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原本是如此缺乏色彩的城鎮嗎?


    從淺褐逐漸換裝為黃土的大地盡頭發現故鄉那一瞬間,傑澤特發覺自己第一個感覺就是這樣。


    塔拉斯伐爾很貧困。盡管辛姆辛姆庭園建造工程已經正式上軌道,收集到不少建材,住家帳篷的補修工作也有所進展,但跟其他城鎮比起來,還是不得不說塔拉斯伐爾破落。盡管如此,以往看起來會這麽黯淡嗎?


    (或許是風的關係。因為沙塵揚起,所以才……而且太陽也很高。)


    過強的光反而會減弱視力。就在傑澤特調整頭巾把它拉得更低時,領隊的霍雷普轉頭對同伴說:


    「看來和預計的一樣,正午前會抵達。回去把彩線交給女人以後,就先休息。」


    後方三人各自出聲表示同意。他們四人結束在貝姆為期三天的停留行程後,經過兩天半的路程,終於回到這裏。而且之前擔任護衛時一直繃緊神經,因此說話聲不由得透露出倦意。


    「屁股好痛……我短時間內部不想騎裏固了……」


    「我是背脊很痛……真羨慕你還年輕,傑澤特。你根本沒感覺對吧?」


    「哪有,一想到居然整整五天都跟你們這堆大叔搞小圈子,就覺得心痛。」


    「說得沒錯!我也沒有跟臭男人溫存的嗜好。」


    至今沉默寡言的男子不知是不是看到故鄉因此鬆懈,突然變得多話起來。


    「回去就等著看女人高興的表情,因為買到了少見的彩線!」


    「而且紡織品的評價好像也不錯,還得到了工作,那些家夥又會提起幹勁吧。」


    「再來就祈禱曼納的紡織品商那邊也進行得很順利。」


    他們眉飛色舞的對話內容有如初出茅廬的商人,任誰也想不到他們是過去震撼整座中央沙漠的盜賊團的前團員。


    (難如挑選沙粒,是嗎……)


    傑澤特望著並排走在前方的同伴後腦勺,內心浮現了這句諺語。意思是要了解一個人,就跟把沙漠的沙一粒粒挑出來一樣困難。


    (但是,有有句話說,沙礫以多成色。)


    他同時想起成對的另一句諺語:就算是單獨一粒很難判別顏色的沙礫,隻要數量一多就會展現獨自的色澤。引申為就算單獨一人很難判別本性的人,隻要知道他屬於哪裏,本性自然就會揭曉。


    (……要是他們個別混進人群就好。這麽一來就……)


    他漫不經心地思考的,是煽動那起暴動的前沙嵐旅團成員的事。


    要在貝姆取得他們的消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就結果來說,暴動成功地引導中央沙漠邁向不流血改革,但是以武力進逼聖地,大概多少感到心虛。因此,居民似乎不是很想被人知道貝姆曾經是武裝集團的據點,起初都不願鬆口透露參加者是在哪裏集會的資訊。


    不過,傑澤特等人還是耐著性子變換各種方法,例如不著痕跡地引人同情,後來終於得知帶頭男子的家住哪兒。登門造訪的傑澤特表示,得知迦帛爾惡行的哥哥在那個時期氣憤地離家,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就這樣成功得到幾項有力的情報。


    「這個嘛……畢竟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別鎮的人的長相哪會記得那麽清楚。你哥哥有什麽特征嗎?」


    起初男子歪著頭這麽發問。傑澤特盡管內心焦急,還是絞盡腦汁,勉強擠出了感覺不會引起戒心的答案。


    「頭發或許染成別的顏色了,所以也不準。雖然他沒什麽特征,不過可能跟好幾名同伴在一起。我聽他說過,有幾個家夥跟他一樣憤慨。」


    「嗯——不過這種人很多……我沒看過長得像你的家夥。」


    這是當然的反應。傑澤特決定放棄兄弟路線,從別的方向下手。


    「話說回來,迦帛爾的事你是聽誰說的?對方是怎樣的人?」


    「是不認識的人。他說他是從東方的小村子來的,頭發紅得像火燒一樣。那個人說他已經找到幾個同伴,問我要不要一塊兒起義。」


    大概是聊過幾句後產生了親近感。男子順口回答。


    聽到燃燒般的紅發,傑澤特腦海裏隻浮現一張臉。


    (紅發的劄庫羅……痛恨整座沙漠不亞於卡耶爾的男人,或許就是那家夥。雖然本人一直想當頭目,不過照他那種衝動又自我中心的個性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且那家夥本來就有以殺人為樂的傾向……)


    雖然同為團內戰鬥能力過人的五強,但是因為個性不同的關係,跟傑澤特不合。印象中跟卡耶爾也處不好。隻不過他有莫名擅長帶動周遭隨自己起舞的力量,因此沒有主見的年少團員,大多在自己還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就當了他的小弟。


    就是那個劄庫羅召集離開卡耶爾的前團員,以自己的策略向迦帛爾複仇,這種假設感覺並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那個男的,你還記得同伴都是怎麽稱呼他的嗎?比方說劄庫羅……」


    「哦呀,你知道得可真清楚。的確是那樣稱呼的。你哥哥是那些家夥的同伴嗎?」


    正中目標。傑澤特隱藏興奮以免表現在臉上,輕輕地點頭。


    「是啊,哥哥的確提過那個名字。那麽,你知道那些家夥去哪兒了嗎?」


    「這……那些家夥在我們撤離迦帛爾時,不知不覺間就不見了。」


    男子撫摸下巴,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這麽說。


    「既然已經集結起來,就必須有始有終,所以我們也找過他們,但無論怎樣都找不到。雖然有人看到他們最後離開的身影,不過當時好像沒想那麽多,單純以為他們要去辦什麽事而已。後來就消失無蹤了。」


    「方向呢……像是往哪邊去了,完全不曉得嗎?」


    「聽說看起來是往貝姆去了。之後就不曉得了。因為之前也有人問過同樣的事,所以我們也盡量找過。」


    (這麽說就是北邊了?旅團的新據點也在北邊……)


    立刻如此聯想的傑澤特,差點錯過男子後半段的話。


    「抱歉,就這樣,但願幫得上忙。」


    「等一下,再告訴我一件事。之前也有人間過同樣的事嗎?問劄庫羅等人的去向?」


    「對啊,雖然不是一開始就提到那個名字。對方是問事情結束後,有沒有人集體消失。因為我隻想得到他們,於是就說了類似剛剛的話。」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來問的是怎樣的家夥?」


    「嗯,很久了……大概一、兩個月前吧,是個沒什麽特征的男人。」


    「為什麽問那種事?」


    「天曉得,感覺就像你這樣來找人什麽的……早就忘了。」


    (那家夥是什麽人?流落在外的前沙嵐旅團員嗎……?)


    雖然很在意,但是感覺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來。傑澤特向男子問出其他幾個跟劄庫羅一起行動的人的特征,在對方起無謂的好奇心前告辭了。


    分頭行動的其他同伴也得到內容雷同的情報。


    (跟劄庫羅一起行動的家夥大約有七、八個。一度聚集起來的人不可能又分散……這麽一來當然已經成色才對,就像沙礫那樣。)


    要一直視沙漠人民為敵的他們分散混進世間,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事。盡管傑澤特早就明白這點,還是不由得歎氣。


    (得在事情變得無法挽回以前,趕快找到他們才行。)


    抬起視線,塔拉斯伐爾鎮已近在眼前。


    想趕快告訴他們已經可以回來了,至於到時候要不要回來則是他們的自由…一


    讓沙嵐旅團完全成為過去的遺物。這是傑澤特在這個鎮上首要應該完成的大工程。


    (等一切完滿收拾以後就出發旅行


    。和拉比莎一起旅行,一麵尋找各奔東西的同伴。)


    一想到之前的約定,心情就稍微輕鬆一點。


    發現男子們在太陽升到天頂前返回,孩子們紛紛聚集了過來。


    「喔——咿,歡迎回來~~~~!」


    在他們心目中,目送及出迎大概也是玩耍的一環。他們嘻嘻哈哈地爭相大喊。眾多孩子揮手的模樣讓男子們的臉龐自然緩和了下來。


    「哈哈!這些小家夥永遠玩不膩……」


    「他們在喊歡迎回來哩,不用叫得那麽大聲也聽得見啦!」


    看他們難為情地搖手,孩子們表現得更熱烈。


    一進鎮內,孩子們果不其然纏著下了裏固的男子踴躍發問。


    「快說快說,你們最先聽到誰的聲音——?」


    「是我對吧!欸,是我對吧?欸!」


    「傑澤特哥哥,我做了刀的特訓!快來看快來看快來看!」


    「啊啊——好好好,待會兒再說。哥哥現在累了,再不休息就真的快死了。」


    「不會吧,哥哥快死了嗎?好厲害——!居然快死了!」


    「啊啊——對對對,好厲害……」


    小孩子天真無邪的反應為什麽會讓大人如此無力……傑澤特一邊這麽想一邊前往裏固的廄房。此時,一道實在很不天真無邪的說話聲刺進他的耳朵。


    「這也沒辦法,誰教傑澤特已經老了。因為年紀到了,所以動不動就喊累。」


    隻要無視內容就是惹人憐愛的少年嗓音。


    (出現了……)


    傑澤特盡管有些厭煩還是沉默地邁步前進,不料聲音的主人卻踩著踢踢躂躂的輕快腳步聲繞到他前麵。接近橙色的蓬鬆淺褐色發絲隨之搖曳、一雙鮮藍色的眼睛瞪著傑澤特、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的人,就是大約一個月前因為某些緣故住進這塔拉斯伐爾的十四歲少年·亞裏耶。


    優美的歌喉甚至能吸引水精靈的他不知為何很中意拉比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總是視傑澤特為眼中釘,動不動就找他麻煩。


    對傑澤特明明毫不留情地滿嘴毒舌,對其他人卻極盡裝乖之能事,不知道該不該說很難纏,總之是相當麻煩的對手。


    「什麽嘛,竟敢無視我的存在。你太狂妄了!」


    「你希望我理你嗎?也就是說我不在你很寂寞了。哦——」


    傑澤特以懶洋洋的態度勉為其難地回話,亞裏耶頓時浮現「嗄?」的表情。


    「你是笨蛋嗎?除了拉比莎的消息以外,我還會期待你什麽!那麽,結果怎樣?」


    亞裏耶雙手交叉環胸,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姿態問道。傑澤特一如往常地回盯著他。


    「什麽怎樣?」


    「你還問我。你看過了吧?」


    「……看過什麽?」


    「嗄?那還用說?就是拉比莎兒時玩伴的長相!」


    見亞裏耶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大叫,傑澤特的眉頭愈皺愈緊。


    「兒時玩伴?我為什麽非得看過那家夥的長相不可?」


    「你難道……不知道?」


    亞裏耶浮現赫然驚覺的表情,這次側眼打量起傑澤特。


    「哼——原來你不知道。可見拉比莎沒告訴你,哦——」


    「所以到底是怎樣?」


    「咦咦,想知道嗎?怎麽辦,要不要告訴你呢~」


    傑澤特以狐疑的眼神注視滿麵得意的亞裏耶後,從掛在裏固背上的袋子裏取出一把鹽,把那隻手固定在亞裏耶頭上,然後另一隻手用力拉扯韁繩。


    「可是誰教你對我的態度實在太沒禮貌了~可不能白白……嗚、嗚哇!」


    眼看突然轉頭的裏固一臉欣喜若狂的表情逼近這邊,亞裏耶少年嚇得縮頭。視野一角看得到裏固長長的舌頭快碰到自己頭頂地搖晃著。


    [插圖]


    「不趕快說,我就把這些鹽抹在你頭上。」


    「好、好啦,我知道了啦,快收起來!嗚哇——要滴下來了、要滴下來了,口水!」


    亞裏耶的腳被固定住,連逃都別想逃,立即就輕易鬆口了。


    「迦帛爾好像有拉比莎以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那些家夥都是男的!拉比莎可是笑咪咪地說很期待見麵,當然會在意吧!」


    「哈啊——?什麽嘛,原來是那種事……」


    傑澤特一臉興致全消的表情,放開亞裏耶,把沾到手的裏固唾液在裏固身上抹掉。


    「無聊,誰教她是那副德性。照那樣看來異性朋友比同性朋友多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麽好整以暇真的好嗎?他們真的很要好喔!非常非常要好喔!?」


    「那不是很好嗎?泛泛之交還是沒有比較好。」


    「要是因為那家夥的關係,拉比莎不回來了該怎麽辦!」


    「……你搞清楚,要是那樣那家夥一開始就不會來這裏了。」


    倒是你幹嘛那麽拚命煽動人——看傑澤特一臉受不了的表情,亞裏耶再次鼓起腮幫子。


    「……哼,是我太笨了,竟然期待你有秘密偵查的能力!」


    出書不遜的亞裏耶才剛不悅地別過臉去,但又立刻打起精神說:


    「不過嘛,也不用在意,畢竟像我這樣的美少年可不多見。」


    論長相和年紀絕對是我贏嘛,哼哼——聽到亞裏耶這麽嘀咕,傑澤特真的有點擔心起亞裏耶的將來。


    (如果她對你真的有興趣,不管怎樣都不會偏向迦帛爾好嗎!)


    對喔,拉比莎回迦帛爾了……傑澤特稍晚才重新再認清這一點。


    有種雖然自認心裏清楚,但是經過剛剛的對話終於認清事實。


    感覺很奇怪,因為他最近已經習慣一回來就有拉比莎在。


    「你幹嘛一臉陰沉?拉比莎不在很寂寞吧?」


    「笨蛋,那是你吧。」


    「是啊,我是很寂寞喔!所以等她回來以後,我要一直纏她,要她陪我。」


    亞裏耶發出裝乖時的甜膩嗓音這麽說道,眯起眼睛奸笑。


    「不過,傑澤特好像無所謂嘛。不坦率真的很吃虧呢—我學到一樣教訓了。」


    「隨便你怎麽說。」


    傑澤特要裏固進廄房,同時擺出趕人的動作,隻見亞裏耶交叉雙手背在頭後麵,乖乖地轉身離開了。看來他似乎不怎麽喜歡廄房彌漫的味道。


    「……真受不了,像蒼蠅一樣煩人。」


    已經先進廄房的同伴朝埋怨的傑澤特投以同情的視線,最近亞裏耶的裝乖已經多次被成年男子們識破。


    (區區幾天而已,哪會怎樣,又不是還沒獨立的小嬰兒。)


    傑澤特替自己乘坐的裏固卸下裝備,一邊喂飼料一邊刷理,同時發覺自己有點煩躁。在出遠門回來正疲勞時跟那個亞裏耶周旋,也難怪會厭煩。現在心靈需要大大地休息一番。


    (也對,既然這樣,等刷完毛以後就先睡個午覺……)


    思考之後要做什麽的傑澤特想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奇怪?」


    他不自覺喃喃自語,茫然地盯著半空中。


    (平常出遠門工作回來後,我都在做什麽……?)


    不可思議的是,頭腦再也想不到任何能夠歇口氣的消遺。


    (……對了,我記得這陣子有人做了新的骰子和棋子,可以小賭一下……不過,還是先睡午覺,之後再陪陪那些吵死人的小蘿卜頭……)


    傑澤特勉強動動想休息的腦袋思考了幾個點子,但無論選哪一個,感覺都差強人意,留下仿佛鈕扣扣錯般的異樣感。


    (……看來我累了。算了,


    今天就睡一整天好了。)


    反正明天起要跟前旅團員一同推動新工作,或許是身體要自己好好休養。


    傑澤特走出廄房漫步,每當看到他,鎮上的人就麵帶笑容打招呼。他一一順口回應的同時,還是感覺不對勁。


    「歡迎回來,傑澤特,要好好休息消除旅途勞頓喔。」


    「好,謝謝。」


    發自內心的問候。明明沒有任何不足才對,卻覺得少了什麽。


    傑澤特一路漫不經心地重複含糊回應,最後發現自己竟然來到辛姆辛姆廣場而停下腳步。


    「啊!我明明要回家,幹嘛還繞遠路……可惡,習慣一時改不掉。」


    傑澤特扶著頭,一把抓住頭巾。在建到一半的庭園中央,越過暫時搭蓋的柱子看得見辛姆辛姆小樹搖曳。


    (平常拉比莎總是站在那裏。)


    拉比莎從來不曾發覺傑澤特悄悄接近。她總是睜圓太陽色的眼睛轉頭,然後毫無防備地展露笑容。


    但是今天在那裏的當然隻有辛姆辛姆而已。


    「回家睡覺吧……」


    傑澤特喃喃自語,從辛姆辛姆轉開視線快步離去。幾乎所有居民都進入午覺時間,路上行人已經寥寥無幾。


    在強烈的太陽光照射下,鎮上仿佛急速石化般愈發安靜。這幅光景在今天顯得莫名乏味。


    (那家夥現在在做什麽呢……)


    傑澤特不經意看向西邊,思緒不自覺飄向地平線那頭的遙遠光景。


    *


    *


    *


    太陽通過天頂,日色終於開始西斜的迦帛爾午後。


    擁擠的住宅街巷弄盡頭,四方為牆壁厚實的建築物所環繞的死巷。睡完午覺的少年們聚集在這裏,努力提振精神念書。


    「沙漠的土壤,顏色與特性……說是這樣說啦——」


    一名少年銜著末端扁平、用蘆葦削成的筆,像是在鬧脾氣地說:


    「可是看不懂啦——!就算用文字這樣說明,沒親眼看到的話誰知道啊,」


    「那你就去看啊!吵死了!」


    「怎樣啦,你之前還不是吵說『受到雨滴刺激,打開棘狀閉合的葉片,在葉柄部分呈螺旋狀發芽』根本無法想像!」


    「怎樣,要打嗎?」


    「要打嗎,嗄?」


    「噫!你、你們兩個都冷靜下來……」


    看到驚慌得弄掉書本、過來勸架的少年當真臉色刷白,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重新坐下。


    「這、這樣不好啦,居然在薩允還沒來之前就已經開始打架……」


    「真受不了,你還是一樣開不起玩笑,卡賽姆。不會打起來啦。」


    「隻是透透氣而已!誰會為了這麽無聊的事情打架。」


    「是、是嗎?」見卡賽姆鬆了一口氣,其他同伴也朝卡賽姆投以受不了的視線。


    「話說薩允怎麽了?今天不來嗎?」


    「不是,好像是他爸要他去見習工作。應該等一下就來了。」


    「我記得那家夥家是不是代代都是市場監察士?那家夥應該也備受期待吧?」


    「要是誌在家業的話明明可以不必參加候補測驗的,他到底想怎樣?」


    「這就不知道了。以前是吵說要跟拉比莎一起當廄房管理人……」


    少年說到一半發現自己失言,嚇得趕緊閉嘴。


    「不妙……薩允還沒來對吧?」


    在場五名少年一齊看向死巷的出入口。


    接近正方形的狹小空間住宅圍繞,除了日正當中的時間以外都曬不到太陽。出入口隻有兩處,一是通往巷弄的狹窄通道,一是牆壁一角通往正麵飲水場、少年們的秘密洞穴。


    身體長大的他們已經無法再從這個秘密洞穴出入。他們的視線必然地集中在通往巷弄的正規通道。幸好沒看到人影。


    「好險~現在可不能在那家夥麵前提到拉比莎……」


    鬆了一口氣的少年之一靠著牆壁,深深吐氣時——


    「咦,你們說我怎樣?」


    ——從肩膀附近傳來說話聲。


    「哇啊!」


    在嚇得從牆邊跳開的他眼前,堵住秘密洞穴的泥磚喀咚作響地搖動,揚起沙塵掉了下來。從後麵探出臉來的是……


    「拉比莎!?」


    「嘿嘿,大家果然都在這裏念書!」


    拉比莎從洞後麵探出灰撲撲的臉,笑咪咪地這麽說完後就打了一個噴嚏。


    「嗚嗚,這個洞穴還是一樣充滿灰塵。因為覺得很懷念就鑽進來了。」


    「你……你來幹嘛啦?」


    「哎呀!還說那種話嗎?虧我還以為事情差不多該過去了。」


    這群少年來回看著通往巷弄的通道與拉比莎,不知為何慌了手腳。拉比莎瞥了他們一眼,逕自維持趴著的姿勢,開始拖著身體準備從洞穴鑽出來。


    「嗯、已經太窄了嗎?唷!暍!」


    「哇——!你想過來嗎!?」


    「那還用說。為什麽我非得一直卡在這種地方不可?」


    就在她表情不解地抬頭看其中一名同伴時,姿勢不小心歪掉了。


    「……咦?」


    她皺起眉頭,手撐著牆壁使力半晌。


    「拔、拔不出來……」


    拉比莎環視啞口無言地俯視自己的少年們,浮現僵硬的笑容伸出手。


    「別站著看,能不能拉我一把?」


    「你是白癡嗎——!!」


    盡管不小心全力吐槽,少年們還是紛紛靠過來,倉皇救援拉比莎。


    「也沒辦法倒退嗎?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卡住了?」


    「我來拉,你來把手插進去擴大空隙。」


    「倒是你好歹也記住出口是最窄的部分好嗎?笨蛋!」


    多虧他們的努力,拉比莎的身體漸漸動了起來。


    「好耶,一口氣拉出來!」


    「啊,等一下。褲子要——」


    「幫幫幫幫她按住,卡賽姆!!」


    等到拉比莎順利鑽出來時,所有人都上氣不接下氣,癱倒在地上。


    「真是的,你還是一樣愛製造麻煩!」


    「啊哈哈,抱歉抱歉!謝謝大家!我差點就要變成人幹了!」


    拉比莎摸摸不小心擦傷的腰部,爽朗地一笑置之。衣服和頭巾也都皺掉、沾滿灰塵,變得慘不忍睹,卻顯得非常開心。


    「好久沒來了~之前我就決定回到迦帛爾以後絕對要來這裏。因為這裏是跟大家一起聚會玩耍、充滿回憶的地方!」


    她仰望著切割成周圍建築物形狀的藍天,眯起眼睛這麽說。


    看拉比莎歡喜的樣子,少年們全都一副傷腦筋的表情互使眼色。那是仿佛無法決定該采取什麽態度,卻又隱約覺得「真沒辦法」的眼神。


    「……真是的,就說了不要來妨礙我們念書!」


    其中一人這麽說完,拿起拋在地上的文具後,大家紛紛「就是說啊」,撿起各自念書用的文具回到原本的位置。口氣雖然冷淡,不過總覺得話中與其說是帶著敵意更像是親昵,於是拉比莎又稍微開心起來。


    「現在讀到哪邊?」


    拉比莎越過其中一人的肩膀探頭窺看書本內容,隻見對方盡管驚愕還是照實回答她:


    「土的部分。就是不同顏色有不同特性那段。可是我隻看過迦帛爾周圍白白的地麵,老實說根本讀不進去。」


    「土嗎?沒看過的確是不會知道,原來土有那麽多種顏色。我看到黃沙漠的黃沙時也嚇了一跳,因為比想像中遺要黃很多。」


    「黃沙漠?你竟然去過黃沙漠!?」


    「咦,我沒說嗎?我去過了喔,在使者之旅的時候。」


    拉比莎知道其他少年也對兩人的對話起了興趣,開始豎起耳朵。


    話說使者之旅結束後因為許多事忙得人仰馬翻,根本沒空告訴他們——拉比莎想起這件事,笑咪咪地環視眾人娓娓道來。


    「真的就跟傳聞一樣。已經不隻是熱的程度,水分會從全身跑掉。據說是因為不像迦帛爾一樣充滿綠意,也缺乏水脈,所以才會變成那種氣候。雖然老實說當時差點死掉,不過如今回想起來,黃色的沙相當漂亮。雖然塔拉斯伐爾也是黃色的大地,不過顏色有點不一樣。對了對了,參考書裏麵提到的怪樹真的有……」


    腦海浮現自己看過的風景,拉比莎將迦帛爾看不到的見聞,像是土的顏色或植物的形狀、動物巢穴的位置一一告訴大家。


    雨後,一齊萌芽的花草散發的濃鬱生命香氣。


    在無水的沙漠迎接黎明的昆蟲,拚命收集自己身上的露珠的模樣。


    喜好生長在貧瘠黃色大地的多棘灌木,與喜好在那下麵築巢的沙鼠之間不可思議的關係。還有東方外沙漠的土是紅色……


    一回過神來,大家已經一起專心地看參考書了。


    「啊,你剛剛說的漩渦狀枝條就是指這個嗎?」


    「啊——或許是!現在想想就是這個沒錯,我之前都沒發現說。」


    「歟,你有沒有看過這個棘狀封閉的葉片?畫出來給我看一下。」


    「拉比莎,那個,待會兒再告訴我也沒關係;這個,你有沒有看過這個?」


    「啊,那大概是那個,我在曼納市場看過人家以幹燥的狀態販賣……」


    「噗哈哈哈哈哈!這是什麽!椰棗妖怪嗎?」


    「拉比莎,你真不會畫畫!」


    「什麽?不是,真的是這種形狀!然後從這邊發芽……」


    「噗哇哈哈哈哈哈!眼睛!妖怪長眼睛了!」


    「不、不許笑——!」


    不知不覺間,大家都恢複了笑容。


    眾人笑得捧著肚子互拍肩膀,揮拳相互逗弄,瞬間縮短彼此的距離,近得伸手就能互相碰觸。


    因為沉浸在這樣令人懷念又快樂的氣氛裏,所以有段時間沒有半個人發覺——


    ——不知何時薩允已經出現在死巷的出入口,杵在原地看著這邊。


    第一個發覺的人,是笑得圓眼睛幾乎掉下眼淚的卡賽姆。


    「啊哈哈,拉比莎,你還是一樣奇……嗯咳!唔咳、唔咳!」


    「你怎麽了?卡賽姆,幹嘛發出奇怪的——唔!咳咳!你、你來啦,薩允……」


    場麵氣氛頓時緊繃,眾人一齊看向背對通道站立的薩允。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就待在那裏了。隻見薩允麵無表情地依序看過少年的臉,最後目光停留在他們正中間的拉比莎身上。然後開口了:


    「拉比莎,跟我過來一下。」


    安靜的語調,靜得少年們甚至屏住呼吸聲。


    拉比莎驚訝於場麵氣氛完全變樣,轉頭環視周圍的少年後,有些生氣地嘟著嘴看薩允。


    「怎樣啦?你明明晚到了,憑什麽擺架子指使我。既然有事就自己……」


    「拉、拉比莎,你還是乖乖跟他過去比較好,我說真的。」


    「那家夥既不高興又安靜,天要下紅雨了!好可怕——」


    看同伴們真的都刷白了臉,拉比莎心想「是嗎?」,便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


    從薩允的麵無表情的確感受得到類似憤怒的情緒。那麽考慮到薩允是老大的話,少年們會畏懼也是當然的,但是拉比莎不怕。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不過要是以為什麽事都能隨他的意思就大錯特錯了!要是敢揍我的話就揍回去!)


    小時候,一意孤行的薩允和堅持己見的拉比莎經常打架。戰鬥結果通常是不分上下。盡管如此,兩個人還是馬上就和好,無論何時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拉比莎一點也不怕。


    「怎樣?薩允,我已經照你的話過來了。」


    拉比莎仰望著不知何時已經長得相當高的兒時玩伴,稍微歪著頭問道。


    薩允大概是注意到拉比莎的臉及衣服沾滿沙塵,變得有點髒。隻見他疑惑地微微皺起臉,接著動手了。


    (要出招了嗎?)


    拉比莎立刻有所防備,但薩允的行動跟預想完全不一樣。


    他不僅沒揍人,反而以輕得猶如溫柔的力道抓住拉比莎的肩膀,動作極其自然地交換了兩人的位置。


    (咦……?)


    等驚訝的拉比莎發覺時,薩允已經背對死巷了。換句話說就是拉比莎形同被趕出同伴聚集的空間。


    「為……為什麽?你在做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拉比莎,你別再來這裏了。」


    麵對慌了手腳的拉比莎,薩允依然以安靜的聲音宣告:


    「這裏已經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你在說什麽……這種事憑什麽由你決定!」


    就算拉比莎瞠大眼睛抓住他的衣服逼問,薩允還是不為所動。沒有表情的鳶色眼睛俯視拉比莎。


    覺得不甘心的拉比莎狠狠地瞪他的眼睛,粗聲粗氣起來。


    「你這陣子到底是怎樣!要是對我還有什麽不滿盡管說出來。我不也是一直跟大家一起玩的同伴嗎?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


    「以往是這樣沒錯,但是現在已經不行了。我們跟你不一樣。」


    「你倒是說說看哪裏不一樣!像剛剛我也跟大家一起開心地聊天喔,這你要怎麽……」


    話說到一半,一個念頭赫然閃過腦海,拉比莎將之說出來:


    「啊,難道是因為我離開了迦帛爾嗎?已經不住在這裏了,所以才……」


    「……拉比莎,你是穿過秘密洞穴進來的吧?渾身髒兮兮的喔。」


    薩允短歎一口氣,終於稍微改變表情說話了。就像是在勸講不聽的小孩子一樣,那種嫌麻煩的口氣。


    「洞穴裏麵會髒是當然的。我們已經不用那個了,因為鑽不過去。」


    「那跟我現在的問題有什麽關係……」


    「肩膀呢,會卡住。不是出口太窄出不來,而是進不去。」


    薩允雙手環胸,微微側身,以下巴示意那些緊張得猛吞口水關注他們的少年。


    「就連年紀最小的那個矮冬瓜都這樣了。你懂嗎?」


    「你問我懂不懂……原、原來是那樣嗎?我是鑽得進去……」


    拉比莎總覺得話題的方向很奇怪,皺起眉頭支吾起來。


    「這、這個嘛,我的年紀是比他大沒錯……不過誰教我的個子最小,這是當然……」


    「不是當然。那是因為拉比莎,你是女生。」


    有一瞬間,拉比莎無法理解他話裏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嗄……?」


    她張大嘴巴呆住後,再也接不了下一句話。


    「我們是男生,所以你別再來這裏了。懂了嗎?」


    她完全不懂。


    自己是女生,其他同伴是男生,那又怎樣?


    「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是怎樣……?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了嗎?」


    眼看事情發展跟當初的預想截然不同,拉比莎不自覺發出怯懦的聲音。


    「雖然我是女生,可是薩允不是說過,要是有人因為這樣就要排擠我、把我趕出死巷的話,就要替我教訓他嗎?所以我才能加入大家成為夥伴的。比起跟女孩子玩,這邊比較開心。惡作劇、比賽騎裏固……」


    拉比莎說得愈來愈激動,但薩允的表情絲毫


    沒變地搖頭。


    「那是小時候吧,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拜托你稍微理解一下。」


    「哪裏……哪裏不可能了!」


    薩允搬出就算努力也莫可奈何的理由當擋箭牌,要趕她走。


    冒出這個念頭的拉比莎感到更加懊惱,突然抓住他的手。


    「要找藉口就找個更好一點的!這樣我根本不懂!」


    「——不懂?」


    薩允忽然發出低一截的嗓音,然後輕而易舉地揮開拉比莎的手。因此站不穩的拉比莎反被薩允抓住兩隻手腕,抵在背後的牆壁上。


    [插圖]


    「你做什麽!」


    「既然你不懂,我就告訴你。你試著掙脫看看。」


    拉比莎瞪了薩允一眼,使出渾身的力氣試圖彈開他。


    但,紋風不動。


    (奇怪?)


    拉比莎猜想是不是時機不對,扭動身體再試一次。然而結果一樣。


    (為什麽……?)


    以前打打鬧鬧時,曾經好幾次演變成類似的狀況。當時應該更順利才對。然而這次卻跟平常不一樣。


    手被用力往上拉,手腕被迫重疊在自己頭上。


    「單手。」


    薩允一臉綽綽有餘、若無其事的表情,秀出空著的左手給拉比莎看。


    「……可惡!」


    拉比莎幹脆豁出去胡亂掙紮,但沒用。如今她才不得不體認到體格和力氣都相差太遠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之前完全沒發覺。


    「懂了嗎?」


    薩允迅速彎身,配合拉比莎的眼睛位置。被人近距離湊近眼睛盯著看,拉比莎繃緊身體,反射性地瞠大眼睛。


    「這樣你還不懂的話……」


    薩允伸出空著的手,稍微碰到拉比莎下巴的那一瞬間——


    「別開……玩笑了!!」


    奮力甩向前方的頭,砰一聲直接命中他的下顎。


    「嘎!」


    意想不到的攻擊讓薩允不小心鬆開手,拉比莎一溜煙地逃脫。


    「你……!」


    「這下我懂了,薩允!你是因為我騎裏固贏過你就跑了,才說那種話的吧,你這心胸狹窄的混蛋!輸不起——!」


    拉比莎保持距離以免又被抓住,一邊慢慢地倒退,一邊伸長食指比著薩允,撂下這些話。


    「這次我也成功逃脫了,所以是我贏了!是我贏喔!」


    她一說完就逃也似地離開死巷,頭也不回地一路跑到大道來。


    (可惡……可惡可惡!)


    很少出口的痛罵在心裏回蕩。


    她很不甘心。


    憑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甩開薩允的手。比起領悟這點——


    薩允很可怕。那時曾有一瞬間冒出的這個念頭更加令她——


    ——這樣的自己令她非常不甘心,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無論如何無法平靜、不知為何感到不安,於是拉比莎直接造訪哥哥位於聖園的房間。


    盡管對拉比莎突如其來的訪問感到驚訝,哈迪克還是馬上停止工作,替她泡了杯香氣甘甜的茶。因為哈迪克當下就判斷,既然拉比莎明知道他在工作卻還是過來,大概是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


    像現在拉比莎臉上,就看不到平常毫無陰霾的笑容。


    「要是發生了什麽事就說來聽聽,拉比莎。如果能對我說的話。」


    「嗯……」


    哥哥溫柔提出的話語和茶的甜香,稍稍舒緩了拉比莎慌亂的心。


    但是,她卻找不到想說的話或想問的問題。現在想想,自己來找哥哥並不是為了找人商量,大概是為了確認某些不變的事物。


    「呼——」隻見拉比莎吐了一口氣,臉頰貼住桌子,看著別的方向小聲說:


    「哥哥……」


    「嗯?」


    哈迪克的聲音始終溫柔至極、洋溢慈愛,這一切明明沒變……


    「……男女是什麽呢?」


    「噗!」


    在茫然盯著半空中的拉比莎頭部後方,哈迪克噴茶了。


    「拉、拉比莎!?什麽事、到底發生什麽事……你跟誰在哪裏、何時做了什麽!」


    拉比莎心不在焉地聽著哥哥倉皇失措愈來愈尖的聲音,「呼……」再吐了一口氣。


    「真搞不懂……為什麽不能像以前那樣呢……」


    「不、不方便告訴我的話就去找艾雪、找艾雪談就好!」


    「好不甘心喔……」


    腦海裏浮現薩允——不知為何還有傑澤特的身影。


    當她逃不掉,知道力氣拚不贏,被近距離湊近眼睛看臉,不禁覺得薩允很可怕時,不知道為什麽,拉比莎頓時想起傑澤特的身影。


    (如果是傑澤特的話……)


    會救我?不會做這種事?拉比莎不記得具體想了些什麽。隻是單純強烈地感覺到,希望此刻他能在場。


    拉比莎第三度歎氣,一邊閉上眼睛,一邊半下意識地在心裏喃喃自語。


    ——傑澤特現在怎樣了?


    *


    *


    *


    自從跟薩允鬧得不愉快以後,拉比莎就再也無法去死巷了。


    畢竟跟其他少年沒好好說一聲就分開了,所以她是有意再去見他們,但是身體就是不聽指揮。總覺得要是因為自己給其他同伴添麻煩的話也很過意不去,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薩允碰麵。


    (虧我們本來是最好的朋友……」


    拉比莎踢開路旁的小石子,無精打采地邊走邊落寞地沉思。


    唯獨這次跟普通的吵架不一樣,總覺得這不是單純見麵就能和好如初的問題。拉比莎完全不曉得這種時候應該怎麽做才好。


    (……虧我難得出來透透氣,這樣怎麽行嘛!真是的,都是那家夥的錯。)


    就在她刻意擺出生悶氣的表情,半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開始張望四周思考接下來要去哪兒時——


    「拉比莎!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突然有聲音從背後叫住她。她把手插進內袋一轉頭,隻見胖嘟嘟的少年一邊擦汗一邊匆匆跑過來。


    「這不是卡賽姆嗎?你在找我嗎?」


    「對,這幾天一直在找你,因為我後來一直很在意。」


    卡賽姆追上拉比莎,弓著背調整呼吸半晌後,浮現笑咪咪的表情示意拉比莎到附近的茶館。


    「要不要邊喝邊講?我請客。」


    茶館隔壁搭了椰棗枝葉編成的遮陽蓬,下麵鋪了梅烏毛編成的簡樸地毯,客人可以在這裏喝茶聊天。兩人接過裝滿茶的茶海與小杯子、糖蜜,也在其中一角坐下。


    卡賽姆高高拎起茶海在小杯內注滿茶,同時開口:


    「之前真是對不起,我們大家都沒辦法阻止薩允。」


    「喔……沒關係,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平常的吵架。」


    拉比莎這麽說道,然後依照第一杯的禮儀一飲而盡。在旁人看來,比起不知為何跪坐在一旁忙著倒茶的卡賽姆,立起一腿盤坐、慢條斯理飲茶的拉比莎有時還更像男生,實在很不可思議。


    「不過,這樣不是有點窩囊嗎?大家居然都那麽怕薩允。雖然那家夥是老大沒錯,可是以前應該是更對等的關係才對。」


    「唔嗯……這部分的原委有點複雜,我們也不是一味怕他而已。雖然薩允的確連對同伴都毫不留情,拳頭也很強、很恐怖。」


    卡賽姆搔搔臉頰,有些懦弱地哈哈笑。


    「可是,他其實是很好的人。現在由於一點煩心的事,變得暴躁易怒。我們因為知道那點就更不敢說話……」


    「


    煩心的事?」


    「嗯,那個……其實要是講了,才真的會挨薩允罵。」


    看來卡賽姆就是為了講這件會挨罵的事才來見她的。他神經質地反覆眨眼後,終於苦惱地開口了:


    「起初我們見到拉比莎時,所有人對你的態度都很冷淡對吧,那其實是薩允提議那麽做的。他說要是拉比莎回來了,一開始要對她冷淡到底。我以為那是平常的惡作劇,所以也當場讚成了。」


    「什麽!?真惡劣,居然商量那種事!」


    「啊哈哈,抱歉抱歉。可是拉比莎你也不對,居然不跟我們商量一聲就決定離開迦帛爾。誰教你那麽輕易就走掉了嘛。」


    麵對卡賽姆落寞的笑容,拉比莎不禁語塞。


    「你自己也說過,我們是一直一起玩的同伴吧?然而,你卻不商量一聲就下了那種決定,雖然沒說出口,但是大家都相當寂寞喔。希望你好歹通知一聲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尤其是薩允跟你最好,大家都知道打擊最大的人是他。」


    經卡賽姆這麽一說的確沒錯……拉比莎當初打算離開迦帛爾去塔拉斯伐爾這件事,沒有跟任何同伴商量過。因為拉比莎早已堅定決心,根本不需要跟別人商量。而且結束使者之旅回來後忙東忙西的,也沒空跟他們慢慢聊。然後就這麽匆匆忙忙地從迦帛爾出發了。


    「所以薩允覺得不是滋味嗎?然後像那樣刁難人……」


    「這個嘛,最簡單地說就是那樣沒錯。」


    卡賽姆猶豫半晌後,戰戰兢兢地再度開口:


    「薩允之前擔心死你了。你也知道,使者之旅啟程前一天盜賊前來襲擊……傷亡慘重對吧?因為你在混亂中消失了,所以大家猜想你該不會是死在盜賊手下……當然我們所有人都很擔心你,不過薩允當時慌亂的樣子真的很誇張。」


    大概是想起當時的情形,慈眉善目的卡賽姆蹙眉。


    「他非常自責,怪自己為什麽沒有馬上趕到拉比莎身邊。後悔當初要是別管什麽使者之旅的規矩,去救拉比莎一起出發就好了。真的是讓旁人看了都心痛……直到你平安歸來以前,薩允不曾笑過半次。」


    「原來,有這回事……?」


    拉比莎忘了一飲而盡,睜圓眼睛。


    她想都沒想到薩允居然這麽擔心她。拉比莎當然知道自己平安無事,所以擔心的反而是故鄉的人……


    「可是,你啊,若無其事地回來就匆匆忙忙地準備,又馬上走掉了。我們可是有好一陣子都不敢直視薩允呢!」


    (的、的確沒錯……)


    經他這麽一說,拉比莎第一次想像到薩允的立場,感到冷汗直流。


    擔心得失去笑容的家夥才剛活蹦亂跳地回來,卻連跟應該是最要好的自己商量一聲都沒有就馬上離開了;之後,某一天又突然出現,要求自己擺出一如往昔的態度……


    這樣當然會想發火吧!


    (我這個人真是……怎麽會這麽沒神經……)


    看拉比莎手撐著地毯頹喪起來,卡賽姆慌忙說:


    「哎呀、好了好了,話雖這麽說,不過大家都知道最辛苦的人是你!隻是想鬧鬧脾氣而已。沒想到卻演變成考試落榜就要歸還見習身分。真的很對不起,我們已經在反省了。」


    「沒有啦,那是……我自己決定的事,卡賽姆你們不需要內疚。」


    「可是……」


    「沒關係。要是不做到那樣,我肯定跟大家一樣無心念書。」


    拉比莎這麽斷言,朝卡賽姆微微一笑要他放心。隻見卡賽姆眨了眨圓滾滾的眼,有些臉紅地低下頭。


    「拉比莎,你……前一陣子,隔了很久再次見麵時就覺得,你好像有點變了。」


    「咦?我嗎?」


    「嗯,該怎麽說……變得比較有女孩味,變可愛了。」


    「咦咦?你在胡說什麽,這種取笑方式很詐喔!」


    拉比莎想要笑笑帶過,但卡賽姆卻很認真。


    「或許是因為隔了很久才見麵的關係,突然就覺得,啊啊,對喔,拉比莎是女生。我猜大家都這麽想。平常講話的時候偶爾會忘記,不過像現在這樣一笑起來……嗯,就會突然想起這件事。」


    看著卡賽姆害羞地搔著臉頰這麽說,拉比莎內心猛烈湧現了成團不安的感情。該不會連卡賽姆都——


    「就算這樣,你也要說我們已經不是同伴了嗎?像薩允那樣?」


    卡賽姆愣怔地看著繃緊臉的拉比莎,慌張地搖手否定。


    「不、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那個……」


    他嗚嗚啊啊地倒茶填補對話的空檔,下定決心奮力抬起頭。


    「一度覺得以後再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相處了。就算你纏著頭巾,也沒辦法再把你當成男生。我們是最近才發覺這點的。不過,最早這麽覺得的人是薩允,他在比我們更早之前就發覺了。所以他才會說那種話,拉比莎!」


    大概是終於說到話題的核心,隻見卡賽姆探身握緊拳頭,語氣急切地強調。


    「薩允他不是要刁難你才說那種話的……!」


    「好、好了,我知道了,別噴口水!真是的,卡賽姆你人真的很好。」


    拉比莎驚訝之餘,照自己的方式解讀卡賽姆想說的話,不自覺流露出傷腦筋的微笑。


    (卡賽姆是來緩頰的,以免我錯怪薩允。)


    每次同伴起爭執,盡管畏縮還是會居中調停的卡賽姆是愛好和平、溫和善良的少年。拉比莎認為這是他不輸給任何人的優點。


    「我知道啦,薩允其實是不錯的家夥,哪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討厭他。隻是現在見麵還是有點難堪罷了。」


    「真、真的嗎?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拉比莎。」


    她朝鬆了一口氣的卡賽姆點頭。拉比莎確認太陽的位置,這個時間天色還很亮,不算傍晚,不過日頭已經西斜。


    「差不多該回去了,我跟人家約好了。」


    拉比莎把茶一飲而盡,站起來伸展雙腿。待會兒約西卜要來幫拉比莎看進度。約西卜可是趁工作之餘特地為她擠出時間的,要是遲到就太對不起約西卜了。


    「距離測驗就剩一星期了,卡賽姆你們也在做最後衝剃吧?本家都要加油喔!」


    拉比莎留下一句「謝謝你請我喝茶」便邁步離開,卡賽姆以祈禱般的語氣對著她的背影說: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就好好替薩允想想喔,拉比莎。拜托你了!」


    「那當然。我會挑個時間找他比賽騎裏固的,那跟扭成一團的打架不一樣,跟性別也無關。這麽一來馬上就會和好了!」


    「是啊,那樣就勢均力敵……咦,比賽騎裏固?」


    卡賽姆本來要大力讚同,半途立刻歪著頭發覺不對。


    「等一下,拉比莎,好像有哪裏不對,我想說的是……」


    但是,拉比莎已經混進人群,到了聲音達不到的地方去。


    「……她、她真的明白嗎……?」


    望著人群,卡賽姆感到一抹不安。


    「——聽說你最近常常無故佯稱透氣,到市場上遛達是吧?」


    「唔!你怎麽會知道!?」


    照約定時間現身的約西卜一看到拉比莎,立刻鐵口直斷說中了她平日的作為。


    「而且有時會跟陌生的少女在一起……八成就是那位房客小姐吧?」


    「唔唔!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詳細?」


    「我可是有一對深藏不露的大耳朵,以及一雙千裏眼喔。」


    「哼哼!」約西卜發出爽快的笑聲,不過立刻恢複嚴肅的表情。


    「先撇開玩笑不談,我想說的是隨時都有人


    看著你,拉比莎。你好像還沒有自覺的樣子,我就趁這個機會說清楚。你光是擔任辛姆辛姆使者這點就已經夠引人注目了,雖然對外刻意模糊真相,不過知道日前暴動時就是你使喚風之魔物當然大有人在,再加上你那頭罕見的發色。迦帛爾的人大多都很自製,因此表現得不露骨,但並不代表大家沒有好奇心。」


    「咦,原來我這麽出名嗎?比被譽為英雄的哥哥還出名?」


    「如今已經可以這麽說了,所以更需小心一點。」


    深綠色的眼眸直視拉比莎,約西卜斟酌話語開口了:


    「適時透氣很重要,我不會禁止你去市場。隻不過你要更有自覺一點,記得隨時有人看著你。如果可以的話,那頭閃亮的頭發應該要剪掉,不然就塞進頭巾裏紮好。」


    「頭發?意思是……盡量不要太顯眼?」


    「就是這麽回事。現在迦帛爾麵臨巨大的變化,我想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歡迎這個現象。哈迪克應該也說過才對。」


    「……嗯,這我知道。」


    慶幸能夠避開武力衝突的人固然很多,但背後也同樣存在反對的聲音,懊惱為什麽那麽輕易就認罪——跟傑澤特臨走前對話時,也曾想起哈迪克這句話。拉比莎認為的確是這樣。


    「無論好壞,你的存在都難保不會刺激到那些人複雜的心理。畢竟事關聖園,而且又是這個時期。所有人都已經隱約察覺辛姆辛姆使者和這次暴動事件有關,想必也有人胡亂穿鑿附會。假使那種想法是出於無害的情緒倒還好,但萬一不是呢……你明白我說的話吧?」


    「嗯,我想我明白。」


    拉比莎整理過想法以後,慎重地點頭。


    或許有些人會因為拉比莎太招搖使得情緒受到刺激,引發無謂的爭端。


    結果可能會傷害到拉比莎自己——無論是物理上或精神上。


    雖然講法不一樣,不過約西卜擔心的事跟傑澤特很類似。


    「不過,約西卜,我覺得迦帛爾並不像你說的那麽混亂。」


    在迦帛爾待了超過一個星期後,拉比莎抱持這樣的印象。


    自衛團員及外來者可以自由進出後,氣氛的確是改變了。但是,居民本身的感覺似乎沒有太大變化。


    「我之前也這麽認為。居民意外地似乎很冷靜。依我猜想,會不會是迦帛爾人和平慣了,不曉得怎麽引起混亂。」


    「咦?這也太扯了!」


    「不,我倒覺得意外地切中核心。就像沙嵐旅團襲擊時,幾乎所有居民都不逃跑,而是關在家裏麵不動。『聖地沒事的』、『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這種神話可是根深柢固的。我也多少有這種想法。」


    「這個嘛……嗯,我也的確有。」


    在使者之旅途中,拉比莎體認到自己太高估迦帛爾了。


    而且,她認為,假使自己一直住在迦帛爾沒離開的話,現在麵對快速的變化會表示意見嗎?恐怕不會。肯定隻會默默觀望,隻顧著保護自己的生活。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因為這次的事態受到強烈打擊。但是,他們並沒有引發混亂,似乎是多虧了稱為『占星之徒』的集團。」


    拉比莎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那個名字,驚訝地抬頭看著約西卜。


    「占星之徒?就是黎度的……」


    「對。就我所知,似乎是自古延續至今的宗教團體。精通星辰的推移及精靈的知識,對世界有一套獨特的見解。他們的教義似乎有助於讓人心恢複平靜。看來他們似乎就是為了擔負這個角色而來到迦帛爾的。」


    「可是黎度說過他們其實不是宗教之類的話。」


    「是嗎?總之,不管怎麽說,教人和平是很有幫助的……所以,正因為這個時期很微妙,所以請你小心行動。拉比莎,聽懂了嗎?」


    「是——我會盡量小心。」


    雖然我覺得不要緊……拉比莎在心裏補上這句話,又慌忙搖頭。


    因為她冷不防想到,這種想法或許也是高估了迦帛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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