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大地輕微的搖晃了一下。


    「喔……搞什麽,又是地震啊……」


    工部尚書管飛翔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剛才的地震雖然不大,甚至連身體都沒有晃動,但因為到貴陽這麽久都與地震無緣,最初發生地震時,還真的是吃了一驚。也因此雖然不大,但最近的地震畢竟太過異常,連向來不拘小節的管飛翔都難得的為此顰眉蹙目。


    那種搖法,簡直就像大地之下有人興之所至,便對著地麵敲兩下似的。總覺得每次發生地震,朝廷裏的氣氛便微妙地凝重起來。


    「——悠舜,我有話跟你說,我要進去了。」


    毫不客氣的大步走進房內,瞥了室內的情況一眼,飛翔馬上朝衛士鼻子甩上門且迅速上鎖。麵對門外衛士的抗議,管飛翔嫌煩似的一邊挖著耳朵一邊回應:


    「別吵了!我和宰相有要事密談!你先待在外頭等等。」


    用一點也不避人耳目的大嗓門朝門外狂吼一陣之後,飛翔回頭瞪著悠舜看。對方則抬頭望著他,苦笑了起來。


    「……被你看到我這狼狽的樣子啦。剛才的地震把手杖給震掉了……」


    「別嘴硬了。我走過去之前,你就先這麽坐著吧。」


    見友人壓低了嗓門這麽說,悠舜也隻好閉嘴點頭。


    飛翔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撿起悠舜的手杖。或許手杖真如悠舜所言,是被剛才那場地震給震掉了——如果隻是手杖。然而,他腳再怎麽不方便,飛翔都不認為,剛才那種程度的地震會將悠舜整個人從椅子上震得跌坐在地,抱著膝蓋站都站不起來。


    撿起手杖隨意放進籃子裏,接著走過去撿起這位友人。悠舜乖乖的任由飛翔擺布,飛翔默默抱著悠舜的肩膀讓他站起來,這才發現他瘦得不像是正常的三十幾歲青年,簡直就成了一截枯木。單薄的身體令人無法聯想到那位在朝議與重要會議上,精力充沛、霸氣十足的宰相大人。原本他就不是肌肉男沒錯,但如今消瘦的程度,似乎連構成生命的重要成分,都已從他體內流失。像個空殼子,隻靠細絲般的精神拚命地維係住生命。


    飛翔察覺房間對角擺放了一張長椅。長椅的寬度勉強可當床睡,上麵也確實疊了一床上等的毛毯和枕頭。但這是什麽時候開始就放在房裏的呢?春天來訪時還沒看到。長椅擺放的角度,隻有從悠舜坐的辦公桌才看得見,並巧妙的用屏風遮住。小圓桌上放有水壺和藥包。看起來像是有人硬塞給悠舜,並說服了他乖乖服藥。


    (……是誰呢?)


    雖然內心越疑,但也幸好有這些東西,現在才能讓悠舜勉強躺在那裏,幫他蓋在毛毯。


    才剛躺進去,悠舜便從毛毯裏探出頭來。飛翔隨性地在悠舜身旁坐下。


    「……你怎麽什麽都不說啊?」


    「……不想說。你倒下了我們會很傷腦筋的——這種話我哪說得出口。雖然也想對你說,就什麽都別管了,好好調養身子吧……但就連這也說不出口。」


    ——旺季不在朝中的現在,整個朝廷等於就靠悠舜一肩挑起重擔。


    當然,朝中還是有其他重臣。不在的其實隻有臨時被任命派往碧州擔任州牧的歐陽玉,以及趕往紅州的旺季而已。然而——明明六部尚書,門下省淩晏樹,禦史大夫葵皇毅都各司其職,也徹底完成工作,但落在悠舜頭上的工作卻依然有增無減。就連不需要宰相用印的案件,官員們仍然前來請示悠舜,這種事比從前增加了許多。眾人為了消除心頭說不出口的不安,前來敲尚書令室的大門,而這簡直跟為求心安而去請示巫女沒什麽兩樣。


    真的很想要他別管那些,然後好好的休息。但是,說不出口。即使看見他單薄的身體與蒼白的臉色也一樣。飛翔真恨這樣的自己。或許應該像黎深那樣,硬要求他辭官才對。唯有那樣,才能幫悠舜減輕負擔。然後憑靠我們這些尚書的力量。不過,那樣太自私了。


    「……你……早已是個真正的宰相了……」


    平民出身的宰相。明明是國試狀元及第,但有十年的時間卻都被埋沒在偏遠的茶州,以州尹的身分度過。春天時,突然被拔擢為宰相時,暗地裏不知受到多少中傷與毀謗,也引來許多高官的不滿。然而現在,就連那些高官都帶著不安前來尋求悠舜的幫助。悠舜已成了支撐眾官內心的力量。


    不過半年,悠舜宰相的實力與地位已經不容置疑,成為一位無可取代的宰相。


    飛翔將手放在悠舜滲出一層薄薄汗水的額頭上,掌心馬上感覺到悠舜發燒的熱度。悠舜伸手握住飛翔的手,像是想確認手掌的存在。飛翔原本還以為他要揮開自己的手,沒想到悠舜就那樣握著他,低聲的說起話來。就像掌心裏握著飛翔的心一樣。


    「……我也是……沒有想到,會有像這樣需要你的時候。」


    飛翔不經意地低頭望向悠舜。他那句微弱的話裏,有著與平日不同,微妙的抑揚頓挫。似乎有一點困惑。真難得。或許是因為太累了,讓他連精神都放鬆了吧,所以飛翔認為他說的應該是真心話,


    「……飛翔,好香的味道啊……令人懷念的氣味,是玄圃梨……?」


    從悠舜口中聽到懷念兩個字,也令飛翔感到驚訝。這十年來,或許還是第一次聽到悠舜說出與過去相關的字眼。悠舜一向對自己的過去隻字不提的。


    飛翔無言地取下掛在腰間的小布袋。打開袋口,酸酸甜甜的濃厚梨香頓時飄散開來。然而從袋中取出的,並非圓圓的梨子,而是一堆小樹枝。不過對此,悠舜一點也不意外似的,眯起懷念的眼睛,口中低喃著:「玄圃梨啊……」接著便撚起一枝,聞起那濃濃的梨香。


    「你也知道這個啊?明明散發的是梨子香氣,外表卻是小樹枝的模樣。小時候一直以為這是梨子味的樹枝,直到有一次因為肚子餓了而拿來吃才知道被騙了。我還以為這是我個人的秘密呢。」


    「玄圃梨樹並不多見哪……明明掉落了許多果實,卻不知怎地幾乎不再發芽。而且會掉果實的,也都是樹齡超過四十年以上的……我雖喜愛梨花,但隻有這玄圃梨的果實讓我更為喜愛……秋天時,經常撿來吃呢。」


    悠舜將那看起來像小樹枝的果實放入口中,發出清脆的聲音咀嚼後,微微一笑。


    「……嗯,很甜。這些都是你一個一個撿起來的吧?」


    「因為長在樹上的,不知為何都很難吃啊……」


    「沒錯。玄圃梨要從樹枝上掉下來之後才會變甜,原因不明。」


    「你多吃點。」


    「在被蝗蟲吃光前啊。」


    飛翔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悠舜橫躺著,又吃了幾枝玄圃梨。飛翔有些猶疑地低聲說:


    「……事情能……有辦法嗎?陽玉和……紅州。」


    「不至於演變成最糟的事態。差不多該找到那東西了。」


    「那東西是?」


    「儲藏庫。在旺季大人還是禦史大夫時,一邊巡察各地一邊指導當地官員設置的。每隔幾年,就會重新替換掉儲藏庫內的物品。由於是隸屬禦史台直接管轄的儲藏庫,就連州牧在沒有禦史的許可之下也不能擅自打開。過去的藍州州牧孫陵王大人,碧州州牧慧茄大人,想必都曾在旺季大人指示下設置了這樣的儲藏庫。對了,在上次的會議裏不也提及過,慧茄大人應該在某處有所準備的事嗎?」


    「可是,這儲藏庫……陽玉也說過吧,不管是石製還是木造的倉庫,飛蝗大軍照樣會入侵,好不容易找到的儲藏庫,打開來裏麵隻剩下蝗蟲……」


    「別這麽悲觀嘛。你難道忘了前幾天,你們工部的技術官才和凜合作,花了數天的時間,連日趕工特製貨物馬車以及其他種種器具的事嗎?」


    「你是說那些整個用南栴檀打造的馬車?」


    「沒錯。飛蝗絕對不敢接近南栴檀。從紀錄中可以發現,即便是一草一木都被蝗蟲啃蝕殆盡的荒野,還是能發現綠葉青青完好無缺的南栴檀。所以用南栴檀木打造的馬車,想必也不會遭到蝗蟲侵襲。根據相同的理論,儲藏庫若也是用南栴檀打造的話,你認為會是如何?」


    「……啊!這麽說來,那些儲藏庫都是……?」


    「沒錯,全都用南栴檀蓋成的。除了食糧之外,也存放了其他東西,這些儲藏庫不隻碧州,其他尚未遭到蝗災的各地應該都有。而且應該都完好無缺。當然,紅州也不例外。現在,歐陽侍郎應該已經找到一部分的儲藏庫,正鬆了一口氣吧。至於碧州那邊,希望之後不要再發生什麽奇怪的地震……隻能這麽說了。此外,過去有許多事例證明,蝗災這種災害有時會因天地變異而瞬間消失,或許原先預測明年會發生在碧州的蝗災,說不定不會出現。紅州則靠著州郡團結的力量進行人海戰術,加上從某個管道傳來的捷報,將會成為影響結果的關鍵……飛翔,之後白州一定也能獲得糧——」


    「你很羅唆耶,我才不是來這邊打探消息的。真是害我白擔心你了。」


    飛翔拿起一枝玄圃梨塞進悠舜嘴裏。代替道歉,悠舜隻得乖乖的把那給吃了。


    「……旺季大人一定會順利解決的。」


    悠舜嘴裏傳出哢啦哢啦的咀嚼聲。吃到一半時,聽見飛翔這麽說,卻又發出歎氣般的聲音回答。


    「……大概吧。」


    「那麽,到時王都會變成如何?國王和你的未來呢?」


    悠舜將那最後一小截梨子送進口中的手停頓了一下,將梨子咽下後才又說道:


    「飛翔,你果然還是有話想問吧?……說吧。」


    飛翔的表情扭曲了起來。撿拾梨子時,的確是真心希望悠舜能暫時休息一下才來的,當初也是真的隻想看看悠舜好不好而已。隻是,現在是否還是這麽想,卻連自己也不確定。


    帶來的梨子和體貼的態度,難道不是自己的藉口,這些其實都隻是用來證明自己不同於為悠舜增加負擔的官員而已?


    姑且不論那些傳到飛翔耳裏,甚至是蔓延到整個朝廷的謠言背後有什麽問題。那些關於妖星啦,凶兆等的無聊謠言,究竟有什麽必要來告訴尚書令?自己究竟想確認什麽?王座上的國王一天比一天寡言,臣下看國王的眼光越來越不屑。打從旺季離開朝廷之後,這些情況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嫌惡的眼神像是會傳染一樣地慢慢擴散開來,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的官員越來越多,將朝廷裏混濁的空氣攪和得更悶了。似乎聽得見某個漸漸接近的腳步聲,飛翔閉上眼睛。


    不用說也知道,那位年輕的國王確實犯下了許多錯誤。即使如此——


    「……不,沒什麽。不好意思,當我沒說吧。」


    勉強裝出的笑,和過去的管飛翔不同,那是世故的笑法。悠舜往口裏再放進一枝玄圃梨。最近完全沒有食欲,但這梨香如此令人懷念,很久沒這麽吃東西了。日益幹枯的身體像是注入了一點生氣,悠舜自己也安心了些。一邊啃著梨子,突然發現時間流逝的速度好像變慢了。就算隻有此刻也好。有多久沒像這樣了呢?對了……和燕青一起,還在茶州時就像這樣。回想起來簡直像是一百年前發生的事了。


    看悠舜一枝不剩的吃光了梨子,飛翔滿意的點點頭。這次他臉上浮現的,是再熟悉不過,屬於朋友的微笑。那個飛翔,竟能完全不插手。


    「謝謝……飛翔。」


    「嗯?」


    「你呢,打算怎麽辦?」


    雖然是個抽象的問題,但他想問什麽,飛翔心知肚明。


    即使人家都是同梯,想法卻大不相同。刑部來俊臣的想法是最接近旺季的,不過話說回來,來俊臣那人的思考回路原本就很獨特。曾問過他,唯一不可動搖的信念是什麽,他是這麽回答的:


    『我所追求的是一個法治之世。在有生之年,希望能為國家完成司法體係。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什麽以人治國。』


    他所崇尚的,不是換了國王,治理方式就會有劇烈改變的「人治」,而是一切都以公平法律為前提的「法治」。這就是參加國試以來,來俊臣堅定不移的信念。有國王也沒關係,但就算是國王也得遵法、守法。就算即位的是愚王,隻要有一套紮實的法律體製,就能確保拯救蒼生最低限度的安全網。這就是他的願望。


    所以對來俊臣而言,國王是誰都一樣。他就像是地獄裏的判官,隻分是非黑白,冷眼判斷一切。理所當然的,若要選的話,他會選比較好的那個王。但飛翔卻不同。


    「……悠舜,我上次說過,直到最後都會站在你這邊對吧?這句話,現在還是不變。」


    接下來,飛翔撫著那道留得半長不短的蓬亂胡須,好長一段時間,都隻是沉默著。


    悠舜像個影子,安靜而有耐性的等。終於,飛翔再次開了口。


    「……老實說,我沒法像楊修或來俊臣那樣,一切都用道理去解釋,從中選出最合邏輯的結果。也無法像那些旺季的跟隨者一樣,毫不懷疑的全麵相信誰。我隻選擇我相信的。當然,我也希望能因應不同場合,盡量選擇對我來說重要的東西,可是我還是無法改變重視內心直覺與情感的個性。假設叫我從楊修和黎深之中選一個好了,即使是現在,我還是會選擇黎深。盡管那家夥又蠢又沒用又幼稚,但到死為止,他都是我的好兄弟。要是那家夥垂死路邊,我一定會馬上飛奔去救他。就算是手中的工作堆積如山的狀況下,我也會硬塞給別人——像陽玉那樣——當天就開溜去救他。明明知道這樣是失職的行為,但也沒辦法。」


    「…………」


    「這很糟吧?很不負責任吧?與其去管黎深那個笨蛋,做好尚書份內的工作更有意義吧。比起當黑道老大,當好官員是我一直的夢想。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會丟下工作去幫他。不管別人怎麽說,那就是我。我會選擇眼前最重要的事,縱使那是個笨選擇。悠舜,我站在你這邊。不過我可沒墮落到把人生最重要的選擇責任賴到你頭上——我就說了。我也覺得那個笨國王很笨,知道他幹了很多蠢事,更明白他現在的處境必須要承受許多非難與撻伐。不管背地裏被說得有多難聽,我也認為他應該完全去承受,不能找藉口。可是……」


    停頓了一秒,飛翔再次說了「可是」。


    「可是,那家夥就算低垂著頭,就算隻會鐵青著臉,說不出半句有用的話,他還是堅持每天出席所有朝議。坐在你身邊,毫不逃避。即使藍楸瑛、李絛攸和秀麗都不在他身邊了,即使他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了,即使如坐針氈的坐在王座上,日複一日,他還是堅持出席。自己一個人。雖然哭喪著臉,卻不逃避,勇敢的去坐那張椅子。日複一日。」


    這是第一次,似乎看見了除去所有虛飾,最真實的「紫劉輝」。


    飛翔認為這一點很重要。重要的不是指外表的行為或忍耐的決心,而是其中更深層,更重要的東西。沒錯——隻要紫劉輝繼續坐在那張王座上。


    國王就會是悠舜的盾。


    正因為所有批判都朝劉輝而去,現在的悠舜才能如此自由行動。以前的他,總是依賴悠舜解危,現在卻不一樣。而這也是現在國王唯一能做的事。不管國王是不是知道這一點才這麽做,他確實正默不吭聲的埋頭做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當然,他還是毫無是處。在旺季離開後的朝議上,眾官無視劉輝存在的程度幾乎稱得上殘酷無情。他不隻被當作幽靈,那些關於妖星與凶兆或術者的穿鑿附會,更是沒有一天不傳得沸沸湯湯。在這樣的情勢下,他


    每天一個人來上朝,又一個人獨自離開。連一天都未曾逃避,日複一日,持續而孤獨的坐在王座上。和三年前的國王判若兩人。


    「逃進後宮的那家夥確實是個昏君,然而現在不一樣。我……我一直看著垂著頭,每天孤單地坐在你身邊的他。有天突然腦中浮現一個念頭,心想真拿他沒辦法。真是個麻煩的家夥,但是能讓我追隨到最後的卻會是他,而不是旺季大人。」


    風吹來進來,卷起一屋子酸甜的梨子香。


    「……我不想把一切責任都怪罪到他頭上。三年前,我已經是尚書了。就像之前你說過的,是我放棄了足不出戶的昏君,對他棄之不顧。當時的我根本不想管那麽多,所以現在怎麽能說責任都在他身上,又怎能責怪李絛攸。其實眼前這一連串的麻煩說起來都是報應,是我們這些對怠惰國王視若無睹的文武百官所該承受的報應。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出把一切責任丟給那個笨蛋國王的事。這並非出自罪惡感,而是在看到現在的他之後,我內心做出的決定。盡管他真的又笨又呆,毫無疑問地沒用又靠不住。但隻要他一天不逃離王座,持續承受那千夫所指的非難與批判——我就會幫那個鼻涕小鬼到底。」


    「很像你會做的決定啊,飛翔。」


    「都這把年紀了,就算想變成楊修那樣也不可能了啊……你從那個笨國王還沒露餡之前就未曾動搖過。所以我想你之所以當宰相,一定不是為了那個國王吧。」


    悠舜沒有回答……沒有回答。


    「為了什麽都無所謂。我真的很討厭看到在這半年,你變成了這副模樣……所以我很欣慰。」


    「……咦?」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會像黎深一樣,要你在把身體搞垮前辭職。因為你是我重要的好兄弟。可是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活得這麽不要命。要是能像黎深那個娘娘腔一樣,哭喊著要你別這樣該有多輕鬆……但我辦不到。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好兄弟啊。」


    聽見飛翔從枕邊站起的聲音。伴隨著他的起身,纏繞在他身上的梨子殘香也跟著飄散。飛翔驚訝的發現,悠舜竟伸手抓住了飛翔的袖子,要他留下別走。


    悠舜更是嚇得瞪大了眼,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出現這個舉動,很快的放開了手指。接著伸手遮住雙眼,好長一段的空白時間裏,隻有淡淡的梨香浮動。好不容易,悠舜才低低地說:


    「……飛翔,我……我已經回不去了。我回來,是因為有我必須去完成的事。」


    「……嗯。」


    「既然要做,就隻有做到底。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必須冷酷無情的貫徹到底,賭上我的希望。可是……可是啊,飛翔,真是不可思議。人一旦認真了,自然而然就會去麵對自己的心。和過去茫然眺望著雨下在這個世界的時候不同,世界的輪廓變得確實而鮮明了起來。就連我那冷酷的心,都被滴答的雨聲撼動了……」


    梨香。梨花。唯一能令悠舜想起故鄉的理由。


    為什麽飛翔會帶梨子來呢?悠舜甚至覺得有些可恨。如果他帶來的是其他東西,就不用說這些話了。如果來的不是飛翔,更絕對不用說這些話。


    簡直就像現在不說的話,就不會留下隻字片語似的。至今從未泄漏的過去,那些深埋已久的心事,現在都紛紛亂亂的掉落一地。簡直就像在交待遺言似的。


    「我……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今天這樣。我知道自己該做的事。為了那個,我明明隨時都能笑著背叛的。」


    飛翔什麽都沒問。光是從悠舜那平靜的口吻,就足以知道他連一點猶豫都沒有。悠舜和飛翔不一樣,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再猶豫。也不會再回頭。


    所以飛翔隻是輕聲說了這麽一句:


    「既然如此,至少哭著背叛吧。為了能讓你心動至此的對象。」


    悠舜深吸了一口氣,總是溫柔笑著的嘴角緊抿了起來。


    「……你不勸我別做出背叛的事嗎?」


    「背叛重要的人事物,等同於削下自己心頭一塊肉。即使如此都必須背叛的話,為的一定是更重要的東西吧。我們當官的,多多少少都是這樣活著的。明明沒有什麽是真的不得已,處理政事時卻還是必須拋棄點什麽,或是做些什麽樣的切割。如果非這樣不可,倒還不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做出背叛的決定。你,是這個國家的宰相啊。」


    悠舜沒有回答。飛翔默默的將自己的手掌放在悠舜蓋住眼睛的手上。悠舜感覺到自己冰冷的手,灌注了來自飛翔的溫熱。當蒼白而冰涼的臉頰開始有了血色時,一行清淚也沿著臉頰靜靜落下。就像一個冰冷的人偶,在那一刻忽然被打動,而擁有了生命。


    悠舜開口,似乎正想再說些什麽時,地震突然來襲,打斷了他的話。這次的地震比剛才還大,應該有中度規模。遠處傳來近乎哀號的呼叫聲,


    一瞬之後,悠舜從飛翔掌中抽出手,坐起身子。此時悠舜的側臉,已經恢複平日的表情了。


    ……這是飛翔最初也是最後,看見悠舜的眼淚。


    ●


    ●


    ●


    「劉州牧,聽說旺季大人將一軍分為十小隊派遣到紅州各郡了。」


    在滿地蝗蟲屍體的州牧室內,誌美對著副官噴出一口煙代替回答。


    誌美用來製作煙草的那種樹,經過查明後知道,是一種原產於藍州,名為南栴檀的樹。在各地調查的結果,雖然是零零星星的,不過也發現在不少山林裏都找得到這種樹,於是馬上命人一一砍下,丟進香爐與火缽。焚燒南栴檀的地方果然飛蝗就不敢靠近,但南銜檀的數量並不足夠,沒有南栴檀可燃燒的地方依然是漫天有著黑壓壓的蝗蟲大軍,成群結黨,漸漸逼近。


    「聽說軍隊所到之處,蝗蟲都左右四散逃逸,讓出一條路供他們通行耶。搞得現在整個紅州都在謠傳,說旺季大人一定受到彩八仙的加持。」


    「是嗎?那到底是什麽伎倆?」


    「果然靠的還是南栴檀。王都工部的技術官們徹夜熬煮南栴檀樹,從中抽取樹液,然後前往紅州的軍隊,從盔甲到馬具,隻要暴露在外的部分一律被下令塗上提煉出的樹液,所以飛蝗才會見了他們就躲。」


    「原來如此。那,糧食呢?」


    「連一輛載貨馬車都沒看到。似乎在行軍途中全掉頭轉往碧州去了。」


    誌美挑起右邊的眉。碧州?之前已從浪燕青的報告中得知,運輸部隊早已和前往紅州的一軍分頭行動,原來是轉往碧州了啊?誌美不禁皺起眉頭。旺季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他的策略也都很完美。然而這是第一次,因為太過完美而讓人甚至覺得不滿。旺季想趁此機會,不隻籠絡紅州,更一口氣收買碧州。這個擺明了的事實令人不甚愉快。當這邊光是應付現狀都來不及的時刻,他已經看穿事情的發展,提早走下一步棋了。麵對這件事,誌美內心充滿複雜難言的情緒。


    他該不會明知事情發展,卻為了某種原因而不願意及早去遏止吧?


    「但另一方麵,他也下令於各地待命的禦史一齊打開特別倉庫。就是那些全以南栴檀打造的儲藏庫。在十年前,當旺季大人還是禦史大夫的時候,下令各地建造,由禦史台經手管轄的儲藏庫。各地的儲藏庫幾乎都沒受到蝗災襲擊,從裏麵搬出來的除了糧食之外,還有燃料及儲備用的南栴檀。」


    「……所以,解除眼前危機所必須的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他是這意思嗎?……這場表演真是太完美了。」


    「表演。」


    苟彧這句話並非疑問句。隻是有如山穀回音般重複了誌美的話而已。語氣中帶著諷刺。


    於是誌美也以嘲諷回應。


    「我啊,苟彧,我從不相信寫得太完美的劇本。在禦


    史和旺季大人到達之前,關於那些特別打造的南栴檀儲藏倉,連一份報告都沒有,你認為這是怎麽回事?」


    「你這個問題,我們之後再討論。就算是一份寫得太過完美的劇本,但你應該不會希望劇情不要如此發展吧?」


    誌美從正麵與苟彧四目相對,煙灰從手中的煙管掉落。


    「……誰會這麽說啊。要寫出這麽完美的劇本,起碼需要十年的時間,沉住氣布局,我並不打算貶低這份努力,甚至還想向他致上最高敬意呢。隻是劇本的劇情實在叫人火大而已。好吧,各地的儲藏倉都開放後,將糧食送達紅州全境,但可以撐多久呢?那些食糧和南栴檀。」


    「食糧約可供應一個月所需,不過南栴檀隻有半個月。」


    半個月。誌美口中重複這項情報。


    「……那就是七天了吧。因為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還有兩天左右羅……」


    「……您現在在說什麽?」


    「欸,進入州境時,旺季大人應該有傳話過來吧。要我們等上七天之類的。」


    「…………」


    「花了一番功夫表演,卻隻交代了這些話,我想旺季大人所想的絕不止如此。如果他已經想好下一步了,那估計大概就是那些的一半左右了吧。」


    苟彧沒有回答。誌美就當他回答了。


    「旺季大人何時到梧桐?」


    「上午通過了燎安關塞,照這速度看來,應該馬上就要到了。」


    誌美馬上站了起來。從州城出發到城牆下,就算騎馬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那現在就得出去迎接了。苟彧,我們走。大家都在忙,隻好委屈我們兩個了……就讓我們來看看,旺季大人為州府帶來什麽伴手禮吧。要是沒那個價值,我可不會拿出井底的東西喔。」


    梧桐城內正在奮力撲滅蝗蟲的人們,很快就發現了誌美和苟彧兩人策馬馳向城牆的事。州牧和州尹經常在城裏各地巡視,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們。


    「咦?那不是州牧和州尹嗎?」


    曾經以鳳凰棲木而出名的這座美麗古都,如今已失去往日風采。城中所到之處全都被黑色的蝗蟲占據,不絕於耳的拍翅聲難聽得惱人。更糟的是,隻要一開口,蝗蟲就有可能飛進嘴裏。為此武官們戴上頭盔,而大部分的民眾則用布帛遮住口鼻。


    在這樣的人群之中,露出一張臉,快馬加鞭經過的州牧與州尹更是引人注目。


    「怎麽了,什麽事啊?有什麽大人物要來了嗎?」


    那些揮舞著鐵鍬啊,鋤頭啊,籠子之類的工具,正在撲滅蝗蟲的民眾,紛紛跟在馬屁股後麵跑了起來。


    「……怎麽大家都跟來了……別來啊,快去撲滅蝗蟲!」


    「大概是趕蝗蟲趕膩了吧。紅州男兒不但沒啥耐性,還隻喜歡做自己有興趣的事。要是處在太平盛世,現在正值秋天舉辦收獲慶典的時節,大家早就吃飽喝足,唱起歌跳起舞來了吧。所以此刻恐怕是一股壓力沒處發泄,什麽都好,隻想湊湊熱鬧了。」


    隻見家家戶戶都帶著鍋子、杓子敲敲打打的跑出來,看那歡欣鼓舞的架式,簡直就像正要去參加慶典嘛。看來他們已經連懼怕蝗蟲這件事都嫌膩了。紅州人民的適應力還真高強。


    比起蝗災蒙受的損失,他們更關心自己的興趣。這種徹底的自我主義,倒令人不怒反笑了。


    「……我本來以為黎深那種個性是天生的,看來是紅州人的氣質使然啊……」


    即使如此,對誌美而言,這種隨性的個性此時反而成了一種救贖。當初飛蝗來襲時盡管驚恐,但這種天性也讓他們很快地就轉而去想「既然對手是蝗蟲,那也沒辦法」,很快就展開了撲滅的行動。就算是花了一整年努力耕耘的農作物在一夕之間被蝗蟲吃光,紅州的人民還是默不吭聲的,從挖土開始重新來過。雖然他們既高傲又隻挺自己人,但卻從未忘記自己是靠著這片大地與世界而生的道理。


    不知從哪裏傳來太鼓與笛子的聲音。這下連誌美都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喂,夠了喔。不是隻想轉換一下心情而已嗎,現在這是……」


    也不知道風聲是傳到哪裏去了,眼前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牆,和黑壓壓的蝗蟲大軍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了。平日隻有哨兵走動巡視的城門上,現在竟然被擅自爬上去的男女老幼給占據了。仔細一看,連哨兵都混在裏麵一同湊起熱鬧來。這種滿不在乎的脾氣也正是紅州人的天性。


    認出策馬疾馳而來的州牧與州尹,兵士們慌忙地將大門打開。


    與此同時,城牆上響起了某個看熱鬧的群眾聲音。


    「……啊!揚起了好大一片塵埃哪。那是……有人朝這邊來了。我聽到馬蹄的聲音!」


    誌美與苟彧走出城門,並肩停下馬。在前方一片黑壓壓的飛蝗大軍之間,的確可窺見一片揚起的塵土。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令紅州都城梧桐的民眾大為驚訝。


    仿佛無限存在,不管怎麽趕都趕不完,並從角落將所有草木、存糧甚至茅草屋頂都啃蝕得一幹二淨的成群飛蝗,突然在民眾眼前一分為二的散開,形同空出一條通道。


    就連事前已經接獲消息,知道內情的誌美,看到眼前的光景仍不由得感到震懾。誌美往煙管裏裝進煙草,為了掩飾自己微微發抖的指尖而擦亮了火柴。


    ——隨風飄揚的是近衛羽林軍旗和表示來自王族救援的紫雲旗。


    率領隊伍,走在最前方的那個人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而其身上的紫色戰袍之美也是人人前所未見的。


    「是來自王都的救援……!」


    有人這麽叫了一聲,短暫的停頓之後,響起了近似悲嚎的雷動歡聲。


    終於來了。


    這才知道,紅州的人們等待這救援是等了有多久。盡管他們表麵上隻是默默承受。


    眼前的「希望」,就連紅州州牧劉誌美的心都為之撼動。


    來自國家的救援。


    前來的軍隊將近有百騎,接二連三在城牆前停下馬整齊列隊。旺季騎著馬來到誌美與苟彧的馬前,牽引韁繩的手法熟練。雙方都還騎在馬上,視線已然相對。誌美微笑說道:


    「歡迎來到紅州,旺季將軍。在下是紅州州牧劉誌美。這是州尹苟彧……您應該已經認識了。」


    正當旺季正要開口時,忽然從城牆上落下了什麽東西。


    隨著鏗鏗鏘鏘的聲音轉頭一看,一名武官正摸著頭,手上不知何故拿著一根杓子。隻見梧桐的民眾一邊發出歡呼聲,一邊從城牆上一齊紛紛將鍋碗瓢盆等物往下丟。除了杓子、鍋子、鍋蓋、碗盤外,竟然還有人丟下紅蘿卜。看見紅蘿卜的馬兒橫衝直撞,整個隊伍人仰馬翻,陷入大混亂。旺季的手裏也恰恰好接住一根落下的菜頭。


    誌美求助地回頭望著副官苟彧,但這個場麵看來也已超越苟彧的極限,他整個人就像一個抱著馬的雕像。其實這確實是紅州人民表達歡迎的方式,隻不過這種方式不像在路邊對地藏菩薩丟錢幣那麽單純,非常容易引人誤會罷了。誌美無可奈何,隻好靠自己來收拾殘局了。


    「……欸,不是那樣的,您可別誤會啊,旺季將軍。他們不是看熱鬧或是轟你們回去的意思,就像幫路旁的地藏菩薩戴鬥笠或丟擲銅錢一樣的道理,這是紅州表達歡迎之意的獨特儀式,隻是今天大家太興奮了,才會連鍋子都飛出來……」


    轉動著手中的菜頭,旺季打斷了誌美的話頭。


    「……劉州牧。」


    「……是。」


    隻見旺季臉上微微一笑,手裏還在轉動著那根菜頭。


    「民眾的士氣能保持的這麽高昂實在不簡單呢。我沒想到大家


    還能這麽有精神,這一點你功不可沒。還有,我聽說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竟找出了南栴檀的效能,是怎麽辦到的?」


    誌美不羈地吞雲吐霧,旺季卻像是一點也不在意似的嗅起煙草的氣味。


    「這樣啊,原來是用了南栴檀的煙草是嗎?」


    「……我隻曉得抽,發揮才幹的是我的副官。苟彧他提起了紅州山嶽地帶,連女性都一邊抽一種叫做芝卷的除蟲煙草一邊幹活,我才想到可以試試看。」


    這時苟彧才終於對旺季低下頭行了一禮。旺季則一邊聽著誌美的敘述一邊大大點頭。


    「關於漸次開放各郡特別倉庫之事,容我在此向您致謝——不過,聽說你來梧桐,除了隨身軍隊的補給品之外,是兩手空空的來?」


    瞥了一眼一旁的軍隊,誌美收起臉上的笑容,凝視著旺季。


    「您有什麽計策呢?可否讓我洗耳恭聽。不過,說明請盡量簡短扼要。」


    「沒有必要運送糧食給梧桐。因為這裏已經有無數存糧充足的儲藏倉,而且應該都完好無缺。」


    誌美微微一笑,小心翼翼的模糊焦點。


    「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麽。」


    「你怎麽可能不明白。我知道你打算私下采取什麽行動。但請你再等兩天,要是兩天後還不來的話,由我出麵。」


    誌美的表情瞬間大變,壓低了聲音,不讓苟彧聽見。


    「……您指的是那件事嗎?為什麽您會知道呢?」


    「與其從沒有的地方硬擠,不如從多到取之不盡的地方拿。我要是你,也會有一樣的想法……這件事你連州尹苟彧都沒有告知,不是嗎?」


    「……沒有必要告訴他。」


    「笨蛋。不過我也必須承認,你的想法和推測確實非常地精確。你完全是猜測的嗎?還是……從哪裏獲得了情報?」


    誌美躊躇了一下,聳聳肩還是決定說了。事到如今,如果不說實話,又能守住什麽。


    「……常駐在紅州府的仙洞官,某天晚上鐵青著一張臉來州牧室告訴我的。除此之外,也從幾所道寺傳來類似的耳語……他們說甘願背叛上頭那位少爺,也要作內應引路。」


    原來如此。旺季低聲說道。原來如此。又重複了一次。


    「我怎麽可能讓他們去作內應。所以我決定以我的立場來主導行動,不惜觸犯治外法權。」


    旺季挑了挑眉。接著瞪視誌美,壓低聲音耐著性子繼續說服他。


    「為了這件事你打算一肩扛起多少罪名才甘願?甚至連自己的副官都隱瞞。聽我說,再等兩天。在那之前,我要你協助我以人海戰術盡量撲滅更多的飛蝗。」


    一群飛蝗飛過腳下,誌美朝它們用力一踩。此時誌美的眼中首次閃過焦慮的神色。焦躁、不耐、難以排遣的憤懣,種種情緒交織在心頭,


    對於州牧的無能為力,誌美比任何人都生氣。


    「——根據是什麽?」


    「我和鄭尚書令已經派人進入內部了。結果很快就可得知。這時你若是魯莽行動,恐怕反而會讓事情進行得不順利。所以算我拜托你,再等兩天。再忍兩天以後要是沒有好消息,到時候再用這個辦法。」


    誌美打從心底首次感到驚訝——悠舜?


    這個名字是夠讓誌美的思考冷靜下來。悠舜在背後運作的事,可不能因為自己的行動而遭到破壞。不論是如何的焦慮,無論有多麽難耐。


    「……我明白了………如果隻是兩天,我等。」


    旺季臉上總算露出安心的表情。


    ●


    ●


    ●


    秀麗已經睡兩天了。不管外麵怎麽慌亂,怎麽沒時間做最後準備,隻要來到這離大堂玉座有段距離,庭院深深的蒼月之室,無論外頭有多少喧囂吵雜都聽不見。


    (……天一亮就是出發的時候了……不知道她現在夢見了什麽……)


    瑠花想著正持續昏睡的紅秀麗。那時,瑠花對她還施了其他幾種法術。雖然無法延長她的壽命,卻倒也不是什麽都沒辦法做。不過那應該也是最後能做的了。


    青色的月光。十幾具並列的白色棺材。最裏麵放著一張孤零零的白木椅子,隻要坐在上麵側耳傾聽,就能聽見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吹得樹梢搖晃,發出低沉的音色。


    聽說海潮堆出浪花泡沫的聲音,就是像這樣。


    瑠花並不討厭像這樣一個人坐在這張椅子上,聽著這些聲音。


    『大小姐,大小姐。聽說海的聲音,就是像這樣沙沙作響喔。人家說那就叫做潮騷。我真想親眼見一次,看那到底是怎樣的景色。』


    瑠花的神力過人,能用在「眼睛」和「耳朵」上。不論是北方的海還是南方的海,隻要她願意都能當場聽見、看見。不過羽羽所指的,應該並不是這種意思吧。證據就是,羽羽還說了一番不可思議的話。


    『無法離開這座天空宮殿的我的大小姐啊。我真希望能讓你看看這世界,不靠法術,也不靠附身或離魂。如此一來,總有一天,大小姐你一定能聽見海的聲音。』


    瑠花沒有回答。因為她早就心知肚明,自己沒有離開縹家的一天。


    ……結果一直到今天,瑠花隻有海的聲音從來未曾聽過。並非刻意不去聽,隻是不知不覺中,時間就這麽過了。隻是相對的,她也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想獨處的時候,就會來這裏坐在這張椅子上,側耳傾聽那風吹樹梢的聲音。那類似波濤聲的,寧靜的心跳,


    不經意地,瑠花默默睜開漆黑的雙眸。手依然托著腮,眼光直視著那自白色棺木間現身的姑娘。


    「……真虧你找得到這裏啊,紅秀麗。」


    「……這是夢?我作了好多夢……夢見你之後,不知不覺就來到這裏……」


    秀麗一臉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模樣,歪著頭囁嚅。


    瑠花臉上雖不勖聲色,但其實這裏不該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來得了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因為瑠花曾一度依附在秀麗身上……又或是因為血緣相近之故,瑠花與秀麗的頻率相近的程度似乎驚人的高。此外,也可能是因為曾帶秀麗到過此處的關係吧。不管怎麽說,結論就是這丫頭的身體狀況已經糟得不容忽視了,隻能說她雖然還是一個人,卻也已經接近非常人的地步。


    憑著心念轉動就能飛到瑠花身邊來,光這一點,就不是常人辦得到的事。然而瑠花隻是低聲回應一句「是嗎」,沒有多說什麽。要說不是正常人的話,瑠花自己也一樣,沒資格說別人。


    「是夢也好,是現實也罷,其實都沒什麽不同。你來是想問我什麽吧?」


    秀麗在白色棺木之間踱著走了兩步,猶豫了一會兒後,靜靜的頷首。接著緩緩朝瑠花坐著的那張白木椅走去,邊走邊說:


    「……那時,知道我聽見了一切的人,隻有你而已嗎?」


    瑠花笑了。沒錯——連珠翠都不知道,當時瑠花隻留下了秀麗的聽覺。


    「沒錯。這種小事我還是辦得到的。反正就會跟過去一樣,不會有人羅哩叭唆的。怎麽?覺得不知道比較好嗎?」


    「不。」


    秀麗輕聲回答,深吸一口氣。沒想到那口氣突然卡在胸口提不上來,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


    瑠花看著秀麗的表情,靜靜地再度對她說出那句話。


    「如何?你還是可以選擇留在縹家喔。」


    秀麗知道,這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最後一次機會了。瑠花一定發現了,秀麗仍對自己的身體和生命保持著些許的希望。像是懷抱著一個美夢,期待著事情莫名得到解決。自己「要回去」的這個決心雖然不假,但同時卻也像是孩童的莽撞,隻有在無意義的微弱期待上才能成立。


    瑠花一定知道,秀麗的決心固然值得稱許,但事實上,她對「死亡」這件事並未有真正的體會與覺悟。


    正因如此,瑠花才會不動聲色地讓秀麗聽見事實,且盡管秀麗早已表達自己將就此遠揚的意願,但還是在最後關頭確認她是否真的要離開。


    本以為瑠花不是那種溫柔到會給自己第二次機會的人,沒想到卻料錯了。說不定,比起秀麗所以為的,瑠花還要珍惜她也說不定——包括秀麗的生命以及未來。


    想說點什麽,喉頭卻哽住了。隻有微張的嘴唇顫抖著。


    「——……」


    忍耐不住,秀麗終於落淚了。同時,也驚訝於自己會如此。


    然而情緒一旦爆發便再也無法壓抑。先是嗚咽,接著便如潰堤般地放聲大哭了起來。不管用袖子擦拭了幾次,大顆的淚水依然不斷滾出來。視野裏的一切全都扭曲著,很快的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而哭泣。就好像嬰兒,毫無理由的隻是為了哭泣而哭泣,哭得全身著火似的發熱起來。


    隻要再一下下就好,真想活下去。去見縹家宗主時也這麽想過,而那「一下就好」其實卻是「更久」的意思。想活得更久。無論死亡什麽時候到來,就算剩餘的日子屈指可數,死亡的日子或許就在不遠,但那若隻是模糊的「總有一天」該有多好。隻需要維持曖昧不明就好,因為秀麗根本不想麵對那殘酷的現實。知道真相後心生畏懼的自己才最叫人恐懼。


    感覺到瑠花的視線。雖然覺得自己哭得難看,卻一點也不覺得丟臉。秀麗心想,為什麽自己能在這人麵前如此哭泣呢?過去秀麗哭泣時,總是必須忍耐著什麽,壓抑著不讓感情泛濫。然而現在卻不一樣。


    在瑠花麵前,秀麗什麽都不需要忍耐。


    瑠花並不溫柔。就像現在,她也未曾對秀麗伸出手或說些什麽,甚至連眉毛都沒挑動一下。即使如此,秀麗仍感覺到隻要在瑠花麵前,自己的軟弱就能獲得原諒。瑠花明白秀麗的一切,包括那些脆弱與愚昧的部分,並且不隱瞞她知道這些。


    就像在母親跟前的孩子,秀麗隻管流下大顆大顆的淚水。


    「我……總是……在你……麵前哭。」


    「無妨……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忘了要怎麽哭了……」


    「咦,你也曾經,哭泣過……嗎?」


    瑠花直愣愣的望著秀麗。從來沒有人像這丫頭一樣,如此直率的問自己這種問題。而且還一邊問一邊哭成一張花臉。


    瑠花回溯記憶,點點頭。看著眼前並列的數十副白色空棺。那些白色孩子們。


    「……是啊。我隻在『白色孩子』們的麵前會哭泣。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當我成長,不再哭泣之後,她們卻一個一個進入不再覺醒的長眠。」


    瑠花隻有在身為「弱者」的她們麵前,才能吐露自己內心的軟弱。


    而她們似乎能算準瑠花堅強獨立的時刻,一一進入再也不會醒來的睡眠之中。不,那被認為身心都薄弱的她們,就連睡著之後,依然是支撐著瑠花。


    圍繞著最年幼的瑠花,吵著聽她吟唱月之歌,或要她訴說黃昏的故事,沒有瑠花的保護就活不下去的她們。然而使用著她們躺在棺木中的肉體時,瑠花心想,無法一個人獨自活下去的,究竟是哪一方?誰才是真正軟弱的人?


    有所缺憾的,又到底是誰——


    總是提倡救濟弱者的瑠花腦中,「白色小孩」總占據著某個角落。


    有多少人抱著必死的決心逃到縹家,這位於彩虹彼端的永遠安息之地,將所有希望都放在縹家,曆經千辛萬苦來到瑠花麵前,像現在的秀麗一樣,哭得無法自己。


    嘩沙、嘩沙。大槐樹發出海洋的聲音。瑠花過去也曾有過裝作看不見而逃避的時候。那時的她認為有一種幸福是隻會出現在山的另一邊,或是彩虹彼端。


    不知不覺地,瑠花張開了嘴,秀麗驚訝地看著她。


    口中唱出的是曾為「白色孩子」不斷反覆吟唱的月之歌。為還是嬰孩的璃櫻所唱的那首,夕陽之下的搖籃曲。在頭腦還來不及思考前,嘴裏就先唱出來了,真是不可思議。當一切瞬間消失在空白中的現在,竟還記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曲。


    已經將近七十年沒有唱歌了——才這麽一想,就發現不對。仔細想想,收留立香那天,也曾為那哭個不停的小姑娘唱歌吧。那應該就是最後了。因為小璃櫻出生的時候,瑠花為了誕生的不是女孩而發怒,根本沒去探望過他。


    秀麗哭倒在地,像個孩子似的吸著鼻涕抽噎。接著閉上眼睛,靜心聆聽瑠花的歌聲。當瑠花的歌聲結束時,從她的睫毛上掉落最後一滴眼淚。


    「這首歌……我以前曾經聽過。」


    「……你曾聽過?」


    瑠花皺眉。她唱的這些歌,全都是自己隨口創作的。生母在瑠花出生的同時便發狂了,更在生下弟弟璃櫻後死去。她雖然是個出色的巫女,卻為了換來瑠花而失去了心,更代替璃櫻失去了命。為此陷入瘋狂的父親「奇跡之子」憎恨瑠花,不讓任何人為她唱搖籃曲或童謠。隻有「白色孩子」們為瑠花唱著不成調的歌,她便就著那些曲子自己改編創作了無數的歌曲。


    然而不管哪一首歌,哪段旋律,應該隻有瑠花自己知道才對。更別說像秀麗這樣「外麵」的人了——


    然而秀麗還是一邊擤著發紅的鼻子,一邊點頭說:


    「……我娘唱給我聽的。因為其他小孩都說沒聽過……所以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瑠花瞠目結舌。秀麗的母親,「薔薇公主」。那被父親囚禁的仙女。


    畢竟是擁有強大力量的八仙之一「薔薇公主」,即使身在那什麽都沒有的塔中,卻能聽見瑠花的歌聲,或許這並沒什麽好奇怪的。她一定很專注地聽吧,就像聽璃櫻拉二胡那樣,聽著瑠花為「白色小孩」和弟弟唱的那些不成調的小曲。究竟是為什麽呢?


    她應該痛恨來自縹家的樂音才對啊?然而她卻帶走了璃櫻的琴聲,也帶走了瑠花的歌聲。


    仿佛她認為隻有這兩樣東西,就算從縹家帶走也沒關係。


    「……我娘她……」


    秀麗用哭過後,那帶著發熱般歎息的特殊語氣說著,望向瑠花。


    「我娘她,曾經待過縹家吧……」


    不可思議的是,紅秀麗並非說「我娘曾是縹家人」,而是用了「待過縹家」這樣的說法。所以瑠花也毫不隱瞞的點頭承認。


    「……沒錯。她曾待過。但有一天,她就離開了,和你父親一起,前往她應該在的世界。」


    頭也不回地,舍下縹家和弟弟璃櫻而去的仙女。


    在連風聲都靜止的空白之後,從瑠花口中吐出這麽一句話:


    「……我沒想過,她會那麽早逝……」


    這句話具有什麽樣的含意,秀麗並不明白。


    除了名字之外,據說母親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在朝廷裏,當第一次見到縹家宗主璃櫻,父親介入時的嚴肅表情,秀麗雖然察覺其中必然有什麽,卻不敢問。隻是那件事不可思議的一直記在心上。


    「……她應該在的世界啊……」


    「我不是要你去的意思。」


    瑠花的聲音淡定而冷靜。秀麗心想,自己如果有姐姐,或許就像這樣吧。若瑠花有形體,秀麗必然會將頭靠在她的膝蓋上,如稚子蜷起身子,就那麽好好的休息。真不可思議,除了對父母之外,秀麗從未對誰有過這樣的想法。


    秀麗低著頭,感到一陣困意襲來。大哭一場導致眼睛紅腫,心情也變得放鬆,秀麗幹脆就這麽蜷曲著身子,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喃喃著說:


    「……我知道,就算我不去,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可是,瑠花大人,有一件事我卻也很清楚……」


    瑠花從白木椅上站起身,低頭望著像隻團子蟲似的蜷縮著身體,稚氣的秀麗。


    秀麗擦幹最後一滴眼淚,輕輕笑了起來。


    「『不做這個選擇,接下來不管過怎樣的人生都會沒有意義。』」


    老實說,秀麗的決心並不如當年的瑠花堅強。也曾在劉輝的請求下,自己放棄過一次。盡管如此,還是沒能完全放棄。即使在已被告知生命所剩無幾的現在。


    秀麗凝視著輕悄地走到身邊的瑠花。因為秀麗親眼見識到了嘛,在最後一刻與她相遇了。這垂垂老矣的貴婦人,同時也是高傲的少女公主,走在自己前方的人。秀麗看見的,便是瑠花這確實存在於眼前的一種結果。雖然扭曲,也有令秀麗想反駁的部分,但依然受她吸引。


    ——不做這個選擇,接下來不管過怎樣的人生都會沒有意義。


    「我也想過著跟你一樣的人生。」


    發出沙啞的聲音,秀麗像是自言自語地低聲說著。


    或許很少人會認為瑠花走過的路,以及現在的她稱得上是幸福吧。


    然而秀麗卻強烈的憧憬著,能用那一句話貫徹人生信念的她。


    察覺到最後的天平緩緩傾斜了,自己真正應該選擇的道路也越見清楚。或許是為了確認這個,內心才會如此渴望見到瑠花吧。


    「……如果現在不去,今後一定會後悔……隻有這一點,我很確定……所以我還是無法留下來……可是我來見你是……」


    秀麗臉上帶著作夢般的神情,不知低聲說些什麽,然後虛脫地閉上眼睛。因為實在是太輕聲細語,最後一句話的聲音甚至微弱得聽不見。不過,那句話還是確確實實地傳遞到了瑠花「耳中」。


    瑠花在她身邊彎下身子,熟練地抱起那小小的身體。原本是十八歲的秀麗,在兩人交談之中年紀慢慢變小,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三歲幼兒的模樣了。瑠花讓秀麗躺在自己膝蓋上,那幼兒特有的白嫩臉蛋便綻放了笑容,安心似的閉上眼睛發出平靜的鼾聲入睡。瑠花為她梳開烏黑的發,過了一會又歎了一口氣。


    「……一直到最後,她都沒發現自己處於離魂狀態吧……」


    不惜讓靈魂脫離身體也要完成的最後一個願望,竟是來見瑠花,並且將那心願告訴她。


    嘩沙、嘩沙。槐木又發出大海般的聲音。


    撫摸膝上蜷成一團的秀麗頭發,瑠花傾聽著那來自遙遠大海的聲音。


    月光一如往常發出藍色的光芒。那些從虛幻的樹木間落下的蒼藍月光,同時也照耀在並排的白色棺木上,令月光看來如波浪間的陰影搖曳著。然而瑠花一次也未能親眼見到海,也未能見到「外麵」的世界。在從未離開過這座天空之宮的情形下,過了她的一生。


    但她一點也不後悔。因為當年不穿越黃昏之門,而選擇回到縹家是出自自己的決定。


    (真是諷刺。)


    在雙親期盼下誕生的奇跡,也在所有人的愛中成長的紅秀麗。這樣的她卻擁有一條如此脆弱的生命;而不受雙親祝福誕生的瑠花,從未獲得任何人的愛,卻苟且活了漫長的八十多年。


    月光波浪在蒼白的棺列上搖曳著。那些空蕩蕩的棺木。瑠花微笑了。


    「……多虧有了你們,我才能活到現在……」


    這間廣闊的「月之室」中,正代表了瑠花的心。每使用一次那些沉睡女孩們的肉體,每新增了一副空洞的棺木,瑠花的心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空虛。


    望著懷中年幼的秀麗,戳戳那白胖胖的雙頰,形狀像似楓葉的小手便用力抓住瑠花的手指。離魂時顯示的形體,多半反應了離魂者內心的願望,同時會停留在他們期望的場所。秀麗內心最希望的,或許就是成為稚子,躺在瑠花懷中休息吧。


    瑠花抱著幼小的秀麗回到白木椅上坐下,低聲為她哼起無數首搖籃曲。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秀麗睜大了那雙眸子。


    她的身體開始發出微弱的光芒,並漸漸變得透明。


    瑠花停止唱歌。


    秀麗不情願地從瑠花膝上爬下來,兩人相對之時,三歲的外型已經變成約莫七歲的少女。


    少女帶著某種期待的表情抬頭看著瑠花,瑠花撐著下巴,對她說出最後一句話。


    「……你就去吧。」


    於是,七歲少女開心的笑了。就像聽見親生母親對自己這麽說。


    「……是。那麽我出發了。」


    秀麗轉過身背對著瑠花。那瞬間消逝的背影,已恢複十八歲的模樣。


    ……於是,瑠花再次獨自坐上白木椅。


    對於那丫頭走上和自己相同道路的這件事,瑠花其實並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麽想。她明明選擇了與瑠花相異的未來,卻說想走和瑠花相同的路。那實在不是聰明的決定,然而,為什麽呢?自己確實想要微笑。笑著,隻對她說「這樣啊」就好。好長一段時間都空蕩蕩的這間「月之室」,瑠花的心。事到如今,當人人都想從她和縹家逃離時,瑠花沒想到竟然有人主動來到這裏。那些追隨著自己腳步的丫頭們。


    蒼藍的月光。側耳傾聽,聽見了來自遠方的沙沙海濤聲。


    ……秀麗睜開眼睛,正好看見帶著藍色的月光消退,取代的是天將破曉前的明亮空氣。伸手一摸臉頰,果然如預料的帶著淚痕。


    很快地起身開始準備,用送來的清水洗了臉,把最後那薄薄的一層沉澱都洗幹淨,秀麗的心情也變得清爽安定。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瑠花唱的搖籃曲。秀麗覺得此時是來到縹家之後,身心最滿足的一刻。


    把臉擦幹淨,手巾折好後放妥,秀麗抓起準備好的行囊。


    最後她再次看了一眼這間「靜寂之室」。不知該算長還是短,總之秀麗確實在此好好休息了一陣了。她再次閉上眼睛,轉過身去。


    打開門,門外站著迫不及待的珠翠與楸瑛,卻不見小璃櫻。


    珠翠喉頭發出咕噥聲,似乎想對秀麗說些什麽。


    「秀麗小姐……我,你和陛下的……」


    話頭突然中斷,像被看不見的牆給擋下似的。秀麗不禁笑了。


    「沒關係的,珠翠。縹家是持中立立場的救濟之家,不能隨便開口說要站在誰那一邊。」


    珠翠很驚訝。縹家存在的意義和政治上的中立立場,使她不能隻選擇保護重視的對象,也不被容許隻支持其中一方。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眼見所愛之人被卷入驚濤駭浪中,卻還是沉默以對。關於這些,她一直思考了好久。


    仿佛聽見珠翠內心的聲音,秀麗笑了。


    「有些事,正因為是中立的立場才能辦到。我們一定也會有需要你協助的時候,所以,沒關係,珠翠隻要選擇對自己來說最妥善的路就好了。」


    秀麗臉上的表情寫著,她真的完全明白,令珠翠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珠翠還沒找到的答案,她已經毫不猶豫地握在手裏了。


    珠翠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沒錯,答案已經存在。一如秀麗總是尋尋覓覓著,珠翠也必須找出自己的答案,直到找出來為止。珠翠擁抱秀麗,向她道別。


    「一路順風,秀麗小姐。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聲音和瑠花的聲音重疊。秀麗又微笑了。


    ——你就去吧。


    「是。」


    秀麗頭也不回地離開這間「靜寂之室」,和這段休息的時光道別。


    天將破曉。秀麗毅然決然地笑了。和過去一樣,一個勁兒向前。


    「——我出發了。」


    ●


    ●


    ●


    珠翠忍不住伸


    手想去碰觸消失在「通路」裏的秀麗。


    腦中浮現秀麗與瑠花的側臉。珠翠和瑠花,並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


    瑠花雖然曾有過無數的情人,但和他們之間,到最後都沒有留下任何子嗣……珠翠也曾聽人說過,那是因為瑠花的血統太過正統的緣故。


    為父親「奇跡之子」曾犯下的禁忌需要付出的代價。將仙女從天上射落的代價。


    換來的是單薄的身體,短命的人生,以及無法傳宗接代的命運。


    就像人工培育的櫻花。雖然因此獲得異於常人的能力,卻無法逃離在絕美時凋零散落的宿命。


    瑠花如此——秀麗亦然。


    兩人都像在誕生時便知悉了自己的命運,將一生活得如盛開的櫻花。她們都為自己以外的人而活,但這一切卻也是為了自己,絕對不是自我犧牲。


    然而,究竟是為什麽?


    珠翠完全不認為那是幸福的。眼角漸漸熱了起來。


    (……太快了……)


    方陣的光芒漸漸消退,珠翠的淚水也沿著臉頰滑落。感覺得到楸瑛朝自己靠近了一步。


    (實在是太快、太快了……)


    總有一天必須迎接的那個時刻,已經迫在眼前了。


    在秀麗誕生之後,邵可帶著「薔薇公主」回紅州之前的那段短暫旅程,珠翠曾和他們共度。


    當時她一邊為這條寶貴的小生命搖著搖籃,一邊下定決心要好好守護她。然而……


    珠翠什麽都沒能做到。連一件事也沒有。不管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國王。


    雙手掩麵,珠翠抽噎著哭了起來。


    楸瑛雖未碰觸珠翠,卻也不從她身邊離開。就保持著一段貼心的距離,和珠翠並肩站在那裏。隻是這樣,對珠翠而言,就已能獲得些許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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