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薛氏搬來, 嚴清怡再沒到過東四胡同的宅子。沒想到,才半個月, 宅子竟完全換了模樣。


    東廂房和倒座房的門窗都換好了,跟正房一樣,暗紅色的窗框, 墨綠色的窗欞, 莊重大氣。靠西牆的地已經平好,隻待春分過後就下種。鐵鍬鋤頭等用具整整齊齊地擺在南牆根。


    薛氏見到她, 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紅著眼圈問:“你沒事吧,怎麽沒帶阿旻來?”


    嚴清怡舒展雙臂,笑嘻嘻地說:“你看哪裏像有事的樣子嗎?三弟去祖母那邊了, 我在家閑著也閑著, 尋思了許久不見娘, 就來看看。你最近過的可好?”


    薛氏彎了唇角, 神情歡快,“……阿昊那位教頭真是幫了大忙, 人前人後地跑, 阿昊也懂事了,跟換了個人似的,能幹不能幹全都搶著動手……早知道我該早點和離,早幾天過舒心日子, 免得跟你爹耗在一起慪氣。”


    “二弟真是長大了, ”嚴清怡邊說邊走進嚴青昊的屋子, 見被子疊得方正,褥子鋪得平整暗暗點點頭,又見書案上攤著字紙,遂上前看了眼。


    最上麵的紙上寫著“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的字樣,筆法不像顏體那般沉穩端正,卻有劍走偏鋒之勢,遂道:“二弟怎麽想起學《天問》,這不像娘的字體?”


    “還字體,”薛氏抿著嘴笑,“你外祖要走科舉的路子,我跟在旁邊學了幾天,不至於當個睜眼瞎罷了,哪裏有什麽字體?這還是林教頭寫的……”頓一頓,問道:“你幾時讀過屈夫子的書?”


    嚴清怡笑盈盈地說:“之前郭大叔念叨過,我央他給我講了遍。”


    薛氏並不懷疑,點點頭,“郭大叔看著就是個能人,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走了?”


    “不知道呢,”嚴清怡應著,又去薛氏屋子,瞧見針線笸籮半朵未做成的絹花,拿起看了看,對薛氏道:“娘在做花柄的時候收針緊一些,這樣花瓣直挺,否則就蔫吧著。”說罷接著上麵的針線縫了幾針。


    薛氏茅塞頓開,“難怪我做成的幾朵都不水靈,連阿昊都看出來了,說離你的手藝差得遠,害得我沒好意思拿出去賣,”便說便將先前做的七八朵拿出來一字擺開。


    嚴清怡挨個看了看,把不對勁的地方拆掉重新做,薛氏在旁邊跟著學,不知不覺就晌了天。


    薛氏笑道:“早起去集市上看到賣鯽瓜子,個頭不大就三四寸長,倒是新鮮,活蹦亂跳的,價錢也不貴,五文錢買了整五條,我剁成肉餡炸丸子吃。”


    “不用麻煩,家裏有豆腐嗎,燉個湯喝,熱熱乎乎的吃了暖胃。”


    薛氏應聲好,去廚房先淘米,打算給嚴清怡做頓白米飯。


    嚴清怡也跟了去,見鯽瓜子已經去鰓剖淨肚子,用鹽粒醃上了,遂剝一根大蔥,蔥白切片,蔥葉切成細細的碎,再切兩片薑。


    鍋裏劃少許油,將鯽瓜子兩邊煎一下,將蔥白與薑片放進去,加一大勺水,待水開過些許時間,將灶坑裏火滅掉一半,小火慢慢燉著,等那邊米飯燜好,這邊開鍋放進豆腐塊,略燉些時候,撒幾粒鹽粒子,再把蔥葉碎灑上去。


    一鍋豆腐湯就做好了。


    嚴清怡盛在湯盆裏,小心翼翼地端到飯桌上,又盛出兩碗米飯。


    趁這個空當,薛氏切了根醬黃瓜條擺在碟子裏。


    兩人對坐著正要吃,院外傳來門環叩響的聲音,“薛家嬸子?”話音剛落,那人便從影壁轉過來,卻是林栝。


    他手裏還拎兩隻木桶並一條扁擔。


    薛氏急忙迎出去,“這麽快就做好了?來,正吃飯呢,進來一道吃。”


    “我已經吃過了,”林栝推辭著,抬眼見到屋裏的嚴清怡,不由愣了下。


    “那就進屋喝杯水暖暖身子,大老遠跑一趟。”薛氏不由分說往裏讓。


    林栝半推半就地跟著進屋,看到桌上那一盆湯,湯水奶白,上麵漂著翠綠的蔥葉,因剛出鍋,散著氤氳熱氣,鮮香撲鼻。


    應該出自嚴清怡之手吧?


    上次,他來做客,薛氏就抱歉地說,她炒菜可以卻不善煲湯。


    嚴青昊也說,長姐最會燉湯,她調的湯水能鮮得讓人把舌頭咬掉。


    有一瞬間,林栝幾乎想坐下嚐一嚐這湯會有如何的美味,卻礙於禮節不能如願,隻略略喝了半盞茶水,便起身告辭。


    薛氏送他出門,回來對嚴清怡道:“林教頭那那都好,就是話少,要是阿昊在家還能多說兩句,要阿昊不在家,他都是放下東西就走。”


    嚴清怡笑笑,問道:“怎麽想起箍一對水桶?”


    “請人往家送水太貴了,一擔水一文錢,我尋思著自己去擔,可集市上賣的都是大木桶,林教頭說他認識個箍桶的,給做對小點的水桶。等天暖了,院子種上菜蔬,用水的地方多,我自己就能擔,大不了多跑幾趟。”說話的時候容光煥發,意氣飛揚的。


    嚴清怡笑盈盈地給她夾一塊魚肉,“娘,快些吃,冷了腥氣重。”


    吃過飯,娘倆又說會兒體己話,嚴清怡才戀戀不舍地告辭。


    走出東四胡同,便是南關大街,在路旁柳樹下,有少年正背對著她。


    那人穿身靛藍色裋褐,雙手背在身後,看似悠閑地仰望著天空,瘦削的身體筆直如鬆。墨黑的頭發用藍色緞帶束在頭頂,發梢披散下來,被風吹著,在他肩頭飛揚。


    除了林栝,還會是誰?


    沒想到他竟然站在這裏。


    是在等她吧?


    嚴清怡下意識地停住腳步,不知該若無其事地離開還是要走過去打個招呼。


    如果離開未免太過不近人情,暫且不提前些日子他的諸多幫助,單憑兩人相識就不該偷偷溜走。


    可要上前又不知該說什麽?


    要解釋自己為何連袋炒栗子都不肯買與他嗎?


    嚴清怡猶豫片刻,咬咬唇走近前,“我以為你回去了。”


    林栝回過頭,幽黑的眸子亮晶晶地閃著光彩,“我在等你……我剛才還想,你會不會裝作沒看見我,偷偷溜掉?”


    嚴清怡麵頰一紅,“要是我走了呢?”


    林栝賭氣般道:“走就走,難道我會攔住你不成?可我……我會到你家找你,一定會!”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副冷清寡言的樣子,反而帶了幾分難得的稚氣。


    嚴清怡忽地就笑了,“我既不怕你,也不曾做虧心事,為何要躲開你?”


    林栝清冷的臉上漾起不假掩飾的喜悅,定定瞧她幾眼,“你爹娶了後娘,有沒有難為你?”


    “剛進門,肯定要安分幾日,”嚴清怡搖搖頭,“你也聽說了?”


    “嗯,”林栝應一聲,“田二胖說的,上次回去之後就挑釁阿昊,說風水輪流轉,現今他成了嚴家子孫,阿昊被趕出嚴家宗族,成了沒爹養的。”


    嚴清怡挑眉,“阿昊怎麽說?”


    “阿昊說……”林栝學著嚴青昊的語調,“你不說,大家夥兒還真不知道你換了爹,這個是親爹……阿昊已經改姓薛了。”


    此事嚴清怡已聽薛氏說過。


    上次阿昊休沐,兩人去官府改過姓氏後,又到外祖父墳前祭拜了一番。


    現在阿昊是不折不扣的薛家人了。


    事情能辦得這般順利,想必林栝又在其中幫了忙。


    嚴清怡歎口氣便要道謝,林栝似是看出她的意思,開口阻止道:“不用道謝,你上次應允的謝禮,到現在我都沒見到。”


    還是追討那炒栗子來了。


    嚴清怡低聲道:“我去買了的,隻是覺得不該……送給你。”


    “為什麽?”林栝追根究底,又問:“那瓶手脂,你給你娘了?上次我搬衣櫃進去,瞧見擱在五鬥櫃上。”


    嚴清怡解釋道:“我娘整日洗衣做飯閑不住,手皴得裂口子,我還好。”


    林栝默一默,“那我再送你一瓶,手脂是我表妹做的,她們在家裏閑著沒事,天天就鼓搗這些東西。昨天表姨還念叨她們不做正事。”


    閨閣女子,哪裏有什麽正事可幹?


    正如前世的她,除了每天寫兩頁字,做半個時辰針線,其餘時間不都是無所事事。尤其冬日天冷,花會宴請比平常少許多,天天悶在家裏當然要尋些事情打發時間。


    嚴清怡微彎了唇角。


    林栝輕聲問:“你也喜歡做這些東西嗎?”


    “不,”嚴清怡本能地回答,“沒做過,不知道喜歡不喜歡。”


    鼓搗膏脂是二姐羅雁竹的喜好,她則更喜歡釀酒。


    春天梨花開,夏雨荷葉清,秋風桂花閑,冬雪映紅梅,一年四季可以釀不同的酒。


    就連父親嚐過之後,也曾讚過,“清爽甘甜,綿長細致”。


    思及往事,嚴清怡暗歎聲,屈膝福一福,“時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林栝伸手攔住她,“且稍等片刻。”


    嚴清怡仰頭笑問:“還有事?”


    那笑如同夏日枝頭盛開的石榴花,明媚動人,連帶著,四周的空氣都熾熱起來。


    林栝心跳如擂鼓,渾身的血液好似煮沸的水,骨碌碌冒著泡,這熱衝到腦子,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姓林名栝,揚州人氏,丁醜年三月十二出生……”


    嚴清怡驚訝地瞪大眼睛,輕聲問道:“你說這些做什麽?”


    林栝驀然醒悟到眼前女子年紀尚幼,況且,便有仰慕之心,合該稟明長輩請了媒人上門才是,萬不該如此輕狂。


    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嚅嚅道:“我,是我唐突了……你好生照顧自己。”


    不等嚴清怡回神,已落荒而逃。


    走出十餘步,再回頭,發現嚴清怡已經沒了蹤影。


    林栝一下子呆在路邊,像是再也沒有了行走的力氣。


    正傻站著,有人遠遠地跟他招呼,“林公子,林公子。”


    那人穿件翠綠色雲錦袍子,手裏攥一把象牙骨的折扇,一搖三晃地走近,“老遠看著像你,今兒怎麽沒去訓練那些傻瓜蛋子?”


    正是司獄李豐顯的次子李實。


    兩人在府衙偶有遇到,倒也認識。


    林栝淡淡應道:“出來辦點事情,這就回去……你怎麽路過這裏?”


    李實笑笑,“我這不是剛從二叔那裏出來,正好問你件事,那些傻瓜蛋子裏麵有沒有機靈的,我想吩咐他幫我辦件事情。”


    他口裏的二叔便是李兆瑞。


    李豐顯跟李兆瑞不知怎麽看對眼,互相聯了宗,李兆瑞在家行二,李實便稱他為二叔。


    林栝掃他一眼,“你嫌身邊小廝不夠多?那些學徒年紀小不說,留下的都是不吝氣力的,那些心思活泛的早受不得苦離開了。我怕他們給你辦砸差事。”


    李實“嘿嘿”笑兩聲,“辦砸就辦砸,沒什麽大不了的,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怕家裏那些兔崽子嘴上不牢靠,讓我爹知道半截截了胡。這事兒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還真難,你也知道我那脾性,十足地隨我爹,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就是六月間,我找二叔有事,在他門口瞧見個姑娘,隻看背影,我就知道定然是個絕色,可惜當時著急沒顧上打聽,後來在這附近又遇到一回,可她個子不高腳程倒快七拐八拐沒有影了。我就尋思找個腿腳快的跟著我,要是發現那姑娘,早早給我攔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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