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英雄難過美人關?


    一派胡言!


    就他, 長得跟幹癟韭菜似的天天在街上胡混也能稱英雄?


    說出去,真正的英雄就得嘔死。


    李豐顯好色在府衙是出了名的,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每年還是不停地往府裏抬姑娘。


    他掌司獄,雖然油水豐厚但品級不高, 家裏住著小三進的院子, 聽說姨娘小妾們多得沒地方住,不得不兩人擠在一屋。


    李實在這檔子事上, 跟他爹如出一轍。


    甚至有人背後玩笑說,李豐顯抬回家的這些姑娘,沒少便宜兩個兒子。


    就這樣,李實還惦記著大街上偶遇的女孩子。


    林栝不假思索地拒絕, “我受命訓練差役, 以後要緝拿盜賊護衛百姓。你讓他們滿大街幫你找姑娘, 別想了, 趁早另外找人,我這裏決不可能答應。”


    “切, 何必那麽較真?”李實咧嘴笑笑, “刷”甩開手裏折扇,搖幾下,又“刷”地合上,“我又不是白用, 一天十文錢, 幹得好另外有賞。我瞧你那邊好幾個鄉下小子, 說一聲肯定有願意的。我也不圖別的,就圖個臉兒生,腿腳靈便。”


    “就是他們願意,我也不應,”林栝毫不通融,轉身就走,“先行一步,告辭!”


    李實瞧著他遠去的身影,“呸”唾一口,“拽什麽拽,要不是看你是知府家外甥,老子都懶得理你……整天穿得跟個土老帽似的,肯定沒開過葷,打一輩子光棍的貨。”


    李實調轉頭往南走,邊走邊尋思那抹曾經兩次失之交臂的背影。


    要說他喜歡美色真是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讀書認字不行,讀了好幾年,連千字文都沒記住,可記人的本事好,但凡見過的美人,隔上半年八個月不見,仍然記得什麽鼻子什麽臉兒。更絕的是,他能單憑一個背影就能猜出這姑娘是美是醜。


    為此,他曾跟一幫紈絝打過賭,贏了不少銀錢。


    所以李實最大的興趣就是在街上閑逛,看到好看的身影就趕到前頭確認一番,甚至搭訕搭訕。


    他想要找的姑娘,就是六月間在李兆瑞門口遇到的。


    他打馬經過,她往旁邊避讓,倉促間隻見到個背影,隱約記得她穿天水碧衫子,月白色羅裙,因避得急,那一把細腰彎成個好看的弧度,輕盈靈動。


    可惜當時有急事,沒顧得上細看,等他從李府出來,人早沒影了。


    原本錯過也就錯過了,他並沒有十分上心,豈料前陣子竟然又見到她一次。


    仍然隻是個背影,穿件水紅色繡綠梅花的褙子,步伐飛快,脊背卻挺得直。


    通常女子走路急了,會不由自主地扭動腰胯。


    她羅裙卻紋絲不動,隻能說明她……腰好!


    李實才真正上了心,如果能弄到手,來上那麽一兩回,那可不就恣大發了?


    隻是人海茫茫,在濟南府找個沒見過正臉的姑娘無疑於大海撈針,所以他才動了讓人幫忙之念。


    誰知林栝竟是絲毫不通融,半點麵子都不給。


    ***


    嚴清怡渾然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惦記上了。


    她慢悠悠地一路走著回到湧泉胡同,剛進院門就聽到一個高亢的嗓門,“……這個浪婦,滿大街出去問問,誰家婆娘像你這麽懶,天天睡到日頭照著腚?起來也不知道做飯,還有臉到外頭走動,嚴家祖宗八代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卻是張氏冷著臉坐在飯廳的椅子上,正指著胡寡婦的鼻子罵,


    “就是,”旁邊孫氏跟著附和,“三妞她娘雖說也不勤快,倒也不至於見天打發孩子出去買吃食?二叔本來掙得也不多,能經得起這種花費法?我家也不寬裕,能容阿昊吃一頓兩頓,可不能天天供給他。”


    跟嚴清怡猜想的一樣,張氏心疼孫子,肯定會留嚴青旻吃午飯。隻孫氏也太過吝嗇,才剛吃了一頓,就沉不住氣怕他去吃第二頓了。


    不知嚴青旻在張氏跟前說了什麽,讓張氏拚著腿腳不好,也得顛顛過來興師問罪。


    嚴清怡走進飯廳,屈膝福了福,招呼道:“祖母,伯母。”又睃眼胡寡婦,“後娘。”


    張氏劈頭蓋臉訓了胡寡婦好一頓,說的唾沫星子直冒,可胡寡婦心眼子多,低著頭即不反駁也不辯解。


    張氏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連個著力之處都沒有,此時見到嚴清怡,火氣蹭蹭往上躥,不由分說地拎起腳邊拐杖就戳過來,“跑哪兒野這大半天,像你這麽大的姑娘,哪個不安安分分地在家待著?院子院子不掃,屋子屋子不收拾……”


    跟以前一樣,稍不順眼就想動手。


    嚴清怡頓時冷了臉,旁若無人地回到北屋掩了門。


    張氏“喲”一聲,將拐杖狠狠篤在地上,“這就是薛氏教養出來的閨女,還口口聲聲讀書人家,對長輩就這種態度?”


    嚴清怡本不願搭理她,想想又走出來,淡淡道:“還有臉說長輩,天天不是想溺死我就是要打死我,要不是我命大,這會兒屍骨早被野狗啃了個幹淨。請問祖母,這種算不算長輩,我又該是什麽態度?老老實實跪在地上等著挨揍?”


    她相貌隨薛氏,長了溫婉秀美,現下神情卻凝肅而莊重,烏漆漆的眸子迸射出寒光,讓人心生懼意。


    張氏不意她說出這番話,更沒想到她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強硬,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好半天,回過神來,顫巍巍地點著嚴清怡,“好,好,你本事,你長大有能耐了,等你爹回來收拾你!”


    拄了拐棍晃悠悠地往外走。


    孫氏不可置信地打量嚴清怡好幾眼,跟在了張氏身後。


    嚴清怡“哼”一聲,仍是回了北屋。


    嚴青旻小聲道:“姐這樣對祖母,爹會不會真打你?”


    “打就打,又不是沒挨過揍?”嚴清怡歎口氣,問道,“你跟祖母說什麽了?”


    嚴青旻答道:“就說夜裏睡不好,白天吃不上飯,餓得肚子難受……姐上哪兒去了,是不是找娘了?”


    嚴清怡從懷裏掏出幾縷絲線,“繡線沒了,到街上買了點兒。”


    嚴青昊明顯不相信,卻沒有再追問,低低道:“我想娘了,還是跟著娘好……娘肯定不會讓咱們餓肚子。”


    看樣子是真的想,眼裏還隱著點點淚花。


    嚴清怡沒應聲。


    她在尋思自己的出路。


    以前她為了不連累薛氏,所以忍著被張氏罵,忍著被嚴其華打,薛氏既然離開,她再無顧忌,又何必受這種閑氣?


    何況今天還有個胡寡婦在,但凡她表現得有一絲軟弱,就會被胡寡婦認為自己好欺負。


    嚴其華本就對自己不上心,胡寡婦再吹吹枕邊風,結果可想而知。


    如果能跟著薛氏走就好了,她們娘倆加上阿昊,肯定會過得安安穩穩的。


    可現在……


    她既不能跑到東四胡同連累薛氏,更不能獨自離開。


    嚴其華雖然薄情,可畢竟有血緣在,能給她一絲庇護。


    前世與她一同當差的丫鬟,除了因家裏貧窮被爹娘發賣外,就是被拐子拐了的,還有個是走迷了路,跟街邊店家要了碗水,喝完之後就人事不知。


    那些生得漂亮的都送去樓子裏,相貌普通的則經過訓練賣給大戶人家當丫鬟。


    她年紀既幼,且生成這般模樣,就算能夠借由林栝弄到路引,又怎敢隻身上路?


    倘若不離開濟南府,她又該到何處安身?濟南府就這麽大,嚴其華若存心去找,不出幾個月就能尋到她。


    除非,除非嚴其華能夠主動攆走她,那麽她就立刻跑到薛氏那裏。


    可這顯然不可能……嚴其華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堆銀元寶,豈肯輕易放了她?


    嚴清怡左思右想,想不出萬全之策,而天色已漸漸暗下來。


    胡寡婦推門而入,“三妞,快做飯去,你爹該回來了,要見家裏冷鍋冷灶的,指不定又發火。”


    嚴清怡抬頭看看暗沉得像鍋底般的後窗,“還真黑天了,後娘做去吧,我爹脾氣暴,說不定真動手。”


    胡寡婦笑笑,“我這不是不會嗎?要是會,也不用天天往外買包子了。”


    嚴清怡也笑,“真巧,我也不會,往常都是我娘做……要不等我爹回來做?我爹做得不如娘做得好吃,但能做熟。好在我還不餓,後娘你餓嗎?”


    昏暗的北屋裏,胡寡婦瞧不清嚴清怡的神情,卻能聽出她聲音裏的不容置疑,真有心撂開手不幹,又著實怕嚴其華回家發怒。


    可要讓她親自做飯給這倆兔崽子吃,又是十萬分不樂意,思來想去,彎著身子道:“唉喲,肚子疼得難受。”


    嚴清怡體貼地說:“後娘不舒服就歇著吧,我去做飯,做的不好吃也隻能將就了。”


    胡寡婦點點頭,“唉喲唉喲”地回南屋躺著了。


    嚴清怡點了油燈問嚴青旻,“想吃什麽?對了,中午在伯母哪兒吃得啥?”


    嚴青旻怯生生地,“什麽都行,中午伯母做得白菜燉豆腐,裏麵放了肉,伯母不讓我吃,都挑出來夾到阿貴碗裏了。”


    如果薛氏在,肯定會挑兩塊最大最肥的放到他跟阿昊碗裏。


    難怪他說想薛氏了?


    人不經曆點苦難就不懂得珍惜先前的好日子。


    就像她,若非為奴為仆三年多,說不定還會以為白米飯是天上刮大風掉下來的,隻要張著嘴去接就成。


    嚴清怡歎一聲,去廚房生上火先燒出些熱水,又扒拉籃子,見先前買的雞蛋還剩下兩隻,索性都打在碗裏,和了點白麵,將粗鹽粒子用擀麵棍碾碎,捏了少許進去,攤成三張雞蛋餅,都給了嚴青旻。


    嚴青旻中午沒吃飽,早就餓得咕嚕咕嚕叫,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張,把盤子遞給嚴清怡,“姐,你吃。”


    嚴清怡認真地看他兩眼,接過盤子也吃了一張,“我飽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嚴青旻再沒推辭,三口兩口就進了肚。


    一張餅雖然不頂飽,卻也餓不著。


    嚴清怡熄了灶底火,把油燈端到飯廳,取過針線笸籮打算再做些絹花。


    嚴青旻拿支毛筆蘸了水默默地在桌上練字。


    嚴清怡低聲問:“你喜歡讀書嗎?”


    “嗯,”嚴青旻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麽?”


    嚴青旻忽閃著睫毛,兩眼亮晶晶地回答,“書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兒,長大了,我也要寫書,把自己寫進去。”


    嚴清怡頗感意外,正要再問,便見胡寡婦從南屋出來,仍是捂著肚子問:“飯做好了?怎麽沒端出來?”


    嚴清怡笑道:“早好了,我跟阿旻怕吵著後娘養病,就在廚房吃得,沒過來。”


    胡寡婦瞪她眼,趿拉趿拉地走進廚房,數息回來,“飯呢?”


    “剛才就說過,我跟阿旻吃了。”


    胡寡婦強壓著怒氣,“我的飯呢?”


    嚴清怡訝然,“後娘不是肚子疼,我估摸著興許吃包子吃撐了,正好夜裏消消食,就沒留。”


    胡寡婦終於抑製不住,手指點著嚴清怡,“好個三妞,你等著,等你爹回來再算賬!”


    嚴清怡拿起剪刀,手指輕輕拂過刀刃,兩眼直直盯著胡寡婦,“那就等著。”


    等到時辰已晚,嚴其華仍沒回來。


    嚴青旻熬不住困先去睡了,嚴清怡也回了北屋,合衣躺在床上,手塞到枕頭底下,那裏放著那把短匕。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時,忽然被說話聲驚醒,“……兩人躲在廚房吃獨食,我連點雞蛋渣子都沒撈著,你那個閨女是半點禮數沒有,張口後娘閉口後娘,今兒還頂撞祖母,我看該好好管管,再不管……”


    不等說話,就聽嚴其華不耐煩地道:“有完沒完,老子在外頭忙活一天,回家還得聽你這個娘們叨叨!”


    定然是輸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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