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地打算站起身子,手摸到冰涼的粗糙岩石。在自問這裏是哪裏之前,察覺到在眼前的動靜,一股寒氣竄過身子。


    呼吸「咻咻」地吐出,但不知為何自己以全身接受著那股氣息。


    ……是因為那個應該存在於眼前的「某種東西」非常巨大,懷著凶猛的憤怒與邪惡,正等著充分享用自己。


    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想逃走,得盡快以全速逃跑、逃跑,非逃不可。盡管如此,身體卻像被釘在影子上動彈不得,冰冷不快的汗水像蛞蝓那樣滑過全身。


    ──好冷。


    身軀因恐懼而凍僵,全身卻無比發燙的原因或許就在眼前的玩意兒是比任何火焰更凶猛的存在吧。


    吸入的空氣有如劇毒,伴隨著痛楚呼出,但那玩意兒絕不會主動出手。


    那玩意兒沒有現身,沒有發出聲音,緩緩地轉向。並不是要逃走,也不是要離去,隻是把巨大的身軀移往深處。


    那玩意兒想傳達給自己的話語隻有一句。


    「不要忘記」。這句話就像刺青深深刻在男人的皮膚上。


    ──這不是夢,也不是現實,是位在夢與現實界線的夾縫世界。


    絕對不要忘了那玩意兒,馬上就會再次相遇。


    就這樣,如同被針刺的胸痛和如烈焰燃燒的血的感覺──促使他醒了過來。


    §§§


    結凍般的空氣、凝結般的寂靜,森林隻是又黑又安靜。一直因為太感動而啜泣到方才的「黑」騎兵──阿斯托爾弗總算站了起來。


    他拉起倒在地上的人工生命體。原本應該比騎兵矮小,或者頂多一樣的身高,現在卻成長了不少。看樣子是因為吞下「黑」劍兵──齊格菲的心髒,導致身體產生了劇烈變化。


    人工生命體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握了自己的手兩三次,雖然心髒破裂造成的悶痛還殘留著,但已經不會構成障礙。


    「看樣子劍兵的心臓有順利運作。」


    騎兵感佩地點點頭。人工生命體將手放在心髒上,明確而強烈的脈動傳來,足以令人冒汗的炙熱鮮血正在全身流動。


    「啊啊──」


    人工生命體對於自己能毫不痛苦地發出聲音有點感動,沒想到吸氣、吐氣竟是這麽舒暢的事!


    他顯得有點興奮地環顧周圍,目光停在一棵樹上。


    人工生命體調勻呼吸,啟動魔術回路,將手輕輕搭在樹幹上,確認接觸到的樹木材質,並釋放魔力將之破壞。樹木就像枯枝一樣輕易折斷,但人工生命體的身體完美地承受住了啟動魔術回路的衝擊。


    看到他這麽做的騎兵有些寂寞地點點頭。


    「……嗯,如果是這樣,之後就算隻有你自己也沒問題吧。既然劍兵已死,如果沒有人快點說明,事情會變得更麻煩。」


    騎兵說得沒錯,位在千界城堡的主人們應該也會逐一確認使役者的狀態。如果劍兵是來追蹤騎兵和人工生命體,很有可能再派其他人前來。


    「而且也得帶這家夥回去。」


    騎兵輕輕拍了拍被劍兵打暈過去的劍兵主人……戈爾德?穆席克?千界樹的頭。以兩人的體格來看,戈爾德實在不是騎兵可以扛起來的對象,但騎兵好歹是個英靈,隻是要扛走他不是太大的問題。


    「喔,對了,畢竟不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麽事,所以這把劍給你吧。」


    騎兵以很輕鬆的態度,彷佛不當一回事地將掛在腰間的細劍交給人工生命體。人工生命體盡管困惑,還是收下了。雖然是一把細劍,但以鋼鐵打造的劍帶給他的雙手沉重的手感。


    「可是,這樣一來你就──」


    「啊,我除了劍以外還有槍跟書本,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有幻馬【鷹馬】啊,實際上我不太用劍的。」


    見騎兵滿臉笑容+手比v字──人工生命體找不到理由拒絕,於是把劍掛在腰際。雖然隻有一邊有重量讓他有些在意平衡問題,但應該早晚會習慣吧。


    「……希望你能好好用它。我好像誤會了劍兵那家夥。就是,該怎麽說,我以為他是個悶騷、不知變通的無趣家夥。」


    「我明白。謝謝你,真的幫了我很多。」


    「甭客氣、甭客氣,我也沒幫上什麽忙。」


    人工生命體心想沒這回事,隻有騎兵,一個人回應了自己的聲音,伸手表示願意幫助自己。他毫不猶豫地做出沒有任何報酬也無法獲得回報的事……或許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他所說的話,劍兵才願意在最後的最後幫助自己。


    「話說,我之前就想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啊……」


    人工生命體雙手抱胸,心想:真是個困難的問題。這也是當然,如果他是作為女仆或戰鬥用而特別鑄造的個體,就會被賦予個別辨識用的名字。但他原本隻是大量生產的工業產品之一,當然不需要擁有名字。


    所以必須從現在起自己思考,總不可能一輩子都以「人工生命體」這個名稱度過。


    這時他忽地將手按在心髒,是英靈賜予他的心髒。那麽起碼──


    「叫齊格如何?」


    「不是齊格菲?」


    「……模仿全名太讓人戒慎恐懼了,但如果因此被遺忘又太可惜,所以我想可以用齊格這個名字。」


    騎兵「嗯嗯嗯」地大大點頭。


    「說得也是……嗯,我覺得齊格應該是個不錯的名字吧?」


    「謝謝,那我就叫做齊格。」


    「啊哈哈,齊格,多指教嘍!」


    騎兵伸出手,人工生命體猶豫地回握,彼此都理解今生永別的時刻即將到來。


    「有沒有什麽事情是我能為你做的?」


    騎兵露出有些難熬的表情,緩緩地搖頭。


    「──沒有喔。你已經從這場戰爭中解放,現在是自由之身。另外我推測你的壽命應該變得跟普通人類一樣了吧,所以可以正常地活著、正常地死去,如果是這樣,拯救了你的劍兵大概也會很高興。」


    騎兵以少女般溫柔的動作將雙手撫在齊格的臉頰上笑著說,接著彷佛感動至極地拉過他的頭,搔亂他的頭發。


    一會兒之後,騎兵總算放開齊格。


    「好了,你快走吧,這邊我會想辦法。」


    齊格聽到騎兵這番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話後,點點頭退後了一步、兩步,緩慢但確實地離開騎兵。騎兵雖然依依不舍地揮著手,後來仍像斬斷什麽迷惘一樣頷首,一把扛起戈爾德後轉過身背對齊格。


    「騎兵!我該做什麽才好?」


    齊格對離去的背影詢問,騎兵又一個轉身帶著滿臉笑容大叫:


    「做什麽都好!現在的你什麽都做得到!到鎮上與其他人見麵,喜歡上某人或討厭某人,去過愉快的人生吧!」


    原來如此,這聽起來確實挺愉快。齊格也認同……心中某個地方好像有種貼著薄薄皮膜的不協調感,但他盡可能不去關注這個部分。


    騎兵滿足地歎氣。


    啊~~這個人工生命體不再是需要庇護的存在了。他擁有強健的身體、一流的魔術回路。如果是這樣,要偷偷混進人類世界裏生存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吧。


    當然,千界樹付出的代價太過龐大,尤其在打聖杯大戰的情況下,失去號稱最優秀的劍兵實在太過致命。


    雖然「黑」陣營也打倒「紅」陣營狂戰士【斯巴達克斯】,並將之納為手中棋子,但劍兵跟狂戰士實在不能相提並論。


    「……也罷,不追究,總有辦法吧。」


    騎兵想到這裏,就再也不思考聖杯大戰的趨勢問題,畢竟自己隻需要在空中飛舞作戰。當然,他還得好好想想該怎麽


    說明關於劍兵的事──不過他不擅長說謊,也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麽。


    確實「黑」劍兵【齊格菲】將心髒給了人工生命體後逝去,這在聖杯大戰中或許是致命的行為,但那又怎樣?以結論來說,獲得第二人生的他還是「做了想做的事」。那不是被誰強迫,是無私的──正義行為。


    就正直地、老實地、抬頭挺胸地說,他做了正確的事吧。


    騎兵如是下定決心。


    就這樣,齊格緩緩踏出腳步。雙腳有力地踏出,在結凍的地麵踩出淡淡腳印。不過他的腳步仍顯緩慢,因為他每往前一步,就會回頭以目光追逐漸漸遠離的騎兵背影。


    騎兵不會殺害現在還活著的戈爾德。畢竟戈爾德是個主人,如果令咒還留著,就有可能跟新的使役者締結契約。


    問題在於騎兵可能受到處罰。除了天生保有的知識以外,齊格不知道任何聖杯戰爭的詳情,但他起碼知道劍兵被譽為最優秀使役者。


    但劍兵死了,而且是因為把心髒送給自己才死。說白一點,這就是一種自殺行徑。盡管他們是使役者,但對他們來說現況毫無疑問是真實的,在幾乎等於獲得第二人生的情況下,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


    ……齊格不知道劍兵的願望是什麽。自己不是他的夥伴,也不是朋友,甚至根本不認識他。以同樣是如渣滓消耗的性命這點來看,某種意義上算是有一點共通之處。


    盡管如此,齊格還是被他拯救。感謝之情不斷湧現,不知如何才能報答這份恩情。


    好了,總之先按照騎兵所說,去鎮上看看吧。話雖如此,也不太可能潛入托利法斯,那裏畢竟是千界樹一族的管轄地,所以他就直直走,往村莊方向前進。


    ……雖然不去不行──


    但對他來說很神奇的是,盡管已經看不見騎兵的身影,腳步還是走走停停,遲遲沒能前進。


    「嗯,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不自覺地自言自語──喉嚨不會痛這點讓他有點高興。他很熟悉身為人工生命體的自己,沒有什麽事情不知道。起碼不能不知道這些與自己身體異常有關的事項。


    他沒有受傷,目前的身體狀況在他短暫的生命之中為最佳狀態。體內有熱度;心跳強而有力;雙腳沒有任何異常。腦部異常──沒有;神經損傷──沒有;因為病毒引發的疾病也沒有。


    身體很正常,然後眼前的目標是「前往村莊」。因為必須找一個托利法斯以外的地方作為落腳的據點,將村莊作為據點的成功機率約有八成多吧。如果運氣不好,偶然被千界樹的人馬發現,可能就會落得悲慘的下場。


    有目標,身體狀況正常,雙腳也不是動不了,卻不動。


    「早知道就向騎兵請教一下移動雙腳的方法……」


    到了這時才忽然想到。


    人工生命體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又落單了,也發現今後再也沒機會見到騎兵了。


    「……嗯。」


    胸口有點揪緊,讓他覺得痛,但他盡可能忽略,想辦法踏出腳步。


    §§§


    以結論來說,「黑」騎兵阿斯托爾弗不僅雙手雙腳被打樁貫穿,還被流體型魔像封住所有行動,事實上跟「紅」方狂戰士一起處於幽禁狀態。


    因為他太老實地說出一切,甚至加入了自己的感想(「哎呀,其實很爽快耶!」),也難怪「黑」方槍兵──弗拉德三世會氣到七竅生煙。


    聽說「黑」劍兵真名的其他主人們都毫無例外地以非難的眼光看向「黑」騎兵。畢竟劍兵是低地國的「屠龍者」齊格菲,對「黑」陣營來說,是可以當作王牌的存在。


    槍兵下令幽禁騎兵之後立刻靈體化,雖然他的主人達尼克嚐試安撫,但短時間內應該無法消氣。如果是還在世的他,毫無疑問需要有人犧牲性命換取他消氣吧。


    主人塞蕾妮可把其他人請出地下牢房之後,給了騎兵一巴掌。而且這一掌的聲音很小,對她來說更是不悅。騎兵臉上雖然帶著嚴肅表情,卻沒有因為痛楚而呻吟──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表現出絕望的態度。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好事?」


    「知道喔。拯救了一個人工生命體……隻是這樣。」


    「別鬧了!劍兵可是消失了啊!在使役者之中最優秀的劍兵!而且甚至還沒上場作戰,連作戰都沒有!怎麽可以因為內訌這麽愚蠢的事情而消失!都是你害的!」


    騎兵思索了一下,雖然覺得這樣說可能會挨罵,還是低聲嘀咕:


    「不,這不是我的責任。劍兵表現得像個英雄,出色地實現了自己的心願。」


    塞蕾妮可又給了騎兵一掌,對毫不在乎的他更加不耐,抓住貫穿他雙手雙腳的樁子搖動。


    「好痛、痛痛痛痛痛!呃,等、等一下,饒了我吧!」


    塞蕾妮可因為騎兵總算表現出痛苦的樣子而滿足。那是不管她在床上做了什麽都無法看到的表情。


    插圖012


    ──「明明隻要這樣就夠了」。


    塞蕾妮可打從心底這麽想,使役者沒有真正的肉身真的很可惜。


    「既然身為使役者,就表現得像個使役者,乖乖跟在我身邊,也不至於落得這種下場。」


    「啊──如果從現在開始這麽做,可以幫我解開這個嗎?」


    就算是塞蕾妮可,也隻能搖頭否定這項提議。至少「黑」槍兵不可能允許她這麽做,她可不想被連累。


    「──隻有在要你出麵作戰的時候才可以解開這些。你在這場聖杯大戰將會被徹底當成『棋子』運用。」


    塞蕾妮可露出無情的笑,貼近他耳邊說:


    「要恨,就去恨人工生命體吧。」


    騎兵以茫然的表情看著塞蕾妮可說完後離開的身影,歪著頭說:


    「……為什麽?」


    塞蕾妮可錯就錯在認為自己的使役者是個「正常人」。騎兵完全無法理解她為什麽要說去恨人工生命體這番話,就算已經被「黑」槍兵的樁子貫穿,被主人痛罵也一樣。


    塞蕾妮可前腳剛走,「黑」弓兵──凱隆就前來看騎兵。剛才在所有主人跟使役者都在的場合,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如果你讓我處理這件事,就不至於受到這麽嚴厲的處分。」


    這是真的。槍兵很欣賞弓兵的戰略眼光,也很信賴他高潔清廉的人格。隻要他開口維護騎兵,騎兵隻是挨罵幾句作收的可能性很高。


    但騎兵一開始就對弓兵微微使了個眼色,阻止他這麽做。


    「不不,沒必要因為這麽無聊的小事弄得陣營分裂。如果這次的事情因為我挨罵並受到懲處可以了事,那就這樣吧。」


    騎兵理解自己為何會受到懲處。不管做的事情正確與否,以結論來講,劍兵死了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作為王的槍兵當然需要找出懲處對象。既然最應該懲處的劍兵已經不在,那麽除了自己以外也沒有別人了。


    盡管知道這沒道理,盡管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騎兵仍不抗拒接受懲處,因為他在回到這裏之前就下定了決心。


    ──說起來,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關起來、被幽禁了,他甚至有被某個魔女變成樹木的經驗。


    「可是……」


    騎兵隻擔心一點,如果弓兵說自己也在放走人工生命體這件事上幫了一把,槍兵可能就會疏離弓兵。


    戰爭再過不久就要全麵開打,要是王跟軍師鬧不合可就傷腦筋了。如果隻是一個不用腦的騎士受罰就可以了事,戰線還不至於徹底瓦解。


    「這樣就好了啦。而且隻是失去劍兵並不代表我們就輸了,對吧?」


    騎兵勾出一個囂張的笑容。


    「──對,你說得沒錯。」


    「黑」陣營確實失去了劍兵,但按照弓兵的考量,這並不代表他們完全喪失優勢。隻要將「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投入戰線,肯定能給對手造成莫大打擊。雖然隻是無心插柳,但當時采取的捉拿戰術的確是那個狀況下的最佳選擇。如果打算消滅對手,或許會承受更多、更大規模的損害。


    說歸說,但使用起來毫無疑問要小心謹慎。


    「……不過,我沒想到劍兵居然會那麽做。」


    「啊,關於這點我有同感。嗯,或許該多跟他說說話交流一下才對。到了現在,我才後悔沒有那麽做。」


    「但既然主人戈爾德禁止他說話,我們也很難與他交流。」


    「啊……」


    對劍兵來說,最不幸的一件事應該就是在千界樹一族之中,偏偏是那個人當上他的主人吧。騎兵也不禁歎息,那個稀世大英雄竟然被那樣的膽小鬼……更正,那樣謹慎的主人使役,隻能說不幸到了極點。


    「話說,他沒事嗎?」


    「嗯,大概因為吸收了劍兵的心髒,不論是身高或麵容都變成優秀的勇士模樣了。那樣的他沒有問題,依我看至少可以活上百年吧。」


    「哦──」弓兵難得表露驚訝之情。


    「劍兵……齊格菲是沐浴了龍血而變成鋼鐵身軀,並且聽說他喝下龍血使之在體內循環。心髒是輸送血液的器官,或許在這過程中混入了身為龍種的血統吧。」


    「真好耶,屠龍者。我也想要屠龍者這個稱號啊!」


    「──不管怎麽說,我想他應該可以順利融入這個世界活下去吧。」


    不論是弓兵或騎兵,都不擔心這個部分。這座城堡為數眾多的人工生命體當中,隻有他一個勇敢地明確表現出自己「想活下去」的意誌。


    不論是多麽困難的狀況,他一定可以強健地生存下去吧。


    「話說回來,為什麽弓兵這麽幫忙啊?」


    「說到底,我們隻是沒有實際肉體的虛假亡靈,但這樣的我們就算刻劃一個東西在世界上,應該也無妨吧。」


    弓兵的聲音顯得非常穩重。


    「我覺得你才應該當王耶。」


    騎兵嘀咕著若被槍兵聽到,很可能小命不保的危險發言。但弓兵隻是搖搖頭,苦笑著說:


    「我不擅長站在第一線啊。」


    騎兵聽到這句話,「唉」了一聲,怨歎:「有一好沒兩好啊。」


    §§§


    齊格一邊走一邊心想:行有餘力是好事。如果是以前那副隻走幾步就疲勞不已,甚至覺得痛苦的身體,連邊走邊茫然地想事情都很困難。


    因為結界在運作,森林一如既往地沉寂,沒有生物的氣息。但已經離那座城堡有一大段距離,就算千界樹透過結界知道齊格大概在哪裏,也不至於再派人追蹤了吧。


    來到山腰附近,開始可以聽到輕快的鳥囀,這就代表驅趕生物的結界已經沒有效力了。雖然因為大樹林立,導致周遭一片昏暗,不過似乎快天亮了。也就是說齊格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但身體還沒有產生任何疲勞。而且以他身上的穿著,要在晚秋的山區行動也顯得太過單薄,他卻完全不覺得冷。


    就算身體變得健康,這也實在有些異常。齊格推測應該是「黑」劍兵齊格菲的心髒帶來的力量。


    ……想要更多可以思考的事情,想委身於複雜奇怪的方程式中。這麽一來,或許可以稍稍從剛才就一直纏繞於腦海揮之不去的真相不明的霧靄中逃脫。


    雖然腳步依然緩慢沉重,即使如此──隻要繼續向前,總有一天道路會敞開。


    越過山頭,齊格看到眼下遠方有一座稱不上城鎮的小小村莊,那裏應該跟托利法斯不同,沒有被魔術師【千界樹】染指。


    以暗示操控村民的意識應該用不著一天。也就是說,如果是在那座村莊就能獲得平穩的日常生活,或者也可能以這個地方為跳板,前往不同城鎮、不同國家。


    所以隻要踏出這一步就能開啟那樣的生活。不管怎麽說,沒有比之前的自己更糟的狀況,而且隻要踏出這一步就能使之好轉。


    人們稱這樣的日子為──「自由」。


    一切都是好事,都很美妙。不論怎麽做,都不會有比之前更糟糕的狀況,而要扭轉這樣的局勢,隻需要踏出一步即可。


    為了自己的這一步,一位英雄授與自己生命,一位英雄療愈了自己,然後一位英雄跟著自己一起走。


    一切都是為了踏出這一步。


    但是為何?為什麽?自己卻抗拒踏出這一步呢?


    齊格歎氣,似乎無法甩開覆蓋腦海的那片霧靄。如果自己要以一個人的身分活下去,是不是就得一輩子跟這片霧靄為伍呢?


    但他還是勉強抬起腳──


    『停下來!』


    製止自己的聲音跟接著出現的聲音讓齊格急忙回頭。剛剛的聲音不是自然界的聲音,而是某種沉重物體倒下的聲音。


    是追兵嗎?但沒有使用魔術的氣息,也沒有感覺到如同使役者那樣強大的魔力。齊格猶豫了一下,想說如果隻是去看看應該還好,於是一個旋踵。


    踏進稍微偏離山路的森林裏,想說聲音確實是從這附近的方向傳來而環顧周遭──發現了。


    在那瞬間,齊格覺得靈魂都被奪走了。


    「────」


    他甚至無法吐出歎息,隻能看著倚靠在巨大樹木上痛苦蜷縮的少女。


    在穿過樹木縫隙灑落的黎明微光照耀之下,微微飄動的頭發有如金色絲線,凝視著這邊的紫水晶般的眼眸無比澄澈,讓齊格不禁產生一股不必要的罪惡感。


    她沒有人工生命體那樣精巧的造型之美,也不像騎兵那樣有一種隻是陪在自己身邊就令人心情雀躍的可愛,她擁有的是非常缺乏現實感的夢幻般的美麗。


    少女身上穿著鎧甲──毫無疑問是使役者,不管是「紅」還是「黑」陣營,都不是自己應該有所牽扯的對象。


    如果要說她是敵是友,那毫無疑問是敵吧。但齊格覺得離開這裏是非常可惜的事。


    這或許就是所謂被藝術品奪走目光的狀態。齊格不知不覺走向少女身旁,正當他蹲低打算伸手觸摸少女臉頰的瞬間,掛在腰際的劍警告般發出聲響。


    彼此沉默,目光交錯,齊格陷入混亂。仔細想想,剛剛自己到底打算做什麽啊?


    竟然想伸手觸摸蜷縮的少女,這是何等下流的行為啊。於是他急忙打算縮回手,少女卻倏地握住他的手。


    「太好了……我見到你了!」


    微笑的少女如此宣告的瞬間,齊格心想:就算她是敵人──或者自己會在這裏被砍頭,但看過這個笑容也就值得了。


    §§§


    聖女貞德?達魯克在此次聖杯大戰以裁決者身分被召喚出來。她仔細檢查過作為第二戰中「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和「黑」槍兵、騎兵之間,以及「紅」騎兵、弓兵和「黑」劍兵【齊格菲】、狂戰士、弓兵之間戰鬥舞台的森林之後,鬆了一口氣。


    遭到破壞的隻有戰鬥過程中被掃倒的樹木一類,而且沒有占去森林太大範圍。若「紅」槍兵──身負太陽的大英雄迦爾納也加入,森林就很可能化為一片焦土了。


    先不論據守在千界城堡的「黑」陣營,她沒有看到應當進攻的「紅」方主人身影。不過若考慮到這場戰爭才剛開打,那麽這種情況絕非不可思議。參加聖杯戰爭的主人大多是魔術師,並不習於戰鬥這種事。


    「……總之,這算是場一般戰鬥。」


    沒錯,雖然參戰的使役者人數較多,但戰法合乎常理。弓兵在遠距離狙擊;


    狂戰士突破;術士以魔術統率駕馭魔像;槍兵召喚樁子刺穿敵人──騎兵和劍兵也不是逾越英靈範疇的不合常理的存在,不論「黑」或「紅」都一樣。


    ……當然,既然是使役者,力量肯定非常強大,其中就屬「紅」騎兵特別突出。按裁決者判斷,他應該擁有足以與「紅」槍兵【迦爾納】匹敵的力量。


    這也難怪,畢竟他是頗負盛名的大英雄。隻要他存在,就可以扭轉戰局。光是有騎兵和槍兵,「紅」陣營在使役者的「質」這個層麵上就占了優勢。


    不過,這是單純比力量的評斷。使役者之間可以考量的因素包括有利與否、寶具能力、戰術、地點等不勝枚舉,狀況很有可能因為直到現在都還沒現身的「黑」刺客、「紅」劍兵、術士、刺客的特性而產生相應變化……


    不管怎麽說,現在還算在一般聖杯戰爭的範疇之內。即使進入十四位使役者的全麵戰爭狀態,托利法斯這座城市人口隻有兩萬,且處於一種孤立於外界的狀態,隻要使用裁決者才有的特權就可能將損害壓至最低吧。


    完全沒有可疑的部分,完全沒有──


    但心中還是有一股無法掌握的疑慮。都已經像這樣在夜晚前來調查戰鬥痕跡了,還是無法得到什麽線索。果然唯一的線索就是「紅」使役者們想排除自己。裁決者知道「紅」槍兵是個高尚的人物,才會在主人的命令下前來收拾裁決者的性命。


    ……看樣子果然得想辦法接觸「紅」陣營的主人。


    總之,今晚的戰鬥到此結束……就在裁決者這麽想的時候,身體突然沒了力氣……自己似乎是「想睡」了。說得更精確一點,不是身為裁決者的貞德?達魯克想睡,要求睡眠的自然是蕾蒂希雅的肉體。話雖如此,想睡覺這件事本身對使役者來說算是一種缺陷,這之間的落差為貞德帶來一種新鮮的衝動感覺。


    「唔……不行……我還……」


    這股睡意真的不是她可以靠意誌克服的問題,必須回到鎮上、回到教堂、回到閣樓房間的床上才行。然而,身體太唐突地要斷電了。


    貞德伸手按在大樹樹幹上支撐身體,但這樣還不夠,她隻好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痛楚讓她的意識勉強清醒過來……這肉體還真不方便。因為召喚過程不上不下,雖然可以長時間忍耐,然而一旦超過極限,恐怕就會像斷電一樣瞬間失去意識。


    貞德決定之後再來思考怎麽處理這個問題,總之先用聖水再次探測使役者所在的位置。如果沒有發生任何問題,今晚的任務就到此結束。


    「黑」陣營五位與「紅」陣營一位在城堡內,那一位「紅」陣營的使役者應該是狂戰士。雖然是很大的獵物,但看來他們順利完成更換主人的程序了。這不算違反規則,變更主人或變更使役者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等等。


    「少一位……?」


    駐留在城堡的「黑」使役者應該有六位,剩下一位怎麽了?就算將探查範圍擴大到極限也找不到。


    ……有股不祥的預感,應該──不是死了。十四位裏頭要是有人退出了,裁決者一定可以透過某種感覺察覺,而現在並沒有使役者退出。


    不過,不太對勁。不是身為裁決者使役者的感覺,而是貞德?達魯克的直覺訴說著,就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發生了什麽事。


    必須盡快找出那一位不見的使役者,但要怎麽找?有可能在沒有任何方向性的情況下找出來嗎?


    裁決者很確定不可能找到。神明隻會幫助自助者,漫無目標地亂找隻是一種停止思考的行為。


    那麽──她看了看五位使役者駐留的城堡,直接去問他們或許還比較有建設性。


    至少「黑」陣營還想拉攏自己,不會像「紅」陣營那樣打算殺無赦吧。


    雖然這想法偏樂觀了點,但不采取行動就不會有進展,裁決者決定直接堂堂正正地前往城堡。


    城堡屹立在睥睨整座托利法斯的小山丘上,略微朦朧地浮現於黑暗中的輪廓令人聯想到亡者蠢動的巨大地獄。雖然雄壯的外觀與人口隻有兩萬的小都市太不相襯,但鎮上的人也都不打算將之當作觀光景點。盡管原因之一在於這座城堡不是公共建築,而是建造在私有土地上的個人建物……但更重要的是,鎮上所有居民都害怕這座城堡。


    害怕的程度還不是覺得這座城堡受到詛咒這麽簡單。支配托利法斯的就是這座城堡──居民們的認知大多如此,實際上這樣的認知也屬正確。


    裁決者來到城門前,抬頭仰望到感覺脖子都快折斷了。這座城堡毫無藝術性可言,實質上隻因一個目的而被建造,易守難攻,但這座城堡真正的特性並不在此。


    她輕輕碰了城堡一下,一股麻感瞬間竄過,應該是兼具強烈妨礙與探查功能的魔術造成。因為這裏施了無數防禦魔術,即使是使役者出馬,要攻陷這裏也需要相當大的破壞力。


    裁決者來到城門前,還沒報上名號,門就自動開啟。一邊撼動地麵一邊打開的大門另一頭,站著一位手持法杖的「老人」。


    「你是千界樹的魔術師吧?我是──」


    「負責裁定此次聖杯大戰的貞德?達魯克對吧?能夠迎接聲名遠播的聖女乃是我無上的光榮。我叫達尼克?普雷斯頓?千界樹,是逗留於此座千界城堡的魔術師一族,千界樹的族長。」


    達尼克搶先誇大地行禮,之所以宣告貞德的真名,與其說是為了表示親近之意,更像是警告意味濃厚。但貞德的真名就算泄漏出去也無妨,更該說如果她持續隱瞞真名,就很難獲得各主人和使役者信賴,才會故意在教堂以貞德自稱。


    「……保險起見,我再表明一次。在此次聖杯大戰,我沒有打算協助『黑』或『紅』任一陣營,之所以來這裏是為了詢問兩三件事。」


    就算貞德說得如此冷漠,達尼克還是維持臉上的笑容回應:


    「這我當然明白,但總之請您先見見我等領主,他得知您來的消息後非常開心。」


    「領主……?」


    達尼克點點頭,露出足以讓裁決者抱持警戒的笑容宣告:


    「瓦拉幾亞王弗拉德三世是我的使役者,『黑』槍兵。」


    裁決者在達尼克引導下踏上石板地走廊,來往的仆人們接連鞠躬致意。她從這些人的麵貌太過統一,以及體內蘊藏的魔力回路看出他們都是人工生命體。


    「我們認為連累的人類數量愈少愈好。」


    達尼克一邊慢慢走著一邊如此嘀咕。這確實符合聖杯戰爭盡可能不要連累毫無關係的人類這個基本原則,但是──


    「人工生命體也是毫無關係的性命。」


    裁決者不帶感情地回應。


    聖杯戰爭原本是世界上最小又最大的戰爭,應該是七位主人與七位使役者便足夠的狀況……不過這次的情況差別實在太大了。


    「喔,聖女連人造生命都珍惜嗎?我們有違反您的規則嗎?」


    對方投以挖苦的笑容,裁決者稍微繃起臉回答:


    「──我沒有這麽說。」


    ……但是,以目前的戰鬥規模考量,也可說是無可奈何。裁決者確實沒有餘地以違反規則論處,很難說千界樹一族沒有強製人工生命體,但也很難說他們是小孩。他們隻是被打造成這樣而已。


    「我們跟對手魔術協會不同,賭上了我們一族的存亡,請您也將這點考量進去。」


    通往謁見廳的門開啟。


    「唔。」


    裁決者雖然低喃了一聲,還是毫不猶豫地踏入謁見廳。王座上坐著「黑」槍兵──弗拉德三世,還有「黑」陣營的三位使役者弓兵、狂戰士、術士隨侍在旁。


    除此之外,魔像與手持戰斧的人工生命體也


    齊聚一堂。


    ……雖說威脅意圖很低,但這種集團性的敵意還是帶來相當程度的威壓。盡管如此,裁決者還在世時就已經體驗過身邊全都是敵人的狀態了。


    她並不畏縮,處之泰然地來到王前。因為不是臣子,她並沒有低頭致意,王的表情也完全沒變。


    「我是在此次聖杯大戰中身負裁定任務而被召喚出的裁決者,貞德?達魯克。」


    「──嗯,與裁決者信仰同一神明,令孤感到莫大助力。」


    「……正因為信神,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追求公平的態度。」


    裁決者堅決的目光讓「黑」槍兵【弗拉德三世】嘴角勾出笑容。他大概認為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隻是鄉下姑娘講出的笑話吧。


    「好了,天快亮了。裁決者啊,你有何貴事?」


    「深夜時,你們有與『紅』陣營發生戰鬥吧?對手應該是騎兵、弓兵和狂戰士。」


    「嗯,怎麽了嗎?」


    「以結果來說,騎兵和弓兵撤退,狂戰士則似乎遭到你們俘虜──但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


    裁決者的問題讓「黑」弓兵【凱隆】有了一點反應。不,不隻他,握著戰斧的人工生命體們也表現出些許動搖。


    但反應比任何人都劇烈的是「黑」槍兵。


    「……真不愉快。」


    槍兵隻消說這些,謁見廳就充滿了殺氣。這反應跟小孩子鬧脾氣一樣沒道理,不過槍兵的力量卻與廣範圍鎮壓兵器相等。裁決者一派輕鬆地接受這有意識的兵器所投來的殺意。


    這股殺意還不比她以一介村姑身分在席農城堡晉見王太子查理的時候,或是以俘虜身分遭到異端審問時接收到的惡意嚴重。比起當時她一舉手一投足隻要有什麽奇異之處就會遭到誅殺要輕鬆多了。


    「如果不便回答,那也沒辦法。我說完了,我會自己想辦法調查。」


    就在她轉過身的瞬間,槍兵立刻放鬆了殺意。


    「──失禮,孤似乎調侃過頭了。」


    裁決者不禁對把方才那股殺意說成「調侃」的「黑」槍兵感到傻眼。不,這或許是他的本意。對王來說,喜怒哀樂都是為了為政。明明不悲傷卻得為了臣子哭泣,明明不開心卻得收下進獻品。對他來說,或許連憤怒都是一種表演吧。


    「劍兵自裁了。」


    「什……」


    連裁決者聽到這句淡淡說出口的話都不禁啞口無言。「黑」槍兵則顯得悲傷地搖頭歎息。


    裁決者本想說「怎麽可能」,卻連忙閉上嘴……看樣子「黑」劍兵【齊格菲】是真的自裁了。不過這之中有一個矛盾之處。「黑」劍兵雖然快死了,卻還活著。


    ……主人不可能感受不到使役者的死活與否,如果感受不到,就代表因果線【line】已經切斷了。


    然而,裁決者擁有更勝「靈器盤」的察覺能力,她能夠明確地說,盡管微弱,但「黑」劍兵還沒切斷與這個世界的聯係。雖然她無法得知對方身在何處──總之應該還活著。


    「有人能具體說明狀況嗎?」


    「前來報告的是『黑』騎兵……似乎是他教唆劍兵這麽做,因此孤將他關入地下牢房以示懲戒。」


    「……這樣啊。」


    「──好了,裁決者啊,孤就單刀直入地說吧。我們在毫無建樹的情況下失去了可謂關鍵的劍兵,那麽我們當然想補充不遜於劍兵的戰力。不覺得這想法很自然嗎?」


    裁決者繃起臉,覺得話題往可疑的方向發展了。


    「方才我也表明過,我是裁決者,經由聖杯召喚而出,是這場戰爭無可動搖的裁判……我有我的目的,而那不是與你們同在。」


    「你沒有願望嗎?既然被聖杯召喚,你應該有私人的願望才是。」


    「──關於這部分,裁決者也屬例外。要能以裁決者身分被召喚的條件之一,就是對現世不抱有任何願望。」


    這句話讓在場使役者們微微起了騷動。


    「……裁決者,你沒有願望嗎?」


    「是的,沒有。」


    槍兵怒氣衝衝地「咚」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並站起來,表現出過往的瘋狂,帶著怒氣大吼:


    「貞德?達魯克,孤知道你的下場!被所有事物背叛、奪走一切,最後落得冤死的你怎麽可能沒有願望!回答孤,不許你說謊!」


    如果槍兵方才散發的殺意屬於廣範圍製壓兵器,現在這番話就帶有樁子般的尖銳。裁決者有預感,隻要說謊或說出槍兵不滿意的答案,就會當場被刺穿。


    裁決者凝視了槍兵一會兒,用足以壓過他氣勢的冷靜聲音說:


    「沒有。所有人都認為我臨終時一定非常悔恨,認為我期望複仇或者期望獲救。但是──我走過的人生有著隻有我才知道的滿足。雖然不是任何人都能與我有同樣感受,至少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一絲悔恨,也沒有希望透過聖杯實現的願望。若要說有,隻有把這場聖杯戰爭調整成正常狀態。」


    「甚至被神舍棄的你沒有願望?」


    「──這樣說才真的是愚蠢。主沒有舍棄我們,不,說起來主沒有舍棄任何人,祂隻是什麽也做不了。」


    「什麽……?」


    「不論是祈禱或奉獻貢品,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主而做的吧?我們是為了療愈主的歎息、主的悲傷而祈禱。沒錯,我確實──」


    『聽到了主的歎息。』


    有慘叫、有歎息、有嗚咽,也有悲傷。


    世界直線朝著地獄滾落,沒人能阻止。不,或許那個──其實就是地獄本身吧。


    主歎息著,這是多麽悲傷的事啊。人們甚至不被容許簡單地活著,被迫隻能選擇變成野獸,不然就是變成食物。


    爭端沒有結束的一天,血不斷流下濡濕大地。


    所以主才歎息──祂的聲音傳到了我【貞德】的耳裏,我接收到那不論是誰都會忽略的細小呢喃。


    其實我很清楚,隻要聽了這道聲音訴說並且回應,就代表要舍棄自己至今的一切。


    不論是簡單的村民生活,或者愛人、被愛的喜悅都要舍棄,除此之外還沒有回報。我一定會被敵人和同伴──被許多人類嘲笑。


    那是很可怕的事情。一個鄉下的村姑竟然要跳入人類殺意席卷的戰場,可不是一句「瘋了」就可以說明。


    但是,主在哭泣。


    啊──我一定……無法忍受這一點,無法忽視這一點吧。


    為了讓主停止哭泣,為了撫慰主,就由我前往這個世界的地獄吧。身披鎧甲、腰配利劍、手握旗幟──奉獻我的性命吧。


    沒錯,我從主那兒獲得的啟示不是榮耀與勝利,不是義務與使命感,主隻是歎息,隻是表達了悲傷。


    ──所以,我想至少接收了這些啟示的自己要讓主停止歎息。


    「黑」槍兵【弗拉德三世】瞪著裁決者一會兒,最終搖搖頭後坐下。


    「──雖然信同一位神,但你與孤似乎並不相容。」


    「盡管信同一位神,還是有人把我送上火刑台。你我不相容也是當然。」


    裁決者一臉輕鬆地說,這句充滿戲謔的話讓「黑」槍兵愉快地笑了。


    「……這也沒辦法,但『紅』陣營想要你的命是事實。我們隻是想要拉攏你,看來對方不是這麽回事。」


    「是呢,以我來說也必須調查『紅』陣營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雖然我沒有與之敵對的念頭──」


    「但被攻擊的話,又是另一回事了。」


    「……確實是如此。」


    「祈禱『紅』陣營是群想要你性命的愚蠢之徒。」


    「黑」槍兵這麽說完,再次露出笑容。


    裁決者離開謁見廳之後,直接前往地下牢房。那裏應該關了在戰鬥中擒來的「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和另一位「黑」陣營的使役者。照槍兵所說,那應該是「黑」騎兵。


    地下牢房有一股長期未使用的感覺,八間牢房幾乎隻看得到腐朽的木材、稻草和蜘蛛網而已。


    「紅」狂戰士在一間牢房裏,被某種像是蠟的流體泥濘完全封住身體。雖說已經完成更換主人的手續,但「黑」陣營也不會隨便放他出來亂跑吧……在這種情況下,臉上持續掛著笑容的樣子實在詭異。


    好了,重點在關在另一間牢房裏的使役者。


    「──咦?你是哪位?」


    少年一臉傻愣的表情歪頭。雖然是不經意的動作,但束縛他的封鎖比方才的狂戰士還嚴密。手腳被樁子貫穿的模樣,看了都替他覺得疼。


    「你是『黑』騎兵嗎?我是裁決者使役者,名叫貞德?達魯克,為了管理此次聖杯大戰被召喚出來。」


    裁決者這麽說完,騎兵就「喔喔」理解般點點頭。


    「對喔,好像有聽說這類的被召喚出來了耶,不過你沒騙我嗎?該不會是『紅』陣營的使役者吧?」


    「黑」騎兵狐疑的眼光跟一副覺得事情變好玩了的微笑,讓裁決者思索了一下,接著脫下護手、卷起袖子,露出「那個」給騎兵看。


    「哇……」


    「這樣可以證明嗎?」


    「……可以。嗯,你確實是裁決者。原來如此,那就是裁決者的『特權』啊。真好,我也想要!」


    騎兵理解般點了好幾下頭。


    「多謝理解。好了,騎兵,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想請教。」


    「好喔好喔,隻要是我能回答的就隨你問嘍。」


    騎兵以輕佻的態度回應。


    「……我聽說『黑』劍兵【齊格菲】脫隊了。」


    「嗯,是呀。」


    ……但應該不可能。不管是劍兵還是其他使役者,裁決者都能透過感覺知道這十四位全都還在,都還「活著」。他現在應該還在這個世上。


    「不好意思,可以告訴我詳細一點的狀況嗎?」


    「好啊,我正好無聊得發慌呢。」


    騎兵笑著說起關於劍兵的事。那內容跟英雄事跡相去甚遠,簡直可算是聖人般的故事;然後,被這位英雄拯救的無名少年【人工生命體】則為了追求自由踏上旅途。


    「總之就是這樣,我也因此被獨自關在這間牢房裏嘍。哎,雖說『紅』狂戰士在旁邊,但他根本不說人話啊……你好嗎──?」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出聲打招呼,隔壁牢房也傳來回應:


    「我不打算奉承權力的走狗,話雖如此,還是回答你的問題吧。我很好,如果能解開這些束縛就更好了──」


    「這個下次再說嘍。」


    雖然發展令人震撼,但同時裁決者總算理解了。


    「……劍兵的確消失了,但是他將『心髒』分給了那個人工生命體,對吧?」


    那不是以魔力編織成的劍或鎧甲,也不是像頭發那樣的東西,而是對人類來說跟腦一樣重要的心髒。就算是使役者,靈核也是存在於心髒和腦中。用手挖出心髒贈與他人可是前所未有的行為。


    而且,贈與心髒的是「黑」劍兵……也就是沐浴龍血,獲得與龍種相近的肉體,變成幾乎是不死之身的英雄齊格菲。若因此對人工生命體的身體造成什麽影響也不奇怪。


    「嗯,我在那裏與他分道揚鑣,然後他就順路往山道走去了。之前我試乘鷹馬的時候看到那邊有一座村莊,現在他應該在那裏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謝謝。」


    裁決者道謝,「黑」騎兵則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詢問:


    「……你要去見他嗎?」


    「嗯,如果你所言屬實,會散發使役者氣息的除他之外,別無他人了。」


    「關於這一點啊,我希望你不要害他被這場戰爭連累呢。」


    原本臉上帶著樂天笑容的騎兵突然以帶著些許敵意與強烈決心的眼光瞪向裁決者,眼神之中有非常堅定的決心。


    「……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你沒說謊,那他真的隻是受害者。隻要他沒有意願,我就不打算過度幹涉。」


    騎兵呼了一口安心的氣,敵意立刻煙消雲散。


    「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嗯,隻要他還活著,我落得這個下場也值得了。」


    聽到騎兵如此嘀咕,裁決者提出了一個她仍不理解的疑問:


    「騎兵,為什麽劍兵會出手拯救那個人工生命體?如果換作是你站在劍兵的立場,那我還可以理解。如果是查裏大帝十二勇士之一的阿斯托爾弗──」


    若是貫徹騎士道,而且是徹徹底底的濫好人的阿斯托爾弗這麽做,還算是可以理解的行為。但「黑」劍兵是齊格菲,是一位王族,也是低地國的王子。當然,保護悲歎的弱者、打倒驕傲的強者是非常符合英靈身分的行為,不過這之中也有限度。既然是被召喚來參加聖杯戰爭的使役者,他應該也有希望聖杯協助實現的願望。至少不至於舍棄性命,隻為拯救一條甚至不是自己主人的生命。


    對使役者來說,參加聖杯戰爭等於獲得第二人生,是幾乎在萬分之一的機會下才可能發生的奇跡。所以如此輕易地──隻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工生命體舍棄,實在太不尋常了。


    「就算是使役者,也不一定就會做出跟生前同樣的事。甚至該說,就是為了抹去在世時的悔恨才做出完全不同事情的人也不在少數吧……哎,不過呢,做這些事大多會以失敗告終啦。」


    英雄就是因為生前的事跡才得以成為英雄,沒有人期望他們做出生前沒能做到的事情。


    「……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願你成為這場戰爭的贏家。」


    「咦?你要偏袒我?」


    裁決者聽了,嘻嘻笑著搖搖頭。


    「不會,我隻是祈禱所有參戰者都能成為贏家。」


    「喂喂,裁決者,你怎麽這麽貪心啊?聖杯戰爭的原則不就是贏家隻有一組嗎?」


    「說得沒錯──盡管如此,我還是祈禱大家都能成為贏家。」


    裁決者靜靜地離開地下牢房,留下的「黑」騎兵忽然想起劍兵臨終時。


    為了拯救人工生命體而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滿足地微笑著的那個男人算得上「贏家」嗎?


    如果算就好了──不,騎兵打從心底認為必須算得上才對。


    回程路上不是由達尼克,而是一位人工生命體仆人為裁決者帶路。一語不發地以正確步伐前進的人工生命體果然就像個人偶。


    「我有件事情想請教,方便嗎?」


    裁決者提問,人工生命體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點頭,隻是出聲回應:


    「沒問題,請說。」


    「你們人工生命體期望參加聖杯戰爭嗎?」


    「當然,因為那是打造出我們的主人的心願。」


    這回答淡漠且毫無窒礙,裁決者回了一句「這樣啊」……至少這狀況沒有背離聖杯戰爭的規則。他們和魔像都有遵從主人命令的意誌,就算隻是被製造出來的生命──那之中還是有意誌存在。


    如果是這樣,也隻能予以尊重。


    「送到這裏就好了,謝謝。」


    抵達城門後,裁決者鄭重道謝。以清澈眼眸凝視著她的人工生命體則深深一鞠躬,並且在打算背對裁決者離去的瞬間,先是有些猶豫地清咳了一聲後說:


    「他會受到什麽樣的懲罰嗎?」


    回過頭來的裁


    決者因這意料之外的問題而歪過頭。


    「『他』是指?」


    「他就是『他』,害我們主人的使役者劍兵喪命的人工生命體。」


    原以為眼眸中沒有動搖也沒有感情……但裁決者再仔細觀察後,從他眼中的角落發現些許擔憂「他」的神情。


    「不,照我聽說的內容,劍兵隻是回應了他想『活下去』的願望。想活下去本身並不是罪。」


    她不是以裁決者,而是以一個人類的身分篤定地回答。不管是多麽邪惡的人,想要活下去的意念本身都不是罪惡。當然,想活下去行惡則另當別論。


    「……謝謝你。」


    人工生命體的表情稍稍放鬆。噢,他們果然「活著」──裁決者歎息。他們的命運幾乎已經底定,短時間內創造出來的生命代價就是短命。


    但是,身為裁決者的她就因為是裁決者,什麽也做不了。她並沒有權利拉起求救對象的手。


    裁決者重新振作精神,往方才騎兵說的山頭方向踏出腳步。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嘴上雖然那樣說,但從方才起不祥的預感就揮之不去。在聖杯戰爭之中,使役者自殘的情況絕非稀奇,狀況雖然千百種,但若是狂戰士職階,常有因為魔力用光而自滅的情形發生,也有使役者因為使用了強大寶具而跟著主人一起毀滅。


    雖然前例不多,還是有使役者為了主人選擇自裁,也有為了保護無辜民眾而使用寶具的善良使役者。


    但是現在這個狀況不一樣。因為是英靈本人挖出心髒,生前也沒有類似事跡──完全沒有這類因素和理由,從根本上就徹底不同。如果不是這樣,使役者應該會隻剩下十三位。


    那麽為何還是維持十四位呢?為何直到現在自己還認為「黑」劍兵【齊格菲】「活著」呢?這場聖杯大戰果然很怪,有些地方不正常,而那位人工生命體是否就是造成不正常的原因之一?


    不,這隻是推測,實際情況不清楚。就是因為不清楚,更隻能追上他問個清楚。


    「聽說他是往這片山頭過來了……」


    布滿結界的夜晚森林安靜得令人耳朵發疼,而且人工生命體不會散發如使役者那樣的氣息。也就是說,裁決者必須想辦法找出打算徒步穿過這片森林的「某人」。


    她開始覺得……這應該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重點在於人工生命體正打算逃離千界樹掌控,應該能比一般人更敏感地察覺魔術師或使役者的氣息。


    就算出聲呼喊,對方也不會主動露臉,甚至很有可能害怕地逃走。


    腦裏瞬間閃過「別找了」的念頭。原本那位人工生命體就是不想與這場戰爭扯上關係才逃跑,對他來說,想帶自己回戰場的存在隻會是惡夢一場吧。


    然而──


    壓縮魔力,勉強控製在剛好可以讓結界失效的程度。這麽一來,至少不會被察覺自己是使役者,而且可以接近對方到能以肉眼辨識的距離吧。


    但這個狀態下的身體能力會變得跟一般人類沒兩樣。雖然頭上有月光照耀,但要仰賴這麽微弱的光線於山路行走,非常消耗體力。


    少女調勻紊亂的呼吸,祈禱自己能追上對方,一股勁地登上山路。


    一陣頭暈──但沒有餘力介意。


    隻是往前一步就嚴重地消耗體力──但告訴自己隻要再忍耐一下。


    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苦心──那是因為自己想見他。想見見讓「黑」騎兵出手幫助、「黑」劍兵毫不猶豫犧牲自己性命的人工生命體。


    隻是這樣嗎……?隻是這樣,應該隻是這樣。那麽,現在這種被逼急了似的使命感到底是什麽?


    不,還是先別想這個。想見他的理由就先當成是出於自我意誌吧。


    ……不過身體卻與精神背道而馳,愈來愈失控。


    應該是因為這是人類【蕾蒂希雅】的肉體。目前早已超過她的活動極限,現在的裁決者隻是憑藉一股意誌力走下去。麵對這急迫的狀態,裁決者壓抑內心焦躁。走在深夜的山路上可不能大意。


    強忍住想休息的誘惑,隻是專心一誌地往上走。或許是因為切斷魔力輔助,鎧甲的重量令她有些吃力。


    在以為綿延不絕的路上前進、再前進──來到穿過森林之後的另一頭,接近山頂附近的位置時,終於看到一個茫然佇立的人影。


    「啊──」


    忽然放心下來……但這一放心似乎成了致命錯誤,視野突然轉暗,世界跟著搖晃。


    不行,還得──還得先撐住。


    「停下來!」


    裁決者反射性地對著他說,同時「失策了」的想法閃過腦海。自己明明為了不要嚇到對方才這麽辛苦,居然在最後的最後出聲叫了他。


    體力完全用盡,意識在采取什麽對策之前就要先斷線,隻能倚著一旁的大樹蹲下。動不了。雖說不至於因此死亡,但現階段實在不可能再動了,必須睡一下。不過──剛才的聲音應該會讓人工生命體知道自己正被追蹤,如果這時候不追上去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這說不定是致命性失敗。此時踏過草地的細微聲音傳進如此悔恨的裁決者耳中。她心想「不會吧」抬起頭,意識也變得鮮明了些。一位纖細、麵貌優美的少年正戒慎恐懼地朝她伸出手。


    裁決者反射性地抓住那隻手,呼了一口安心的氣,低聲說:


    『太好了……我見到你了!』


    ──兩人就這樣相遇了。


    雖是使役者卻沒有主人,隻致力於運作這場聖杯大戰的少女;既不是人類也不是使役者,甚至連人工生命體都不是的少年。兩人在聖杯戰爭這場儀式裏都算是異端存在。


    「啊,那個,呃,我不是敵人。」


    少女覺得很抱歉地低聲說,少年則純真地點頭回應。


    「……我隱約知道你不是。」


    少女搖搖晃晃地起身站好之後,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是以擔任此次聖杯大戰裁判角色的職階──裁決者身分被召喚出來的貞德?達魯克,我有事想請教原本是千界城堡裏的人工生命體的你,請問方便嗎?」


    「嗯,沒問題。」


    「因為身為裁決者的特性,我能感受到參加此次聖杯大戰的所有使役者是否退出了。現在,我認為所有使役者都還健在,不過呢──」


    「……不,不對,方才『黑』劍兵退出了。」


    「騎兵也是說劍兵已經退出了,但不可能會這樣。照我的感覺來說,使役者還是十四個沒錯。然後你身上散發著使役者的氣息,不過當我像這樣麵對你之後,就理解你並不是使役者。」


    裁決者脫下護手,將手輕輕按在他的胸口,且毫不在意他困惑的樣子,感受著他的心跳。


    「──心跳強而有力,有著跟普通心髒一樣的功能呢。太好了,果然他不是隻選擇了毫無意義的死亡。」


    她呼出一口安心的氣,然後才像意識到現狀一樣急忙抽回手,接著一副愧疚的樣子道歉:


    「對不起,我不小心就──」


    「不,無所謂……我沒問題嗎?」


    少年有些不安地詢問,裁決者搖搖頭回答:「沒問題。」老實說,雖然很難相信,但「心髒」的確在發揮它該有的功能。扣除擁有魔術回路、可以使用魔術這點,他跟一般人類沒什麽不同。


    「就如『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所說,你自由了。」


    裁決者這麽說完,人工生命體不禁沉下臉。裁決者見狀疑惑地問道:


    「怎麽了嗎?」


    「沒有,我自認理解『自由』這個詞的含意,但是……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齊格老實地吐


    出自身煩惱,裁決者覺得很奇怪地歪歪頭。這是因為她知道「黑」騎兵在那座城堡裏曾興高采烈地訴說少年的將來。


    「他一定會造訪村莊,然後把那邊當作墊腳石,接著前往城鎮吧。與許多人接觸,有時獲得療愈、有時受傷,並且繼續往前,然後愛上某個人。啊~~真是太美妙了!」


    裁決者說完,他卻搖搖頭否定了這種將來。


    「嗯,如果我確實『自由』──也可能迎接這樣的未來吧。但不知為何,我完全沒有想要這麽做的意願。」


    接著以黯淡的表情說了聲「我覺得很對不起騎兵」後垂下頭,裁決者則安慰他:


    「畢竟事情昨天才發生,我想這麽大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切換過來……但說不定是你自己有其他願望?」


    「其他願望……」


    騎兵給予的未來藍圖毫無疑問充滿魅力,但不知為何不吸引自己。那麽,就是自己有其他願望……有期望的將來嗎?


    「若說沒有任何夢想,那就先試著享受自由,再尋找自己的夢想吧。不過,如果已經有了夢想──我認為你應該試著用正確的形式說出口。」


    夢想,自己的夢想,那究竟是什麽?齊格閉上眼──回顧自己的人生。為了求生而逃脫,乞求幫助,為了活下去而試著逃跑卻失敗,甚至一度麵臨死亡,現在則像這樣複生並獲得自由。


    雖然是非常短暫的人生,卻有一些幸運的遭遇。其實自己跟其他人工生命體沒什麽不同……沒錯,其他人工生命體跟自己有不同遭遇,他們將會死到一個也不剩,但自己能活下去。


    如果要用一句「沒辦法」帶過是很簡單,隻要用這一句話,自己就能輕易割舍掉他們。不過,絕對不能說這是沒辦法,因為之前盡管人工生命體夥伴們接收到搜索命令,仍然放過了自己。


    事後從騎兵那兒聽到這消息時,感覺到的喜悅究竟是什麽?難道不是因為感受到一種超越主人命令的夥伴間的羈絆嗎?


    那麽──


    那麽,願望就再明顯不過了。


    我自由了,所以也想讓大家自由,就像騎兵、劍兵、弓兵給我這樣的機會一樣。


    「願望。我的願望、我的夢想是……拯救。拯救照這樣下去應該隻能一死的過往的自己……拯救夥伴。」


    「泡在腐水裏,隻能擔心害怕。雖然世上萬物共通的未來乃終將一死,但直接被定案成至死之前『什麽也做不了』的話,實在太沒道理、太悲傷了。」


    「就像騎兵拯救了我一樣,我想拯救他們。這麽一來,若將來我再見到騎兵,自己就能抬頭挺胸麵對,說我拯救了想要自由的眾人──」


    「他們希望獲救。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沒辦法當作沒聽到,也沒辦法逃避。賭上英雄托付給我的心髒,隻有這點我絕對不能逃避。」


    「……想拯救。」


    「拯救誰呢?」


    「我的夥伴,跟我同種的存在們。包括明明希望獲救卻無法出聲求救,以及甚至沒想過要求救,隻是為了死去而出生者。」


    「……你是說,你想拯救那座城堡裏的人工生命體?」


    齊格點頭正麵回應裁決者的問題。


    「但是……那並不是騎兵所希望的吧?」


    沒錯,那位使役者隻希望人工生命體能幸福地度過不需作戰的和平人生。


    「我知道……不過,那種和平的日常生活,那樣的夢想……不是我的夢想。」


    他很高興騎兵有這樣的心意,盡管如此,自己還是想那麽做。


    「我聽到了,聽到『某人』渴望獲救的願望,我無法對此視而不見地活下去。」


    這對他來說可謂一種枷鎖,經曆許多幸運的人工生命體非常理解其中的喜悅……理解有人抓住自己伸出的手時的歡喜之情,這應該是其他人工生命體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情緒。


    ……莫名的罪惡感竄過他全身,雖然沒辦法解決,心裏卻希望「能改善」。


    齊格的話讓裁決者抽了一口氣。


    盡管聽到聲音的對象不同,但他跟她有著一樣的決心。少女回應了主的悲歎,少年則想要回應夥伴的悲歎。盡管裁決者聽不到他們求救的聲音,但少年確實聽到了吧。那麽──


    「……我無法阻止你啊。」


    「嗯?我想……以你的能力,應該有很多方法可以阻止我。」


    「不,先別說這個。簡單來說,你打算回到城堡,並說服那些人工生命體逃亡,是這樣沒錯吧?」


    「……雖然想過很多方式,但基本上是這樣沒錯。」


    「你評估的成功率有多高?」


    「這樣下去幾乎是零吧,但我不能逃避。」


    「請別魯莽亂衝,這樣等於踐踏騎兵的好意。」


    齊格當然也不打算這麽衝動,然而……現在的他想不出什麽好對策。


    「我想請教身為聖杯戰爭裁判的你一個問題,『黑』陣營利用像我們這樣的人工生命體供應魔力,這種做法在聖杯戰爭算不算違規?」


    裁決者的表情略略一沉。沒錯,他的目的是拯救人工生命體,但前途有太多困難。眼前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這種做法經過嚴格比對規則之後,究竟算不算違規這個尷尬的點吧。


    「……目前我必須認為人工生命體是自願參與聖杯戰爭。至少在我詢問某位人工生命體時,她是這樣回答的沒錯。」


    因為有主人命令,所以願意作戰。這不光會發生在人工生命體身上,也是許多人類都會做出的行為。說起來,使役者就是依循著這種基本原則參戰。


    「我們的個體意誌極為薄弱,是一種隻會遵照命令的存在。」


    「但是,你正憑藉自我意誌行動。」


    「是沒錯──」


    「如果是出於自我意誌參加聖杯戰爭,那我就不好插嘴。我們能以詢問的方式來判別人工生命體是否有參戰的意願嗎?」


    人工生命體說不出話了,因為很難斷定是否能以這種方式獲得理想答案。畢竟他們自出生以來,人生的一切就在回應他人的命令,幾乎沒有反抗意誌可言。


    「但這的確是不容忽視的狀態。供應魔力原則上必須在主人和使役者之間行使,如果是這麽大規模且公然無視規則……或許可以算是一個問題。不過,即使我下達修正命令,他們也沒有義務遵守。」


    「既然是裁判,不就應該有這種權力?」


    「有是有……但次數有限。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我擁有能『命令各個使役者兩次』的權力。」


    「這──」


    裁決者對露出驚訝表情的他點點頭。沒錯,這就是裁決者最大的特權。跟各個主人所保有,能強製命令使役者三次的絕對命令執行權──也就是使用「令咒」的權力。


    「不過,以裁判身分來說,除非有非常嚴重的狀況,不然我不能使用令咒……不,這當然隻是一種自我規範。」


    會這麽說當然是因為說得極端點,隻要裁決者使用令咒,甚至能控製由誰取得聖杯,因為隻要命令自己不希望的對象自裁便可。


    但也因為如此,才更需要自律。如果不能做到這點,就不再是裁決者,而變成單純的獨裁者了。


    看人工生命體失望地垂肩,裁決者有種揪心的感覺。他沒說錯,要求人工生命體有「自我意誌」確實太苛刻了。


    「……我也想請問一點。如果由你去問,你認為人工生命體會敞開心房嗎?他們會願意表現出支配這方所看不到的真相嗎?」


    「這……」


    少年「唔唔唔」地開始思考,如果是同種的他出麵,人工生命體們或許願意訴說目前的困境,這麽一來,


    裁決者就能夠稍微采取行動。起碼可以讓出麵尋求幫助,希望退出戰鬥的人工生命體離開城堡──


    「如果夥伴可以獲救,我會想試試看。」


    「這樣啊……那麽──」


    老實說,目前的行為已在裁決者管轄範圍的界線上,她太偏袒這個人工生命體了。


    但是……假如在這裏說出自己無法出手幫助,他應該也不會就此罷休。


    隻要「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在,他就毫無疑問會給「黑」陣營帶來混亂。「紅」陣營想要自己性命的現況已經夠麻煩了,裁決者不能眼看秩序進一步遭到破壞。


    她輕咳一聲,挺起胸,刻意用有些帶刺的態度說:


    「──沒辦法,畢竟這是無可避免的狀況,今後就由我來管理你的行動。你不用擔心,我會盡可能回應你的需求,但請你盡量避免做出未經思考的行動,明白了嗎?」


    「唔……」


    「現在的狀況不是靠你一個人就可以解決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


    「更重要的!如果現在讓你一個人回去那座城堡,『黑』騎兵……阿斯托爾弗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我很擔心這個……」


    裁決者一副打從心底感到不安的態度嘀咕。


    「……確實是。」


    畢竟他可是個理性全都丟到月球的英靈,一個搞不好或許會為了人工生命體【自己】大鬧千界城堡。


    「所以,要麻煩你遵從我的指示,可以嗎?可以吧?好!」


    少年被積極逼過來的裁決者的氣勢壓倒,連忙點頭應允。


    「我、我知道了……我會服從你。」


    脫下護手準備伸出手的裁決者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問他的名字。


    「對不起,你有名字嗎──」


    「請叫我『齊格』,雖說這不是我,而是他的名字。」


    少年顯得有些自豪地將手放在胸前說道。


    「如果沒有他,我就活不下來。想到這裏,就覺得這個名字比較恰當……這是我的想法,你覺得呢?」


    「我明白了,你叫齊格菲對吧。」


    「不,不是這樣,『隻叫齊格就好』。那個英雄的名字對我來說負擔太重了,我想我一定無法活得像他那樣。」


    自己一定做不到毫不猶豫獻出性命這種事──


    他有些悔恨地低聲說道。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你才剛站上總算可以做些什麽的立場,並不像他那樣是個做到應做的事情的英雄。」


    強迫一個擁有無限寬廣未來的少年奉獻自身性命,隻是一種無比可怕的傲慢行為。就算他的外表是個明白事理的成熟大人,但他──還很幼小。


    「這樣啊……嗯,我明白了。」


    齊格老實地點頭應允。裁決者很窩心地心想:他真是個好孩子,接著才重新伸出手。齊格有點戒慎恐懼地回握裁決者的手。


    「那麽事不宜遲,我們先回城堡吧……如果遇到騎兵,你要想個好理由搪塞,避免惹出麻煩。」


    「我知道了,那麽我們走吧。」


    「嗯,出發吧!」


    裁決者一轉身背對山麓的村莊,踏出一步、兩步、三步之後就虛弱地軟倒在地。


    「你、你怎麽了?」


    裁決者一臉非常抱歉的表情,對急忙跑來關心的齊格說:


    「那個……非常抱歉,我們還是去山麓的村莊吧。」


    「為什麽?」


    一道聲音以事實勝於雄辯的態勢回答齊格這個問題。那是胃的蠕動聲,也就是所謂的肚子叫。


    「雖然我想該不會──」


    「對不起,還要麻煩你背我,我肚子太餓了,一步也動不了……」


    就是那個該不會,沒油了。回想起來,吃過晚餐之後直到黎明時分,裁決者沒吃沒喝地去了那裏又跑來這裏,還使用聖水搜索,根本沒時間休息,而且剛剛才發生過短暫失去意識的狀況。


    如果是使役者就完全不用介意,但身為人類,她消耗太多熱量了。如果花費大量魔力,是可以繼續行動──但她必須一直忍耐這強烈到令人絕望的饑餓感。


    「……感覺前途多難啊。」


    裁決者無法反駁。


    §§§


    「槍兵怎麽了?」


    「領主沒有靈體化,坐在王座上思考事情。與裁決者的會麵似乎讓他有些想法。」


    待在城內一個房間裏的千界樹一族族長達尼克,正和弓兵麵對麵探討今後的策略。


    「沒想到劍兵會這麽早退出……」


    達尼克的表情沉鬱。這也難怪,被譽為七位使役者中最優秀的劍兵是應該要保留到最後的人才。雖說與術士或刺客這類擅長針對對手弱點攻擊,或者騎兵這樣以豐富寶具壓倒對手相比──劍兵並不會明顯有利,但跟較易受有利、不利影響的他們不同,劍兵不管麵對怎樣的敵人都能全方位應對。


    遑論「黑」劍兵可是低地國的大英雄齊格菲,扣除那個「紅」騎兵,不管對上哪位使役者,應該都能居於優勢對抗。


    「後悔已經發生的事情也於事無補,『紅』陣營遲早會發現劍兵退出吧。一旦被他們發現,他們一鼓作氣攻打過來的可能性絕對不低。」


    「紅」陣營也因為狂戰士遭俘虜而剩下六位。如果自己是「紅」陣營的指揮官,就會想在對手采取失去劍兵的應對方案前先下手為強,還沒重整旗鼓的現在是致勝良機。


    「我們需要術士的寶具。」


    「……我聽說啟動寶具所需的素材還沒湊齊。」


    寶具是使役者在召喚現界時帶過來的東西,當然是由魔力構成。若說必需符合條件還好理解,但一般來說,啟動寶具本身並不需要素材。


    要說的話,應該就是那寶具如今仍存在於世上,是現存之物。但這種情況下需要的是寶具本身,而不是素材。


    寶具並非神秘兵器,隻是與該英靈有關的傳說升華而成的尊貴幻想【noble phantasm】。因此按原本來說……寶具應該是已經完成的存在。


    如果有不在這些邏輯之下的寶具,那要不是讓單一英靈擁有顯得太過巨大的東西,就是──因為還沒有完成,所以隻是刻劃在傳說之中的物品。


    「素材還缺一樣,隻要補上那個就可以發動。」


    「那樣素材是?」


    「……一級『魔術師』。」


    達尼克表情嚴肅地說,弓兵聽他說到這裏,終於理解一連串事情的前因後果。


    「……原來如此,所以術士才想要那個人工生命體啊。」


    「沒錯,『爐心』的性能會直接反映在術士的寶具上,要說我們一族之中,擁有這樣程度才能的人──」


    「就是成為主人的七人,與那個人工生命體了。」


    「如果是二流、三流魔術師,那要準備幾個出來都沒問題。但是繼承了上百年程度魔術刻印的魔術師,真的沒辦法輕易拿出來。」


    「雖然我不認為人工生命體身上有魔術刻印──」


    「但那個人工生命體沿用了艾因茲貝倫的技術,很難保證不會在製造過程中產出突變的怪物,術士應該就是看穿了這一點吧。」


    弓兵在心裏點頭同意,那個人工生命體的魔術回路確實屬於一級品。也是因為如此,那虛弱的肉體才無法承受啟動魔術回路時帶來的衝擊。


    「不過照現在的狀況來看,能抓回那個人工生命體的希望渺茫,也就是說……」


    「必須找個人當成材料交出去犧牲,這樣對吧。」


    「嗯,在這個狀況下,對象隻有一個人了。」


    達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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