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聲音在耳朵深處回蕩。


    腳沒著地般的感覺,胃底掏空般的不安感,呼吸急促。


    指尖是濕的。


    鮮紅、黏滑的液體。那裏麵沒有暖意,已經喪失暖意了。


    為什麽我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那時候也是,十年前也隻是眼睜睜地看著而已。


    看著那個黑色身影。


    鼓動招展的黑鬥篷有如黑暗編織成的羽翼。


    逼人直視的冰冷刀光,教人想起那本來的用途是凶器。


    那雙發出金光的眼睛沒有任何溫度。


    她起舞。


    隻有我看得見的舞。引來死亡、引導死亡、宣告死亡的舞。


    啊啊,對喔。死神就是這麽一回事。


    ……跟我們……不一樣。


    「那麽,今天放學就是排名賽了……」


    午休時間,我們班關上教室所有門窗,進行最後的作戰會議。


    站在講桌前的人是鏡,黑板上寫著出場選手的名字。


    我、克己、鏡、體育股長杉村、田徑社的安岡、女子排球社的長穀川同學。


    「有人對選手不服的嗎?」


    「我有異議!安岡可能是可疑分子!」


    率先出聲的人是濱田諜報員,他指著位子坐在不遠處的安岡大吼。


    全班都看向安岡。


    「哼……」不過他浮現了無敵的笑容,站起來張開雙臂說:


    「你們就這麽嫉妒我交了女朋友嗎?昨天整整調查了一天,不是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嗎?」


    「唔……!」


    看到安岡展現勝者的從容,濱田懊惱地唔了一聲。


    「是嗎?。」


    我看向鏡。


    「是啊,很遺憾的,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可疑之處。雖然也試著散播過劈腿之類的謠言,但是完全沒效。」


    「我們是兩情相悅的。昨天睡覺前也講了一個小時的電話,早上還有mcall!那些閑言閑語根本無從趁虛而入!」


    安岡雖然洋洋得意,但班上男生的視線卻充滿憎恨。


    「總之,因為他體能過人的關係,不可能不派他上場,隻能請他加油囉。」


    「哼,就讓你們見識得到了甜蜜負擔的男人的強悍!」


    「這句話,你在之前的排名賽也講過。」


    「噗呃!」


    聽到我的喃喃自語,安岡當場按著胸口跪下。


    「笹倉真狠,毫不留情地挖別人過去的瘡疤。」


    「有未婚妻的人,講話的狠勁也不一樣。」


    哦,我受到微妙的責難?算了,有件事更令我在意。


    我緩緩地舉手對鏡說:


    「我有問題,為什麽選手包括你?」


    「不是因為我可愛嗎?」


    死神說了奇怪的話……


    「關於這點就由我們來說明。」


    在我要反駁鏡時,抓住我肩膀的人是杉村等實踐部隊及斥候部隊的成員。


    「咦?等等,唔哇!幹嘛啦……」


    我被至少十名以上的臭男人,抓著帶到教室後麵的角落。


    然後,要我坐在地上圍住我。


    「你、你們想幹嘛,霸淩嗎?太難看了。」


    「講話不要這麽沒禮貌。我們隻是希望你同意我們推薦鏡同學上場。」


    杉村這麽說著,在我麵前單膝跪地,視線稍微由下而上看著我。


    「就算要鏡上場,也不知道那家夥會不會打排球喔。」


    「跟那無關。」


    「什麽無關,排名賽是……」


    「聽好!排球是跳躍的球技喔!」


    充滿霸氣的強勁話語……本來應該是這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杉村壓低音量,隻讓我一個人聽見。


    「……把幸福……分給我們……」


    「不是,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鏡同學上場的話就會跳……然後就會彈……很多部位都會……」


    以杉村為首,所有人紅著臉看地上,然後真的很小聲地喃喃說了:


    「……像是胸部……屁股……」


    「開什麽玩笑——!就因為這種理由——」


    「媽的,你說什麽——!意思是你一個人獨占幸福就好嗎——!」


    嗚哇,慘了。我明明打算發飆,卻換對方發飆了。


    「宣告:要是你不同意鏡同學上場,就不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有意思,你以為我會這麽輕易屈服嗎?」


    我緩緩握緊拳頭,大膽地笑了。


    但杉村跟我剛好相反,仿佛死心似地全身放鬆以後,表情冷若冰霜地喃喃說了:


    「我們同誌之中的數名會對你下手,當然是指支援禦柱克己——」


    「鏡上場有什麽問題呢?完全ok嘛。」


    雖然不確定,但我感覺到非比尋常的「身」命危險,因此我豎起大拇指爽朗地這麽說了。鏡,對不起。雖然感覺像出賣你,但是對我來說自保比較重要。


    在逐漸高漲的緊張感中,比賽時間到了。


    我們為了換上體育服,前往校內更衣室。


    更衣室當然是男女分開,不過途中會經過同一條走廊。我和鏡跟其它人稍微拉開距離走在後方。


    「你啊,知道排球規則嗎?」


    「沒禮貌。這我好歹知道啦。」


    「你打過嗎?」


    「我曾經在腦海裏特訓過。」


    「那樣不叫打過好嗎!」


    「沒問題,船到橋頭自然直。而且我在那邊的世界也讀過好幾次。」


    她一臉極其認真的表情,筆直看著前方這麽說了。


    「……讀過什麽?」


    「排球甜心……」


    「我有問題。有件事我感到不安,可以問嗎?」


    我打斷她的話,鏡不滿地嘟著嘴看我。


    「你們死神的專門知識,基本都是來自漫畫嗎?」


    鏡當場別過臉去,她沒有否定。


    「真的假的!我們的性命居然交給這種家夥管理嗎?」


    「怎樣啦!又沒有問題!」


    「就是有我才大喊!」


    「我會拿出成果的!拜托等到沒拿出成果時再抱怨!」


    惱羞成怒了。


    不光是排名賽,今後各方麵也教人不安起來。


    「還有,※那本漫畫跟現在的規則已經不一樣了。」(譯注:那是1970年代的作品。)


    「咦?」


    這點似乎出乎意外,鏡稍微透露出焦慮的神色。


    「總之要贏喔。」


    「那、那還用說。我討厭輸啊。」


    鏡哼了一聲,雙手環胸這麽回答。


    我們換好衣服進入體育館,等待著我們的是設置在館內中央的排球場地與比賽對手——六班的選手,以及掩沒牆邊的觀眾。


    其中同年級的人特別多。理由很簡單,預先看過別班的表現以後,下次就有辦法讓自己占上風。


    「哥哥——加油——」


    從觀眾一角傳來熟悉的聲音,隻見小桃大大揮舞著手。


    雖然在眾人麵前有點害羞,我還是微微揮手回應。


    「恭也……敵隊選手不尋常……」


    克己這麽低語,聲音顯得疑惑。我看了對手也當場皺眉。


    六班的選手不出所料,有三名排球社的正式選手,隻不過剩下的三名是……女生。


    她們長得沒有特別高,似乎也不是女子排球社社員。


    另外不知道為什麽,還有一個穿製服的女


    生在。似乎不是六班的人……


    「……美……美雪……?」


    安岡從我們身後發出高八度的聲音,搖搖晃晃地接近球場。


    「為、為為、為什麽你會在那種地方?你、你、你要加油的球場不是這邊嗎?」


    我們三班所有同學頓時明白這幅構圖的意義,不禁一齊仰天長歎,裏麵隻有超越憤怒的悲哀。


    這時候,恐怕是那個美雪真正的男朋友,也就是六班的排球社社員之一朝安岡浮現了教人厭惡的笑容,故意摟著美雪的肩膀靠向自己。


    「哼,就是這麽回事。你應該作了一場美夢吧?」


    「對不起唷——」


    安岡頹喪地垂下肩膀低著頭,我不曾看過這麽沮喪的人——我才這麽想,安岡的肩膀就冷不防上下抖動起來。


    哭起來了嗎……?


    「嗬……哈、哈哈……你們以為我會中那麽明顯的陷阱嗎……?我不過是裝成受騙的樣子,好讓你們掉以輕心罷了!」


    他氣勢洶洶地抬起頭來,但是眼睛充血通紅,還掛著鼻水。


    而且不時提高的音調更加深了他的可悲。


    我們盡可能離他遠一點,開始做伸展操。


    「克己同學,身體狀況沒問題嗎?」


    黑峰對著在我隔壁做體前彎的克己出聲問道。


    克己僅抬頭麵向黑峰。


    「是啊,狀況絕佳。身體也很輕,感覺可以跳得不錯。但願……是啊,希望恭也可以在我眼前受到站不起來的傷就好了。」


    「你說什麽恐怖的話……」


    我不小心聽到克己的台詞,半眯著眼回應。


    但是克己依然看著黑峰,無視於我。


    「你想象一下恭也按著膝蓋蹲下來、由我扶著他走出球場的模樣,急促的呼吸、昂揚的表情、交融的汗水,以及恭也因為整個人靠著我而感到不自在,顯得有些不甘心的表情。」


    聽著克己仿佛置身夢中的話語,黑峰為之動搖起來。


    「怎、怎麽辦,雖然排名賽也很重要,不過我也非常想看看那幅畫麵。」


    「總之,以獲勝為重吧。」


    我修正黑峰快要偏離正道的意識軌道。


    不經意一看,發現鏡在稍遠處發東西給我們班的男生。


    「用這個隨身鏡瞄準敵對選手的眼睛。沒問題,隻要說『因為眼睛進髒東西了,稍微看一下而已』就會變成不可抗力。」


    「你則是太執著獲勝到教人害怕……」


    離比賽開始還有五分鍾左右的時候——


    「排球社的正式選手似乎比當初想的難對付。」


    我瞟向對手球場,低聲說了。


    「是啊,那些人一上場,表情就變了。他們會使出全力。」


    克己也一臉嚴肅地同意我。


    「嗬、嘿嘿……我要給你的臉一點顏色瞧瞧……讓你在美雪麵前出糗。」


    眼神混濁、散發負麵氣場的安岡化身為複仇戰士。


    但是,有人則對著我們咂舌。


    「蠢貨……你們在看什麽啊……根本就搞不清楚真正的敵人是誰……」


    杉村皺緊眉頭,非常不悅地斥責後看著我們。


    「排球社的正式選手又怎樣?你們都沒發現剩下的三個女生嗎?」


    「沒有……看不出什麽特別的……?」


    「可惡……那個胸部是怎麽回事……三個人稍微動一下就搖晃起來不是嗎……她們一旦在網前跳起來,我們根本就沒有勝算……」


    「蠢貨是你吧!」


    我踢了意義不明地垂頭喪氣的杉村一腳。


    他沒說我還沒注意到,重新一看……啊啊,六班的三名女選手的確都……胸部超大……完全不輸鏡。應該說其中一個確定在鏡之上。


    嗯——……要是沒發現就好了……我搖搖頭擺脫邪念,轉換心情。


    「恭也。」


    這時克己找我講話。


    「要不要來比一下?」


    這句話出乎意料,我當場歪頭。


    「我們來比誰在這場比賽拿到的分數多。」


    「要比是無所謂,不過怎麽這麽突然?」


    「想提振一下士氣啊。」


    克己浮現柔和的微笑以後,立刻一臉正經地看向場地中央的網子。


    「我要贏過你,向命告白。」


    視線筆直地注視未來,這麽說了。


    雖然,我一瞬間目瞪口呆,不過立刻就發覺那句話蘊含的意誌是確實的。


    我不自覺流露微笑。


    因為我竟然覺得有人認真告訴自己某件事的感覺很痛快。


    「那麽試著妨礙你看看,似乎也很有意思。」


    聽到我的話,克己一臉愣怔地看著我,不過立刻浮現跟我一樣的微笑,說:


    「有趣起來了。」


    「是啊,我贏了就安慰你。」


    「那也很誘人啊。」


    我們露齒對笑。


    ——但……


    「我說,抱歉在你們揮灑青春時打岔,不過我們就在你們後麵耶?」


    鏡懶洋洋的聲音將我們拉回現實。


    轉頭一看,不知何時鏡在那裏,而且隔壁是黑峰。


    看來克己不用等贏過我再告白,就已經先不小心『偷跑』了。


    「……!……唔……!」


    克己很難得地動搖了。


    但,黑峰本人卻是——


    「啊……剛剛兩個人對笑的畫麵太棒了——」


    ——拿手機拍照了……雖然,不知道現在的她究竟把克己的話放在心上多少,不過總之……看得出希望渺茫了。


    在這種狀況下,「嗶!」知促的尖銳哨聲無情地在體育館內響起。


    那是學生會派來的裁判。比賽終於開始,出場選手在球場中央集合。


    「那麽接下來,進行排名賽第三名爭奪賽。請兩班全力以赴,不要留下遺憾。敬禮!」


    在裁判號令下,我們向對手鞠躬。


    我瞥向克己……


    「……天空……我的天空究竟在哪裏……」


    啊啊,他像是了無生趣似地仰望著天花板……


    嗶!


    哨聲響起,比賽開始。發球權歸我們班。


    然後負責發球的人是哀與怒的戰士,安岡……


    「去死吧啊啊啊啊——!排球社——!心碎發——球!」


    安岡大喊的同時,由下往上揮動慣用手擊球。


    空有氣勢的低手發球嗎……我本來這麽以為,沒想到擊出的球以超出預想的力道飛向天花板。


    「這是……!」


    「難道是天花板發球嗎?」


    六班的排球社員驚慌失措。該說真不愧是田徑社員的下盤嗎,安岡就算再廢,就隻有體能過人。


    但……


    咪鏘!球不減力道,直接命中了天花板的燈具之一。


    雖然玻璃沒破,不過燈具一麵發出嘰、嘰的聲響搖晃,一麵往球場撒下長年堆積的灰塵。


    「哼,果然不行嗎。」


    安岡維持擊球的姿勢,閉著眼睛浮現了冷冷的淺笑。


    我跟杉村賞他飛踢。


    「給我認真打。」


    「是……」


    被杉村一瞪,安岡彎腰駝背地點頭。這次他乖乖發球。


    這球果然還是低手發球,目的隻是讓球進入對方場地,有如傳球般的發球。安岡……真是個散漫到極點的家夥。


    當然六班的排球社員不可能會放過這麽好的球,其中一人馬上移動到落下地點,以精密的動作接球傳向


    網邊。


    接著另一個排球社員柔軟無聲地托球,將那顆傳過來的球送到網上。


    配合那球托球的時機,最後一個排球社員奮力擺手擊球。


    耳朵聽到擊球聲的同時,有東西從頭略上方通過。


    我在電視上看過幾次排球比賽,因為那是從第三者視點看整個球場,所以球的軌跡看得很清楚。


    雖然,當時覺得「為什麽接不到那球啊?」……不過現在從主觀位置看『排球手』的球,竟然覺得……「為什麽接得到啊!」


    噗滋!


    「嘿唔哇!」


    然後那記銳利的殺球命中了安岡的臉。


    本行洗練的動作,看得我方所有人呆住,但幸好球還在我方場內。女子排球社的長穀川率先動起來。


    「笹倉同學!」


    她滑過去救球,將球送到網邊絕妙的位置。


    我抬左肩,配合時機跳起來,然後利用左肩降下順勢擺振慣用手——右手擊打空中的球。「喝!」


    還算強勁的球飛向對方場地的左後方角落。


    但是,這種程度的球對專業選手似乎不構成任何威脅,輕而易舉就被接下來了……


    然後對方立刻精準地舉球,再度攻擊。


    球擊向剛剛被打飛的安岡先前的位置,那個地方現在無人。


    「恭也!」


    不過,早就看出球路的克己過去補位。他的接球將排球社員強烈扣球的威力完全抵銷。真不愧是克己,比賽一旦開始,心情就確實轉換過來。


    球劃過柔軟的弧線飛到網前的我上方。


    「杉村!上!」


    「包在我身上!」


    我將手擺在眼前預備托球,同時側眼觀察對方場地的動態。


    在網前伺機攔網的人是兩名女生。


    她們微微擺動身體……隨著這個動作……胸部……跟著搖晃……?


    「恭也!」


    克己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球已經來到眼前了。


    「可惡!糟了!拜托了,杉村!」


    我慌忙屈膝,勉強舉球。雖然這球迫於情勢所逼,不過飛到了還不錯的位置。


    但是……杉村卻沒跳起來。他彎著膝蓋,彎著腰,以正要起跳的姿勢僵住。原來他看著敵隊女生看到呆掉。


    「礙事!」


    這麽大喊並跑到網下的人是鏡。她拿半蹲狀態的杉村的背當踏腳台,高高跳起。


    「嘿!」


    鏡大喝的同時,揮下的手捕捉到球的中心。銳利的扣球擊中對方場地,得分的哨聲響起。


    「三班得分。」


    「耶——!」


    聽到裁判報分,鏡擺出勝利姿勢。幾乎在同時杉村大喊:


    「暫停!」


    在杉村號召下,所有人集合在場中央。


    「你們發什麽呆啊,認真打好不好。」


    鏡當然先警告剛剛的表現。真沒麵子。


    但是杉村眉頭皺得更深,肩膀顫抖。


    「不妙……不妙喔……」


    「什麽不妙?」


    「敵隊的女生……或許沒穿胸罩!』


    我不自覺看向對方場地。


    「八成是在頂端貼了ok繃,那個搖晃方式實在太無拘無束了。」


    「ok繃是嗎……這麽說來那個晃動……跟鏡在家時很像……」


    「笹倉,我之後再殺你。」


    「……在你動手之前,我現在就殺……」


    說溜嘴了!隔壁的鏡滿臉通紅地動怒!


    「等等!」


    眼看鏡發出氣場握緊拳頭,克己替我製止了她。


    「現在人數要是減少就麻煩了,之後再說。」


    「這麽說也是。」


    怎麽會這樣!這場排球賽的終點或許就是我的終點……


    「總之那個女子攔網很棘手。雖然明知道不可以,但身為男人就是無法忽視……」


    杉村講得極其認真,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那種東西在眼前彈啊彈地晃動,的確會情不自禁看過去。


    「唉,男人就是這樣……總之讓那些攔網員跳不起來吧。」


    鏡舉起單手彈了一下指頭。


    隻見我們班的濱田舉起了裝著相當大鏡頭的相機。


    「那是什麽?」


    麵對我的疑問,鏡隻是浮現了小惡魔般的笑容而已。


    「時間到,三班發球。」


    「好了、好了,要上囉。安岡能發球嗎?」


    「包、包在我亨夯(身上)……」


    安岡搖搖晃晃地按著鼻子走到場外。


    軟綿綿的低手發球有如枯葉般搖擺不定地飛向六班的場地,排球社員有節奏地接球、舉球、攻擊。


    擊回的球再度命中安岡的臉……不過克己不以為意,以沉著的動作將飄起的球送到網邊。


    這時鏡動了。她並沒有要起跳,卻移動到非常接近網邊的位置,對著預備攔網的女生呢喃:


    「你們這樣挺胸好嗎?那台相機……裝著紅外線濾鏡喔。」


    紅外線濾鏡。那是能夠透視白衣服把人拍光光,夢幻般的……更正,可怕的濾鏡。


    濱田定定地將相機對準這邊。


    六班的女生漲紅了臉,手交抱在胸前縮起身體。


    杉村趁機朝無人攔網的對方場地扣球。


    嗶——!


    「三班得分。」


    「好耶——!」


    這次換杉村擺出勝利姿勢,跟克己及長穀川擊掌慶祝得分。


    而我半眯著眼看鏡。


    「你是惡魔嗎……一


    「沒禮貌,我是死神!」


    「倒是用那種東西拍照的話,你也一樣看光光喔。就算穿著內衣……那個……」


    「哎喲~你在替我擔心嗎?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嗎~?」


    聽了我的話,笑嘻嘻的鏡顯得很高興地這麽問我。


    「才、才不是那樣。我隻是有點在意罷了。」


    「沒問題啦。」


    鏡靠近我,附在我耳邊說悄悄話。


    「紅外線濾鏡是騙人的啦,再怎麽樣我也不會做到那麽狠。」


    鏡促狹地吐吐舌頭。


    「放心了嗎?」


    「真……真卑鄙……」


    「盡全力取勝是對對手的敬意。」


    雖然覺得盡全力的方向錯誤……不對,排名賽本來就是這樣嘛。


    「總之我們要贏。」


    「那當然。」


    鏡用左手拍了右腕,回到自己的位置。


    總之因為鏡的騙人伎倆,六班的女生再也不敢攔網。


    六班的男子排球社員決定當作女生不存在後,就改變了戰法。


    他們參雜巧妙的佯攻,明明隻有一個人負責攔網,卻控製了我方的球路。感覺他們在誘導我們打到有人的地方,該說真不愧是專家嗎?


    白球在場上一來一往。


    得分雖然差距微小,但我方落後。


    「那麽,輪到我發球了。」


    鏡轉動著手臂走到場外,退到了相當後麵的地方。


    她深呼吸一次後,蹬地開始助跑。然後將球拋到自己斜前方,朝球跳過去。


    竟然是跳躍發球!動作柔韌的身體與手腕漂亮地命中球。


    呸叩!


    但是射出的白箭筆直地打穿我的頭。


    老實說吧。我早就稍微預想到會是這種發展……


    打中我的當事人一臉不知情的表情,視線東張西望地遊移。


    我一把抓起滾在腳邊的球,半低著頭走


    向她。


    「啊……呃,啊哈哈哈。對不起——失手了——」


    「你不是失手吧,你是不會吧,不許打。」


    「我會好不好。我確實在書上讀過訣竅,模擬的時候完全沒問題呀。」


    看鏡一臉慍色,我湊近臉跟手指抵著她。


    「那樣不叫『會』。」


    「你等著瞧,下次我會成……」


    話說到一半,鏡發覺什麽似地抬起頭。


    然後再度環視周圍。


    「怎麽了?」


    「咦?啊,沒什麽,隻是有點在意周圍的目光。」


    「看什麽?」


    「咦?呃……那、那個,因為……現在你的臉靠得太近了……大家都在看喔。」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鏡的臉的確很近。


    「總、總之給我確實把球發進對方場內。禁止跳躍發球。」


    「……知、知道了啦。」


    鏡拿著球,垂著肩膀背對我。


    意外地幹脆放棄。


    我也回到原本的位置,半蹲預備回擊對方的球。


    「沒事吧,恭也。」


    克己盯著對方場地,這麽問我。


    「啊——剛剛掉以輕心,現在頭好暈。」


    「這樣啊。不過加油喔,目前我比你多得兩分。」


    「是啊,我得加把勁妨礙你才行。」


    兩人僅交會視線,揚起嘴角笑了。


    我忽然在意起黑峰,於是看向三班的加油席。我在意剛剛那一幕是不是又被她用手機拍下來……奇怪?不在啊。


    「看我的——!」


    鏡的聲音不知為何從遠處傳來。


    我慌張地回頭一看,發現死神退到了跟剛剛一樣遠的位置。


    「嗚嘎啊啊啊!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嘛——!」


    就算我大喊也沒用,她早就起跑,球已經飄舞在空中。


    一頭長發隨之飄揚,鏡跳起來。弓起身體和手腕揮擊,第二次跳躍發球。


    不過這球一反預想,化為白牙咬穿對方場地。


    嗶——!


    「三班得分。」


    「噢噢!黑穀真強!從男排手上發球得分!」


    「小鏡真厲害——!如果我是男生的話早就愛上你了——!」


    那真是大快人心的一擊,三班加油席為之沸騰。


    鏡也比v字回應。


    「什麽嘛,原來你會打啊。」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我會嗎!」


    之後鏡也依然勢如破竹地持續進攻。


    不僅連續發球得分,就算在後排也不忘靠後排攻擊爭取分數。三班的眼神也相當認真,時時刻刻盯緊鏡的行動。


    雙方持續對打,互相使出刁鑽的球路進攻,要打亂對方的陣形。


    「嘿——呀!」


    鏡強烈的後排攻擊再度發威。


    六班其中一人勉強救到球,但是踩到地上積的汗水滑跤了。


    剩下的兩人舉球、攻擊。


    然後球……忘記是第幾次了,打到安岡的臉。


    球以感覺不錯的軌道飛到網前,克己立刻擺出托球的姿勢。


    「恭也!」


    「噢!」


    為了在最高點擊球攻擊,我在舉球前跳起來。


    如果是克己的話,會幫我把球精準地舉到我跳躍的最高點。


    我相信這點,在空中蓄勢待發。


    「恭也!」


    克己的聲音再度響起。從比剛剛更近的地方傳來。


    我應該已經跳起來了才對,克己卻很近,這是怎麽回事……?我轉向聲音方向,發現克己就在我旁邊。他跳起來了。


    不是應該舉球給我嗎,怎麽自己跳起來了?


    我始終無法理解這個行動,就這麽被克己撞上了。


    由於人在空中的關係,我被撞開的距離遠得驚人。因為實在太突然了,我甚至忘記保護身體,背著地摔在地板上。


    「嗡!」有如衝擊波般的東西貫穿全身,呼吸一瞬間停止,我感覺到輕微耳鳴。


    「……痛……啊……克……己……你突然撞我幹嘛…………?」


    我按著暈眩的頭,搖搖晃晃地坐起上半身,看向球場。


    那裏冒出陌生的物體。


    粗鐵絲做成的籠狀物體,大約是一個成人勉強可以環抱的大小。


    那裏麵有形狀類似碗公倒過來的金屬,周圍散布著閃閃發亮的玻璃片。


    我心想,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雕塑,也未免太前衛了。


    那種東西擺在球場正中央,根本沒辦法比賽。


    真要說起來,那是從哪裏長出來的?


    為什麽這種東西……會壓在克己身上……


    為什麽……地板會染得這麽鮮紅濕潤……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某人的慘叫響徹體育館。以此為開端,周圍騷亂起來。


    慘叫、怒吼、哭聲……各種感情化作聲音四起。


    而我依然搞不清楚狀況,就這麽挪動顫抖的膝蓋與虛脫的手,爬到倒在地上的克己旁邊。玻璃碎片插進按著地板的手心。


    應該尖銳無比的那個痛楚,卻隻是微弱地刺激腦袋。


    我茫然地看著克己,壓在他背上陷進去的金屬籠……


    我終於發覺,那是天花板裝設的燈具……


    這就表示……這是從那麽高的地方掉下來的嗎……掉在克己身上……?


    ——不對!


    這本來要掉在我頭上……是克己代替我……救了我,代替我壓在底下的!


    「嗚……啊……啊……啊啊……」


    我伸出顫抖的手捂住臉。


    濕黏的觸感使我感到不對勁,我用焦點不定的眼睛看向指尖。


    紅色……液體……這不是我的……這是克己的……?


    「呼、啊、唔……唔,……嗚……」


    呼吸急促起來,我陷入錯覺,仿佛耳朵深處灌進寒意。


    周圍的聲響隻剩低音部分在腦中回蕩,腦漿仿佛在翻攪。


    難以言喻的絕望、無法擺脫的喪失感,以及純粹的痛楚。


    感覺不舒服,身體內側同時感覺到熱與冷。


    「恭也!」


    一看,是鏡。她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這裏很危險……那個……我們到那邊去。」


    鏡硬是要癱坐在地上的我站起來,要帶我到別的地方去。


    「鏡……你……等等,要救他……我得救他……」


    眾人聚集在克己周圍,老師聽到吵鬧聲也趕過來。


    大家一起抬起落下的燈具……救助克己。


    我也要去……因為克己是……我的朋友……


    「恭也!拜托你……拜托你到那邊去……!」


    「放開我……放開我,鏡!克己!我要救克己!我必須救他才行!」


    「不行!拜托你……不要看!」


    幾乎就在我揮開鏡的手的同時嗎?一道影子翩然降落了。


    那飄浮在倒下的克己上方。


    罩著漆黑的鬥篷,拿著巨大的鐮刀……簡直就是真正的死神。


    唯一不一樣的是臉不是骷髏。


    眼睛發出金光的那張臉——


    「為什麽……黑峰會……」


    我杵在原地,看著飄浮在空中的黑峰。


    她瞥了我一眼後,那雙金色眼眸轉向克己。


    然後,高高舉起手裏的鐮刀,原地旋轉。


    鼓動招展的黑鬥篷,有如黑暗編織成的羽翼。


    逼人直視的冰冷刀光


    ,教人想起那本來的用途是凶器。


    那雙發出金光的眼睛沒有任何溫度。


    她起舞,


    在克己上方不斷地、不斷地旋轉起舞。


    隻有我看得見的舞。引來死亡、引導死亡、宣告死亡的舞。而我知道這是什麽。


    我在十年前的事故也看著這支舞……


    所以我知道,克己……已經回天乏術……


    我看著後麵的鏡。


    她……我的死神落寞地低著頭。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我的視線,她抬起頭,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垂下眼晴咬住嘴唇。


    「……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眼睛暈眩……


    「……………………」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黑峰跟你一樣……都是死神……」


    喉嚨深處發冷……


    「……嗯……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克己會變成這樣……?」


    傳進耳朵的聲音,聽起來仿佛變成好幾層……


    「……雖然,我感覺到有人會死……不過並不曉得是他……我們無法得知自己分內以外的人的壽命。」


    「……這就表示黑峰早就知道了是嗎?知道今天在這裏……克己會變成這樣……」


    動作雖然小,但鏡確實點頭。


    「哈、哈哈……怎麽可能……他們是青梅竹馬……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忽然萌生不對勁的感覺。一起……?黑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一起的……?


    雖然,應該從國中就在一起了……但是,我跟那家夥都聊些什麽……?


    真要說起來,『黑峰命』這個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存在於我的記憶裏的?


    我看著眼前的『未婚妻』。


    理所當然地融入周遭的鏡。


    跟我住在同一間屋子裏,不知不覺間以轉學生身分坐在教室裏,跟大家笑著打成一片的少女。


    她說過她稍微動過記憶。所以說名為『黑峰命』的死神就是這樣以『禦柱克己的青梅竹馬』的設定融入我們。


    然後,在一旁見證克己的死……


    ——意思就是這麽回事嗎?


    死神在身旁就代表——『接近死亡』……


    黑峰在遠處起舞。最後,用她手裏的鐮刀斬切克己的身體。


    不對,那並不算斬切。巨大鐮刀的刀刃從克己的身體穿過去,完全沒有傷到他。接著有東西從克己的身體追隨刀刃的軌跡跑出來了。


    那樣東西是那麽地微渺虛幻,要稱之為耀眼的光芒似乎稍嫌微弱,卻緊緊抓住目光不放。


    我突然明白了,那就是稱為靈魂的東西。


    視野陡然往下偏移。雖然自己渾然不覺,不過,我是不是跪下了……?


    眼前的鏡喊著些什麽。


    但是耳朵聽不見,腦子已經被耳鳴掩沒。


    啊啊……感覺不舒服……


    討厭的記憶在腦中迸開,同時不斷旋轉。


    最後眼前發黑,意識中斷……


    我跑在昏暗的路上。


    從小就作過無數次的夢。


    跑著逃離某樣東西。


    跑著追逐某樣東西。


    那天,我看著在雨中逐漸被火焰包圍的車子。


    就我一個人倒在馬路上。


    車子裏坐著爸爸和媽媽和……另外一個重要的朋友,火勢卻逐漸加劇。


    背上的傷隱隱作痛,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隻是倒在地上,感覺身體變得愈來愈重。


    類似打盹的倦意,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睡著。


    小小年紀的我懷著強烈意誌念著:我是男孩子,必須保護女孩子才行之但是,她並不在車子裏。


    她在燃燒的車上方,在滂沱大雨中,張開巨大黑翼飄浮著。


    她曾表示引以為傲的烏黑頭發,隨著熱風飄揚,整個人不斷旋轉。


    從發出金光的眼眸灑落不同於雨的銀色水珠,整個人不斷旋轉。


    我想喊她的名字。


    卻不成聲。


    因為她的名字從我腦子裏消失了。


    明明是喊過好幾次的名字,卻想不起來。


    所以,為了至少能夠接近她,我伸長手。


    為了逃離一步步走近的死亡恐懼。


    為了追上最喜歡的她。


    為了再度呼喚那個名字。


    一道光灑落,視野染成全白。


    「鏡!」


    我被自己的聲音弄醒了。


    伸出的手被某人細瘦的手握住。


    「啊哈哈,我有點受傷呢。」


    在身旁一臉傷腦筋的人是黑峰。


    「啊……黑峰……這裏是?」


    「是保健室喔。」


    黑峰微微一笑回答。


    我坐起上半身環視周圍。


    充分襯托出夕陽的紅,以白色為基調的整潔房間,淡淡的消毒酒精味,區隔房間用的簾幕,安靜的空間。


    「呃,是不是再多握著手一下比較好?」


    黑峰似乎感到害羞,靦腆地問我。


    「啊,對不起。」


    我慌忙放開手。汗流得比我所想的還多,我感覺到空氣的涼意。


    我因為尷尬,不好意思看黑峰。


    雖然是出於無意識,不過畢竟我握著她的手,在那種狀態下喊了別的女生的名字。這應該是相當糟糕的狀況。


    ——等等。


    我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


    是發生了什麽事,待在這種地方?


    腦子裏浮現了幾塊記憶的拚圖,但是內心抗拒將那些拚湊起來。


    我依然低著頭,有如呻吟般擠出聲音。


    「黑……峰……」


    「怎樣?」


    「……排名賽……怎麽樣了……?」


    「發生了事故,中止了。」


    「怎……樣的……?」


    「天花板的燈具掉了下來,然後克……」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打斷黑峰的話,捂著臉的手顫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樣。


    指尖沾著仿佛暗紅色塗料的東西。那已經幹掉,到處裂開,有些部分甚至變得像粉末。我花了幾秒鍾才發覺那是血。然後這個理解強製肯定現實。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克己為什麽……」


    「克己同學的壽命已盡,他注定會因拯救笹倉恭也而死。」


    淡淡敘述的黑峰引起我的憤怒,我銳眼瞪著她。


    黑峰以一貫的微笑凝視著我以後,靜靜閉上眼睛。


    「笹倉同學是『看得見』的人,對吧?」


    這麽說完,黑峰比閉眼時更緩慢地睜開眼睛。


    隻見黑鬥篷無聲地掛在她肩上。接著巨大的……刀刃應該有我的身高那麽長的鐮刀出現在她手裏。


    然後睜開的眼睛——金色的眼眸映著我……


    「這種場合該說什麽才好呢?」


    黑峰浮現傷腦筋的笑容歪著頭。


    「幸會,我是死神,命喔。」


    目睹那個在克己上方起舞的身影,我垂下頭。


    「……饒了我吧……這到底是怎樣……就算是夢也太惡質了。」


    「這不是夢喔。」


    「……克己他……真的死了嗎……?」


    「嗯。」


    「不是『其實他還活著想嚇我』之類的作戰?」


    「嗯。」


    「我…


    …什麽話都沒來得及對那家夥說呢。再見、謝謝,一句也……」


    「能夠在臨死之際傳達心意是很少有的。」


    「你怎麽能夠這麽無所謂!你們一起度過一段時間吧!你們是朋友吧!為什麽燈具會掉下來很危險……卻不告訴他!」


    我抬起臉瞪著黑峰,不停地咆哮。


    「不,那樣不行。規定不允許向那個人告知死亡。」


    就算麵對那樣強烈的感情,黑峰依然一臉閑話家常般的表情看著我。


    「我是克己的死神喔,我早就知道他今天會死。所以直到今天的那個瞬間以前,我都會保護他免於受到危險,因為那是我的工作。」


    工作,我從這個詞感受到我們之間最關鍵的心態落差。


    沒錯,現在我講話的對象並不是人類。


    她是管理死的神。


    「不過,要是我告訴克己同學那件事的話,克己同學就不會救笹倉同學了嗎?」黑峰站起來,背對著我走去。她沒有到別的地方去,就在保健室裏麵踱步。


    我回不出任何話。


    啪噠、啪噠的走路聲響起,填補沉默。但是那個聲音在途中就聽不見了。


    死神披著飄搖的鬥篷,飄浮在空中看著我。


    「你不傷心嗎……再也見不到朋友了……」


    好不容易出聲的話語,既像發問又像責備。


    「雖然見不到會覺得寂寞,但我好像沒有傷心這種感情。」


    那張傷腦筋的笑容是出於彼此價值觀的不同和理解的差異嗎?


    死神無法理解我的心情。


    我無法理解死神的心情。


    「你們到底是什麽,死神到底是什麽……」


    「你沒聽鏡說嗎?我們是保護壽命的存在喔!」


    不說「黑穀同學」,而說「鏡」嗎……


    這就表示兩個人從一開始就認識,一直欺瞞我們。


    我感覺到原本相信的事物、過往的時光,許多事物逐漸崩壞。


    「……黑峰……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就好嗎?」


    「怎樣?」


    「克己他……那家夥說過他喜歡你。」


    「……嗯。」


    「那份心意……也是你創造出來的『設定』嗎?」


    「………………」


    黑峰閉上眼睛,靜靜地降落在地板上,黑鬥篷和巨大鐮刀無聲地消失。接著睜開的眼睛,是平常的黑眼珠。


    「我決定的,隻有自己是克己同學的青梅竹馬這件事而已。」


    然後,果然還是浮現一貫的傷腦筋笑容說了:


    「就算是我們,也無法操縱人的心意喔。」


    我一個人牽著腳踏車,走在暗下來的通學路上。


    從保健室回到教室時,已經沒有半個人……連鏡也不在了。


    但是這件事,老實說讓我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該跟鏡說什麽才好。


    我的死神,kyou應該知道我的壽命吧?


    以及留在記憶一角的……另外一個死神的影子。


    黑峰葬送克己的靈魂時的舞姿使我想起,小時候那場事故時看到的,對我來說是最初的死神。


    她在燃燒的車上方,在滂沱大雨中,張開巨大黑翼飄浮著。


    她曾表示引以為傲的烏黑頭發隨著熱風飄揚,整個人不斷旋轉。


    從發出金光的眼眸灑落不同於雨的銀色水珠,整個人不斷旋轉。


    轉啊轉地、轉啊轉地,在雨中轉啊轉地起舞。


    如今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來迎接爸爸他們的死神。


    一旦那個時候到來,那家夥——鏡,是不是也會當成工作處理呢?


    「啊啊……話說……」


    我握住腳踏車的煞車,停下腳步。


    克己……死了呢……一點真實感也沒有。明天到了學校,他是不是會一如往常地坐在我的位子後麵呢?


    然後握著我的手,或是摟著我的肩膀。


    再被黑峰開心地拿手機拍下來……


    「……不行……還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我仰望天空,天空覆蓋著雲,看不見星空。印象中……白天還是晴天才對,但記不清楚。


    不久,冰冷的物體滴答一聲,打在握著腳踏車車把的手上。


    下雨了嗎……我沒仰望天空,為雨的造訪感到倦怠。


    降下的水滴逐漸增加,不到一分鍾,就使世界變得迷蒙。


    頭發、衣服逐漸吸水,弄得身體愈來愈沉重。雨宛如視步行為罪惡的枷鎖般猛烈地下。就算腳泡進水灘、水滲進鞋子裏麵,我也不在乎。


    隻有雨水從額頭滑進眼睛時,才會讓人有些煩悶。


    我來到通學路途中的河上的橋。河道雖然寬達一百公尺,不過每逢下雨必定漲水。


    一看橋下,水位果然上漲了。看樣子上遊似乎在先前就已經下過雨,水勢也相當猛。


    水和水、水和岸邊互相激蕩,水麵浮著白沫,映著街燈微弱的光芒。隨處可見還沒被淹沒,類似小沙洲的地方。


    但是,再過幾分鍾就會完全被水吞沒吧?


    在那樣的小島上有東西在動。起初我以為看錯了,但我一邊擋雨一邊眯起眼睛看,確定真的有。


    ……是……貓。


    「怎麽又是貓……」


    因為雨聲、水聲的關係,我無法確定,不過它應該在叫。


    從貓眼中看來,無邊無際的水正發出猛烈的轟聲與飛沫逼近自己。


    宛如一刻刻削減性命的死神……


    盡管置身在無處可逃的絕望場所,依然叫著想活下去。


    「可惡……!」


    我把腳踏車靠在路邊的欄杆來到河岸,靠近水邊才親眼見識水勢有多強,流速比當初想的快。


    因為是晚上的關係,水看起來黑漆漆的,壓迫感非常重。


    貓所在的小沙洲離這裏大約十公尺,大步走的話隻需十步。


    水勢雖然強,但是距離還不至於遙不可及,於是我緩緩地走進河裏。


    滋滋……水一口氣泡到膝蓋以上。河底似乎是沙地,腳陷得比預想的深。


    貓似乎注意到這邊,逃也似地移到沙洲最邊邊,躲到離我最遠的地方。


    「真不可愛,虧我好心來救你。」


    我盡管抱怨,還是拖著腳掠過河底緩緩地前進。


    不知不覺水麵已經升至我的大腿處。


    含著細沙與水草的濁流纏著我的腳流過,消耗我的體力。


    不過,我還是前進到了離貓還剩三分之一路途的地方。


    我歇口氣,看著貓。就在這時——


    貓站的沙地被水流衝走了。貓從下半身失去平衡,被水撂住腳。


    貓就在我眼前被河水吞沒了。


    一個想法冷不防掠過腦際。這……假如這隻貓真的壽命已盡、是這隻貓注定的命……假如它的命運,就是要在這裏遭河水吞沒而死的話——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麽都沒用?


    「等一……下!可惡!」


    我大叫,踢著河底前進。遇水變得鬆軟的沙地根本使不上力,不過我還是徹底利用上半身的彈性,盡我所能用力伸手。


    我躺在島上,大口吐氣。


    全身濕透了,但是伸出的手前麵有東西在動。


    手心確實感受到怦、怦的小小心跳聲。


    笑意油然而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沒!我救到了!我救得到!我……真的救到了!」


    這些話究竟想對誰說呢,究竟想給誰聽呢?


    淋著滂沱的大雨,淋


    著濁流的飛沫,我哭了。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心情變得非常悲傷。


    因為張大嘴巴的關係,河水灌進嘴裏,我嗆到咳嗽。咳了一陣子以後,緩緩地吸氣。


    得回岸上才行,這個島也很快就會被淹沒。


    我抬起臉。這時冷不防有樣龐大物體映入眼簾,那是從上遊往這裏流過來的大樹枝。


    我倉皇站起來想躲開,腳和手在沙地上卻使不上力。


    然後下一瞬間,我被乘著水勢的樹枝擊中,就這麽被河水吞沒。


    樹枝碰撞的衝擊使我不小心吐出空氣。我慌張地要擴張肺部吸取空氣,但是我人在水裏,我頭一次一口氣灌下如此大量的水。


    我的身體任憑水流翻弄旋轉,撞到河底好幾次。


    我已經不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河水是這麽強勁的東西嗎?


    意識逐漸混濁起來,滿腦子都是苦痛。


    「恭也!」


    在混濁的意識中,盡管人在水裏,卻清楚聽到了呼喚我的聲音。


    然後下一瞬間——


    我周圍的水消失了。


    在河底抓著貓倒下的我,劇烈地咳嗽吐出水。


    我頭暈腦脹地看了看周圍,發現以我為中心三公尺的範圍內沒有水。不,不對。水仿佛遭到某種無形的東西阻擋一樣,避開我的周圍流過。我看向上麵,眼前是一個眼熟的女生。


    罩著黑鬥篷,手拿著刀,雙瞳發出金光的鏡站在半空中。


    「我還想你怎麽一直沒回來,竟然是在這種地方……我好擔心你!」鏡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對我發怒。


    「……抱歉……多虧有你救我。」


    我玩味著能夠呼吸的可貴,爬了起來。


    「多珍惜自己一點啦……拜托你。」


    痛苦地這麽低語的鏡全身被雨淋濕,那頭黑發映著街光,閃閃發亮。其中,隻有那一撮白瀏海特別醒目,宛如射入黑暗的一道光。


    看著那個身影,我體內有些什麽為之脈動了。


    「恭也……?你怎麽了?」


    黑得仿佛會吸進去的鬥篷。


    在黑暗中發出金光的眼眸。


    ——雨中的死神,遙遠記憶中的『她』的身影與鏡重疊。


    「鏡……」


    呼吸無法平靜。


    我害怕出聲,我好像會說出不該問的事情。


    但是,我無法不確認,就算會有什麽因此崩壞……


    我開口,然後發出沙啞的聲音說了:


    「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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