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聽聽你的故事


    *


    佐山背著背包,在倉庫門口掃視內部。


    正麵約三公尺處的黃土地上有塊四方形的影子。


    那看起來像是每邊兩公尺的正方體。但形影飄忽不定。


    佐山認為,那是個經過概念性迷彩掩蔽的東西。


    接著,他將視線從極為輕淺的藍色影子上挪開,望向背後敞開的鐵門。


    「真實之門不在此處……!是嗎?」


    佐山抱胸思考,推想門上的警語是否就是讓影子現形的關鍵。


    ……那說的「不在此處」是真的嗎?


    如果「不在此處」指的是那片影子,那麽這句話的涵義應該更深。


    既然看得見這影子,就代表那的確有著什麽。


    「那就再找吧。」


    佐山抬起頭,繼續檢視倉內。


    雖隻能搜查到身高所及的範圍,但他仍仔細地再次檢查牆壁、地麵及牆腳的溝槽。他試著戴上手套觸摸,或是用背包裏的槌子輕輕敲擊,然而——


    「沒有任何不對勁——」


    於是佐山來到室外。


    月光已在不知不覺間轉亮,吸進肺裏的空氣相當冷冽。


    貓頭鷹也不再鳴叫,隻剩下芒草隨風擺蕩的聲音。


    佐山將「清澄」兩宇擺在心底,延著倉庫的牆慢慢地走。


    麵坡的西牆雖有些崩塌,但依然什麽也沒有,至於其它三麵——


    「也沒有可疑之處嗎……」


    喃喃自語後,佐山麵對倉庫後退三步,手抵著下顎思考有沒有哪裏需要檢查。


    ……沒有。


    不過敞開的門令人有些在意,於是他折回門口,踏入黑暗之中,朝靠上左壁的鐵門伸手,試著輕拉。


    「喔?」


    門平順地動了。雖有些許摩擦聲響,但佐山拉門的手並沒感覺到額外的阻礙。


    他慢慢拉動門,讓門像是自己跟著動似的。


    這關門的動作,也將佐山自己排拒於屋外。


    門的絞鏈位於門側中央,在倉庫側的設置處部分外露且有些角度。隻要佐山繼續拉,就能直接將門拉向室外。


    這大概是為了確保門口的空間,不讓門妨礙到對象搬運才這麽設置的吧。


    於是佐山將左右鐵門水平相接。門關上以後,倉庫的整體外觀也加分許多。


    門上沒有鑰匙孔,隻有掛鎖頭用的洞。


    讓門穩下來以後,佐山退了幾步。


    ……本來是這樣子的吧。


    但也僅隻如此。之前他又看又摸也沒發現疑點,現在倉庫也仍強調著自己端正的姿態。


    「……?」


    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在「此處」?也就是在「他處」嗎?


    那麽「此處」指的又是哪裏?


    「如果這扇門原本是關上的,讓人接近就能看見上麵的警語……?」


    這麽一來相對於「此處」的「他處」就是——


    「不是……倉庫裏?」


    佐山向背後一看。但那兒隻有廢屋和滿是沙礫的庭院,以及枯黃的草木。


    也許芒草叢生處藏了些什麽,但佐山發現那兒應該曾是耕地。


    早先已巡過住屋內部一遍,能看的就那麽多,地板下也空無一物。


    「所以……」


    會在哪裏?佐山輕輕推開鐵門,再次踏入倉庫。


    為了促進思考,他無意義地踱步。並突然抬頭張嘴。


    「…………」


    佐山停下雙腿,麵露苦笑。


    因為他剛才的動作,其實是向他人尋求協助的動作,然而這裏——


    ……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了。


    明白這點後佐山說:


    「像這種時候,隻要有新莊同學或是風見、出雲他們在,情況就會不同了吧。就算分頭探查未果,也能提出各自的想法……特別是出雲等人會說些完全偏離主題的話,然後因為我的圓場而導出正確答案,新莊同學又能刺激我的靈感和其它方麵。」


    但佐山閉上了眼。


    「——可惜那隻是我想求個依靠罷了。」


    現在隻有自己,連總是在頭上的貘也不在了。


    佐山「嗯」地點點頭,睜開眼睛,一屁股坐在土地上。


    「也就是……得趕快自覺到這裏隻有自己啊,這個軟弱的我。」


    當他放鬆地吐口氣時,他發現自己並不孤單。


    五指插進胸腔般的痛楚突然襲向佐山,使他喉頭一緊、冷汗直流、渾身顫抖,並體會到自己始終無法真正孤單一人。


    他目光正對著地麵。連風也吹不動的積灰上,有著些許段差。


    那和他自己製造的不同,年代相當久遠。


    「這是——」


    住山明白過去有誰來過這裏,因為胸口的絞痛已公布了答案。


    那是隻要自己仍然存在就切割不了的過去——


    「……我父母的足跡?」


    *


    「原來如此。」佐山喃喃地說。


    ……我的父母也曾挑戰過我麵前這道謎呢。


    仔細一看,足跡繞了倉庫一圈,直到室外,於是佐山也跟著離開倉庫。


    關上鐵門後,他再度回到夜空當中,在星點如雨的天幕下吐出微顫的氣息。


    「好吧,現在又該怎麽辦呢?」


    佐山盤起雙臂,吸口彌漫四方的夜風,胸口的痛隨之舒緩。


    現在必須解決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背後那扇門上的警語。


    ……真實之門不在「此處」……是嗎?


    那又在哪裏呢?這時,動腦思索的佐山察覺某種異狀。


    「……鐵門打開了?」


    他隨著背後的氣流轉身,寫著警語的鐵門的確又轉進了倉庫內。


    「?」


    佐山將手伸進倉庫,像剛剛那樣轉動鐵門,定於中央。


    鐵門不穩地輕搖著,最後停下。


    刻上警語「真實之門並不在此……!」的門就這麽維持了一會兒,可是——


    它再次轉動,宛如被空氣推開似的慢慢退至倉庫內。


    為什麽?佐山開始思考原因,但是很快地——


    「為什麽……?難道我非對這扇門這麽說不可嗎。不過,門到底是怎麽打開的呢?」


    佐山歪頭看著門,發現了原因。


    鐵門的設置角度有微微的傾斜。


    那並不是什麽機關,隻是讓門會自行朝內開啟而已。


    傾角相當地小,就算往外開也不必多施力氣。


    ……這是想設成自動門嗎?


    佐山吐了口氣,提起攜帶型水銀燈照亮倉庫內部。


    他將光芒帶進黑暗中,一麵看著地麵中央的黑影一麵踏進倉庫。


    「……門不在此處,是嗎?『此處』……換句話說就是『這裏』吧。」


    腳下的塵埃較濕,已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也許父母親也做過同樣的事吧。


    「——!」


    當他彎低了腰打算詳查地麵時,背包內容物從頂部細縫掉了出來,越過他的頭頂。


    有指南針、小包口糧、求救笛,還有——


    「糟了,我的新莊同學等身海報二號!」


    佐山任憑其它雜物摔向地麵,隻接住了海報簡。


    他吸口氣並放下背包,撿回一地的雜物,最後將海報筒塞進背包。


    「————」


    但他忽然抬起頭來。


    ……該不會,可是……


    「——我懂了!」


    佐山大喝一聲,急忙背起背包。


    「想不到啊,想不到就是這麽單純。真是單純到流淚吐血,各種體液都要噴出來啦!」


    佐山站直後背穩背包,快步走向心中答案的所在——位在「這裏」另一頭的「那裏」。


    而那裏就是——


    「倉庫的鐵門……!」


    佐山看著開啟後貼近倉庫內壁的鐵門,並提起手中水銀燈照明,但鐵門隻回以其上的警語。然而——


    「對應『這裏』的地方就是『那裏』,而與『此』相對的就是『彼』……雖然都是用來表示近處和遠處,但也能表一不像『彼岸』那樣被概念隔開而無法到達的地點……也就是被隔絕的地方。」


    沒錯。


    「等身海報之所以要貼在門後,就是因為位於房外『此處』的父母即使打開通往『彼端』的門,進房後也不會把門關上的緣故——即使『此處』的現世居民能夠窺見名為『彼端』的世界,也無法在該處生活。」


    說著,佐山出手關門,不過這次他人在倉庫裏。


    門後什麽也沒有,就隻是單純的門。


    ……什麽都沒有就是對的。


    「因為答案早就刻在外麵了。」


    門關上了。


    但門仍繼續朝外、朝倉庫的另一端推進。


    「這就表示,關門的人離開了『此處』,即將通過連接『彼端』的邊境。」


    接著,逐漸開啟的門扉所顯露出的另一側,並不是原來的夜晚,而是——


    「——還是倉庫內部?」


    佐山的眼清楚地見到,原來不存在的異質空間就在門外。


    從倉庫裏打開鐵門後見到的,的確就是倉庫內部。


    但那已屬於另一座倉庫。


    鐵門後是個三坪大的方形空間,土質地麵經過墊高,排水性佳。


    而空間中央——


    ……是樓梯。


    那是個通往地下的樓梯口。


    樓梯的頂蓬一直延伸到樓梯上端,就像隧道一樣。


    看起來就像是每邊兩公尺的立方體,大小和「此處」倉庫地麵上的影子相仿。


    ……我父母就是進了那裏麵嗎?


    佐山的呼吸因胸痛而紊亂,但他的意識卻逐漸凝聚力量,使他踏進「彼端」的倉庫。


    他轉頭朝背後一瞄,卻因此皺起眉頭,因為他的背後——


    「又是室外了嗎?」


    自己原先應該還在倉庫裏,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來到室外,灑滿月光的庭院和廢屋圍繞著他。


    世界和先前一模一樣,改變的隻有門內的空間。


    向原來自己所處的世界點頭致意後,佐山轉過身去。


    「……我出發了。」


    默念某人名字之餘,他踏進了黑暗的地底、過去曾抵達的場所。


    *


    眼前是條黑暗的馬路。


    這條上坡道的左側是一棟棟住宅,右邊是被水泥覆蓋的斜坡。


    馬路尚新,兩側設有步道,但路燈似乎有那麽點不足。不僅是路燈,由屋舍窗口泄出的燈光也打在挾於水泥坡和住家間的馬路上。


    空中星光點點,人們皆已返家,燈火替路上更添光明。


    有個身影,正在那些有人及無人的燈光下移動著。


    身影——新莊在步道上朝坡頂奔跑,背包不斷上下跳動。


    ……我得趕快……


    教會老婦人打探來的地址,據說就是位在這座山丘的頂端、這條路盡頭的孤兒院。


    既然右邊是鋪滿水泥的斜坡,那麽孤兒院應該在左邊才對。


    現在是下午六點半,已訂票的返程新幹線是九點十八分發車,所以得盡量趕在八點半前離開堺市。


    「兩個小時能做些什麽呢……」


    不對。


    「我一定要做些什麽……!」


    這不是為了報答曾經伸出援手的人,隻是想找出答案,向那些人報喜而已。


    所以必須趕快。


    途中經過的幾戶人家也提供了一些信息。


    鑽出屋外的電視聲、幼兒哭聲、砧板上的菜刀聲、油炸聲,還有烤魚香和咖哩或肉類菜肴的香濃氣味。


    它們全都來自新莊不曾擁有的東西——家庭。


    「……我也能知道嗎?」


    倘若新莊-由起緒的過去就在前方——


    「那我是不是也能知道,其實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呢……?」


    自問在山坡上反彈後,新莊伸展身子,吸了口氣——


    「……!」


    跨步衝剌。


    奔馳。


    右手邊的水泥坡頂逐漸可見,看來這座山丘的頂端相當平坦。路旁還有一座公園,也許是為了這些莊宅區而建的吧。


    然而公園裏相當地黑,沒有照明。


    ……為什麽會這麽暗呀?


    風見在瀨戶內海的旅途上曾經說過,關西大地震造成了許多斷層崩落,許多地區的供電也因此癱瘓。


    而且,目的地的孤兒院電話線尚未接通。


    這個事實,讓新莊決定不再做負麵猜測,繼續奔跑。


    腳步聲不斷打在溫暖的住宅和水泥坡上激出回音。


    當回音不再連續時,水泥坡也隨之消失,她已登上坡頂。


    新莊看著右側的公園快步跑去,同時檢視著左前方道路底端的林子和門戶。


    在那扇陳舊的門前,隻剩下三間住屋。


    仔細一看,原來門沒有關上,於是新莊期待地吸了口氣、加快速度。


    還剩兩棟屋的距離。


    新莊雖氣喘不已,但仍不斷向前振臂,向前傾身、向前跑去。


    跑過燈火末明、無人居住的最後一間老屋子後,她終於抵達那扇門前。


    她停步喘氣、向前彎身,手抂在膝蓋上吐出更多的氣。


    下個瞬間,新莊深吸口氣後揚起視線。


    那扇沒關上的鐵門上,有個白色的塑料門牌。


    草香館。


    門上名稱和老婦人所說的一樣,但門後的並不是建築物。


    「咦……?」


    新莊腳下,是一整片斷崖和夜景。


    在浩瀚的黑暗中,人們生活的證明充斥著崖下的空間。


    門後的廣大黑暗底端,散落著無數由住宅和路燈構成的小小光點,顯示出道路的方向,以及經過重新劃分的住宅區塊。


    但應有的孤兒院卻不在此。


    取而代之的是崖外的空白,和這座她一路攻頂的山丘下的夜景。


    若將視線抬至夜景的更遠處,能見到一團聚大的黑。


    那是瀨戶內海。


    黑色深處的遙遠位置上仍有幾粒光點,應該是四國的光吧。


    人們在夜晚帶來的光,就豪放地揮灑在新莊的眼前、眼底,一直延伸到海的另一頭。


    但是新莊想看的並不是夜景,她緩緩地念出應能在這裏得見的建築物名稱。


    「——孤兒院呢?」


    她無力地呢喃,朝腳底更深處望去。


    地麵在敞開的門後約一公尺處斷


    裂,底下是一團黑暗。


    空無一物。


    不對,其實仍有些物體沉積在夜晚的黑暗當中。


    「吞沒了孤兒院的走山痕跡……」


    涵蓋了長寬約三百公尺範圍的走山痕跡就在她的眼前。


    殘跡從新莊所在的位置朝下呈扇形擴散,直達底部的夜景。


    「二次……災害……」


    她的唇讀出了心裏所沒有的聲音。


    「他們在大地震以後,想放棄教會來專心營運孤兒院,卻又碰上三次災害……」


    應在門後的孤兒院已經不在了。


    「房子和數據什麽的都被埋在土石底下了……?」


    嘴裏吐出的話一字字墜落而去,視線也跟著下滑。


    新莊的雙腳失去力氣,使她跌坐下來,但是——


    「…………」


    她連抱怨的力氣也沒有了。


    穿裙子的她癱坐在冰冷馬路上,兩手指尖抵著柏油向後退去,卻沒感到指甲的痛。


    「騙人……」


    她用背包撐著自己,對眼前的莫大空白喃喃地說。


    「騙人的吧……」


    什麽也沒有。


    還以為來了就一定能查出結論,告訴她新莊-由起緒的確待過堺市,但一路下來卻遍尋不著,就連這最後的線索——


    「……什麽也沒有?」


    新莊看了看僅剩的鐵門和門後的夜空,並低下頭來。


    她用力搖搖頭,強顏歡笑。


    「這一定是騙人的。」


    她聲音宏亮地說。


    「這一定隻是個小玩笑吧?是吧?」


    在吃吃笑聲中,新莊的右手拍了拍路麵,就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似的。


    可是,這個動作隻能製造幾絲指甲嫗地的聲音,什麽也不能改變。


    呼吸了五回之後,新莊的頭又垂得更深了點,懸空的瀏海下傳來——


    「騙人……」


    她又換了口氣。


    「騙人的吧……!」


    她全身猛然一顫,雙肩高聳,十指尖立於地麵。


    「……怎麽可能會這樣!我一直追一直追,都追到最後了、都以為會有結論了——才告訴我一直在找的東西早就不存在了嗎?」


    再吸口氣。


    「怎麽會這樣……」


    拖長的語尾逐漸化為哭聲。


    新莊在夜空下嚎啕大哭,反身仰天,開口發出抗議的哭吼。


    然而這裏位在空屋之間,誰也聽不見她的哭聲。


    「我不要……」


    新莊仿佛想抗拒現實,對馬路又拍又抓。


    「我不能接受……為什麽會沒有……」


    像這種時候,為什麽重要的人不在身邊?


    ……大騙子。


    「你不是說會在我掉眼淚的時候陪著我嗎……!」


    放聲大喊之後,一個現象緊接著從新莊背後包圍了她。


    那是一道光,一道偏橘的強光。光從後方射來,照亮了新莊周圍。


    被光推了一把的感覺讓她嚇了一跳,不禁縮起身子。


    新莊怯怯地在體內重新凝聚力量、於擦去眼淚的同時回首。


    公園裏的光點,正代表著公園的入口。


    入口的門敞開,上頭的拱形裝飾掛著一麵寫了三個字的牌子,由左至右是——


    「草-香-館……?」


    新莊慢慢地念出字來。


    「——!」


    新莊望向門後,但那敞開的門後已不是充滿黑暗的殘跡和夜景。


    在那兒的是被橘紅燈光照亮的公園地麵,還有——


    「全新的白色房子……」


    這建築物有著寬約三十公尺的方形屋頂。和三角形的黑色鍾樓。


    另外,一名身穿白衣的中年女性就站在建築入口處。


    「——啊?怎麽了嗎?妳怎麽會坐在那裏呢?」


    「啊……」


    新莊趕緊站了起來,並聽見一陣歌聲。


    稍微模糊的風琴聲從建築之中穿牆而來。


    接著孩子們所唱的是——


    「平安夜……」


    「喔,那是為了聖誕節在練習呢……妳還好嗎?如果有什麽煩惱——」


    女性含有笑意的聲音伴著歌聲傳來。


    「——不妨說給我聽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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