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我將比我年長、且體型壯碩許多的孩子耳朵咬得稀爛。


    那小子原本是在某個裝出慈善家嘴臉的偽善貴族所經營,充滿屎尿味的孤兒院中作威作福的暴君。無論對誰都恣意地逞欲或施加各種暴行,是天生的虐待狂、反社會人格、變態的臭小鬼。


    將那家夥的雙耳咬爛後,我成了孤兒院的英雄。


    下個瞬間又化為新任暴君。


    我是個比他還重度的虐待狂、反社會人格、變態的臭小鬼。


    孤兒院成為我的王國。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那份回憶窮極無聊、不值一提,且可有可無,早已被我舍棄在這汙濁不堪的塵埃從空中飄落、黎明前的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九區?庫拉納德歡樂街以外的遙遠街道了。


    「不過那女人還不差,上過之後就殺掉未免有些可惜啦。」


    頂著飛機跑道頭(※注:將中間頭發剃光,隻留下兩側頭發,與龐克頭相反的發型)的銀疾輕撫下顎訕笑著。他雖然是個殘暴的家夥,但笑聲充滿諂媚,令人感到不快。而在銀疾身旁拍著手發出嘎嘎嘎的怪聲、留著辮子的約翰?比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也沒辦法,誰叫那女人不懂得什麽叫售後服務哩?不聽話的女人就是要上過後殺掉,否則就會被爬到頭上來,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怎麽行?」


    「呆子!給她顏色瞧瞧後就死掉不就沒有意義了嗎?嗚嘿哈哈哈哈嘿哈哈!」


    「那倒是!嘎嘎嘎!」


    「約翰?比,你真是個大白癡。」


    「吵死了銀疾,你沒資格說我。」


    「不,像你這麽笨的家夥天底下還找不到幾個哩。老大你不這麽認為嗎?」


    「沒、沒沒沒沒有這回事對吧,老大?」


    銀疾藉由貶低約翰?比來讓自己顯得多少有用一些,而約翰?比則打算扮演即使被銀疾揶揄也不會怨恨對方的好好先生。兩人明明都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凶手,這副像被馴養的狗一般的姿態是怎麽回事?


    念頭一閃。殺了他們吧?


    我就這樣重複著同樣的事。支配他人、得手後感到厭煩、破壞、再次感到饑渴。不應該是這樣的,這種煩躁的情緒一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我想要的不是這種東西。那麽,又是什麽?我想追求的究竟是什麽……?


    「約翰?比。」


    被點名的約翰?比臉部抽搐著,咽了咽口水。


    而在一旁等著看好戲的銀疾,比連毛蟲都不如的害蟲還要差勁,跟臭氣衝天、令人難以忍受的廚餘沒什麽兩樣。


    「銀疾,你也是。你們都是白癡,是比水蚤還低等的垃圾。」


    約翰?比與銀疾瞬間四目相對,接著露出僵硬扭曲的諂媚笑容。對不起,您說得沒錯,兩人低下頭想用開玩笑的語氣蒙混過去,但卻冷汗直流,渾身打顫。隻會諂媚奉承的家夥,煩死了,混賬,無聊。沒錯,無聊,一切都是這麽無趣,無趣至極,令人不禁萌生殺意。沒錯,殺,殺,殺了他們。


    我舔了舔嘴唇、一歪頭,兩人就倒退了好幾步。但他們撿回了一條命。


    「——白發、左右不對稱的奇特服裝、總像抽搐般的表情、右眼藍左眼黑,簡單好認,絕對不會錯。」


    前方。


    那家夥從十美迪爾前的角落走出來,站在道路正中央。


    那是個身穿長度及膝的外套、留著淩亂胡子、眉毛下垂的男人。


    「你是『蛇蠍』的塔裏艾洛吧?」


    「你、你是誰?」


    「什麽人?」


    銀疾和約翰?比立刻拔出武器擺出架勢。但他們倆或許正在內心鬆了一口氣也說不定。要是那家夥沒有出現,自己現在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我——大概已經讓銀疾和約翰.比停止呼吸了。但是做那種事並沒有任何理由,不過是發泄情緒罷了。


    塔裏艾洛。


    那確實是我的名字。


    塔裏艾洛瞇起右眼,左眼睜得老大。


    「那又怎樣?」


    「我是來請你還錢的。」


    「錢……?」


    「沒錯。」


    那家夥從外套口袋中拿出折得爛爛的紙張,攤開放到地上。


    「這是付款通知,畢竟是工作,我還是做了一份。」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塔裏艾洛將銀疾和約翰?比推開,踩上紙張。


    「我是不借錢主義者。」


    「我想也是,像你這種人,與其用借的,倒不如直接用搶的。沒錯吧?」


    那家夥露出淺笑,將雙手伸到腰後,要動手嗎?


    「我知道的。雖然我是討債人,但工作並不一定是要回借款。我要請你還來的,是六天前你和你的手下殺了某個男人後搶走的錢。男人的名字是衛?魯茲,他每次總是將當侵入者好不容易賺到的錢拿去賭博花光,是個沒用的家夥。發色是棕色、眼睛是深藍色、w型下巴、大鼻子。身高約為一百七十六桑取美迪爾,體重雖然不確定——」


    「你這家夥,淨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看我怎麽讓你閉嘴……!」


    銀疾和約翰?比衝向那男人的瞬間,我對於收這些雜碎當手下的自己感到火大。對方可是以一對三也麵不改色的男人。光是這樣就能看出他並非簡單的角色,而且他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空隙,很明顯是職業級的。


    但那兩個白癡卻了無新意、毫無準備的直直向前衝過去。因為對方乍看之不怎麽起眼,所以誤認為隻要兩人一起上就能打倒他嗎?若是這樣,他們就真的是毫無用處的大笨蛋,很快就會因為自己無藥可救的愚蠢得到相對的報應了吧。


    「——咿!」「啊嘎……!」


    結果,兩個白癡就這樣被那個男人從身後抽出的棍棒打中側臉,難看地倒在地上。左手持棍、右手握著摩德洛裏短刀,是雙刀流嗎?但那家夥並沒有砍了那些白癡,隻用左手的棍棒兩三下解決掉。剛才那家夥是怎麽移動的?速度絕對不慢,但似乎也沒有多快,而且半點魄力之類的都感覺不到。簡直像是他們兩人自己衝向那家夥的棍棒挨揍似的。盡管不可思議,但這件事就這樣理所當然般的發生了。他究竟是什麽人?


    「你用的招術很特別哩。」


    「沒那回事。『蛇蠍』的塔裏艾洛,據說你會使暗器是嗎?」


    「沒錯。」


    塔裏艾洛右臂由下往上一揮,某樣東西從袖子裏倏地飛出,是鎖煉,前端掛有秤錘。男人側身躲過了秤錘,但塔裏艾洛一開始瞄準的就不是那家夥,而是他右手上的刀。


    「就是這樣。」


    抓緊順勢纏住短刀的鎖煉使勁一拉。那家夥沒將刀放開也好,這使得他腳步略微不穩,這樣就已足夠了。


    塔裏艾洛向前衝去。那家夥雖然用棍棒瞄準塔裏艾洛的側臉,但那種東西隻要用綁在右手的護腕便能輕鬆擋下。作勢要衝進他懷裏攻擊他,趁機縮短距離。原本打算趁那家夥閃開時纏住他來個頭錘,但卻沒能成功。


    不知何時,那家夥背對著塔裏艾洛。


    他看見那家夥的後腦勺。


    就在下一秒鍾。


    塔裏艾洛飄了起來。


    被摔出去了嗎?莫名其妙。那家夥果然會使用特別的招術。塔裏艾洛笑了,他一邊笑著,一邊縮起身子準備承受衝擊。那家夥看穿他的動作,將鎖煉用力一扯,因此塔裏艾洛是從肩膀先撞到地麵的。


    會被殺掉,他心想。


    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自己確實是活著的。


    在這裏,在這個


    世界,呼吸著。


    有好一陣子遺忘,而現在又回想起來了。


    塔裏艾洛睜大雙眼,立刻掌握了自己現在的狀況。鎖煉已經被砍斷了。而我以右肩著地的難看姿勢倒在地上,那家夥近在眼前,現在似乎正準備揮下手中的刀。我當時一定在想,下一秒,我的頭就會被他的刀砍碎,腦漿迸裂,一邊嘎嘎地笑著死去,就是這麽一回事嗎?若是維持現狀就會變成這樣。


    不,才不會哩。


    塔裏艾洛將左後方的牙齒咬碎。裝入特製牙齒中的皮區寇特h與唾液和空氣產生化學反應,轉變為大量的紅色黏液,一瞬間便充滿整個口腔。塔裏艾洛將其啐向對方。


    「——什……!」


    包括臉部,整個上半身被紅色黏液覆蓋,使得那家夥一時間停止了動作。當然,短刀也是。塔裏艾洛趁隙起身,用左手靈敏地將小刀射出。但那家夥雖然被蒙蔽眼睛,卻還是閃開了小刀。他應該不可能看見,卻像是看見了一般。是怎麽感覺到的?無所謂了。


    塔裏艾洛將護腕下推到可以遮住拳頭的位置,朝那家夥逼近。但那家夥退開了,不是直直後退,而是一邊用外套擦拭眼睛四周的黏液,一邊向左向右地、搖搖晃晃的後退,不讓塔裏艾洛有機會接近。他的動作令人焦躁,難以捉摸。既然如此,直接抓住他就好了。


    塔裏艾洛從皮帶上抽出兩端都掛有秤錘的短繩,朝那家夥的腳邊扔去。


    第一條是誘餌。


    讓他誤以為第二條是真的要攻擊,再用第三條成功纏住那家夥的右腳。


    而且,秤錘不偏不倚地擊中那家夥的左腳。


    那家夥失去了平衡。


    「呿……!」


    「呼哈哈哈哈哈……!」


    那家夥的刀朝著正要衝進自己懷裏的塔裏艾洛砍去,但動作變鈍的刀刃隻輕輕畫過臉頰的皮


    膚。棍棒擊中右肩,發出鈍重的聲響,但那是他故意挨打的。塔裏艾洛舔舔嘴,架住那家夥的雙手,讓他嚐嚐頭錘。一記、兩記,那家夥嗚、啊地呻吟,手中的刀與棍棒滑落。


    他這麽想。


    不對。


    並不是滑落。


    而是那家夥刻意鬆開的。


    為了讓雙手恢複自由。


    「——哈……嘎……啊……!」


    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麽?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左右的側腹。有某種東西從兩側壓住我,從那裏滲入某種東西,不像熱流,也不像振動,總之是某種強烈的感覺。是他的手,他做了某件事。呼哈哈,真有意思,你竟敢這麽做,畜生。雙腳打顫,頭暈目眩,令我幾乎要倒了下來,身體使不上力。使不上力?該死,別開玩笑了。


    塔裏艾洛向那家夥一拳揮去。他曾用拳頭揍死好幾個人,但那家夥卻輕鬆閃過塔裏艾洛的拳。簡直像是成人與孩子間的差異,我是孩子,而那家夥是成人嗎?難以置信,別開玩笑了,我不承認。塔裏艾洛輕咬舌頭。集中精神,那家夥一派輕鬆的表情,或許是認為已經成功將我壓製住了吧。你大錯特錯了,我要讓你知道這一點。


    塔裏艾洛搖搖晃晃地接近那家夥,接著突然壓低身子給那家夥一記掃堂腿。再衝向被掃倒的對方,一邊大吼著,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戴著附有尖刺的戒指,塔裏艾洛的拳頭不一會兒就讓那家夥滿臉是血。那家夥也準備接招。一被那家夥抓住關節,就不知為何全身無力。管它這麽多,他繼續揮拳。朝下顎揍了一拳後,感覺意識開始飄遠。那家夥用手肘攻擊喉結時,痛苦到以為自己會死掉。死,我會死,我會死嗎?不要,我還不能死,我不會死。塔裏艾洛整個人撲上去,死命攻擊那家夥,踹、咬、被揍、被踢飛、被摔落。適可而止吧,那家夥這麽說,邊將拳頭握成奇特的形狀揍向塔裏艾洛的左眼。塔裏艾洛一瞬間什麽也看不見,但仍一邊回答「才不要哩。」一邊攻擊著那家夥。


    2


    「……該……死……真是虧大了……」


    已經到極限了。雖然並非完全動不了,但已經走不動了。總之先休息一會兒吧。不,其實身體已經不聽話地向前仆倒。硬是扭轉身體,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倒向一旁。真糟糕,看樣子暫時是站不起來了。雖然偏向外側,但這裏仍是庫拉納德歡樂街,有許多小混混會盯上醉倒在路旁的白癡,將他們剝個精光。要裝死嗎?結果都是一樣的。對那些家夥而言,對方是活是死都與自己無關。當中大概也有人認為,對方若是抵抗,隻要殺了他就行了吧。畢竟這裏是艾爾甸。也就是說,因為被那臭小鬼感動而接下了愚蠢的委托,明明拿不到錢卻還是跟那種頑強的家夥大幹一場,最後成了這副跟破抹布沒兩樣的德性,全都因為我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那個混賬……竟然還在笑……」


    自己被他揍到眼球都快飛出來了,雖然不曉得那有什麽好笑的,總而言之,他不是個簡單的家夥。「蛇蠍」的塔裏艾洛。世人對他的評價不過是一群小混混們的山大王,事實上他的確沒什麽象樣的手下,但其魄力與頑強卻不容小覷,甚至令人對於他願意屈就於僅僅十人左右的小公會之首感到不可思議。


    「……誰也……不會料到,會變成這樣……吧……」


    真受不了。


    冰冷的地麵出乎意料地舒服。


    真想喝一杯。


    要到常去的那間店嗎?


    怎麽去?


    「……接下、來……」


    思考這種問題的期間,太陽都要出來了,不過前提是自己得能夠活到早上。沒人能保證,或者應該說相當不妙。臭小鬼,竟然委托我這種麻煩的工作,所以我才討厭小鬼。我非常討厭見到突然失去監護人的小鬼臉上的表情,以及將視線從那些家夥令人同情的臉蛋上移開的自己。因為對方抵抗,所以沒有辦法。我並不打算殺他。是他的運氣不好,不是我的錯。那麽,是誰的錯?


    硬要說的話,是社會嗎?是這個社會的架構有問題,所有人都是犧牲者。就連不過是個犯罪組織中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卻被治安維持騎士團盯上的,你的父親也是。被他們闖入自己家中,你的父親不曉得是因為激動或是混亂而胡亂揮劍,因此被我殺害。我雖然知道他有孩子,卻沒想到會演變成在他兒子麵前殺掉他的局麵。我覺得沒臉見他,感覺非常不舒服。父親被殺的你、以及殺了他的我都是犧牲者。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父親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我聽見腳步聲。


    因為是人煙稀少的道路,我不能說沒期待過自己或許能平安無事。但也沒有懷抱那種落空時會大受打擊的希望。隻有一個人嗎?沉穩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我該怎麽做?要裝死嗎?好不容易奪回來的錢或許又會被搶走,但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這原本就不是一份值得自己賭上性命的工作。必要時,要我求饒或做任何事都行。我可不是為了這樣無聊又淒慘的死法,而舍棄穩定的工作從遠方來到艾爾甸的。我微微睜眼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由於這一帶相當昏暗,因此隻能藉由遠方的光線隱約辨認那家夥的身影。


    那家夥穿得全身漆黑。


    身形瘦長。


    雖然並非會被誤認為女性的矮小身軀,但以男性而言,是會被歸類為纖瘦的體型。


    稍微有些鬆懈了。我立刻重新思考。要是光憑外表判斷別人,可是會嚐到苦頭的,尤其是在


    這個艾爾甸。有許多人盡管看來像個孩子,卻早已幹盡了在別的國家被處刑好幾次也不夠的壞事。在這個國家,所謂的善惡近乎於玩笑話。別大意了,千萬別懈怠。話雖如此,我也無法做些什麽。但是身上的錢。錢嗎?


    這就是所謂的職業倫理嗎?無論是怎樣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接受了委托就一定得完成,畢竟信用第一。那麽,該怎麽做?該如何是好?


    全身漆黑的男子逐漸接近。


    我悄悄將左手伸到腰後握住棍棒。乍看之下,那不過是附有握柄的短木棒,但其實裏麵包有金屬蕊心,因此前端較重。這種貼身短棍是哈茲佛獨立軍領地治安維持騎士團的製式裝備。危急時,用這家夥給他一記後逃跑嗎?不可能,我已經沒有那種體力了。比起這個,豁出性命殺了他或許還比較實際。無論如何,希望都很薄弱。


    對手很不對勁。


    那家夥很危險。


    並沒有確切的根據,頂多就是直覺或第六感之類的東西。但我卻能清楚感覺到,那個看似纖瘦的家夥,是個危險至極的人物。不是用頭腦,而是用身體察覺到那家夥的危險性。就像是被猛獸緊咬住喉嚨,死心地順從食物鏈、有所覺悟的小鹿一般。渾身無力。已經夠了吧,我幾乎要這樣告訴自己。順其自然吧,別再想些有的沒的了,這就是命運。會讓自己放棄一切的家夥,究竟是什麽人……?


    那家夥在五美迪爾前停下腳步。


    無法呼吸。簡直像是待價而沽的家畜。是誰會被人買去吃掉呢?即使被選中也無法抵抗,因為掙紮也沒有用,反正遲早還是會被吃掉。也不用思考是誰,因為沒有別的選項。


    別無選擇。


    那家夥能選擇的,隻有我而已。


    隻能硬幹了。


    握住貼身短棍的手微微用力,緊咬牙關。


    在我跳起來之前,那家夥又再次邁出腳步。


    不行,我已經失去先機了。無法起身,隻能靜靜待在原地。那個混賬是故意的嗎?若是如此,那還真是差勁。


    那家夥更加接近了。


    絲毫不紊亂,一樣平靜的步伐。


    難不成,他以為我是屍體?


    對了,路旁的屍體在艾爾甸並不罕見。我是屍體,是大型垃圾。這樣就好了,就這樣到別處去吧。


    二美迪爾。


    一美迪爾。


    喂。


    別在這時停下來啦。


    拜托,別停下腳步。混賬,為什麽停下來?


    是因為我渾身發抖嗎?


    「……喂。」


    不知為何我發出了聲音。


    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的臉。


    但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不會被殺。


    我有這種感覺。


    「能不能幫個忙?」


    我打算做什麽?


    就連自己也感到訝異,但我的左手放開了貼身短棍,微微一笑。


    「我連站起來……都很吃力。就像你看到的……雖然是自作自受。」


    全身漆黑的男子一語不發地俯視著自己。


    彷佛一閉上眼睛就會回想起似的,全身的疼痛蘇醒,幾乎要呻吟出聲,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該死,塔裏艾洛那混賬,早知道就先殺了他。反正他似乎是很固執的類型,總有一天一定會來找自己算賬的。要是被那種男人盯上,有幾條命都不夠用。沒錯,早知道就殺了他,應該殺了他才對。


    在白已昏死過去之前,那家夥都是一臉爽快的模樣。真是惡心的變態家夥,為什麽我沒有殺了他?


    那也是沒辦法的。


    我不是殺手。


    隻是個討債人。


    所謂的工作也有限度的。使人停止呼吸並不是我的工作。我所做的充其量隻是生意。討債、賺錢、生活。僅此而已。


    真無趣。


    說實話,我也不是沒這麽想過。


    不過呀——


    即使再怎麽無趣,即使死命掙紮、不斷跌倒,也要想盡辦法活下去的家夥,在這個城市中比比皆是。


    我也是其中之一。


    「來。」


    「……啊?」


    睜開眼。


    全身漆黑的男子蹲下身,將手伸向自己。


    「你不是要我幫忙嗎?」


    冰冷的聲音。


    並非壓抑感情,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缺少情感似的,如同贗品、如同人造物品般,透明、銳利、卻又漂亮得不可思議的聲音。


    我彷佛被那聲音吸引般伸出了手,男子毫不猶豫地握住。


    轉瞬間。


    被男子的手拉起,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


    「走得動嗎?」


    「不……不確定。」


    我沒什麽自信。眼下,光是這樣站著就已經讓我雙腳發軟,好不容易才撐住。手腳雖然沒有骨折,但肋骨斷了好幾根,內髒恐怕也受了傷。頭部及臉部滿是被毆打的傷痕,出血量也相當大。


    雖然如此,但男子的身體輕輕滑過脅下,讓我將手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要去什麽地方嗎?」


    「……啊,對呀。但是你——」


    我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麽。


    雲被風吹動,令人憐愛的月亮在地上撒下銀色光芒。


    月光映照在男子臉上。


    我不禁看得出神。


    那冷冽的淡青色瞳孔,令人難以置信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更甚於聲音。


    多麽俊美的臉龐。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3


    就某方麵而言,第三區或許是艾爾甸中最正常的區域。


    男女老幼群聚在此生活,過著極為理所當然的日子。那種生活雖然過於脆弱且虛幻,但大部分的人不緊咬著不放就活不下去。這種如同在遠離塵囂的山中以彩霞為食、悠然俯瞰下界的東方神仙般的生活方式,並不是任何人都能辦得到的。其中或許也有一天到晚滿腦子燒殺擄掠念頭的異常家夥在,但並不多。即使是被稱為惡黨、暴徒或垃圾的人,偶爾也想尋求能夠喘口氣的地方。因為就算是在令人作惡而厭煩的成長過程、環境或人際關係中變成差勁透頂的混賬家夥,也無法逃避自己生而為人的事實。


    接近第三區外圍,是相互重迭般並列著、經過一再粗陋修補而成的兩層樓老舊建築,那棟建築物便是其中之一。話雖如此,就在不遠處,第三區附有守衛的高級住宅區聳立,而這條街的居民就在這樣紛雜的空氣中,平安無事的度過每一天。這就是絕不富裕的人們的處世之道。衛?魯茲這個男人也是這樣生存著,卻不曉得是在哪一步走錯而迷失了。如此一來,會從崖上滾落也是很自然的事,這就是現實。


    金屬製的階梯鏽蝕得厲害,四處都是坑洞。


    若要抵達二樓深處的房間,還得先穿過堆積在外側走道上的大量垃圾不可,令人在粗話脫口而出前,倒比較想先歎口氣。


    門板是木製的,到處都長了黴,從邊緣開始腐爛。隻要施點力敲擊似乎就能破門而入。正當自己猶豫著該不該敲門時,門打開了。走出來的是一臉不快的小鬼。焦褐色的頭發幹燥粗糙,身上的衣服與皮膚都滿是汙垢,但卻有雙看來慧黠的眼眸。緊閉的雙唇看來有些傲慢,又有些可憐,彷佛必須忍受各種事情,幾乎被壓垮似的歪曲著。我討厭小鬼。


    「嗨。」


    「……什麽事?」


    「委托別人的人,不能問『什麽事』吧?」


    試著露出笑臉,但小鬼那充滿懷疑的眼神並沒有變化。算了,這樣或許比輕易相信任何人、聽到好事就黑白不分地撲上去來得好多了。


    「湯米?魯茲。」


    我將右手伸進外套口袋,取出信封交給那小鬼。


    兄到那個信封,小鬼似乎害怕地縮了縮脖子c


    「確認一下,這是拿回來的錢。」


    「……你真的去要了呀?」


    「因為這是工作。隻要接受委托我就會去做。」


    「你是白癡嗎?」


    「這麽回報我的嗎?」


    我用左手搔搔額頭,這次的歎氣聲聽起來像是打哈欠。啊啊,麻煩死了。小鬼就是這樣。總覺得有些可悲,難道非得將信封硬塞到他手上,逼他打開來才行嗎?


    小鬼艱難地打開信封倒過來,硬幣落在他小小的手掌上。一千達拉金幣二枚、五百達拉銀幣四枚、一百達拉黃銅幣八枚、以及五達拉青銅幣一枚,共計四千八百零五達拉。不算大錢,甚至隻能算是一筆小錢。而且,湯米?魯茲的父親衛?魯茲並不是因為那些錢被殺害的。他在郊外的酒吧中,對著一群吵鬧不休的家夥咂嘴。這才是衛?魯茲遭到殺害的直接原因。仗著凶暴且強悍首領的光環,自以為了不起的「蛇蠍」小混混之一聽見了咂嘴聲。該說是運氣不好呢?或是粗心大意呢?或許二者皆有吧。因為這點小事,衛?魯茲被私刑伺候,拚命求饒,被拖到塔裏艾洛麵前,因為他的一句「吵死了,殺了他」而決定了命運。衛?魯茲被殺了,身上的錢被「蛇蠍」的小混混們搶走。調查詳細金額也費了一番工夫,我參考小鬼的證言,跑了好幾間他父親常去的店。真是愚蠢的工作。


    「信封中有明細。對,就是那張紙。你會讀嗎?」


    「……一點點。」


    「是嗎?正如一開始所說,手續費是四成。也就是說,那些錢是你父親身上的錢的六成。四成我已經收下了。總共是七千八百零五達拉,所以我拿了三千。聽得懂嗎?其實我本來應該收二千一百二十二達拉的,不過就算你便宜一點吧。」


    「什麽意思?你是想表示親切嗎?」


    「別說蠢話。我對你親切有什麽好處?又不會變成我的貴客。我隻是懶得算太細罷了。」


    「我想也是。」


    「那就別問那麽多呀。」


    明明隻是個小鬼,但見到他那抽搐般的扭曲笑容,連我都不禁跟著苦笑起來。


    失去父親的湯米變成孤身一人。據說他連母親的長相都想不起來,就連她是死了還是失蹤都不清楚。湯米對於他唯一的至親,對父親趕到厭惡、憎恨、卻也擔心。即使他愛喝酒、好賭博又沒用,他仍是湯米無可取代的父親。


    我不會再移開視線。


    至少要正麵迎向他的視線。


    我隻是因為想做才這麽做的。


    「湯米。」


    「做什麽?」


    「記得是第六區吧。那裏有間收容所,你聽說過嗎?」


    「沒有,我不曉得。」


    「如果厭倦獨自生活,就去那裏看看吧。至少能討口飯吃。」


    「我才不會去哩,我會照顧自己的。」


    「是嗎?」


    我輕撫湯米的頭,他的頭好小。似乎又要被抱怨了,我立刻將手抽回,轉過身去。一度停下腳步,「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我原本想這麽說,卻又吞了回去。對方隻是小鬼。而且沒有問題是最好的。


    「再見啦。」


    我沒有回頭,揮了揮手,正要朝堆在走廊上的垃圾山走去時,「那個……」前委托人出聲叫住了我。


    「你還算小有名氣喔。大家都說你是個大好人。連我這種小鬼,都知道做那種事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喔。隻會耍帥,好像白癡。」


    或許我的確是個白癡,雖然這麽想,但我沒有響應。在做了白工後挨罵,還得側著身穿過垃圾山嗎?還真淒慘。但比起隻留給獨生子四千八百零五達拉的男人,或許還算好了。


    4


    第一次來時還想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習慣之後反而覺得相當自在,真是奇妙。


    黑發修剪成類似蘑菇頭的發型、金色高領服裝配上白色緊身褲、穿著茶色綁帶長靴、戴著銀框眼鏡的店長米開朗基羅,一如往常地在窗邊畫著奇怪的畫。


    這間店裏到處擺滿了米開朗基羅創作的畫或雕刻,裝潢似乎也是他親自操刀的。雖然不懂得藝術或美術,但一言以蔽之,這裏是個隻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的空間。而且還在持續進化中,米開朗基羅每完成一件作品,店裏就會變得愈發混沌。前陣子,在靠內側那桌的座椅上坐了四隻不曉得是人類還是動物的謎樣生物,驚愕之餘定睛一看,原來是製作精細的人偶。那些人偶過了幾天後便消失了,原本以為是因為占位子而撤掉的。一問之下,米開朗基羅輕鬆地回答:


    「喔喔,那個呀,那個已經賣掉囉基羅。」


    是用多少錢賣掉的,我並沒有追問下去。


    反正一定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金額。


    看樣子,身為藝術家的米開朗基羅似乎有固定的支持者,甚至連他隨意揉捏的黏土都有一定的價值。


    雖然無法理解,但就算試著弄懂世界上所有的事也沒有意義。


    算了,隻要接受有這麽一回事就好了。


    正因為自己無知,才會感到不合常理吧。


    「——所以,你將這間店告訴那位救了你的男人?」


    「是呀,我說了。」


    坐在幾乎已經算是自己專屬座位、吧台最內側的位子上,一邊喝著酒,一邊與總是坐在自己身旁、隻要有機可趁便想湊上來、似乎對自己有意思的女店員閑聊著。作為工作後的調劑,這樣究竟算是好或不好呢?雖然無法輕易斷言,但我並沒什麽不滿。


    「是個很奇特的男人。他一直陪著我到『地下醫術士托托』那裏為止。」


    「托托是那個醫術士大叔?」


    「雖然是非法的,但技術不壞。」


    「我知道我知道,隻要拜托他,就連墮胎也隻要三兩下就能完成喔。我朋友已經受他照顧好幾次了。」


    「好幾次呀?」


    「我記得大概是四、五次左右吧?」


    「那家夥,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吧……」


    「不可能不可能,要是她懂得小心謹慎,就不會懷孕那麽多次了。」


    蕾吉娜今年二十二歲,雖然是金發碧眼的肉感美女,但因為她那不加修飾的輕薄且乳臭未幹的態度及言行,使得她感覺比實際年齡還年輕。跟這個女人說話時,特別容易意識到自己是個中年大叔,令人難以忍受,但對方似乎就是喜歡這一點。


    「——總之,他連姓名跟住處都不肯說,似乎打算直接離開,我才會跟他說有興趣的話就過來這裏。」


    「喔。不過,若是庫拉尼不在時那個人來了,該怎麽辦呢?」


    「就讓他點他想喝的吧,全算在我的帳上。」


    「但是或許連他是哪個人都不曉得喔?」


    「你會曉得的。」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嗎?」


    「隻要見到就會知道。」


    「為什麽?」


    「長相。」


    庫拉尼側著頭,輕輕搖晃杯子。


    「見到他時,鐵定會大吃一驚。」


    「他長得怎麽樣?」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長得像他那樣的男人。」


    「很誇張嗎?」


    「是呀,會讓女人為之瘋狂的長相。」


    「喔。」


    蕾吉娜眼睛發光。真是直率的女孩,雖然不是壞孩子。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庫拉尼。」


    「那可真令人高興。」


    不過缺點是有些煩人就是了。


    庫拉尼不著痕跡地閃過打算纏上自己手臂的蕾吉娜,將見底的玻璃杯遞向吧台另一端。


    「羅肯,再來一杯。」


    「同樣的可以


    嗎?」


    發絲有些稀疏的中年男子停下正在擦拭玻璃杯的手,接過庫拉尼的杯子。以店長的名字為名的「米開朗基羅」這間店,名義上的男店員隻有羅肯一人。在穿著店長親自設計、不曉得該說是傳統或者創新、且暴露度極高製服的女店員當中,係著領結、身穿圍裙、身材微胖的禿頭中年男子顯得相當突出。


    但當羅肯在場時,這間店的氣氛完全不同也是事實。若是羅肯不在,這間店看起來彷佛是頭腦有問題的藝術家的後宮,說是賣酒,反而更像賣女人的店家罷了。因為有他在,這間店才勉強像是一間可疑的酒吧。


    而且別看他這個模樣,技術相當好,或者應該說非常了得。


    順帶一提,雖然因為他有前科而有些麻煩,但這裏是米開朗基羅的店。既然現在也在專心製作作品的那個男人知道發生過那種事,仍繼續雇用他,也就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


    庫拉尼從羅肯手中接過杯子,正要送到嘴邊時,蕾吉娜又湊了過來。


    她用略為低沉的聲音說著:


    「事實上,我有事想告訴庫拉尼。」


    「什麽事?」


    「這裏不太方便說……」


    蕾吉娜瞥了羅肯一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嗎?羅肯彷佛想起什麽事似地躲進廚房,真是懂得察言觀色的男人。


    「跟那家夥有關嗎?」


    「我不確定。」


    蕾吉娜似乎還在注意著廚房,是擔心羅肯會豎起耳朵偷聽嗎?庫拉尼聳聳肩,拿起玻璃杯站起身。往稍遠一點的座位移動後,蕾吉娜不是在他對麵,而是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後湊近自己。雖然令人感到為難,不過這次似乎是為了談論秘密。


    「之前不是有個叫亞妮葉思的店員嗎?雖然現在已經不在了。她死了,或者應該說是被殺害的。」


    「是呀。」


    若是因為有人死去就大驚小怪,是無法在艾爾甸生活的。話雖如此,因為是自己常光顧店家的店員,所以多少有些印象,對同事而言應該更加深刻吧。


    「已經過了一巡月左右了吧?她是個不太會說話,很內向的女孩對吧?以庫拉納德來說,她算是很少見的類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她真的是個罕見的好女孩喔。雖然我跟她並不熟,但琪奴可從前跟她很要好,所以非常沮喪。」


    「似乎是如此。」


    現在在另一桌招呼客人的琪奴可是歐克立德酋長國出身,巧克力色的肌膚與黑色短發十分相襯,給人一種凜然的感覺。雖然是個漂亮的女孩,但態度相當冷淡,別說是應答了,就連打招呼都隻有最低限度,很明顯是不適合招呼客人的類型。但卻意外地相當受歡迎,甚至還有不少客人是衝著琪奴可光顧這間店的。


    「因為她們的故鄉都比較偏遠,或許彼此惺惺相惜也說不定。」


    「咦?是這樣嗎?」


    「為什麽隻是一介客人的我會知道,而身為同事的你卻不曉得?」


    「嗯,這麽一提,我似乎聽過這件事?或許隻是我沒有仔細聽也說不定。這種地方意外地有我的風格吧?」


    「我不否認。」


    「對吧?」


    「然後呢,亞妮葉思怎麽樣?」


    「啊,對對對。然後,好像是四、五天前左右的事,又被殺了喔。」


    「?等等,『又』是什麽意思?」


    「『又』就是再一次的意思呀。」


    「我不是問你字麵上的意思。是誰被殺了?」


    「葆拉。」


    「葆拉……?」


    庫拉尼蹙眉,在腦海中一一省視在這間店裏工作的店員名字。


    首先是眼前的蕾吉娜,以及琪奴可、羅肯。


    接著是大受男性們歡迎,卻被女性們徹底討厭,自稱十六歲的潔西利雅。


    身材魁梧且長相顯眼,個性開朗的依蕾奴。


    雖然是個美人,但一喝酒就會性情大變的曄蓮。


    與其說是豐滿,倒不如說是肥胖的瑪莉琳。


    亞妮葉思死後新來的貝菈,除了知道她的嘴唇右邊有一顆痣外,對她仍是一無所知。廚房裏有一位專門做菜的店員,但我記得那家夥應該是個男的,名字叫奧斯華德。


    除了幾乎都在店裏,但總是埋首於繪畫或雕刻的店長米開朗基羅外,總共有九人。庫拉尼知道的就是這些。


    雖然生意相當興隆,但並不是多大規模的店麵,因此應該沒有其他尚未見過的店員才對。


    「你聽好,蕾吉娜。我現在並沒有忙到連聽你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畢竟是今天的工作平安結束後才來這裏喝一杯的。但是所謂的談話,不曉得對象是誰就沒有意義了。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呃……或許吧?」


    「是嗎?那就好。既然如此,請你說得清楚一點。葆拉是哪裏的什麽人?」


    「她是我的朋友,現在不在任何地方喔?」


    「因為她已經死了吧?」


    「嗯,沒錯。」


    蕾吉娜垂下肩膀,悲傷地歎了口氣。


    想歎氣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那個葆拉是你在哪裏認識的?」


    「算是點頭之交吧?曾經有一次一起喝酒。」


    「也就是說,並沒有深入交往囉?」


    「討厭啦,庫拉尼真是的。我雖然不討厭女孩子,但我喜歡的可是男人喔?」


    「我不是指那件事。」


    「咦?是嗎?那是什麽事?」


    「是葆拉吧,被殺掉的那個。」


    「對對對,葆拉被殺害了。雖然我不太清楚,但她是感覺有點討厭的女生。有w型下巴,咪咪又超大的,那怎麽看都是去隆乳的吧。但我想她並沒有壞到會被人殺掉。吶,庫拉尼也是這麽想的吧?」


    「啊,是呀。很遺憾,我應該沒有見過那個叫葆拉的女人。」


    「那當然囉,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又不是庫拉尼的。」


    或許是有所不滿,蕾吉娜像個孩子似的鼓起臉頰嘟起嘴。要說我不感到焦躁是騙人的,但若是針對這一點說了什麽,鐵定隻會讓話題更偏離方向罷了。庫拉尼啜了一口威士忌。


    「總而言之,我已經知道你的朋友葆拉在四、五天前遭到殺害了。你要說的隻有這些嗎?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哀悼葆拉的死嗎?」


    「才沒有呢。雖然我覺得她有點可憐,但我跟她並沒有那麽好。」


    「那是怎麽樣?」


    「我不是說又被殺了嗎?」


    「你是說了,幸好我還記得。」


    「亞妮葉思、葆拉,還有……」


    「……喂,還有呀?」


    「嗯,夢女島的夏隆。」


    「夢女島?就在附近嘛。」


    「咦?庫拉尼,你去過嗎?明明都已經有我了,你這個花心大蘿卜!」


    「等等,葆拉該不會也是在這種店裏工作的女人吧?」


    「咦?我沒說嗎?葆拉之前是在月光喔。」


    「同樣是在八丁目這一帶嗎?」


    占了艾爾甸第九區大半部分的庫拉納德歡樂街,有著俗稱三丁目、四丁目、六丁目、八丁目、十一丁目、十二丁目的區域。沒有從一丁目開始排序,是因為舊的道路因時代潮流而毀壞,新的道路鋪建,街道改變所致。這間米開朗基羅、夢女島與月光同樣位於庫拉納德八丁目,也就是都在附近。


    「那個叫夏隆的女人是何時被殺的?」


    「嗯,是什麽時候呢?我想大概再早一些。十幾天前吧?而且我跟夏隆並不熟,因為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見過麵而已。」


    「也就是說一巡月內,


    這附近有三個女人被殺嗎?」


    「對!就是這樣。」


    「嗯——」


    庫拉尼動動頸部,骨頭發出喀喀聲,他挑起單邊眉毛。


    「這是常有的事吧?」


    「是這麽說沒錯啦。」


    「頂多就是你自己也小心一點。錢、力量、能夠依靠的男人,當然女人也行,無論用任何手段。無法保護自己的家夥就無法生存,這裏就是這樣的城市,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能夠依靠的男人。」


    蕾吉娜指著庫拉尼,露出微笑。


    別開玩笑了。


    「我隻是個討債人,隻會為了錢而行動。」


    「謊話連篇。」


    「如果是工作,來多少件我都接受。」


    「你要拿四成?」


    「是呀。」


    「可是庫拉尼很認真聽我說話呀。」


    「這是喝酒聊天吧,因為我有空。」


    「吶。」


    蕾吉娜緊咬下唇,雙手用力壓著自己的膝蓋。


    難得見到她如此認真的表情。


    「我希望你聽我說的,是接下來的內容。」


    「是什麽?」


    「你覺得會是誰殺了亞妮葉思她們?」


    「誰知道?」


    「是同一個人嗎?」


    「不曉得,這是我專業範疇外的事情,我不清楚。」


    「庫拉尼以前曾經待過治安指示騎士團吧?」


    「是治安維持騎士團。」


    「你們會找出做壞事的人抓起來,是正義的夥伴對吧?」


    「不是那樣。」


    庫拉尼淺淺一笑,一口氣將威士忌喝下。


    杯子已經空了。


    「決定何者為惡的,是國家、國王、國王身邊的人們。簡單的說,配合國家、國王或多數派的人們掃蕩溝鼠,就是我那個組織的任務。順帶一提,你所謂的正義,其實是有階級之分的。說得明白一點,比起一般大眾所認為的正義,騎士的正義更受重視。而一名騎士的正義,在大臣那類偉大的人麵前就一點用也沒有了。但就連大臣的正義,也能被國王輕易踐踏。」


    「唔……古德王?」


    「這個嘛,這個國家也有國王,隻是存在而已。」


    「那麽,在這裏誰的正義最為正確呢?」


    「這一點要由你我來決定。」


    「咦?我也可以決定嗎?」


    「因為這就是這個國家的作法。」


    「那我決定了!殺害亞妮葉思等人的家夥是壞蛋,我是這麽認為的。」


    「既然你這麽認為,那麽就是這樣吧。」


    「因為我很不安呀,很恐怖耶。或許連我也會被殺害喔?」


    「被殺害的風險隨時都存在著。」


    「若是我被殺了,庫拉尼不會在乎嗎?」


    我沒有義務要正麵承受她那充滿期待的眼神,也沒有純情到會被那略微顫抖的聲音打動心扉。話說回來,那種台詞應該是對情人或家人說的才對,既然對常客這麽說,那我應該當作她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會在乎。」


    庫拉尼輕拍蕾吉娜的肩膀,微微一笑。


    「過了幾天我一定會感到寂寞的。」


    「隻有這樣?」


    「不滿意嗎?」


    「嗯,非常不滿意。」


    「我不曉得你是怎麽認為,但我就是這樣的男人。」


    「我總覺得有些不一樣呢。該說是女人的直覺嗎?」


    「而你的直覺認為,那家夥有些可疑嗎?」


    原本那就是從吧台的座位離開的理由。蕾吉娜將手肘放在桌上,弓起背脊,往廚房一瞥。「這不隻是直覺。不是有嗎?覺得他可疑的根據。」


    「是呀。」


    羅肯有前科。我也不是不懂蕾吉娜的心情。


    「但我覺得不是那家夥。」


    「為什麽?」


    「男人的直覺。」


    「庫拉尼,你該不會把我當白癡看吧?」


    「不。」


    庫拉尼搖搖頭,從蕾吉娜身上移開視線。


    「如果你這麽擔心,就由我直接跟他確認,這樣就行了吧?」


    「你問他『是你做的嗎?』他會回答你『是的,是我做的』嗎?」


    「那家夥會誠實回答的。」


    「庫拉尼,你喜歡他嗎?原來你有這種嗜好?」


    「……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要是我想約你出去,你一定會拒絕呀。」


    我也有選擇對象的自由吧。


    庫拉尼忍住想說出這句話的心情,拿起空杯朝著從廚房走出的羅肯揮一揮。「抱歉,別看我這樣,我白天也很忙的,沒有那種閑暇。」


    「晚上我也可以喔,等店裏打烊後。」


    「工作結束喝一杯後,回到家睡個覺,就已經是隔天了。」


    「那一起睡吧?」


    「你要幫我唱搖籃曲嗎?」


    「庫拉尼想聽的話我就唱。」


    「我是太吵就睡不著的類型。」


    「那我會靜靜待著。所以一起睡吧?」


    「總有一天吧。」


    「真的嗎?一定喔?」


    「十年後,或者是二十年後……」


    「那算什麽。我可等不了那麽久喔,都變成老太婆了。」


    蕾吉娜像是講不聽的孩子,再次鼓起腮幫子嘟起了嘴。雖然不會覺得討厭,但跟她的對話內容簡直像是在哄小孩似的。麵對這樣的小孩,根本不可能喜歡上對方,但既然蕾吉娜不懂得這一點,我們的關係,頂多也隻是一邊喝酒一邊閑聊的客人與服務生罷了。


    「久等了。」


    羅肯端著裝了威士忌的玻璃杯過來時,蕾吉娜的動作有些僵硬,甚至沒有看他。很明顯是在警戒著。庫拉尼將空杯遞給羅肯,聳了聳肩。


    「等會兒陪我一下吧,羅肯。」


    「我到打烊前都分不開身,沒關係嗎?」


    「無妨,反正我會在店裏喝到打烊。」


    「那就待會兒見。」


    「嗯嗯。」


    羅肯那親切的臉上浮現些許困惑的苦笑,回過身時的背影,看起來似乎有些寂寥。


    蕾吉娜或許不相信,但羅肯恐怕也是依自己的方式一路努力過來的。給了他機會的,就是米開朗基羅和庫拉尼。


    庫拉尼也不認為羅肯是什麽好人。但在庫拉尼的祖國,被稱為好人的人,真的值得被稱作好人嗎?當然也有所謂的聖人君子,但多數人類都會犯錯,有時甚至會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另一方麵,當然也有不過犯了一點隻需道歉便能解決的小錯,卻丟了性命的倒黴鬼。


    被我殺害的那個小鬼的父親,真的是非得被我殺掉的壞人嗎?我並不這麽認為。話雖如此,我非但沒被問罪,反而被稱讚做得很好。不曉得那個小鬼最後的下場如何,我拋下職務,舍棄故鄉,每天靠無聊的工作掙錢,就這樣悠閑度日。


    我並不奢望任何人來赦免我。


    即使不被原諒,不原諒誰或什麽事,人仍會活下去。


    為了尋找能夠依賴的事物來到這個城市,庫拉尼找到的,是不需憑借任何事物便能堅強站立的,自己的背影。


    雖然偶爾會尋求他人協助,但我一個人也能自立。無須國家、地位或正義。若是有這個打算,也能憑自己的意誌去協助別人。可以自己決定舍棄、拯救、傷害、誣蔑、給予、奪取,做任何事。


    若是現在的我,應該不會殺掉那個父親。


    即使隻是小混混,膽敢反抗治安維持騎士團


    、不願死心的愚蠢家夥,依照慣例是當場處分。若是因為沒有下令生擒,而寬大一些的話,可能就會遭到同伴嘲弄,或依情況處罰。那在職務上是正當的、是必然的、而且是義務,所以我殺了他。與我的意誌無關,埋沒在龐大組織之中,像我這樣的渺小存在,什麽也做不了。我認為辦不到。我如此深信著。但是,龐大的組織嗎?


    治安維持騎士團。在哈茲佛當中確實擁有極大的權限。名義上,就連獨立剽騎士團團長也能逮捕。反抗者就依妨礙公務一個個關進拘留所。令人有種自己手中握有權力的麻痹感。


    真是愚蠢。這種力量隻要踏出國家一步便會消失殆盡。在這個城市能小有名氣就已經很不錯了。事到如今,就連講出治安維持騎士團的名字,都令我感到丟臉。


    「明明不肯跟我約會。」


    蕾吉娜邊抱怨著,邊將頭靠到我的肩上。


    雖然也可以閃開,但我嫌麻煩,所以就讓她這樣靠著。


    「……不過,感覺真的有點討厭。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雖然隻是偶


    爾。」


    「有人在盯著你看……?」


    「嗯,不過做這種工作原本就很常遇到,或許是我想太多——」


    蕾吉娜話才說到一半,卻將頭從庫拉尼肩上移開了。入口那造型奇特的門一打開,幾名店員


    的「歡迎光臨」正要說出口,卻硬是吞了回去。那也是沒辦法的,因為那名男子的長相就是如此


    偏離現實。在米開朗基羅那壓抑色彩的詭譎燈光映照之下,那名男子看起來彷佛是不存在於這個


    世上、堪稱奇跡一般的藝術品。雖然已經是第二次見到他,仍然不禁讚歎。或許要花上好一段時


    間才能夠習慣。庫拉尼從椅子上站起,朝男子舉起手。


    「喲。」


    「嗨。」


    雖然是輕鬆的招呼語,但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因為他那冷冽的聲音?或是他那過於冷淡的


    態度?亦或是因為他那世間少有的俊美容貌呢?


    全身漆黑的男子絲毫不在意店員或客人的視線,筆直朝庫拉尼走來。他已經很習慣了嗎?畢竟是那種長相。若是在意而對別人的視線一一做出反應,想必會沒完沒了吧。那家夥給人的感覺,彷佛是與周遭的世界全然無關的存在。與外界過於疏遠、獨特、且孤立。甚至是與世隔絕。即便如此,那是否是那家夥自己的期望呢?


    「比我預料得還快再見呀。」


    庫拉尼露出微笑。真糟糕,他不禁認為,在這家夥麵前,無論露出何種表情,看起來都會顯得相當可笑吧。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來。」


    「是你要我來的,不是嗎?」


    男子微微皺了皺柳眉。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話雖如此,那真的隻是非常細微的變化。即使是因為工作的緣故,而習慣觀察別人的庫拉尼,也無法斷定自己沒有搞錯。庫拉尼伸出右手。


    「好好自我介紹一下如何?我也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我是庫拉尼。」


    「亞濟安。」


    男子簡短地報上名後,幹脆地在庫拉尼與蕾吉娜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要將伸在半空中的手縮回,著實令人感到尷尬。但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不過,亞濟安嗎?他對這個名字有印象。亞濟安。該不會是那個亞濟安吧?


    庫拉尼坐下搔了搔頭。麵對他那張臉,反而感覺有些無所適從。看向身旁,蕾吉娜仍瞠目結舌地看著亞濟安,或者應該說是看得出神了。連到剛才為止都坐在窗邊畫圖的米開朗基羅也是類似的表情。完全幸免的隻有羅肯嗎?這男人的破壞力還真強大。


    「總之,就喝吧。別看這間店這樣,酒類幾乎是應有盡有。」


    「我不太懂酒名。」


    「你喜歡哪種酒?」


    「烈酒。」


    「羅肯,幫我調一杯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


    「原酒就行了。」


    「嗯,是嗎?羅肯,有聽見嗎?拿原酒——」


    「能整瓶給我嗎?」


    「——他這麽說。羅肯,整瓶……你說一整瓶?」


    「今天是你請客吧?」


    「啊,對呀,那當然……」


    「我可以盡量點我喜歡的吧?」


    或許這隻是自己的感覺,他的眼神彷佛像是在挑釁,又像在測試。


    庫拉尼雙手一攤,點點頭。


    「是呀,當然。」


    「那麽,就給我一整瓶。杯子不要一口杯,平底杯比較好。」


    「羅肯,麥肯雷的桶裝強度原酒整瓶拿來。一口杯跟平底杯各一。」


    我有所覺悟了。雖然不曉得他有什麽打算,總之我奉陪到底。但當像比賽般開始喝了十分鍾左右,庫拉尼就不得不認清自己慘敗的事實。這家夥究竟是什麽人?他是怪物嗎?裝滿一個平底杯、酒精濃度將近六十度的威士忌,他竟然像在喝水似地大口喝下。即使用一口杯一杯杯的灌也趕不上他的速度。僅僅十分鍾左右就喝光一整瓶,第二瓶也隻剩下一半左右。一個不小心,一小時可以喝掉十瓶吧?當然,即使喝了遠超過庫拉尼的極限,亞濟安的表情仍是一派輕鬆。


    「……你還真強。」


    「是嗎?」


    「一般而言,像你那種喝法是會死人的。」


    「你是說我不一般嗎?」


    「你覺得自己是嗎?」


    亞濟安的手停了下來,視線落到桌上。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牽動了一下。


    「誰知道呢。」


    真是奇特的男人。


    這家夥真的是自己數度耳聞的「虐殺人偶」嗎?或者隻是同名的另一個人?


    艾爾甸出現一個男人,而他會被稱做虐殺人偶,是起源於一個叫做巴爾?巴拉的惡棍公會於大白天的,在第五區遭到消滅的事件。雖然不清楚詳細經過,總之是以低級下流卑劣聞名的巴爾?巴拉的成員對那家夥挑釁,結果反倒被輕鬆殺掉。怒火中燒的成員們也一個個遭到殺害,找了同伴來卻還是被殺,結果造成以首領為首的羅伊?岡多爾等二十四人全部死亡的慘劇。之後,與巴爾?巴拉敵對的龍州係公會昏劾子希望他加入公會卻遭到拒絕,又引發一陣騷動,雖然詳細經過不明,但據說他還殺害了卡蘭布?戴德這個公會的首領。這類關於虐殺人偶的傳聞多得不勝枚舉。


    簡而言之,就是小有名氣的名人。


    而且,一年前還沒有人聽過虐殺人偶這個名字。是在最近。那家夥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豐功偉業,絕非令人欽羨,或者應該說是相當不名譽地登上寶座。


    要試著確認嗎?非常簡單。你是那個虐殺人偶嗎?就算他不回答,庫拉尼對於自己觀察表情的技術也有相當的自信。


    ——不。


    「我放棄了。」


    庫拉尼側頭,將一口杯放到桌上。亞濟安用他淡藍色的眼眸看向自己。庫拉尼輕輕拍了拍坐在身旁,目光在亞濟安與自己間來回遊移、不知所措的蕾吉娜的後背。


    「幫我拿冰塊跟酒後水來,還有杯子。」


    「……啊,嗯、好」


    「要威士忌杯喔。」


    「我知道了。還要……什麽嗎?」


    「嗯,這個嘛。也拿些點心吧,最好是可以當下酒菜的。」


    將蕾吉娜支開後,拿起一口杯一飲而盡。雖然有些醉意了,但還不至於醉話連篇。腦袋雖然鈍鈍的,但應該還不會立即不省人事。


    「要是再繼續配合你的步調,遲早會醉倒的。」


    「我一開始就沒要你配合我吧。」


    亞濟安緩緩吐


    了口氣,微微瞇起雙眼。這家夥並非沒有表情,更不是毫無感情。是壓抑自己呢?還是不擅長表露呢?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並不是人偶。


    「我要照我喜歡的方式喝,你也這麽做吧。」


    即使這家夥就是被稱為虐殺人偶的男人,那又如何?沒有必要確認。我隻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


    「我已經這麽做了。」


    亞濟安一邊將頭發往上攏,微微挑眉。


    「如果這樣下去,喝到打烊時你就會破產了。我是不會醉的,酒精對我無效。」


    「那還真是令人羨慕。不,想醉也醉不了的話,就某方麵而言,其實是一種不幸嗎?」


    「我沒喝醉過,所以不清楚。」


    「那麽,即使知道不會醉卻還是照喝不誤,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也沒有。」


    亞濟安眼神空洞地看向庫拉尼身後。


    「都是一樣的。喝酒也好,殺人也好。那裏什麽也沒有,有的隻是我而已。」


    說實話,說自己沒有打顫是騙人的。


    這家夥的確會用這種眼神俯視死在自己手中的屍體吧。毫不猶豫殺害他人的人他也看多了,但這家夥卻有些不太一樣。並不是愉快犯、不是戰鬥狂、也不是虐待狂。雖然與天生缺乏罪惡感或良心苛責機能、某部分有所異常的人相似,但似乎又不太一樣。


    「我不懂什麽叫感覺。」


    亞濟安麵無表情,卻又自嘲似地仰頭。


    這家夥恐怕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什麽。明明是非常重要、甚至稱得上是決定性的事物,而缺少這項特質的自己是不是不完全的?或許他正在思考著。


    「亞濟安。」


    庫拉尼將手肘放在桌上探出身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時若是沒有你正好路過幫了我一把,我或許已經被小混混搶個精光後死在路旁了。」


    「你想得太誇張了。」


    「不,這是真的。這裏就是這樣的城市,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無趣的城市。」


    「是嗎?但我還挺中意的。隻要動動腦,就能發現無限商機。這裏有各種不同的人。至少不會感到無聊。」


    「是這樣嗎?」


    「是呀,像這樣跟不久前還素未謀麵的男人一起喝酒也是。」


    「現在還是跟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沒兩樣吧。」


    「我也這麽認為,現在是如此。但明天就不知道了,一年後的事就更不得而知了。三年後,或許我會跟你一起組個公會也說不定。」


    「雖然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即使機率隻有萬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這麽一想,就——」


    蕾吉娜端著擺滿冰桶、玻璃杯與拚盤的托盤走來。與剛才的感覺不太一樣。雖然應該不是已經習慣了亞濟安那俊秀的臉龐,但或許是保持一段距離後,得以切換情緒的緣故。


    「你們在說什麽?」


    「隻是閑聊而已。」


    庫拉尼攤開手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世界上就算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也就是說,我也可能有機會跟庫拉尼共築幸福的家庭囉?」


    「不可能。」


    庫拉尼隨即否定,但卻立刻被亞濟安吐槽。


    「即使機率隻有萬分之一,但可能性就是可能性吧?」


    原來如此,說這話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庫拉尼歎了口氣,無力地點頭。蕾吉娜開心地歡呼並抱住自己。即使庫拉尼再怎麽努力強調可能性就隻是可能性,蕾吉娜也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什麽叫做「那麽接下來就看我的意願囉?」也要考慮我的意願吧?


    仰天長歎後看向亞濟安,他看起來似乎露出了微笑。


    雖然一感覺到視線,表情便立刻褪去,但那家夥確實是笑了。


    5


    米開朗基羅曾有一位名叫瑪麗的店員。


    用蕾吉娜的話來說,她現在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在任何地方了。


    她死了。


    是被同事殺害的。


    瑪麗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個性相當奔放,因為她是無故曠職的慣犯:所以即使一兩天沒來店裏也不會有人起疑。但是,當她第二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還是沒出現時,再怎麽說也有些不對勁了。是跳槽了嗎?沒有向雇主說一聲就擅自離職的人並不少見。而且瑪麗又像那種會因跳槽而辭職的女人。因為麵容姣好又平易近人,所以被其他店家以優渥的條件挖走了嗎?因為她有時會有鑽牛角尖的傾向,或許是有了男人,跟對方一起離開這裏,前往某個平靜的遙遠城市了。總而言之,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跟店裏的所有人確認看看吧,或許會有人知道內情。米開朗基羅利用工作之餘的閑暇,將店員一個個找進他的辦公室,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受到米開朗基羅的請托,庫拉尼也一同列席——或者應該說,負責發問的幾乎都是庫拉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而這個預感也確實成真了。


    「你知道瑪麗怎麽了嗎?」這麽一間,羅肯淡淡地回答。


    「我知道,我殺了她。」


    「……等一下,或許是我聽錯了。你剛才是說你殺了她嗎?」


    「我是這麽說的。瑪麗是我殺的。因為我喜歡她,雖然年紀差距很大。她也很仰慕我,雖然對她而言或許比較類似父女的感覺。不過,我並不是那樣。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我愛她。」


    「那個——我不太清楚,為什麽愛她跟殺了她會扯在一起哩?」


    「我想也是。你是不會懂的,我也不奢望你能理解。」


    「為什麽不說出來——這一點也很奇怪呀。」


    「嗯,因為沒有人間我。這也不是我可以主動說出口的話。」


    「也對。」


    庫拉尼至今仍印象深刻。


    「為什麽?為什麽要殺掉喜歡的女人?」


    或許,比起想知道答案,其實隻是感到一團混亂,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才會再問一次。就是那時。羅肯的眉毛與眼睛下垂成八字形,皺起鼻頭,嘴唇往左右咧開露出牙齒。他在生氣嗎?不,應該是悲傷吧。羅肯發出了宛如頸部被掐住、幾乎要吐血似的、死者一般的聲音。


    「反正你是不會懂的,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雖然有些動搖,但庫拉尼和往常一樣隨身攜帶貼身短棍與摩德洛裏刀,而羅肯隻偷藏了一把菜刀。他很久以前就察覺羅肯的動作與消除氣息的方法並不尋常,也曾聽米開朗基羅說過,當初雇用他的原因之一是充當保鑣,因此庫拉尼原本就有所警戒。但當羅肯情緒激動地朝自己撲來時,還是相當難纏。不,比這還嚴重。


    米開朗基羅的辦公室一瞬間就化為鮮血淋漓的地獄。而且幾乎都是庫拉尼的血。


    羅肯是天才。無論再怎麽想,那都是一種才能。羅肯使用菜刀切、刺、削的動作一氣嗬成,沒有一絲多餘。話雖如此,卻也找不出固定的模式。簡單說,對羅肯而言切砍這動作是一種本能。一切都是天生擁有,沒有必要磨練自己的技術。羅肯那可說是鬆垮、略顯肥胖的身體述說了這一點。羅肯並沒有鍛煉過自己,或許是認為沒有那個必要吧。


    這是之後聽說的事了。羅肯第一次殺人是他還小的事,對象是住在附近、同年紀的少女。他將她剁得細碎後丟在不同地方,使人找不到屍體,少女的失蹤被解釋為遭到神隱。之後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殺害好幾人,連結婚對象也難逃毒手。他怎麽樣也無法壓抑自己想殺掉心愛女人的衝動,因此忍不住殺害了她們。他曾找來妻子的父親說明事情經過,當然無法得到對方的諒解,


    因此最後他連那個人也殺了。


    我做了壞事,羅肯說。縱使殺害心愛的人是應該的,但他現在仍記得殺害除此之外的人時,那種不協調感,羅肯這麽說。這樣不對,有什麽出錯了。因此,迷惘的羅肯最後選擇逃亡,進入沙藍德,來到艾爾甸。由於在故鄉時也是在平價餐廳工作,他在庫拉納德求職,換了幾間店後,—最後被米開朗基羅雇用。在此他認識了瑪麗,愛上她,並殺了她。


    經過長時間纏鬥,雖然右手臂廢掉、左眼被挖出、腹部也被劃出一道道傷痕,但總算是打碎了他的雙膝、肩膀及手腕,使他動彈不得。即使如此,羅肯仍沒有精疲力竭的模樣,反倒是庫拉尼的情況還比較不妙。我很奇怪吧,羅肯喃喃自語。是呀,庫拉尼回他。簡直不是人。我想也是。是呀,因為你實在太難纏了。原來是指這個呀,羅肯低聲笑了。


    「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得死了才治得好吧。不,或許就算是死了也治不好。所以,我隻能消失了。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庫拉尼。」


    「誰知道,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別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


    「……我自己什麽辦法也沒有呀。我的作法並不尋常,雖然我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清楚對方並不希望如此。既然如此,這或許並不是正確的,我也會這麽想喔。」


    「那別做不就得了?」


    「我曾試著要忍耐。但卻忍不了多久。」


    「那就更努力忍耐。」


    「……我無法壓抑呀。」


    「不要撒嬌。」


    當時庫拉尼也已經因貧血與劇痛而無法克製自己了。


    「你自己想怎麽做?你想殺掉喜歡的女人,想殺掉她們。但她們當然不希望被你殺掉。所以你也打算忍耐,不是嗎?」


    「……嗯。」


    「既然如此就貫徹到底,繼續忍耐。白癡,別說蠢話。要是撐不住時就把自己的手腳砍掉。你不是很擅長嗎?你看,這都是被你砍傷的。這隻能說實在是太出色了。沒想到你竟然能將那把鈍菜刀使得如此利落。聽好了,如果你真的想忍耐,到極限時就應該自己切腹而死。做不到那種程度,還敢說『我要忍耐』?別開玩笑了。你再跟我說一次那種蠢話試試看,在殺了你之前我會好好拷問你,我受過那種訓練喔。那可是很痛的,比死還要難受。還是你想現在就去死?『我果然還是辦不到,放棄好了』好呀,那也無妨。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這是你自己的問題。如果你想死,我也可以殺了你,雖然很麻煩。」


    羅肯並沒有說出『我想死』。被戰鬥波及,也受了傷的米開朗基羅歎著氣說,又得找替代的人才行了基羅。也是,庫拉尼癱倒在地。過一陣子應該會有奇妙的傳聞,還會不會有女性敢來這一點也令人有些不安基羅。不過既然是保鑣,就算來的不是女性又有什麽關係呢?米開朗基羅歪著頭。保鑣?庫拉尼與羅肯麵麵相覷。米開朗基羅問羅肯,你要辭職嗎?羅肯沒有回答,應該是無法回答吧。沒有辦法,庫拉尼隻好代替羅肯確認。不辭職無妨嗎?米開朗基羅一邊用看似昂貴的手帕擦拭著負傷的右手,淺淺一笑。喂-fm)it裏可是艾爾甸喔。而且,我並不討厭像羅肯這樣的人。因為,你不覺得還挺有趣的嗎?


    「——我很感謝米開朗基羅先生。」


    打烊後,庫拉尼要回到位於第三區的公寓,而羅肯則要回到位於第四區的租屋處。兩個大男人並著肩走夜路一點情趣也沒有,因為還有正經事要談,也沒辦法享受閑聊的樂趣。順帶一提,羅肯完全沒喝半滴酒,但庫拉尼已經醉到腳步有些不穩了。亞濟安那混賬。雖然不至於破產,但他喝掉的價錢,甚至讓自己懷疑是不是多算了一個零。真是一點也不客氣的男人。


    「對你而言,那家夥當然值得尊敬囉。」


    「嗯,還有你也是。」


    「別這樣,惡心死了。」


    「雖然我這麽說或許很奇怪,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發現。我一定是在找借口,告訴自己『我就是這樣』吧,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就像庫拉尼說的一樣,我太愛撒嬌了。雖然想要改變,卻沒有努力改變。」


    「改變自己並沒有那麽容易呀。」


    「非常困難。但是我現在覺得,似乎也不是絕不可能辦到。」


    「重點是端看自己怎麽想呀。不隻是你,連我也是。」


    「是亞妮葉思的事嗎?」


    羅肯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庫拉尼。


    「不是嗎?」


    「不,你說對了。」


    「我沒有做喔。」


    「我知道。」


    「蕾吉娜在懷疑我吧。」


    「似乎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不過我沒有做。你不相信也無所謂,但我不會對你跟米開朗先生說謊。」


    「嗯。」


    庫拉尼揚起單邊眉毛笑著。


    「你沒有說謊。」


    「謝謝你。」


    「別這樣。我並沒有做什麽值得你道謝的事。」


    「我並不這麽認為。」


    「也就是說見解不同嗎?」


    「即使想法不同,還是能活下去呀。」


    「畢竟這裏是艾爾甸嘛。」


    「能讓我這種人若無其事地擦杯子洗碗的城市究竟好不好,或許意見也會有所分歧。」


    「我並不討厭。」


    「我也是呀,畢竟我大概也沒辦法靠其他工作維生了。」


    「無業之人都會自動吹到這裏來,是嗎?」


    「是多拉肯?巴布洛肯的詩吧?」


    「或許是吧。」


    打了個哈欠。比起深夜,此刻更接近黎明了。想到接下來還得慢慢走回第三區就覺得麻煩,不過活著或許就是這麽回事吧。


    6


    無趣討債人的時間總是飛逝得極快,離去後便不會再回頭。因此時間就是金錢,甚至連思考時間是多麽寶貴的閑暇也沒有。


    接到的工作,要嘛就是沒有回收的可能性。即使有,也得先經過一道道繁複的程序,麻煩至極,幾乎都是這兩者之一。說得更明確些,外行人會認為可以利用經驗、靈機應變、直覺,偶爾再加上腕力,將原本屬於自己、但現在卻無法觸及的金錢取回。雖然我要收其中的四成,並不算便宜,但總比什麽都拿不回來得好。若是希望債務人能還清債務,當初就應該慎選對象,或者根本不要借給對方,這是任何人都應該了解的道理。但在這個城市裏有相當多不懂這一點的家夥,托他們的福,自己才得以靠這工作維生,因此身為討債人,或許反而應該感謝他們的天真才對。


    最近這四天來,他都在做著在整個艾爾甸四處尋找某人,將其帶到債權人那兒;或是找到隻有晚上才抓得到的債權人,將對方五花大綁的工作,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也賺進不少,但他身上的錢頂多也隻會拿去喝酒。若是連喝酒的時間也沒有,就連自己是為什麽賺錢都不曉得了。


    而另外一件他很久以前就接下來的工作,因為與某個遲遲沒有破案的大案子有關,所以他決定早早收手。


    庫拉尼是在十九點前走進米開朗基羅的,今天的店裏看來格外冷清,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還是先在吧台坐了下來。沒看見米開朗基羅的身影。女店員隻有潔西利雅、伊蕾奴與瑪莉琳而已。羅肯從廚房裏走出,淡淡地說了聲歡迎光臨。樣子不太對勁。怎麽了?他問。羅肯嗯地點點頭,真糟糕,他輕撫著有些稀疏的頭頂。為了催促他說下去,庫拉尼保持沉默。但羅肯卻說句「對了」,遞出裝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果然很奇怪。雖然庫拉尼每次都點一樣的飲料,但每次羅肯一定會問庫拉尼要點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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