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柏看著七爺臉色, 很是意外。


    以往七爺也曾怒氣衝衝的來到黃米胡同,可離開的時候唇角都是藏著笑。這一次, 來的時候板著臉,走的時候臉色更黑,好像還帶著一絲……窘迫或者尷尬?


    是嚴姑娘又開罪他了?


    不太可能, 而且絕無可能!


    七爺對嚴清怡的心, 青柏最清楚不過。


    隻要嚴姑娘不是作奸犯科謀反叛亂,七爺便不會真的跟她置氣。


    可現在……


    青柏覷著七爺神情, 默默朝青鬆施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穩著點駕車,別遭受池魚之災。


    七爺上了馬車坐定,低頭瞧見手裏攥著的荷包, 心頭氣血翻湧。


    沒想到世間真有如此不懂三綱五常之人, 為人子女的竟會對親生的父親心生愛慕!


    作為宗室家中的一員, 七爺深知, 其實皇家裏的醜事最多。比如前朝的孝宗皇帝曾淫戲過自己的表姑,再往前的惠宗皇帝強占了自己的兒媳婦。就是本朝, 極受後人景仰的太宗皇帝, 也曾經覬覦過朝臣的家眷。


    這些固然與倫理不符,但在血緣上並無可指摘之處。


    而雲家……簡直是不知廉恥匪夷所思。


    難怪雲度帶著妻小都躲到榆林衛,獨獨留下這個女兒。


    原來她是如此地喪心病狂!


    她戀慕她爹,雖然有違綱常, 七爺可以當作不知不去計較, 可她不該欺負嚴清怡孤苦無依, 而把主意打到她頭上。


    真把嚴姑娘當成了軟柿子捏?


    想到此,七爺厲聲對青柏道:“往後多留心忠勇伯府的雲姑娘,看看她平素都做些什麽。”


    青柏嚇了一跳,連忙應是。


    七爺性子清雅淡泊,隻要不涉及嚴姑娘,極少表現出明顯的喜怒哀樂。


    而這次,竟然絲毫不加掩飾。


    想必是雲家姑娘招惹到嚴姑娘了。


    青柏不由為這位素昧平生的雲家姑娘捏了把汗。


    一路沉默著走到神武門,七爺突然又道:“不著急回去,先到太醫院跑一趟。”


    青柏忙揚聲對青鬆說了句。


    太醫院位於承天門外,跟神武門一南一北。


    青鬆掉轉馬車往東走,再往南邊拐過去,駛得約莫兩刻鍾到了太醫院。


    當值的太醫們聽聞七爺到來,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活計,上前行禮。


    七爺直入主題,解開荷包係帶,掏出裏麵的碎瓷片問周醫正,“碗壁上許是塗過藥,能不能分辨出是什麽東西?”


    周醫正拿著碎片翻來覆去地看,又湊在鼻前聞了聞,再用手抹兩下,對在太陽底下仔細瞧了片刻,遲疑著問:“這上麵有東西?”


    七爺不答,又問其他人,“你們看看?”


    眾太醫傳著瓷片相繼看了看,俱都搖頭,“沒見到有異樣之處。”


    “好,沒事了,有勞諸位。”七爺複將碎瓷片裝進荷包裏,朝周醫正揮下手,闊步離開。


    坐進馬車後,才重重地歎一聲。


    時候太久了,連太醫也瞧不出有塗過藥的痕跡,就是拿到雲楚青麵前,她也未必能夠承認。


    隻能再想其它辦法。


    思量間,馬車已經駛進神武門。


    小鄭子正站在和安軒門口翹首期盼,瞧見七爺臉色,憋在肚子裏的許多話都沒敢說。等七爺坐定,先沏上熱茶,又覷著七爺臉色,把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來的大字呈過來。


    七爺自幼跟隨翰林院的方學士讀書,也學了方學士尚文的性子,在品鑒別人字跡或者詩詞時,總是要靜下心,先摒棄心中雜念,而不會帶著情緒。


    七爺喝兩口茶,定定神,開始翻看著字紙,邊看邊指出那幾個寫得好,又挑出不足的地方。


    小鄭子站在旁邊受教地答應著。


    等二十頁大字看完,七爺麵色平緩下來,再抿一口茶,讚道:“有長進,再多用點工夫,往後就可以寫請帖了。”


    小鄭子咧開大嘴,問道:“那我能不能當上管家?”


    “不能,”七爺毫不客氣地回答,“你呀,還得多曆練幾年,什麽時候能跟範大檔似的喜怒不形於色,就差不多了。”說罷,起身走進書房。


    他上午畫了一半的畫作仍然鋪在長案上。


    雖然隻有個簡短的輪廓,畫中人的衣飾和麵貌都模模糊糊的,未曾仔細雕琢,可從動作儀態上已經能夠隱約看出嚴清怡的影子。


    七爺心中戾氣盡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綿綿柔情。


    先前,她撲在他懷裏說不想哭,不能整天哭唧唧的,可提及當年,她如何憐惜雲家姐弟,如何照拂他們信任他們,又是如何聽到丫鬟的談話,尤其談到得知碗裏麵下得是醃臢藥時,淚水仍是汩汩而下。


    然後,她抬手環在他腰間,抽泣著說:“她這樣害我,七爺卻還對她笑?”


    這是她第一次在肢體上對回應他,也是她第一次用這樣委屈抱怨的語氣跟他說話。


    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開始接受他,不再排斥他?


    想到這個可能,他如置身雲端,滿心盡都是歡喜,忍不住就把她摟得更近了些。


    她溫軟纖細的身體緊貼著他,如墨的青絲散發出清淡的茉莉香,細細的聲音有些嬌也有些糯,便是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那一處驟然挺立起來。


    心慌意亂中,他趕緊鬆開手臂,逃竄般奪路而逃。


    也不知嚴清怡察覺沒有,會不會因此而低看他,或者不讓他再往黃米胡同去?


    七爺既有些羞愧,也有覺得欣喜。


    他性子淡泊,加上飲食清淡,以前從來不曾有過這樣請難自抑的時候,也是頭一次感受到對姑娘家有強烈的向往和需要。


    想與她唇齒相依抵足而眠,然後重塑一個她,重塑一個他,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想起將來可能有的生活,七爺忍不住彎起唇角,提筆繼續那副未完成的畫。


    趁著七爺作畫的工夫,小鄭子偷偷問青柏,“七爺中午在哪裏用的飯,用了什麽飯,用了多少,吃的合不合意,要不要再吩咐廚房做點兒?”


    一連串的問題。


    青柏隻知道是在黃米胡同吃的,至於其它,是一問三不知,遂笑道:“七爺都要開府成親了,餓了自會吩咐飯食,冷了也能夠自己加衣,鄭公公不必處處考慮得這般細致。”


    “你懂什麽?”小鄭子不高興地說,“我跟在七爺身邊快十年了,要不是我這麽經心伺候著,七爺還不知多受多少苦?你才來……”轉念間,想起七爺自從習練吐納功夫,身體的確強健許多,也不必天天熬藥了,未出口的話便生生咽了下去。


    青柏素知他的脾氣,並不計較,笑道:“咱們是一樣的心思,都巴望七爺好。七爺另外吩咐了我差事,我先走一步。”朝小鄭子拱拱手,大步離開。


    小鄭子看著他的背影,嘀咕道:“伺候七爺,不經心怎麽成?粗人一個!”轉身回屋,往書房裏探探頭,見七爺仍在專注地作畫,躡手躡腳地進去,往火盆裏加了根炭。


    七爺這一畫就是半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才放下畫筆。


    而畫中人,已經穿了雨過天青色的褙子湖綠色羅裙,烏黑的長發也綰成了圓髻,隻餘下那張讓他心動的麵容尚未呈現出來。


    今晚好生歇一覺,養足精神,明天趁熱打鐵把嚴清怡的相貌添上去,再略作修飾就可以完工了。


    吃過晚飯,七爺由小鄭子陪著在院子裏溜達幾圈消了食,隨意地看了兩本書,便上床安置。


    誰曾想,夜半時分竟然醒了,而身下黏稠一片,粘在腿上好不難受,可又羞於喚人,隻得借著帳外朦朧的燈光,尋到鞋子趿拉著下地去找。


    小鄭子警醒得很,聽到內間有動靜,急忙進來察看,正看到七爺在翻騰衣櫃,忙挑亮燈燭問道:“七爺找什麽,我來。”


    七爺不自在地說:“替我尋條褻褲出來。”


    “臨睡前不是剛換過?”小鄭子訝異地問。


    七爺愛幹淨,便是在這寒冬臘月,每隔兩三天都會泡一次澡換一次衣裳。


    今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


    七爺惱道:“囉嗦!”


    小鄭子連忙閉住嘴巴,指著衣櫃道:“七爺的外衫都在上層,中衣在下層,襪子在左邊抽屜,腰帶在中間的抽屜,荷包香囊等小物在最右邊的抽屜。”說罷,彎身找出條米白色細棉布褻褲,問道:“我先在火盆旁邊烤一烤,等暖和了,七爺再穿。”


    “不用,”七爺劈手奪過,進得帳中,悉悉索索地換了,將褪下的褻褲卷好,遞給小鄭子,“與先前的一道送去洗了。”


    小鄭子應一聲,又問:“七爺要不要喝口熱茶?”


    七爺沒好氣地說:“不用,不渴,你趕緊出去吧。”


    小鄭子把燈燭複又調暗,又看了看火盆的炭,覺得凡事妥當了才悄沒聲地掩門出去。


    七爺輕輕轉過身。


    怎麽就做了那樣一個夢?


    好像是在湯泉裏,四周熱氣氤氳,嚴清怡在水裏掙紮著喊救命,他忙不迭地跳下去。


    她身上隻穿件紗衣,紗衣浸過水,完全敷在身上。


    他本想牽著她的手往岸上走,她卻張臂抱住他不放,如山巒般起伏的曲線緊貼著他……他腦子“嗡”一聲,就醒了。


    七爺悵惘地歎口氣,如果不醒就好了……


    前半夜七爺睡了個香甜的好覺,而後半夜卻是輾轉許久才合眼。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還沒醒。


    青柏昨天安排好了人手,正打算跟七爺稟報,小鄭子攔住他,“七爺昨夜沒睡好,眼下仍睡著,等醒來還得吃飯,你不如過上半個時辰再來。”


    青柏隨口問道:“怎麽沒睡好?”


    “好端端,突然起來換褲子,以前可從來沒這樣。”


    小鄭子是閹人,又打小跟著七爺,還不曾有過這種情況,青柏卻是一聽就懂,笑嗬嗬地說:“早知道,就該把婚期定在三月。”


    小鄭子翻著白眼道:“三月哪兒來得及,院子還沒正經收拾呢,依我看,六月裏也太早了,而且天氣熱,倒不如過完中秋節,天氣涼快了再成親。”


    兩人正說著閑話,忽見一個小火者進來稟道:“司禮監範公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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