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甘親事, 薛娘子撞牆而死,然後朱家讓那個姓嚴的姑娘貼身照顧傻子。


    其中怎麽回事, 用腳趾頭想就能想清楚。


    張培源眼前頓時閃過大堂之下,規規矩矩跪著的那個年輕女子,衣衫皺亂, 鬢發零散, 腮旁淚跡斑斑,看上去嬌弱無助, 可那雙眼眸卻亮得出奇,裏麵熊熊燃燒得全是怒火。


    她直直地盯著他,毫無懼色,“假如大人娘親為人所迫致死, 而那人還用腳踢大人娘親的屍身, 大人會如何做?”


    若非傷痛至深冤屈至深, 就憑她一個弱女子, 豈敢在公堂之上說出這種放肆之語?


    張培源長出口氣,“啪”地合上箱蓋, “本官查明案情必會秉公辦理, 劉掌櫃請回吧,將東西一並帶走。”


    說罷,叫進兩個小廝,指著樟木箱子, “送客!”再不多話, 徑自轉身往後堂走。


    剛到後堂, 正瞧見幼子張庭直站在夫人麵前嘰嘰喳喳地背誦今天學的書目,張培源便停步聽了聽。


    他成親十八年,先頭隻得了兩位千金,兒子是後來才懷上,才剛剛八歲,卻生得很是伶俐。


    張夫人早看到相公站在廊下,因怕影響兒子背書便未招呼,直等張庭直誦讀完畢,讚一聲“真好”,才笑著開口,“老爺下衙了。”


    張庭直恭敬地行禮,“見過父親。”


    張培源麵色和緩許多,略帶幾分笑意,“剛才的書背得不錯,解得也可。”


    張庭直笑嘻嘻地道:“先生也這麽說,但是先生又說不可驕躁,躁則妄,惰則廢。”


    “這是蘇學士的句子”,張培源點頭。


    張夫人笑道:“老爺忙碌一天,我先伺候老爺換了衣裳,阿直也把衫子換了,再洗洗手,待會兒就擺飯。”


    “是,孩兒先去了。”張庭直清脆地應聲告退。


    張夫人走進內室,掌了燈,取出隻海棠木匣子,“是南關大街銀樓的掌櫃送來的,”打開來瞧,薄薄一張紙,是四海錢莊的銀票,整整兩千兩,通存通兌。


    張培源臉色就是一沉。


    適才他趕走的劉掌櫃是朱家的人,南關大街的銀樓也是朱家的產業。


    朱家素來會做人,明暗兩條線,讓你既能得個清廉的官聲,還能得著相應的利益,前提就是按照朱家要求辦事。


    張夫人覷著張培源臉色,小心翼翼地道:“阿直書讀得好,可惜濟南府沒有好先生,開蒙還行,要是再往上走就難了。論起才學,還得屬江南或者京都的大儒多。而且,阿芷跟阿蘭也都到說親的年紀,放眼濟南府,哪裏有個能入眼的人……老爺再使使勁兒,還是在京都謀個職缺最好。”


    張培源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動,可張閣老是李兆瑞的恩師,我跟李兆瑞不和這些年,不可能去巴結他;羅閣老就不必提了;孫閣老也是隻老狐狸,前前後後我沒少探問,他一句實話都沒有;秦閣老在朝中說了不算,安排個小官職還行,可我乃一府的父母官,難道去做個六七品的小官?剩下的小張閣老,我說不上話搭不上岔,再者托人最忌諱托好幾個,到時候哪個都不肯幫忙。”


    張夫人道:“要不趁端午節給孫閣老送份重禮,請他留意著,有合適的空缺給你占上?老爺為官這些年,一向清正廉潔,這次……我聽著也是那女孩子沒道理,自己娘親撞牆而死,與朱家少爺有何幹係?她傷了人,就是去照顧些許日子也沒什麽不行。有這兩千兩銀子,足夠置辦份體麵的年節禮了。”


    張培源思量片刻,搖搖頭,“你讓人退回去吧。”


    張夫人愣一下,試探著問:“難不成那案子不好辦?”


    張培源道:“朱家兒子是傻子,在東昌府沒少禍害過人。今兒這女孩子年歲看著比阿蘭還小……冷不防瞧著跟阿栝他娘有點神似。”


    “啊!”張夫人低呼一聲,咬咬唇,“那也是她時運不濟,托生到那樣的人家。老爺要不再往上升,阿芷跟阿蘭說不到好親事,往後興許也被人欺負。再說阿栝,隻有老爺高升,才能拉扯他,能替我那表姐討回債來……老爺三思啊!”


    “行了,”張培源煩躁地揮揮手,“再說吧,先吃飯。”


    此時牢獄裏也正在放飯,兩個獄卒各提隻食盒一前一後地進來,每人一碗摻著沙粒的糙米飯,一碗缺油少鹽的水煮菜。


    碗是木碗,羹匙也是木匙。


    輪到嚴清怡時,碗裏的菜多了些油水,糙米飯也換成了兩隻白饅頭。


    嚴清怡半點胃口都沒有,掰了一半饅頭強咽了下去。


    各地牢獄大都一樣,牆是結實的石牆,窗是高高的天窗,此時天色已晚,過道上每隔丈餘就點著盞油燈,燈光幽暗昏黃,照得一切都影影綽綽的。


    受李實所托,獄卒將嚴清怡安排在比較靠外麵的單人牢房裏。外麵空氣流通,不會特別潮濕,而且沒那麽大的臭味。


    嚴清怡靠著牆壁,微闔了雙眼,因為哭的太多,眼睛幹澀酸痛,卻沒有眼淚流下來。


    前世,她早早就失去爹娘失去兄長,這一世,有爹等於沒爹,而唯一疼她愛她的娘親再度活生生地死在她麵前。


    是不是,她命中注定就該孤苦到老?


    假如真的如此,那麽上天為什麽要讓她重活一世,就隻為了讓她再次遭受失去親人的徹骨之痛?


    不!


    不該是這樣的!


    她不能再走從前的路,不能再被人欺負也不知如何反抗。


    嚴清怡猛地睜開眼,坐直身子。


    就聽有一把虛弱的聲音從隔壁牢房傳來,“姑娘,姑娘,你的飯還吃不吃了?”


    嚴清怡伸長脖子看過去,旁邊是位衣著破舊的婦人,約莫十八~九的樣子,正眼巴巴地盯著鐵門旁的饅頭。


    嚴清怡拿起碗遞過去,婦人拿走整隻饅頭,卻把那一半仍還給她,“姑娘,我勸你還是多吃點吧,夜裏冷,不吃東西扛不過去。而且,這頓有飯吃,下一頓還不知道什麽時候,這雪白的饅頭你咽不下去,糙米飯更吃不下了。”


    嚴清怡瞧眼地上鋪著的一層薄薄的稻草,默默地把饅頭塞進了嘴裏。


    那婦人又問:“你犯了什麽事兒進來的?”


    嚴清怡低聲道:“我砍了人。”


    婦人詫異地上下打量著她,笑道:“這可巧,我也是,可惜剪刀太鈍了,否則我真該一下子把那老不死的捅死。”


    嚴清怡愣道:“你是因為什麽?”


    婦人譏刺一笑,“我男人跑單幫常年不在家,這個老不死的是我公爹,他想扒灰,夜裏偷偷爬我的床,我枕頭底下放著剪子呢,本來尋思把他喉嚨戳個洞,沒想到偏了手,戳到腮幫子上了,把嘴給豁了道口子。”


    嚴清怡“嘶”一聲,倒吸口冷氣。


    婦人又道:“老不死的反咬我一口,說我勾引他,就他那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稀得勾引他?把他一剪子捅死才真正解氣……你呢,你為啥砍人?”


    嚴清怡猶豫片刻,簡短地把事情說了番。


    婦人怒道:“真不要臉,這麽下作的事兒也幹得出,你姨母家裏富得流油還惦記用你娘來抵債。妹子,我給你說,傻子是該死,可你那姨母更該死。不對,不能讓她死,她不是收了別人的謝媒錢?就把她嫁過去,讓她跟傻子過一輩子。”


    嚴清怡點點頭,正要開口,就聽外麵傳來不耐煩的吆喝聲,“嘰嘰喳喳地說什麽說,安靜點兒?”


    緊接著先前放飯的兩人進來,將碗及羹匙逐樣收了回去。


    收到嚴清怡門口時,嚴清怡客氣地問:“兩位爺,能不能借紙筆一用?”


    獄卒盯著她看兩眼,點點頭,“等著。”


    過得片刻,一人送了筆墨紙硯來,“燈燭我不能給你,走了水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湊合著寫吧。”


    嚴清怡謝過他,將地上稻草扒拉到一邊,鋪開紙蘸了墨,就著過道微弱的燈光寫下“陳情書”三個字。


    然後將事情發生的起由、經過詳細地寫了遍。


    嚴清怡文采並不好,卻勝在情真意切,幾乎是字字流淚句句泣血。


    寫完了,對著油燈又仔細看過,改了兩處地方,重新抄出來兩份。


    等謄寫完,夜色已經深了,牢獄的犯人大都入睡,牢房裏靜悄悄的,間或能聽到鎖鏈撞擊的玎璫聲,以及似有若無的喊叫聲和求饒聲。


    風順著門縫無聲地吹進來,寒冷刺骨。


    嚴清怡瑟縮在牆角,聽著稻草裏不時傳來的草蟲爬動的窸索聲,毫無睡意。


    正如適才那婦人所言,朱貴家的傻子該死,二姨母更該死,她要讓二姨母嚐嚐薛氏所受的苦,先家敗,再合離,然後把她嫁給傻子。


    嚴清怡苦苦地熬了一夜,第二天便感覺頭重腳輕,腦子也昏昏沉沉的。


    早飯每人一碗清可見底的稀粥,而嚴清怡又格外多了個白麵饅頭。


    嚴清怡將饅頭分給婦人一半,自己就著稀粥吃了另外一半,吃完飯又開始覺得渾身發冷,遂攏了雙肩躲在牆角發抖。


    正昏昏欲睡時,聽到獄卒敲打鐵門的聲音,“八號,李二爺來探視你了。”


    是李實來了。


    嚴清怡掙紮著站起來,走到鐵門前。


    李實道:“我一早往你家去了趟,東西大概都齊備了,棺木也送到了,阿昊正帶人搭建靈堂。”


    嚴清怡有氣無力地說:“多謝你,我另有一事相求,”隔著鐵門將寫好的兩頁紙交給他,“能不能請你幫我把它貼到府衙門口?或者找個別的熱鬧地方。另一份,貼到東昌府去。”


    李實略略看過一遍,應道:“好,我讓人多抄幾份,哪裏人多就往哪裏貼。”低頭瞧見她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而腮旁卻是明顯的潮紅,忙問:“你哪裏不舒服,要不要請個郎中?”


    嚴清怡有心說不用,可又不想病倒,她若病倒,凡事就要全部壓在薛青昊身上。


    遂啞聲道:“昨兒鬧出一身汗,夜裏又受了涼。”


    李實急忙道:“你稍等,我去請郎中,”匆匆往外走,沒幾步又回來,“知府大人上午要聽各房稟事,下午才能斷案。隻是,最近積壓的案件多,但是昨兒就有五樁,我去打聽打聽,盡量先把咱們這案子審了……”壓低聲音又道:“昨天朱貴派人給知府大人送禮,被大人攆出來了,你不用擔心,我會托人打點,絕不讓你吃了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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