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的兩天裏非常平靜,什麽也沒有發生。以齊格的立場來說,關在家裏不要出門可以避免無謂的麻煩,所以想要在藏身處浪費生命打滾——邊思考些事情。


    但他的使役者可不允許他這麽做。


    「好,出去玩吧!」


    「喂,你在說什麽——?」


    就這樣,隻要騎兵出麵,聖女的製止根本毫無意義。「黑」騎兵〈阿斯托爾弗〉隨心所欲地帶著他到處走。


    去鎮上逛街買吃的;去觀光景點;盡管路上行人都一臉疑惑,仍不死心地不斷跟人說話微笑,偶爾遇上麻煩的時候交由騎兵和裁決者處理。根本是天衣無縫化身的騎兵隻消一開口,無論怎樣的凶神惡煞都會露出苦笑,而抱持惡意接近的人則會在裁決者的聲音和話語勸誡下黯然離去。


    齊格感覺自己好像被台風跟天使拖著走,雖然非常安全,但是非常累人。


    不過也隻是累人,而這樣的疲倦令人舒暢。


    「——開心嗎?」


    騎兵出人意表地問,而裁決者似乎也不知為何在一旁注視著齊格,等待少年回應。


    齊格回話:


    「當然開心。」


    雖然自己的焦躁之心確實被稍稍搧動起來,對未來感到不安、前方是一片烏雲籠罩。他當然不可能什麽都忘記,雖然不可能——


    陽光閃耀、天空蔚藍,路上行人充滿活力。


    隻是在這種地方散步,心情就會好上許多。


    齊格笑了,騎兵和裁決者滿足地點頭。


    理由不明,就算問他倆為何笑,他們也隻是麵對麵嘻嘻笑著不予回複……齊格心想:應該是好事吧。


    ——到了晚上,齊格開始思考。


    因為比方人類的善性、惡意、本能這類沒有答案的困難問題而歪頭。被即使閱讀書本、向兩人請教也找不出的答案燒腦。


    然後也思考起關於天草四郎時貞。


    「……他為什麽會想要拯救人類啊?」


    齊格一邊在客廳的沙發上讀書,忽然嘀咕出聲。


    「嗯?不是因為對那家夥來說,人類是罪惡深重的存在嗎?」


    騎兵答得一副理所當然。


    雖然單純,但這答案令人覺得正確。人類自出生以來便罪惡深重,所以才要救贖全人類。盡管不知道他將如何使用大聖杯實現願望——總之,他身上充滿著必須拯救罪惡深重人類的使命感。


    「那麽,天草四郎討厭人類嗎?」


    「應該討厭吧?」


    騎兵躺在另一張沙發上打滾,指了指齊格手中正在閱讀,寫了天草四郎相關事跡的書籍。這是齊格認為應該有些幫助而從千界城堡帶出來的書。其他使役者有聖杯給予相關知識,但齊格若沒主動學習,他就完全不知道敵方首腦的相關情報。


    ……若隻是想要交戰,不知道也無所謂。隻要能變身為大英雄齊格菲,天草四郎時貞也就隻是一介東方聖人,應該能夠一招收拾。


    但齊格就是覺得這樣不行,無論是將要打敗他,或是為他所敗,齊格都認為起碼要了解一下對手。即使無法理解、無法接受,也必須知道他是怎樣的存在,從客觀角度得知他的一生。


    齊格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在不明白對手任何相關情報的狀況下,為了攻擊某個目標而扣下扳機。


    因此,盡管不精確,但他稍微理解了天草四郎時貞這個人,而閱讀了愈多有關他的事跡,就愈是搞不懂他。


    基本上,他被當成使役者召喚而出這點可以理解。而若要論及是否能召喚成為裁決者,也因為在東方執行召喚所以沒問題吧。


    照千界樹的魔術師調查到的情報,第三次的聖杯戰爭似乎相當慘烈。


    原本應同盟的軍隊各自暗中采取行動,加上魔術師介入其中——待一回神,狀況已經發展成沒人能夠控製的殘殺局麵。


    第一段人生親眼見到波及三萬七千人的殘殺案,第二段人生則見證了魔術師和軍隊帶來的醜陋鬥爭。


    「應該不可能會喜歡人類吧——?」


    「……我覺得不盡然。」


    和齊格、騎兵坐在不同沙發上的裁決者突然說道,兩人於是看過去。裁決者並不像要說給誰聽,而是自言自語般嘀咕:


    「身為一個英雄,或者聖人而活,自然會看盡人類的醜陋與美好麵相。人類的惡性、善性,或者超越善惡的事物,無論看了多少醜陋的一麵,也仍想相信他們美麗。正因為『希望能繼續喜歡人類』,才想拯救他們——他或許是這麽想的。」


    「……原來如此。」


    齊格認為這想法非常合理,但騎兵「咦——」了一聲在沙發上踢著腳反駁:


    「可是啊——如果是這樣會想拯救人類嗎?嗯——……就是說,應該會變成想許下把壞人全部消滅,隻留下好人就好的願望一類不是嗎?」


    「這樣就不是拯救,而是選定了。無論怎樣的聖人或英雄,都沒有權力選擇該救的人類與該舍棄的人類。」


    裁決者這番話讓齊格歪頭。


    「可是,你過去應該是為了守護祖國、打倒敵人而一路征戰過來,這難道不是選定該拯救的人嗎?」


    「……嗯,確實,我不曾認為這樣是錯的。然而,即使沒有錯,我的行為仍是一種『罪』,我不曾認為自己是聖人過,隻是個聽得見神之歎息的平凡女子。」


    因此這不是選定,而是選擇。決定要拯救「這方」,討伐「那方」。所謂人類拯救人類,就是這樣的行為。


    絕對不是高高在上地區分該拯救與不該拯救的人。


    「我想言峰四郎——天草四郎時貞也很理解這點,他並不是拯救該拯救的人,而是為了拯救所有人類才奪得大聖杯。說起來,這件事本身就是過錯,所以我才在這裏。」


    「過錯……嗎?那麽,如果不是過錯,你也會選擇那樣的拯救嗎?」


    齊格的問題讓裁決者僵住,手中拿著的咖啡杯略略顫抖。


    「……裁決者?」


    麵對齊格表示疑惑的呼喚,裁決者急忙搖頭。


    「啊,不,沒什麽……這個嘛,如果那樣的救贖很完善,我覺得我會考慮,但這不可能。」


    「就是啊——不可能啦——!要是真的有這種方法,古代那些最聰明的人們早就這麽做啦——!生物這種存在,不能總是等著被救啦!」


    「……那麽,獲得你幫助的我也很沒用嗎?」


    騎兵氣呼呼地瞪了這麽說的齊格。


    「哎喲!不是啦!你不是獲救,『隻是自救』!我隻是稍稍幫了你一把罷了!我反問你,要是你知道自己遲早會獲救,還會想辦法自己一個人逃脫嗎?」


    齊格語塞。


    ……如果知道確實會獲得幫助,自己究竟會不會那樣拚命呢?


    如果知道隻要等待,就會獲救——


    「——沒錯,齊格小弟受到『黑』騎兵〈阿斯托爾弗〉幫助是不爭的事實,不過,若從達到這樣結果的過程來看,一開始拯救了齊格小弟的是你自己,輕忽這個部分不是好現象。」


    裁決者的話讓齊格產生一股難以言狀的情感,那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有點內心癢癢的,帶著開心與羞恥的情緒。齊格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這種情緒叫作「害臊」。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啦——」


    騎兵說著拿起一塊烤餅幹。


    「喔,草莓口味,好耶。」


    「唔,騎兵,你從


    剛剛是不是就一直隻吃草莓口味,吃了很多?」


    裁決者瞪過去,她為了搭配咖啡一起買來的烤餅幹,因為騎兵非常挑食的吃法,導致草莓口味少了很多。


    「我隻是隨手亂拿啊……喔,又是草莓口味。」


    「已、已經沒了?騎兵,你喔!貪心是大罪!」


    「沒、沒關係啦!巧克力口味也很好吃啊!我要睡了,晚安!」


    騎兵大概也感覺到狀況不利,突然化為靈體逃跑了。


    「真是的……」


    齊格看著兩人互動,拿起一塊巧克力口味餅幹,驅使所有遲鈍的味覺,勉強感受到巧克力的味道。


    「我認為這很好吃。」


    「好吧……」


    接著將烤餅幹丟給失落的少女,裁決者吃了一口,馬上幸福地放鬆嘴角。


    「啊,差點要墮落了……」


    「……我覺得你在飲食層麵已經澈底墮落了。不,抱歉,我說溜嘴了。」


    齊格反射性指摘,裁決者鼓起了臉。


    「畢竟我的召喚方式特殊,這也是沒辦法的,而且因為熱量消耗大,也不用擔心她會發福。」


    「她……?啊,是名為蕾蒂希雅的少女啊。」


    裁決者——貞德·達魯克現在是以名為蕾蒂希雅的少女為核心完成召喚。


    「是,她是一個好女孩。」


    話題一轉到蕾蒂希雅身上,裁決者的臉就笑開了。


    「我想也是,雖然她不用作戰,但願意在這個狀況下跟隨你,想必非常有膽識。」


    「嗯,那孩子似乎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裁決者開心地咯咯笑著。別的東西……確實,聖杯大戰、魔術,以及更重要的使役者這般非現實幻想的種種,全都是充分足夠吸引一般人興趣的存在吧。


    「啊,我懂,齊格小弟一定誤解了。」


    「……你難道可以看出我內心的想法?」


    齊格歪頭,裁決者笑得更是開心了。


    「嗯,因為吸引她的不是別的,而是——?」


    說到這裏,裁決者突然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


    「怎麽了?」


    「沒、沒有,沒什麽。話說齊格小弟,你有沒有興趣跟蕾蒂希雅說說話?畢竟現在狀況並不算緊急。」


    麵對裁決者的問題,齊格歪了歪頭。雖說是要說說話,但實際上兩人是初次見麵。


    「我記得一開始相遇的時候,她好像對我敬而遠之,這樣沒問題嗎?」


    齊格雖然不介意被討厭,但也不覺得需要讓討厭自己的人特地出麵聊天——齊格這樣顧慮著蕾蒂希雅的心情。


    「沒問題!」


    ——裁決者突然大叫著站起來。齊格愣住,裁決者則捂著嘴角露出驚訝的表情。


    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裁決者才無力地坐回沙發。


    「……你該不會就是『蕾蒂希雅』?」


    齊格戰戰兢兢地問道,她原本有氣無力地想搖頭——但還是點了點頭。


    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可靠,無法平靜的感覺。從她不安地握拳的樣子來看,確實是一位隨處可見的少女。


    「呃,是的,沒錯,我……是蕾蒂希雅。」


    「我們算是初次見麵嗎?」


    齊格這麽說,蕾蒂希雅微笑著頷首。齊格覺得這個笑略顯寂寞。


    「是的,齊格先生,初次見麵,你好。能與你交流真是太好了,因為至今我都隻能旁觀。」


    「這樣啊,那個……你覺得我可以嗎?抱歉,這問法太曖昧了,呃……」


    麵對齊格不清不楚的提問,蕾蒂希雅輕聲笑著點頭。


    「嗯,沒問題,之前那個該說……我隻是緊張,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畢竟我一直看著齊格先生。」


    少女露出與裁決者略不相同的柔和笑容——盡管臉孔一模一樣,但氛圍明顯不同。


    「那就好……不過,你真的受到很嚴峻的狀況牽連呢。」


    畢竟某天突然讓聖女附身在一個正當過活的人身上,而且還牽扯上爭奪聖杯的戰爭,甚至必須看到平常根本無法承受的殘酷現狀。


    盡管隻是在內部使意識沉睡,但還是有可能一個不注意就看到不想看的吧。


    「聖女〈貞德〉大人非常愛護我,而且說實話,我覺得有點雀躍也是事實。」


    「雀……躍?」


    齊格歪頭,蕾蒂希雅點了點頭。


    「那個,其實我也覺得這樣不太妥當——不過,過去的我不知道魔術,真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人。若沒有聖女降臨我身,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


    少女仿佛祈禱般雙手交握說: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也與隻有在神話或傳說中存在的英雄們相遇。無論他們是敵人、是夥伴,對平凡的我來說都是寶貴的體驗。還有就是,呃,也跟齊格先生……相遇了。」


    「……確實,人工生命體應該很罕見吧。」


    過了半拍,齊格理解似的嘀咕——但蕾蒂希雅聞言垂下眼。


    「不是因為你是人工生命體,而是因為你是齊格先生。」


    「……嗯。」


    齊格歪過頭。看他那甚至可用純樸來形容的反應,便可得知他的確搞不清楚。


    蕾蒂希雅心想。


    這個人以冷酷到可怕的態度計算著「自身」的價值。身為主人,同時是「黑」劍兵〈齊格菲〉使役者,懂得使用魔術的人工生命體。然後,他肯定認為自己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是。


    對別人溫柔的態度、不輸英雄的勇氣等一切的一切——都當作不存在,認為這些應該每個人都具備。


    這讓蕾蒂希雅覺得非常難過。


    「……呃,裁決者……不對,蕾蒂希雅。」


    垂著頭的蕾蒂希雅聽到呼喚抬起頭,發現齊格以認真的眼神看著她。他挺直身體,直勾勾地凝視著少女。


    「我是否做了什麽失禮的事?」


    「咦?請問,你為什麽會這樣問——?」


    「不,因為你很悲傷地看著我。如果我做了什麽失禮的事情,裁決者恐怕會糾正我或者教訓我吧,但現在你是蕾蒂希雅,說不定會表現出悲傷。我誤解了嗎?」


    蕾蒂希雅理解了,原來是這麽回事,雖然又覺得悲傷,但也立刻體悟。


    結果,如果不明確地用言語表達,就無法傳達給他。齊格並沒有找出每個人都能自然體悟或者在心底覺得自豪的這些。


    這說不定是絕佳機會。


    蕾蒂希雅振奮自己,拿出勇氣來。


    如果這時候不說,說不定一輩子都沒機會說了——蕾蒂希雅心想,她不要這樣。


    「不是的,我……這個嘛,隻是希望齊格先生不要瞧不起自己。那個,我隻說一次喔。」


    「好。」


    蕾蒂希雅深呼吸,挺出身子對齊格說。


    「齊格先生,即使你不是主人、不是使役者、不會使用魔術,但隻要你是『你』,就是一個很棒的人。」


    齊格聽了這番話,好一會兒一臉茫然。蕾蒂希雅滿足地點點頭,靜靜閉上眼——


    「——齊格小弟,我也這樣認為,然後期望你自己也可以這樣認為。」


    裁決者輕輕拍了少年的手,傻眼的齊格以有些曖昧的動作點了點頭。裁決者認為若少女〈蕾蒂希雅〉的話語能成為契機,然後齊格可以漸漸理解就好了。


    「我——」


    齊格的話沒有繼續下去。


    少年詢問有關世界、詢問有關人類、詢問有關善惡,然而他還沒有問過有關「自己」。若是一直維持著空蕩蕩的狀態,不斷詢問有關世界上的事物——他遲早有一天會認定自己是毫無價值的存在吧。


    活著的價值並非由他人決定,而是自己決定,而自我認定自身價值的時候,應該會連上齊格該走的道路。


    裁決者想相信這點,想守護他。即使無法一同前行,但起碼能幫他走上道路——


    「……!」


    一陣暈眩般的頭疼閃過,有人嗤笑著說她沒資格提夢想什麽的。


    是你把他帶來這裏的——是你「順從意誌」,一派自然地把這個人工生命體引導上戰場。


    「裁決者,怎麽了?」


    聽到齊格顯得疑惑的聲音,裁決者急忙搖頭。


    她回「沒什麽」之後,齊格再次陷入沉思。裁決者看著這樣的他,重新思考。


    ——確實是我把他帶來這裏。


    目前不清楚將來會發生什麽,但是自己有責任。當時沒有推開他讓他退下的責任就在裁決者身上。


    隻要這個責任還在,即使賭上性命……自己仍會持續保護他。


    這般誓言浮上心頭後,裁決者安心下來。她可以為了他賭上性命,這樣的自己令她安心。


    但她沒發現一件事情……這樣使她的情緒煎熬,絕非僅隻罪惡感。


    少女〈蕾蒂希雅〉覺得這很可悲,即使訴諸言語,聖女也不會認同吧。然後,當她認同這點的時候,應該是一切都已經太遲的時候了。


    就這樣,所有人都平安度過的最後一晚結束。


    ——夜更深了。


    「黑」弓兵〈凱隆〉握拳朝向星空。


    他不認為對手是過去的學生,敵人是絕世大英雄,是走過特洛伊戰爭的最強戰士阿基裏斯——


    情緒高昂,同時也有覺悟,即使準備萬全與阿基裏斯對峙,仍無法保證能獲勝。冷靜思考就可得知狀況是七比三,弓兵這方不利。阿基裏斯的槍確實神速,即使完全掌握他在戰鬥中的進退安排,處理情報的速度追不上他的可能性仍非常高。


    而且,這還是假設能取消腳下地形不利,以及對手不使用戰車的情況下。


    如果要讓事態發展成這麽理想,就必須有相當程度的幸運與策略。


    不過弓兵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非贏不可,因為獲勝才是能傳授給主人的最後教學。


    弓兵笑了,心想真是不可思議,沒想到會以這麽平靜的心情迎接最後一夜。原本在聖杯戰爭之中,隻會有一組人馬獲勝。


    在抱憾而逝乃理所當然的情況下,卻能遇到如此的好夥伴,運氣真的好——甚至太好了。


    務必要獲勝。


    「黑」弓兵伴隨著內心高漲的情緒,品味著這樣簡潔的結論。


    ——夜更深了。


    「黑」騎兵〈阿斯托爾弗〉睡著,基本上騎兵雖然是純正使役者,但他還是睡了,進行了不需要的睡眠行為,然後作夢。


    理所當然,是主人的夢。


    ……雖是這麽說,但齊格的人生真的隻有壓縮後的短暫光亮,他出生後沒多久,第一個遇到的對象不是別人,就是「黑」騎兵。


    所以騎兵看著齊格的過去,與自己〈騎兵〉相遇。


    透過這種方法用心感受少年的想法,當時自己出現——實際感受自己宣告會拯救他的時候,齊格有多麽開心。


    啊啊,想保護他、保護他、保護他,讓他幸福啊!


    心情雀躍,騎兵已經忘了別離存在……更應該說,他特地將之從思考中切割。他知道,別離一定很難過、很悲傷。


    即使能道成肉身,也很難讓他幸福吧。這牽扯到有沒有取回大聖杯,以及願望究竟是什麽。


    隻是他茫然地確定——八成沒辦法,自己的直覺在這種時候總是特別準。


    所以現在想想快樂的事吧。騎兵發誓,身為使役者,要盡可能做到能做的一切。


    內心火熱,無法成形的思緒在腦海不斷打轉,所以他理解自己正無比興奮。


    為了主人賭命而戰,這讓他高興到不能自已。


    「黑」騎兵繼續睡著,稍稍放鬆嘴角。


    ——夜更深了。


    這是深夜發生的事情,卡雷斯睡不著,正茫然地從窗戶望著中庭。憑人類的視力,頂多看出一些朦朧的輪廓,但仍能看出目前尚未清理的瓦礫輪廓。


    卡雷斯常常從這裏看著自己的使役者〈狂戰士〉,大抵來說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她,唯一會獨自采取的行動就是來中庭摘花。


    他討厭明明隻是幾天前的事情,卻感到有些懷念的自己。


    與此同時,也驚訝於各式各樣景象浮現。在少有的對話之中,卡雷斯曾經詢問過「黑」狂戰士〈弗蘭肯斯坦〉。


    『我還以為你討厭花朵。』


    她歪著頭,一副不懂卡雷斯在說什麽的樣子。卡雷斯苦笑——也難怪,丟掉花的橋段隻是電影內的創作罷了。


    卡雷斯說「抱歉,忘了吧」後,狂戰士點點頭,再次投入花瓣占卜之中。她用雙手捧起摘下的花瓣,接著起身,將之高高舉向天空。


    花瓣隨著和緩的風一舉灑落。


    僅僅一瞬間——然而是如此鮮明的光景。佇立在灑落花瓣中的少女,看起來是那麽的虛幻。


    如果能再多聊聊就好了,聊什麽都好,彼此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若能不害怕尷尬地什麽都攤開來說就好了。即使言語不通,也會基於不通的前提之下有所收獲。


    但是她已經不在了,卡雷斯以幾乎是親手殺了她一般的行為害死了她。


    插在花圃上的瓦礫看起來就像墓碑,思緒簡直要這樣往壞的方向轉落下去。


    「夠了,別這樣。」


    他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現在根本沒有餘力沉浸於感傷之中。一切將在明晚結束,在那個時候自己究竟能否存活都是問題。


    但是——自己身上還有身為主人的責任。盡管令咒消失、失去使役者,卡雷斯仍基於自身意誌想參加聖杯大戰,基於自身意誌投入作戰。


    那麽,盡可能希望能看到最後,這是卡雷斯給自己設下的限製。


    「……睡吧。」


    卡雷斯決定即使勉強自己也要睡下去,當然他備有清醒的藥草或術式一類,但這些都是為了緊急狀況或者研究進展順利的時候所用。如果能睡,盡量多睡點比較好,遑論他沒多久前才移植了魔術刻印,因為身體發熱與疼痛的關係沒辦法好好睡覺。


    好了,魔術師當然也備有除去惡夢的術式及藥品,該拿出來用嗎——卡雷斯煩惱了一下,決定不用。


    無論那是過去,或是即將到來的將來,都不該逃避地接受這些惡夢。雖然他認為這樣的行為極其獨善,但起碼要好好麵對這些。


    卡雷斯睡了,祈禱自己,還有更重要的是姐姐〈菲歐蕾〉能克服明天的障礙。


    ——夜更深了。


    與弟弟不同,菲歐蕾決定不睡了。


    當然有一部分是她覺得自己根本睡不著,但她也害怕會作惡夢。自己的決心說穿了就是一種柔軟的布丁——會因為一點點衝擊就爛掉。


    弓兵很難得地實體化了。


    「我有些事情想在保有身體的狀況下思考。」


    因為這不會造成多大負擔,因此菲歐蕾欣喜地同意了。他恐怕是想在離這裏不遠的


    城堡瞭望台上想事情吧。


    菲歐蕾思考起這樣的弓兵。明明隔天就將麵對一輩子的離別,但她卻出奇地冷靜。


    隻不過,麵對這種珍重的事物一點一滴遠離的感受,懷抱著難以言喻的些許無常觀感。這究竟是明天之後將失去魔術的自己造成?或者是與弓兵的別離造成?或者兩者皆是——菲歐蕾茫然思考著。


    移植魔術刻印之前,她覺得這樣就好。


    剛移植完,她後悔著自己是否做了很糟糕的事情。


    而到了現在,像個鍾擺般小小地晃著。


    她想過找弓兵商量,說自己說不定後悔了,但她沒有這麽做,因為她覺得這不是該在這樣的狀況下提及的事項,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的使役者一定會麵不改色地聽取她訴說煩惱。


    ——要自己努力。


    雖然這讓人不安,但很重要。人生就是反複後悔,但這仍是自己選擇的路,所以這樣的後悔情緒也會一點一滴融入日常之中吧。


    說穿了,即使如此,後悔之情仍會在之後到訪。忘記它們,將之蓋住,不斷欺騙自己活下去——啊,這樣實在很有自己的風格。


    在自己的人生之中,決定不要後悔的事情有三樣。


    第一個就是疼愛了那條狗。幫它洗去身上髒汙時不耐煩的表情、用吹風機吹幹它時的放鬆表情、摸它時搖尾巴的舉動——無論它的下場多淒慘,這些都是寶貴的回憶。


    第二個,以「黑」弓兵身份召喚出凱隆、與他相遇。在自己的人生之中,是無論各種方麵都能抬頭挺胸說成功的少數事跡之一。


    第三個,學習魔術……當然不至於一點也不快樂、很憂鬱,而且全部白費了。當術式確實發動時的快樂,至今仍烙印心中。


    隻要有這些,就足夠讓她抬頭挺胸活下去。


    即使為了失去的事物悔恨,但仍獲得了更加貴重的事物。


    「啊,不過很可能明天就會死去呢。」


    菲歐蕾如此自言自語,嘻嘻笑了。若死了當然會後悔——不過,即使隻能向前一步,她也覺得這很值得誇耀。


    菲歐蕾沒有入睡,靜靜等待明天來臨。


    §§§


    ——夜更深了。


    「紅」劍兵〈莫德雷德〉隨著獅子劫界離離開布加勒斯特,往離此約三百公裏的米哈伊爾·科格爾尼恰努空軍基地前去。


    因為他們透過魔術協會要求的東西送達了,所以他們不打算回布加勒斯特,直接轉往戰場——也就是空中花園前去。


    獅子劫負責駕駛,他和坐在前座的「紅」劍兵沒有交談,隻是讓車子不斷前行。車上的音響設備播放著陰沉的鄉村音樂,卻沒有因為沉默而尷尬,劍兵覺得這很神奇。


    活著的時候,她從沒有跟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像這樣兩人相處,卻保持著沉默。要不是對方逃走,或者自己離開,再不然就是相互憎恨到要互相廝殺的前一步,大致上都不出這些情況。


    她完全不信任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信任她。她認為所謂人生、所謂騎士、所謂自己這般存在〈莫德雷德〉就是這麽回事了。


    「……我說啊。」


    「啊?怎麽?」


    盡管說話態度粗魯直接,劍兵也不太生氣。開在路上的車輛稀少,原本應顯得喧囂的音樂,甚至都變成用來強調寂靜的存在。


    「……喂,你怎麽啦?」


    獅子劫發出疑惑的聲音——話說她隻是起了個頭,卻什麽也沒問。好了,她到底想問啥呢?


    「啊——……我忘了我想說什麽。」


    又沉默了一會兒,獅子劫歪頭問道:


    「……雖然這在人類身上常發生,但使役者也會這樣嗎?」


    「也會吧,畢竟都說這是第二段人生啊。雖說不需要進食與睡覺就是了。」


    「雖然不需要,但你可是很會吃啊——」


    「吵死了。那不是我餓了,隻是我對口味好奇罷了。」


    「不愧是生在美食沙漠島國的人啊。」


    「主人,不要說出這種無法反駁的批評啦。」


    盡管覺得這話題無聊到爆炸,還是持續聊著。劍兵覺得很愉快,甚至愉快到認為如果有酒可以喝會更愉快吧。


    為什麽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人抬杠過呢——這還用說,因為父親從不這麽做。打算繼承父親的自己,絕對不做父親不做的事。


    不過,父親不做的事竟是如此愉快。


    父親是否因為談話愉快而從不與人談話呢?或者因為不愉快才不與人談話?再或者是他認為這不需要呢?


    可能以上皆是,因為父親看得太遠,為了打造和平國度,他不惜奉獻一切勞力。


    當然,屬下的騎士們也都奉獻了勞力,然而他們又太短視近利。要打造一座城堡,必須從基礎開始建設,但他們連這點都不懂,隻想著要一座城堡。


    或者剛好相反,完全不懂自己當下付出的勞力是為了什麽。


    讓領地的村莊無法生活下去是無情、殘忍的行為……無法從這個點上跨出一步,也看不到在這之後的勝利。想也是如此,讓領地不至於無法維持下去就會導致失敗,隻是一種假設性的未來罷了。


    當然,她有聽取說明。也聽到王說為了勝利,必須犧牲那座村莊吧,不過——


    ——說不定、說不定,有可以不犧牲村莊獲勝的方法呢?


    一旦這麽想,對王不信任的情緒毫無疑問會深植人心……畢竟不是別人,而是反叛騎士〈自己〉這樣教唆他們的啊。


    王為孤傲、王乃孤獨——這是理所當然的不爭事實。


    然而……若能彼此交談,或許比較好。


    若能敞開胸懷、更深刻了解彼此,說不定能開拓出新的道路——


    「怎麽,突然不說話?」


    「吵死了,成王者抱有不為人知的煩惱啦。」


    「好啦好啦,宮廷魔術師還是閉嘴嘍。」


    獅子劫這麽說完,「紅」劍兵突然聯想起——身披強調了可疑性的長袍,像個老人那樣彎著背的獅子劫界離。


    然後大爆笑。


    「不適合!主人真的不行!你應該要把那張臉砍掉重練才行。」


    「喂,你喔,怎麽可以隨便批評別人的長相,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介意自己長得這麽凶惡耶!」


    這句話令「紅」劍兵稍稍吃驚——然後又知道了,雖然隻是小事,但她又多知道了一件關於獅子劫界離這個人的事。


    隻是一起相處了幾天,就能知道關於某個人的許多事情。若自己生前能與他人好好交流,是否就能多多理解他人呢?


    若能與王交流——是否就能理解王呢?


    明明已是留在遙遠彼端的過去,卻仍懷著遺憾不禁思考。


    「……還沒到嗎?」


    「快了。你可能會覺得無聊——」


    「不,不無聊。主人,我們多聊一些,多說一點無聊透頂的事情吧。」


    聽到劍兵催促般的語氣,獅子劫苦笑。


    實際上路途還很長,如果她無聊,獅子劫也不知道能怎麽辦,但若能靠聊天排解就再好不過了。


    「拿你沒辦法耶,那麽,這是有關在某個戰場相遇的男子——」


    獅子劫〈主人〉說起無聊話題,「紅」劍兵〈使役者〉聽他說著這些無聊話題大笑,並揭露了騎士時期的少數愚蠢經曆。


    「紅」劍兵心想:這可能是最後能夠歡笑的時光了。


    她不怕死,即使無法實現願望也不會感到絕望,隻會輕輕歎個氣聳聳肩,心想事情就是這樣嘍。


    若一切都很幸運,安排出完美戰術,也順利發揮出十成本事獲取了聖杯,但離別總是會到來。


    「……我說主人啊,離別很寂寞嗎?」


    些許軟弱生出,讓少女不禁開口問道。少女期待著他說,離別並不寂寞,人隻要有回憶就能夠活下去。


    獅子劫當然說出了背叛她期待的答案:


    「當然寂寞啊,若是永遠的離別更不在話下。劍兵,聽好了,離別代表再也無法交流,無法交流就代表永遠失去了互相理解的機會。無論連結得多麽強固的對象——隻要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回憶也會漸漸衰退。」


    「那與他人相遇隻是無用嗎?」


    「完全無用。如果是完美的存在,原本不需要與任何人相遇。與他人相遇、交流是因為自己有所欠缺,並為了填補這些欠缺才需要。但很傷心的是,我們離完美實在太過遙遠,所以才必須與他人相遇,借此填補會感到寂寞的情緒。也就是說——相遇是奢侈的。一旦這麽想,不管遇到多討厭的人都可以忍受啦。」


    「……這道理聽起來超別扭耶。」


    聽到劍兵傻眼的聲音,獅子劫豪爽地笑了。確實,他說的也沒錯,沒有任何發展性的垃圾話題,真是毫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行為。


    但這同時是多麽奢侈、寶貴的時間啊——


    若身為使役者就更是如此。本來應該是作戰、作戰,就是作戰,然後一切就會結束了。


    「所以啦,趁現在享受這份奢侈吧。好了,故事的後續啊——」


    獅子劫開始說——少女閉上眼,專心聆聽他說的無聊故事。


    ——夜更深了。


    「紅」弓兵〈阿塔蘭塔〉跟「黑」騎兵〈阿斯托爾弗〉或「紅」術士〈莎士比亞〉一樣,不喜歡化為靈體存在,因為她喜歡親自感受大地的觸感以及氣味。


    雖然空中花園裏幾乎沒有她不喜愛的金屬氣味,但也無法聞到森林或大地的氣味,而且更重要的是,聽不見孩子們的笑聲。


    有史以來,世界上受到最多壓榨的就是小孩,究竟有多少小孩無法歡笑,隻能哭著死亡呢?


    每次想到這些,就有一股絕望令弓兵想要抓扯胸膛。那明明應該是很簡單的世界,隻要大人稍稍顧慮一些事情,並出手援助,就能創造孩子們得以歡笑的世界啊。


    對誕生於世的自我半身施以蹂躪、虐待,不表達愛。


    過去身為同樣存在的弓兵非常能夠理解,那是多麽嚴酷、艱辛的事。然後——有人握住為了求救而伸出的手,是多麽令人感動。


    「——沒錯,所以我不會拒絕你們。我會接受你們、愛你們,我是真的愛你們。」


    弓兵看著染黑的右手臂微笑,怨靈們持續低語。


    『殺、殺、殺,殺了大家,殺了所有人。』


    ……這很異常,低級怨靈隻是反複生前欲望的存在罷了。若說想回去,就是不斷追求歸處,無論過了一百年還是上千年,隻要以幽靈形式存在,都不會改變。


    但附在弓兵右手臂上的怨靈們改變了願望,這究竟是從「紅」弓兵的欲求中產生的呢?或是怨靈真的理解了弓兵的愛與憎恨了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隻確定一件事。


    自己的願望非常正當,並牽涉世上孩子們的命運,不可以敗退。假使——將變成會使看到的人內心凍僵的「禽獸」也一樣。


    沒錯,自己擁有力量,不是指身為英雄的力量,而是作為神派遣的懲罰魔獸之力——如果能幫上這些孩子,她很樂意成為禽獸。


    『所以,你們再等等。別擔心,我樂意成為你們的基石。』


    她仿佛抱著右手般低聲說。


    右手以微小的一聲「謝謝」回應弓兵的話語,至少她是這樣「聽見」了。


    啊,隻要有這個聲音,我就能戰、能殺,踐踏所有障礙,消滅所有惡。


    即使自己將被當成怪物討伐,也能笑著被討滅吧——


    ——夜更深了。


    「紅」騎兵〈阿基裏斯〉提著槍,擺出「毒蛇」架勢。這是手持槍柄中段,能使出迅猛的突刺,並利於化解敵方招式的有效架勢。他打算在這個狀態下,鎖定對手〈凱隆〉的心窩。


    但這理所當然被對方一個側步後扭身閃開了。


    對方早就看穿自己的動作,在擺出這個架勢的瞬間就理解打算攻向哪個部位了吧。


    ——身體前傾的自己將做何反應?戒備對手的反擊,能在往左右兩側躲開的情況下使出的應該是拳腳招式,有八成機率會是回旋踢。若在扭身的同時順勢出招,這將是非常合理的選項,所以對方將會瞄準自己身體前傾狀態下的側頭部。如何擋下這腿?收槍再次突刺……來不及,低頭躲下……但這樣會更失去平衡。


    中斷〈cut〉,重來〈retry〉。


    索性一鼓作氣,從開場的跳躍投射來安排——重來。


    掃堂腿接上段突刺——重來。


    中段橫掃,被防下來後回身補上一掃,接著瞄準膝蓋下段突刺——不行,重來。


    「可惡,有夠不順的。」


    「紅」騎兵睜開雙眼歎氣,手掌冒出汗水、脖子發冷,全身上下像是真的被毆打、踹過那樣發疼。


    騎兵剛剛正在設想若戰場轉移到沒有什麽障礙的平坦地形上,與「黑」弓兵〈凱隆〉一對一時的狀況。


    結果……交手五次,五次都判斷錯誤。隻要自己使用他教導的槍術迎戰,不僅各種排列組合都會被看穿,加上弓兵擁有幾近於未來視的眼力,即使想出奇招,也會被看穿而受到反擊。


    當然,狀況不會這麽糟糕,騎兵的槍法正所謂神速,即使能夠看穿,也不見得能招招躲開。剛才的模擬狀況是將速度因素排除在外的結果。


    但也不能斷定真的不會這樣,因為「黑」弓兵的實力深不見底,他真的在各方麵都可謂萬能,所以英雄們才都受教於他。而且,使役者會召喚出全盛時期的模樣,雖然外表看起來是人類,但那是這個叫作凱隆的人最充沛時期的參數。


    若要評估無視寄托在這場戰鬥上的想法與因緣際會,隻是純粹比較彼此力量的結果,「黑」弓兵是「紅」騎兵最不想麵對的對手。因此,他必須總是考慮最糟糕的狀況來作戰——然後持續戰敗。


    「……感覺好像從一開始就錯了。」


    既然對手擁有比自己更強大的戰力,一開始走錯將會致命。既然彼此幾乎都已經熟知對方的一切,勝敗的關鍵說穿了就是在這裏。


    因為雙方都會采取合理的行動,失誤的一方就會失敗。


    話雖如此,以現況來說落入這些狀況的可能性並不高。「黑」陣營那邊隻有同是騎兵的鷹馬能與自己的戰車抗衡,假想中的對手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飛翔空中。


    除非發生很誇張的事情,不然這個條件基本上無法顛覆。


    但相對的,對方應該也會拚命想顛覆這點,有可能祭出自己想象不到的奇招。


    若是這樣,對手毫無疑問會鎖定自己,他明白,如果自己處於同樣立場,也一定會這樣做。


    那是因為隻有繼承諸神血緣者才能傷及自己——而對方陣營之中,隻有他繼承了神之血脈。


    ……不,這理由不重要。


    他知道。顫抖的肌肉、嘎吱作響的骨頭、沸騰的細胞低語著。


    ——「要與那個男人交手的是你」。


    ——「隻有你有資格與那個男人交戰」。


    他不是想殺了對方,也並不憎恨對方,這隻是單純的力量比試,若戰敗了也不後悔、被殺了也不恨對方。


    隻是想戰、隻是想揮動緊握的拳頭、使出踢腿、以槍刺穿對方。


    想讓過去打從心底敬愛的老師看看自己變得多強大。生前所有人都稱讚自己是英雄,但他終究沒能讓從未再見過的老師,看看這樣的自己。


    他想誇耀。


    跟海克力斯和伊阿宋之類的英雄一樣,作為受教於凱隆的學生之一,令他覺得無比光榮。然而,為師的總是穩重地微笑而已,他並不會因為授與英雄們智慧與力量而誇耀自身,也不羨慕被稱讚為英雄的他們。


    『這是當然,即使他們沒有我,總有一天也應當會理所當然地成為英雄吧,我隻是稍稍推了他們一把。不過呢,阿基裏斯,我覺得……這個稍稍推了一把的動作,讓我無比光榮——』


    過去,凱隆對幼小的阿基裏斯這麽說過,或許這就是當時突然產生的想法,也可能是在學習之中一直有的念頭——


    阿基裏斯認為持續教導他人的凱隆或許從未拿出一切本領與人交手過吧。


    同時也這樣想,想讓偉大的老師————使出所有能力。


    聖杯大戰真是令人驚奇的奇跡。


    或許因為狀況影響,導致彼此都無法拿出十成功力。


    但這樣的狀況會到來,「一定會來」,騎兵打算把剩下的這一天都拿來訓練。


    夜更深了,太陽即將回歸,但騎兵仍閉著雙眼,持續蹬著黑暗的彼端。


    錯誤〈error〉、重來〈retry〉、失誤〈miss〉、重來〈retry〉。


    「紅」騎兵為了打倒「黑」弓兵,不斷重複幾百、幾千場戰鬥——


    ——夜更深了。


    飛行空中的空中花園裏四處可見小型湧泉,「紅」槍兵〈迦爾納〉習慣在泉水中沐浴。當然,使役者不需沐浴,隻是生前的習慣實在很難改掉。


    迦爾納看著泉水從下往上流的這種不可思議現象,默默地清洗身體。


    名為迦爾納的男子盡管身穿華麗鎧甲、手握絢爛長槍,但他本人卻與這些相反,過得非常樸實。


    說起來,鎧甲和長槍都不是他主動想要的。鎧甲是他母親向神祈求,而長槍則是代替鎧甲賜予他的產物。


    他很感謝,也認為這超過他應得的光榮。


    遭到母親舍棄的他之所以能活下來,基本上靠的就是父親賜予他的力量,以及母親給他的鎧甲。


    活著,絕對不能髒了父親的威嚴。


    這方針直到現在獲得第二段人生仍不改變。當然,作為使役者,他必須聽從主人命令,但「紅」槍兵會拒絕一切髒了父親威嚴的行為。


    但在召喚之前主人就已經受到控製的話,就不是可以說該怎麽做的狀況了。


    主人眼神空泛地持續作夢,彼此無法對話溝通。隻是可以從主人反複的發言裏得知,主人誤認自己已經獲得聖杯。


    隻要知道這點就夠了。獲得聖杯,實現主人的願望……當然他也明白這非常困難。


    恐怕無法實現。聖杯雖然近在眼前,但現在的狀況無法輕鬆奪下它,更重要的——「紅」槍兵的主人現在已經被改成了持有聖杯的天草四郎時貞了。


    雖然他不事二主,但他也無法反抗天草,無計可施。


    說起來這種狀況對施予的英雄〈迦爾納〉來說,可是司空見慣了,他既不恨前任主人,也不憎現在的主人〈四郎〉。


    他隻會做到可行範圍的事。


    隻是盡可能給予對方所求事物。


    並嚴肅地接受這一切結果。


    ——不,並非一切。


    「紅」槍兵想起一件自己一直拘泥的事情。


    世上有著唯一一位,持續擾亂迦爾納內心的英雄。


    名為阿周那,他是擁有「有冠者〈kiri?in〉」、「勝利者〈vijaya〉」、「勝財〈dhana?jaya〉」——等各式別名,受許多人所愛的男子。


    若說迦爾納是因獲得鎧甲與長槍而失去一切的男子。


    阿周那就是沒有付出任何代價而獲得一切的男子。


    迦爾納對阿周那抱持的是嫉妒心嗎?還是除了嫉妒之外的其他情緒?


    迦爾納直到最後都不知道,畢竟擾亂他那從未嫉妒過任何事物內心的感情究竟是什麽,他無法明確地給予名稱。


    ……這場聖杯大戰開始後沒多久,他有一次機會可以理解這樣的情緒。


    「黑」劍兵〈齊格菲〉——那個人身上有阿周那的影子,之後從言峰四郎口中得知其真名時,迦爾納便理解了。


    繼承王族血脈,獲得財富、名譽等一切的悲劇英雄——齊格菲。


    但他與阿周那不同,最終的下場極其悲慘。


    最後落得被暗算而死的結果,甚至沒有餘力使用屠龍劍,盡管無敵,卻被鎖定全身上下唯一弱點喪命。


    迦爾納認為參加了這場聖杯大戰的英靈都是難得的存在,無論是處於我方立場協助彼此的夥伴,還是處於敵對立場的難得強者。在這樣的意義上,迦爾納應該比任何人都深刻地「理解」英靈們吧。


    但是他個人隻對「黑」劍兵抱持關心,盡管彼此交談的話語不多,但既然彼此以手中武器交手了千百回合,自然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盡管與阿周那相近,卻仍顯得饑渴的男子。


    對自己慘死的結果並不遺憾,而追求著某些新事物的男子。


    然後——任誰都能明白看出的真正英雄。自己希望能與這樣的他再度交手,並且認定他為應打倒的敵人,這是身為戰士的最高榮譽與喜悅所在。


    那場戰鬥、那段約定,究竟有多麽令他沸騰。他感謝人們的交流與溫暖的對話,但這與「私欲」相去甚遠,並非自己的欲望、讓自身興奮的喜悅。


    不過戰場上卻擁有這些。仔細想想,對迦爾納來說,喜悅隻能上戰場尋找,將自身一切集中在槍的尖端,從自身身世、夥伴們的想法中解放,可以毫無保留地展現「原本的自己」的一瞬間。


    劍招的火光對迦爾納來說才是閃耀之星,能夠以最原本的自己回招,並要對方使出全力的勁敵。盡管不遜,但他甚至認為自己的人生就是為了享受那一瞬間的喜悅而存在。所以當他消失的瞬間,就等於一切都消失在空中,令他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遺憾。


    「黑」劍兵消失了。


    然而——「他還沒死」。雖然不明白是什麽道理促成,但他現在仍存在於這世界。


    那麽……當時的約定依然有效。


    當然,迦爾納知道他跟「黑」劍兵是相差甚遠的存在。也理解他是一個在一切都被搶走的狀況下誕生,即使如此仍掙紮著求生存,程度甚至超過自己的存在。


    然而,約定就是約定,絕對不能毀約。當時迦爾納與齊格菲賭上彼此性命,以必殺架勢交手,並延後了結果。


    ——兩人說好了一定會再交手,並要賭上彼此之名克盡全力。那是以生命為前提的信賴,如果毀約,就等於侮辱了那個男人的人生。


    他一定將這些留給了那個成為「黑」劍兵的某人。迦爾納相信看清這點就會連結到彼此的約定上。


    因此,「紅」槍兵還活著。


    直到戰爭最後仍保護好主人,為了實踐與「黑」劍兵之間的諾言。


    §§§


    ——沒有夜晚的感覺。


    冰冷的空氣化為煩躁的熱氣,灼燒皮膚。


    『——又是這裏?』


    以手摸索粗糙的岩石,我到底要與「邪龍〈法布尼爾〉」相遇幾次呢?無論揮劍多少次,都無法砍進那皮膚裏,但這邊必須一直在危急時刻避開攻擊,一旦失誤一次就將慘死。


    這裏並沒有華麗的英雄故事。


    無論怎樣不像樣、怎樣滑稽,仍不得不為求生存專心一致揮劍的地獄喜劇。


    自己知道敵不過它,自己沒有累積的經驗、靈光閃現的點子,隻有披上英雄外殼,內部仍隻是柔軟的廢物〈人工生命體〉。


    然而現在的自己是「屠龍者〈齊格菲〉」,必須再次挑戰這絕望的局麵。


    邪龍大開口,閃現藍白色光芒。


    爆炎卷起,判斷無法閃避,於是解放幻想大劍〈巴爾蒙克〉的力量,上前擋下直擊——!


    龍之吐息是具備高熱、強大衝擊力以及透過熱壓造成的強勁爆炸風。要是一般人挨了這招,不是化為塵埃,就是肺髒因為風壓擠壓而「從口中」泄出,瞬間死亡。


    ……即使如此,我〈齊格〉還活著。


    打算呼出氣息而咳嗽。


    因為外殼的頑強與發動幻想大劍〈巴爾蒙克〉形成的劍氣衝撞,才得以勉強存活。隻要披著這外殼,就能忍受巨大的痛苦與呼吸困難。


    不過——


    雙手動彈不得,明明全身像是潑了滾燙的油那般火熱,身體卻因恐懼而凍僵。贏不了,即使身為英雄,「我〈齊格〉」無論怎樣掙紮都不可能辦到。


    該怎麽辦?


    不可能知道,無論戰鬥、逃亡、交涉都不可能,沒有除了放棄之外的選項。


    ——怎麽可以放棄。


    即使這樣激勵自己,但根本想不到什麽方法。龍或許也察覺到這點,為了讓自己害怕而緩緩進逼。


    接著張開大口一舉撲過來,我隻能放空腦袋用劍砍過去。


    如果能砍進口中,或許會比表皮柔軟……


    這樣的微小期待也極其理所當然地幻滅。


    「什……麽……?」


    如果隻是期待幻滅那還好說,但龍鎖定的目標不是自身,而是方才擋下龍息的大劍——巴爾蒙克。


    以硬度遠超鋼鐵的龍牙咬住劍,順勢咬碎了劍身。


    從霧之一族〈尼伯龍根〉手中獲得的傳說之劍,能釋放黃昏劍氣,既是聖劍也是魔劍——


    如果這樣的劍不是英雄,而是握在人工生命體手中,竟會如此簡單地粉碎。


    我……果然不是齊格菲,即使陷入這樣狀況,仍能打開局麵者才是英雄。


    然而,我能做的就是做好沒什麽用的覺悟。會死,雖然不知道現實如何,但這個自己將被龍牙撕碎。


    這場戰鬥必然失敗,隻是運氣不佳。


    很想用這樣的話帶過一切。自己現在在這裏、有這樣的結果——都隻是因為運氣太差。


    這是當然,你以為自己是什麽?


    人工生命體,以魔術打造的人工生命,而且是量產品,隻是仰賴偶然與抓緊了慈愛才得以生存下來吧。


    ——靈魂無瑕、純正,因此「能隨意塑形」。


    突如其來的天啟打斷自虐思考,但在理解這是什麽之前,龍已經銜起了我的身體。


    利牙猛地插入,因無法慘叫的痛楚扭著身子,放開劍柄,以雙手無力地捶打著龍。


    自己將被活活咬死,這有著超乎想象的痛苦與恐怖,一掙紮就與龍對上眼——龍勾嘴嘲笑。


    啊,這條龍應該吃過上千、上萬個人吧,這些人應該都充分體會了絕望與恐怖吧。


    明明是處於幻想頂點的龍種,但這家夥卻非常貪心,不斷收集錢財,不斷吞噬作為祭品被送上的人。


    捶打、捶打,憑人類雙手不僅無法傷及分毫,邪龍甚至可能沒有察覺。


    利牙緩緩連同鎧甲壓潰身體,這身鎧甲的堅固程度絕非一般,但麵對龍牙也跟紙糊的沒兩樣。


    想要利牙。


    為了作戰,想要利牙;為了獲勝,想要利牙;為了不敗,想要利牙。


    想要這條龍的利牙。


    龍的上顎就在眼前,它張著口,如同饑餓的狼咬緊自己。


    慘叫——龍一副無法置信般驚愕。


    我也無法置信。


    察覺。


    笑了。


    方向就這樣定下來了。


    舍棄原本就不知道有沒有的其他選項,開創道路。


    左手握有掌管破滅的「龍告令咒〈shapeshifter〉」,已經不需要計數死亡,無論令咒有幾道都一樣,既然決定參加這場戰爭就「一定會歸零」。


    不過,已經覺悟了一切。


    我扯碎上顎,摘下龍牙。


    ————然後睜開雙眼,意識鮮明,沒有痛感。


    從床上看向窗戶,外頭天色雖然還是暗的,但天空已經開始帶了些藍。


    再過不久就天亮了,齊格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再睡,於是起床。


    §§§


    ——天亮了。


    裁決者隔著窗戶,看向瞬息萬變的天空,完全不覺厭倦。她已經完成早晨禱告,考慮蕾蒂希雅的身體狀況,或許睡一下比較好——但覺得實在睡不著。


    內心騷動的理由有二。一是有關天草四郎時貞……他想執行的人類救贖。


    確實,自己〈裁決者〉之所以被召喚而出,表麵上看來是為了阻止他執行救贖,但現況是對手握有大聖杯,這樣下去根本無法阻止。


    難道至目前為止,自己在無意識之中扮演了對對方有利的角色嗎?


    ……不行。她開始思考起命運之線。命運之線錯綜複雜,一旦開始考慮,疑問便會不斷浮現,沒完沒了。


    天草四郎所宣告的人類救贖隻是瘋子的瘋話,他的救贖肯定會招致破滅——所以自己才被召喚而出。就是因為裁決者這麽想,才明確地與他為敵,也刻意忽視幾度閃過腦海的疑問。


    『如果他的願望真的正確呢?』


    真的有辦法說像他這樣的英雄花了六十年才得出的答案是錯嗎?


    不會傷害任何人,不用流下一滴血,便得以拯救人類的方法絕對不存在——自己真的這樣認為嗎?


    所有的人,應該都夢想著有一天能實現。


    為什麽能說天草四郎一定實現不了?


    當他的願望正確時。


    當他的話語為真時。


    貞德·達魯克該選擇什麽?


    還有一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或許是更重要的問題。


    她一直思考著「他」在這場聖杯大戰中該扮演的角色——


    「你睡不著嗎?」


    聽到這聲音,裁決者壓抑內心動搖回頭,穿著簡樸睡衣的齊格就在那裏。


    「嗯,夜晚快結束了,我想今天就是最後了。為了阻止天草四郎時貞,我們將前往空中花園作戰。」


    「是啊,必須阻止他。」


    「……最後,我可以再確認一件事情嗎?」


    裁決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僵。齊格點了點頭,她才猶豫地詢問。


    「齊格小弟,你在『這邊』真的好嗎?」


    這是她問過好幾次的問題。這邊,作戰的一方,殺與被殺的一方——齊格心想她真是仔細並首肯。


    「嗯,當然。」


    他不猶豫,所以裁決者才重複般問道:


    「……過去騎兵曾對你說過,『現在的你什麽都做得到』對吧?這是真的,現在的你哪裏都去得了、什麽都做得到,最需要擔心的人工生命體們也打算踏出嶄新人生。然而,為何你非作戰不可呢?齊格小弟不用戰,『不用投入作戰』。」


    齊格感受到一股仿佛心髒被掐住的沉重壓力。


    不用作戰,沒有這個必要——


    這是他在內心某處追求的甜美話語、溫柔的聲音。他仿佛要甩開溫暖的誘惑,搖了搖頭。


    「我有……身為主人,以及身為使役者的義務。」


    不僅成為主人,甚至可以變身為使役者,自己這般力量一定有其意義存在——


    「齊格小弟,順從意義並非人生的一切啊。」


    裁決者的口氣之中帶有一些自責,令齊格覺得這番話無比沉重。


    「裁決者……」


    「確實,齊格小弟獲得了力量,而那是必要的力量,所以你才會在這裏也說不定。但是,你可以是基於自身意誌在這裏,但不可以是因為順從命運。所以——所以,齊格小弟可以逃避的。」


    她的顫抖看起來是因為正在忍受某種激動之情。


    被命運引導至此,因為必要所以留下——這樣究竟哪裏錯了呢?


    齊格開始思考,裁決者用手捧著他的臉,露出悲傷的笑容看著他。


    「……對不起,讓你更混亂了。請放心,齊格小弟不會有問題的。」


    她低語著——沒問題,然後再次看向窗外,已經有些許光亮灑了進來。


    結束的早晨終於造訪。


    所有夜晚結束,天空漸漸出現黎明之光。


    爭奪聖杯征戰的結果,並不會導致世界毀滅。


    然而世界是否變革的選擇已迫近。


    天草四郎時貞將「正確地」救贖人類。


    貞德·達魯克將「正確地」否定這點。


    彼此抱有屬於彼此的正義,及無法退讓的一條線。這場戰爭中沒有邪惡存在,隻有正義與信念。


    但許多戰爭可能都是這樣的。雙方抱有足以與對方交戰的名分,夢想著自己與朋友們得以幸福的世界,人們於是投入作戰。


    說到底,這場聖杯大戰也是一樣。


    不是因為正確才獲勝,而是「獲勝的一方才是正確」。


    兩方陣營的裁決者都理解這點,因此他們不彈劾,隻能互相廝殺。


    如果要使這場戰爭之後不用流下更多血便可結束,那麽隻有其中一方理解另一方的主張為「正確」才可能。


    但這九成九是不可能發生的狀況,為了理解已經流了太多血了。


    即使如此,有一方陣營仍抱著天真的想望——說不定還有機會好好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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