的菲雅填滿自己。但菲雅伸出舌頭,舔去他的淚水,笑著說道:「好鹹。」自己心中又增加了一個新的菲雅。但還是不夠,根本不夠——


    「不能一直……抱在一起不動呢。」


    沒這回事。他想永遠一直像這個樣子。春亮在手臂上使力,但菲雅的身體卻如幻覺般輕盈地抽開。隻有幾絲銀發依依不舍似地纏住他的指尖。


    因淚水變得模糊的視野。菲雅直勾勾地凝視著他。


    「……放進來吧。這是受詛咒的我,不再受到詛咒的信號。」


    她的眼眶也泛著淚。


    但是,臉上帶著微笑。


    仿佛在說能夠說出這句話,真的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般——


    「……用你的手,親自為我解開詛咒吧。春亮……」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聲音從那個空間裏消失。


    *


    此葉他們掀開布簾,倒抽口氣,停住動作。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在悄然無聲的帳篷中。


    隻有春亮的微弱嗚咽聲回蕩著。


    他跪在地上抱住的,用淚濕的臉頰磨蹭著的——


    是再熟悉不過的鋼鐵立方體。


    仿佛永遠都會是那樣子般,仿佛從一開始就是那樣子般。


    立方體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


    所以,如今不可思議地,看起來不像是拷問和處刑用的箱子。


    看起來隻像是——


    有些自豪似地,無語地承接下他的眼淚的——


    平凡的鋼鐵立方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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