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


    我說活該。


    子爵大概死了,被殺了。曾是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貴族的這名邪惡男人,被肮髒、與野獸無異的下賤強盜們襲擊、搶奪、殺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該,真可笑,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那個男人死了,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好開心,我好開心,心情真好。因為,我不用再見到他的臉、不用再聽到他的聲音、不用再聞到他的味道、也永遠與被那人撫摸時的惡心感覺告別了。


    我——


    沒錯,用我就可以了,用不著再用那個名字自稱了。也不需要再用高雅的口吻說話、學貴族那莫名其妙的行為舉止、貴婦那頭腦有問題的走路方式了。都不需要了。活該……!


    伊修塔魯?阿卡姆諾?德?戈登子爵。戈登子爵,最後露出笑容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在這場遊戲中敗北,而我獲勝了。結果就是,我會這樣在雨中抱著膝笑著——死去、嗎?


    這樣也好,比維持那樣好多了。我一直在內心立誓,隻有那個男人,我一定、絕對要讓他毀滅,心願達成了,我很滿足。所以,這樣就夠了,我累了,也走了很長一段路了。肚子也——餓了吧?是嗎?我不知道,身體動彈不得,就連這場雨的冰冷也感覺不到。無所謂了,總之,就是活該!雖然我連笑都笑不出來了,但卻在心中狂笑著,笑到我死去為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討厭你,全世界最討厭的人就是你。我恨你,詛咒著你,而那樣的你已經不在了。沒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活該……!


    但是——其實,我知道。我很清楚。


    即使你不在了,我還是什麽也拿不回來。我失去的事物依然無法取回。被子爵殺害的孩子們,他們的怨恨化解了嗎?我可以被當成他們的夥伴了嗎?我孤單一人。最糟糕的是,我是特別的。我是子爵所飼養的特別的狗。孩子們全都無視於我,懼怕著我,甚至羨慕著我。


    無論如何,我都是孤單一人。


    我獨自戰鬥,取得勝利。


    並且即將獨自一人死去。


    搞不好,該被恥笑的人,是我。


    因為,現在的我如此淒慘。


    「……我在……做什麽……」


    我對著雨喃喃自語。


    「你在那裏做什麽?」


    雨回答了。


    不,是反問我。


    被雨嗎……?


    不對。


    「雖然我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得到你在那裏。你是人類吧?我撐著傘,因為正在下雨。而你沒有撐傘,雨將你淋濕。這場雨不會立刻就停。你似乎很累了,非常衰弱,我有這種感覺。」


    我勉強抬起頭來。


    一名男子佇立在雨中。


    他高眺瘦削,看不太清楚長相。感覺似乎還很年輕,大約三十歲上下,或許是因為眼睛閉著的緣故。他左手拿傘,右手拿著的是木杖嗎?這裏是魔術與官能之街卡利歐薩克。是魔術士嗎?


    「抱歉,我不太會說話,所以就直說了。你打算在這裏待到被雨溶解為止嗎?在這條小巷裏,像隻找不到屋簷避雨的野貓。如果這是你的希望,就沒有我介入的餘地了。但是,倘若你是不得已待在這裏的,那麽我至少能替你準備一個躲雨的地方。我是魔術師文生,若是不嫌棄,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2


    我並非完全看不見,隻是幾乎看不見而已。


    這雙眼睛能夠感覺光線,若有物體遮住光線,就能感覺得到影子。


    但我無法用視覺捕捉物體的輪廓,也無法辨別色彩。


    第一個察覺到這一點的是我父親。


    魔導士德烏斯。另一個名字是魔術博士米格羅?拉普索爾德。他活到一百零九歲時,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延續下去,花錢雇用一名女子替他生下了兒子,但當他知道兒子有近乎全盲的弱視時大為絕望,在失意之時便被魔術原理主義者殘忍地殺害了。愚蠢的父親。


    文生的眼睛的確幾乎看不見。


    但是,卻能看得見。


    tactilevision,觸視。並非希望便能獲得,產生原因為何至今亦尚未確定的「超越力」之一。父親直到最後都沒有察覺文生擁有這種力量,沒有打算察覺。


    在察覺之前,父親就已放棄、舍棄了他。


    「——你是魔術師文生吧?」


    對方有三個人。已經是日暮時分了。街上也有其他行人,但魔術士之間的爭鬥在這卡利歐薩克並不稀奇。每個人也都了解,旁人不應該幹涉。


    「正是。」文生將瑪莉安奴拉近自己,用木杖前端輕敲石板地。「我是魔術師文生。你們是什麽人?」


    「吾等為羅迪姆號角團。」


    「吾等希冀魔導王再臨。」


    「魔術師文生,老師為魔術師馬加羅,老師的先師為魔導士德烏斯。沒有錯吧?」


    「沒錯,我的老師是魔術師馬加羅。」


    「那麽,請問魔術師文生——」


    三人當中,一人站在前方,另外兩人站在他後方。走上前來的是前麵這個人。


    「是誰認可你能夠被稱為魔術師的?你有幾名弟子?對你而言何謂魔術?」


    「對我而言的魔術是,力量。我的弟子在這裏。」文生用下顎指了指瑪莉安奴。「一個人。我曾好幾次半開玩笑地教她魔術的基礎。」


    「你說,半開玩笑……?」


    「如你所見,我的雙眼無法視物。日常生活雖然沒有困難,但還是有些不便。所以我請她來協助我某些部分的生活。」


    「不過是個普通侍女嘛!」


    「請注意你的措辭。我隻是付薪水給她,並請她做相應的工作而已。並沒有主從之分。」


    「你是在愚弄吾等嗎……?」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那就給我回答。魔術師文生!究竟是誰承認你是魔術師的?」


    「是我自己。」


    「——竟敢僭越,小夥子……!以你這樣的能力竟然敢自稱魔術師,這是對魔術的褻瀆!」


    「我有沒有足夠的能力,你要試試看嗎?」


    「吾等原本就有這個打算!就請你接受與吾等決鬥吧!」


    「我沒有理由拒絕。」文生背對右側的建築物,將瑪莉安奴擋在身後。「要一個個上,還是三個一起上?我都無所謂。」


    「你是在愚弄吾等嗎?自古以來,魔術士之間的決鬥就是一名魔術士與一名魔術士正麵較量彼此的魔術,有力量之人屠殺沒有力量之人的神聖儀式!自然是一對一了!」


    「原來如此,第一個人贏不過還有第二個人,第二個人敗下陣來還有第三個人,是這麽回事嗎?」


    「——你這家夥……!」


    站在最前麵的人被激怒了,他怒發衝冠。文生也感覺到了,看樣子第一個對手就是他了。三連戰,雖然要看對手的力量而定,但魔力並非永無止盡,很容易就會消耗。無法肯定能勝利,或許會被打敗。


    即使如此,文生也不能逃跑。


    沒有特別的實績,也沒有強力後盾卻自稱魔術師,想必那些血氣方剛的魔術士,或是像羅迪姆號角團這類的魔術原理主義者們,一定會像這樣前來挑戰。他是明白這點而選擇這條路的。


    魔術就是力量。


    力量正是魔術。


    我與父親不同。


    文生從外套口袋中取出媒介,進入施展魔術的特殊精神集中狀態。


    3


    我是魔術師文生。若是不嫌棄,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被這麽一間,我下意識回答了。


    瑪利亞……


    瑪莉安奴。


    ——虛假的名字。


    那是侍奉子爵時使用的假名,是子爵取的名字。


    『你非常美麗。你的一切是無可比擬的美麗。我絕不允許俗世的穢物稱呼你的名字。因此,我要幫你取一個假名。瑪莉安奴。雖然是俗氣的名字,即使如此,也不會傷害你的美一絲一毫。即使接觸塵世汙穢的空氣,你不但不會枯萎,反而更燦爛地綻放。我的愛,我的神秘,我的一切呀。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特別」的。』


    是習慣嗎?是生根了嗎?無法剝除嗎?無法拋棄嗎?無法消除嗎?


    魔法師文生的宅邸位於卡利歐薩克的郊區。房屋本身相當寬敞,更重要的是庭院非常廣闊。一整麵樹木蓊鬱,簡直像是森林一般。


    詳細情形雖然不清楚,但這間宅邸似乎是文生父親的遺產,從家中的情況看來,以前應該有為數可觀的傭人才對。定期前來修剪庭院的園藝師也說他與文生家是兩代的老交情了。


    但是,現在住在這間宅邸的隻有兩人。宅邸現在的所有人——魔術師文生,以及一位名叫瑪莉安奴的傭人。雖然文生不稱她為傭人,但住在這裏打掃洗衣煮飯還領薪水,這不是傭人是什麽呢?


    不過,對於沒有任何工作、年僅十四歲的孩子而言,這環境還不壞。不,豈止不壞,簡直是非常幸運。工作不重,也不用擔心吃穿住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子爵不在這裏。


    我是自由的。


    不受任何人支配。


    不受支配地,活著。


    總覺得,難以置信。


    我一邊想盡辦法要陷子爵於不利,一邊裝作溫馴的寵物,連一瞬間也不鬆懈,一直在尋找那個邪惡家夥大意之餘產生的空隙。我繃緊神經,早已超越極限。


    在子爵的友人,那頭豬玀的酒裏混入那種藥物時,說實話,我幾乎已經是豁出去了。我當然知道那是個大好機會。因為這麽多人聚集在子爵宅邸裏的機會並不多。那是子爵的母親——璦可黛娜?蒙羅爾伯爵夫人第六十七次生日。在拉夫雷西亞第三帝國,稱六十七歲生日為「歡喜之日」並盛大慶祝,這是隻有貴族才有的風俗。他雖然是沒有半點人類情感的男人,但表麵上還是堅持維持正直貴族的形象。若事情不是發生在那有潔癖的老太婆麵前,不在與子爵本身並不熟、正確地說是對子爵沒有好感的貴族們麵前,就沒有意義了。若非如此,子爵大概會用盡各種手段將事件壓下來吧。


    有人在子爵宅邸中喝了送上來的飲料後死亡的、事件。


    那絕非事故,而是事件。


    警察隊很快地收到消息,他們前往子爵宅邸進行搜索,從子爵的書齋發現了致死的藥物。關於子爵是否是邪道煉金術士的疑惑流傳已久,如今也帶了點真實性。不僅如此。子爵「飼養」、「調教」許多小孩的事情也終於曝光,成為在太華饒京引起騷動的八卦。這些違反了什麽法律、子爵會以何種罪名被問罪呢?這都是小問題,怎樣都好。那不過是契機,反正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隻要子爵一部分作為被查出,恐怕不會隻有蟄居這麽簡單,會坐牢嗎?或者是被剝奪爵位、沒收財產、並將他流放呢?無論如何,對自尊心極高的子爵而言,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屈辱吧。


    話雖如此,懲處並不會立刻下來。在這期間內,子爵會殺掉我這個背叛者嗎?那樣也好。我原本就有玉石俱焚的覺悟了。一命換一命,若是真能拖那個該死的惡人一同上路,這不是很劃算嗎?


    但我未能如願。


    子爵在那一晚,乘著夜色逃跑了。


    帶著我與極少數的傭人,子爵選擇了逃跑一途。


    『你幹得真棒,真有一手。不過,別以為那樣就能從我手中逃走。我不會讓你逃走的,我絕不會放你走。若問我為什麽,那是因為你是我的愛、我的神秘——我的一切。現在更是名符其實了,若是失去你,我不但永遠再也得不到你,甚至是失去了一切。我不要失去,我不會讓你逃跑的。而且,我也不會原諒你。』


    ——啊啊。


    我應該已經被解放了才對,但這雙手卻如此沉重,腳卻如此沉重,腦袋更是沉重至極。這是子爵的怨念嗎……?


    我不想思考,什麽也不想做。現在像溫水一般的生活並不能算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想前進嗎?想回去嗎?隻要有所改變就好嗎?至少,應該脫下這身衣服嗎?魔術師文生請熟識的服飾店幫我做的,怎麽看都是女性傭人所穿的服裝。


    對了!


    脫掉它吧!


    討厭!


    這身討厭的衣服……!


    因為我已經可以穿我想穿的衣服了,不是嗎?


    我脫下來,脫下衣服。這裏是我的房間,位於魔術師文生宅邸裏的,我的房間。外出辦事順便在外麵吃完晚餐,回家路上被魔術士們襲擊,剛剛才回到這裏。今天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獨自一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間。


    我。


    現在還是被飼養著嗎?


    不,不對,他並沒有強製我。魔術師文生是出於一片好心,他說我若是沒有地方可去,就到他這裏來。而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地方好去,於是便接受了。為了活下去,總之也隻能接受。


    我沒有力量。沒有獨自一人開辟道路的力量,也沒有這個打算。到最後,還是隻能接受別人庇護。這也沒辦法,這樣就好了。這種生活不是很輕鬆嗎?輕鬆有什麽不好?並不壞,一點也不壞。反正打掃洗衣煮飯我都已經習慣了。女性服裝我更是老早就習慣了。女性的動作或說話方式我都被訓練得非常完美。


    被子爵。


    被那個男人。


    明明他早已不在了,我卻能感覺到那個男人的氣息就在身旁。


    好惡心,好想吐。


    「瑪莉安奴。」


    ——嚇了一跳。


    我回過頭,文生站在敞開的門外。是什麽時候?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不過文生走路時原本就沒什麽聲音,開門時也是輕輕地打開。雖說他擁有特別的感覺,但果然還是與眼睛看得見的人不同,有一部分是仰賴聽力的吧。或許是為了能輕易聽見外界的聲音,自己會極力不發出半點聲音。雖然是無所謂,但還是希望他進來之前至少敲個門。雖然似乎沒有惡意,但還是有點失禮,或者該說是個不太懂禮儀的人吧。


    「突然叫你不太好吧,看樣子你似乎嚇了一大跳。」


    「……可、可以說不太好嗎?」


    「你是說還好嗎?」


    「不、不是,與其說不好,不如說也不是還好……」


    「是嗎?果然是不太好嗎?那我還是先出去好了。」


    「啊、不——能、能請您、稍等一會兒嗎?瑪莉安奴現在——正在更衣中呢。」


    「原來如此。真是抱歉。但請你無須介意。因為我的眼睛看不見,所以你現在是光著身子還是穿著衣服,我不碰到是不會知道的。」


    「碰、碰到……?」


    「對,隻要直接用手觸摸,在我腦中就會浮現非常鮮明的影像。但要是離得這麽遠,你站在那裏、以及你的模樣,我都隻能模糊地感覺到而已。話說回來,在你換好衣服之前,我是不是應該到門外去呢?」


    「若、若是可以,麻煩您……」


    「是嗎?那麽,我就先出去吧。」文生正要轉身,卻停了下來。「——瑪莉安奴。」


    「啊、是……?」


    我立刻抓起脫下來隨意丟在床上的衣服擋住身體。不會發生那種事吧?目前為止,文生並沒有那些奇怪的舉動。但事情總有個萬一。雖然文生十分穩重,看起來像是三十歲左右,但據說隻有二十一歲。我自己


    因為在當「瑪莉安奴」時的習慣,說自己是十六歲,但難辨好壞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而值得信賴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就算再怎麽小心也不能完全保證——話雖如此,總之似乎有點奇怪。


    「瑪莉、安奴。」


    「是……?


    「我——」


    文生突然雙膝跪地,雙手撐住地板。


    「……抱、歉……」


    「咦?咦?等——等等,文生先生……?」


    「嗯。」


    文生點點頭,砰地倒了下來。怎麽會?為什麽?他搞不清楚情況,陷入混亂地衝到文生身旁,才對於自己竟然沒有察覺而感到不可思議。外麵天色已暗,回到宅邸時文生又立刻說「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就快步走回自己房間,所以才沒有注意到,但這樣在燈光下一看就立刻明白了。


    他受傷了。


    他左手用布之類的纏住,但纏得亂七八糟不說,血不是微微滲出,而是很快地染紅一片。臉色也很差,流了許多汗。恐怕是在決鬥時受傷的吧,我當時也在現場,雖然知道他並非毫發無傷,但沒想到竟然這麽嚴重。話說回來,傷成這樣還有必要裝作若無其事嗎?不要勉強忍耐,找醫術士來不就好了。


    「文生先生?您不要緊吧?您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這樣叫喚,他小聲響應。總算是試著爬起來了。就算放著不管,他應該也有辦法自己站起來走回房去吧?但還是忍不住。


    雖然不想被觸碰。


    我討厭接觸別人。


    人類很恐怖。


    很惡心。


    但是,現在顧不了這麽多了。沒有辦法,他將手伸進文生的腋下,一口氣扶了起來。文生意外地輕,是因為雖然高,但卻相當瘦的緣故吧。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束手無策,正在煩惱時,文生動了一動。是意識到情況,想要自己試著做些什麽嗎?這份心意值得感謝,但時機實在是太差了。


    「——啊、呀……」


    他抱著文生,就這樣失去平衡。


    向後倒去,要倒下去了。不行,得穩住才行。慘了,向後?


    後麵是——門……?


    門現在是、開著——


    慘了。


    鏗、地一聲。


    4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與父親也沒有實質的父子關係。


    年幼時,身為父親的弟子、同時也是我的老師——魔術師馬加羅是我唯一景仰的存在。隻是,以魔術士而言,他是罕見的高尚之人。他有許多弟子,雖說是師父之子,但他並沒有因此對我特別禮遇,我也不希望如此。


    我不知道何謂骨肉親情,不知道何謂人情溫暖,也不想要。


    說到底,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我以觸視看見的世界,並沒有與任何一人的世界重迭。


    我隻有自己一人。


    孤單一人。


    那樣就好。


    那樣也無所謂。


    我還有魔術。


    我想要力量。我與父親不同,對魔術理論一點興趣也沒有。魔術就是力量,沒有力量的理論一毫無意義一毫無價值。


    忘了是何時,魔術師馬加羅陪著我前去拜訪父親。喬納森有才能,魔術師馬加羅說。喬納森?古德沃爾,那是我的本名。父親沒將視線移開眼前的書,簡短回答。連書都不讀的人沒有用。魔術師馬加羅繼續說道:但喬納森有不可思議的能力。的確,他的眼睛幾乎無法視物,但他卻能夠毫無障礙地過著日常生活。從古至今,也有不少失明的魔術士——父親製止了他。吾所追求的是魔術原理,完美的理論,將其著書,流傳後世,在魔術史上留名。無論如何,那個人無法幫上吾的忙。因此,馬加羅,就交給汝了。要如何處置那個人,已經不關吾的事了,就隨汝高興去做吧。


    那時,魔術師馬加羅對我說。請不要憎恨我的師父——您的父親,他並不憎恨您,他隻是位完美主義者。他無法不那樣逼迫自己與周遭之人,是一位極為認真之人。


    也就是說,因為我並不完美,所以是不好的存在嗎?


    那麽,何謂完美?


    父親並不完美,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想要力量。


    簡單易懂的力量。


    我想要證明,我並沒錯。為此,我……我隻是為了這點而已。


    我聽見聲音。


    安靜的聲音。


    我感到寒冷。


    即使如此,卻又溫暖。


    我感到安穩。


    心情平靜。


    雖然非常痛苦。


    左手很痛,看樣子失血過多了。


    說實話,那是場難以稱之為決鬥的決鬥。雖然到第二個人為止,還能夠輕易的以魔術對決打倒對方,但到第三個人時也略顯疲態了。我估計錯誤,錯失了時機。對手的詠唱比預料中還快。他發動的是初級的元素魔術?火球。文生維持精神集中的狀態,直接用一隻左手防禦,下一秒立刻準備發動雷咬擊,但對手衝了過來。依文生的直覺,讓魔力明顯較弱的男人當第三個對手的理由便在於此。他的角色非常明確,若是第一個人、第二個人能打倒文生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就要確實地以各種手段擊敗目標。他身為魔術士的力量雖弱,但對組織的忠誠度相當高,就算賭上性命也要完成使命。這就是第三個男人。


    但是,他失敗了。


    文生的身體上已經事先設下數種防衛機製。第三個男人持刀衝過來時,受了火傷的左手自動反應,將其擋了下來。這時,雷咬擊的準備已經完成,在極近距離發動。雷擊燒毀對方的眼球與腦部,第三個男人死亡。文生以自己的力量證實自己是名魔術師。左手的傷雖然有出血,但並沒有那麽痛,看樣子傷得不重。他以外套纏住止血便回家了。回到房裏,過了一會兒。傷口逐漸痛了起來,是決鬥的興奮使痛覺麻痹了嗎?


    接著,我——自己處理了傷口。清洗傷口後以幹淨的布包裹,並服用幾種藥物。但疼痛並未減輕,此外並開始出現貧血症狀。用觸視確認,因火傷而腫脹的手受到銳利刀刃的攻擊,傷勢變得更加嚴重。或許需要縫合血管與傷口,應該以醫術式治療比較好。雖然有一段距離,但附近有一位認識已久的醫術士開設的診療所。


    接著,我決定要第二次外出而作出門的準備,但手行動不方便,腳步也略為不穩,我判斷可能無法自己抵達診療所。這並非我的本意,但沒有辦法,我決定去拜托瑪莉安奴陪我一同前往到這裏我還記得很清楚。


    但我對這溫暖沒有印象,這個聲音是?


    怦怦、怦怦、怦怦地,一直持續著的聲音是什麽?


    我知道。


    這是。


    「……心跳聲。」


    這是人類活著的證據。


    是誰的?


    這個溫暖的真麵目?


    文生以觸視確認。


    皮膚。人類的皮膚、底下微薄的皮下脂肪、肌肉、溫度。這些融為一體化為形象,立體地,交織而成,雖然各為主體,卻又完全融為一體。文生知道這是什麽。


    「——瑪莉安奴……?」


    看樣子,現在的情況是瑪莉安奴躺在地上,而文生壓在她身上。文生的頭部躺在瑪莉安奴的胸口,麵向著右邊。會聽到瑪莉安奴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為什麽瑪莉安奴會全身赤裸呢?


    不,對了,她說她正在更衣。


    更衣……?


    赤裸?


    「我……該不會、做了非常不知廉恥的事吧?」


    喃喃說道,突然感到一陣難為情。我竟然做了這種事,躺在全身赤裸的女性身上,用皮膚感覺她的


    肌膚。而且,對方似乎是昏了過去,或意識模糊了。也就是說,並沒有得到對方的同意。雖然不太清楚,但這種事不是應該要經過雙方同意才能做嗎?說到底,我並不想做這種事,瑪莉安奴應該也一樣吧,這是不幸的意外。


    文生坐起上半身。


    不知為何,他竟然感到有些可惜。


    「……我在……做什麽……」


    我應該不想要的。


    人類的溫暖。


    那終究是無法獲得之物。


    所以,我就連想要都不被允許。


    「瑪莉安奴,如果聽得到我的聲音,請你響應。瑪莉安奴。」


    像剛才一樣,他還隱約記得自己聽見瑪莉安奴的呼喚。


    我是怎麽回答的呢?


    瑪莉安奴隻有身體的一部分微微起伏,呼吸紊亂,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得請醫術士幫她看看才行。」


    搞不好是撞到頭了。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話雖如此,也不能讓她維持這副模樣。文生原本打算將她抱起,卻又作罷。不能再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了,在沒有經過她的同意之下,不應該這麽作。


    而且——不知為何,光是想起觸碰到她的事,內心便產生動搖。


    激烈地、動搖。


    文生走進瑪莉安奴的房間,扯下床單裹住瑪莉安奴。珍惜地、重視地、小心地包裹住。自己受傷的事早已拋之腦後。將以床單裹住的瑪莉安奴抱起放到床上的工作並不困難。接著,在做外出的準備時雖然有些辛苦、疼痛、頭昏腦脹、全身無力,但就算用爬的還是得爬過去。


    現在他所擔心的隻有瑪莉安奴。


    5


    ——清醒時,發現自己隻用一條床單包裹著躺在床上,他非常緊張。驚慌之餘,還是穿好衣服在屋裏尋找,卻沒發現文生的身影。正走投無路時,在附近開設診療所的老醫術士登門拜訪。


    「文生先生現在在我家休息。雖然傷勢不輕,但更重要的是失血導致他非常衰弱。即使如此,他還是堅持要回來,詢問原因,他說家裏還有一名傷員,所以我才會登門拜訪。」


    「是……這樣呀,這麽晚了還勞駕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是不打緊,做生意嘛,這點事老早就習慣了。話說回來,傷員在哪兒呢?」


    「瑪莉安奴想——那應該是指瑪莉安奴。那個……瑪莉安奴跌倒了、稍微……昏了過去。但是已經不要緊了。」


    「啊啊,不,那可不行。我還是幫你看看吧。要是撞傷了就不好了,搞不好會嚴重起來也說不定哩。」


    最後他在客廳幫我治好頭上的腫包,如枯木般瘦弱的老醫術士看起來十分疲倦。為了讓他喘一口氣,我準備了熱茶與點心。「上了年紀呀,雖然心情還不會輸給年輕小夥子,但身體已經跟不上囉。」老醫術士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從文生先生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他了。他父親也是個怪人,所以他應該過得很辛苦吧。雖然眼睛看不到,但可以用觸視。因此雖然不至於有什麽不便,但這麽寬敞的屋子隻有他一個人住,我還是很擔心。相信你來這裏,一定幫了他很大的忙吧。」


    「……不,瑪莉安奴也隻能做些簡單的工作罷了。」


    「話雖如此,光是多一個人就差了很多喔。而且,他剛才整個臉色大變呢。文生先生應該很依賴你吧。哎呀,他從小就是個不太會流露感情的孩子呢,這很難得喔。」


    「是……這樣嗎?」


    「你雖然還很年輕,但卻是個漂亮的小姐呢。」


    「沒這回事……」


    「不,那孩子——抱歉,老習慣了。文生先生幾乎看不見,至少,與我看東西的方式不太一樣。他的父親想要隱瞞什麽似的請我幫他確認過這一點。無論如何,恐怕是看到你的長相,想到些什麽吧?」


    這個老人到底在說什麽?想到些什麽?莫名其妙。不,雖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但我並不想思考那種事。惡心,令人想吐。好不容易才忍下來,不讓自己的心情顯現在臉上。


    雖然已經習慣了。


    無論現在感覺到什麽、在想些什麽,都隻保持微笑沉默。我一直是這樣忍耐下來的。


    現在也是如此。明明就已經不用這麽做了才對。


    「你的頭發,是天生的嗎?」


    「是的。」


    「哎呀,真是漂亮的紅色哩。你的眼睛也是相當罕見的顏色。不過呢,那孩子似乎無法分辨顏色呢。透過觸視,那孩子到底是如何、看到了些什麽呢?」


    「瑪莉安奴也不清楚。」


    「那當然囉,哎呀,我說了許多無聊的事。請你忘掉吧,我也該回去了。文生先生會在我家休息一晚,你可以先關好門窗休息了。」


    老醫術士回去後,我鎖上玄關大門、洗好餐盤,回到房間。雖然躺到床上,卻怎樣也睡不著,隻好試著沒什麽效果的數羊。


    一股奇妙的寂寞湧上心頭。寂寞會使人軟弱,所以我不喜歡。我想要獨自一人,希望自己就算是獨自一人也不要緊。我想變強,若是不夠強,一定無法活下去。我想強到能夠平心靜氣地傷害別人,我想強到能夠從別人手中奪走任何事物。


    我不需要溫柔或同情。那種東西,我不想要。


    6


    從那天起,總覺得很尷尬。文生也試著尋找更確切的詞匯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但這種心情果然還是隻能以「尷尬」來形容。


    他向瑪莉安奴道歉。就結果而言雖然隻有局部水腫,但還是讓她受了傷、在她更衣時打開房門、以及碰觸到全身赤裸的她。特別是最後一點,由於是她失去意識時發生的意外,他認為有必要詳細說明,因此就自己有記憶的部分盡可能地說明經過。瑪莉安奴聽到時似乎相當驚愕,他打從心底慶幸自己看不見,雖然瑪莉安奴也那麽說,但她還是很煩惱,似乎想要問些什麽。


    這件事情現在仍然懸在那兒。


    若是她有想問的事,直率地詢問即可。隻要我能回答,一定毫不保留地回答。但不僅是發問,從那天起,瑪莉安奴就鮮少開口。是在煩惱些什麽嗎?我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嗎?一定是吧?也就是說,全都是我的錯嗎?我該如何道歉才好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魔法師馬加羅突然造訪,看來我之前與羅迪姆號角團的三人在街上決鬥一事,也傳到他耳中了。以魔術師而言相當罕見,利他主義、重視人情義理、人品高尚的魔術師馬加羅擔心了文生好一陣子。「要小心羅迪姆號角團。在卡利歐薩克為數眾多的魔術原理主義組織當中,那些家夥是最為惡劣的。雖然也有不少有名氣有實力的魔術士,但他們就像年輕的蛇一般固執、像老狐狸一般卑劣。要不然,讓我派些弟子到你這邊來吧——」


    他這麽說,但我鄭重拒絕了。


    我與父親不同,同時也與吾師馬加羅不同。


    馬加羅擁有許多弟子,他教導他們、養育他們,但這點對文生而言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不可能理解靠觸視看世界的文生,這同時也意謂著文生無法理解他人。


    反正,我並不了解別人。


    就連距離我最近的瑪莉安奴,我也無法完全了解。


    「文生,你並不是獨自一人。」離開時,魔術師馬加羅這麽說。「你並不是獨自一人活過這二十一年的,你那絕不算長的人生當中,受到許多人幫助、支持,才會有現在的你。你千萬不能忘記這一點,文生。雖然僭越,但你父親並不了解這一點。他遠離人群、孤獨而自傲、自尊心極高,但最後卻死得如此悲慘。我知道這麽說很沒禮貌,但我不希望你與你的父親步上相同的道


    路。那條道路過於嚴苛、過於險峻。就算沒有任何回報,也會在自己內心信賞必罰,朝著高處前進的道路,是隻有超乎常人之人能夠忍耐的隘路。我知道我這麽說很自私,但我並不希望看到你像你父親一樣苦悶。」


    魔術師馬加羅是個溫柔的人。


    以魔術士而言,他太過溫柔了。


    「……但是,溫柔無法成為力量,對我而言是不必要的事物。」


    他喃喃自語。


    在吃早餐時。


    他感覺到視線。


    是瑪莉安奴。


    「抱歉,我停下來是因為在思考事情。不是因為你的料理不好吃。」


    瑪莉安奴一語不發地微微低下頭。


    為什麽她要低下頭來呢?


    會有那種舉動,通常是在道歉的時候吧?


    但是,她半點需要道歉的必要也沒有。


    「我覺得你做菜的工夫越來越好了。」


    我在說什麽呀。


    「——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一開始,因為你似乎無家可歸,我原本是打算在你決定怎麽做為止,提供你住宿的地方而已……話雖如此,沒有正當的報酬對彼此似乎都很尷尬——」


    沒錯。


    很尷尬。


    「……總之,雖然我當初是那麽想才會問你的——如果可以,就算你一直待在這裏也沒關係。那……當然要看你自己的決定。隻是在你幫我做了許多事後,我才發現原來有這麽多工作需要幫忙。話雖如此,也會發生像上次那樣的情形——不能保證這裏是安全的工作環境。所以,還是要看你自己怎麽決定。我原本就是一個人盡力走過來的,所以就算你找到些什麽想做的事,決定離開這裏——我想,我應該也沒問題的。不,不是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是。」


    「……是嗎?說得也是,已經過了好一段日子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涯規劃、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要做——」


    「啊……是?」


    「不,沒有關係。是嗎?那麽,你打算何時離開呢?」


    「咦?不、關於這點、瑪莉安奴並沒……」


    「還沒決定好嗎?是嗎?」


    將肺裏的空氣一口氣吐出。


    不知為何,我竟有種放心的感覺。


    「——是嗎?那麽……也好。也好的意思是,在你決定好為止,要待在這裏工作也可以。不,這麽說聽起來似乎有些傲慢。希望你在這裏工作。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你幫了我很大的忙。你能待在這裏,該怎麽說呢——」


    高興。


    對了。


    我現在很高興。


    「——該怎麽說呢……也就是說,我覺得自己比以前過得還像個普通人。對魔術士而言,究竟有沒有必要過得像普通人,這一點還有許多爭議──抱歉。瑪莉安奴,你似乎很困擾。我感覺得到。我並不打算讓你感到困擾的,請接受我的道歉,不好意思。」


    「不、不會……別這麽說。」


    「抱歉,你做得很好,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報你才好。據說魔術士幾乎都沒什麽常識,果然如此。說實話,我甚至連付給你的薪水是否適當都不清楚,不會不夠吧?」


    「瑪莉安奴平常……不太出門,就算您給得再多,瑪莉安奴也沒有地方花用。」


    「是嗎?不,但是你總有一天會需要用錢的。錢不嫌多,今後我會給你雙倍的薪水。」


    「雙倍……嗎?」


    「還是太少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


    「若是不夠,請不要客氣,盡管說出來。對了,你應該也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吧?妙齡女性應該對服裝、飾品、化妝品等很有興趣吧?如果你有想要的東西,就應該去買。我對魔術之外的事物沒什麽興趣,但想要的東西雖然不同,想要的心情應該是相同的。還是說,其實是不同的呢?」


    「關於……這點……」


    「抱歉,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聽我說話很累吧?我不太會說話,若是你——對象不是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可以聊得很開心吧?尷尬——沒錯,讓你感到尷尬,真是抱歉。」


    瑪莉安奴再度不發一語地低下了頭。她的困惑傳了過來,她的困惑令文生感到苦澀、痛苦、胸口揪在一塊兒。話說回來,他似乎沒有感覺到瑪莉安奴笑過。或許她曾經露出笑容,但文生的觸視卻不知道那就是「笑」。


    瑪莉安奴有沒有笑過呢?我是不是無法讓她露出笑容呢?


    文生繼續動手吃完早餐。在他以紙巾擦拭嘴邊時,麵前的餐具已經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替他準備的茶。至今都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已經習慣了。但瑪莉安奴總有一天會離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才對。


    「天氣轉涼了。」


    瑪莉安奴是不是會等變暖後才啟程呢?


    「外套——得買件新外套才行。上次那件已經不能穿了。瑪莉安奴,你需不需要外套或大衣呢?我過一陣子請人來幫你量身,你也順便訂做幾件自己喜歡的衣服吧。」


    「……謝謝您。」


    「不用道謝。」


    因為瑪莉安奴並不是打從心底感謝自己。雖然不需要外套或大衣,但拒絕雇主的好意也很麻煩,不得已才低下頭的。恐怕隻是如此。我將她不希望的親切強加在她身上,還不許她拒絕,真是殘暴的人類。


    所以,當某人按響的門鈴聲傳來,瑪莉安奴就像鬆了一口氣似的一鞠躬,以輕快的腳步離開了。


    與我在一起很痛苦嗎?


    或許瑪莉安奴應該早點出發比較好。那樣一定對彼此都好。


    但是,一想到這點,我就感到呼吸困難。


    或許我從未如此希望自己並非獨自一人。


    我應該早已習慣了孤獨才對。


    7


    來者打扮得非常奇特。帽子、外套、服裝都是顯眼的藍色與黃色,穿著鞋跟極高的鞋子,拿著∫型的木杖。整張臉塗上白粉,帶著深色太陽眼鏡,擦著黑色口紅,看不出原本的長相。因為鞋子使身高多了十桑取以上,所以個子事實上應該相當嬌小。不隻身高、就連身材也是。肩寬看起來特別寬,大概是因為他的頭部不大,還加了墊肩的緣故。


    該不會是女性吧?


    但是報上名號說明來意的聲音,卻與身材相當不符,低沉而渾厚。


    「我的名字是艾德嘉。老師是魔術師馬加羅,老師的先師是魔導士德烏斯。我想見魔術師文生。」


    平常,會前來文生宅邸造訪的人並不多。起初他還以為是這間宅邸位於遠離卡利歐薩克市中心的郊區之故,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那麽一回事。


    睡覺、吃飯、研究與鍛練魔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稱得上是他唯一興趣的散步、以及每隔幾天上街買東西。這就是文生全部的生活。文生的字典上似乎沒有與人來往這個詞匯。身為傭人,因為會增加麻煩的工作,所以客人越少越好,但對文生而言又是如何呢?


    他也曾將自己的事情擺在一旁,思考過這樣的問題。


    所以,當他從自稱艾德嘉的客人口中聽到魔術師馬加羅的名字時,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微微放下心來。接著,他立刻覺得自己真是愚蠢。


    身為雇主,文生的確不壞。那時若是沒有文生,他恐怕就那樣死在路邊了,所以對他而言文生也是恩人。但是,僅此而已。


    畢竟我又沒有拜托他救我,傭人的工作也不是我拜托他讓我做的。全都是對方基於自由意誌擅自做出、說出來的。隻是因為那對我來說也正好,才會接受的。


    也就是對自己是否有利。人總是小心翼翼地區分這點並作判斷,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就


    算考慮別人的事,也隻會吃虧而已。我想起了在不安、寂寞的夜晚,自己抱住、輕撫頭部安慰的孩子們。輕易落入子爵陷阱的他們,說過些什麽?『那家夥太會照顧別人了吧?』『該不會是間諜吧?』『說到這個,你知道嗎?』『咦?是這樣嗎……』『真惡心。』『真令人作惡。』『不要靠近他。』


    我並不恨他們。


    反而很感謝他們。


    是他們教給我的,就是這麽一回事,人類就是這麽一回事。所以,我也隻能守護自己而已。相信別人、遭到背叛、因此受傷,像白癡一樣。


    話說回來,在客廳相對而坐的文生與艾德嘉,似乎沒有因重逢而感到喜悅,甚至連對話都斷斷續續的。


    「好久不見了,文生。」


    「是呀。」


    「隻有這樣而已嗎?你一點也沒變。」


    「是這樣嗎?」


    「沒錯,你一點也沒變。」


    「…………」


    「不,也有改變的地方。」


    「是嗎?」


    「有呀,你雇用了傭人。」


    「她不是傭人。」


    「她不是穿著侍女的服裝嗎?」


    「我對服裝設計沒有概念,那並非我所願。下次我會幫她準備不同的服裝。」


    「哼……」


    「…………」


    「如果不是侍女,那她是什麽?」


    「我不認為為她的立場冠上什麽稱呼有任何意義。」


    「我不知道你會對女人感興趣。」


    文生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但艾德嘉仍繼續說著:


    「而且,還是這麽年輕的女孩,長得像個娃娃似的,還是個小鬼不是嗎?我還以為你是同門當中最不關心這種事的家夥,真是難以理解。那麽,如何?嚐過女人後,有見到未知的世界嗎?


    不,你看不到吧?與其說是見到,不如說是感覺比較正確嗎?剛嚐到時很辛苦吧。反正你一定從早到晚都在想著那檔子事吧?」


    但是,總覺得——這個人,怪怪的。


    艾德嘉一邊用手指在桌上咚咚地敲著,彷佛被什麽東西附身似的淨說些下流的話。他的聲音逐漸高昂,不時舔舐嘴唇的舉動也令人感到不快。


    這時,艾德嘉突然將頭轉向這邊,哼地從鼻子發出訕笑。


    「雖說是小鬼,但長得還真漂亮,一副賣淫的臉。你是文生花多少錢買下來的?這個男人因為父親留下的遺產,可有錢呢。反正一定是花一大筆錢讓你張開大腿的吧?算了,這種年紀這樣也很正常。你知道嗎?賣淫的會生出賣淫的,你流著賣淫的血,你的孩子也會賣淫,靠賣淫維生。隻能靠販賣自己的身體維生,比寄生蟲還不如的垃圾,繁殖、繁殖、不斷繁殖。真是肮髒,實在有夠肮髒——」


    「艾德嘉。」


    文生的聲音並不紊亂,但卻帶有強烈的怒氣。


    不知為何,我有這種感覺。


    「我與瑪莉安奴不是那種關係,請你不要侮辱她。看樣子你的精神相當不穩定,若是有事請快點說完,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如何?」


    「——不穩定?你說不穩定?你說我、我的精神、不穩定……?」


    「這隻是我的推測,但你是不是攝取過多精神解放劑了?」


    「閉嘴。閉嘴,文生。你說我攝取過多?我嗎?你憑什麽這麽說?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雖然這麽說,但艾德嘉調整太陽眼鏡的手正微微顫抖,似乎大為動搖。「……文生,文生。你這家夥總是這樣。你又打算走在我前麵了吧?你對自己走在前麵這一點從來沒懷疑過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要說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愚蠢的話、妄下定論。你對我是怎麽想的?全都寫在你的臉上。你輕視我、蔑視我吧?別把人當白癡,文生。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隻知道你似乎有所誤解了。」


    「誤解?你說誤解?喂,文生。你還在說這種話呀?說夠了沒?我剛才說了,別把我當白癡。難以忍受,難以忍受,說實話,我無法忍耐了。文生,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絕對。」


    「我對你做了什麽嗎?」


    「做了什麽?做了!當然!」艾德嘉磅地拍了桌子站起來,聲音更加激動。「——你僭越了魔術師之名,文生!你當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吧?身為魔術師馬加羅的門徒,我經常被拿來與你作比較!我明明比別人更加倍、更勤奮努力,但別人卻看不到那一點,而且將擁有觸視這項超越力的你稱為天才,將我當作庸才……!真無聊,真無聊,實在有夠無聊的。魔術是力量。用來比較……?哼哼,啊哈哈。在那個溫室裏能比較出什麽?明明沒有人知道,沒有半個人知道我的力量。所以,我要讓他們知道。文生,魔術師文生,你知道羅迪姆號角團嗎?」


    「……你為什麽會知道那個名字?」


    「吾等希冀魔導王再臨。」


    艾德嘉從胸前拿出一條首飾。文生大概看不到,那是用一條細煉掛著的金色號角。


    那與之前,在夜路上向文生挑起決鬥的三人組脖子上掛著的首飾相同。


    「很可惜,我才剛加入那個團沒多久。托你殺了那三個人之福,總算輪到我了。我要殺掉身為魔術師的你,堂堂正正獲得魔術師的名號。文生,我不允許你說不要,接受與我的決鬥吧。我給你二天,好好跟那個妓女道別吧。」


    8


    翌日,魔術師馬加羅再度來訪。


    為了艾德嘉的事。


    老師是來傳達艾德嘉似乎在數巡月前加入了羅迪姆號角團的事,想當然耳,這對文生而言已經是確認過的消息。


    若是讓他知道在兩天後的早晨,他的弟子即將互相殘殺的話,想必老師會心痛不已吧。所以文生隻對於老師再次提出加重警備的事點頭首肯,並沒有告知決鬥一事。


    不過,老師在臨走前說了令人在意的話語。


    「關於你父親的事,雖然並不確定,但事實上——不,算了,忘了這件事吧。」


    但是,除此之外,這幾天可說是異常平靜。


    或者是因為瑪莉安奴的態度與平時無異的緣故吧?


    決鬥前一天的上午,他找來r.貝爾亞儂的設計師,訂製了自己的外套、與瑪莉安奴的新衣服與大衣。瑪莉安奴似乎不太高興,但就算總有一天要出外旅行,仍需要服裝。既然如此,就訂製幾件堅韌耐穿的服裝吧,針對文生的提議,瑪莉安奴沒有表示異議。因為設計師表示明年流行的是男裝風格的女裝,倒也正好,便一起委托對方製作了幾件方便搭配的衣服。並請對方盡快趕工。而文生的外套,正好有與原本那件相同款式的現貨,便請對方立刻送來。說是準備,也就這樣而已。原本魔術就是力量,力量正是魔術,認為沒有力量的魔術士是沒有價值的文生,為了隨時隨地都能充分使用魔術,在物理層麵與精神層麵都早已做好準備。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特別準備些什麽。


    話雖如此,他們還是提前用了晚餐。因為他打算明天早上前往決鬥前不再進食,所以這或許是最後的晚餐也說不定。雖然這麽想,內心並未因此而動搖。隻是就現實而言,失敗就等於死亡。若是死亡,文生的存在就消失了。雖說有蘇生式,但死者也不可能爬去請求寺院為自己施行。原本「勝者擁有的是榮譽與隨之而來的若幹未來,而敗者就隻有永遠的死」就是正式「決鬥」的習俗。此外,因魔術造成的死亡,遺體無法蘇生的情況也很常見,不能小看艾德嘉的力量。我明天搞不好會死,若是如此,我還有應該要做的事。


    「瑪莉安奴,我有話想先對你說。」


    瑪莉安奴沒有拒絕


    ,她與往常一樣。因此,兩人便一同喝茶。他讓瑪莉安奴坐在餐椅上,文生自己泡茶。瑪莉安奴不在的時候,這便是自己在做的。加上瑪莉安奴並未改變餐具的擺設,他很快便泡好了茶。我一個人果然也沒有問題。但是,瑪莉安奴不會有事嗎?他隻擔心這一點。


    「我明天或許會輸掉。」


    所以,能做的事就要去做。


    「艾德嘉原本就是相當厲害的魔術士,而且,依我的推測,他過份攝取俗稱為精神解放劑的藥物。艾德嘉的眼睛有沒有紅腫充血呢?皮膚是不是異常幹燥呢?」


    「……他戴著太陽眼鏡,還有化妝——臉部塗上白粉、並擦了黑色的口紅。」


    「那大概是為了隱瞞副作用吧。雖然不是一定會產生,但一下子攝取過多似乎就會那樣。也因此,艾德嘉顯得身心都極為不穩定。但相對的,身為魔術士才能發揮超越極限的力量。我很想獲勝,在老師身邊學習時,艾德嘉曾數度想要接近我,但我都避著他。因為那對我而言是不必要的。艾德嘉似乎憎恨著我,我一直都能感覺得到他的憎惡,有時憎惡也能成為力量。我或許會獲勝,或許會失敗。機率是一半一半。」


    啜了一口茶。看樣子,瑪莉安奴泡的茶比較好喝。


    「若是我死了,我想將從父親那裏繼承到的財產全都讓給你。」


    「——咦……?」


    「這棟宅邸及家中財物,此外還有數樣金品,王國銀行也有存款。我沒有孩子或兄弟,也沒有朋友,除了你以外,我實在想不到可以將遺產讓給誰。」


    「但是……」


    「當然了,我也未必會被打敗,我隻是在尋找最好的辦法。我的父親在構築魔術理論上投注了所有心血,有一段時間也獲得了相應的名聲——對了,我也讓你讀過吧,米格羅.拉普索爾德的作品。」


    「是。」


    「那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描繪了回歸上古時代的精靈魔術,雖然會造成混沌,但卻充滿精神性、信賴與協調、反目與鬥爭的元素精靈世界。父親甚至還將元素精靈擬人化,而最後終於招致批判。對於現代魔術思潮而言,父親的思想過於浪漫了。此外,父親隻流於追求理論而不重視魔術的實踐。雖然是魔導士,卻還是被魔術原理主義者殺害了。老師不讓我看到父親的遺體,也沒有任何組織發表聲明,所以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總之就是這麽回事。無論如何,他都被列入身為魔術士最低等的一類,獲得的隻有屈辱的死亡。父親的名聲一敗塗地。我也認為父親錯了。」


    沒錯,父親他錯了。


    「魔術是力量,不使用力量的魔術士沒有價值。但是——」


    但是。


    「父親的理論,真是錯的嗎?」


    真奇怪。


    目前為止,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也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其實,我的內心並不平靜嗎?


    「我很想確認。我的魔術全是源自於父親的理論。我與元素精靈為友,與他們接觸、談話、借用他們的力量。我沒有人類的朋友。但是,我有朋友。所以我並不寂寞。我想要力量,更多的力量,如此一來,我就能證明了,證明父親是正確的。對於年邁的父親,我什麽也不能幫他做,隻有讓他感到失望。所以我想要一雪父親的汙名。」


    「那麽……」


    瑪莉安奴輕聲說道,我感覺到她似乎露出微笑。是我的錯覺嗎?


    「明天就一定得獲勝才行了呢。」


    「也對。」


    文生深深吐了一口氣,輕輕微笑。


    「你說得沒錯。」


    9


    決鬥,失敗便是死亡。我不知道,無所謂,要死就死吧,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或許吧。話說回來,我到底要作這種事到什麽時候?您怎樣、瑪莉安奴怎樣的,這種說話方式是怎樣?完全就是一副侍女的口吻。真惡心。為什麽我對這種事特別在行?子爵也——那個該死的惡人也經常說我學得很快,這並不是值得高興的長處。而且,竟然還敢說我是妓女。雖然我早已習慣受到屈辱,這種事我能夠忍耐。但是,並不代表我不在意。討厭,討厭,啊啊,討厭,討厭,討厭。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就越發討厭。


    遺產……?別開玩笑了。太沉重了,能不能別這樣?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不要對我有任何期待,不要替我著想。那會讓我呼吸困難。我不能接受。我不是你們所看見的、感覺到的我。那並不是我。


    我在騙人,我欺騙了所有人,正因如此才能成功陷害子爵。活該,這是我的絕招,我最擅長的就是從背後捅人一刀了。我很肮髒,我很卑鄙。但是,為什麽?強盜之一要將子爵從馬車上拖下去時——子爵卻打算掩護我,所以——我一邊笑著,一邊心想著活該——我的心髒彷佛被看不見的什麽重重地刺了進去。


    那份痛楚是什麽?


    害怕?極度緊張?還是同情?罪惡感……?


    明天早上,魔術師文生若是敗在魔術士艾德嘉手上而死去,我的心髒是否又會疼痛?


    明明應該是無所謂的。


    要互相殘殺就去殺吧。


    遺產?收下不就好了?錢擁有再多也不嫌多,沒有的話就隻能餓死了。既然有人要給我,我就開心的收下,這樣不就好了?


    明明這樣就好了。


    好惡心。文生的態度明顯地改變了。在子爵身邊時,也曾有其他貴族用那種眼神看我,所以我隱約可以理解。肮髒的臭豬玀。惡心死了,真令人反胃。反正,公豬會想的就隻有那檔事而已嗎?肮髒,肮髒,肮髒,我想了起來。貴族們的眼神、蒼白的手、以及假裝高貴的低劣臉孔。


    好惡心。一切都惡心得要命。


    最惡心的——就是那些油膩視線的焦點,我自己。


    我本身便是最惡心的存在。


    在黑暗的房裏,我在床上縮成一團,我想逃出去,我拚命想著。


    窗戶,碎裂了。


    10


    魔術士的決鬥有個不成文的原則。非常簡單,就是隻以魔術一決雌雄。那並不是法律,也不是有人製定的。但魔術士想要力量,魔術士為了證明自己的力量而爭鬥。若不能以魔術一較高下,就失去了決鬥的意義了。


    但是,羅迪姆號角團的其中一人破壞了這個原則。魔術師馬加羅也給予最惡劣的評價。他很清楚,他們身為魔術原理主義組織,卻是會在決鬥中使用魔術之外手段的卑劣之人。


    不,他不清楚。或者該說,雖然成為那群人的一丘之貉,但他沒想到同門的艾德嘉竟然會墮落到那種地步。


    他俯瞰著雷克拉蒙庭園的道路,淩晨五點的天空還相當昏暗。


    「艾德嘉,放了瑪莉安奴。」


    「呼哈哈,你在生氣嗎?文生。」


    除了艾德嘉之外,還有另外兩名羅迪姆號角團的魔術士。這兩人似乎抓著瑪莉安奴。瑪莉安奴似乎被剝奪了行動自由、也無法出聲,但她還活著,也有意識。文生感覺到這一點稍微放心下來,但正如艾德嘉所說,他忿怒得不能自已。


    大概是六個小時前,他因為聲音醒來,發現瑪莉安奴不在屋裏,一開始他還以為她是自己決定離開的,但房裏的窗戶玻璃碎裂、室內也有扭打過的跡象。文生開始尋找瑪莉安奴,找著、找著、找著——這肯定是羅迪姆號角團、是艾德嘉幹的好事。他不是後來才想到,而是一開始就察覺了。


    但是,內心某處仍想否定這一點。


    最後自己終於接受事實,來到這裏。


    來到決鬥場所。


    「說得也是,我多少、不、相當生氣。」


    「我真高興,文生,我之前一直想惹你生氣,


    卻怎樣也無法如願。你總是麵無表情、對我沒有半點興趣、總是無視於我。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真情流露的模樣,真是爽快。」


    「你是為此才綁架瑪莉安奴的嗎?」


    「不,不隻如此。是為了獲勝。」


    「就算不要這些無聊的小把戲,你也有機會獲勝的。」


    「你也有機會……?」


    艾德嘉的聲音、全身的氣息瞬間充滿怒氣。


    看樣子似乎是上鉤了。


    「或許是這樣,多多少少吧。就算是老老實實的決鬥,我也會有勝算吧?你總是那樣……!你總是那樣藐視我!而且,是冷靜地、穩重地從上方俯視著我!你知道嗎?這是最大的侮辱!就是那份屈辱使我瘋狂的!你以為我是自己想墮落而墮落的嗎?文生!不對!是你害的!要是沒有你,我就……!我─—」


    「款暗jais嘔劾磊」


    文生並沒聽見艾德嘉的怒吼。他進入特殊精神集中狀態,進行發動魔術的準備。接著,詠唱咒語,將其發動。是雷咬擊。從文生木杖前端放出的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抓住瑪莉安奴的兩名魔術士之一。這時,文生已經衝了出去。眼睛看不見的我無須遲疑。另一個魔術士相當狼狽,輕輕鬆鬆就找到機會。他用木杖重重一敲,一擊、兩擊,魔術士倒下,但似乎還有意識。無須同情,我用鞋底抵住他的喉嚨用力一踩,他發出「咕」地一聲便不省人事了。


    「瑪莉安奴,你不要緊吧?」


    我下意識地抱住瑪莉安奴,觸碰到她。


    她的雙手被反綁在後,並被摀住嘴。我立刻將其解開。


    「……非常抱歉。」


    「你為什麽要道歉?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一邊回答,文生將瑪莉安奴藏在身後,麵向艾德嘉。


    「礙事的人已經排除了。艾德嘉,我不會躲也不會逃,一決勝負吧。」


    「……勝負?你說勝負……?閉嘴,文生。你竟然……你竟然、這真是……出乎意料。真是的,你就這麽想背叛我的期待、這麽想贏過我嗎?這麽……你這家夥……!」


    「瑪莉安奴,請你退後。」


    文生讓瑪莉安向後退。


    魔術師的決鬥,一瞬間便能分出勝負。除了一開始讀出對方的招數外,剩下的就是單純的能力較量了。簡單地說,就是這樣。艾德嘉的精神相當紊亂,卻又同時能感覺到強大的魔力。他打算做什麽呢?艾德嘉與火元素精靈相當契合,從有著相當距離卻仍能讓皮膚感覺灼熱的魔力看來,他打算用相當大的魔術一口氣分出勝負嗎?那恐怕是,紫火炎籠。那是艾德嘉能夠駕馭的魔術當中,最強大的炎之精靈rig的元素魔術。但是,在那樣的狀態下,要集中精神可能得費一番工夫。此外,紫火炎籠的咒語很長。文生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伊茲魯哈王國采得的礦石伊其西修塔羅,與用煉金術製成的利哈石。他讓精神集中,無,空洞,精神與下層精靈界連結。一瞬間便盈滿了。藉由訓練刻劃在心中的咒語脫口而出。


    「鶯爛deus叛紋婁」


    雷之精靈aw一瞬間便將伊其西修塔羅與利哈石吃個精光。文生所持有、由隻生長在黑暗大陸的白露桂這種樹製成的木杖前端,鑲有一顆透明石子。雷電落在那顆石子上,經由石子襲向艾德嘉。轟雷槍,這是在創造現代魔術傑作之一的爆雷索過程中產生的魔術。並沒有爆雷索那麽洗練、也無法自由操縱,但艾德嘉仍在準備魔術而動彈不得。要命中一個動也不動的標的還不算困難,而且轟雷槍的威力是雷咬擊的好幾倍,魔力的消耗也不在話下。這麽一來就結束了。文生使出渾身解數施放的一擊擊中了艾德嘉——看似如此。


    「……消失了?」


    沒錯,消失了。落雷應該確實擊中艾德嘉了,但那一瞬間,他似乎聽見某種聲音,彷佛碎裂一般的聲音,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無論如何,艾德嘉並沒被打倒。不僅如此,他已經要發動魔術了。文生的腦海裏,外界的景象突然曆曆在目。看得見,聽得見聲音,看得見空氣流動,看得見內心。瑪莉安奴害怕著、擔心著,看著自己。艾德嘉即將施放魔術。那是殺氣、憎惡。精靈,是炎之精靈rig,紫火炎籠。


    來了,艾德嘉打算攻擊我嗎?


    「deoldmeld湛禮致真monreydmeyray縫炎媚炎agnagmegda穿燈婆」


    不對。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


    「──住手,艾德嘉……!」


    文生衝出去,飛也似地跑著。瑪莉安奴,他一口氣衝向愣在原地的瑪莉安奴。趕上了,來了,魔術,紫火炎籠,那是以宛如鞭子般燃燒的炎之精靈rig紫焰纏住目標、將其燒盡的魔術。紫焰的數量及大小依術士的力量而定,總之,就算胡亂打滾、匍匐,都無法逃過。必須離開,不離開的話,我會燒死。好熱,好燙,我正在燃燒嗎?衣服、皮膚、肉,傳來陣陣焦味。我或許有發出慘叫,一邊貼在地麵想盡辦法將火熄滅、一邊淒慘的哭喊也說不定。但是,為什麽?艾德嘉,為什麽你要攻擊瑪莉安奴?轟雷槍為什麽對你起不了作用?我不知道,觸視已經無法發揮作用,好暗,漆黑的世界。即使如此,我還是察覺到艾德嘉走近。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文生,真是淒慘。不過,我真驚訝,沒想到你竟然會用轟雷槍,那不是很難的魔術嗎?很強的魔術。要是真的吃下一擊,我必死無疑吧。我就是為此準備的,是寶珠喔。『洋加之盾』。你也多少聽說過吧?能夠吸收元素精靈之力,由魔術師伊普西拉與機術師宜尼?甲戈爾共同製作出來的幼寶珠。雖然剛才那顆一次就壞掉了。那可是很貴的呢,一顆九十萬達拉,真是虧大了。」


    「……為……為什麽……」


    「為什麽要攻擊那個妓女?你還不懂嗎?真是出乎意料的愚蠢呀。結果不是顯而易見嗎?比起攻擊你,還不如攻擊你迷上的妓女還來得更有效。若是那個妓女死掉,就跟你自己死掉同樣痛苦,若是你掩護妓女而死,待會兒我再慢慢料理那個妓女就行了。無論是哪一種,對我來說都同樣愉快。」


    「……不要……對……瑪莉安奴……」


    「真討厭,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指望我會聽你的請求嗎?不至於吧?即使如此,你還是哀求著我,拜托我放過那個妓女。真是令人火大,令人不爽,令人不爽!」


    頭部被重重一踢,是鞋尖嗎?瑪莉安奴發出慘叫聲。這種感覺,是疼痛嗎?還是後悔呢?


    「呼哈哈,對了。對了,文生,你知道嗎?你的父親,也就是我們老師的先師.魔導士德烏斯,你知道他是被誰殺害的嗎?」


    我的——父親?父親、嗎……?為什麽、要提他?提、父親……?


    「是羅迪姆號角團,由團長黑伊姆大師率領的八名魔術士,殺了你的父親。」


    「……什……麽……?」


    「你的父親雖年邁,卻仍驍勇戰鬥呢,用魔術喔,羅迪姆號角團八人當中被殺了五人,沒有辦法,最後黑伊姆大師等三人用劍將他刺殺,並用魔術燒毀遺體。不過,看起來還是不像在決鬥中落敗而死就是了,表麵上,羅迪姆號角團並不承認他們殺害了德烏斯。但是我聽到這件事後心想,再怎麽優秀的魔術士,最後還是敗在小人的劍上。那麽,魔術的力量算什麽?無聊,實在是太無聊了。魔術簡直是太愚蠢了。現在也是,比我有才能的你,像這樣奄奄一息。你相信的力量不過就是這麽一回事,你真是愚蠢。」


    我很愚蠢。


    的確,或許是如此沒錯。


    因為,我現在聽到當時一百一十八歲的父親,麵對八名魔術士,還打倒了


    五個人——


    我高興得不得了。


    父親並非隻注重理論,他是偉大的魔術士。父親與我,最後都走上相同的道路。我在父親身後追趕著他,這件事更是讓我開心。


    「……謝……謝……」


    感謝的話語自然地脫口而出。


    雖然不是故意的,但這反而讓艾德嘉怒火中燒。


    「啊啊?什麽……?謝謝?搞什麽鬼?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文生。咦咦?你——夠了,把我當白癡也有個極限。我不原諒你,竟然把我——當成空氣。別開玩笑了,果然是嗎?是這樣嗎?好吧,我知道了,就讓你看看吧,讓你看個清楚。我已經不是你所認識的我了,我的力量在你之上。我要用這份力量,殺了你珍惜的妓女!」


    「……住……手……住手……!」


    文生想用僅存的一絲力量抓住艾德嘉的腳,但這副身體太過笨重,動彈不得,沒有辦法移動半步。啊啊,瑪莉安奴……!快逃呀!求求你,快點逃!如同艾德嘉所說,若是你被殺了,我會受不了的。我怎樣都無所謂,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活下去。一年了,這一年來你都待在我身邊。你總是令人難以接近,我們之間的距離與一開始幾乎沒有改變。即使我半開玩笑地教你魔術、鼓勵你讀書,你的態度還是幾乎沒有改變。屋子裏也是,雖然你總是打掃得一塵不染,卻幾乎沒有改變家具等配置。安靜、平穩,話雖如此,卻又有些溫暖。我愛著這樣的氣氛,喜歡感受營造這種氣氛的你。一想到你可能要離開,我便焦躁不安。你在這裏,你在我的身邊。曾幾何時,這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事,即使那並非理所當然。


    瑪莉安奴。


    也就是說,我不想失去你。


    憑著這個意念,我總算抓住了艾德嘉的腳,但已經太遲了。


    「nililnummolselzel我中子淨化閻魔也」


    這個咒語是——冗長、複雜、加上特殊暗號的上位高古語咒語。


    不會吧?我心想。艾德嘉已經到達那個程度了嗎?他已經能接觸被認為是最難應付的元素精靈之一,炎之精靈nig,並且使他服從了嗎?


    藍色火焰。


    以狂暴的藍色大火燒盡目標,是超高級元素魔術。


    文生大聲疾呼。住手!快住手呀!求求你,快點住手!求求你、拜托你……!不要燒死瑪莉安奴,不要燒毀她!不要殺掉她!要殺就殺我好了!拜托,殺了我吧……!


    「dagelisfondvond真藍蓮往還涅盤王sevenneven+」


    但是,咒語的詠唱並未停止。光是拉扯他的腳,是無法擾亂艾德嘉集中精神的。不行了,不行了嗎?已經來不及了嗎?


    「喪——慧——手——翅——痲——衛」


    來不及了,藍色火焰已經發動了。


    燃燒起來了。


    艾德嘉。


    「……逆流……?」


    按照米格羅.拉普索爾德所說,這是想向個性殘暴的元素精靈們借用力量卻失敗時會產生的現象。並非朝向目標,而是朝著自己本身發動魔術。文生緩慢地遠離滾倒在地的艾德嘉,將手伸進燒焦的外套口袋中。媒介,無限凍土生產的冰石碎片,與用防水耐熱布包裹著的哈克巴涅草。「……文生……嗚喔喔喔!」艾德嘉,你呀。「可惡……好燙……好燙好燙好燙啊啊……!」錯估了自己的力量。你並不夠冷靜。「——救、救命……呀……!快來人呀!文生啊啊啊啊……!」我沒有必要同情被火焰燃燒著的你。但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對你所做的事情的意義。我拒絕了你。不僅如此,甚至無視、疏遠了你。但你仍未因此放棄,我也仍然保持相同的態度。的確,使你發狂的人或許是我。我集中精神,有時,我相信精神能夠超越肉體。


    「寒磁罪母剎re外naura矛judas怨冰結酷寒冷獄」


    我的朋友水之精靈hyd與時間精靈eo呀,請求你們,讓即將把艾德嘉燒盡的炎之精靈nig冷靜下來。我祈禱著,發動了縛冰獄。


    我聽見瑪莉安奴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的聲音。


    我心滿意足地墜入黑暗中。


    11


    「——我也老了呀,本來好幾次都以為不行了,幸好認識而過來幫忙的醫術士技術很好,加上應急處理做得很好。雖然傷得很嚴重,要完全治愈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已經度過危險期了。」


    「是……這樣嗎?」


    「哎呀,聽到你衝過來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還心想那大概來不及啦。魔術造成的燒傷都很嚴重的,而且若是被燒死,想蘇生恐怕都有困難哩。在我差點放棄時,你還跟我說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多虧了你的當頭棒喝,千鈞一發之際,我才想起了醫術士的精神。光是年齡徒增,真是丟臉呀。」


    「不……瑪莉安奴並沒有……」


    「你用不著謙虛。多虧了你在治療期間好幾次替文生先生加油打氣。還有另一個人,女孩子的——叫什麽名字,艾德嘉小姐嗎?哎呀,魔術士總是有好幾個什麽真名假名的,我都搞不清楚了。總之要不是你說連那個人也一起救,我才不會將她搬來這裏。魔術師馬加羅也很感謝你,那當然囉,畢竟對那一位來說,你可是他兩名弟子的救命恩人呢。」


    要是認真響應,這位老醫術士話匣子一開就永遠不會結束。他已經學到教訓,接下就沉默以對,並找機會向老醫術士告辭,離開診療室。


    這間霍恩格朗診療所,除了所長老醫術士瑪夫?霍恩格朗以外,還有幾名見習醫術士。有五間病房可收容住院的患者。之後他並沒有與現在應該住在四號房裏的艾德嘉見到半次麵。她——沒錯,艾德嘉是女性這件事,他是從霍恩格朗那裏得知的,她應該也不想見到我吧。話說回來,為什麽文生會發動縛冰獄救了被藍色火焰包覆的她呢?他完全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沒有理解的必要。


    艾德嘉打算殺了文生,而文生救了那樣的艾德嘉。這項事實隻與兩名當事人有關,而當中的意義也隻要他們兩人了解就好了。接下來就隨他們高興吧,與我無關。這麽一來——到今天,就真的、完全地、永遠無關了。


    五號房。


    他沒有敲門就走了進去。


    文生在床上坐起身,麵向窗戶。臉色已經紅潤許多,但原本就削瘦的他比之前更加纖瘦了。燒傷已經治愈,但燒焦的毛發曾一度剃掉,現在還跟光頭差不了多少。比起傷員,他看起來反倒更像是病人。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一個人靜靜地等待結束的時刻到來。看到他這副模樣,一瞬間,內心差點動搖。


    「瑪莉安奴。」


    文生轉向這裏,他的臉上浮現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雖然打算回答,但我忍了下來。


    「——瑪莉安奴,你怎麽了?我知道是你,雖然我看不見,但能夠感覺得到你。」


    治療當中,文生好幾次陷入危篤狀態,一般而言,燒傷高達皮膚表麵積的三成就會有生命危險,而文生的燒傷程度卻高達四成,不僅是循環係統,全身數個髒器都產生障礙,就連大腦也受到嚴重的損傷。醫術士請我握住他的手呼喚他的名字,我答應了。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拒絕。畢竟,沒有辦法,雖然我不想這麽做,但他畢竟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雇主。這就是所謂的人情義理吧,我還是每天做家事、每天來探望他。在他恢複意識之後,也會跟他說幾句話。您覺得還好嗎?是這樣嗎?請您好好保重。那麽,瑪莉安奴明天再來看您。


    「瑪莉安奴。」


    但是,應該已經夠了。


    「——瑪莉安奴,你為什麽不回答呢?我感到非常不安。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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