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彼方,在跨越彩虹的另一端,“幸福”就在那裏——


    踩著腳下的沙礫,她牽著弟弟一步一步往無人的深山裏走去。


    (……“幸福”?)


    她撇了撇嘴。不知道是誰這麽說過,但不論是誰,那個人一定早已心知肚明,明白自己根本到不了山的彼方,無法跨越到彩虹的另一端。


    明白自己這悲慘的命運,永遠都不可能改變。


    她拉著弟弟的手,或時而將弟弟背在背上,走進不成路的小徑,心無旁騖地朝山裏去。早晨才穿上的巫女服早已破破爛爛並沾滿了泥濘,讓人不忍目睹。因為沒穿襪子,隻赤腳套上了草鞋,所以那雙腳滿是傷痕,好幾個早已破裂的水泡滲出血水,喉嚨也幹渴不已。有生以來,她從未如此長途跋涉過。


    ……不知不覺中,起霧了。


    從山裏傳出微弱但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那與清脆的鳥啼大相逕庭,是一種動物們屏氣凝神發出的氣息,周遭陷入暴風雨前的寧靜——她感覺到那裏有著什麽。無數的眼睛、氣息、從四麵八方窺視著年幼的姐弟倆——她也感覺到這一點了。


    繼續牽著年幼的弟弟走在霧中,直到幾乎失去意識——手臂與腳都失去知覺,也失去了時間感。就在此時,簡直就像誰為他們開出一條路似的,周遭的霧突然散開了。


    其後出現的事物令她用力睜大了雙眼,忘記了呼吸。


    映入眼簾的,是一棵高聳參天的巨大槐樹。


    巨大的樹幹大概得有五個大人伸長了手臂才能勉強環抱,抬頭看卻怎麽也看不到樹的頂端,讓人不禁懷疑,這棵樹是不是從開天辟地時就已經存在。最重要的,是這棵槐樹充滿了某種無可言喻的什麽,那既是可怕的,也是神聖的。她甚至沒發現在那壓倒性的威嚴下,自己除了呆若木雞外做不出任何反應。就連出生至今不曾為什麽動過心的弟弟,也眨著眼睛仰望著樹。


    那棵槐樹是傳聞中立於黃泉邊界,通往天界的第一扇門。


    起初由於槐樹太過高大,所以沒有注意到從樹下汩汩湧出的泉水,以及旁邊一座仿佛遭到遺棄般孤立在那裏的古舊小廟。那是隻容人稍微彎身一拜的簡樸小廟,但或許是受到槐樹的庇護,並沒有被風雨摧殘的跡象。


    她背著弟弟,拖著腳步靠近泉水,先跪下對小廟拜了一拜,然後又對泉水如此行禮。


    “神聖的山神與泉水之神啊……請容許我們在此一歇。”


    先讓弟弟喝點水,再用以山泉沾濕的布將臉孔與手腳擦幹淨,整理一頭亂發與襤褸的衣衫。在她做著這些事情時,弟弟隻是在一旁不斷眨著眼。


    太陽漸漸西下,將周圍染成一片黃金色,現在究竟是哪一天的黃昏呢?帶著弟弟逃出來是在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嗎?在大霧裏,似乎走了好多天。


    不管是隻經過一天,還是經過了數日,唯一可確定的就是——追兵仍在身後。


    父親一定認為女兒已經逃到“外麵”去了吧?


    (……隻要逃到“外麵”,我也能擁有其他世界,也能開創新的命運吧?)


    山的彼方,在跨越彩虹的另一端,“幸福”就在那裏——真能像這句話說的一樣嗎?


    落日在她全身上下染出了深紅色,她閉上雙眼,輕輕地笑了。轉過身子,逃離出生成長的宮殿與族人的她,回到弟弟身邊。


    將瘦小的弟弟抱在雙膝之間,優雅的在泉水邊順勢坐下。


    “……走了這麽多路,你也累了吧?抱歉啊,璃櫻,今天沒辦法拉二胡了,不過,我可以唱很多歌給你聽,所以你就原諒我吧。”


    她如此低語之後,便在弟弟耳邊唱起了搖籃曲。弟弟璃櫻隻是眨著眼睛,臉上露出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是否真的聽進了耳裏。即使如此,她還是繼續唱了一曲又一曲。


    太陽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緩緩西沉了。而就在那巨大太陽完全消失的時候……


    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界,槐樹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搖晃了起來,泉水也搖曳生波。


    那是一陣仿佛世界改變般的聲音。然而,她卻不為所動的抱著弟弟,繼續溫柔地唱歌。


    黃昏——乃是封魔之時。


    某處傳來羽翼拍動的聲音,一隻羽毛如同暗夜一般通體漆黑的大烏鴉,在槐樹的枝頭停駐下來,它看起來似乎有三隻腳,但應該是錯覺吧?


    微暗的天色當中,一名男子忽然現身於姐弟麵前,他有著波浪般的炭色卷發,全身上下是一襲黑衣,那仿佛能看盡永恒虛無的深黑色雙眸之中,不帶一絲溫柔。


    簡直像是夜之王者般的男人。但麵對著他的小姑娘仍絲毫不驚,隻是不動聲色地停止歌唱,對他行了跪拜的敬禮。


    “……請原諒我們擅闖您的禁地。黃昏之門的王,專司黑暗的山穀神君……”


    聽到瑠花低聲說出那一長串的稱號,男人略感意外地緩緩眨了眨眼,苦笑起來。


    “……這還真是令人吃驚啊,沒想到久違幾千年後,還能遇見說出這個稱號,而不是稱呼我‘黑仙’的人。”


    男人伸出冰冷的指尖,托起瑠花清瘦的下巴。


    “小丫頭,你為何來這裏?若說是為了逃離父親與命運,那麽方向完全相反吧?”


    “……我並非為了逃離才選擇出走的。”


    “打從一出生就受到父親憎惡的小丫頭啊,任何人都不喜愛的小丫頭啊!即使如此,你仍不恨你的父親,而選擇死在這裏嗎?和你那人偶般的弟弟一起?”


    璃櫻炭黑色的眼眸輕輕眨動了一下,瑠花摸摸那被說是人偶的弟弟的頭。


    ……他打從一出生起就沒有表情,也不曾言語,甚至不會哭也不會笑,聽說連落地的那一刻也未曾呱呱啼哭。隻要拉著他的手臂就會跟著走,讓他喝水也會咽下。然而,也僅此如此,簡直就像拒絕誕生到這個世界似的,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映入那雙漆黑的眼瞳,對於這個被棄之不管的弟弟,唯有瑠花對他付出愛心,喂他喝牛乳,日日照顧他的三餐,為他拉二胡,對他訴說那些遭人遺忘的故事。


    即使沒有父親的愛,瑠花認為隻要能在宮中的小角落,與弟弟如此安靜度日也就夠了。


    然而,最先發現事實的也是瑠花本身,她發現,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還是必須結束。


    當她知道那一天終於到來時,瑠花便帶著弟弟離開天空之宮出走了。


    出走——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讓一切結束。


    “……偉大的您,可否告訴我,除了這麽做之外,還有別的方法嗎?為了我的父親著想。”


    “被父親幽禁、遭法術封印,經曆無數次的洗腦,被下毒而痛不欲生,卻還是活了下來的可憐小丫頭啊。即使如此,你仍然願意認那發狂的男人為父嗎?”


    瑠花一邊撫摸著弟弟的頭,一邊低聲說出至今告訴過自己無數次,內心的真實想法:


    “父親就是父親,無論他多麽疏遠我們,他仍然是我與璃櫻在這世上唯一的父親。”


    不經意的,她感覺到男人散發出的冷冽氛圍,似乎如波浪般振動起來。


    “……因為父親所犯下的罪惡,帶著過人異能誕生且出生於弑父星宿的丫頭啊。”


    由於那強大的異能,以及誕生於弑父星宿將帶來災禍的預言,令她從出生的那天起,便成為受到父親憎恨的女兒。


    這並不是她的錯,而是父親犯下的罪所造成的因果,現在隻是報應在她身上罷了。父親那身為人,卻超過一個人應有的野心與執著,以及扭曲不仁的手段,都在因果輪回之後,以瑠花與璃櫻這樣的形式得到報應,隻是如此而已。


    但是身為女兒的瑠花,不可能知道這樣的因果關係


    。


    “然而,你還是愛著你的父親嗎?”


    還認為他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父親嗎?


    “……若父親有隻字片語命令我去死,我隨時都能將這條命獻上、任他宰割。可是,父親卻一次也未曾如此說過。”


    隻不過,做父親的連一次都不曾來看過女兒。


    不管是將她幽禁起來的時候,還是將她的異能封印起來的時候,或是對她進行洗腦的時候,全都是交給其他術士動手,麵對默默接受這一切的瑠花,父親也從未想過要去探究她內心的想法。


    不隻是未曾看望她而已,甚至連斥罵她都沒有,隻是一直懼怕著這個女兒,回避她、逃離她。


    盡管她現在還隻是個未滿十歲的幼女。


    “……我連活下去的價值都沒有,連唯一的父親都不對我抱任何期待,不是嗎?”


    瑠花帶著通透的眼神,如此輕聲低語著用手扒梳弟弟的發。


    “……如果隻是對我這樣,那也無所謂,可是父親最後還是發現了璃櫻長生不老的體質。”


    父親已經年近八十,對壽命一事越來越執著,不知為何竟會發現璃櫻特異的體質。這如人偶般的弟弟,生下時不具任何異能,隻是從誕生的那一刻起,時光就在他身上停止而已。


    所以,父親開始貪圖這珍貴的肉體。


    因為如此,瑠花才會帶著弟弟逃出宮裏。


    “為何不逃走呢?能逃多遠就逃多遠,例如山的彼方、跨越彩虹的另一端——到‘外麵’去。”


    忽然,瑠花像用盡力氣般擠出眼淚,她落淚了。仔細回想起來,她沒有哭泣過的記憶。


    “……為什麽?因為我很明白。無論逃到哪裏都不可能獲得‘幸福’——我隻有這裏了。出生的家、發狂的父親、扭曲的一族、封閉吾族的天空之宮。即使如此,這就是我的全部,就算知道沒有人愛我也一樣,就算弟弟從未正眼看過我,我仍然愛著他。我的幸福,隻有在這裏才能找到。”


    ——隻有在這裏才能找到。


    男人眯細了眼睛。這年幼的姑娘確實很清楚,那許多人都未能發現的真實。


    就算前往山的彼方,就算跨越彩虹到達另一端,逃到世界盡頭,夢中的桃花源也不可能存在。


    自己的幸福,終究隻能從手中掌握的冰冷現實中挖掘。


    然而,即使她深知幸福的真麵目,那個地方卻始終拒絕著她。


    “已經待不下去了,事到如今——我必定會被父親大人殺掉的。”


    總有一天,父親會認為非得取她性命不可,那發狂的父親早已完全舍棄自己。而瑠花最為恐懼的,是依據預言的宿命,自己將會殺死父親的那一天到來。


    “……一個預言將會殺死父親的女兒,受到父親憎恨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為了不殺死唯一的父親,我隻有先離去了。”


    無法選擇逃離,無法留下,也無法棄弟弟不顧。


    如人偶般的弟弟。父親說,他這個模樣根本與死無異,那使用他的身體又有何妨。


    ……父親與同族的女人們生下了許多璃櫻這種“白子”,可是他們幾乎都很短命,大部分在出生沒多久後就死了,就算長命一點的,也不曾活過二十歲。


    這或許是以人類之身,卻強迫天上的月亮——也就是仙女隕落人間的父親,所犯下的禁忌導致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


    即使如此,以這種方式生出而具有異能的小孩比例,還是比過去高,所以父親仍然持續以這種方式製造子嗣。而那些生下來便形同人偶一般的姐姐們的肉體,就被當做“薔薇公主”的身體,直到不堪使用為止。


    或許父親說的話是正確的,弟弟這樣,究竟算是活著還是死了呢?瑠花沒有答案。像個空殼子似的弟弟,無論怎麽疼愛他都沒有任何反應,他甚至連一眼都未曾看過瑠花。


    但瑠花還是無法同意父親的話。


    “——你啊,辦不到的。”


    男人冷淡的吐出這麽一句。


    “自殺這種事情,你辦不到的。所以才會爬到這山頂來吧?既然無法親手了結自己的性命,那就選擇借助外力來殺掉自己對吧?野獸也好,妖魔也罷,或者是我來動手也行。一開始我覺得就助你這麽一臂之力也無妨,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難道沒聽見嗎?那呼喊你的聲音。”


    嘩沙嘩沙,古老的槐樹發出枝葉摩擦的聲音。


    那些不像聲音的聲音,也如此乘著風傳到瑠花的耳裏。


    ……大小姐……大小姐……


    我們的大小姐哪……您在哪裏……請回來吧!


    請不要丟下我們,請不要對我們置之不理呀!


    瑠花明白這聲音是誰在呼喚自己了。打從有記憶以來時而聽見的,那些不成聲的聲音:大小姐,請拉二胡給我們聽,請唱歌給我們聽,請跟我們一起玩,請說故事給我們聽……


    瑠花的臉色倏地刷白。男人從喉間發出笑聲,帶著一絲憐憫。


    “沒錯,你是死不成的,因為你無法拋下。不管是那發狂的父親、族人、或是弟弟,還有那些與你親近,總是呼喚著你的其他‘白子’們。你無法拋下的,是你的驕傲,你所愛的一族。”


    你說過“幸福”隻有在這裏才能找到,而這一切正是你的全部。


    即使不為父親所愛,但隻要是為了一族還是能活下去。對你而言,這就是一切了。


    “要是下了山,你恐怕會發動那被封印的異能,毫不留情地對一族進行血洗肅清吧?不選擇父親而是選擇整個縹家,如此一來,最後對父親的親情也會變得淡薄。但最終不隻是族人對你心懷恐懼,連整個世間都將對你懷著畏懼,就算得到一切,你還是隻能活在不被任何人所愛的永遠孤獨之中。你將會發現,無論多麽疼愛他,卻連你早晚親手哺喂的弟弟都將無視於你。因為,雖然未來你弟弟內心缺陷的一角能獲得填補,但辦到這一點的人卻不是你。擁有身為一個人不該有的異能,會漸漸腐蝕你的精神。回去的話,你隻能走上與父親相同、偏離常軌的命運。即使如此,你依然……選擇了回去,是嗎?”


    逃不開,也無法拋棄,所以才不選擇到“外麵”去,而是以這座山為目的地。


    槐樹沙沙作響。黃昏之門,唯一能將小姐弟由歪斜的命運中拯救出來的這道門。溫柔的死亡,然而……


    “——我不會為你打開這道黃昏之門,看是要選擇在此了斷你自己與弟弟的性命還是回去,都在你一念之間。”


    小姑娘的表情扭曲了起來。一段恍如永恒的空白之後——她站起身來。


    朝著封閉的天空之宮,朝著自己的命運走去。


    男人冷冷地微笑了。


    她親手選擇的,不是甘美的死,而是殘酷與喋血的生。


    “……讓我瞧瞧吧,瞧瞧你與父親的不同之處,讓我瞧瞧你那高貴的自尊如何守護你的心,不讓你陷入孤獨、瘋狂以及——與你父親相同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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