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升國旗。


    班上學生站成四列, 兩列女生,兩列男生。


    桑苑站在靠裏側,右手邊恰好是陸之遙同學。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還隻是四月的天氣,這個人已經開始穿起了夏季製服。在一排排長袖中,他露出的手臂格外顯眼。


    等八點整的升旗結束,領導開始講話後,紀亦和其他幾個學生開始考勤。


    雖然上周solo、center的機會都留給了別人, 表演時長也最短, 但他的舞還是過於深入人心, 迄今為止,肩膀上將舞台燈光打碎、瀝出絢爛光芒的亮飾還曆曆在目,他就和那光芒一樣耀眼。


    他穿插在人群中時,總能引起些許竊竊私語。


    最前麵站著的高一女生天不怕地不怕地扭過頭看他。


    紀亦負責高二1到10班。


    走過六班就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七班,他努力控製住自己的心跳和不自覺飄過去的視線, 讓腳步看起來頻率沒有太快。


    然後, 開始一排一排檢查起來。


    千盼萬盼到桑苑麵前,他笑容立刻就綻放開。


    桑苑卻沒笑, 甚至還橫了他一眼。


    她看著他酒窩——


    上周五晚上,聽他的, 沒掛電話, 結果就把通著電話這件事給忘掉了。


    到了早上, 她揉著眼睛起床, 卻聽到一邊些微發熱, 電量岌岌可危的手機裏傳來了一聲惺忪沙啞的“早”。


    桑苑慌忙把電話掛掉,然後滿臉震驚,盯了手機半天。


    她懷疑要是有什麽套餐,能讓兩個人無限量免費通話的話,紀亦絕對會恨不得一天24小時保持通話。


    她神色有點古怪。


    心軟絕對是自律的頭號天敵,她說什麽也不能再答應他這麽荒謬的要求了。


    當然,紀亦不會隨著她的反省而同樣自省。


    他反而很高興。


    他很想和桑苑說說話,或者站在她旁邊不走,可惜周圍的視線太多,他隻能從頭到尾發散著他爛漫的笑容,偷偷對她眨兩下眼睛。


    時間如果能夠凝固的話,就凝固在他站在桑苑身邊那一秒就可以了。


    但時間不能凝固,甚至連變緩慢都不可以。


    從她身邊經過後,他笑意放下去了些,在心裏歎了口氣。


    他抬起頭,表情回歸平靜,又掃一眼。


    “田嬈,你襯衫呢?”


    田嬈裏麵穿著的是粉色文化衫,並非學校統一的短袖。


    她聳了聳肩:“我昨天大掃除,沒留意把兩件襯衫都洗了,現在還沒幹呢。”


    她說著,瞟一眼紀亦,勾起半邊嘴角,壓低了聲音:“傑克遜,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紀亦微微一笑:“從二班開始,你是第十一個讓我通融的人,那我也隻能第十一次回答,不能。”


    他說著,在考勤冊上龍飛鳳舞寫下七班田嬈。


    田嬈“切”了聲:“真不夠意思。”


    他笑笑,收起筆,沒多說,繼續往後麵查。


    脊背是一條筆挺直線,肩骨恰到好處。他轉過臉時,側臉線條能輕易讓人想到被舞台光影勾勒出來的輪廓。


    田嬈按著自己後頸活動了一下脖子,然後扭頭喊人:“碩哥,過來一下。”


    叫張誌碩的籃球隊成員和她身邊的同學交換了一下位置,殷切問:“什麽事?”


    田嬈像個男孩似的搭上他肩膀:“碩哥,能不能幫我個忙?”


    ***


    隊伍後麵窸窸窣窣的,有人在遞東西。


    這會兒正好傳到李露手上。


    李露打了個嗬欠,還有點放假後的困頓,掂量一下,往旁邊一遞:“紀亦,幫忙遞給陸之遙。”


    紀亦說聲“好嘞”,拎著口袋,幾步又退回桑苑旁邊,順便再次附送笑臉。


    背後竊竊私語的聲音停了下來。


    桑苑看他們手上物品的交接,隨口問了聲:“這是什麽?”


    她問的是陸之遙。


    “衣服。”


    陸之遙回答了一聲。


    “衣服?”桑苑一臉莫名。


    等紀亦離開之後,陸之遙將裏麵東西拿了出來,雙手提著肩膀處抖開,藍白校服完全展露出來,他將其穿上。


    原來這個人也並不是熱到那麽誇張的程度。


    校主任正在主席台上強調上周工作不足之處,這些官方話不外乎就是那麽幾句,升旗儀式到了最無聊的階段。


    桑苑被快發黴的無聊感驅使,居然生了點八卦的心思。


    她繼續和陸之遙說話:“你衣服怎麽會從後麵遞過來?”


    “因為我衣服剛才被別人拎著。”


    “被別人拎著?”


    “對。因為她幫我把衣服洗了,所以衣服在她那裏。”


    “洗衣服?”


    “嗯。上周把衣服忘她那裏了。”


    陸之遙說話簡直就像是擠牙膏,問一句說一句。


    八卦這種東西真是玄妙,不想聽的時候它總是撲麵而來,想要關注的時候,它卻求而不得。


    桑苑聽見後麵田嬈劈裏啪啦的說話聲,希望陸之遙也能有田嬈那種恨不得一口氣把所有東西說出來的精神。


    她們聲音幾乎同一時間響起。


    田嬈說:“碩哥,你幫我約個人行不行,別人我覺得靠不住,隻能指望你了,你一定要幫我!”


    桑苑則是在陸之遙的吞吞吐吐下停止八卦,轉而感歎:“想不到你也有丟三落四的時候。”


    背後張誌碩問:“你要約人?誰?什麽事兒?”


    陸之遙這次風輕雲淡地把話說完了。


    “周五班長請我們幾個表演的人吃火鍋,何瑤瑤也跟著去了。我吃飯前把衣服掛了起來,不過後來忘帶走,她最後一個離開,就幫我把衣服帶了回去。”


    他微微皺起眉:“火鍋味重,她說順便幫我洗了。”


    田嬈依舊在認真和張誌碩聊天,隻是聲音刻意壓了下來,透出鬼鬼祟祟的氣息。


    她說:“你今天幫我約下紀亦。別說是我約他,直接喊他下午出來就是。我有話想和他說。”


    張誌碩狐疑地看著她,聲音幹澀古怪:“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想讓我幫你追他?”


    田嬈瞟他一眼:“怎麽,身為哥們兒,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


    她摸摸自己下巴,想了想:“我目標很小,就是想,下次沒穿校服被他抓住時,我說能不能通融一下,他回答‘我很樂意’。就夠了。”


    張誌碩嗓音更怪:“你就是看上他了。”


    陸之遙話說完有一段時間了。


    旁邊異常安靜,仿佛所發生的一切隻是細小的水霧,悄無聲息融入她這片海域,驚不起一點水花。


    可水霧從何而來?


    ——也許是即將而來的暴風雨。


    陸之遙眼眸微微轉動,朝她的方向瞥一眼。


    桑苑站得端端正正,麵無表情。剛才所有的無聊、悠閑都一掃而空,她眉頭依然高於眉尾,卻沒有往日的困惑感。


    幾縷碎發落在臉頰邊,烏黑。和頭發一樣烏黑的眼睛此刻閃爍著,像是雪山峰上麵冰冷的光。


    等老師好不容易說了解散之後,她的小馬尾在空中劃動,由上到下起伏,然後,她保持著冷冰冰的神情,頭也不回往教學樓走。


    ***


    紀亦的上午時光和以前無數個日子都一模一樣。


    升旗儀式盯著桑苑,課間操盯著桑苑。


    下課後去超市,故意路過七班,還要盯一盯桑苑。


    他敏感地察覺到,他家桑苑兒今天心情不怎麽好。


    本想著中午套套她話,結果中午,他剛端著盤子開開心心在她旁邊坐下來,姑娘就放下筷子:“我吃飽了。”


    “才吃這麽點?”紀亦睜大了眼睛,認認真真,“桑桑,你太瘦了,多吃點,嚐嚐這個牛柳,我覺得味道挺好……”


    桑苑看著他,似笑非笑:“我太瘦了。我知道我身材不好,沒有別人凹凸有致,不勞你提醒。”


    “我不是那個……”


    她似乎並不準備聽完,端著盤子離開。


    紀亦隱約有點不安,他決定去圖書館套話。


    他把桌上桑苑剛剛看完的《這世界,相濡以沫》劃拉過來,剛要翻開擺擺樣子,書就被她抽走。


    桑苑把書放回書架,在他的錯愕中重新塞給他一本《不如相忘於江湖》。


    於是他決定下午大課間再作戰。


    周二是活動課開始以來,一班迎來的第一場籃球賽,他自然要出場。


    他邀請她觀看後,她卻微微一笑:“我沒別的女生那麽熱衷籃球,我看不太懂,還真是不好意思。也許會有別的女生對你打籃球感興趣。”


    ——總之。


    問題很嚴重!


    嚴重到紀亦不得不推出緊急對策。


    可不管是李甘李露兄妹,還是胡詩怡,都對此表示一頭霧水。


    甚至通過兩位女生,委婉向陳靜打聽了一下,陳靜也毫無頭緒。


    所以,他到底是做了什麽壞事?他覺得他家桑桑和他說話時,眼睛裏麵都竄著火苗。


    百思不得其解。


    李露回去的時候,拍拍他肩膀,歎了口氣。


    那一聲歎息簡直像重錘落在胸口。


    沒事,放學還能再戰。


    紀亦身在曹營心在漢,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剛響,他就忙不迭拎著包出門。


    他想去校門口堵人。


    可同樣有人也在堵他。


    等他一出現,七班那籃球隊的男生就勾住他脖子:“兄弟,什麽都別說,跟我來。”


    ***


    桑苑踩著人行道地磚之間的縫隙,努力讓自己不偏離這條黑線。


    四月白天不冷不熱,不過傍晚開始起風,臨近夜晚的涼意就一陣一陣被送過來。


    她覺得自己幼稚無聊。


    這描繪地麵前進的方式像幼兒園的小朋友。


    真煩。


    她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田嬈……


    不,沒什麽。


    她繼續順著直線前進。等地磚花紋陡然一換,直線被切斷一米左右的長度時,她估量了一下,往前麵一跳。


    背後背包隨著她蹦躂的動作,甩動著。


    她跳得正好,完美地踩在了直線上。


    唉。


    她又歎了口氣。


    地磚時不時被別的花紋阻擋。


    真煩。


    這條線並不能陪伴她太長時間,等她轉過街角,進入住宅街的時候,線條並沒有跟著她轉彎。


    真煩。


    新轉入的街是窄窄的單行道。


    因為純生活區域的關係,周圍沒有寫字樓也鮮少看見店鋪。


    路上一輛車都看不見,安靜到似乎隻剩下自己。


    石子牆反射著夕陽,微微閃爍。


    一點人煙沒有,伴隨生出濃濃的不安全感。


    真……


    她愣住。


    窄街麵對麵人行道上,有人站在路燈旁,對她笑得天真甜蜜。


    等她看過來後,那人揮了揮手,看看兩側,想要穿過街道跨過來。


    桑苑卻板著臉一指。


    ——停下。不然我生氣了。


    紀亦乖乖站住。


    她不再看他,往前麵走。


    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兩頰又似乎有點鼓鼓的。


    紀亦隔著不過三米多的街,從這邊人行道陪她往前走。


    街道也好,圍牆也好,還有兩側三角梅都似乎成了模糊螢火。


    這條路沒有盡頭,前方安靜透著微光。


    像是時間的隧道。


    她一點餘光不分給他。


    紀亦的腳步急促起來,跑了一段路,領先於她。


    這樣,她視野範圍總算有了他影子。


    他在前一個路燈停下來,轉身看了看她。


    突然咳一聲,收了笑意,瀟瀟灑灑一拍手,做了段利落幹淨的動作,然後一吹自己劉海。


    不過十秒鍾不到的舞。


    桑苑卻像見鬼了似的看著他——


    這舞和吹劉海的動作太眼熟了,是某個明星標誌性動作。


    smap隊長。


    她按捺住煩躁突然一掃而空、忍不住想彎起的嘴角,繼續往前走。


    若無其事。


    紀亦再次跑到下一個路燈,隔了不遠不近距離,依然在她視野範圍內。


    這次是有點僵硬的舞姿,卻透著股溫文爾雅。在動作完成後整理一下頭發。


    是smap老三。


    下一個路燈,他表情一股天然呆的味道。摸了摸耳垂,看起來像是在摸耳釘。


    老四。


    接著是陽光大男孩,咧開嘴角笑著,奶氣十足。


    老幺。


    如果說上周校慶時,他是大家的邁克爾傑克遜,那麽今天是屬於她一個人的smap。


    他用路燈燈柱擋住自己一半臉龐,略一歪頭,彎著笑眼偷偷打量她。


    石子牆後枝葉被風吹著輕輕晃動,翠綠縫隙間透過的光斑斜斜變成橢圓,在他身上搖晃。


    眼角眉梢都亮得不像話。


    桑苑覺得很糟糕,她強壓的笑越來越難擋住,可她心情又很複雜,並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展顏的樣子。


    她抿下嘴角,在紀亦停滯的時候,突然轉身就跑!


    如果這條路是時間的隧道,那就跑回小時候吧。


    她混雜在來來往往紛亂人群中,也不知道自己在往什麽地方去,也不知道人潮擁擠中紀亦到了哪裏,一直到接近大橋的十字路口,她才被對麵紅色人行燈止住腳步。


    旁邊是下班的上班族,或打著電話,或三三兩兩說著話。


    她茫然抬眼看看,背包在跑動時滑到臂彎,鬆垮懶散,她也懶得再背回去。


    緊接著——


    熟悉的氣息自後籠罩住她,一起而來的還有他的手臂,藏在校服袖子下,看不見線條,卻能感覺到十分有力。


    又十分溫柔。


    從後麵緊緊圈住她。


    她後背貼在他胸膛上,似乎能聽到心跳。


    急促的。


    沒有車水馬龍,沒有人山人海,沒有上班族。


    城市這一刻安靜又空蕩。


    隻有他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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