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麗與璃櫻行蹤不明?這是怎麽一回事!!”


    受到召喚而前來的葵皇毅,很快地打量了在場的所有人。正坐在輪椅上的悠舜,看來也是被招來的。還有剛當上紅家宗主的紅邵可,和他的護衛武官芷靜蘭。沒料錯的話,目前無職責在身的李絳攸與藍楸瑛,應該也正躲在這屋內的某個角落,豎著耳朵偷聽吧?


    最後,皇毅以顏色淡薄的眼瞳,冷冷睥睨著國王慌亂的模樣。在這無言的睥睨之下,國王也察覺到這股冷冽的視線,漸漸地就像隻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安分了下來,語尾也虎頭蛇尾般漸漸消失。最後無精打采地坐回辦公房的座椅上,“咳咳”一聲,清了清喉嚨。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麻煩你報告。不,快給我報告上來啊,葵長官。”


    硬生生吞回差點一不小心脫口而出的敬語,匆忙改成命令卻成了不三不四的句子。命令人的句子可以這麽說嗎?自己明明是個國王,在被瞪視施壓之下怯生生地想一展雄風,卻必須用盡所有勇氣,真是不像話!想到這裏,劉輝不禁打從心底尊敬起每天在這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壓之下,還能持續工作到今天的秀麗。


    冷淡地沉默了許久之後,皇毅麵無表情的開了尊口:


    “……在那之前,我想先請問,這個消息您是從何處獲得的?與禦史台相關的事項應該都屬於機密情報,理應隻有我與尚書令知道才是。”


    劉輝眨著眼睛不知如何回應,回頭望向靜蘭,告訴劉輝此事的人正是靜蘭。


    “靜蘭?”


    “我是接到驛使通知,要我稟告陛下。”


    皇毅與悠舜交換了一個眼神。


    “情報泄露了啊!”


    “是啊!”


    靜蘭聞言,神色不悅了起來。聽他們這口氣,簡直就像在指責靜蘭不該多事。


    “就算如此,這也絕非陛下不需知道的情報吧!”


    皇毅用那寒冬般的眼神瞪了靜蘭一眼說道:


    “沒必要這麽伶牙俐齒,沒問你的話就不必多說。區區一名禦史的消息,國王哪有一一過問的必要?你未免太多事了,既沒能力又幫不上忙。”


    聽到皇毅這番話,不隻是劉輝,還有一如皇毅料想,正躲在桌子底下偷聽的絳攸與楸瑛,也都因皇毅對靜蘭的粗暴態度而全身僵硬。雖然聽說過皇毅的為人,但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上司,更別說是被當麵指責沒能力又幫不上忙的靜蘭,一時之間更是瞠目結舌。


    在他的人生當中,恐怕還沒遭受過這種以上對下態度的責罵吧?


    另一方麵,皇毅依然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眼神越來越冷淡。


    “陛下您雖然要我報告,不過很抱歉,現階段我沒什麽能夠報告的。”


    雖然差點又被皇毅冷冽不耐的態度壓倒,但劉輝仍不屈不撓的繼續追問:


    “這是指,現在才剛開始搜索,所以還沒有任何進展可以報告嗎?失蹤的隻有紅禦史與璃櫻嗎?燕青與蘇芳的下落呢?”


    皇毅以嘲弄的眼神嗤笑著。


    “不好意思,我們禦史台沒有那個閑工夫,反正也沒交待紅秀麗什麽怕泄露出去的重要情報,若失蹤的是陸清雅,那或許還算嚴重,但是就現在的情況而言,禦史台並不打算為了區區一名禦史而有所動作。”


    靜蘭狠狠盯著皇毅。


    “區區一名禦史?紅禦史不但是紅家的女兒,而是已經決定要進入後宮的身份啊!”


    皇毅的雙眉之間,因為加重的怒氣而刻下了更多皺紋了。


    “紅家的女兒又如何?要進入後宮的女孩就應該受到特別待遇嗎?要是還沒睡醒,夢話就等你回家之後再說如何?隻要那個丫頭現在還是官員,而且是我的部下,不管她是庶民還是公主,我都會


    一視同仁呢——最不曾將紅秀麗視為一名官員的人,恐怕是你們這些人吧?”


    皇毅說這話的音量並沒有特別大,卻有如當頭棒喝,撼動了空氣。


    “如果陛下任命我擔任搜索紅秀麗的指揮官,那麽我會執行。但是像這樣直接召我與尚書令前來,並親自下令於我們,就表示陛下要求我們必須將紅秀麗此案當作最優先事項,其他國事都要置之於後,我這樣解釋可以嗎?”


    縮著身子躲在桌下的楸瑛與絳攸也不免大大吞了一口氣……沒錯,正如他所言。


    將身為朝廷百官之首的悠舜,以及禦史台長官皇毅叫來,要他們“快點報告”。這樣的作為確實就如皇毅解釋的沒錯。秀麗作為皇毅的部下,不論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事,都該由皇毅決定如何處置,劉輝沒有插手的權利。然而,一旦劉輝將禦史大夫召來,說出要他“去搜索秀麗”這句話的瞬間,那就表示這是直接來自國王的命令。也等於國王為了此事,不惜要求皇毅將偽幣與鹽案,或兵部侍郎命案與經濟封鎖等所有案件都延後處置。


    劉輝握住拳頭低下頭。


    “不,是孤太輕率了,忘了這件事吧!”


    皇毅望向邵可,以眼神行了一禮。


    “非常抱歉,但您的女兒目前還是官員的身份,所以請理解我不能給她特殊待遇。”


    “不,正如您所言,我也不冀望能獲得特別待遇,甚至必須感謝您將我的女兒視為官員來對待。相反的,我還必須因為她對葵長官以及陛下所造成的困擾而道歉才行。”


    邵可直視皇毅的眼睛說完這番話後,深深低下了頭。


    “小女若是已被任命為敕使,也就是國王的代理人,這表示她身負解除經濟封鎖的國家重任。然而她卻在執行任務途中行蹤不明,形同中途放棄任務。如果不是我感到貴陽,此事恐怕會更加遲延,不僅交付她此任務的葵長官臉上無光,就連國王陛下也會顏麵盡失。無論她有什麽理由,身為一名官員,這都是與法不容的。在這種情形之下,因為擔心所以希望找到她的行蹤,這種話我怎麽也說不出口。相反的,如果是因為她放棄任務而犯罪,所以必須找到她問罪,那我就無話可說。”


    聽了這平靜卻嚴厲的一番話,連靜蘭也沉默了下來。


    這裏的所有人當中,最想知道秀麗目前下落的,莫過於身為父親的邵可,但他也比誰都將秀麗視為一名官員。是的,和葵皇毅一樣。


    同時,“放棄任務”這句話也加重了現場的氣氛。表情仍紋風不動的隻有皇毅與悠舜,直到這時劉輝才領悟到,他們兩位都和邵可一樣。此事對他們來說,比起秀麗的失蹤,更重要的是放棄任務的嚴重性。


    被任命為敕使的禦史,在任務未果之前便失蹤了,這是很嚴重的失職。對國王而言如此,對皇毅而言如此,對秀麗本人來說更是如此。當然,或許是發生了什麽意想不到的變故,但在事實尚未厘清之時,恐怕難以規避彈劾與追究責任。


    ——比起任何人都該負起責任的,將會是劉輝與秀麗。


    聽到情報泄露之時,因而互換了一個眼神的悠舜與皇毅。


    皇毅與邵可正麵相對,對峙一會兒之後,皇毅冷淡的嘴角才放鬆。


    比起女兒的安危,更重視她身為官員的身份。皇毅想起當紅姓官員拒絕出仕時,氣得暴跳如雷的紅秀麗。這對父女還真像,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女,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原來如此,比起前吏部尚書那對父子,您稱得上是相當稱職的宗主。”


    聽到這句話,躲在桌下的絳攸驚訝到差點掉了下巴。竟然用“那對父子”一句話帶過!


    (給我等一下!同類嗎!?我、我、我在你眼中跟那個人竟然是同類嗎!?)


    絳攸頓時一臉蒼白。一旁的楸瑛心想,他現在簡直就像變成了灰,如果有陣風吹來,他大概就會這麽消失了吧?


    經過許久的沉默之後,皇毅再度開了口:


    “總之,現狀就是禦史台不會有所動作,其他需要優先處理的工作還堆積如山呢。”


    接著,連一句告辭也沒說,極盡傲慢失禮的走出了房間。


    劉輝緊咬著嘴唇。身為秀麗上司的皇毅既然沒有打算搜尋,那就表示這邊也暫時不能采取任何動作,要是此時劉輝自行搜尋秀麗,就完全中了皇毅的招了。


    身邊忽然傳來一陣輕笑。靜蘭皺起眉頭瞪著發出笑聲的悠舜。


    “悠舜大人,您笑什麽?”


    被瞪的悠舜仍不改微笑,隻是用羽扇遮住口唇。


    “不,我隻是覺得,真不愧是邵可大人啊。從那位葵皇毅口中,畢竟還是套出了些許情報。”


    楸瑛正從書桌底下拉出已呈失魂狀態的絳攸,聽聞此言也不由得一驚。


    “咦?他有說了什麽嗎?”


    “他不是說了嗎?‘禦史台不會有所動作’。也就是說,雖然沒打算要搜尋秀麗的下落,但也沒打算追捕她,葵皇毅並不是一個會放任下屬丟下任務而不作任何處置的人。身為禦史大夫的他,專司監察全體官員之職,當自己的下屬犯錯之時,更需要給予比其他官員還要嚴厲的處分。禦史台之所以會齊聚許多優秀的禦史官員,其原因正是若不夠優秀便無法在禦史台生存下去。因此,禦史台官員的整體實力才會這麽高,就算他們官位低下,朝廷所有人仍肯定他們。而即使做出超越法規的處分,官員們仍願意服從,就是因為葵皇毅冷酷的處分,絕對會先適用於他的屬下身上。”


    以秋霜烈日來比喻再恰當不過,絕不寬容的嚴厲,縱使對象是自己的下屬也絕不留情。


    正是這份公平與冷酷確保了禦史台的權威公信,也是維持朝廷正常運作的原因。


    “而這樣的他,如今卻說‘不打算有所動作’,我想這可以解釋為,秀麗大人已經順利完成她身為敕使的任務,至少是在已經確實解除了經濟封鎖,並回報給紅州州牧以及葵長官之後,她人才失蹤的可能性很高。”


    除了邵可之外,全體在場的人都睜大了眼睛。隻有邵可,以幾乎不可見的輕微動作點了點頭。


    “是的……如果是在敕使任內中途放棄任務,那當然應該受到嚴懲,但既然葵皇毅大人都那麽說了,我想秀麗應該已經在州境關塞一帶確認過,知道我已將經濟封鎖解除,並將此任務終了的報告上呈長官。這麽一來,小女就是在敕使任務完成之後才失去行蹤的。”


    “咦?什麽?您的意思是說,秀麗可能是因為接下其他任務,所以到其他地方去了嗎?”


    事情出乎意料的發展讓劉輝一陣混亂。仔細想想,禦史台官員身負極機密任務是理所當然的,自己還一廂情願的以為秀麗是遭遇到不測——


    “……這就很難說了。如果小女是接受了其他任務,或自己發現了什麽而前往其他地方,那的確構不成‘失蹤’。不過,也可能隻是葵長官得知小女的目的地,但做出按兵不動的判斷。再說,究竟是不打算有所動作,還是無法有所動作呢……與仙洞令君一起失蹤,又是禦史台無法插手的地方,那就應該是……”


    邵可忽然感覺到一股視線而抬起頭來,隻見悠舜帶著饒富興味的眼神看著自己,簡直就像在觀察,邵可究竟能從極為有限的線索中推測到什麽地步為樂似的。


    “……我認為,小女他們可能前往的目的地,極可能是享有治外法權的縹家本家,您認為呢?悠舜大人。”


    “或許,是這樣吧?”


    悠舜沒有否認。那沉穩柔和一如往常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當劉輝等人在一片慌亂之下,他也胸有成竹,掌握答案。


    也像是在說,要不是邵可在場,這番話他本來打定主意不說的。


    “然而,隻要秀麗大人禦史的身份不變,那麽身為禦史的獨立權與搜查權以及守密義務,都是我們不可過問與侵犯的,除非事情嚴重到一定程度,否則我們也無法強製葵長官說出他隱瞞的事。在我們尚未厘清究竟發生什麽事之前,要公開搜索恐怕很難,同時隻要葵長官沒有上奏之意,我們就不能為了她而有所動作。這一點,還請您諒解。”


    這一番話看似對邵可而言,其實卻聽得出來是對劉輝所說。


    代替無言以對的劉輝,靜蘭作了最後的掙紮:


    “……我不認為有什麽事是國王不要知道比較好的。這樣想,有錯嗎?”


    “當然可以這麽說。但是,事情的優先順序是否正確,請您時時在心中自問,對於每位官員,您都要公平看待,平等對待。此外,也請您不要忘了葵長官所說的,別忘了其他該處理的公務還堆積如山。”


    阻止靜蘭繼續反駁下去的,是邵可。


    “——不要再說了,靜蘭。”


    “老爺……”


    “你的做法在別人看來,隻覺得你真正想問的是別的事。繞著圈子追究答案是你的壞習慣,如果你有什麽想問、想說的,就堂堂正正的向悠舜大人提出來。”


    靜蘭像是被踩到痛腳,沉默閉上嘴。


    “我不認為悠舜大人剛剛說的話有錯,葵長官說的也是。”


    這確實是邵可現在的真實心情,雖然應該要加上“目前還不認為”這句話。


    本以為悠舜至少會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但他仍不為所動,隻是用著與平日無異的態度低頭行禮,看起來就像是邵可一直認識的那個悠舜。


    在邵可動身回紅州的時候,悠舜就應該已經知道,邵可將會曉得他是“鳳麟”這件事,然而他卻表現出毫不知情的態度。關於“鳳麟”這段過去的是非對錯,站不住腳的,的確是對鳳麟見死不救的紅家。這麽想來,隻要悠舜尚未表明不追究過去的事,那麽邵可就應該負荊請罪。不過,曆代“鳳麟”不隻是說謊高手,更是不擇手段的大惡人。關於這一點,雖然很悲哀,但邵可也知道從未有過例外。既然知道這一點,悠舜臉上那若無其事的完美微笑在邵可眼中看來,不免帶著另一層含意了。


    (……嗯,算了,暫且先這樣吧。)


    雖然靜蘭還內心存疑,但邵可卻幹脆的決定放棄。或許會有一天,必須去揣測悠舜真正的想法,必須與他對峙,但肩負起這個任務的,應該不會是邵可。


    邵可切換腦中思緒,望了望皇毅離去的那扇門。這麽說來,這還是第一次直接與皇毅對話。


    “……他就是那位,直接接受小女進入禦史台的葵皇毅大人,是嗎?”


    悠舜的雙眸閃過感到些許有趣的光芒。


    “您對他的印象如何?”


    “……前任禦史大夫旺季大人的理念與資質,葵長官都完完整整的繼承下來了呢。如果小女今後仍能在他底下繼續擔任禦史,想必那些隻因為她是個女人便對她攻擊非難的人,也會馬上就消失了吧。”


    悠舜隻是微笑不語。然而,不經意聽著這段話的絳攸,卻唐突地察覺到一件事。


    毫不考慮的接受秀麗進入禦史台,並交給她那些可稱得上是苛刻難題的葵皇毅。


    隻要秀麗能作為一位禦史台官員生存下來,那就任誰都無法否定她的實力了。悠舜是這麽說的。


    (如果秀麗不必進入後宮,而能繼續禦史工作的話?)


    當然,皇毅之所以接受秀麗進入禦史台,完全不是出自什麽有良心的理由,他毫不猶豫地利用秀麗的存在也是不爭的事實。但是,他總會留下一條生路讓秀麗走。回想起來,皇毅雖然總對下屬毫不留情的使喚利用,可是反過來說,他的下屬又何嚐不是利用了他?隻要能順利通過作為皇毅下屬的考驗,即使地位再低,那份實力仍能獲得朝廷文武百官的認同,就像


    陸清雅那樣。


    即使未通過考試,即使年紀再輕,或許——即使是個女人,也是一樣。


    然而,秀麗的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秀麗過去拚命維持的這條狹窄道路,已經毫不留情的被阻斷了,阻斷它的不是別人,正是劉輝。


    “最不曾將紅秀麗視為一名官員的人,恐怕就是你們這些人吧?”


    ……絳攸胸口一陣激動。


    邵可與悠舜或許都已經發現這一點了。知道劉輝的決定將導致這樣的結果發生,但邵可並沒有責怪的意思。事已發生,他不是那種會在此時說些無益之話的人,隻是覺得惋惜而已。惋惜的不是劉輝,而是秀麗的願望也曾有過實現的可能。


    絳攸差點張口,但又立即閉上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能說什麽呢?)


    事到如今。


    這時絳攸終於發現,自己最優先考量的不是秀麗,而是王的心願。


    絳攸深知國王的孤獨,也知道那孤獨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填補的,在讓他喘不過氣的沉重壓力之下,至少希望能夠實現他的心願,讓他在回到後宮時的短暫片刻,身邊能有個令他完全安心的人。就算這個心願必須扼殺秀麗的心願才能實現,絳攸也隻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絳攸不認為劉輝的決定是錯誤的。


    現在絳攸明白的這件事,不久之後劉輝也會察覺到。


    邵可將手放在下巴上,似乎很專注地思考著,原已眯起的眼睛又眯得更細了。


    “隻是,有關小女失蹤的這件事,在不正式的情況下泄露出去的確不是一件好事。在無法厘清實際上發生了什麽事之前,光是現在已知的情報,無論誰來看,都會認為是秀麗擅自丟下敕使的職責,且就此音訊不明。對於這種情況,你也該做好心理準備。”


    邵可的最後一句哈,是在提醒任用秀麗為敕使,並派她出任務的劉輝,今後恐將引起的更多批判與不滿。


    劉輝緊咬雙唇垂下頭,隻是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在那之後,邵可便直接前去拜訪霄太師。


    霄太師正從仙洞省旁的池子邊,遙望著門戶緊閉的仙洞宮。


    “——喂,那邊的那個臭老頭,現在開始我有話問你,你得給我好好回答。”


    霄太師頭也不回,隻是故意表現出老態龍鍾的模樣,彎下腰以手掌圈在耳邊說道:


    “咦?你說什麽?最近我的耳朵越來越不中用了……是上了年紀了吧……唔,咳咳。”


    “請不要對自己有利的時候才扮演老人家好嗎?否則我現在就暗殺你喔!”


    露出惡鬼般的嘴臉以“黑狼”的聲音這麽一說,霄太師才總算轉過身來,一臉賊笑。


    “哼,你才是呢,終於願意結束死氣沉沉的府庫隱居生活,開始認真工作啦?邵可。”


    “不必你多管閑事啦,你這老頭隻要好好為劉輝陛下工作就是了!”


    “你這家夥,明明比我年輕力壯,卻把事情都推給我啊。”


    盡管邵可惡狠狠的瞪著他,霄太師還是繼續笑著回嘴。


    “我以前曾說過,霄太師你隻肯為自己所侍奉的國王采取行動,現在我要修正這句話了。”


    “喔?”


    “到目前為止,能讓你為他采取行動的,還是隻有戩華那個笨蛋而已嘛。”


    在經曆了公子之爭後,雖然霄太師整頓了風雨飄搖的國家政勢,但他也在劉輝即位同時,立即將政權放手,退居為朝廷三師之一的榮譽職位。之後,若說他曾為劉輝采取行動,也隻有唯一的一次,就是將秀麗以貴妃的身份送到劉輝的身邊的那次而已。在那之後,無論劉輝與絳攸他們做出任何決定,霄太師都未曾過問,隻是沉默的看著他們而已。


    見到霄太師為了劉輝采取行動時,邵可還以為他終於也認同劉輝了。然而仔細想想,霄太師其實是跟戩華采取同樣的方式而已。先王戩華對自己的每個孩子,一生中都隻會出手搭救一次,絕無二例。霄太師也同樣這麽做了,簡直就像戩華王留下了這樣的遺言似的。


    “如果隻是一次的話,那麽出手相救的也無妨。”——這樣的遺言。


    雖說隻是榮譽職位,但不可否認,朝廷裏有霄太師坐鎮還是令人安心許多,總覺得如果有什麽萬一,他應該還是會伸出援手的吧?沒想到,臭糟老頭就是臭糟老頭。


    ——霄太師當然也不是等閑之輩。


    “……我想,您該不會是在等我成為紅家宗主吧?”


    霄太師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地眯細了眼睛。


    “你這家夥還真是狂妄自大啊。就算是這樣,等待的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什麽?”


    “然後呢?你想問的就隻有這件事?”


    邵可苦著一張臉。對這個臭糟老頭有所求雖然令人不快,但也別無他法了。


    “目前,有可能自由來去縹家領地嗎?”


    霄太師驚訝地凝視著邵可。


    “你該不會打算直搗黃龍吧?”


    “想去也去不了。既然我現在的身份已是紅家宗主,就不能不交待去處而擅自行動。沒辦法,對方這一招雖然令人恨得牙齒癢癢的,但還真是絕妙。我才當上紅家宗主就必須麵臨女兒的失蹤。就算我想去找她,但目前的身份已經不能自由行動了。”


    不管選擇哪條路都隻能暫居下風,見招拆招。不管是延後宗主交接,或是秀麗的失蹤,如果這些都出於計算,那真可說是相當高明的謀略。


    霄太師仿佛獨處邵可腦中所思,撫摸雪白的胡須說:


    “如何?‘鳳麟’的腦袋很靈光吧?”


    “隻除了一點之外。”


    “喔?”


    “他的做法太光明正大了。如果是我們紅家的‘鳳麟’,應該會采取更卑鄙的手段才是,窮追猛打這一點雖然很像,但太過正派的做法卻令人覺得可疑。”


    “那是因為他們以前跟隨的,是狂笑呐喊‘紅家的紅是鮮血的紅。突擊!’的笨蛋宗主吧?或許是換了個比較人模人樣的主人,所以他們的個性也跟著變好了啊?”


    “這話誰說都沒關係,但就是不想被你說!”


    霄太師終於大笑出聲。


    妻子死後,自己也跟著一臉槁木死灰,隱居於府庫中長達十年之久的邵可。在那十年當中,他明明隻是處於放棄人生的放空狀態,不知為何卻在那些年輕人的誤會之下,擅自被認為是“有如仙人般豁達的,很厲害的人”。不到四十的年紀就已顯出一張老頭臉,過著發出黴味的隱居生活。本以為他或許就將如此終老一生,生著鏽,像具木乃伊似的過日子。


    ——終於,他還是複出了。


    暌違二十年,邵可終於恢複他本來的麵目。


    (雖然正確說來,他應該是被迫重出江湖的才對。)


    眼前這個男人,過去可是連紅黎深出馬都無法使其有所動搖,更別說是將他拉上舞台盡力,這一點就算是先王或霄太師出馬都不可能辦到。因此,對於能夠做到這一點,事實上霄太師相對佩服“對方”的手腕之高。


    “比起愛女,更以政事為重,你那冰一般的理性依然一如往昔。這麽一來,我也可以安心了,”


    “我當然不是不在意女兒的安危啊,要是我真敢那麽做,亡妻可能會來宰了我吧。然後呢?”


    “縹家現在已經切斷了一切的通訊方式,這邊能夠以硬闖方式打開通路的術者隻有羽羽大人。而且就算成功也隻有一次的機會,等於是隻有去程沒有回程的單程車票。”


    “意思是說,回程我們自己得想辦法是嗎?縹家還是這麽棘手的擋在忘川河前啊!算了,要是去了一次就能知道些什麽,那還


    沒關係。不過,縹家到底又發生了什麽事?”


    “啥?我哪知道啊!”


    “說得也是喔!你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我嘛,我隻是問好玩的啦,你這個沒用的臭糟老頭!”


    “嗯?你最後小小聲的是在嘮叨什麽?”


    “聽錯了啦,你有重聽不是嗎?怎麽可能聽得見,對不對?”


    “看來你的精神還真是好的不像話!”


    “對了,還有一件事,關於與秀麗一起失蹤的仙洞令君璃櫻,我一直很在意他的母親是誰這件事。該不會,璃櫻的母親其實就是——”


    聽到邵可口中說出的名字,霄太師更加深了笑意。


    “你還真聰明,沒錯,正如你所說的。在那場混亂之中,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嫁過去的事,但是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就會覺得他們兩人長得很像,對吧?”


    “是的,原來就因為母親是她,難怪雖然有那個‘放棄當人’的糟糕父親,這個兒子卻還算是懂事,看來是母親的血統勝出啊,真是太好了。”


    霄太師聽了不禁在心中用力吐槽著“你們家還不是這樣”。雖然邵可一定不願意承認,但這兩人還真相似,所以彼此才會成為一輩子的天敵吧?說起來,兩個人都對那位紅仙一往情深,在這世上,品味這麽差的人竟然一次出現兩個,真是太誇張了。


    “這麽一來,總算能理解‘他’和縹家的接點了。難怪瑠花要將小璃櫻送進朝廷,瑠花的手腕還是如此犀利啊,敗給她了。萬一小璃櫻的血統被公諸於世,將會相當棘手,現在這個時期,小璃櫻回到縹家說不定是件好事。”


    霄太師轉身麵對邵可,他也有事情想要問邵可。


    “我問你。為什麽你去年沒有阻止秀麗前往茶州?尊夫人過世時沒有叮嚀過你嗎?沒有說盡量不要讓秀麗離開貴陽嗎?”


    邵可沒有反問霄太師為何知道此事。若自己在這幾年模糊猜想的是事實,那麽霄太師知道這些也就不奇怪了。邵可閉上眼睛。


    “是,她的確如此囑咐過。貴陽乃是神域,隻要待在這裏,封印的力量就不會減弱。”


    妻子辭世之後,邵可就不曾讓秀麗離開貴陽一步,而這就是真正的原因。


    “那麽,既然如此,又為何讓她去?”


    “因為內人也說過,當秀麗希望出去時,就不要考慮太多的送她出去。”


    ‘邵可,與你共度的時光不到十年,但我卻很幸福。總有一天,我會在一個沒有你的世界裏再度蘇醒,像一個寂寞的影子般踽踽獨行,孤獨地度過幾千萬年的歲月。在這漫長、太過漫長的歲月中,我有時也會哭泣吧?但我還是寧可與你相遇、相愛,擁有那有限的幸福,當然還有寂寞。我未曾認為沒有這種經曆會比較好。我希望秀麗能好好活下去,希望她能感到幸福,覺得自己能被生下來真好,所以邵可……’


    我希望你對女兒的愛,不是將她封閉起來,而是要你去愛一個有如彗星般,自由飛行的女兒。


    ‘因為,你不就是如此對待我的嗎?我可不許你說辦不到。’


    邵可如何說得出“辦不到”呢?將她監禁在安全的地方,束縛她,恐懼失去她,這種愛無法帶來真正的幸福。過去親自證明這一點的不是別人,正是邵可本身。


    秀麗多麽想成為一位官員,多麽想要以官員的身份幫助他人。秀麗的心思邵可比誰都清楚。這幾年,女兒雖然常常哭泣,但歡笑的次數也一樣多。


    雖然成為一名官員必須經曆許多辛苦,但我很幸福喔。謝謝你,爹。


    每次秀麗展現出的笑容及言語,邵可都收藏在心中,與所有秘密存放在一起。


    “那是我與內人最後的約定,賭上性命的約定,所以絕對要守住這個承諾。就算必須對自己說謊。”


    霄太師微微露出苦笑,邵可真的打從骨髓裏流著紅家男人的血。


    甚至能夠幹脆地舍棄自己內心真正的盼望,隻為了愛女兒、為了實現對妻子的承諾。


    他擁有的,是冰一般強韌的理性,但同時也有會將自己溺斃的深情。


    的確,秀麗的命運總是因為愛著她的男人而變得很糟。可是,即使邵可知道所有的一切,對於秀麗將如何運用她的生命,以及秀麗所希望、所選擇的道路,依然隻能默默地守護著。


    封印一旦解開了,就再也不會複原。


    “不過,如果她是去縹家,那還能多爭取一點時間。畢竟那裏是超越貴陽的神域,她的身體在九彩江應該能感到輕鬆許多。原本薔君的身體,就是由那些出生於縹家清淨空氣之中的女兒們所提供的,對‘外麵’的世界難免不適應。秀麗也一樣,想必進入縹家領地之後,將更加如魚得水吧?隻是……她實在太糟蹋自己的身體了。國王陛下也是,他太依賴秀麗了。就算是一個大男人的體力,要負荷秀麗這一年來的工作量,恐怕都會倒下。即使秀麗能從縹家平安歸來,但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就真的是大限來臨了。”


    解開封印後,那層隱藏她真麵目的麵紗將漸漸剝除,而對於近乎妖異的“不同於人的非我族類”,貴陽將會盡全力排除。到時候,就連貴陽都不再是保護她的神域了。


    “可是隻要她不從縹家領地出來的話,還可以正常人類的身份安享天年。”


    “如果小女能認同那麽做是她的幸福,那麽我也可以接受。雖說原本打死我也不願意,但若是為了秀麗,我也願意帶著難吃的點心去縹家拜訪瑠花與璃櫻,向他們低頭請托。畢竟,如果回來之後麵對的是被逼進後宮的人生,那麽留在縹家對秀麗來說也沒什麽兩樣。但是我想以小女的個性,她是絕對會回來的,就算隻剩下她一個人。”


    就算她知道自己將會因為王鞠躬盡瘁,如櫻花花瓣一般紛飛散落,永遠歇息,也一定無悔。


    有時邵可會覺得,在女兒身上看到了與上一代黑狼相同的生存之道。


    “……如果是縹家,或許能發現延長壽命的方法。當然,前提是秀麗提出此希望,而瑠花也首肯的情形之下。”


    聽見這番話,邵可卻完全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霄太師這才領悟到,原來邵可早已知道那方法了。的確,不可能不知道的。畢竟他可是十年來與縹家為敵,娶了“薔薇公主”的男人。


    “……如果秀麗能同瑠花一樣,為了求生不擇手段呢?”


    “是啊。瑠花當年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想必秀麗應該也有想活下去的理由吧?”


    “……我不認為那是錯誤的。再說那個方法,是正確還是錯誤並不是問題所在。現在的我也已經能那麽想了。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這根本不需要找借口。因為想活下去,已經希望對方活下去的心願,都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會交給小女自己去決定。”


    “可是……”霄太師仿佛聽見還有下文。


    “小女她……是在所有任務都處理完畢後才失蹤的,所以我也必須要完成我分內的職責。”


    “你認為,劉輝是夠資格的嗎?”


    邵可目不轉睛的看著霄太師。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霄太師征詢他人的意見。


    “是的。我選擇了他,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想法令你站在原地觀望,但我認為比起戩華王,劉輝要好上好幾千倍。”


    霄太師露出奇妙的表情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低聲說道:


    “就是因為這樣啊!”


    ●●●


    滿月高掛在夜空中。不可思議的,看起來似乎比平常還要碩大。


    一打開通往露台的門,蟲鳴便與秋天的夜風一起流瀉到室內。


    悠舜才剛緊閉起眼睛,背後就傳來輪椅被推動的喀答聲。


    “這裏的蟲聲與顏色都和茶


    州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呢,老爺。夜深了,天氣也轉寒了起來,吹夜風對身子不好,請待在椅子上吧。”


    回頭一看,妻子凜正微笑站在那裏。協助工部鑄造新貨幣之後,工部又有不少事務陸續來請求她的協助,就此被絆住了。現在,甚至連在外朝她都會露麵參加。聽說在茶州發生疫病,開始開發小刀時起,工部的技官們就已經對她另眼相看了。


    悠舜將身子深深地沉進椅中,側耳傾聽蟲鳴的聲音。


    “貴陽的鈴蟲,在你聽來覺得如何?凜。”


    “總覺得有些做作呢。是啊,茶州府草木茂密,所以蟲兒們才能盡情鳴放啊!”


    在貴陽,或許是因為城內的庭院全都整理得井然有序,蟲兒們的鳴叫聲聽起來總覺得有些小心翼翼。


    “凜,迎娶你為妻至今,都還沒有一年呢!”


    在皓皓生輝的滿月之下,悠舜豎起耳朵專心聆聽著蟲鳴。


    僅僅一年。然而悠舜卻覺得,好像已經是好遙遠的過去了。


    “幾乎,從來沒陪伴在你身邊啊!”


    發出幾近於歎息般的微弱聲音,悠舜如此低語。


    察覺到悠舜這句話是以過去式說出時,凜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僅僅一年。是的,悠舜就任尚書令不過半年餘。然而,悠舜卻一天比一天瘦弱。雖然在茶州的工作也一樣繁重,但現在他精神與肉體所承受的負擔,卻完全不是在茶州時所能比擬的。在茶州過著長期幽禁生活的悠舜,身體非常孱弱。現在的他,則更是有如一塊被削薄的木頭,砍削著他的身子——他的命,去做好一個尚書令該做的義務。


    因為沒有其他適任的人選了,所以悠舜隻好將一切都承受下來。


    聽說紅黎深因此而暴跳如雷時,凜她完全了解黎深的心情。當國王招聘悠舜,內心一定期望悠舜能將人事、立案等的大小政事都辦理的有條不紊吧?就像過去他依賴楸瑛與絳攸那樣,而這次輪到的人是悠舜。


    這樣的重責大任,全都沉甸甸地壓在悠舜肩膀上,也難怪黎深會那麽生氣了。國王對於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的職責所在,既有欠思慮又不夠負責,這一點連置身事外的凜都感覺得到,更別說是朝廷裏的文武百官。


    所以黎深才會勸悠舜卸下宰相職位,否則就讓自己助悠舜一臂之力。黎深的震怒,背後想表達的,其實應該是這一點吧?隻要悠舜願意提出請托,黎深也願意工作。那些悠舜無法指使的紅家一族,以黎深的權利就能讓他們成為悠舜的助力。


    然而,悠舜並沒有點頭。


    因為身為國王的尚書令,是不能向區區的地方貴族低頭的。一如他不屈服於茶家的態度,悠舜對紅家也是一樣,選擇了保全國王威勢的做法。像國王那般不願自己與楸瑛、絳攸的君臣分際,隨便借助地方貴族力量的結果,隻會讓人心更加背離。


    一旦向紅家低頭,其他六家一定也會要求同樣的待遇。到時候國王便與龍椅上的裝飾品無異。這會更增加貴族官吏的勢力。等國試派官員完全被排擠出朝廷之時,就不再有人聽命於國王了。


    所以悠舜才會舍棄黎深,采取讓紅家主動對國王俯首稱臣的策略。在凜看來,這便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正因為是再堂堂正正不過的正麵攻擊,所以也就格外困難,至今無人能夠實行。


    但如此以來,悠舜的身心負擔也就更大了。


    最近,悠舜坐在輪椅上的時間越來越多。那不隻是因為公務忙碌而已,而是他的身體連拄著拐杖走路所需的體力,都已經負荷不起的證明,凜不得不這麽想。


    凜總覺得,悠舜那透澈的眼神,仿佛能遠遠看透這個世界。就連自己的人生最後將走到什麽樣的下場,那雙眼睛似乎都已經看見了。一思及此,凜就覺得好害怕。


    伸出自己的雙手,凜緊緊握住悠舜的左手,那冰冷的手掌讓凜感到內心一陣淒苦。


    “隻要一下子就好,請你稍事歇息吧?請愛惜自己的身體。”


    “其實啊,正好相反,凜。”


    悠舜的手在凜的手心中靜靜的翻轉朝上。悠舜骨節粗大的手指,反過來包覆起凜的手。


    一麵閉起眼睛感受凜手的溫暖,悠舜一麵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過去,我一直像在度長假,真的是很長……很長的休假。就像隻是茫然望著這世界降下雨似的,茫然地望著自己的人生,所以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還能微笑。赴任茶州的十年之中,更是特別安穩、悠閑,我過得很開心。”


    凜聽了不禁瞠目結舌。安穩?


    那十年之中,悠舜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工作著。為了將腐敗的官員一一鏟除,為了根治茶家已然結疤的傷口,更為了從基礎改變州政與管民意識,悠舜連睡覺的時間都不願浪費似的四處奔波,名副其實的賭上性命,赴湯蹈火。悠舜這一路走來的辛苦,凜都一一看在眼裏。


    然而現在,他竟然用“平穩”、“悠閑”來形容,還說“過得很開心”?


    仿佛聽見凜的心聲,悠舜輕輕微笑了起來。


    “真的很開心啊。不,正確的說,應該是很輕鬆才對。在那窮鄉僻壤,遠遠落後於時代趨勢的鄉野地方,一切都是那麽單純,而我也不需要改變自己,隻要做我自己喜歡的自己就行了。沒錯,正因如此,我才稱之為‘休假’。那真是如夢一般的假期啊。”


    悠舜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歎息。


    “但假期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必須回到屬於自己人生的日子也終將來臨,會變成這樣,我其實也很清楚。”


    變成怎樣?忙碌得幾乎無法與凜一起生活?還是因為太過繁重的工作而讓凜這麽擔心?


    這兩個答案似乎都不對。悠舜指的,應該是更本質的、更根源的,某種什麽。


    “我也不需要改變自己。”


    就在這句話之中。


    悠舜表情抑鬱地凝視著兩人相握的手,然後用力握緊了一下。


    “我對自己說,就這麽一次應該沒關係吧?所以忍不住將你牽扯進我的人生。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你或許是我僅存的良心了吧?你既是牽絆著我的楔子,也是枷鎖,更是我的弱點。對於做這種工作的我來說,說真的,是不應該擁有的。”


    不要擁有,比較好。


    隨著悠舜歎息般的低語,他也放開了緊握的指尖。然而,凜卻握緊了那即將分離的指尖。總覺得如果現在放開了他,就會連最重要的東西一起失去。


    凜的表情扭曲,頭腦還無法冷靜思考,話語就先從口中說了出來:


    “擁有比較好。”


    “咦?”


    “擁有比較好,不是我也沒關係。對你來說,擁有一個負荷比較好。否則,你一定會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到好遠的地方,不是嗎?”


    “斷了線的風箏。”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孩子氣,但凜臉上浮現的,卻是成熟女性的微笑。


    “不過,能成為你負荷的,或許不是我。如果我無法成為你的負荷,覺得拋棄我比較輕鬆,請你一定要告訴我,那麽我一定會毫不躊躇地放手,而你隻要去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我不會去追尋你,也不會等你回來。如果你以為我會像個笨蛋似的天涯海角都跟隨你,那就大錯特錯了喔。因為我想跟隨的人,不是那種連自己的軟弱與良心都舍棄,完美溫柔的人。”


    這句話的意思,悠舜一時還沒能明白。但經過細細反芻思考後,他忽然領悟地睜大眼睛。


    “凜……”


    緊緊相握的指尖,還不知道會從哪一方先放開對方的手。但是悠舜隱約感覺到,當指尖遠離時,自己會是那想追回的一方。


    忽然,地麵——不,是房間全體都


    開始劇烈地搖晃。


    失去重心的凜向後倒去,兩人相握的手,像是被命運拆散似的分了開來。


    “凜!”


    悠舜滲出了手卻抓不到她,凜整個人重重地摔向牆上。書架上紛紛落下書籍與文件,還聽見了花瓶碎裂的聲音,室外亦陸續傳來呼叫的聲音。


    感覺到頭頂有書籍掉落,凜本能地閉上眼睛、以手臂保護頭部。以為自己要被落下物體擊中的那一瞬間,突然被人用力的拉近,接著便聽見盡在身邊的鈍重撞擊聲。當四周總算不再那麽搖晃時,凜張開眼睛才發現保護自己的是悠舜,不禁大驚失色。


    “老爺!!怎麽這麽亂來。你的腳!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隻有一點碰撞和擦傷而已。先別管我了,快代替我巡視城內與城下,還有,能不能替我通知官員們,火速確認受災狀況與確保聯係管道。這次的地震相當大,請大家特別留意火災的發生。幸好現在是半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也要當心餘震——”


    悠舜又接連下了幾道指示,凜都點頭接下後,拾起滾落在地的拐杖交給悠舜。


    “我明白了。不過貴陽竟會發生地震,真是相當罕見啊!”


    目送凜走出去後,悠舜想要站起身卻辦不到。悠舜按壓著因激烈暈眩而導致眼前黑影閃動的雙目,全身上下不斷流淌著令人不快的冷汗。耳中衛兵們四處奔走救災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世界傳來。由於悠舜已交代凜去傳達不需確認宰相安危的指示,所以暫時應該不會有人來這裏吧,至少還有這一點值得慶幸。


    等那陣暈眩過去之後,悠舜才匍匐摸索著找到牆壁,將身體的重量靠到牆上。放眼地震過後一地的混亂,連立足之處都沒有的室內,隻剩下模糊的陰影。


    低頭望向自己的左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近來悠舜的身體已經連走路都有困難,站起身時的暈眩感也日益嚴重。自己竟能憑著這副即將支離破碎的身體,去到凜的身邊。


    ‘不過,能成為你負荷的,或許不是我。’


    那時相握的指尖,先放開的究竟是哪一方?


    不管是哪一方,結果都是一樣的。在麵臨天崩地裂的搖晃時,兩人竟如此簡單的分離。


    這場地震,簡直就像是在暗示著兩人未來的命運。


    悠舜仰頭望上。打從接受尚書令的職務,回到貴陽之後,人生過得一點也不輕鬆。就算璃櫻沒指出自己臉上已出現死相,悠舜也早預料到會這樣。即使如此,他還是回到了這裏。為了要實現悠舜的心願,目前除此之外已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雖然不輕鬆,但在回到自己人生軌道上的現在,悠舜的確……很開心。不隻是遠遠觀望自己的人生,而是用盡全力活出自己選擇的人生,這讓他內心感到無上的振奮。黎深或紅家,藉由剝除這些多餘的東西,悠舜覺得自己正一點一滴地取回屬於自己的人生。


    視線一角似乎有什麽在彈跳。悠舜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直飛蝗,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呈現暗褐的顏色。暗褐色。悠舜的雙眸,忽然染上一層冰冷。


    ‘這裏的蟲鳴聲與顏色都和茶州不同,真是不可思議呢,老爺。’


    每年都與凜一同聆聽的蟲鳴。


    悠舜手中的拐杖無聲地動了起來,下個瞬間,他已不帶任何感情的擊落那隻飛蝗。


    “凜,我已不再有傾聽蟲鳴的閑情逸致了。”


    即使要他賭上性命,也想親眼目睹的東西。反過來說,除此之外的東西,他都可以割舍。在不久的將來,其中也包括了凜吧?


    凜說了“你擁有負荷比較好”,那張臉邊說著似乎想要哭泣。


    ‘不過,能成為你負荷的,或許不是我。’


    能夠絆住悠舜腳步的,腳鏈。


    黑色的天花板像是無底的沼澤。悠舜抬頭望著那彷如人生的黑色,喃喃低語:


    “凜,如果連你都辦不到,那就沒有任何人能夠牽絆住我了吧?”


    當自己毫不猶豫放開凜的手時,一定是悠舜完全恢複到原本的自己之時。


    汗水滲進眼睛,讓悠舜閉上雙眼。還有多少時間,能讓自己為凜做些什麽呢?


    外頭傳來為了報告受災狀況而匆忙奔入的官員腳步聲。扮演尚書令的時間到了,悠舜克製著暈眩、拭去汗水,當他以手撐住牆壁,顫抖著膝蓋站起身時,已經將凜的事情從腦袋中抹去。被拐杖擊斃的飛蝗、地震,悠舜非常疲累似的深呼吸吐氣。


    “啊,又要開始忙起來啦!”


    拄著拐杖拖著腳,肺部傳來一陣刺痛。或許最後不是凜也不是其他的誰,真正能絆住悠舜使他停留的,或許是死神吧?死亡才是永遠的負荷。


    那也無妨,就將這副身體用到不堪使用吧。和凜想比,自己的身體根本不重要。問題是,對自己來說,還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


    總算是靠著一擊之力來到椅子邊,一邊調整呼吸,悠舜想起了國王而苦笑起來。


    國王最大的弱點就在這裏吧?無法割舍重要的東西。


    無論是誰,都必須舍棄一些東西才能夠向上爬。而那些被舍棄的東西,絕對不會是不愛的東西,也不會是不重要的東西。但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隻好默默放手,眾人皆如此,才終於能各自抵達人生的巔峰。他們之所以會攻擊秀麗,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而是察覺到國王為了不放開秀麗總在耍小手段之故。國王也必須要有心理準備,這件事終將成為自己的弱點。到了緊要關頭,即使必須犧牲她,仍然得以治國為重,身為國王就要有這樣的覺悟。


    當劉輝能親手舍棄秀麗時,或許才是真正成為一位國王的時刻。悠舜這麽想。


    (到了最後一刻,他還是選擇秀麗為妃子啊!)


    就算要娶紅家的直係女子為妻,至少也該選紅玖琅的女兒世羅姬。聲稱“朝廷裏也該有女性官員”而接納秀麗從政,那就應該貫徹這一點。如今並非世羅而是選擇了秀麗成為妃子,這擺明昭告天下,國王隻是因為私心而讓自己喜愛的女人當官罷了。此事公布之後,劉輝露出不妥的表情,大概是自己也察覺了這一點吧?不是察覺自己中了晏樹的巧言令色,而是自己無意中拿晏樹說的話當作借口,察覺自己想用輕鬆的方式將秀麗留在身邊。


    不管是靜蘭也好,楸瑛或絳攸也好,他們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曾有過要秀麗別當官員,隻要進後宮陪伴在劉輝身邊就好的念頭吧?卻不知道自己這妥協的想法早已被大官們看透。


    悠舜隻歎了一口氣便換上平日的表情,等待來速報災情的官員們。


    ※


    她是羽羽爺所知,最堅強又美麗的人。


    ‘“外麵”現在正飽受戰亂而百廢待舉,所以無論是法術也好知識也罷,要盡量充實自己時候,才好到外麵去。我們縹家一門的鐵則雖是不插手政事,但這並不表示對政治漠不關心,這一點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們是不需要靠“戰爭”來保護人民的家族,到“外麵”之後,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觀察世界與外頭的人,自己思考,最後做出你認為正確的判斷就行了,別忘了身為縹家一門羽家人的尊嚴。’


    一如這段話,她接二連三地將家族中優秀的人才往亂世裏送,讓他們去保護亂世中的弱勢。


    當年還年幼的她,為肅清一族的血統而監禁了親生父親、掌握實權,對於表麵的腐敗政事隻是默默觀望,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地統率起“暗殺傀儡”的架式,塑造出她“喋血女皇”的形象。然而以羽羽爺在她身邊十年的觀察,她從未違背過自己說的這段話。


    一族上下無人不畏懼這冷峻嚴酷的她,但也同時打從內心敬愛她。


    那並非因為她擁有遺傳自父親的絕大神力,而是


    她那展現尊嚴,同時有著足以帶領眾人前進力量的話語。


    即使自己現在不在那裏,羽羽爺也知道她絲毫不曾改變。


    所以羽羽爺跪在她的麵前,請她允許自己離開職守。而他這麽做,其實也是為了要完成縹家一門的工作。


    ‘黃昏來臨時,我們再相見吧。’


    因為跪著,羽羽爺無法看見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為了無法離開這座天空之城的,我的大小姐啊。就由我代替您前往吧。當我結束一切該做的事就會回到您身邊,還請您靜候到那時。直到黃昏來臨,我們再相會時。’


    我的大小姐。


    請您千萬不要離開,等候我的歸來——羽羽爺在內心如此低語著。


    有如地盤翻動般的地震,讓羽羽爺從追憶中回過神來。


    倉促之下,小小的雙手趕緊先扶住膝蓋穩住身體。為了觀測星象,仙洞省位於天邊高處,地震時的晃動也比低處劇烈。可是話說回來,貴陽很少有地震的啊。


    階梯下的神器發出淒厲的共鳴,那鳴動的聲響仿佛近在耳邊,令羽羽爺全身汗毛豎立。這種感覺,印象中最近也曾經有過。


    (這,應該不是一般的地震!?)


    九彩江的寶鏡損壞時也發生過相同的現象。隻是當時沒這麽劇烈,那是因為另外安置於寶鏡山之外的十一個輔助神器平安無事之故。然而,這次的衝擊卻——


    安置於最高層的九個祠堂,其中之一粉碎性的毀壞了。但那並非地震導致,而是由內部產生的迸裂飛散,收藏於祠堂中的神器亦隨之碎裂四散,滾落到羽羽爺身邊。


    這九座祠堂,相當於八州以及縹家,而這座損壞祠堂的對應位置是——


    碧州。


    (難、難道是,安置在碧州的“羿之神弓”壞掉了嗎!?)


    是誰?竟然能夠深入禁域。就連縹家,若不是數一數二的術者也無法辦到。


    羽羽爺馬上從中央的半球狀水瓶中掬起淨靈用的清水,與其說是用灑的,不如說是用力潑了出去。來到因地震而滾落且粉碎毀壞的祠堂所在之處後,他便取出咒符並排,羽羽爺左手打著複雜精致的手印,口中誦著咒語,身體中心久違地有著被火點燃的感覺,全身上下滲出了汗水。咒符吸附著持符的手,以令人驚異的吸引力牽扯著羽羽爺。正當羽羽爺覺得連身體都要被拉長,腰似乎要被拉斷的瞬間,卻又從側麵產生另一股撞擊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像踢球似的撞飛了出去。就像是將羽羽爺當成一把箭,用力拉弓射出一般。


    (離魂——)


    仿佛永遠又像瞬間般飛翔起來的下一秒,一切聲音都靜止了下來。


    羽羽爺眼前展開的,是一片完全不同於仙洞省的景色。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雕刻在斷崖絕壁上,如抬頭仰望的岩壁石刻。巨大的岩壁上刻著雙龍與鳳凰、麒麟等祥瑞神獸,以及神仙模樣的浮雕。明明還是深夜,但在靈魂出竅的羽羽爺眼中,甚至可以看到雕像們鮮明的色彩。那些雕像美得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人工雕出,真的非常精致,栩栩如生的岩壁石刻。


    (碧州神域,幽門石窟——)


    這裏是與毀壞祠堂相對應之碧州的指定神域。羽羽爺本想對損壞進行緊急措置,沒想到反而被拉扯了過來。餘震似乎依然持續著,從岩壁上陸續滾落的石頭發出不協調的聲音。


    怦怦、怦怦,羽羽爺的身體中心傳來共鳴般的脈動。這是具有特別意義,且不應該發生的。在靈魂出竅的情況下朝著共鳴的方向飛去,就如羽羽爺所料,祭祀於幽門石窟最深處神域的“羿之神弓”已經斷裂成兩半。


    幽門石窟的神體,乃是遠古時代射下九個太陽的後羿之“羿之神弓”,以及當時使用的九支破魔矢。由於當時射穿了分別棲息於九個太陽內部的火鳥,所以又成為“射殺火鳥之矢”。不過,那九支破魔矢被封印在其他地方,實際上安置在這幽門石窟的,隻有取下弓弦的“羿之神弓”而已。然而,現在這把神弓卻被折成兩半,令人不忍卒睹。


    (究竟,是誰?)


    為了什麽目的?


    不但能夠輕易破解曆代以來,法術高強的巫女及術者的封印,還能破壞“羿之神弓”,具備這等能力的人屈指可數。


    羽羽爺慶幸著自己以靈魂出竅的方式被撞飛來此,並試著修複封印。但當他結束緊急措置的同時,視野又開始閃爍,時間到了。羽羽爺擠出最後的力量抵抗那想令他返回肉體的力量,對“羿之神弓”伸出手指,在被破壞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又是被誰破壞的?羽羽爺嚐試著去“看”,但魂魄卻受到一陣驚人的引力拉扯。就像是——有什麽人刻意在阻擋他一樣。


    一如將拉滿的弓用力射出一般,羽羽爺的魂魄也以驚人的氣勢朝天際飛去。


    好一陣子,羽羽爺連自己睜開眼睛都沒察覺。他呈現完全失神的狀態。“離魂”法術之所以不能經常使用,就是因為對肉體的負擔相當巨大之故。


    羽羽爺凝視著深夜中的虛空,有一顆星,劃過天際。


    那遭人粗暴折斷的“羿之神弓”。


    破壞它會發生什麽事,知情者即使在縹家一族與仙洞省之中都是少數。就像知道向來不開啟的仙洞宮其實並不是不開,而是開不了這件事的人同樣的少。而關於各州的神域,縹家一直以來也都嚴密注意著,不讓各家知道太多。


    這場地震、星象的特異運行、遭人刻意破壞的碧州神器,以及最重要的,已杳無音訊許久的縹本家,所有的聯絡方式都被切斷。


    有什麽即將發生。不,不太對,應該是有什麽即將結束。事實上,從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的,而羽羽爺感覺一切正要邁向終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彩雲國物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乃紗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乃紗衣並收藏彩雲國物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