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莎不曉得沙漠以外的世界。


    她從小就相信迦帛爾外麵是沙漠,再過去是沙漠,再過去即使到了盡頭處也還是沙漠……就算有土漠、岩漠的區別,但無處不是沙漠。


    第一個打破拉比莎這種對『世界』模糊印象的人,就是讓她非常尊敬的哥哥哈迪克。


    「不是喔,拉比莎。沙漠並不是永無止盡的喔!」


    記得是在去幫媽媽跑腿的返家途中吧,將深太陽色頭發理成短發的少年哈迪克抱著一麻袋碾磨過的小麥,一邊走著,一邊忽然有感而發地說了起來。


    「沙漠隻是世界的一小部分。這世上還有很多很多難以置信的地方喔!像是長了很多樹、連腳都沒地方踩,或是放眼望去都是水,看到水就覺得厭煩的地方。」


    「真的嗎,哥哥?」


    「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


    那時候,哥哥還是用男性自稱「俺」。拉比莎因為凡事都愛學哥哥,甚至連這一點都開始模仿。於是哥哥從某個時期起,不得已改成中性自稱「我」。但拉比莎本人不僅沒有察覺哥哥這番苦心,最後反而受到異性玩伴的影響,習慣用男生的語氣講話。


    「你大略記著就好。以這座迦帛爾為中心的中央沙漠周圍是外沙漠。再過去是全然不同的世界。北邊是海,西邊是山脈,東邊是草原,南邊是影子世界……據說從前吟遊詩人就是這麽傳唱的。」


    「唱歌的人是不是親眼看過呢?」


    「不,那些人似乎也是從他們的師父或其他人那邊聽來的。」


    「他們的師父是不是親眼看過呢?」


    「那些歌都是代代傳承下來的,所以應該也是聽前人講的吧!」


    「明明就沒看過,為什麽會曉得呢?」


    看到妹妹瞪大眼睛注視著自己,哈迪克一臉傷腦筋的表情。終於抵達家門後,他放下沉重的麻袋並打開袋口,以小小的指頭指著米白色的小麥表麵。


    隻見如沙丘般隆起的小麥粉表麵,有好幾顆褐色的麩皮探出頭來。


    「聽好,拉比莎,假設這些小麥是沙漠的話,拉比莎就是這顆麩皮。」


    「哥哥呢?」


    「俺就不用了……嗯,那就這個好了。」


    「媽媽跟爸爸呢?」


    「這個跟這個。然後啊……」


    「艾寫(雪)呢?」


    「真是的。認真聽啦,拉比莎。你這樣根本讓人講不下去。」


    盡管鼓著腮幫子,哈迪克還是認真指著麩皮,趕緊繼續說道:


    「麻袋外麵還有廣大的世界對吧?可是,有辦法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最外側的麩皮。所以這家夥告訴隔壁的麩皮『外麵的世界長這樣喔』。得知這件事的麩皮再轉述給隔壁的麩皮知道……」


    小指頭點過一顆顆麩皮,敲了敲位在中央附近的哈迪克和拉比莎麩皮。


    「……懂了嗎?現在拉比莎就從俺這裏聽到外麵世界的事了。」


    拉比莎一時呆住,盯著哥哥的臉看。


    她心想,真的耶!就算沒親眼看到也能夠知道。可是,有件事她很在意。


    「哥哥,我們沒辦法看到外麵的世界嗎?」


    「唔嗯……應該是沒辦法吧!光是中央沙漠就已經非常大了。」


    「可是,拉比莎想看!」


    年幼的拉比莎握著小小拳頭,站穩雙腳,天真地訴說著自己的夢想。未知的世界借助現實的風景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裏。


    如果長滿了樹,連腳都沒地方踩,是不是像非常大的椰棗田呢?


    無邊無際的水,那一定是大得要命的水井吧!


    海、山脈——拉比莎不曉得那是什麽,因此也沒辦法想像。也正因為如此,要是能夠親眼看到的話該有多棒啊——


    「哥哥,將來有一天我們到外麵的世界去好不好?」


    拉比莎興奮地拉著哥哥的衣服,這麽提議了好幾次。


    既然要去,當然要跟哥哥、還有爸媽一起去。那時的拉比莎根本無法想像跟家人分開生活。她作夢也想不到自己後來會隻身離開迦帛爾,在以前從沒聽過的城鎮定居。


    「拉比莎和哥哥、媽媽,還有爸爸!」


    在她心目中,扳起的四根小指頭就是一切。隻要全家四個人在一起,就沒什麽好怕的。


    不管到哪都能夠永遠歡笑、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然而,世事難料。


    如今拉比莎和家人以外的人,一同置身在感覺曾是那麽廣闊遙遠的中央沙漠外。


    黃褐色的地麵逐漸偏紅,感覺得到坡度正在緩緩地增加。


    「嗯……原來東方的地勢比中央沙漠高了一點啊!」


    拉比莎一邊謹慎地要裏固避開零散的大石頭,一邊看著前方平緩隆起的地麵,不禁這麽感歎著。


    「是啊。所以山洪才會如此猛烈地衝過來吧。以方向來判斷,流過山穀的水應該會貯存在曼納地底下那一帶。」


    「這麽說,暫時不用擔心曼納的水井會幹枯囉!」


    拉比莎聽了傑澤特的話,忍不住想轉頭去看位於後方的曼納,接著想起後麵載著法提。她連忙轉回正麵,轉而望著左手邊綿延不絕的涸穀。


    兩天前還化為那麽壯觀的河流,如今水已消去,恢複了原本幹燥的模樣。穀底散布著從上流衝過來的泥巴與木屑,連涼鞋之類的人工製品都有,其下的地麵則是淩亂地刻著好幾道水流。


    「哇啊……水流真的好大。將各式各樣的東西都衝過來了。」


    「喂,別看得太入迷!雨水衝刷後露出來的石頭很多,小心腳邊!」


    「我知道啦!」


    拉比莎略微嘟起了嘴巴,乖乖麵向前方。


    三人的目的地是納古魯斯,他們先直接前往涸穀,然後再沿著涸穀往東南方前進。這是參考法提提供的「要去納古魯斯的話,沿涸穀走應該就會到」的資訊而采取的路線。法提的資訊若是正確的話,之後會跟別的涸穀匯合,然後再沿著新匯合的涸穀走,應該就會看到城鎮了。


    「法提你還好嗎?習慣裏固的顛簸了嗎?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是有一點不舒服。」


    法提說話雖然小聲卻有力,拉比莎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雖然法提說自己是第一次騎裏固,不過幸好她很快就適應了獨特的顛簸。有很多人第一次騎裏固時暈了,導致後來變得不敢騎裏固。因此拉比莎一直偷偷擔心著,不過看來似乎是她多慮了。


    「太好了。有些人因為這種顛簸就討厭裏固,所以我本來還很擔心。」


    「……我並不覺得特別喜歡或討厭。」


    「這樣啊。不過,你之後一定會喜歡的。裏固既聰明又可愛。我偶爾會覺得它是不是真的聽得懂人話呢!因為有時候跟它講話它會回應,不是有句格言說『像裏固一樣聽別人講話』嗎?啊,這句話的意思好像是說別多話,先仔細聽聽對方怎麽說……在東方也有這種說法嗎?這是不是中央沙漠才有的格言?」


    「……」


    現場一陣沉默。


    (呃……呃?)


    奇妙的氣氛弄得拉比莎渾身不自在,坐在鞍上的她挪了挪屁股的位置。


    法提跟裏固相反,有時候就算跟她講話也不應聲。不對,並不是有時候,而是幾乎都這樣才對……


    她是不是不喜歡講話啊?


    就算偶爾回應,也是惜字如金、冷漠無比,完全沒有想要打開心扉的氣氛。拉比莎覺得難得有緣,很想跟法提變要好,也想聽她講東方的事情,跟她打成一片、天南地北地聊,因此這樣的情況讓拉比莎很傷腦筋。


    (我是不是做了什


    麽惹她討厭的事啊?)


    盡管偷偷在心裏麵左思右想,卻完全不記得有那種事。


    「不過,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


    走在斜前方的傑澤特突然麵向這邊,拉比莎聽到傑澤特要跟法提講話,內心「哦哦」地大喊了一聲。


    (了不起,傑澤特!拜托你快努力打破隔閡吧!)


    傑澤特沒發現拉比莎偷偷握拳聲援,眯起夜色的眼睛,觀察著法提頭紗底下的表情。


    「你當初是要出嫁吧?還有人隨行。可是,你居然沒騎過裏固……你們本來是打算一直走過去嗎?」


    法提的身體稍微繃緊了。


    「是驢子。我是坐驢車。」


    「哦?我以為沙漠人民找驢拉的車都是用來載貨的,意思是你就像貨物一樣給驢子載嗎?」


    那雙雪亮的藍眼一眯,狠狠瞪著傑澤特。在前麵瞪大眼睛的拉比莎繃著臉,也凝視著傑澤特。


    (笨蛋!你幹嘛挑釁人家!)


    傑澤特發現拉比莎用唇語向他抗議,有點不高興地眯起眼睛,再度麵向前方。似乎以背影表示「隨你吧」。


    (真是的!不是決定好要先跟法提打成一片再問話的嗎!)


    拉比莎鼓起腮幫子瞪著傑澤特的背影,像是要再度確認般,試著回憶起那天臨時集會後和傑澤特討論時的情形。


    召開臨時集會那天,晚餐後仍持續著關於法提的話題。


    由於傑澤特悄聲地說了「關於這件事,等一下有話跟你說」,之後便和拉比莎約在鎮上一角的石造遺跡後頭碰麵。


    他單刀直入地表示,並不相信法提自述的身世。


    「這是我的猜測,那家夥恐怕不是普通的新娘。」


    傑澤特對著驚訝的拉比莎,開始一一舉出證據。


    「首先,那家夥應該早在睜開眼睛前就已經恢複意識了。可是,她卻裝作昏迷不醒的樣子偷聽我們對話。」


    「怎麽可能!你怎麽能知道那種事?」


    「看呼吸。睡著的人跟醒來的人呼吸方式完全不一樣。」


    「這種事我也知道。可是,當時我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


    「你或其他人可能都被蒙混過去了,但我可是累積了紮實的用刀訓練。要論觀察呼吸的話,我有自信比別人精通好幾倍。」


    這麽說的確是沒錯——拉比莎同意傑澤特的說法。拉比莎在迦帛爾也受過用刀訓練,她想起練習比賽時,老師再三叮嚀「要觀察對手的呼吸」。


    「還有視線。一問到深入的問題,眼神就變得異常尖銳,首先觀察我方,換自己講話時就移開目光。這是有事隱瞞而說謊的人會不自覺采取的態度。既想看清對方究竟察覺了多少,又不想要自己的謊言被看穿。眼睛比嘴巴更會說話。」


    「原、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沒有人追過來也很奇怪。她既然要嫁到別鎮以促進兩鎮友好,應該是出生在相當顯赫的名門才對。家仆為了救小姐,不是應該會奮不顧身地跳進河裏才對嗎?要是傻傻地跑回去,難保不會真的人頭落地。」


    聽到這句話,拉比莎忽然想起某件事而沉默了下來。


    傑澤特當時在拉比莎跳進河裏之後,馬上就追過來了。他明明也不會遊泳,卻一點也沒考慮到這點就……


    (不、不對不對,現在先討論法提的事要緊。)


    拉比莎輕輕搖了搖頭打斷思考,重新在腦海裏回想法提的長相。


    仿佛鑲了藍寶石的藍色眼睛,配上波浪起伏的豐盈茶褐色秀發。


    光看外表的話,就算說她是某國身分高貴的公主也不會有人懷疑。但是經傑澤特一說,她的確是有些許可疑之處。


    「可是……就算新娘那件事是騙人的,那又怎麽樣?她從河流漂過來是事實,而且她表示想去納古魯斯,那麽我們就要幫她,跟她是不是謊造身世根本沒關係吧?」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也是這麽認為。我在醫療所套話是為了確認那家夥是不是說謊,並沒有其他意思。但……遺憾的是,我竟然成為護送人選。再加上你又要跟來。」


    傑澤特聳了聳肩,一臉無奈地搖搖頭。


    「在抵達納古魯斯之前都沒發生任何事最好。問題在於萬一發生了什麽事的情況。拉比莎,我啊,目前對那家夥的真實身分有兩個推測。一個是逃亡奴隸。」


    「逃亡……奴隸!?」


    「對。聽說在中央沙漠以外,那些迦帛爾管不到的地方,富豪養奴隸似乎是很普通的事。因為是跟人口販子花錢買來的,所以並不犯法。反而是奴隸逃走會被問罪。」


    「怎麽這樣……」


    拉比莎難過地嘟噥著,同時又感覺到或許真的有這種事。不久前,他還以為奴隸隻出現在童話世界的遙遠存在,現在不一樣了。


    「有錢人通常都會有一、兩件見不得光的醜聞。萬一被逃走的奴隸說出來就麻煩了。所以奴隸逃走時,幾乎都會派追兵將奴隸帶回,不然就是就地收拾掉。」


    傑澤特以淡然的口吻述說著駭人聽聞的事,拉比莎臉色蒼白地吞了吞口水。


    收拾掉……拉比莎當然懂這是什麽意思。就是那麽回事吧。


    「現在問題來了。萬一法提是逃亡奴隸,在送她去納古魯斯的途中出現追兵,拉比莎,你會采取什麽行動?」


    「咦?」


    傑澤特突然征求拉比莎的意見,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不過,她馬上就拿定主意。不管合不合法,她實在無法認同買賣人類的行為。她單純討厭這種事。於是便握住雙拳地回答了:


    「當然不會輕易把人交出去囉!我要幫助她逃跑!」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拉比莎眼裏映著淡淡星光,高聲主張著。傑澤特則是半眯著眼睛,近乎呻吟地嘀咕了一聲。然後以唇語補了一句「所以我才不願意」。


    「我先聲明一下,既然奴隸逃亡是犯罪,想當然爾協助奴隸逃亡或許也同樣被視為犯罪喔。就算如此,你還是要那麽做嗎?」


    「當然。我才不相信製定這種罪名的法律。」


    傑澤特知道拉比莎一旦下定決心就不為所動的個性。他抓了抓脖子後麵,歎了口氣之後,緩緩說出了另一個推測。


    「但是,那家夥也有可能是真的犯了罪,正在逃避追捕。」


    「咦?啊啊,對喔。現在講的都是推測。」


    拉比莎說著說著,已經在腦海裏把法提當成了逃亡奴隸,這時總算想起事情還不確定就是這樣,因而鬆開握緊的拳頭。


    「這種情況你要怎麽辦?放她走嗎?」


    「這……如果是這樣,我是覺得不可以幫助她逃走。」


    那麽漂亮的人不可能是犯罪者——拉比莎克製住這份情感,經過思考後做出理性的回答。


    「不過,另外一個問題來了。萬一追兵趕到,法提聲稱自己是逃亡奴隸,而追兵卻主張法提是犯罪者,這時你要怎麽做?」


    「咦~」


    拉比莎頓時啞口無言,拚命在腦子裏反芻傑澤特的問題。


    「這……這個問題很難耶……!該相信哪邊才好……?」


    「看,很傷腦筋吧?但是,要是追兵真的出現,十之八九會變成那種情況。」


    「嗯……到底哪邊才是真的……」


    拉比莎抱住頭,陷入了煩惱中。傑澤特則是看著她,靜靜地說了下去。


    「旅途中,你要把上述這些事放在腦子裏。這麽一來,自然會仔細注意法提的舉動,事到臨頭時也比較容易做出結論。」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跟我講這些事。你做


    事真周到,傑澤特。」


    「遺憾的是,我自己也覺得太機警了一點。」


    傑澤特苦笑著說道「差不多該回去了」便轉過身,拉比莎反問他一個問題。


    「我說傑澤特。我在想,既然這樣,直接去問法提真相如何不就好了?」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傑澤特說了跟剛才同樣的話,微轉過身毫不遲疑地回答:


    「你不覺得要是問就肯講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所欺瞞了嗎?」


    「可是,她或許隻是一開始在提防陌生人而已。等她再稍微解除心防,搞不好就會告訴我們了呀?對了,隻要我們變要好的話……」


    拉比莎沉思片刻,找尋自己的解決之道,最後點了點頭。


    「我覺得,果然還是等打破隔閡以後,從本人口中問出真相最好。再說,就算不是基於這個理由,我也想跟法提變要好。難得有緣能夠結識外沙漠的人。」


    這樣沒問題吧?拉比莎笑著表示。傑澤特傻眼地看著她,隻能無奈地點頭。


    「知道了。反正也沒有理由反對,就隨便你吧。我啊……」


    隻要你不會受到傷害就好了——雖然後半段留在傑澤特嘴裏,並沒有傳進當事人拉比莎的耳中,不過總之兩人的確這麽談過了。


    經過這次的商量,拉比莎拚了命地想要跟法提打成一片。也難怪拉比莎會對傑澤特冷漠的態度感到不滿,希望他沒事不要來搗蛋。


    (受不了。要是法提鬧脾氣鬧得更凶了,看你要怎麽賠我!)


    無論如何,得設法讓法提對傑澤特也抱持親近感才行。


    「跟你說喔,法提,別看傑澤特那樣,他其實也有非常孩子氣的一麵。」


    拉比莎以單手捂嘴,整個人倒向後方,靠在法提耳邊講悄悄話。


    「像是偷吃烤全梅烏焦掉的部分、砌泥磚的時候總是找機會偷懶、用奇怪的歌呼喚風精靈跟小孩子一起惡作劇……」


    所以這次失禮的言行也請多包涵——拉比莎正想這麽接下去,法提的身體卻突然抖了一下。


    「用歌呼喚精靈?」


    被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近距離注視,讓拉比莎的心髒猛烈跳了一下。自從出發以來,這搞不好是她和法提第一次正眼對望吧。


    「唔……嗯。應該算歌吧,雖然沒有歌詞。他總是吹口哨、哼唱著擅自改編的奇怪舞曲,然後很不可思議地,風精靈就會聚集過來……」


    那首隨興編曲的樂譜隻存在於傑澤特的腦子裏,因此這項才藝其他人都無法模仿。似乎就連傑澤特也還沒發現其他精靈喜好的曲子。


    「精靈喜好的歌……」


    法提垂下目光喃喃說完之後,又沉默了。


    「呃……你還好吧?總覺得你的臉色很差耶……」


    尷尬的對話弄得拉比莎開始擔心起來,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發問時——


    「喂,山穀裏麵有人!」


    傑澤特突然指著前方大喊著。仔細一看,的確有人影在穀底走動。


    「正好。我去問一下事情。」


    他說完就輕輕踢了巴拉的肚子飛奔而去。妻子可可沒接到留下來等候的命令,也追過去跟在丈夫後麵。


    拉比莎悠哉地認為這種事交給傑澤特去處理就好,耳邊卻聽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還來不及轉過頭,法提纖細的手指已經開始粗暴地搖著她的肩膀。


    「喂,那個男的想做什麽?」


    「你問我做什麽……」


    拉比莎驚訝的眼中,映著法提比剛才更蒼白的臉龐。


    法提繃緊著一張臉,凝視著傑澤特奔馳而去的背影。


    「那家夥想去跟那些人講話對吧?」


    「這……與其說是講話,我想他應該是要問納古魯斯的位置……」


    拉比莎再度望著傑澤特的背影,眼神之中帶著困惑。


    隻見已經抵達人影處的傑澤特下了裏固,開始比手畫腳地和對方交談。他不時以手示意或是麵向這邊,由此可見……


    (他是在說明我們是從中央沙漠來的吧。)


    拉比莎沒多想就這麽判斷,但是法提似乎並不這麽認為。


    那雙細瘦柔韌的手從後方伸過來,都還不及阻止,她就突然用力扯住了拉比莎手裏的韁繩。


    「法提!?」


    「咕啊啊!」


    突然被人粗暴地操縱,馬護發出了憤怒的叫聲,暴躁地左右甩著脖子。


    「對不起,馬護!對不起,你先停下來!庫庫也是!」


    拉比莎連忙搔著馬護脖子旁邊討好它,同時要兩頭裏固停下腳步。


    直到兩頭裏固完全鎮靜下來之後,拉比莎又急忙轉向法提。


    「法提,你怎麽這樣!換作是不夠老練的裏固,老早就被甩下來了!」


    「我想停下來嘛!」


    法提應該也沒想到裏固這麽纖細,她似乎也知道這次是自己做錯事,口氣透露出些許怯意。


    「既然這樣,告訴我一聲就好了。以後再也不許做這種事!」


    「我知道了……」


    聽到法提細如蚊聲的音量,拉比莎姑且也消氣了。緊接著,她便看到那雙藍眼睛再度發出銳利的光芒而嚇了一跳。原來是傑澤特回來了。


    「和我預想的大致沒錯。涸穀似乎的確在前方分岔為二。這裏離那邊雖然很近,但從那邊到納古魯斯好像需要一天的時間。」


    傑澤特應該也看到了剛剛的插曲。盡管嘴裏若無其事地說著,眼神卻觀察似的看著法提。法提緊則是咬著嘴唇,別開了視線。


    「要趕路了。途中似乎有座小小的旅鎮。我希望能在今天之內抵達。」


    傑澤特挑釁般地催促著,要裏固掉頭。


    「對了,傑澤特,那些人為什麽會在穀底?是旅行者嗎?」


    「不是。他們看來似乎是在找東西。」


    夜色的眼眸望著拉比莎的後方。


    「說是因為前陣子的豪雨,被河水衝走……」


    法提意識到自己肩膀的顫抖,硬是壓抑了下來。


    (那家夥在懷疑我……那隻是在嚇唬人,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盡管在心裏這麽告訴自己,但隨著人影愈來愈接近,她也更加坐立難安了。


    (看了也認不出來吧?我不認識那些男人。他們全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冷靜想想,應該可以確定就是這樣沒錯。但是,法提就是沒辦法排除掉腦海裏的另一個可能性。


    這些男人雖然是生麵孔……但是,萬一他們是接受委托來追她的呢?


    就算自己不認識對方,但對方如果知道她的長相呢?


    跟人影的距離,已經縮短到能夠以肉眼確認彼此的長相了。


    隻見男子們仰起臉,注視著舉手打招呼的傑澤特及同行者。


    「唔……」


    法提立刻拉低頭紗遮住眼睛,別過臉去忍受著他們的目光。


    她的心跳和呼吸聲,與穿透布料減弱的陽光一同悶在頭紗裏。


    究竟過了多久的時間呢?


    法提對維持這個姿勢開始感到疲倦,心想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應該可以了吧!於是緩緩伸直脖子,將不透氣的頭紗從眼前撥開。


    接著,她一臉錯愕地僵住了。


    (糟了……)


    仿佛突然被潑了一身冷水似的,全身逐漸發冷。


    隻見穀底多了兩個新的人影。不妙的是,這次是法提有印象的人。


    而且她在掀起頭紗的那一瞬間,還不小心跟其中一個人對上眼了。


    法提才剛見到兩人一齊仰望她,便拔高音調


    對拉比莎輕喊著:


    「快逃!」


    「咦?」


    突如其來的要求令拉比莎訝異地眨了眨眼睛,她轉過頭,從餘光中捕捉到兩名男子結伴跳上了裏固。隻見他們直接從穀底朝著這邊衝上來。


    「怎麽回事?奇怪,那些人往這裏過來了耶……」


    等保持一小段距離走在前頭的傑澤特查覺後方有異狀時,男子們已經從腰間的刀鞘拔出白刃了。


    「拉比莎!」


    傑澤特大叫一聲,以平常不可能有的粗暴駕馭方式,要裏固麵向背後。


    拉比莎看到從後方逼近的男子們突然拔刀嚇了一跳,直覺反應就是要馬護緊急起步。劇烈的顛簸讓法提尖叫,手從鞍韉的扶柄滑掉,緊緊抓住拉比莎的背。本來要進行下一個指示的拉比莎突然無法自由活動上半身。


    (糟了!)


    不知道是前進還是停下來的模糊指示弄得馬護無所適從,因為不慎踩空而瞬間停下腳步。這個破綻賦予的時間,已經足以讓其中一名男子從背後繞到旁邊。


    「瞄準裏固。」


    聽到背後的男子這麽指示,拉比莎使勁地要馬護轉頭麵向旁邊的男子。嗡一聲劃過空中飛來的尖角擦過臉頰令男子大吃一驚,他暫時采取退避姿勢,不過隨即又重整態勢。


    「可惡!」


    男子悻悻然地咂了下舌,掄出的白晃晃刀尖不偏不倚地對準了騎士拉比莎。


    (嗚啊,看不見——)


    被反射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的拉比莎不管三七二十一,作勢要馬護衝撞過去。


    「往前跑!」


    傑澤特揮左手指向自己的後方。拉比莎的腳跟迅雷不及掩耳地踢了馬護的腹部,載著兩人的裏固加速脫離了現場。


    之後就是如疾風般衝進場子的傑澤特一個人的天下。他用刀背往上彈開男子伸向法提背後的手,刀尖埋進男子因而失去防備的喉嚨。


    跟被裏固的角撞得整個人摔到地麵的夥伴一樣,男子當場斃命。


    (……可惡,情急之下沒辦法手下留情……!)


    傑澤特吐著大氣,在鞍上把刀一揮甩掉血以後,立刻去追拉比莎她們。


    「快跑!在我說好以前不許回頭!」


    四頭裏固在傑澤特的催趕下加速,專注地持續疾馳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頭上的太陽眼看著即將進入一天中最耀眼的時間帶。


    「——那麽。就趁這個機會問清楚好了。」


    林立的盾狀岩石互相依偎,提供了暫時避開灼熱太陽的躲藏處。在這片岩地一角,傑澤特以嚴厲的語氣對低著頭的法提這麽說道。拉比莎從佯裝不知情的冷冷目光中感受到寧靜的憤怒,盡管不是當事人卻在旁邊縮起了脖子。


    (傑澤特真的有點生氣了……好可怕……)


    「這是怎麽回事?照你的說法,應該沒有人追你才對。實在料想不到會碰到這種危險耶?」


    現在不適合插嘴說「明明早在你預料之中」的玩笑話。隻見法提垂下眼,抱著大腿,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發一語。


    「他們可是想殺掉這家夥喔!」


    拉比莎發現傑澤特在低語中提到自己,轉動眼睛看著傑澤特。


    「那些人顯然是衝著你來的。為了得到你、讓你跑不掉,那些家夥鎖定了裏固,甚至還想對拉比莎下手!」


    加重語氣的句尾響徹周圍,沿著岩壁運往上空。


    (啊……是因為我差點被殺的關係……?)


    冒出這個想法的瞬間,胸口忽然有種好像很難為情、又有點窩心的感覺。


    (少、少蠢了。這種時候我在想什麽啊!同伴遇到危險,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明明就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


    拉比莎心神不寧地在心裏叱喝自己時,法提似乎也有些想法。


    「是啊……我的確是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因為我的關係害你們遇到危險。」


    法提抬起因憂愁而沾濕的長睫毛,大大的藍眼睛注視著傑澤特。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這樣。」


    語音顫抖,目光再度轉開。她盯著自己的腳尖,拚命地繼續說下去。


    「那些人……對,他們的目標的確是我。我記得他們。印象中,那是叔叔派來的隨行人員。叔叔直到最後都反對我出嫁……」


    法提說到這裏便打住,現場鴉雀無聲。


    「呃……也、也就是說……你叔叔他……」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沉默,拉比莎戰戰兢兢地發出了嘟噥。


    「可是,怎麽會……再怎麽說,要手下拔刀未免也太過火了。」


    「這就難說了。因為叔叔一直想讓自己的女兒嫁過去。我不知道叔叔是打算綁架我再由他女兒頂替,還是打算殺了我……不瞞你們說,我之所以掉到河裏,也是因為有人推我的關係。雖然我一直不願意相信……」


    法提麵向傑澤特,但是目光卻茫然地望著別處,繼續說著:


    「你會如此生氣也是當然的。你想必會說,既然有這種危險性,為什麽不事先講。可是我根本講不了,因為我當初也不曉得啊!不過——既然已經知道有這種危險,我就不能再依賴你們了。」


    法提把嘴埋進緊握在胸前的拳頭裏,仿佛即將發表重大宣言、又仿佛承受了某種煎熬般地沉默了一下,細瘦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


    (這家夥……)


    那模樣讓傑澤特產生了一股不好的預感,他還來不及開口,法提就仿佛下定決心般迅速抬起頭來。眼眶濕潤,滲進了長長睫毛的根部。


    「請你們折回去吧。我要一個人前往納古魯斯。」


    「怎麽可以——太亂來了!」


    拉比莎驚訝地大叫,法提則是瞥了她一眼。


    「是啊,或許是很亂來,但是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許又會遭到波及。」


    「可是,萬一你在落單時被盯上的話,絕對逃不掉的!」


    「應該是吧。我既不會操縱裏固,也不會拿刀戰鬥。不過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命運。總之,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就算這樣,我們怎麽能丟下你回去呢!」


    拉比莎用力拍打地麵,身體往前傾憤怒地說著。


    「別小看人!我們是接受鎮上的人所托,要把你平安送到納古魯斯。既然知道有危險,隻要找出應對方法就好。總之,我們是絕對不會把你一個人扔在沙漠不管的!」


    「拉比莎……」


    讓人聯想到深邃泉水的眼睛,撲簌滾下了豆大的淚珠。


    「謝謝你,可是我還是要向你道歉。對不起,之前我的態度一直很不好……其實我非常不安。不僅要嫁給不熟識的人,婚姻也不全然受到祝福……」


    沿著光滑臉頰滴落的眼淚嚇了拉比莎一跳,她才慌慌張張地摟住法提的肩膀,法提就主動伸手抱緊她。拉比莎更緊張了,她小心翼翼地輕撫著法提的背,還用袖子替她擦掉眼淚。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我記得她好像說她十八歲。跟我差不多年紀,卻得為了家族而出嫁,而且還被親戚追殺……)


    以拉比莎的境遇,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因此她益發同情對方了。


    「別哭了,我絕對會把你平安帶到納古魯斯去的!」


    法提緊緊抱住拉比莎的背,把臉埋在拉比莎肩膀裏不時哽咽著。她的體溫直接傳進胸膛,拉比莎總覺得突然多了一份親近感。


    (這是不是表示,她稍微向我們打開心房了呢……)


    拉比莎一邊慢慢地撫摸法提的背,一麵懷抱著淡淡的期待。


    之前保持沉默,持觀望態度的傑澤特這時動了一下。


    「拉比莎,你過來一下。」


    傑澤特一說完,立刻走到岩地外麵去,拉比莎連阻攔他的時間都沒有。坐在出入口附近的裏固稍微抬起脖子,目送他的背影。


    「什麽嘛,有話在這邊說不就好了。」


    眼看法提好不容易主動打開心房自己卻要走開,拉比莎覺得很可惜,因此不服氣地嘀咕著。法提聽了一臉不安地抬起頭來。


    「他一定是……不信任我吧。」


    「法提,沒這回事。」


    「不,絕對是這樣沒錯。他好像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眼神總是像在瞪我一樣……沒辦法,我的確做了跟說謊沒兩樣的行為。」


    「不是的,法提,你千萬不要責備自己。傑澤特隻是有點煩躁而已。雖然是迫於無奈,但是他不小心殺了追兵……」


    拉比莎想起每殺人一次就在他心裏累積的黑暗,忍不住欲言又止。


    (要是說了這件事,法提一定又會感到自責吧!)


    「……他或許並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


    「沒這回事——應該啦!傑澤特現在隻是有點……呃,對不起,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法提勾起嘴角目送她的背影。


    (收回之前的話,果然還是男的比較麻煩!不過隻要把這位小姐拉攏過來,一切就操之在我了,因為那家夥好像很寵這個女孩……)


    能夠為別人氣成那樣可真是偉大。她本來在那個男人身上感覺到跟自己類似的味道,還一直提防他。看來他終究和拉比莎一樣,是在不知人間險惡的世界,不知挨餓受凍為何物地活過來的人吧!


    (拜此所賜,還可以順利前往納古魯斯,或許反而該慶幸追兵出現呢!隻要抵達納古魯斯,再來就……)


    是因為一口氣說出來的關係嗎?腦袋裏朦朧地彌漫著一股倦怠。而自己冷靜且悲觀的聲音便趁著空檔,選在這個時候響起。


    ——真的見得到嗎?


    之前隻要不顧一切、一心一意的考慮如何抵達納古魯斯就好。但是,就在那個計劃感覺不再是夢的此刻,另一股不安忽然湧上心頭。


    他真的在那裏嗎?


    就算他在、就算見到了麵,自己又該如何對他解釋呢?


    (……我真笨。事到如今才在思考這種事。)


    之前明明多的是時間可以思考——


    拉比莎踏出岩地陰影進入向陽處,向待在直射日光下等候的傑澤特走去。


    那裏離法提所在的岩地出入口有段距離,不用擔心對話會被偷聽。


    「傑澤特,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法提也不是故意害我們遇到危險——」


    「我說你啊,再好心也要有個分寸。還是說你隻是個笨蛋?」


    傑澤特依然雙手環胸,聲調剛硬地打斷拉比莎的話。


    「還記得出發前我講過的話吧?那家夥曾經看著我們的眼睛說話嗎?別被廉價的眼淚給騙了,全都是編出來的。如果她不知道有追兵的話,那麽我跟陌生男人講話時,她為什麽要那樣害裏固失控?」


    「這……」


    被傑澤特點出這點,拉比莎不自覺沉默了。那時法提的行動的確很不自然。


    她害怕傑澤特是不是對那些男子說了什麽,要裏固停下來。


    (法提或許確實早就知道有危險的追兵在後。)


    果真如此的話,就表示法提當初是在明知或許會有危險的情況下,要他們送她去納古魯斯。就像傑澤特所氣憤的那樣,法提是眼睜睜要護送她的兩人陷入危險。


    盡管如此——拉比莎心想——傑澤特因為自己還有些本事的關係,或許沒有發覺,但是……


    (法提很清楚自己沒有力量。憑她一個人是到不了納古魯斯的。但是說出實情,或許就沒有人願意送她了,她應該是害怕這點吧。)


    以正常來說,不可能會有人率先攬下危險的工作。


    況且當著生氣的人的麵,要承認自己明知道卻刻意隱瞞應該很難吧。


    (明知道……)


    拉比莎腦袋裏忽然靈光乍現,於是便戰戰兢兢地先開口了:


    「聽我說,傑澤特。我想你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吧,其實法提之前在塔拉斯伐爾,被某個小女孩偷了手拿鏡。」


    「手拿鏡?是那家夥被救上岸的那天嗎?」


    「嗯。我本來也不曉得,是昨天那個小女孩問我法提有沒有說什麽,我反問她問這個要做什麽,不曉得這件事的。那孩子哭著坦白了。她說她明明知道那麵鏡子是法提的東西,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卻還是裝作不知情地偷了鏡子。而且在還回去的時候,還是堅持自己不知情,連句道歉也沒有說。」


    「有這種事……哎,不就是年紀小不懂事嗎?」


    「嗯。可是那孩子的確是做錯事,所以我建議她直接跟法提道歉。其實我當初有點不安,擔心萬一法提很生氣,不肯接受那孩子的道歉該怎麽辦……不過,後來證明是我白擔心了。」


    拉比莎緩和表情,仿佛被照得睜不開眼睛般,眯眼望著還是一臉不高興的傑澤特。


    「法提不但原諒了她,還把照理說很寶貝的手拿鏡割愛送她。那孩子應該不會再偷別人的東西了吧。而且每當看到那麵手拿鏡,一定會想起那個曾經寬恕過自己的美麗女人。」


    「哼,光聽這段敘述的確是樁美談。但是,那又怎麽樣?」


    既然敘述者是拉比莎、登場人物是法提,傑澤特自然怎麽樣也聽不進去。他半條件反射地潑了拉比莎冷水。


    「不過就是手拿鏡吧。她願意割愛或許是很好心沒錯,但你是不是將它誇大其辭解釋過頭了?那種東西隻要到稍微大一點的城鎮去,要多少有多少。」


    「你在說什麽啊,傑澤特,你不知道嗎?出嫁時的手拿鏡可是很特別的。」


    拉比莎手插腰,一臉得意地挺胸說道。


    「在出嫁前的滿月夜晚,要用手拿鏡照過月亮和自己的臉以後再小心收好。如此一來,結婚之後鏡子就會得到魔力,有個萬一時會映出丈夫的不貞。」


    「媽啊~真的假的?每個結婚的女人都會幹這種事嗎!?真可怕。」


    「雖然不是全部,但好像有不少人這麽做。而且結婚禮俗好像在東方也一樣,那邊搞不好也流傳著同樣的傳說呢!法提也不是沒有可能那麽做過吧?如果不是自願結婚的話就更有可能了。」


    「啊啊~捉奸在床以作為離婚的理由……沒想到你會思考這麽肮髒的事。」


    「這世間可是比你以為的還要艱苦喔,傑澤特。」


    就這家夥最沒資格跟我談論世間——傑澤特一邊這麽想著,一邊以一臉受不了的表情看著拉比莎。不過,如果是這樣就更加令人無法信服了……


    (若真是那麽特別的東西,一般會送給偶然路過的城鎮小孩嗎?)


    這件事對傑澤特來說,隻是讓『法提新娘說』更加不可信而已。


    拉比莎似乎察覺了他的想法,聳了聳肩接著說道:


    「不過,會把那麽特別的東西拿來送人,確實是完美到不太像真的。所以我在想,法提會不會是在那個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


    傑澤特聽到這裏,總算理解拉比莎想要表達什麽了。


    「所以呢?你是想說,法提『明知道卻隱瞞』有關於追兵的事,但她本身對這件事或許是有罪惡感的,是嗎?」


    「你腦筋轉得真快,替我省了不少工夫。沒錯。這樣的推測也還算合理吧?」


    所以你是要我別責怪那家夥嗎——在傑澤特這麽說之前,拉比莎先


    聲奪人。


    「所以拜托你不要再責怪法提了,傑澤特。」


    被那雙率直明亮的眼眸盯著搶白,傑澤特一時啞口無言。


    (你想太多了,那家夥才不是那種人。總覺得她跟我的味道很像。很危險。)


    盡管腦中發出這樣的警告,自己卻莫可奈何。


    要拋下法提回去其實很簡單。就算拉比莎不願意,一旦自己認真起來,隨便都有辦法對付這個小丫頭。隻要讓她昏過去,把她當成行李載回去就行了。


    但是那種行為等於無視、踐踏拉比莎的心情——連同拉比莎對自己的信賴。


    「我不會要你勉強信任法提……不過,你可以相信我嗎?」


    聽到拉比莎這麽說,傑澤特抓了一下頭巾。


    「……好啦。真是拿你沒辦法,我就配合你一下。這樣你滿意了吧?」


    「嗯,謝謝你。」


    看著拉比莎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朝岩地跑去的背影,傑澤特深深地歎了口很長的氣。


    (我的任務就是那家夥相信什麽就懷疑什麽……就這麽決定了!)


    他決定,首先就從懷疑拉比莎此刻的笑容是否沒有半點心機開始。


    *


    *


    *


    花費漫長歲月在大地上刻下自己,不僅供水行,有時也供人行走的涸穀。


    在穀畔,經常有指望地下水脈的人形成的聚落。


    與其防範不知何時降臨的豪雨威脅,不如享用滋潤每日生活的地下水恩惠吧。抱持這種想法的人意外地多,這樣的聚落一日一形成,往往會日益龐大。建築物有時甚至還蓋到極接近涸穀邊緣的地方,絲毫不把危機管理當一回事。


    住在這種建築物裏雖然每逢豪雨就會麵臨住處崩坍的危險,但由於這樣的問題幾十年也不見得會發生一次,因此一旦過去,很快就會為人所遺忘。


    其中也有一些屋主在建築物下方砌石頭當堤防防範洪水,不過那僅限於部分有錢人。幾乎所有住在穀畔的人都是不斷重複著「被水衝蝕就塗泥巴補強」的作業,勉強防止住處崩塌。


    麻煩的是,少年住的那間宅第是用石頭蓋堤防的有錢人家。


    (怎麽不幹脆坍掉算了,真是的!)


    少年連連無聲地赤腳走過昏暗的走廊。他時而貼住牆壁,時而躲到柱子後麵躲避人影,在那間大宅第裏尋找出口。


    (要是這陣子的豪雨在哪開了洞就好了!)


    少年一麵厭惡地咂舌,一麵在腦海裏攤開宅第地圖,確認自己目前的位置。


    遺憾的是那張地圖到處都是蟲咬的洞,少年能夠確實掌握的地點可說是寥寥無幾。雖然住在大宅第裏麵,但是他獲準活動的範圍卻極其狹隘。


    他現在走的是經過各房間背麵的狹小走道,是便於仆人能夠在宅第內四處走動而不被客人看見的通道。裏頭幾乎沒有窗戶,隻能仰賴正麵房間透出來的光作為照明。


    (動作再不快點會被發現的!)


    少年焦急起來,一拐一拐地沿著不熟悉的通道前進。


    他下定決心要逃出去是最近的事。以往這棟宅第對少年來說,絕不是個教人待不下去的地方。隻要聽主人的話唱歌,主人就會溫柔地對待自己。有時客人也會給他獎勵,幫他訂做跟聲音相稱的美麗衣服,待遇好得像夢一樣。當然,從來沒有一個夜晚是餓著肚子哭泣的。夢到小時候而哭著起床的早晨倒是常有的事……


    本來以為,今後也能在脫離現實的日常中過著飄飄然的生活。


    然而幾天前聽到主人們那段對話之後,他的人生為之一變了。


    『那孩子也差不多要進入青春期了吧?』


    那是一如往常唱完歌,受命回自己房間後的事。他發現忘了拿賜給自己當作獎勵的美麗薄紗,於是又折回主人們的房間。


    他在敲門前聽到了這句話:心想是在說我嗎?因此忍不住豎起耳朵偷聽著。


    『那孩子是指我的小鳥兒嗎?』


    聽到夫人這麽說,少年確定主人果然是在說自己。


    『沒錯。你聽了今天的歌沒有感覺到什麽嗎?那孩子就要成長了。聲音不是稍微變沙啞了嗎?』


    『哎呀~討厭。意思是說,我的小鳥兒就要變成粗野的男人了嗎?』


    『沒辦法。我早就想到這一天遲早會來臨的。』


    『那麽,到時候就再也聽不到那孩子唱歌了嗎?虧我這麽愛少年柔弱纖細的嗓音。還有那特殊的力量……』


    『恐怕也會消失吧。這點我也希望能設法解決。』


    少年聽了大受衝擊,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喉嚨。


    原來是這樣嗎——


    這陣子總覺得聲音偶爾會沙啞,唱歌有點辛苦,原來是這麽回事嗎?原來自己就要變成大人了。


    『不會唱歌的小鳥養著也沒意義!就不能想點辦法嗎?』


    夫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歇斯底裏。


    『好了,你等一下。要辦法也不是沒有吧。』


    主人這麽安撫夫人,稍微壓低了音量。


    『是因為變成大人,才會失去美妙的嗓音。既然這樣,阻止他變化就好了。』


    『你說阻止?有那種方法嗎?』


    『當然有。為了讓那孩子不要變成男人,維持永遠的少年——』


    少年聽了主人敘述的方法,倒吞一口氣。


    他慢慢地倒退,朝自己房間頭也不回地衝過黑暗的走廊。


    主人的話太過殘酷、教人難以置信,他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但絕對不是他聽錯了。因為他的耳朵確實聽到了主人的企圖。


    我不要,開什麽玩笑——


    怎麽可以那樣。居然想要擅自切掉別人身體的一部分,好讓他永遠停止成長……怎麽能允許那種事發生!


    但在這座宅第裏麵,那種事恐怕是屬於允許發生的那一類。


    因為主人夫婦是這座宅第的支配者。他們就等同於神——


    少年打定主意。隻能逃走了。


    聽到那些話的隔天,下了一場無可比擬的大雨。外頭似乎發生了洪水,因此主人夫婦忙得不可開交,目前還沒有叫自己過去的跡象。但應該也是遲早的事。


    非逃不可。所以他才會在陌生的宅第通道中徘徊著。


    (雖然從正麵的房間出去比較快,不過問題就在於房門鑰匙……)


    凡是當天沒有預定使用的房間,房門一律上鎖。因此就算發現門也打不開,他到目前為止已經碰過好幾次壁了。


    就在這時候奇跡出現了。少年眼前出現了一道貨真價實的光。


    隻見身旁的門微微打開,從細長的縫隙間流泄出室內的燈光。


    事後仔細想想,門開著,就表示有人正在使用,也就是有人在裏麵。沒做任何準備就衝進去是很危險的。


    但是,當時走投無路的他並沒有想那麽多。


    門開著——!腦海產生這樣就能出去外麵的錯覺,急於抓住一線希望,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衝進那個房間裏麵了。


    幸好進去以後第一個房間沒有人,這讓他更大意了。


    那是他沒有看過的房間。塗灰泥的白牆上掛滿了纏著織著精細花草圖案的流蘇掛毯,地板則是鋪著觸感舒適的細致地毯。中央放著各種形狀的靠枕,角落擺著茶器組,用來清洗手腳的雅致玫瑰小瓶子映著燈火,看起來閃耀輝煌。


    左手邊和右手邊的牆壁分別有通往其他房間的出入口,從左手側那邊傳來類似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


    (是什麽呢……)


    因為從昏暗通道進入明亮房間的關係,他整個人鬆懈不少。


    也許還包


    括先前一路上都沒被人發現而產生的奇妙自負吧。


    原因應該很多。總之,麻煩的是他一時大意偷窺了那個房間——


    然後,就這麽不小心看到了。


    最初映入眼簾的,是穿著紫色禮服的大個子夫人的背。


    在微蹲著的夫人腳邊,有一樣像是布、揉成皺巴巴一團的東西。那是白底紅斑點,花樣非常搶眼的奇妙的布。


    隨後,一股既像生鏽、又帶點腥臭的味道掠過少年小巧的鼻尖。


    他鼻子一抽,不小心發出些微聲響,在他冒出糟了的念頭時已經太遲了。


    「雅諾朱,拜托快點,不然血要——」


    夫人一邊叫著總管的名字一邊轉過頭,剛好和少年四目相對。


    隻見身材豐滿的夫人手上,拿著一柄沾血的鋒利匕首。


    在她腳邊,是雙眼無神對著天花板、倒在地上嘴角湧出紅沫的主人——


    「噫——」


    少年發出了仿佛胃痙攣一般的聲音,立刻反射性地轉身往後逃。


    「雅諾朱!雅諾朱!」


    夫人呼喚總管的聲音在後方回蕩著。


    少年不確定自己是穿過哪些地方、怎麽找到路逃出來的。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跑進矗立在涸穀畔的城鎮昏暗的巷弄裏麵,抱著頭渾身顫抖。他整個人六神無主,就連小石頭紮著赤裸腳底也不覺得疼痛。


    他根本不願去思考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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