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陣營,千界樹的主人與其使役者們再度聚集於會議室內。


    盡管過程曲折,但總算成功討滅「黑」刺客〈開膛手傑克〉,消除了後顧之憂。至於霧氣造成的損害,交給族人處理也不會有問題,被刺客控製的孩子們全都平安則是不幸中的大幸。


    「明天中午,我們要從托利法斯前往首都布加勒斯特,在那裏轉搭飛機,空襲『虛榮的空中花園』。」


    ——所以,菲歐蕾這番話應該也沒什麽好值得驚訝。


    「姐姐,空襲是從空中襲擊地麵,所以我想嚴格來說不能用在這個狀況耶。」


    「唔,這、這無所謂吧。卡雷斯,你也要做好準備啊。」


    「我是會準備,但結果我們還是要很平常地從空中攻過去?」


    菲歐蕾皺起眉頭點頭應允。


    「因為不管怎麽想,對方都不可能不出麵迎擊吧?那麽用最簡便的方式,並盡可能做好魚目混珠的準備才最有效率。」


    「有有——!飛機!我會開飛機喔!」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興奮地舉手——但菲歐蕾搖搖頭。


    「我們會安排魔像操縱飛機,怎樣也不能讓使役者為了駕駛而騰不出空來吧。」


    「可是我的騎術技能層級有a+喔。當然會想讓大家見識一下除了鷹馬之外,我什麽都能操控的本事嘛。」


    「嗬嗬,如果你的動機這麽膚淺,那當然更不可以答應了……而且若遇到什麽緊急狀況,但你卻不能駕馭鷹馬,那麽你不就不能保護主人了嗎?」


    「唔唔,話是這樣說沒錯……」


    「前往空中花園的成員是『黑』弓兵〈凱隆〉、『黑』騎兵、裁決者,還有身為『黑』劍兵〈齊格菲〉的他……和我。」


    「可是主人——」


    「黑」弓兵雖然打算反駁,但菲歐蕾以就她而言相當淡漠的態度拒絕他反駁。


    「弓兵,你很煩。我也是有身為千界樹族長的尊嚴,我不可能讓你在戰鬥途中發生魔力短缺的現象。」


    弓兵默默退下,似乎從菲歐蕾頑固的表情看出自己怎樣也勸不動吧。她仿佛要說給在場所有人聽一般說道:


    「……我最起碼得上飛機,我背負著身為千界樹族長的使命,再加上這次與一般聖杯戰爭不同,一共召喚出了十四位使役者,有可能造成主人與使役者間的管道弱化。太過遠離彼此實在不是什麽好做法。」


    在聖杯戰爭中,主人與使役者之間的關係,說穿了跟魔術師和使魔之間的關係相同。使魔與魔術師之間透過因果線〈line〉連結,基本上距離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但主人和使役者之間的魔力管道是召喚之際弄出的模擬連線,因此菲歐蕾推測在某種距離之內雖然可以接通因果線,但若離得太遠就有可能切斷。尤其一旦要離開千界樹家族魔術基礎的羅馬尼亞,更有可能發生這樣狀況。


    這也就會等於該使役者並沒有主人,若沒有「單獨行動」這項技能,甚至撐不過一天吧。


    「姐姐,我也——」


    菲歐蕾迅速地像是要製止他般說道:


    「卡雷斯,你留下來……佛爾韋奇家的繼承人是你,我不能讓你遭遇危險。」


    「——這可不行。」


    聽到卡雷斯的回複,菲歐蕾用冰冷的眼神瞪了過去。那不是作為一個姐姐,而是身為一個魔術師的眼神。


    但平常總是會在這個階段收回意見的卡雷斯也沒有退縮,瞪了回去。


    「……卡雷斯,這個我們回頭再談。」


    裁決者有如要排解場麵尷尬般詢問:


    「飛機啊……雖然我覺得速度方麵沒有問題,但是在接近之後將成為對手理想靶子的問題有找到應對措施嗎?」


    菲歐蕾皺起眉頭,一副覺得非常困擾的態度按著頭。


    「原則上我是想到了三個方法。那麽我要說了,首先——」


    菲歐蕾將與弓兵思考的作戰策略全盤托出。他們想到的三種方法之中,有兩種是任何人都想得到,很普通的方案。


    問題在於剩下的那個方法。


    雖然有些蠻橫,但挺不錯——「黑」騎兵如是判斷;齊格也認為這樣可以稍稍提高抵達花園的機率;「黑」弓兵則是在聽到提議的時候覺得滿意,這麽一來就可以稍稍消除在空中會產生的不利因素。


    而隻有一個人,就是理解人世一般常識的裁決者臉色鐵青。


    「……裁決者,怎麽了嗎?」


    菲歐蕾歪著頭詢問,裁決者歎了口氣,搖搖頭。


    「不,沒什麽。隻是到現在更加深痛體會魔術師與人類之間的鴻溝有多麽深。」


    話雖如此,這樣就有機會逼近「紅」刺客〈塞彌拉彌斯〉的大寶具「虛榮的空中花園」了。


    「但這樣怎麽說都還是不夠,還需要一計。」


    菲歐蕾的發言讓齊格沉吟,覺得有困難。


    首先光是先決條件就很嚴苛了。畢竟對麵是一座難攻不落的要塞,加上坐擁阿塔蘭塔、迦爾納、阿基裏斯、塞彌拉彌斯等——每一位都是最強層級的使役者。


    這已經不是論勝負,而要從怎麽接近那座空中要塞開始討論起——


    裁決者舉手,先清了清嗓之後,所有人都看向她。


    「準備不同於我們搭乘的另一架飛機祝聖後承載炸彈,然後使之從超高空往空中花園墜落如何?」


    經曆過許多戰場的裁決者提議的戰術相當狠辣。


    「……您、您真大膽呢。」


    菲歐蕾的臉抽搐,「黑」騎兵則「哦——」地表示佩服並鼓掌。


    「可是空中花園乃是能夠自行移動的城堡,包含統管此一寶具的『紅』刺客在內,恐怕屬於此次聖杯大戰中數一數二的神秘。盡管經過祝聖,但普通的炸彈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


    「可是,如果不能多少折損那座要塞,我們就無法潛入其中。這次的狀況跟上次差太多了,對手想必會全力迎擊。」


    裁決者所言甚是。搶奪大聖杯之際比較接近地麵,也不是使役者們有出馬迎戰的狀態。說起來,那是四郎有意將「黑」使役者與裁決者引誘到花園造成的結果。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的「紅」陣營會傾注全力排除「黑」陣營吧。


    「即使采用了這個方案,也還是少一招。」


    雖然「黑」弓兵這番話促成使役者、主人,以及待命的人工生命體提出了各式各樣的意見,卻沒有一個能令大家滿意。


    「不用飛機,換成戰略轟炸機……唔唔,無論如何,我們需要具破壞力的武器……飛彈……碉堡克星炸彈……不,雖然名稱很不敬,但索性搬出『神杖』之類……」


    裁決者嘀咕的這些東西,菲歐蕾連一半也聽不懂,隻有戈爾德很害怕地說:「這個聖女是想終結這個世界嗎……」


    「嗯?既然這樣這個人工——」


    卡雷斯像是突然想到一樣正準備手指齊格〈人工生命體〉的瞬間,裁決者就瞪了過來,他隻能急忙收手。


    齊格正經八百地舉手之後才發言:


    「要我以『黑』劍兵的身份使用寶具是無所謂……但是如果與那座空中花園的防衛機製——也就是『紅』刺客的魔術衝突的時候,盡管不會敗下陣,但我覺得被對麵熬過去的可能性很高。」


    齊格很正確地算出裁決者以聖旗擋下的那些魔術威力。如果隻有那樣,他有信心「黑」劍兵的幻想大劍〈巴爾蒙克〉可以壓過去。


    但是按照「黑」騎兵的說法,


    空中花園備有十一種迎擊術式,如果將打在裁決者身上的那些魔術當成是一,單純來看就是有十一倍。


    雖然即使如此還是不至於敗退,但齊格也沒自信可以戰勝,最可能發生的狀況是彼此抗衡——雙方都傾住全力拉緊韁繩,導致雙方以疲憊作收的結果。


    而這樣姑且不論「紅」陣營,對「黑」陣營來說是最糟糕的。


    「一旦陷入抗衡,就隻是白白浪費『黑』劍兵〈齊格菲〉的力量,這不是什麽好方法。」


    裁決者也同意「黑」弓兵〈凱隆〉這番話,雖然她希望盡量不要動用到齊格的力量,但若是為了抵達空中花園能發揮功用,當然就也希望齊格能幫忙。


    隻不過,若結果是落得抗衡的機率很高,那就沒辦法了。


    作戰計劃本身沒有缺陷,確實沒有——但要抵達花園就必須衝過「紅」槍兵〈迦爾納〉、騎兵、弓兵的迎擊。再加上,花園本身也具備防衛機製,綜合以上——


    「……存活的機率果然偏低啊。」


    齊格這句直截了當的話讓會議室裏充滿陰沉的氣氛。誠如他所說,就算做了這麽多,機率也是偏低。飛機隻不過是一團可以飛翔空中的鐵塊,應該會被弓兵的箭、槍兵的槍和騎兵的馬車輕易貫穿吧。


    「——是啊,原因都出在隻能想出這些方法的我太無能。隻不過,能對抗空中要塞的手段實在太局限了。」


    雖然名稱叫作花園,但那個早就是一座要塞了,花了幾百年蓋出來的千界城堡在那玩意兒之前,根本和氣球沒兩樣。


    「紅」刺客——塞彌拉彌斯。女神得耳刻托和人類之間產下的傳說女皇。被鴿子們養大,成長之後出落為絕世美女的她,有時候會被視為伊絲塔的化身。


    若論及神秘層麵的強,或許可以跟「紅」槍兵迦爾納互別苗頭。空中花園作為這樣的她所擁有的寶具,即使是在聖杯大戰期間才能存在的暫時性奇跡,也不是現代科學技術結晶的飛機可以比擬的玩意兒。


    「別擔心別擔心!我好歹可以保護主人及額外一個人!」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仿佛想打破這消沉的氣氛,以爽朗的聲音說道,而且他的聲音當中完全沒有任何逞強的意圖。那是充滿自信,隻有英雄才能喊出來的話語。


    「鷹馬嗎?」


    「嗯!上次作戰沒能發揮本事,但這次真的要好好表現了!畢竟主人是你啊!」


    騎兵「啊哈哈」地笑著拍拍齊格的背,裁決者感受到會議室的氣氛瞬間翻轉,盡管大家半是傻眼,仍然變得明快許多。雖然這發言實在太輕鬆、太悠哉了,但也因為如此,才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話語。那並不是要強行炒熱氣氛,而是有一個真的打從心底這麽想的戰士。光是這樣,就可以改變氣氛。


    「而且啊,我完全不在乎魔術效果什麽的!畢竟我手握隻要屬於魔術範圍,無論怎樣的東西都可以成功攻略的書本啊!」


    更重要的是「黑」騎兵很可靠,他手中擁有可以大大補強本身實力的豐富寶具。


    「不過我忘了它真正的名稱,無法發揮出真本事就是了。」


    沒錯,即使忘了真正名稱,無法發揮寶具真正的能力————


    「不,請等一下。騎兵,你剛剛說什麽?」


    包含齊格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黑」騎兵身上。騎兵睜圓了眼歪過頭——


    「呃,所以說就是我忘了持有的書本寶具真名,正困擾呢。」


    「黑」騎兵一副完全不像在困擾的樣子爽朗說道。


    ——「黑」騎兵「啪唰」一聲,將不知從何取出的書本放在會議室的桌子上。菲歐蕾、卡雷斯、戈爾德等魔術師們都吞了吞口水。


    「這就是阿斯托爾弗的寶具……」


    跟騎兵操使的幻馬〈鷹馬〉與長槍等不太有關連的東西不同,魔導書對他們來說也是常見的存在。


    然後就因為常見,所以能夠理解,這本書中蘊含了多麽龐大的魔力。


    「……原來如此,就是因為有這個,你的反魔力才能來到僅次於我的層級啊。」


    裁決者理解般點點頭。說來確實是不可思議的現象,騎兵這個職階的反魔力基本上來說其實不算太高,何況也沒聽說阿斯托爾弗這個英雄有這類傳說。


    但這本據說是善良魔女賜給阿斯托爾弗,可以抵銷所有魔術的書本已經成為傳說的一環。原來如此,若平常總是將這本書帶在身上,大部分的魔術根本無法傷他分毫。


    「哎呀——真的很方便呢,因為隻要帶著就可以了啊。」


    「……呃,騎兵,可以聽一下嗎?」


    菲歐蕾邊深呼吸邊指出:


    「隻要能夠詠唱真名,這本書應該就會啟動原有的功能。依照傳說,這確實是一本可以抵銷所有魔術的魔導書對吧?你……忘了真名嗎?」


    「不,其實就快想起來了——」


    「拜托你想起來!或許能夠攻略那座花園的關鍵就握在你手中啊!」


    菲歐蕾以穿在身上的連接強化型魔術禮裝〈bronzelink maniptor〉抓住騎兵的雙肩猛搖。


    「哇、哇、哇哇、哇哇哇!等等等等!我會想!我會想起來!應該說我已經想起來了!真的真的!」


    「真的嗎?」


    不僅菲歐蕾,弓兵和裁決者等人一舉湊了上來,就連騎兵都不禁感受到壓力,冒著汗後退了一步。


    「呃,就是呢,我想起來的不是它的真名,而是回想起它真名的條件就是了……」


    「條件……是嗎?」


    「嗯,條件是——『沒有月亮的夜晚』。隻要在那一天,我就能確實啟動這本魔導書的真名。」


    這番話讓所有人麵麵相覷。


    「沒有月亮——就是新月之夜嗎?」


    菲歐蕾的使役者「黑」弓兵同意她的發言。


    「月亮自古以來就被視為瘋狂的引路指標。若騎兵的理性之所以蒸發是瘋狂導致,那麽沒有月亮的日子,就是騎兵可以找回理性的時候了吧。」


    「新月是……從今天起五天後啊,千界樹,該怎麽辦?」


    齊格問道。本來是隔天應該出發的狀況,但若等到新月,騎兵就可以解放寶具。


    等愈久,空中花園就會離羅馬尼亞愈遠。一旦遠離羅馬尼亞,大聖杯的擁有權就會產生問題。若奪回大聖杯的地點在羅馬尼亞之外,就會因為不處於我方魔術基礎的土地上,而很難連接上靈脈。


    千界樹族長,達尼克過去曾利用納粹的力量運送大聖杯,但現在的千界樹沒有這種能力。


    千界樹的權勢在羅馬尼亞內外有著天壤之別。如果在羅馬尼亞之內,可以召集殘存的族人,有必要甚至有可能動用羅馬尼亞政府的力量,將大聖杯拉回千界城堡。


    然而一旦踏出國外,千界樹的「力量」就很薄弱,基本上不可能運送大聖杯。而魔術協會這邊即使在聖杯大戰中失利,也不代表他們會放棄大聖杯。


    也就是說會變成怎樣呢——即使打贏聖杯大戰,大聖杯也不會回到千界樹手中。


    但不等這五天,就必須背負額外的風險。


    菲歐蕾被迫做出決斷。


    ……以魔術師的立場而言,即使必須忽略「黑」騎兵的寶具效用,也該去奪取大聖杯。


    抵達根源,讓世間體會千界樹的實力,為了這些,啟用大聖杯是絕對必要的行為。


    如果眼睜睜看著大聖杯被帶走會怎樣?千界樹等於玩完了,至少大


    聖杯被奪走後,身為魔術師的命脈就幾乎斷了。


    以千界樹的族長而言,這絕對——


    「……抱歉,讓我跟姐姐談談。使役者和齊格你們今晚就先去休息,明天會給出結論。」


    卡雷斯應該是察覺姐姐的思緒卡住了,所以舉手這麽說。戈爾德一副既然卡雷斯開口了,那就不是自己該插嘴的態度,率先離去。


    「黑」騎兵雖然想對佛爾韋奇姐弟說些什麽,但齊格和裁決者一起抓住了他的肩膀,強行將之帶走。


    最後「黑」弓兵〈凱隆〉看了看苦惱的菲歐蕾——接著看了看卡雷斯。弓兵看到他默默地點點頭後,安心地微笑後不發一語退場。


    然後,會議室隻剩下兩個人。


    菲歐蕾移動輪椅,從窗戶往外看向什麽都沒有的一片黑暗——簡直像在逃避。


    「好了,姐姐,該怎麽辦?」


    冷漠的口氣聽起來非常不像卡雷斯,很有魔術師的感覺。菲歐蕾的臉映在窗戶玻璃上,回話:


    「我覺得該背負一些風險,我們〈千界樹〉無論如何都得奪回大聖杯——」


    「我認為,這裏就是分水嶺了。」


    卡雷斯沒有聽她說完,插嘴道。


    「分水嶺是指……什麽?」


    「老姐要當一個魔術師,還是當一個人類的分歧點。」


    ——這句話讓菲歐蕾陣陣發寒。


    「……你在說什麽?」


    「按照裁決者所說的大聖杯前進方向,那幫人毫無疑問正往黑海前進。雖然不知道他們之後到底要去哪裏,究竟是要往北還是向南,或者已經確定了目標地點——總而言之,我們若不在明天之內追上,大聖杯就會變成不屬於任何人。」


    「這我知道。」


    「達尼克·普雷斯頓·千界樹將一切都獻給了這場叛亂,無論血緣、魔力、財產,把擁有的一切都當作賭注加碼了上去。如果在這裏失敗了,一切都會泡湯。一旦過了五天,『即使能提高勝率也是徒然』。」


    「這我也知道。」


    「所以若想要大聖杯,就必須在明天之內出發。」


    「就說了我都知道!卡雷斯,你到底想說什麽?」


    菲歐蕾似乎是真的不耐煩了,回過頭來瞪向卡雷斯——但她的怒氣立刻煙消雲散。


    因為卡雷斯的眼神昏暗到讓人聯想起無比深沉的海底。


    「但是,那是身為魔術師的選擇。」


    「……魔術師的?」


    當然吧,這是一切的前提。因為菲歐蕾·佛爾韋奇·千界樹是個魔術師。


    「那大聖杯不可以被邪惡存在利用,所以我們必須獲勝,為此必須盡量增加獲勝的可能性,比起冒風險,應該追求勝率……即使無法獲得大聖杯。」


    卡雷斯極其平常地這麽說。


    「不值得考慮,千界樹會——」


    「千界樹怎樣不重要,不要管老姐是族長什麽的。這是老姐要不要繼續當魔術師的問題。」


    菲歐蕾理解了這番話的含意之後,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些。怒氣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覺得眼前的弟弟有如變成怪物般可怖。


    「……你要我不要繼續當魔術師?」


    「這是老姐要做出選擇。」


    「這還用問,我——」


    我要繼續當一個魔術師,「不能不繼續下去」。因為不就是這樣嗎,父母和親戚都期待我這樣,我也必須統整一族。如果能用大聖杯實現治愈雙腳的願望——


    「……你記得那隻狗嗎?」


    ——呼吸停止,深深沒於水底的記憶突然浮起。


    狗的表皮「毫無窒礙」地被扯下,發出痛苦慘叫,仿佛訴說著「為什麽?」的黑色眼眸——以及喀啦喀啦的骨頭折斷聲。


    光是想起來就有股想吐的感覺。


    「……我記得,不可能忘記。」


    菲歐蕾緊緊握住輪椅扶手,仿佛吐血般回複。她好幾次、好幾次都想著要忘記,但每次都發誓絕對不可以忘記,不斷忍受瞬間重曆其境。


    「這樣啊……如果是這樣,老姐果然還是不適合當魔術師。那種東西『快點』忘記就好了啊。」


    過去的回憶很重要。


    但那應該當作可以讓身為魔術師的自己成長的因素。不過菲歐蕾的記憶並沒有任何益處,甚至隻是心靈創傷。到現在這個時候提高低級靈的降靈機率是有什麽幫助呢?那是理所當然要成功的事,即使失敗也可以找出一百種對應措施。她以魔術師身份一路鍛煉的魔術回路本身將會抗拒無聊的附身現象。


    ……所以這段記憶沒有任何意義。既然是悲傷、難過、足以讓人暈眩的不快記憶,就算忘了也沒問題。


    ——隻有一個,除了連那些與狗一同度過的平穩日子也將會忘記的事實之外。


    「不應該忘記吧。」


    「為什麽?」


    如此詢問的卡雷斯聲音非常平穩,菲歐蕾也忘了要抗拒,隻是老實地回答。


    「因為要是忘了它,它該去哪裏好呢?」


    在這個世上還記得那條狗的——恐怕隻剩下自己跟弟弟了。


    一旦忘記,那條狗就會在那個瞬間消失,能確認其存在過的認知就會消失。


    人為了不要忘記死去的人們而建造墳墓,每次看到墳墓,就會想起那個人仍存在的過往時日。


    證明一條生命「曾經活著」與活著幾乎同等重要。


    所以一旦自己忘記——


    那條狗就哪兒也去不了——


    「這不就是最偏離魔術師合理性的感情嗎……老姐,所以才不行啊。」


    「不行」兩字讓菲歐蕾停下呼吸一瞬——接著頷首。


    「……是啊,不行,我似乎太猶豫了一點。」


    應該要忘記,但即使不忘記也不會有什麽阻礙。借由自己的才能掩飾該唾棄的不上不下態度,假裝自己一直表現得像個魔術師。


    然而,這也結束了。幼年期早已過去,她必須決定要在樓梯往上走還是往下去。


    ……該要往上走吧,該要繼續當個魔術師吧。


    這是正確的行為,沒有任何錯誤,也是合理的判斷吧。


    啊啊,然而——


    在夕陽之下挖了墳墓,現在暴露於風吹雨打之下,甚至已經不知道埋在哪裏了吧。即使如此,自己和弟弟仍為它挖了個墳。


    悼念那條狗,為那條狗的死而悲傷。自己沒有能消除這些心情,一臉平常地說自己是魔術師的勇氣。


    沒錯,就是這樣,自己「沒有勇氣」。膽小、謹慎,總是一直想太多,這就是自己的真麵目。


    心裏充滿某種溫暖。


    明明覺得不是無法再登上階梯,而是希望絕對不要忘記那條狗的自己愚蠢到無藥可救又軟弱——卻無法因此後悔。


    「——我不會再往上了。」


    「……這樣啊。嗯,我也覺得老姐這樣比較好。」


    到極限了。


    卡雷斯這番話讓菲歐蕾弓起背開始痛哭。


    菲歐蕾·佛爾韋奇·千界樹決心退出戰爭。不是要退出聖杯大戰,而是決定不要繼續走在魔術師這條路上。


    「……我們等五天吧。如果騎兵能夠發揮那本書真正的價值,就可以降低被迎擊的風險。」


    「這樣啊,那老姐就負責留守——」


    卡雷斯安心似的摸摸胸口,但菲歐蕾歪了歪頭說:


    「你在說什麽?


    這怎麽可能,我當然也要去。」


    「啥?你不是要退出了嗎?」


    「卡雷斯,你才是在說什麽啊。」


    剛剛痛哭的樣子仿佛騙人的,菲歐蕾一臉平常地告訴弟弟。


    「身為魔術師的菲歐蕾·佛爾韋奇·千界樹確實退下了,但我被選為聖杯大戰主人的責任還在啊。」


    「唔,這……」


    卡雷斯呻吟。確實如她所說,無論是不是魔術師,都另有身為主人的責任在。


    何況「黑」弓兵〈凱隆〉還活著,需要供應他魔力。


    於是菲歐蕾不能在這時候退出聖杯大戰,這和是不是魔術師無關,作為一個主人的尊嚴使她必須繼續戰下去。


    「卡雷斯,你聽好了,我也會上飛機,你和戈爾德叔叔留在這裏。當事情有個萬一,一切都交給你們了。」


    「……不,我去,我也要去,跟姐姐一樣。身為一個存活下來的主人,我也有使命在身。」


    沒錯,卡雷斯目前仍是主人,他提供了一小部分魔力給「黑」弓兵。但這隻能算是備用程度,原本他隻是個早該要退出聖杯大戰的主人。


    「狂戰士已經不在了喔。」


    卡雷斯直直看著菲歐蕾,回答這悲傷的問題。


    「即使狂戰士不在、即使令咒全部消失,一道也不剩,但我仍是主人。而更重要的是,我是千界樹的魔術師,既然有這樣的責任在身,我就得去。」


    這句話讓菲歐蕾抽了一口氣。


    千界樹的魔術師——菲歐蕾領悟了此話代表的含意。這等於是宣告離別,也是一種表態之語。


    兩人之間暫時陷入沉默。


    「…………這樣啊,卡雷斯要去『那邊』啊。」


    菲歐蕾寂寞地低聲說,卡雷斯則處之泰然地聳聳肩。


    「我其實哪邊都可以,但老姐如果去『那邊』,我留在這邊比較好。」


    卡雷斯並不是順從自身願望,隻是配合菲歐蕾的行動。但他對此沒有任何後悔。


    原本就像是彷徨走著的人生,不管當人類還是魔術師都可以的不上不下存在,但如果這樣的自己,能在姐姐確立人生這方麵有所幫助——那就好吧。


    「你不跟我來嗎……?」


    「我有必要跟著你嗎?」


    卡雷斯毫不留情地甩開菲歐蕾的求情,他認為這樣就好,菲歐蕾隻是憂心會寂寞,擔心卡雷斯會不在身邊,但那都是遲早能重新振作起來的離別罷了。


    她已經決定了前進方向,並不知道將來有什麽等著自己,隻是決定了。


    她失去了非常多,畢竟拋下了身為魔術師的榮耀、人生,這也是理所當然。即使如此——菲歐蕾還是希望到那一邊。


    並不是用正確與否選擇,而是一種飽含後悔的決心。


    「……我會覺得寂寞。」


    「這可難說,也有可能在五天後,我們兩個人都戰死呢。」


    「——是啊,這樣的未來當然有可能。」


    或許因為頭昏了吧,菲歐蕾發現自己完全忘了這個比未來存活下來的可能性還高得多的狀況——察覺之後,菲歐蕾不禁笑了出來。


    卡雷斯也跟著一起開始笑,兩人因為彼此的臉太好笑而笑得東倒西歪。


    卡雷斯抹去眼角淚水說道:


    「這是最後一戰了,老姐,皮要繃緊點啊。」


    菲歐蕾回話:


    「沒問題,我有——弓兵保護我。」


    §§§


    閃亮繁星高掛天空。


    時而吹來的風盡管寒冷,卻不至於讓人發抖。從千界城堡瞭望台俯瞰的托利法斯,總算找回了原有的平靜。


    魔術師們四處奔波,對一般人使用催眠以控製恐慌狀態,化身醫師進行醫療,同時化身為警察發表這是自然產生的毒氣。身為代理族長的菲歐蕾很快與政府方麵交涉,將整個緊急狀況安頓下來,並將狀況帶到連續殺人魔一案也獲得解決的方向。


    「黑」弓兵仰望星空,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斷絕。這並不是發生了什麽異常,而是一種突然湧上心頭的感覺。


    「——隻過了兩千年,天上繁星不會改變嗎?」


    原本以為過去在希臘所見的星空會與在這托利法斯看到的星空不一樣,但其實差別不大。


    弓兵覺得人類的生活變了,曆史持續轉動,然而世界本身卻沒什麽改變。


    交戰、相愛、思考、下達指示——雖然所謂的王已經滅絕,但其行動本身與弓兵仍活著的時代沒麽差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人類能夠培養智慧,傳遞知識,但並不代表紮根於體內的本能會跟著改變。


    若說改變了,那就已經不是人類,而是別種生物了。


    盡管如此——人還是會以在人類之上的什麽為目標。


    「……怎麽可能。」


    不禁吐出的嘀咕被站在身後的人反問:


    「弓兵?」


    這道清澄的聲音令弓兵回頭。


    「啊,是齊格啊,怎麽了嗎?」


    弓兵尋找應該有很高機率在他身後的騎兵或裁決者,察覺到弓兵視線的齊格有些不滿地說:


    「你的主人正在跟他們倆說話,我隻是來傳話的。」


    「傳話?」


    「嗯……目前定在五天後開始追蹤,詳情似乎之後會由本人告訴你。」


    「——這樣子啊。」


    弓兵非常能理解這番話的意義,那就是身為非凡魔術師的她決定轉變成一個平凡人類。


    但她仍做出了選擇,即使會失去很多,還是選擇了。


    無論怎樣平凡的人類,都會隨時被迫做出選擇,做出人生的選擇、該前進的路。


    不後悔、不迷惘的人極其稀少,然而弓兵知道不迷惘並不代表就是正確。


    不,即使迷惘之後還犯錯也無所謂。


    「弓兵,我想向聰慧的你詢問一件事。」


    弓兵應該以為齊格傳話完之後就會馬上離開,因此對他還留在這裏有些驚訝。


    「好的,是什麽呢?」


    齊格那張漂亮人偶般端整的臉上閃過絲絲憂愁。


    「我不懂。」


    低語出的聲音很快溶解在星空中。


    「所謂不懂,是指?」


    「……『黑』刺客〈開膛手傑克〉讓我看到了某種景象。」


    少年〈齊格〉說道。


    那裏有壓榨他人的人、被壓榨的人,最後結果就隻是不斷不斷被剝奪的無瑕生命。


    作為一種機製完成,沒有人不好,但也沒有任何正義。


    那是一種簡直像地獄的光景。


    「確實,那或許不能代表人類的一切……不過,我發現了,若人類『總體上』不斷犧牲少數,那就隻是不容易發現,但世界其實跟那樣的地獄也沒什麽差別,不是嗎?」


    齊格用笨拙的話語彈劾世界。


    世界一點也不美麗,世界很醜陋——這之中包含了一定真相。


    「……當然,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是怎樣,所以對你來說這或許是很無聊的想法。」


    他有些鬧別扭般說道,弓兵覺得這樣挺可愛的。


    好了……要否定他的說詞很簡單,要用言語表達也很簡單。弓兵可以用十句話戳破他的論點,說上百句話就很容易說服他,更重要的是,齊格本人希望自己的結論被否定,他想要相信裁決者所說,「世界很美麗」的


    這句話。


    然而,弓兵拒絕這麽做。


    「……或許吧。齊格,我在大地上奔馳已是兩千多年前的事。現在人類增加了,他們克服災難和戰爭,持續繁榮下去。在地球的漫長曆史中,能繁榮至此的種族也隻有人類了吧。然而,人類在這兩千年間並沒有什麽變化,就本質的意義來說是沒變的。」


    齊格以驚訝的表情看著弓兵的臉,弓兵仿佛覺得很心痛般搖搖頭。


    「我養育的人類不下百人,其中被稱為英雄者更是數不清,當然那都是因為本人的才能與努力才獲得的成就,我隻是從背後推了他們一把而已——」


    盡管如此,他還是以自己教出的學生為榮。


    作為醫術之神受到崇敬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聲名遠播的英雄海克力斯、卡斯托耳,以及作為「紅」騎兵出現的阿基裏斯。無論是曆史留名,還是默默無聞,他們都是出色的人。


    「明明有那麽多英雄,但世界仍未改變。這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怎樣的人類,都無法改變本能。」


    無論怎樣鍛煉,人類都不可能不會肚子餓,如果真的能做到不會覺得饑餓,那應該已經類似詛咒了。


    人類擁有智慧,也具有本能。隻有智慧無法生存,僅有本能則就隻是野獸。


    增加知識將可使智慧更發達,也能增加控製本能的方式。但是——絕對無法抹消本能。


    「不過,在曆史這條大河麵前,一切事物都會被衝走。這是無可奈何的,雖然無可奈何……不過當我像這樣處在兩千年後的世界,我也會想『我這個人真的有意義嗎?』之類無聊的事。」


    真的很無聊。


    「黑」弓兵〈凱隆〉立刻否認湧上來的想法。沒有任何一條生命是懷抱著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而誕生,也不可以有。


    存在的價值、存在的意義都必須是要由自我產生而出。


    「……意義還是有吧,畢竟你在曆史上留名,化為星星閃耀,大名甚至流傳到兩千年之後,我其實還滿羨慕的。」


    齊格噘著嘴這麽嘀咕,看在弓兵眼裏甚是可愛。


    「齊格,謝謝你。好了,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但是如果可以,請讓我給你一個建議。你心裏其實已經有答案了,真相有時候就是看不見、察覺不到,你必須去思考。我不知道現在你究竟想要為善還是成惡,但請順從你心之引導去思考,接受建議雖然有意義,但請不要照著他人的建議去做。」


    「……結果還是隻能去想嗎?」


    「你覺得這樣很麻煩嗎?」


    齊格默默搖頭,思考絕不是麻煩的事,隻不過有種想太多好像會原地踏步的感覺。


    「說得也是,隻是想就會陷入兜圈子的窘境。」


    「……要采取行動嗎?」


    弓兵頷首同意齊格發言。


    「沒錯,采取行動,然後做出判斷。現在的你,是能夠以雙腳立足於這片大地上的生物。」


    「……我知道了。弓兵,活著真是一件辛苦的事。連我都活得這麽累了,我想象你們這樣的英雄應該更是吃力吧。」


    弓兵否定齊格發言。


    「確實,活著或多或少都有辛苦的地方,但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誇張……反而該說,你的起跑點更是嚴峻得多。」


    在魔力供應槽中產生自我意誌,說起來光是會產生想脫離那裏的想法就夠異常了。


    或許在理解自身狀況後陷入絕望,也可能不知所措,即使如此,他仍選擇了向前。


    ……這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大多數英雄都擁有與生俱來的力量、才幹,以及來自諸神的祝福。


    但他沒有這些,而且在沒有的情況下——像這樣,在聖杯大戰這麽嚴酷的狀況下持續奮戰。若說人類擁有無限可能,那麽無比接近人類的人工生命體——或許也擁有無限可能吧。


    「……我隻是拚了命做而已。」


    但他本人似乎沒有自覺。


    「隻要有那種拚命的念頭,你的煩惱遲早會獲得解決。」


    「這樣啊……弓兵,謝謝你。」


    齊格老實地道謝,接著邊思考邊踏出腳步。他似乎忠實地實踐弓兵的建議,繼續思考下去。


    「思考是好事,但走路要小心喔。」


    「我知道……喔。」


    話才說完就絆到了。從傳來小小的「呀」一聲判斷,應該是跟弓兵的主人擦肩而過了。


    「抱歉。」


    「不會,沒關係。」


    在兩人這樣互動後,弓兵的主人菲歐蕾來到瞭望台上。因為坐輪椅無法爬樓梯,所以她穿上了連接強化型魔術禮裝。


    「你有聽到那個人工生命體帶來的傳話了嗎?」


    「是的……定在五天之後是吧。」


    「黑」弓兵理解這之中代表的意義。


    「大聖杯會——」


    「嗯,我明白。弓兵,我有幾件事情要跟你說,你願意聽聽嗎?」


    「那是當然,主人,要去裏麵嗎?」


    「……不,在這裏就好。」


    菲歐蕾這麽說完仰望天空,弓兵看著受到城堡燈火微微照亮的少女側臉——上頭留有些許淚痕。


    「雖然有可能實現願望,但應該很難取回大聖杯吧,恐怕會被魔術協會回收。」


    說起來大聖杯究竟能不能實現願望也很尷尬,目前無法得知被奪走的大聖杯是什麽狀況,但起碼應該不至於遭到破壞。不過這也隻是我方的推測罷了。


    畢竟對手是個整整六十年都在覬覦大聖杯的東方小英雄,肚子裏究竟有何盤算——


    「這對千界樹來說不太好呢。」


    「黑」弓兵以平靜的聲色直指事實。沒錯,若是五天之後才要襲擊,就幾乎等於宣告戰敗。


    族人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情吧,這麽一來,菲歐蕾就會一舉落入困境之中。


    「嗯,所以,我要負起這個責任……不,應該說為了『不要負起責任』,打算放棄魔術。」


    「……」


    一片沉默。雖然心知肚明,但弓兵還是尷尬地不說話。


    魔術師放下魔術——那代表的不隻是舍棄自己的人生,同時舍棄了一族一路下來的漫長曆史。


    這絕對會帶來超乎想象的痛苦與恐怖吧,因為要破壞掉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寶貴事物。


    「弓兵,別露出那樣的表情……這樣就好。我也總算理解了,弓兵,你其實已經發現我沒資格當魔術師對吧?」


    「不,這——」


    平穩的笑容不容許弓兵說謊。


    「……非常抱歉。自我被召喚而出以來,就多少從主人的話語之中察覺到了。主人,你擁有太過卓越的魔術才能,這點至今仍是不爭的事實。」


    弓兵以誠懇的表情謝罪,菲歐蕾空靈地笑了笑,接受了弓兵的謝罪。


    「謝謝,很高興你這麽說。不過——我沒有身為魔術師的才能,無法合理思考,將一切奉獻在鑽研魔術上。」


    「我曾想過,如果主人是個孤傲的魔術師,起碼還有點救。」


    這麽一來,就不會被聖杯大戰連累,也不需要接管千界樹族長的地位了。


    魔術師原本就不是自願戰鬥,隻是因為有事情不能退讓,所以才要戰鬥。如果孤傲,至少比較不危險,或許可以活用魔術才能,一輩子都不被發現是一位魔術師,將後續托付給下一代。


    但這一切都隻是空虛的假設。


    作為佛爾韋奇家長女出生,並以


    千界樹一族族長候選人的身份備受期待。直到有一天,自己發現了,或者是說有人發現了。


    這恐怕是怎樣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致命狀況,誠如卡雷斯所說,這裏確實是分水嶺。


    「可是,這可能有些出言不遜——但我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高興。」


    「弓兵……?」


    「你不是以魔術師身份,而是一個人的立場對待我。並不是把我當成名為使役者的必殺兵器,而是當作共同作戰的夥伴對待。不,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善良的你,才能夠召喚出我吧。」


    這在聖杯戰爭之中是非常不需要的情緒,因為與使役者之間最終隻有離別一途。


    無論怎樣交心,這點都不會改變。


    遲早有一天會結束的交流,那麽幹脆一開始彼此都這樣認定就好。主人把使役者當兵器看,使役者把主人當燃料看待。


    其實隻是這樣就好了。


    「沒這回事,我隻是害怕被弓兵討厭而已……」


    這答案怎麽會這麽有人情味呢?弓兵不禁苦笑。


    菲歐蕾自己可能也察覺了這點,害羞地臉紅了。


    「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弓兵,你要跟『紅』騎兵〈阿基裏斯〉交戰……真的好嗎?」


    「……這是什麽意思呢?」


    「我夢到你和阿基裏斯,看到年幼的他,以及負責養育他的你。」


    菲歐蕾說起自己作過的夢。年幼的阿基裏斯是那麽尊敬凱隆並敬愛他。而凱隆對他也視如己出——同時培養成一位英雄。


    家人……沒錯,那景象看起來就是家人。


    「弓兵,對你來說騎兵是愛徒吧?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認為你跟他交手是好的……」


    菲歐蕾基於很有人情味的情感說出很有人情味的答案。


    「黑」弓兵〈凱隆〉不禁笑開,心想她真是一個很棒的主人。不過,她的話語中有誤會,那不是錯,隻是——也算不上正確。


    「主人,確實如你所說,對於彼此的對立,我心裏或許多少有些難過的部分。然而,對於我來說,這之中的喜悅更勝難過。」


    「喜悅……?」


    「阿基裏斯離開我身邊,是在他差不多十歲的時候。雖然如同預言,他以英雄的身份行動、以英雄的身份作戰,直到死去的瞬間都一直是個英雄。光是想到我在他這麽偉大的成績中有些許幫助,就讓我無比喜悅。以及——」


    弓兵露出得意的笑握拳。


    「我想與他比劃比劃。過去的他拳頭是那麽小又軟弱,根本無法想象他能打擊我,但現在的他或許能貫穿我了。他原本拙劣的槍術甚至進化到能化解我的箭。」


    這就是身為戰士的本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修習武藝的所有人都會萌生出鬥誌這種任性妄為又純粹的欲望。隻要是強者,即使是親兄弟,也會想比劃一番的單純思考。


    「我想和那個『紅』騎兵交手……這是我毫無虛假的本意。」


    「那麽,並不是基於使役者身份,而是身為一個戰士想與他交手?」


    「……這個嘛,當然我身為使役者,自然有必要排除他,這點毫無疑問。」


    「——是嗎?弓兵啊,雖然我可能是個失敗的魔術師,但說不定你其實也是個失敗的使役者喔。」


    菲歐蕾「嘻嘻」笑出聲。


    見弓兵反芻自己的話語,一臉認真地點著頭,菲歐蕾笑得更大聲了。


    「……你會覺得舍棄魔術很可惜嗎?」


    弓兵突然問道。菲歐蕾露出略顯悲傷的表情低下頭並低語:


    「這當然是有如切身之痛。對我來說,魔術是很重要的,是舍不得丟下,很痛、痛到想哭的程度。」


    這段對話結束之後,菲歐蕾多半會哭泣吧。


    然後,將刻印移植給卡雷斯的時候,應該也會哭泣吧。


    應該會有好一段時間,都忍不住因那種把自己千刀萬剮般的痛而歎息吧。


    「——真是太好了呢,主人。」


    菲歐蕾接納了這非常不合宜的回應。


    「……是的,我的人生絕對沒有白費。魔術對於我的人生如此重要,甚至到了我必須做出選擇,並體驗喪失之痛。」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為了走上另一條道路,非得舍棄不可。


    這是一件難過且悔恨的事,然而能夠擁有這麽寶貴事物的人生可不是隨便就能有——因此,也有喜悅。


    「弓兵,謝謝你。」


    「我什麽事都沒做。你是基於自身意誌選擇將來的道路,然後卡雷斯閣下推了你一把。」


    菲歐蕾聞言搖搖頭。若是凱隆以外的人當她的使役者,她實在無法做出這個選擇。


    因為有如深邃森林般穩重的這位青年隻是在背後守護自己,所以才能選擇。


    「我的使役者是你,真的太好了。」


    「我的主人是你,真的是不可求的幸運。」


    「五天後,請你不要介意我,盡管盡力發揮你的本事。這麽做也等於是保護了我和卡雷斯。」


    隻靠普通的飛機無法突破抵達空中花園前的障礙,因此想出了幾種(應該說,真的就是靠蠻力硬闖的戰術)對策。


    主人〈菲歐蕾〉與使役者〈凱隆〉分別行動也是對策之一,使役者是負責保護主人的人,而若弓兵一直滯留在同一個地方,也等於暴露了主人所在之處。


    因此,弓兵要忘了主人,自由地行動。


    「話雖如此,緊急時我仍會呼應使用令咒的召喚。若有什麽狀況,請務必呼叫我。我或許是個不成材的使役者——但我賭上射手座之名,一定會守護你。」


    弓兵捧起菲歐蕾的手跪下,臉頰略略泛紅的菲歐蕾接受了弓兵在自己手背上一吻。


    「這是在我生活的時代所沒有的禮儀表現方式,如果做得不好還請見諒。」


    「才沒有……做不好呢。」


    菲歐蕾邊這麽說,邊像是收到寶貝的東西般交疊雙手。


    離別時刻已近,且確實將到來。使役者隻是分靈,即使在下一次聖杯戰爭能召喚出凱隆,那也絕對不是在此次的聖杯大戰中召喚出來的「黑」弓兵。


    「弓兵,願你獲得勝利。」


    什麽算是勝利、什麽算是敗北早已變得曖昧不清,然而菲歐蕾仍如此祈願,隻能將心願托付話語。


    弓兵沒說什麽,隻是露出穩重的笑容點點頭。


    §§§


    齊格與「黑」騎兵〈阿斯托爾弗〉離開托利法斯,往布加勒斯特前去。因為菲歐蕾表示可以提供藏身處,希望兩人先行前往。


    ……似乎是因為他們要在城堡內舉行不得讓外人知道的儀式。身為使役者的「黑」騎兵先姑且不論,菲歐蕾希望能將今後很有機會存活下去的人工生命體,盡量轉移到遠處安置。


    雖然不明白即將舉行什麽儀式,但齊格能理解如果自己會造成妨礙,被支開也是無可奈何。菲歐蕾甚至表示可以提供勞動用人工生命體,但被齊格鄭重婉拒了。


    「我也會馬上追過去。」


    裁決者握著齊格的雙手,看著他的眼神無比認真。裁決者為了處理齊格和菲歐蕾交辦的兩項工作,會繼續留在千界城堡。簡單來說,目前最保險的安全閥並不存在。


    「聽好了,拜托你要注意控製好騎兵別闖禍。這不僅是我,而是包含千界樹與『黑』弓兵在內,所有人的請求。」


    連身後的人工生命體們都一同嗯嗯有聲地點頭稱是。


    「……我知道了,我會盡可能控製住『黑』騎兵。」


    齊格下定決心般握拳。


    「喂——我說你們,差不多該意識到其實我也在這裏了吧?不,我想你們知道吧?就是知道還故意這樣對吧?可惡,連主人都這樣找我碴是嗎?你們這些小渾球!」


    在旁看著兩人互動的「黑」騎兵氣呼呼,不過也不能怪菲歐蕾等人會擔心,畢竟他可是傳說中理性蒸發的阿斯托爾弗,光是在這托利法斯就惹出了大大小小不少禍端。


    而最大的禍端沒有別的,就是「他〈齊格〉」。


    「哎,請先冷靜下來,我相信騎兵的。」


    「黑」弓兵〈凱隆〉以穩重的聲音說道,拍了拍騎兵的肩膀。


    「弓兵……嗚嗚,隻剩下你相信我了。」


    騎兵淚眼汪汪,但這時卡雷斯眯著眼嘀咕。


    「你明明到最後還在煩惱要不要盯著騎兵耶。」


    「叛徒——!」


    「黑」騎兵猛捶弓兵胸膛,這時齊格出麵安撫。菲歐蕾以溫柔的目光看著兩人,告訴齊格:


    「待我們前去會合之後就要立刻準備前往空中花園。想和人工生命體們道別的話,趁現在快點完成比較好喔。」


    ——道別。


    這句話仿佛出乎齊格意料,使他整個人僵住,菲歐蕾的話盡管理所當然,卻仍讓他直到現在才有了實際感受。齊格必須與這些夥伴們道別。


    「我知道了,騎兵,你等我一下。」


    「嗯,盡管去好好道別吧。」


    「齊格小弟,離別是寂寞的,一定要好好刻劃在你的記憶中喔。」


    齊格點頭回應裁決者,向人工生命體們道別。


    大多數人工生命體僅是稍稍點頭或者拍拍他的肩、摸摸他的頭,回應他的道別。


    再見、加油、保重、我會寂寞、別死、別認輸、祝你順利、好好愛惜身體——全都是很普通,但很寶貴的話語。


    齊格細細品味每一句話,最後來到身為統領的人工生命體圖兒身邊。


    「……你要去嗎?」


    她因為那場霧而受到很大創傷,還無法下床。雖然意識清醒,但體力似乎還沒有恢複到可以站起來做事的程度。按戈爾德評估,大概再過個三天就可以恢複原狀——


    「嗯,無論勝敗,我應該都不會回來這裏了。」


    一旦失敗,自己恐怕會死,而即使勝利,或者殘存了,也不會回到托利法斯。


    ……齊格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會變成怎樣,會認為人性本惡而疏離呢?還是相信人性本善呢?


    「這樣啊,我想這樣就好……去吧,你是擁有將來的。」


    圖兒輕輕握住齊格的手,並溫柔地拍了拍。齊格露出正經的表情點點頭。


    「真的很感謝。」


    「……嗯?我認為是我才該道謝啊。」


    圖兒聽到齊格的發言歪了歪頭,齊格歎口氣——心想該怎麽說明才對。他隻是覺得她們活著是令人開心的事。


    見齊格猶豫該如何以言語表達,圖兒嘻嘻笑著說:


    「哎,這道別很有你的風格……如果是你,無論在哪裏都能活下去,畢竟你是我們的希望。你一定可以做到不得了的大事,在這裏的人工生命體們都如此相信。」


    不得了,是嗎?


    齊格有自覺,從現況來看自己確實是「不得了」的存在。話雖如此,那也隻是轉瞬間的奇跡,一旦聖杯大戰結束,就會作為一個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平凡生物度過一生吧——


    「不是這樣,你一定會做出不得了的大事。」


    圖兒打從心底覺得愉快似的嗤嗤笑著,但這樣的笑卻轉化成發作般的咳嗽,齊格隻好讓她喝點水然後離開房間。


    接著他跟從未交流過,以及一些不隻交流過一次,甚至兩、三次的對象們道別。


    即使同樣是道別,但其中其實有些微不同,有人表示悲傷,有人顯得喜悅,有人覺得寂寞,也有人懷抱期待——


    雖然有些許不同,但這都代表著他們每個人的特質吧,無論培育成怎樣相同的存在,即使第三者沒有察覺,但齊格仍認為那都是很寶貴的。


    ……珍重再見,這樣珍重的感情本身就是很寶貴的,肯定是。


    向所有人道別之後,齊格與在門前等待的「黑」騎兵會合。


    「都道別過了?」


    「……嗯,大致上。」


    「這樣啊。好,加油吧!」


    騎兵用力握住了齊格的手,他的堅強如此可靠,令人高興,同時讓齊格思考。


    總有一天也會跟騎兵……不,不是「總有一天」,而是離別肯定會到來。


    到那時候,自己會哭泣嗎?會笑嗎?還是沒有任何感覺呢?如果可以,齊格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有點感受。


    從托利法斯搭乘巴士,在過了傍晚的時間總算抵達布加勒斯特。兩人看著地圖走著,途中雖然被大塊頭男子們包圍,但幸好雙方都沒有受傷。應該是「黑」騎兵以過去曾經拖著巨人走的臂力,徒手折彎一旁標示的行為奏效了吧。


    「好了,我們走吧。」


    騎兵一臉平常地邁步而出……齊格認為剛剛的狀況若騎兵沒有出手,應該反而會把事情鬧大,所以這樣處理還比較好吧。


    作為藏身處提供的房子是一幢以紅磚打造,典型的封閉式「魔力滯留型建築物」。


    齊格利用事先被告知的暗號與鑰匙打開以魔力上鎖的門,再過不久就是晚上了,夜晚的布加勒斯特相當不平靜……以齊格和騎兵的狀況來說,隻會是「不平靜」而已,但找上他倆麻煩的那些人類就不是這麽好過了吧。如果隻是挨揍那還好說,但要是騎兵一個不小心忘了手下留情,那些人很有可能被他折斷頸骨,化為成堆屍體。


    兩人入內,一樓有客廳和廚房,二樓則有寢室,包含客房在內,總共備有四張床。這裏不愧是千界樹家族的隱密藏身處,各種用品的品質堪稱一流,包括高級皮沙發、波斯地毯、鬱金香造型的水晶吊燈——但是關於騎兵因為太興奮,所以一抵達就毀了一部分的吊燈這點,齊格隻能裝作沒看到。


    至於類似魔術師工坊的設施,比方地下室或閣樓房間這類的則沒有,不過如果仔細端詳內側的牆壁,就可以發現施加了幾道警報類術式。若是牆壁遭到破壞,或者感應到周遭有什麽使用魔術的跡象,就會與床鋪連動,強行驚醒睡在上麵的人。


    冰箱裏麵備有食物,所以齊格決定今天不再出門。騎兵則一如往常沒有化為靈體,開心地到處轉著。


    幸好騎兵造成的損害隻有因為他抓著垂吊,而導致吊燈的金屬部分扭曲變形;跳了三下而把一張客房床的床腳跳斷;以及幫忙洗碗打破了三個盤子和兩個杯子而已。如果沒有危急外部,而隻是損壞家裏麵的用品而已,魔術師們〈千界樹〉也不至於發火吧。


    時間來到晚上,騎兵衝完戰鬥澡之後,馬上上床準備睡覺。另一方麵,齊格則在窗邊仰望著星空的柔和微光,回想起「黑」弓兵〈凱隆〉和裁決者說的話。


    思考,行動。


    說起來很單純,但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事。畢竟連人們尊崇、信奉的裁決者或弓兵都有煩惱的時候,如果隻是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很簡單——有呼吸、吃飯、排泄、睡覺就夠了,隻要能重複這些行為,基本上就可以算是「活著」吧。


    如果是這樣,齊格確實算是「生存著」。


    然而,一旦有其他人介入之中,事情的複雜程


    度就會三級跳。要與他人怎樣互動,這些他人是邪惡還是正義……還有自己究竟是正義,還是邪惡。


    齊格認為,「黑」刺客〈開膛手傑克〉讓自己看到的,那產生惡的城鎮並非正確……然而,說不定在那座城鎮裏生活的他們和她們也不認為這樣正確。


    那麽,該怎麽做才好呢?


    該怎麽做才能解決呢?該怎麽做才能不犧牲任何人,沒有人作惡,讓一切都獲得幸福呢?


    「……不知道。」


    齊格心想,恐怕連「黑」弓兵那樣的賢者、「黑」騎兵〈阿斯托爾弗〉那樣天真無邪的英雄、裁決者那樣的聖人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吧。


    他的想法沒錯。


    隻要發現惡的存在,出麵挑戰將之討伐才是英雄。


    不過,說起來那座城鎮並沒有所謂的惡。在那裏所需要的,是救濟貧困、控製犯罪,以及更重要的是在那裏所有人的幸福。


    這不可能辦到,那麽放置不管就是正確的嗎?不,這也不對。所以隻要「選擇」看得到的對象予以拯救就好了嗎——怎麽可能這樣就好。


    「拯救……人類啊。」


    ……這麽一說,對麵的裁決者天草四郎時貞,似乎宣告過要拯救人類。


    齊格真誠地認為這樣很棒,他自己也調查過關於天草四郎時貞的事跡,盡管沒有被認定為聖人,但他賭上性命所做出的一切,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屬於「義」舉吧。


    反抗暴政,給予不被當成人看待的人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這些——齊格實在做不到,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雖然目前與他對立,也認為他的方法恐怕是錯的……但若救贖人類為真,那他真的很出色。然後若他沒有用錯方法,大家就可以忘記遺恨,同心協力——


    「……唔?」


    齊格歪過頭,心中出現些許不協調的感覺。


    但不管怎麽想,都無法掌握那不協調感的真相,加上因為夜更深了,齊格隻能放棄思考,乖乖去睡。


    翌日,齊格等人為了用餐(情非得已)而外出,但也因為這樣導致惹上麻煩的機率倍增。「黑」騎兵一旦沐浴到陽光,原本總是很興奮的情緒就會變得更加亢奮,如果對手是罪犯或者算不上罪犯的小混混一類,那還好說。


    最糟糕的狀況,就是他介入一對夫妻爭吵的時候。


    「不顧一切大吵一架之後,再好好去散個心不就得了!」


    「黑」騎兵出麵調解兩人爭吵時所說的話是這句,而這真的是個糟糕透頂的結論。以結論而言,這場爭吵演變成在噴水池旁一邊潑對方水一邊拳打腳踢的全武行,最終是妻子送出右勾拳命中丈夫下巴後獲得勝利。


    ……雖說這對夫妻最後還是向騎兵道謝後,肩並肩笑著離開,但得到這個結果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咖啡廳的窗戶玻璃碎裂、衣服因為被水潑到而濕透、遭到掀翻的桌子損毀、放在桌上的餐盤直接命中齊格臉部,盤子裏麵還沒用完的意大利麵醬汁弄得齊格滿臉油膩膩。


    然後不知為何還是齊格和騎兵得負責賠償,千界樹交給齊格的資金有一半以上都拿來付這筆錢了。


    齊格無可奈何,隻能在每次騎兵因為看到什麽而停下腳步的時候強行拖走他,而騎兵又常常停下腳步,比方看到街頭藝人會停下來、看到兩小無猜的小情侶會停下來,也會毫不猶豫幫助過馬路比較緩慢的老人。


    「你真的很會惹麻煩耶。」


    「嗯!因為惹麻煩很好玩,加上我喜歡人類嘛!」


    見騎兵滿臉笑容這樣說,齊格也知道這沒救了。騎兵確實喜歡人類吧,他隻是走在路上看著再平凡不過的人類,也真的會打從心底開心地笑。


    「你為什麽喜歡人類?」


    「嗯——我也不知道,那我反問你喔,要怎樣才會討厭人類?」


    齊格被這樣一問,變得很困擾了。騎兵笑著凝視的對象無關善惡,就隻是原原本本的人類們。


    這之中沒有善意與惡意,隻是單純的布景——雖然比喻不太恰當,但對齊格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沒錯,布景、布景,那些人想必跟我們沒有任何瓜葛地活著。會做壞事,也會做好事,要偏向哪一邊全都看他們自己怎麽選擇,不過——隻要我介入,說不定就會有什麽改變,我覺得這樣很有趣!」


    「黑」騎兵笑著這麽說,揮舞著雙手,興奮地大喊:


    「晚上出沒的小混混因為被我教訓之後,或許會走回正途!剛剛那對吵架的夫婦生下小孩,然後他們的小孩說不定會有什麽驚人的大發現!或者也有可能沒有任何變化!嗯,所以我才喜歡人類,喜歡任何可能性!」


    騎兵在大馬路中央轉圈圈跳著舞,看他快活的樣子,路上行人一半覺得麻煩、一半覺得可愛似的躲開他。


    「這樣啊……嗯,這個……我大概可以理解。」


    齊格看著騎兵心想,不管有沒有看到那地獄景象,或者甚至看到比那更慘烈的地獄,騎兵一定都能輕易地認定一碼歸一碼吧。


    隻要人類存在,就會持續與人類有牽扯,並祈禱著會有好玩的事情發生——


    「啊,喂喂,那邊的!不可以扒我的錢包喔!喂喂,亂揮小刀很危險耶——來,我折!」


    齊格歎口氣,為了盡可能和平地處理這些麻煩事而邁開腳步奔跑。


    「我很清楚你喜歡人類了,但麻煩你好歹不要把麻煩事鬧大好嗎?」


    「堆餔機……」


    麵對齊格訓斥,就算是騎兵也不得不愧疚地低頭致歉。


    「總之,已經過中午了,我們快快吃完午飯回去吧——」


    正當齊格這麽說的時候,騎兵的表情突然繃緊起來,齊格原本心想:難道又有什麽麻煩了?但騎兵的表情實在太過嚴肅。


    「……騎兵?」


    騎兵不管疑惑的齊格,突然奔了出去。


    「這氣息……有使役者在……!」


    齊格急忙追了過去,從大馬路轉進小路內。周遭的人訝異地讓開,齊格一瞬間心想——說不定又要連累這些人了,但這隻是他杞人憂天。


    全力狂奔的騎兵臉上,充滿著隻有在夜晚才能看到、身為勇敢騎士的威嚴。一般人都會猶豫要不要出聲搭話吧。


    奔跑——騎兵的腳程很快,齊格放棄追上他,光是跟著魔力前進避免跟丟,就已經是齊格的極限了。從亂七八糟繞來繞去的路線來看,可以得知騎兵腦子裏隻想著要追上對手。


    「騎兵!」


    「再一下下就會追到……!」


    騎兵越過途中在路上玩耍的小孩,並逼走貓咪跑在圍牆上,甚至闖入一間老舊公寓裏麵,並從公寓的窗戶一躍而出。


    「有了!」


    衝在前麵的騎兵叫聲,讓齊格全身緊張起來。確實,有「黑」劍兵〈齊格菲〉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齊格也能夠察覺使役者就在附近。對方恐怕也已經察覺到我方的氣息了吧。


    騎兵就這樣轉過小巷轉角,齊格則慢了一拍跟上。


    現在明明是大白天,但這條有些陰暗的小巷內可以看到「她」正背對著這邊。


    「啊——————————————————?」


    伴隨凶惡的聲音回過頭來——


    不可能忘記這張臉。


    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氣息。


    明明在鎮上,卻隻有她如臨戰場。


    「你、你為什麽在這裏啦~~?」


    「紅」劍兵〈莫德雷德〉疑惑地瞪著兩人說


    道:


    「……我才想問咧。」


    §§§


    ——看樣子,似乎作了一場夢。


    自稱獅子劫的一族入住到東方島國一處終年下著雨或雪的潮濕地區,天氣隻有在夏季的短暫期間會放晴,絕大多數的日子裏,天空總是被一層深灰色的雲覆蓋。


    那是一個光是想求生存就足以費盡心力的荒涼地點。


    雖說是魔術師,但為了生存仍需要糧食,身為家道中落的魔術師更是如此。隻能利用很無趣的、甚至稱不上魔術的咒術來騙取當地原住民的信賴開始。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來得及什麽?你們早就玩完了,已經走到無藥可救的死胡同裏,刻印衰退、力量甚至不到全盛時期的一成。魔術回路隨著世代交替漸漸變小、變弱,到最後將會變成隻是「懂魔術」的人吧。


    這是一種侮辱、淩遲、屈辱,對魔術師而言無論如何都想回避的結局。並非為了挑戰深淵喪命,也不是在淒厲的的魔術對戰中喪命,隻是變得毫無意義的最糟糕結果。


    不要,絕對不要變成這樣,絕對不、不、不。


    像個小孩那樣耍賴,拚命向知己魔術師們求救。在全盛時期明明做了那麽多人情給那些人,現在他們卻全都表現出嘲弄與輕視態度。


    『可悲的一族啊,你們已經結束了。』


    『魔術回路已死的人要怎麽救?』


    『雖然很悲傷,但這也是魔術師的宿命,無論怎樣完善地安排,你們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結果,實現他們願望的並非知己魔術師。他們與真麵目不明、有如惡靈般存在的某種東西締結了咒術性契約。


    『嗯,是可以保證你們繁榮啦。』


    「那個」快樂地咯咯笑著。


    『不過,這隻是先借用今後的財產,你們注定遲早有一天會瞬間斷絕一切喔——』


    無妨。一族下定決心,在那之前肯定會用這魔術闖出天地。可以想到的方法有很多種,就算自己這一代無法完成,但後代子孫總有一天——


    那應該是出於對邊陲地區咒術的偏見與輕視造成,他們使用的術式非常原始、粗野,與他們的審美意識背道而馳。


    但另一方麵,這些術式卻單純且強固到甚至令人覺得美麗的程度。怎麽會這麽膚淺呢?一族繼承了知識,警告後人有咒術存在,並命令孩子、孫子想辦法盡快處理。


    繁榮時光有如一場夢。論文獲得認可,時鍾塔在無法掩飾驚訝的情況下接納了獅子劫一族。雖然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辦到的,但太出色了,歡迎你們——


    然後距離失勢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那不是從坡道滾下去,而是類似被推下懸崖。淒慘的報應?別說笑了,這已經有所覺悟——隻不過,從子孫的角度來看真的是找麻煩。


    獅子劫界離就是宣告結束的開端,他是至今獅子劫家所打造出來的最高傑作,超越父親,到達魔術更深一層奧秘的一族榮耀。


    因為精通魔術而得以娶妻,時時刻刻沒有忘記詛咒的一族首先要確認的是能不能懷上孩子。


    然後一族理解,報應終於「開始了」。


    『不行,界離無法產子,既然身體沒有異常,這毫無疑問就是詛咒的影響。怎麽會這樣,終於開始了嗎——』


    首先一族用各式各樣的方法嚐試生子。使用許多藥物、進行儀式、利用各種管道花費大筆金錢,請精通治療的魔術師幫他看診。


    結果每一種都以慘淡的結果作收。他可以有後,在短短一瞬間確實能有小孩,但反複試了好多次的結果都一樣,小孩會馬上死亡。小孩生出來之後會融解、消失。


    妻子立刻決定離婚,以冷漠的眼神說:


    『你是很優秀的魔術師呢,連自己的小孩都能玩弄。』


    界離心想沒錯,就是這樣。小孩每生下來就會立刻死去——是自己的責任。無論做什麽都會立刻死去——就像是自己親手殺了孩子一樣。


    但妻子一族到此體悟了獅子劫一族將會凋零,選擇了立刻抽手。


    界離與其妻子在魔術層麵是最棒的組合,所以才堅持無論如何都要是這兩人產下的孩子。這時候,界離無可奈何之下隻能轉為收養孩子。


    獅子劫一族也是很拚,總之無論如何就是要讓獅子劫界離透過某些形式將魔術刻印繼承到另一個小孩身上,即使不是親生後代,是收養的小孩也可以。


    ……到了這時候,還是很難說他們真正理解了「詛咒」為何。他們締結的契約是「獅子劫界離出生的時間點就必須放棄魔術」。


    產下魔術師的孩子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可能。


    一族在沒有察覺真實的狀況之下,勉強找出一位符合度高的遠親少女。在引介雙方見麵的時候,獅子劫發現對方害怕自己還真的難過了一下。


    界離為了提高與少女之間的適性,於是開始與她共同生活。


    『這樣就可以成為跟哥哥一樣的魔術師了,我好高興——』


    她微笑著如是低語,她是一個身體虛弱、乖巧的少女。每次一下雨、下雪,她的身體狀況就會出問題。一聽說移植了刻印,就能透過刻印強化體質後,少女便開心地微笑。但在移植之前,她的身體終究不甚健康,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界離隻能讀故事書給臥病在床的她聽。


    『一旦我成為魔術師,你就不會讀書給我聽了,有點可惜呢——』


    少女這麽說,遺憾地垂下頭。界離低聲對她說:「等你身體變健康,要看多少書都可以。」但少女鼓著臉說不是這樣,界離才總算明白少女希望自己能繼續念書給她聽。


    無可奈何之下,界離隻好對少女說我會讀書給你聽,直到你厭煩為止——少女聞言,心情才總算好了起來。


    無論今後還是過去——


    在界離的人生中,都沒有經曆過如此平穩的日子。


    這樣的生活。


    在某天,就像魔法那樣全部消失了。


    遵照此地風俗,尤其為了避免汙染土地,放了一把火,將變成紫色的屍體火化。獅子劫界離沒有流淚,怎麽可能流淚呢?


    因為就是他本人刻意一直忽略「或許會造成這種結果」的可能性。


    他心中抱持著可能會留下好結果的期待之心,因為父親對所有族人說沒問題,他心裏也產生了可能不會有問題的希望。


    這些全都是假的,他不可能叫別人負責。


    因為獅子劫界離也想成為那個少女的父親,而這樣的夢想無情地壓垮了少女。


    這才是真實,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淚水、歉意什麽的都太過遙遠。


    獅子劫界離於是默默接受了詛咒帶來的一切,他翻找書籍,持續思考到快要發瘋,最後——決定接受終焉的到來。


    從那之後的人生,都隻是拋棄生命的行為。盡管他是個死靈魔術師〈necromancer〉,但現代戰場實在太過危險了。


    他不是魔術師,比較接近使用魔術者——不,應該說就是吧。但他心裏已經覺得隨便了,就像已經領悟到自己將死的男人,大手筆揮霍累積下來的資產那樣。


    不過不知他是運氣太好,還是抗拒主動送死。


    獅子劫界離勉強維持在一半活著的狀態,另外一半則在少女死去時也跟著死了。


    每每在戰場流血倒下的時候,他都會想起。


    『下次醒來的時候,希望能聽到一聲爸爸——』


    啊啊,自己確實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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