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實動作很快, 請了兩位在街頭賣字的文人各抄出十份,張貼在繁華熱鬧的街頭。因怕鄉民不認字看不懂, 又特地使出一百文錢找了幾個口齒伶俐的孩童,教他們背熟了,就守在字紙旁邊, 見得人多, 就背給他們聽。


    等到晌午時分,這件事就紛紛揚揚地傳開了。


    尤其在府學門口, 那些飽讀詩書的文人對此更是義憤填膺。


    這個搖頭晃腦地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個憤世嫉俗地嚷:“薛氏真乃烈女也,她欲堅守貞潔卻被胞姐逼迫嫁人,結果竟以死明誌, 此等烈女, 該奏請朝廷大肆表彰!”


    還有人道:“蔡家真不是東西, 自己家財萬貫, 卻要發賣一文不名的胞妹為自己還債,此等女子早就該棄之若敝履, 免得為家族蒙羞。”


    另有人則驚訝地問:“東昌蔡如澤是不是就這個蔡家的?可惜一身好才學, 竟沒用到正經地方。”


    這事自然也傳到了湧泉胡同。


    張氏先是一愣,接著拍手道:“我就說嘛,薛氏命不好,你看看, 克死爹娘之後到底把自己也克死了。隻可憐我那寶貝孫子……不行, 我得把他接回來, ”拍著炕桌吩咐孫氏,“趕緊告訴老大,把我孫子接回來。”


    孫氏不願意,“人家都姓薛了,你接回來算怎麽回事?”


    張氏“啪”掄起拐杖杵在地上,“他能改過去咱們就能改回來,他是我嚴家的根兒,就得隨嚴家的姓!”


    孫氏毫不示弱,往茶盅往炕桌上一頓,“愛接不接,隨你的便,可我不伺候。現在東屋那兩個我已經伺候夠了,天天聞著味兒就來,吃得比豬還多。你想想,家裏東西都進了他倆肚子了,可憐我的青貴,連口肉都吃不上。”張口就哭喊起來。


    張氏癟著沒牙的嘴,恨道:“嚎什麽喪,不願意伺候就滾,離了你,老大照樣找好的。”


    孫氏的爹娘去年先後過世了,沒有爹娘撐腰,幾個嫂子對她動輒回娘家哭訴覺得非常厭煩,上次跟嚴其中打仗之後,剛回娘家待了半天,就被嫂子攆了回來。


    所以聽到張氏這話,孫氏沒再頂嘴,氣呼呼地去灶間,打出來兩隻荷包蛋,趕著讓嚴青貴吃了。


    嚴其華倒是想起往日薛氏溫順和軟的性情黯然了許久。


    隻是,他編柳條筐的動作稍慢,胡寡婦尖利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大半天一個都沒編成,中午是不打算吃飯了?”


    每天編不出她規定的數量,他是撈不著吃飯的。


    嚴其華後悔莫及。


    先前薛氏在的時候,可從來不曾苛待他,凡是油水足的,都是先盡著他,再給孩子。薛氏也從來沒當著孩子的麵對他呼來喝去,連高聲反駁過都沒有。


    可是,後悔有什麽用,自己的苦果隻能自己嚐。


    京都。


    和安軒後麵的排房中,一隻灰不溜秋的繡眼鳥自窗欞間飛進去,落在窗台上,“啾啾”鳴叫兩聲。


    青柏抓起它,從翅膀底下解下一隻竹管,掏出張卷得極細的紙條。紙條上隻寥寥數字,“薛氏亡,嚴氏入獄。”


    青柏腦子“嗡”一聲,攥著紙條看了好幾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七爺。


    上次秦虎一行自濟南府回來,青柏是原原本本地把在蔡家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七爺,七爺神情淡淡的,隻說了句“知道了”再沒有別話。


    好在,青柏留了個心眼,給在濟南府興海樓的賬房去了話,叮囑他關注著薛家,要是有什麽大事,知會他一聲。


    可誰知竟然真出了大事?


    許是天氣轉暖,七爺近來身體頗有起色,前幾天去找康順帝,說起江山社稷農桑為本,應大力興修水利改造農田。


    康順帝便吩咐戶部把順天府的《魚鱗圖冊》交給七爺審對。


    魚鱗圖就是繪有田地位置、麵積、土質的地形圖,按照《千字文》的順序編號。各村匯集形成以鄉為單位的總圖,再合各鄉之圖匯成一縣之圖,層層報上來,最後交到戶部,然後戶部據此管理全國的土地以及征收田產稅。


    這些天,七爺就全心核對順天府諸縣的土地數量以及報上來的稅賦情況,對旁的事情概不過問。


    也並沒有再提起過嚴姑娘。


    憑心而論,青柏覺得這樣挺好的。


    七爺有精力就做點正經差事,沒有精力就當個閑散王爺,等養好身子,由萬皇後出麵,把京都勳貴家的姑娘都叫來,七爺看中哪個就是哪個。


    論姿色,嚴姑娘不過是中上,比她漂亮清麗的也不是沒有;論性情,京都世家裏,溫順乖巧而且知書達理的豈不如過江之鯽?


    說起來,嚴姑娘真的配不上七爺,不過是占了個先,在七爺不曾接觸到別的女子之時,給七爺留了個深刻的印象。


    否則,就憑她的家世,還有她已經定了親,七爺真沒有必要非得守著她。


    青柏左思右想,到底吃不準主意,索性袖著紙條去了和安軒。


    七爺剛歇完晌覺,正站著鬆林裏看著樹上垂掛下來的女蘿草。


    他穿身象牙白繡著亭台樓閣的圓領袍,身姿修長氣度高華,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他略見蒼白的臉上一半兒明,一半兒暗,那雙黑眸卻是亮閃閃的,透著光彩。


    及至走近,青柏剛要行禮,旁邊小鄭子搖搖頭阻止了他。


    就聽到七爺口中細細碎碎,像是念一首詩,“……有如女蘿草,生在鬆之側。蔓短枝枯高,縈回上不得。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青柏心頭一跳,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七爺吟完,對青柏淺笑,“我今兒不出去,你不用過來。”


    青柏支吾道:“我來尋鄭公公。”


    七爺挑眉,“你尋他何事?”


    青柏沉吟一下,“那個……七爺剛才念得什麽詩?”


    小鄭子搖頭晃腦,甚是得意地說:“白樂天的《長相思》,連這都不知道?往後你也得多讀讀詩文才是。”


    七爺微笑道:“小鄭子近來長進不少。”忽而正了神色,再問,“你到底有何事?”


    青柏咬咬唇,取出紙條展開,雙手呈在七爺麵前,“嚴姑娘被押入獄。”


    七爺身子一震,奪過紙條瞧了眼,沉聲對小鄭子道:“備車,我要去濟南府。”


    小鄭子大驚,連忙跪倒在地,“七爺使不得。”


    “七爺三思,”青柏跟著勸,“七爺出行,得先經過皇後娘娘恩準,要備車備茶備點心,還要點了跟隨的侍衛,而且沿路過去至少也得四五天工夫,不如屬下跑一趟,快馬加鞭,最遲明天下午就能到。”


    七爺思量番,片刻,緩緩點頭,“也好,”將身上玉佩解下來,“先把人救出來,天大的事兒,由我頂著。”


    玉佩晶瑩亮澤,透出絲絲溫潤,上麵刻著條凶惡威猛的四爪螭龍——這是皇室身份獨有的信物。


    青柏不敢大意,取出帕子,小心地托著包好,塞入懷中。


    七爺兩眼直盯著他,淡淡道:“救她出來即可,別的不用多提,也別……勉強她。”


    青柏深深瞧一眼他,低聲應道:“是。”


    自和安軒出來,青柏隻覺得後心處涼沁沁的,已是出了層薄汗。


    適才七爺麵色雖淡然,但盯著他瞧的目光卻是闐黑深沉,有種莫可言說的威嚴,叫他不敢存絲毫違抗之心。


    青柏長舒口氣,幸得他及時告知了七爺,倘或真的瞞下來,以後還不知會是什麽樣子。他急匆匆騎馬趕回家,吩咐貞娘:“我馬上要出門,給我灌袋子水,家裏有飯嗎?包兩隻硬麵餑餑。”


    貞娘訝然,“我擀了麵,這就生火做飯。”


    青柏搖頭,“來不及了,我得趕在關城門之前走,隨便湊合湊合就行。”


    貞娘再不囉嗦,先給青柏倒一盅茶,趁著他喝茶的工夫,往皮囊裏灌了一大袋子水,用白布包兩隻饅頭兩隻雞蛋,又找出兩件替換衣裳,用藍色粗布卷好兩頭一係,遞給青柏。


    青柏低聲道:“夜裏閂好門,我三天至多四天就能回來。”


    貞娘笑應一聲,倚在門旁目送他離開,轉身進屋把門鎖上了。


    此時的嚴清怡病得似乎更重了些,便是在幽暗昏黃的燈光下,那張臉看起來也紅得厲害。


    李實著急地問獄卒,“都病這樣了,讓她回家養著就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替的弱女子能跑到哪裏去,能上天?”


    獄卒垮著臉道:“二爺,別人不知道,難道二爺還不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情啊,就是李大人親自來說,小的也不敢應。我家裏上有八十歲的老娘,下有八歲的孩子,二爺開恩讓我多活兩年吧。”


    嚴清怡渾身熱得難受,神智倒還清醒,身上披了件李實送來的棉鬥篷,啞聲道:“李公子,別難為他了,我沒事,隻是明天還仰仗公子援手。”


    李實揮揮手,沒好氣地對獄卒說:“走走,一邊去”,回過頭立刻換了神情,“嚴姑娘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準保個頂個得會哭,而且哭得婉轉動聽。”


    嚴清怡想想,“明兒讓阿昊別來了,我娘身邊不能短了人,要是沒人陪著,黃泉路上走不安生……李大哥也不用過來了,到底是牢獄,進進出出的,怕連累你。”


    李實先忙不迭地答應,又“切”一聲,“怕什麽,在這裏誰敢說我個不字?你不用考慮那麽多,稍晚會兒,我再讓人給你送藥過來。”


    約莫亥初時分,獄卒果然送進藥來。


    嚴清怡捏著鼻子喝了,靠在牆邊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因地上鋪了棉墊子,身上蓋著棉鬥篷,這一覺睡得沉,直到早飯時候,嚴清怡才迷迷糊糊地醒來,喝了大半碗清水米粥。


    旁邊婦人瞧著她同情地說:“你還是把白麵饅頭吃了吧,吃了好得快。”


    嚴清怡掰開兩半,一半給了婦人,另一半捏在手上。


    婦人邊吃邊問:“你找哭喪的婦人幹啥,一個人給多少錢?”


    嚴清怡低聲回答:“打算雇一百人,一個時辰十文錢,上午哭一個時辰下午哭一個時辰,連哭五天。”


    婦人倒吸口氣,“這一天二十文,五天就是一百文。這事兒我最拿手,真的,我告訴你,我還能邊哭邊唱,給你哭出花樣來。哎呀,早知道,哎呀……等我出了監牢之後,再有這樣事兒你找我,我給你找人,不用十文錢,八文就行。”


    嚴清怡默默地看著她,她以前曾讀過些許律例,傷人者視輕重要處以杖刑或者流放。如果知府大人念及婦人是因不堪受辱而反抗,或許隻是略作懲戒,可要是她公爹不承認醜行,非要告她忤逆,那麽她很可能是流放三千裏,且服三年勞役。


    而自己,跟婦人差不多,一方麵看朱家是否出告,另一方麵要看知府大人如何裁定。


    無論如何,她跟婦人未必再有相見的機會。


    上午沒啥事情,隻有刑房典吏叫走幾人出去問話,嚴清怡仍是沒精打采地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


    下午仍沒有輪到嚴清怡候審,而二姨母卻被獄卒提了出去,正從嚴清怡牢房前經過。


    二姨母氣色明顯差了許多,眼底有濃重的青色,滿頭金燦燦的首飾均都不見,隻耳旁還留著對赤金一滴油的耳墜子。


    想必那些首飾都被她來打點了獄卒。


    見到嚴清怡鋪著的棉墊子和身上的棉鬥篷,二姨母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嚴清怡冷聲道:“姨母,還有你更想不到的事情呢。”


    二姨母憐憫地看著她,“你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深淺輕重。”她已經從獄卒那裏得到了蔡如源寫來的信,信上說二姨父已經備了厚禮準備打點知府大人,而且朱貴家也開始活動,想把嚴清怡嫁給傻子。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二姨母還從沒見過不愛銀子的人。


    到時候,嚴清怡嫁給傻子,蔡家不但能幹解決絹帛問題,而且還能再從朱家扣些銀兩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嚴家長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茗荷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茗荷兒並收藏嚴家長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