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虛脫、斷了聯係。


    底片隨處遭到剪斷,場景轉瞬間改變。


    胸腔有著強烈痛楚,全身有著難以抗拒的無力。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被做了些什麽」?搶在這些思考之前,必須最優先處理的狀況——就是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所必要的乃治療行為——必須堵住傷口。但每過一秒就有劇烈的疼痛襲來,甚至無法在腦裏勾勒治愈魔術的術式。


    因苦悶而呻吟,將手撫上胸口。


    槍彈貫入心髒——每次送出血液,貫入的槍彈便帶來鮮明痛覺,所以首先要取出在體內翻攪的槍彈。


    因無法使用治愈魔術,總之先透過產出魔力的方式強行促進新陳代謝,必須把自己的意識拉到可以正常勾勒術式的層級。


    有害的霧氣也是不安的因素之一,它會加快原本就漸漸低落的體能消耗的速度吧。


    明明刻不容緩,情緒倒是相對冷靜。魔力,需要魔力,透過呼吸獲取魔力吧。雖然肺部可能會潰爛,但現況並無法介意這個。


    現在的重點就是盡可能收集魔力。仿佛頭骨裂開的痛楚襲來,甚至削減了想慘叫的氣力。


    還要、還要更多魔力,不要緊,完全沒問題。這心髒流有龍血,我中了三發子彈?放心吧,這點小意思怎麽會死——!


    「唔……!」


    心肌發出嘎吱聲響排除異物,魔術回路活化,致使體內循環加速的魔力慢慢開始修補身體。


    內心某處有個聲音問道: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先不論齊格菲的心髒本身非常強健。


    也不論盡管承受如此痛楚,還能勉強維係住快要斷絕的意識。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一樣,這恢複能力太過「異常」了。雖說破壞力當然無法相比,但現在這個狀況和被「紅」劍兵〈莫德雷德〉斬殺時極為相似。


    當時,盡管擁有這個心髒,自己還是死了一次。


    那麽為何這次可以避免一死呢?


    『——現在別想這麽多。』


    反複呼吸,積存魔力。好,隻能站起來,敵人並沒有像變魔術把戲一樣消失,也沒有認為殺死了自己而大意。


    因為對方正以蛇一般冷酷的目光——看著反複吐血與呼吸的自己。


    §§§


    四處傳來痛苦慘叫,因為包圍整座托利法斯的霧氣導致鎮上陷入一片混亂。


    盡管穿上鎧甲的裁決者急忙追著不聽製止衝出去的齊格,卻因為霧氣妨礙視野,導致她很快就跟丟了。


    接著聽到某種類似敲打的清脆聲音,雖然與過去聽過的大炮聲有些接近,但沒有那麽沉重。


    「槍聲……!」


    裁決者很確定「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一定躲藏在這霧氣中的某處,但是,現在她更擔心齊格的安危。


    對裁決者來說,「黑」刺客放出的霧氣除了影響她的視野之外,無法造成其他效果。她甚至連敏捷的層級都沒有降低,是因為擁有超越常識的反魔力吧。


    「齊格小弟!」


    「救……救我……」


    回應呼喚的不是齊格,而是一個小孩。裁決者毫不猶豫地打算前往小孩身邊。


    但——裁決者透過知覺發現「黑」刺客就在附近,所以她絲毫不敢大意,手握旗幟,探索聲音傳來的位置。


    裁決者在朦朧的視野中摸索,立刻發現了小孩所在。小孩用頭頂著牆壁,痛苦地按著胸膛,臉上——看不見表情。


    裁決者猶豫了一下,刺客的真名是「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是過往曾在英國聲名大噪的殺人魔——


    怎麽可能會是這樣年幼的少女呢?不過,實際上也沒有人知道開膛手傑克的長相和真實身份。


    難不成——裁決者並沒有拋下些許的可能性,慎重地碰了少女的肩膀。


    ……突然竄過一股安心與被逼急的情緒,裁決者一接觸就得知少女不是靈體〈使役者〉,而是擁有肉體的活生生人類。


    「媽……媽……」


    「不用擔心,我馬上帶你去找媽媽。」


    裁決者這麽說,用召喚出來的聖骸布包住少女。隻要裹在這塊可以保護其中物品的布裏,就暫時不會有事。


    幸好少女看起來沒有受傷……


    「咦————?」


    「看起來沒有受傷」。


    這狀況不會太不可思議了嗎?雖說人工生命體相對比較虛弱,但這是可以導致他們不消十分鍾就會死去或昏倒的霧氣,這樣普通的弱小孩子卻可以平安活下來?


    運氣不好會立刻死亡,運氣好也應該無法避免重症。


    「那個,你……沒事嗎?」


    「……嗯,已經不痛了。」


    少女如此回答裁決者的問題,感覺好像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你原本有哪裏痛嗎?」


    少女默默伸出腳,膝蓋的部分有粗暴的撕裂傷痕。那是跌倒受的傷……不對,而且當然也不是霧氣造成的傷害。


    那是——被某種東西切開的傷痕,所以她才痛得尖叫。


    惡寒貫穿全身,一股「殺意」撲了上來。


    而且——


    這是——


    不是一般的殺意,就像黏稠的瀝青、燒到發白的五寸釘、發生突變的殺人病毒之類的東西,是強大又壓倒性的殺意。


    而更惡質的是那股殺意不隻針對裁決者——


    『要是敢逃跑就殺了小孩。』


    甚至針對了裁決者手中抱著的小孩。「黑」刺客似乎對下一擊抱持壓倒性的自信。


    「好啊。」


    裁決者發誓保護懷中少女,無論下一擊如何,隻要手中握著這柄旗幟,裁決者絕對不會倒下。


    若要說裁決者誤判了什麽——


    就是她在這一瞬間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即將襲擊而來的「黑」刺客——她認定懷中的少女是該保護的對象。


    少女張口——並將手伸進去,取出收在胃部的手術刀。


    §§§


    為了殺害真麵目不明的使役者,「黑」刺客想盡各式各樣的手段。讓自己的主人〈媽媽〉六導玲霞去處置應是主人的少年。


    但即使如此,這位使役者仍完全沒有陷入混亂,準備迎戰刺客。對方使役者可能擁有「單獨行動」技能,或者——她本身就是一個主人。


    即使如此也沒問題。「黑」刺客毫不猶豫與留情,解放了自身寶具。


    「此處為地獄,『我們』是火、雨、力——」


    次元扭曲,「殺人案」開始運轉。受害者為女性,在「霧中」徘徊的「女性」會在「夜晚」被斬殺。


    以上,三項條件皆已具備。少女〈刺客〉的一擊乃「解體聖母〈maria the ripper〉」,可以殺害幾乎所有「雌性」的絕對性寶具。


    然後,現在在這裏,殺人事件〈寶具〉將會成立。


    開膛手傑克至少殺害了五名娼婦——或許如此。


    開膛手傑克擁有高水準醫療知識——或許如此。


    開膛手傑克或許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


    過去的曆史明明不會改變,但開膛手傑克就是如此「不明確」。


    沒有人知道真麵目,沒有人理解真麵目,無論警察、偵探、詩人、教師、醫生、殺人魔〈同類〉、靈媒、科學家,甚至——連神也或許如此。


    對於開膛手傑克,


    隻知道一件事情。


    開膛手傑克專殺雌性。


    犧牲者〈女人〉的腹部將會爆裂。在啟用寶具的瞬間,所有狀況都會結束。


    這是即使聖劍揮出的一刀、神槍的連刺都無法做到的——重現殺人現場。


    犧牲者將死亡——遭到肢解、內髒被奪,失去血液,「最終」死亡。


    「殺人」首先抵達,接著才是「死亡」,最後「道理」才姍姍來遲地完備,完全不容分說,無論迎戰、回避、抵抗都毫無意義。


    「黑」刺客確定。


    得手了。毫無疑問殺害了這個使役者,同時打算扯出使役者的心髒。


    使役者擁有龐大魔力,尤其作為靈核存在的心髒或腦部更不用說。「黑」刺客將透過吞噬少女魂魄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若要說「黑」刺客誤判了什麽——


    就是認為少女隻是「一般的」使役者。確實,「解體聖母」是一擊必殺的無比強大寶具,且條件也完美齊備——「夜晚」、「霧裏」、「女性」。


    然而,即使能扭曲因果關係強行讓狀況成立,也必須有使之得以成立的基礎,必須有原料。


    以這個狀況來說,「解體聖母」的本質是「詛咒」——幾千、幾萬胎兒的怨氣才是這項可怕寶具的真麵目。


    因此,能對抗此一寶具的不是幸運或耐力,而是必須擁有能抵抗純然詛咒的抗性。


    然後,身為對象的這名少女——裁決者,貞德·達魯克毫無疑問是聚集了世上信仰於一身的聖女,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抵抗詛咒的使役者,遑論對「黑」刺客來說,還有非常致命的一點。


    她的手中握著聖旗。


    §§§


    六導玲霞直直地看著自己扣下扳機的左輪手槍。這是一把槍管非常短,叫作犀牛的意大利製手槍,但其實玲霞不知道這把槍的名稱。傑克「吃掉」的羅馬尼亞黑幫坐擁成山成海的槍枝,而她隻是選了其中看起來最輕、最小的罷了。


    她心想:好神奇喔。這玩意兒明明隻有自己的巴掌大,卻可以動一根手指就奪去人命。


    生命難道不該是更寶貴、更堅強嗎?應該要是這樣吧。但即使過了一百年,人類還是會因為小小的鉛彈貫穿腦部或心髒而死去。


    即使是魔術師,當然也不例外。


    六導玲霞低頭看著屍體——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年輕。但如果是魔術師,有可能用了返老還童之術。不過,他確實是想要幫助自己。


    「可憐,真的很可憐。」


    玲霞幾度襲擊了魔術師當作自家的場所,已經大致掌握到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所謂的家,會表現出居住者的內心。比方有潔癖的人,很多家裏都意外地髒亂,這顯示了他們能夠容許自己髒亂,卻無法容忍他人髒亂。


    而魔術師的家裏大多都非常簡單樸素,這恐怕意味著他們並不重視身為人類的日常生活吧。


    玲霞知道有一種人也是類似的情況,就是工作狂……家隻是用來睡覺、洗澡的地方,隻要具備這些功能就夠了的類型。是那些沒有嗜好,隻將人生一切都獻給工作的人用來休息的地方。


    另一方麵,魔術師通常會在地下或隱藏房間裏設置發揮個別巧思的工坊。看到那些工坊,玲霞有種理解魔術師本質的感覺。那裏充滿他們的熱情與人生,有怨憤和希望,同時也有絕望。


    玲霞透過審問魔術師了解了他們的生存之道。為了窮究魔術的深奧,花上幾代又幾代的時間延續自家血緣、反複累積,盡管深知永遠無法觸及——仍獻上人生一切。


    玲霞認為這樣的生存之道實在太空虛了,但也就是這樣吧。


    隻不過,對六導玲霞來說眼前的對手隻是妨礙,她心裏隻有憐憫,沒有感傷。好了,事情如果順利,就能一口氣收拾掉主人和使役者。


    隻要傑克所說為真,在那戰場死亡的使役者約有兩到三位。


    「來日方長呢。」


    玲霞歎口氣,打算悠哉地漫步在霧裏——


    「哎呀。」


    馬上停下腳步回頭,看到不僅胸口流血,嘴巴也吐著血的少年正在掙紮。他似乎還活著。


    心髒應該直接挨了三發子彈,正常人類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存活。


    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魔術師。六導玲霞看到對方還活著,並未表現出驚嚇或慌張,隻是接受了「啊啊,原來如此」這般事實罷了。


    她以流暢的手法旋開犀牛左輪手槍的彈巢〈cylinder〉,舍棄三發空彈殼,再次重新裝填。


    她的動作冷靜得可怕,絲毫沒有混亂與躊躇……甚至能以一句異常形容。


    確實有不少人能冷酷地擊發子彈,但看到應該已經殺害的人還活著仍可保持冷靜的人就不多了。


    遑論玲霞並不是什麽受過專業訓練的專家,在來到羅馬尼亞之前甚至連碰都沒碰過手槍。盡管如此,為了女兒〈傑克〉,她仍能平靜地扣下扳機——她能平靜地殺害任何人。


    「朝頭部開槍可以致命嗎?」


    玲霞走近掙紮的少年,在離不到一公尺的位置舉槍,心想這樣應該不至於打不中。


    少年仍垂著臉,用手按著疼痛的胸口,呼吸急促,甚至沒能理解玲霞正舉槍對著自己。


    拜托,快點死吧。


    玲霞心中如此祈禱,開槍。


    手指力量從扳機傳遞到擊錘,擊錘打在雷管上促使火藥爆發,槍彈伴隨著強大威力射出。那是要破壞人體頭蓋綽綽有餘的能量。麵對急衝而至的子彈,這位少年確實非常無力。


    不……照理來說,應該很無力。


    「理導〈stra?e〉/開通〈gehen〉。」


    才覺得藍白色光芒閃過,就看到少年揮舞手臂仿佛要保護頭部,接著響起「砰」一聲某種東西爆開的尖銳聲音。


    「……哎呀。」


    原本應貫穿頭部的槍彈不知消失到何處。正確來說不是消失,而是破裂了。


    玲霞毫不猶豫地再次扣下扳機——少年重複了一次方才那句話,在以手掌彈開子彈的同時使之消散。


    「這樣子……行不通呢。」


    少年漸漸調勻呼吸,原本跪著趴在地上的他以左手撐起身體,右腳紮實地踏在大地上。因為身處霧氣之中,看起來的確有承受相應損傷——但似乎也構成不了太大障礙。


    「你就是『黑』刺客的主人嗎?」


    少年壓低聲音問道。


    玲霞退後一步,心想——好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


    裁決者頸部稍稍淌血,眼神空虛的少女正以手術刀抵著她的脖子。少女的力量軟弱,手術刀也並非蘊含強大魔力,但少女的手臂卻變成了令人不忍卒睹的黑色。


    死靈附身——這是低級靈附身時常見的現象。驅趕死靈其實並非太困難的工作,而少女使出的攻擊正常來說雖是一種奇襲,但應該也能輕易化解。


    然而裁決者不僅抱著這位少女,同時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來襲的「黑」刺客身上。


    所以這太出乎意料的攻擊讓她的思考停止了片刻,而停下思考的短暫時間才是「黑」刺客真正想要的結果——


    『要來了……!』


    『去吧……!』


    「黑」刺客〈開膛手傑克〉——啟用寶具「解體聖母」。


    裁決者——啟用寶具「吾神降臨此地〈luminosite eternelle〉」。


    開膛手傑克安排的所有布局都非


    常完美。她準備了能最大限度活用自身寶具的狀況,並利用誘餌促使奇襲完全成立。


    因此,「黑」刺客快了一步。


    裁決者的寶具慢了一點點。


    但即使如此,這些怨念仍無法傷及裁決者。


    殺來的黑色怨念打算附在裁決者身上,同時將她開膛剖肚——但裁決者的寶具在那前一秒啟動了。


    「唔……!」


    強烈的衝擊閃過聖旗,再怎麽樣也無法吸收所有詛咒〈疼痛〉,麻痹感竄過全身。這與「紅」狂戰士〈斯巴達克斯〉單純的能量洪水般的一招不同,是遵循某種法則的咒術式寶具。


    若對象是一般使役者,則足以輕易將其肢解〈殺害〉。


    裁決者發出苦悶的聲音,咳出變成一團黑的血。然而她甚至連單腳都沒有跪地,勉強撐住了。


    「這——————!」


    發出驚歎的是落地的「黑」刺客。她在萬全的態勢下啟用了毫無疑問是一擊必殺的寶具,卻連致命傷都沒有造成。


    「『黑』刺客……你能操控惡靈嗎?」


    裁決者用單手製住躁動的少女,並碰了她的額頭使之昏厥,接著拿出口袋中的聖水灑在她身上,立刻驅除了附身的幽靈。染成一片黑的手臂隨即恢複原樣——凶惡的麵孔也變回原本穩重的少女模樣。


    「你為什麽……沒死?」


    刺客的聲音聽來有些奇怪,感覺像好幾個人同時發出聲音,似乎有雜音混在其中。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看起來就像個年幼的少女。少女使役者本身就已經非常罕見,更遑論還是震驚全英國的連續殺人魔開膛手傑克,真是非常出乎意料。


    裁決者沒有表露內心的驚訝,回應她:


    「很不巧,我對詛咒擁有抗性。」


    「……是那麵旗子,對吧?」


    「黑」刺客理解似的點點頭。那麵旗子就像避雷針,吸收了「黑」刺客的一擊。但是在鎮上擄獲的小孩身上加諸的惡靈附身也並非毫無意義,確實奏效,致使她啟用寶具的時機慢了點。


    而代價就是詛咒確實侵蝕了眼前的使役者——但她還活著。


    「……姐姐,你的職階是槍兵……?應該不是,因為這樣數目就對不起來了。是劍兵嗎?」


    「不,都不是。我是裁決者,是這場聖杯大戰的裁判。」


    「黑」刺客睜圓了眼。


    「哦,裁決者……原來還有這種存在啊。」


    刺客嘀咕:「我都不知道。」裁決者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少女。如果讓她就那樣持續被惡靈附身,靈魂遲早會被汙染,變成如同活屍的存在吧。


    裁決者挺出聖旗,威風凜凜的模樣讓刺客被震懾般退了一步。


    「刺客,所謂的聖杯戰爭,原本應該是七個主人和使役者之間互相爭奪聖杯。像你這樣連累毫無罪過的小孩是最糟糕的,我不會放過你。」


    「……哦,是這樣啊。」


    裁決者這番話似乎觸動了「黑」刺客的某些部分,隻見她瞥了躺在地上的少女一眼,並朝她擲出手術刀。


    裁決者以長柄擊落手術刀——無法理解,這樣的行動毫無意義可言,裁決者隻覺得這是一種遷怒。不,若這真的是遷怒——


    「刺客……你該不會——」


    「小孩子什麽的,『隨便撿都有一大把』。如果這樣你還想保護他們……就請你加油了。」


    刺客用手指夾住八把手術刀——微微露出笑容。


    §§§


    「紅」弓兵〈阿塔蘭塔〉在托利法斯的市政府屋頂上,愕然看著眼前慘狀。


    「這是——」


    托利法斯被霧氣包圍。盡管這是一座小市鎮,但整座城鎮都充滿霧氣還是太瘋狂了。如果是深夜,路上就不會有太多人煙,但現在可是太陽剛下山的傍晚時分,應該會連累許多準備返家的人潮。


    實際上,城鎮四處傳來哀號。一開始是困惑,接著是慘叫,而慘叫之後隻剩下幹啞的求助聲。


    ……無計可施。


    ……更重要的是不想做些什麽。


    「你們運氣太差。」


    「紅」弓兵平淡地低聲說。居民應該已經感受到這座城鎮的異常狀況,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決定在晚上出門的也是他們。


    雖然死亡事件的確與「黑」刺客有關,但害死自己的責任在居民身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運氣背到極點。


    ……這種事情很常見。弱者因為運氣不好被強者吞噬,就連強者都會被「某事物」捉住。因此,「紅」弓兵並不打算出手相助。


    雖然視野完全遭到遮蔽,但利用聽覺和感應使役者的氣息,仍可掌握各個使役者的大概位置。隻有「黑」刺客無論如何都因為不清不楚而難以捉摸氣息,但裁決者的氣息很清楚。不管在怎樣深沉的黑夜裏,都是一道清廉閃耀的光之漩渦。


    「紅」弓兵知道「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和弓兵都在尋找自己,但他們似乎還沒能掌握到氣息,目前恐怕隻有裁決者感應到自己了。


    但裁決者現在在霧裏狂奔,正與「黑」刺客交手。也就是說,她沒有餘力注意「紅」弓兵的動向。


    「話說回來……怎會連個刺客都拿不下?」


    「紅」弓兵歪過頭。所謂刺客是正如其名,專長「暗殺」的職階。對他們來說,直接麵對麵交手的做法隻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而麵對這樣的刺客竟然拿不下,若非裁決者是個太過弱小的使役者,就是這場霧為刺客帶來非常有利的狀況——


    無論如何,差不多到了「紅」弓兵該下決定的時間。


    要衝進霧裏呢?還是要像這樣繼續觀望?


    持續觀望雖是比較理想的戰術,但有一個問題……「黑」騎兵從剛剛就一直招搖地從空中偵察。「紅」弓兵有自信腳程不會輸給「紅」騎兵〈阿基裏斯〉,但還是想避免被鷹馬跟蹤。


    鷹馬是獅鷲與馬所產下,能飛翔空中的幻獸。不管自己能在大地上以多快的速度奔馳,隻要從空中還是可以很容易看見。


    若一舉衝進霧裏,好處就是可以逮到機會收拾裁決者。「紅」弓兵已經認定言峰四郎是主人,她不清楚他的「手段」是否正確,但是他的話語確實帶有真實感。


    真實到會想相信。「紅」弓兵心裏懷抱著一項比任何事物都要優先的願望。


    拯救世上所有小孩,且毫無例外地讓他們得到愛——能夠幸福的世界。惡意嘲笑著說這種事情不可能實現,世界是以彼此吞食殘殺構成。「紅」弓兵其實也理解這點。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仍不得不祈願……阿塔蘭塔才剛出生就被丟棄在山裏。


    『不需要女孩。』


    父親這麽說,將她丟棄在山中。月女神〈阿緹蜜思〉見狀可憐她,於是差遣母熊前去養育她。


    她在熊的守護下,於山林中成長。


    除她之外,也有很多嬰孩被拋棄在山裏,他們不是被野獸吃掉就是餓死,這是大多數棄嬰會走上的結局。即使偶然存活下來,思考能力也隻跟「野獸」同等,是被世界隔絕的無意義之生與無意義之死。


    阿塔蘭塔多虧有母熊養育才得以存活下來,後來被獵人抱走了。


    ……她記得。


    被拋棄時的狀況,她記得很清楚。自己不斷揮舞雙手,拚命懇求父母——但母親不在場,父親仍舍棄了自己。


    她記得自己希望得救、希望有人來握住自己的手。


    願望無法


    實現,隻是不斷往恐懼之海沉潛——隻能嚎啕大哭著一直伸出手。


    被拋棄的心傷無法痊愈。


    盡管她長大後出落得亭亭玉立,甚至成為出名的弓箭手——她仍維持孤獨之身。


    她當然有朋友,有一群一起搭乘阿爾戈號、經曆了許多冒險的夥伴。但是,她沒有遇到即使賭上自己的人生也願意去愛的人,也沒打算去找這樣的對象。


    在卡利敦狩獵之際,因為自己而引起紛爭之後,她變得更是孤僻。


    但是——或許因為冒險致使她出名了,她姣好的外貌為眾人所知,甚至傳到了父親耳裏。


    父親與阿塔蘭塔再會,告訴欣喜的她:


    『誰都好,去結婚生下子嗣吧。』


    對父親來說,與阿塔蘭塔再會值得高興,但那完全是基於她長成美女,可以用來當作結婚的籌碼。


    ……結果,從一開始到最後,父親從沒愛過這個女兒。


    在那之後,她雖設下條件得以逃避婚姻,卻因被計略陷害而嫁給了希波墨尼斯。


    ——她隻是想被愛。


    她隻是想知道無關肉體欲望、名譽和權力欲望的無償之愛是什麽。


    甚至如果能認為愛根本不存在就好。這個世界是地獄,是一個父母食子、子食父母的羅刹世界——如果能這麽想該有多好。


    不是。


    世界上還是有疼愛孩子的父母,那就是無償、偉大的愛。有父母會為了孩子犧牲性命;有父母會為了孩子,讓自己的人生過得苦不堪言卻仍能一笑置之。


    另一方麵,也有虐待孩子、把自己生下的孩子當成廢棄物〈破銅爛鐵〉對待的父母。


    阿塔蘭塔認為這樣是錯的。


    阿塔蘭塔認為這個狀況必須糾正。


    她明明理解自然的殘酷,卻仍祈願著。


    之所以參加聖杯戰爭,是因為她心裏懷抱著微小的期待:說不定聖杯可以實現這個願望。


    那是被「紅」刺客〈塞彌拉彌斯〉說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她自己也明白,這或許是超越聖杯可實現範疇的願望。


    但言峰四郎打開了這條路,那個少年讓她看到了希望,找出了利用聖杯拯救世界、拯救孩子們的方法。


    那麽,即使對方是裁決者,隻要會構成妨礙就必須予以排除。


    她非常清楚衝進霧裏的危險性,盡管非常清楚——


    「為了他們〈孩子〉,我在所不惜。」


    「紅」弓兵〈阿塔蘭塔〉從市政府的屋頂往下一躍,衝進霧裏。


    §§§


    每呼吸一次就會產生劇痛,醜陋的傷痕擴散在染滿了血的胸膛上。槍彈的痕跡,三發子彈挖開胸肌,命中心髒。如果對方瞄準腦門,毫無疑問會致命。


    但目前也絕對算不上是脫離險境——因為齊格被槍口指著。


    隻要命中腦袋就完了,然後眼前這位母親正以俐落的手法更換子彈。她的動作極為冷靜,完全沒有慌張的感覺。齊格推測……她應該習於殺人。


    不用幾秒,這個女人就會朝齊格的腦袋開槍吧。


    於是齊格為了不讓她得逞,令魔術回路運轉——將魔力集中在手掌上——他已經取得剛剛命中自己的槍彈情報——之後再想自己移動手臂的速度究竟能不能趕上槍彈的速度,並在接觸的瞬間使之粉碎——詠唱咒文——!


    「喔喔喔喔喔喔喔!」


    槍彈彈飛。


    對方開了兩槍,他也彈開了兩發子彈。


    右手臂嘎吱作響……骨頭毫無疑問出現異常,但他忍住,咬緊牙根瞪著對方。


    尋求協助的母親、與女兒一同歡笑的母親,你究竟是誰?


    是主人嗎?還是不同的某人?無論是誰,都不是可以放著不管的人。然而雖然齊格下定決心,女子卻沒有繼續扣下扳機,突然一個轉身甩動大衣逃跑了。


    「慢……慢著!」


    齊格沒想到對方會逃走,急忙準備追上去。這時巨大的破碎聲響傳來,下一秒,兩道影子衝了出來。


    來者之一是裁決者,另一人則是穿著皮製緊身衣的纖細少女。裁決者以足以破壞石地板的氣勢奔馳,一隻手抱著一位人類少女。而緊身皮衣的少女則以明顯超乎人類的速度貼著建築物的牆壁移動。


    「齊格小弟?」


    「啊……!」


    少女看見齊格的臉之後,眼睛稍稍睜大,露出驚訝的神色。


    裁決者立刻揮舞旗幟——尖銳的聲音響起,扭曲的手術刀被旗幟擊落。


    看來少女瞄準齊格射出手術刀,而刀子被裁決者打了下來。


    「……你居然沒死,嚇我一跳。」


    「刺客……你似乎跟他有點關係,但現在你的對手是我。」


    看樣子那個少女就是「黑」刺客——也就是開膛手傑克。


    「這玩笑真惡質。」


    聽到齊格這麽嘀咕,裁決者同意般歎氣,手中仍抱著失去意識的小孩。


    「那孩子——記得是那位母親的女兒吧。」


    「是的。是說齊格小弟,你找到母親了嗎?」


    裁決者架起旗幟,慎重地觀察刺客的動靜並問。刺客仍緊貼著牆壁,手中握著兩把手術刀,一動也不動。齊格心想:這樣真像蜘蛛。


    「……看來,那位母親是主人。」


    「咦?你為什麽知道?」


    齊格將手按在胸前不發一語,讓裁決者看到染滿胸膛的血跡。


    「我被她開槍打了。」


    「原來如此,被開槍打了啊…………你、你、你、你沒事嗎,齊格小弟?」


    其實心髒中彈了根本不是說什麽有沒有事的狀況——但至少現在沒有太劇烈的痛楚與障礙。


    「沒問題。比起這個,裁決者,為了能確實在這裏收拾掉『黑』刺客,我打算去追主人。」


    「……不,別這樣比較好。」


    裁決者這麽說完立刻揮舞旗幟——在齊格反問之前,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遭到粉碎的手術刀散落在齊格周圍。


    「我不會讓你對主人〈媽媽〉出手。」


    刺客看起來毫無情感的臉上浮現殺意,齊格於是馬上理解如果自己離開裁決者身邊,她將毫無疑問攻過來。


    當然裁決者會采取行動防止此事,但畢竟刺客在敏捷這方麵甚至不輸屬於正統英雄的三騎士或騎兵。萬一刺客的動作搶先裁決者,她就會幹脆地殺掉齊格吧。


    「抱歉,看來我成了扯後腿的。」


    「不要緊……齊格小弟,沒問題,你不需要變,因為再等一下援軍就會抵達了。」


    援軍。


    ……理解狀況的齊格於是改為澈底觀望的態勢。他原已下定決心,若要對峙就變身為劍兵,不過現在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一旦變身,就等於踐踏了裁決者等人的好意,而對齊格來說,這個部分更是重要。


    齊格從配在腰際的劍鞘抽出以魔力創造出的細劍,這是以前「黑」騎兵〈阿斯托爾弗〉親手交給他的東西。使役者的武器是以靈體的形式存在,照理說若不是騎兵便無法以魔力創造出來。


    但大概是因為騎兵出於自身意誌將此劍交給齊格,再加上齊格本人是一種極為接近使役者的存在,所以可以借由與活化魔術回路同樣的方法讓這把劍實際現形。


    「我覺得你不要那樣做比較好喔。」


    淺淺笑著的「黑」刺客吹了個口哨,周遭傳來無數「喀、喀」的腳步


    聲——裁決者的臉色瞬間發白。


    「刺客,你該不會……!」


    裁決者迫切的聲音讓齊格戒備,環顧周遭。在一片大霧中朦朧浮現的,是無數手中握著手術刀的小孩,其中甚至能看到依稀有些印象的身影——是白天在鎮上玩耍的那些孩子。


    孩子們帶著空虛的表情張著嘴,全身痙攣抽搐,握著手術刀的手臂變成可怕的黑色……「黑」刺客是怨靈集合體,那些怨靈似乎附在孩子身上了。雖然都是隻要身為聖女的裁決者吟唱聖言就能輕鬆超渡的存在,但刺客並非把他們當成戰力,而是當成會動的人質看待。就因為裁決者是聖女,不可能不出麵保護孩子……刺客是這樣判斷的。


    「嗯,那麽裁決者,還有那邊的……主人?『記得要每個都保護好喔』。」


    「齊格小弟!」


    不用她說,齊格已經采取行動。他彈開射過來的手術刀,同時想辦法放倒撲上來的小孩們。小孩們並非出於自身意誌攻擊齊格,基本上都是被附身的怨靈操控。但因為原本就已失去意識,就算打昏也沒有意義,隻能借由放倒這個方式爭取時間。


    不過,刺客的手術刀會看準齊格努力應付小孩的時機射來,而且還毫不留情地都瞄準這些孩子。


    「唔……!」


    射過來的手術刀刺中齊格的左手臂。要一邊撥開撲過來的小孩,一邊防範不知何時會射來的手術刀,實在超過齊格的能力負荷。


    盡管裁決者可以擊落手術刀,卻無法接近隻要她上前一步就往後退開一步的刺客。要是大意一舉貼近,刺客應該會毫不留情地以手術刀招呼小孩們吧。


    裁決者瞬間閃過使用令咒的念頭,但一心想逃離的刺客主人將是問題關鍵。從刺客的態度來看,她與主人之間的關係比起主從,更像母女,因此主人也不會有因為狀況而不願使用令咒的想法吧。如果裁決者用令咒對刺客下令自殘或進行幹擾,很有可能會被主人立刻用令咒取消。


    目前陷入澈底的膠著狀態,但齊格的損耗正漸漸加快,等於要跟時間賽跑。不知究竟是騎兵衝進霧裏發現他們,投入作戰的速度比較快,還是刺客收拾掉齊格的速度比較快了。


    刺客認為即使處理不了裁決者,也能輕易收拾齊格。雖然目前已是幾乎不可能奇襲的狀況,仍能輕鬆找出他的破綻。


    刺客擲出手術刀,開始拆散裁決者與齊格。說是這樣說,其實隻要把齊格逼到裁決者跨出一步也無法接觸的距離便可。


    利用怨靈操控小孩,慢慢拆散裁決者與齊格。刺客一邊投擲手術刀,一邊移動到可以一擊收拾齊格的位置。


    裁決者接連淨化被怨靈附身的小孩。


    但小孩人數實在太多,而且即使淨化了附身的怨靈,這些小孩仍沒有失去作為人質的功用,隻是變得比較容易保護而已。


    就在這樣的的狀況下,裁決者發現了。


    「齊格小弟!回來這邊!」


    聽到這聲音,齊格也總算發現自己因為來襲的孩子而與裁決者完全分開了。


    即使裁決者想防範刺客的攻擊保護齊格,一旦有十個以上的小孩形成人牆擋在兩人之間,裁決者就無法在轉瞬間保護齊格。


    「太慢了——————!」


    刺客一蹬牆壁,朝齊格直衝而去,雙手握著切肉刀,準備取下齊格的首級。


    確定自己絕對會勝利。


    帶來絕望性敗北的音色。


    但是,還有一樣東西比齊格下定決心變身;比刺客取下齊格的首級更快速。


    神級弓兵——「黑」弓兵〈凱隆〉射出的箭有如凶猛的鯊魚,撕開覆蓋整座城鎮的霧氣。


    等察覺時已經太遲了。灌注魔力的箭如榴彈爆炸,威力大得連齊格都被餘波炸飛。承受直擊的刺客身體有一大塊被「挖穿」了。


    「嗚、唔嗚嗚嗚嗚嗚……!」


    刺客痛苦地呻吟,但仍高高躍起,從建築物跳上另外的建築物,打算逃跑。


    然後——


    「——休想逃!」


    裁決者勢如流星飛來。


    或許因為刺客一心一意想逃跑,於是裁決者看準小孩們的動作變單調,朝在牆壁上急馳的「黑」刺客〈開膛手傑克〉揮舞聖旗。


    盡管「黑」刺客勉強以雙手的切肉刀擋下直擊,但畢竟聖旗並沒有開鋒。那是以金屬長柄化解攻擊,並以此毆打對手的武器。


    遑論聖女貞德的旗幟總是與她同在戰場,現在更是已經成為她的象征的寶物。


    開膛手傑克的小刀是恐怖的象征——盡管如此,仍無法勝過在戰場上聲名遠播的聖旗。


    「黑」刺客失敗了。足以在石板地上挖出一個坑的強大攻擊,使她幾乎陷入無法戰鬥的狀態。


    暗殺者〈刺客〉這個職階的可悲之處就在於,她根本沒有能與三騎士或裁決者正麵抗衡的耐力。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盡管如此,「黑」刺客還是動著身體想逃跑。裁決者瞥了齊格一眼,原本被怨靈附身的小孩們幾乎都像失了魂那樣接連倒地。


    裁決者認為孩子們會這樣應該是「黑」刺客受傷之故,而她也沒有判斷錯誤,因為「黑」刺客已經虛弱得不得不把附在孩子身上的怨靈召回。


    作為她寶具的霧氣也慢慢散去。


    「媽〈主〉……媽〈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


    「黑」刺客趴在地上,以雙手匍匐打算逃跑,嘴裏呼喊著母親。裁決者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


    若要說她究竟是加害人還是被害人,她毫無疑問是加害人。但她之所以成為加害人,應該也是因為她是被害人。


    看看她的模樣、聽聽她的聲音,就能猜測到。


    但是——即使如此,她仍是邪惡的。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冠上「開膛手傑克」之名的現象將會無法控製在使役者這樣的框架內。


    那是特異、異常,存在於領域之外的怪物。


    裁決者打算以洗禮詠唱超渡,於是來到「黑」刺客跟前,將手撫上她的臉。


    『主原諒一切不義、一切災厄。並自墓穴拯救其命,給予慈悲、憐憫——』


    刺客或許察覺了什麽,冰藍色的雙眼因恐懼而睜大。


    「不、要……」


    裁決者沒有回應這句話,繼續吟唱。


    「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媽媽〈主人〉……!媽媽〈主人〉,救我……!」


    咬緊牙根,打算繼續吟唱的裁決者突然察覺到龐大魔力。


    「這是——令咒?」


    「媽媽————————————————————————————!」


    「黑」刺客瞬間消失,是主人察覺到使役者的危機而使用了令咒嗎?主人似乎就躲在某處監視刺客的狀況。或許沒有隱蔽自身的犯案行為根本不配當一個魔術師,但看來對方非常理解聖杯戰爭的係統。


    裁決者稍稍感受到「黑」刺客的氣息,應該還躲在這座城鎮中的某處吧。既然現在霧氣已經散去,應該很容易搜索,不能在這個時間點放過她們。


    「齊格小弟,我們追!」


    齊格點點頭,追在裁決者身後跑了起來。


    §§§


    六導玲霞之所以使用令咒,是因為她發現霧氣散去了。霧氣散去就代表她〈傑克〉的力量明顯衰退,不難想象應該陷入非常危急的狀況。


    「媽……媽……」


    玲霞輕鬆抱起因痛楚而蜷縮著的「黑」刺客。雖然刺客是使役者,但也隻有符合她少女外形的體重。玲霞甚至覺得刺客非常輕,簡直像身體是空心的。


    「對不……」


    「你不用說話喔。好了,睡吧。」


    玲霞說完迅速邁開腳步。現在隻能撤退了,幸好藏身處離這裏不遠。


    「媽媽〈主人〉……之後該怎麽辦……」


    「先治好傷勢再想吧,現在你需要好好休息。」


    玲霞這麽說著並思考,雖然想獲得聖杯,但在獲得聖杯的路上他們是障礙,而且今後將會更難排除。或許該認定這會是一場長期抗戰,並先撤出托利法斯比較好。


    幸運的是,隻要有魔術師,要獲得情報並非難事。無論聖杯在世界的哪裏,一定有辦法追蹤到。


    「……欸欸,媽媽〈主人〉,我還想聽你彈鋼琴……」


    玲霞聽到刺客突然脫口而出的孩子氣要求,不禁嘻嘻笑了。傷勢明明應該很痛,她卻微笑著說出可愛的任性要求。


    「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彈給你聽。」


    比起考慮戰略,對玲霞來說實現她的要求更是重要。


    看到傑克盡管痛苦仍能露出笑容,讓玲霞安心了不少。霧氣如字麵所述,早已煙消霧散,動作若不快點又會被發現——


    玲霞快步走在隻能讓一輛車通過的狹小路上,雖然隨處可見倒在地上的人,但她完全無視他們。她不覺得心痛,隻認定這些人運氣太差,更重要的是,現在必須優先讓背著的女兒靜養才是。


    重新點亮的路燈光芒忽地照亮了麵向街道的店麵窗戶玻璃。


    反射的光線讓玲霞偶然看到了「那個」。一道身上穿著明顯與現代不同風格奇裝異服的人影,正拉著弓瞄準了這邊——那毫無疑問是敵人,而對方的目標就是背上背著的傑克和自己。


    玲霞被迫做出選擇。如果就這樣下去,那枝箭無疑會貫穿自己與傑克。先不論傑克會有什麽下場,但自己毫無疑問會當場死亡吧,無法祈禱會出現什麽幸運的結果。


    無法逃走,也很難出麵交戰,更不可能期望對方產生慈悲之心。


    也就是說,沒有手段可以抗衡。所以,「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毫無意義」。


    「……嗯,真的別無他法了。」


    雖然或許真的沒有意義,但六導玲霞認為自己必須這麽做。


    上述思考在轉瞬之間結束。


    玲霞一個轉身回頭,雙手放開傑克,傑克自然一屁股跌在石板地上。突然被丟下的少女一臉茫然地看著玲霞——整個人僵住。


    「媽〈主〉、媽〈人〉……?」


    刺痛的感覺一瞬閃過,即使如此還是能靠直覺掌握。


    「自己沒救了」。


    ——原本就是沒什麽勝算的戰鬥。刺客的特性就是要在求生戰中才能發揮最大價值,因此無論她怎麽掙紮,都無法堂堂正正地挑戰並得勝。


    就算想殺害主人,但隻要對方躲在城堡裏麵不出來就很難得手。再加上主人玲霞並不是魔術師,無法從她身上補充使役者力量來源的魔力。


    更重要的,是她們的起跑點就輸給了別人一大截。如果知道營運這場大戰的人是誰,甚至是會想衝去抗議的程度。


    不過,玲霞壓根不在乎這些。


    她也不在乎殺人。雖然殺了一些罪惡深重的人,也殺了一些完全無辜的人,即使如此她仍不覺得煎熬——雖然多少有些同情,但也僅隻如此。


    重要的點隻有兩個。


    開膛手傑克救了六導玲霞,並實現了她想活下去的願望。


    然後,相處的時間雖短暫,但與她同在的日子是那麽快樂。


    無論多麽血腥、多麽殘酷——


    六導玲霞仍打從心底覺得快樂。


    ——媽媽〈主人〉。


    有一位少女會以純真的聲音呼喚自己,無論她的真麵目是什麽都無所謂。隻是這樣就值得高興,隻是這樣就能度過美妙的每一天。


    快樂的夢境要結束了。


    雖然有很多遺憾——但懊悔這些遺憾也無濟於事。


    這是一場快樂的夢。


    趁著思考還沒朦朧之前,玲霞迅速在腦中編織文章。


    傑克急忙靠近仰躺倒下的玲霞。


    「媽媽〈主人〉……!」


    伸手撫摸臉頰——還有餘力做到這個。微笑——勉強做得到。道別——這沒辦法,比起道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打算送給她的話有兩句。


    「我以兩道令咒命令你。『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會有事』……傑克。」


    握有這種東西也隻是浪費。


    盡管玲霞依然不懂魔術,她還是消耗了最後兩道令咒,稍微提高傑克的存活機率。


    就是因為不懂,才把這個當成一種祝福。就像母親為了讓害怕的女兒安心那樣,玲霞使用了令咒。


    「不、不行,媽媽〈主人〉,不可以!不行、不行、不行……!」


    玲霞心想,她是個聰明的孩子。


    意識漸漸遠離,感覺正要離開世界——閉上雙眼,連聽覺也變得不靈光,甚至無法回握那握著自己的手。


    已經再也無法感受、思考了。


    六導玲霞隻是不經意地露出了符合現狀的表情……微笑了。


    §§§


    「紅」弓兵〈阿塔蘭塔〉收拾了「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的主人。雖說放著不管也無所謂,甚至該說刺客陣營若能助長局麵混亂會更好。他們是殺人魔,他們的行為太過脫離聖杯大戰規範,會覺得頭痛的是那些魔術師。對「紅」弓兵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


    不過——「黑」刺客連累了孩子們。


    在這個時間點,對「紅」弓兵來說,刺客與其主人便成為了敵人,尤其她根本不打算原諒主人。刺客雖然是小孩,但主人是成人——主人默許了自己的使役者連累無辜的孩子們。


    原本她搭起箭,打算連同刺客一起收拾掉,但令人驚訝的是刺客的主人不知是否為了保護刺客,竟回頭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偶然交會。


    那主人看起來不像狠毒的魔術師,隻是個穿著現代風格服裝——隨處可見的女性。


    女性露出虛渺憂愁的笑容,毫無抵抗地等著弓兵放箭。不,不是這樣,看樣子她似乎想保護刺客。


    ——那明明就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紅」弓兵不會猶豫,如果能讓她好好瞄準,那是更好。她心態中庸,完全不帶任何情緒地放箭。


    這一箭要殺害一個人類綽綽有餘。射出的箭貫穿女子胸膛,這樣的手感讓「紅」弓兵確實感受到自己收拾了「黑」刺客的主人。


    「媽媽〈主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媽媽〈主人〉……!」


    刺客的主人將手撫在拚命呼喊的少女臉上,低聲說了些什麽之後就斷氣了。


    雖然一股類似罪惡感的感傷揪了一下心,但弓兵並未因此所動。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刺客是使役者,使役者就是為了在聖杯戰爭中取勝而被召喚出來的存在。


    即使外觀是小孩的樣子,那也隻是這個使役者全盛時期的姿態罷了。


    ……雖然有些奇特,但就是這麽回事吧。


    「黑」刺客隻是茫然地看著主人的屍體。雖然這樣放著,她也遲早會消失,但不能保證其他主人不會出現。


    弓兵心想還是收拾幹淨點,於是又搭起了箭。刺客仍然蹲在屍體旁邊動也不動,或許甚至沒有理解弓兵即將放箭吧。


    弓兵心想:這樣就好,就這樣丟下一切吧。無論遺憾、希望、絕望,隻要消失之後都沒有影響了。


    這一箭貫穿心髒。刺客隻做出了抽搐一下的反應,甚至沒有發出慘叫。


    「紅」弓兵疑惑地接近過去。箭應當確實破壞了「黑」刺客的靈核,但她對此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沒有表現痛楚,也沒有消失,這景象有些異常,刺客隻是仰望著天空。空虛的表情明確地讓人知道,她早已不是能夠作戰的存在。


    盡管如此,「紅」弓兵仍覺得背後竄過一陣寒氣,感覺自己開始害怕了起來。


    英靈必須克服各式各樣恐怖成為勇者後才能成為英靈。阿塔蘭塔既然已身為英靈,她當然很了解這件事情。


    她不怕漆黑的森林、不怕神所釋放出來的巨大神豬。


    即使身處瞬間大意便會招致死亡的戰場,她也能笑著克服。即使在聖杯大戰之中,這一點也理應不會改變。


    現狀無須恐懼。她已殺死了敵人,即使沒有殺害,對方也已經瀕臨死亡。這裏雖然是敵方陣地之中,但她有自信憑自己的腳程能夠順利逃脫。就算所有事情都往最壞的方向發展,最終導致自己死在這裏,她雖會覺得有些悔恨,但仍能接受。


    這就是麵對戰爭時所需背負的業。身為英靈,每個人理應都有這般覺悟。


    然而……


    「紅」弓兵退後了一步。現在麵對的這份恐懼與那些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如果繼續留在這裏,「一切都將結束」的感覺。


    有什麽值得這麽害怕?「黑」刺客已經無法反擊了啊。


    主人已死,無法使用寶具的使役者究竟有什麽威脅可言?


    她應該無法構成威脅才對——


    「黑」刺客的頭像玩偶般一舉轉了過來,麵向「紅」弓兵。那空虛的雙眼讓弓兵覺得有如藍水晶般美麗。


    「黑」刺客開口。


    「為什麽?」


    隻說了這句話的「黑」刺客口中噴出土石流般的漆黑團塊。


    「紅」弓兵急忙往後退開,但以她來說這反應卻致命地慢了。


    「這是……?」


    作為刺客被召喚出來的開膛手傑克是怨靈的集合體,隻是在白教堂被拋棄的大量胎兒以少女的形體暫時現形罷了。


    就在剛剛,「紅」弓兵的箭將她從「開膛手傑克」這個框架解放了。


    如濃霧的怨靈們撲向附近活人〈弓兵〉——立即包圍她。


    ——這一瞬間,「紅」弓兵看到了地獄。


    問:地獄是什麽?


    答:永遠持續的拷打。


    答:永遠反複的殺戮。


    答:永不停止的絕望。


    原來如此,確實上述都很符合地獄的殘酷。


    但是,這世界上其實有很多種地獄。


    霧都〈倫敦〉白教堂——對特定的人來說,這裏毫無疑問是地獄。隻是要活著都無比困難,遑論是帶著尊嚴的人生更是不可能。


    一個九歲少女必須賣身的世界哪有什麽尊嚴可言,揉皮工廠和肉類處理場的惡臭無時無刻飄散,老鼠、蟑螂活得可快活了。這裏沒有強者,隻有淒慘的弱者、可悲的受害人與殘忍的加害人。


    沒錯,地獄。


    這裏是地獄,「這才是」地獄。小孩,有小孩,有很多小孩。


    眼神死的小孩,理解這世界上沒有愛的小孩。不,不是這樣,世界上有愛,確實存在,即使如此卻無法呼喚她們,想出手幫助,想幫助你們,身體卻動彈不得。


    小孩們一齊看向她。


    ——我救你們!我會救你們!我以前曾經像你們這樣差點墮落,但我獲救了!希望這樣的喜悅、這樣的歡欣可以讓你們也——


    即使說不出話,「紅」弓兵〈阿塔蘭塔〉仍不斷用心傾訴。小孩們則默默地走近這樣的她。


    小孩們身上沒有喜悅、悲傷與憎恨,空泛的雙眼像鯊魚那樣。


    足以令人發毛的可怖讓「紅」弓兵不禁想退後,但一個小孩就在此時抓住了她的手臂。


    小孩們一同開口。


    「陪我們。」


    接著「竄進」皮膚內。另外一個小孩抓住她的腳——一樣鑽進她的血管。一個鑽進神經、一個鑽進骨頭、一個鑽進內髒、一個鑽進肌肉、一個鑽進腦髓。


    「紅」弓兵慘叫。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她們的絕望澈底傷透了她的心——


    §§§


    打算追蹤「黑」刺客〈開膛手傑克〉的齊格和裁決者也被「那個」連累了。


    兩人跑在馬路上,突然一陣黑霧撲了過來,連逃跑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整個扯了進去。全身被泥巴般的東西纏上,感官仿佛要睡著那樣被截斷。


    回過神來,齊格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奇妙的地方。


    「這裏是……」


    那是一座格外寒冷、充滿著霧氣的城鎮。四周散發著惡心的臭氣,感覺是肉的臭味、內髒的臭味和嘔吐物的臭味……


    齊格判斷這裏並非托利法斯,因為建物的建造工法完全不同,而且路上看得到行人。霧氣雖然帶著些許嗆鼻的氣味,卻不至於招致痛苦。


    他發現自己全身的感覺都有些遲鈍,以及走在路上的行人全都無視自己的存在。


    他邁步而出,感覺不到雙腳踩在大地上的回饋,簡直就像薄薄的塑膠袋那樣,非常危險。


    齊格判斷自己——身處幻覺,而且是惡夢內部。


    問題在於這是誰的惡夢。這不是齊格的夢境,他完全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色;應該也不是裁決者,因為齊格已經知道她的真名,無論怎麽想,都不覺得眼前景象和她生存的時代相符。


    刺骨的寒風吹著,皺成一團的報紙飄落齊格腳邊。


    他看了看上頭的文字——理解了狀況。


    『來自地獄〈from hell〉』——『開膛手傑克』。


    這裏似乎是開膛手傑克……也就是「黑」刺客的惡夢之中,但關鍵的刺客人在哪裏?她……不,他嗎?哪一邊呢?好奇怪,應該不至於忘記這個……


    「可惡,情報又被消除了嗎?」


    無論怎麽追、怎麽查,都可以鑽過空檔順利逃脫的結果反而令人欽佩,但這次絕對不會再讓刺客逃走了。


    齊格為了追蹤開膛手傑克而踏出腳步——這時視野突然扭曲,場景瞬間切換。


    ——直到這個時候為止,齊格仍不否認自己對人類抱持著幻想。


    ——他的自我意誌是在短短幾天前覺醒,盡管擁有知識卻沒有任何經驗的他,實在很難說理解人類的惡行有多麽嚴重。


    ——更重要的是,他很幸運,身邊的人都是英靈、英雄,也帶來很大影響。


    ——世界很美麗。為了說出這句話,人們究竟犧牲了多少?齊格還沒有理解到這一點。


    笑啊、笑啊、笑吧。


    這裏是世界最底層,除了地獄深處〈悲歎河〉之外什麽也不是。當然,沒人知地道獄是什麽樣子,甚至連地獄是不是存在都不得而知。


    參觀者隻會知道一件事,就是「這裏毫無疑問是地獄」。霧都〈倫敦〉/白教堂,偉大的人體處理場,一旦落入就絕對不可能逃脫的女蜘蛛巢穴。


    除了希望以外,這裏裝滿了潘朵拉盒子的一切


    。各式各樣災難、各式各樣絕望流入、集約,如汙泥不斷灑落。


    無論內外都有如怪物的娼婦們販賣自己的性,並利用販賣性獲得的金錢,掐死因為這樣的行為而誕生的生命。


    捏爛捏碎。


    反複重複。


    捏爛捏碎。


    處理處理。


    血肉流入河川,反正工廠也在排放廢水,就算再多增加一點蛋白質也無所謂吧。


    確實無所謂,完全沒問題。從世界這條大河的角度來看,這點東西不過是些許汙泥罷了。


    而怪物就從這堆汙泥之中伸出手,於焉誕生。


    所以這裏是地獄、煉獄,是非人的禽獸所居住的惡德都市〈巴比倫〉。


    齊格親眼看到了。


    看到未成年少女為了生存而被毛茸茸大漢侵犯的樣子。看到為了搶奪那個少女手中的麵包,於是拿棍棒毆打少女的少年。看到少年賭命搶來的麵包又被使用惡劣手段的大人搶走,最後那麵包到了毫無意義的人手中。


    看到胎兒,看到在無節操性交下產下的生命遭到世界廢棄的樣子。


    在這地獄裏,小孩不是被殺害,是被消費掉。


    就這樣,小孩們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世界就像絲綢那樣纏繞住他們,讓他們動彈不得地被蛇吞下。


    醜陋。


    太醜陋了。


    如果有邪惡的存在那還好說,若有一個超級大壞蛋——並且是由他支配這一切,那麽齊格還能夠投身於幻想之中。然而,這是「係統」,是人類打造城鎮、加以發展的途中產生的不良債權,或者可說是膿瘍。


    沒有人能彈劾這一點,沒有人能拯救他們。不,根本不可能出手拯救,係統本身並沒有認知到拯救這個行為的存在。


    「住手。」


    齊格發抖蜷縮著。至今雖然幾度麵臨死亡,但那些都是肉體的死。眼前的景象正在殘殺齊格的心靈。


    「住手……拜托,算我求你了,住手啊!」


    幻想遭到汙染,原本應該美麗的光景漸漸褪色。


    「——對,就是這樣。」


    當他回神,發現景象又改變了。霧氣變濃,月光無法照亮地麵……是一個略顯寒冷的夜晚。剛剛聽到的聲音是什麽呢——齊格看了看周圍,發現了。


    他自己孤單地站在一條馬路上。


    「……什麽『就是這樣』?」


    齊格明確地出聲,接著看到小巷裏一道影子蠢動,他於是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一個穿著襤褸的少女佇立在死巷裏。


    齊格不經意地理解——她就是開膛手傑克。


    「我再問一次,什麽『就是這樣』?」


    少女以奇特的詭異聲音回答:


    「世界很醜陋。」


    齊格聽到「沙沙」一聲回頭——眼前也是一位穿著襤褸的少女。少女開口道:


    「所以,才想回去。」


    「……想回到哪裏?」


    再次傳來聲音,這次是從頭上傳來——是一個衣著破爛、泰然走在牆壁上的少女。


    「回到媽媽的肚子裏。」


    又出現了。不知道從哪裏出現的她們以空蕩蕩的雙眼看著齊格。


    「想回去。」


    「想回去啊。」


    「隻是想回去媽媽的肚子裏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大家都要欺負我?」


    「隻是希望能得救而已,為什麽沒人救我?」


    「是我們不好嗎?」


    「是討厭我們嗎?」


    齊格無法針對這些問題給出理想答案,想活下去這個前提並不存在於她們身上。


    少女們抓住齊格的手臂,臉上帶著又哭又笑的表情溶解,滲透到齊格體內。


    「世界——非常醜陋,『我們』知道這點。即使如此,你還是想活下去嗎?」


    這句話在仍不理解世界的少年心中,劃出難以抹滅的致命傷痕。


    §§§


    裁決者也被少女們〈傑克〉的惡夢纏上,她走在充滿生物腐敗般臭氣的大馬路上。


    「這裏是……英國嗎?」


    方才還在的托利法斯建築物雖然保留了中世紀風格,街道仍維持著幹淨衛生,不過這裏完全相反。建築物雖然有著蕾蒂希雅記憶中所熟悉的近代樣式,卻帶著難以言喻的不祥感與不衛生。


    這是開膛手傑克誕生的都市,有著冷到足以令人凍僵的霧與黑漆漆的夜晚。裁決者在馬路上邁開腳步。


    這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褪下了鎧甲,應該握在手中的聖旗也不見了。但是,她跟內心不踏實這種情緒無緣,光明正大地直直向前走。


    裁決者大致上猜測得到這片幻影是什麽,也知道該怎麽樣逃離這裏——不,應該說該怎麽做才能打倒對手。


    ……這是一件可悲的事。即使結局是幸福的,仍必須有人背負起過程中的痛苦。


    無罪的人們、無罪的小孩,有如無瑕〈innocence〉結晶般的存在。


    「——即使如此,若不將之打倒,就什麽也沒得商量。」


    獨自嘀咕著的裁決者眼神充滿強大的意誌,如刀刃般銳利、如鋼鐵般堅固的意誌。


    小巷裏麵有小孩,用充滿絕望的雙眼瞪著聖女貞德·達魯克。來自弱者的殺意——不過裁決者沒有怯懦,瞪了回去。這樣的殺意不該由身為英雄的人投射到一個身為絕望被害人的小孩身上。


    小孩驚訝地退後一步,裁決者以冷漠的語氣問道:


    「怎麽了,『黑』刺客〈開膛手傑克〉……不,應該說原為『黑』刺客的少女,擁有了開膛手傑克名號的無名少女,你想逃嗎?」


    「……你為什麽不怕?」


    「怕?我為什麽要覺得你們可怕呢?你們明明隻是可悲的犧牲者啊。」


    這句話說完,無數小孩立刻竄出,她們的長相雖然天差地遠,卻有著某種統一的感覺。每個人身上都髒兮兮,眼神充滿昏沉的黯淡光芒。


    這才毫無疑問是人間地獄,她們體現了所謂人間地獄為何。


    無論怎樣無情的人,被丟到這裏都會感到困惑、恐懼、戰栗吧,這才是作為開膛手傑克起點的內在世界〈inner space〉。是臨死之際的她讓人所見,充滿人類醜陋一麵的漆黑箱庭。


    「聖女。」


    「天使。」


    「拯救可憐、無比可憐的我們〈傑克〉吧。拯救、拯救、救救我們,握起我們的手,拜托、拜托、拜托——」


    包圍裁決者的孩子們帶著拚死的表情抓住她。


    聖女一定會拯救她們,如果是聖女一定可以給予她們救贖。不,現在這個狀況即使不是聖女,隻要是正常的人也一定會有所感受。


    然而被包圍在中央的她卻不為所動——甚至臉上完全不見絲毫動搖、同情與憐憫。


    聖女嚴厲地宣告:


    「——我做不到。我可以拯救迷途的孩子們,也可以借由祈禱淨化有所遺憾的靈魂,但是,『隻有開膛手傑克無法拯救』。」


    孩子們僵住了。


    「你們已經被嵌入『他』的傳說之中,名為開膛手傑克的殺人魔已經變成『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了』。你們能確定你們所殺害的人就是開膛手傑克的犧牲者嗎?你們不知道對方的姓名、長相,隻是因為想追求母親的影子就殺害了對方,不是嗎?」


    開膛手傑克至少殺害了五位娼婦——


    開膛手傑克挖出了受害者的內髒——


    開膛手傑克寄信到報社——


    開膛手傑克是醫生。


    開膛手傑克是皇室成員。


    開膛手傑克是畫家。


    開膛手傑克是隨處可見的普通人類。


    全部是謊言,也全部是真相。各式各樣八卦、傳聞、推理錯綜複雜的現在,要掌握他,不,她的真麵目是困難到超乎想象的行為。


    誰也是,誰也不是。誰也不是,誰也是。


    問題在——可能性幾乎是無限地存在。一旦事情變成這樣,身為反英靈的開膛手傑克就會包含了這世界上的所有可能性。


    聖杯恐怕也是打算召喚出各式各樣型態的「開膛手傑克」吧。


    「沒錯,你們被『開膛手傑克』吸收了,或許是被吸收了……所以變成即使能夠打倒你們,也無法拯救你們了。」


    「——怎麽會?」


    「不要啊——」


    「我們、我們是——」


    孩子們出現動搖之情。盡管尋求救贖,卻將來到此處的人類悉數汙染的他們,果然屬於惡靈之類。盡管不明確,但他們也多少理解了自身會走上的結局為何。


    聖女的祈禱並非救贖——


    「……你們應該明白吧,我會從現在開始消滅你們。」


    那是完全消滅其存在的洗禮詠唱。


    『主的恩惠無比深,慈悲永不滅。』


    「為什麽……怎麽這樣,為什麽……?」


    「因為這是自然的道理……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因為膨脹的憎恨與殺害掉的人們的絕望讓你們變質了。現在你們所有人,都無法擺脫『開膛手傑克』這個概念了。」


    『你住在無人荒野,不知前往生存之處的道路。』


    他們以群體的形式形成單一個體的「開膛手傑克」。


    每個個體甚至沒有名字,世界並沒有認知他們為獨立存在的個體。


    『饑餓、口渴,靈魂衰弱。』


    「不是!不是這樣,我們、我們是——!」


    「那麽,你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嗎?」


    小孩們停止呼吸。這是禁忌的問題,在胎兒狀態遭到拋棄的他們沒有名字。即使人類可以擁有名字,但不會給細胞取名字的。


    『唱頌其名,獲得救贖吧。唱頌引導你至生存之處者之名。』


    「那麽——」


    裁決者緩緩伸出右手,這時一道呐喊從某處傳來。


    「住手……裁決者,你住手啊……!」


    「『紅』弓兵〈阿塔蘭塔〉……?」


    「紅」弓兵拉弓搭箭,瞪著驚愕的裁決者。弓兵的右手已經染黑,明顯遭到惡靈附身了。


    「弓兵,你這是在做什麽!你的右手——」


    弓兵仿佛要打斷裁決者的話般放箭。


    「閉嘴!你才是想做什麽?『他們隻是孩子啊』!他們是孩子,隻是無害的靈體,『甚至不屬於惡』!他們是犧牲者,是被世界的架構〈係統〉捏碎的可憐靈魂啊!你為什麽忍心滅了他們?」


    惡靈們對「紅」弓兵的話做出反應,一舉繞到她的身後,應該是感受到她會庇護自己的強烈意識吧。


    裁決者手中沒有武器,而且這裏本來就是幻影世界,無論怎樣交戰都不會有結果,弓兵搭在弓上的箭也沒有效力。


    ……那副弓箭代表「紅」弓兵的意誌,如果你想殺了這些孩子們,那我就會殺了你的報複意誌。


    裁決者心裏應該是有些同情地瞪了過去——被弓兵瞪回來。


    「弓兵,你也是英靈,應該是理解的吧。『那些孩子沒救了』。所謂他們活著,就隻是增加自身的同伴而已。說起來,讓這些孩子——靈魂回歸安寧之處才是慈悲啊。」


    「紅」弓兵毫不猶豫地再次放箭,鋼鐵箭鏃貫穿石地板。直截了當到甚至可悲,錯得要命。


    「這是哪門子慈悲!『拯救才是你聖女的職責』!奧爾良的聖女,你是為何在戰場不拔劍,隻管揮舞旗幟呢?不就是因為不想殺人嘛!為了不讓你的雙手染血——」


    「——『紅』弓兵,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裁決者以冷漠的聲音告知。那是甚至能讓經曆許多戰亂的獵人都瞬間被壓製,如刀刃般銳利的聲音。


    「因為沒有用劍,所以我的雙手是幹淨的?『怎麽可能』——我投入了那場戰爭,決定作戰,從那個瞬間開始我的雙手就等於染滿了鮮血。你不要太瞧不起我,我對於要滅了她們可是沒有絲毫猶豫!」


    這句話讓「紅」弓兵打從心底憤怒,咬牙切齒吼道:


    「那麽、那麽,你根本不是聖女……!」


    「『紅』弓兵,你說得沒錯,正是如此。每個人都稱我為聖女,但『隻有我自己』從來不這樣認為。」


    「紅」弓兵臉上浮現愕然的表情。或許她認為如果裁決者是聖女,就有可能拯救她們吧。


    「這裏是她們記憶中的世界,隻是殘留思念生出的幻影,你打算讓她們永遠在這曖昧的世界裏承受痛苦嗎?好了,快退開。」


    「紅」弓兵盡管苦悶,仍堅持阻擋在前。


    「……!……我……拒絕……!如果、如果我舍棄了這些孩子,還有誰會愛她們?裁決者,你剛說要讓她們的靈魂回歸吧?那是一種升華,隻是單純的殺害吧!我——」


    弓兵和裁決者都停止了說話,一個躲在弓兵背後的少女來到裁決者跟前,臉上帶著茫然的表情——裁決者心想,簡直就像被丟到荒郊野外的小狗。


    「欸。」


    裁決者回應對方呼喚,用手撐著膝蓋,將視線拉到與對方齊高的程度。無論怎麽說,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毫無疑問是一種「罪」,所以起碼不該視而不見。


    「嗯,有什麽事呢?」


    「你……即使殺了我們,也覺得無所謂嗎?」


    這句話化為利劍刺進裁決者胸膛,她咬著牙——忍耐。


    如果救得了早就出手拯救了,如果能幫助早就出手幫助了。但是,她辦不到,裁決者很清楚,那就是辦不到的事情。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得繼續向前邁進。」


    咬緊的嘴唇流出鮮血。看到這個的瞬間,「開膛手傑克〈小孩們〉」的動搖和恐懼消失了。


    「別……別,別去……你們別去啊……!」


    躲在「紅」弓兵身後的小孩們接連來到裁決者跟前,「紅」弓兵雖想拉回她們——但孩子們拒絕般從她的臂彎鑽了出來。


    「——這也沒辦法呢。」


    「嗯,這沒辦法。願你們得到安寧。」


    他們就像體悟結束到來的貓那樣,沒有逃跑,接納了裁決者的手。「紅」弓兵理解到已經「無計可施」了。她們必然會死,這是無法顛覆的事實。


    更重要的是孩子們拒絕了她——所以她不行動。在這幻影的世界裏,隻能以第三者身份旁觀一切發展。


    『填滿幹渴的靈魂,以良品滿足饑餓的靈魂。』


    詠唱非常莊嚴,且迅速地消滅他們的存在。這並非反複的死亡,而是如字麵所述的消滅。他們將排除於輪回之外,無論是怎樣的聖杯戰爭,都不會再以「開膛手傑克」的身份召喚出來。


    這看起來很像救贖,但其實並非救贖。成為使役者,即代表獲得第二人生,但這樣的第二人生對他們來說等於是第一段人生。


    他們很自然地牽起彼此的手,直直地看向裁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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