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小姐……」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聽見耳邊傳來躊躇的聲音。珠翠這才想起,楸瑛也要回去了。


    真不可思議。女官時代隻要看到這張臉就想揍扁他,現在卻連抬起腳將他往旁邊踢開一點的念頭都沒有。或許是因為楸瑛從來沒有厚著臉皮,表現出自以為是的親昵,總是有禮地保持著一定距離。不過話雖如此,和他之間的感覺卻比當時還要親近踏實。楸瑛那份貼心保留的距離和他的直率。


    「……不管是秀麗還是你,我都沒能讓你們看到縹家好的一麵……」


    我們縹家也是有好的地方啊。珠翠不知怎地,對於未能讓楸瑛見到這一麵而感到遺憾。


    楸瑛笑著聳聳肩。


    「沒這回事。我很慶幸能來到這裏,並且見到瑠花大人。」


    「『母親大人』?」


    「她真是名副其實的王者啊。」


    雖然某些言行舉止叫人無法認同,但她確實對一切思慮周延,而且不隻要求自己,也要求別人這麽做。


    「當她要我別說出毫無價值的話時……我真的恍然大悟了。過去在朝廷,我自認為表現很出色,但那終究是自認為罷了。我說出口的一些話,有時確實是未經過深思的。雖然並非總是如此,不過真的沒有做到時時刻刻繃緊神經,謹言慎行。而我說的一切都會進入國王耳中,不可否認地,我太驕矜自傲了。從這些小洞漏進來的水會越來越嚴重……」


    說這番話時的楸瑛側臉,比珠翠以往所見過的都要精悍沉著。


    不回去不行了。這個念頭不經意的在楸瑛心中浮現,安靜而堅強地。自己非回去不可。


    回到國王身邊。或許曾經做錯許多事,或許一點都不完美。即使如此,不可思議的是,楸瑛的心卻未有過絲毫動搖。而這絕非隻出自喜歡劉輝這個人這麽簡單的理由。


    在藍州對他屈膝時,的確有一半是出於好感,但另一半則非如此。事到如今,楸瑛終於深刻體會,自己是因為好感以外的另一半原因,奉獻出自己的忠誠。


    盡管受到瑠花嘲笑,但即使被剝去了防護,卻還是有不會消失的東西。楸瑛依然感受到那微小的種子。或許在他人眼中的劉輝一無是處,但楸瑛卻很想看看那顆抽出新芽的種子,在他心中將如何成長茁壯。


    『喜歡和宣誓忠誠,那是兩回事。』


    迅說得沒錯。為了守護喜歡之外的那另外一半,楸瑛必須回到朝廷。


    忽然發現手臂被抓住,驚訝地低頭一看,珠翠正抬頭望著楸瑛。雖然不同於瑠花眼神冰冷如嚴冬,但那目光中卻同樣帶著堅定的意誌,強烈得像是想就此挽留楸瑛。


    「聽我說。若是接下來陛下選擇接受縹家的庇護,那麽我將遵守古老槐樹下的誓約保護他……雖然必須以放棄繼承權和王位來交換,但那並不可恥。」


    ——亡命。用什麽方式都好,希望他活下去。


    楸瑛微笑,望著珠翠和她緊抓住自己的手指。突然想起在下雪天裏初次相遇的事。這或許是在那之後,她第一次主動靠近自己吧。楸瑛搖搖頭。


    「……我無法給你這個承諾。就像你無法承諾是一樣的。」


    珠翠的表情罩上一層陰影,扭曲著。


    「……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啊,珠翠小姐。」


    珠翠沒有回答。想起大巫女的人柱。沒錯,我們對彼此都無法承諾什麽。


    「可是,我會記住你說的話。雖然我無法答應你所提出的希望。」


    楸瑛咧嘴捉狹一笑,接著說:


    「但光是能聽見珠翠小姐不用敬語對我說話,就是一大收獲了。至少,對現在的我來說是這樣。」


    被楸瑛這麽一說,珠翠這才驚覺……沒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過去,自己不管對誰都使用敬語,當然對藍楸瑛也不例外。可是,現在這樣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不經意地,珠翠腦中閃過白雪紛飛的風景。那寂寞後宮裏的一隅,庭院裏。


    『……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傷心?』


    『……明明喜歡得不得了,可是看到對方幸福洋溢的表情,卻覺得很難過很痛苦,胸口發疼。』


    片片段段的記憶碎片。無法順和回想起對方的長相,隻記得有個拿著珠翠的扇子遮住臉,靜靜啜泣的少年。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可是,那聲音……?


    雖然哭得抽抽搭搭,卻依然散發出溫熱幸福的氣息。對於所有幸福都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卻隻因一次的失戀就哭成那個樣子。少年身上沒有絲毫陰影,對於在完全相反的環境下成長的珠翠來說,真的很驚訝世上竟有人如此幸福。珠翠知道的幸福隻有一件事,就算那不完全屬於自己,她也認定了那就是自己的幸福。盡管有時心痛,但更害怕因為太貪心反而讓自己失去一切。所以,當她看見這貪心的想擁有一切,達不到時就像麵臨世界末日而長籲短歎的少年,她竟然笑了。


    想起來了。當時的自己雖然早已習慣孤單,卻時常於雪夜裏想起縹家而無法成眠。然而那天晚上,覺得連自己也從少年身上獲得了些許溫暖和幸福的氣息。


    那個幸福得幾近傻氣的少年。


    (咦……那難道是……不會吧?)


    「等一切結束後,我一定會再回來……這裏還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等著我。」


    「很重要的事?」


    「沒錯。」


    「什麽?你該不會想追求『母親大人』吧?所以剛才才會說很慶幸遇見了她……」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去追求她吧!」楸瑛很想這麽大叫,但總算忍了下來。畢竟自己最不想被知道的過去,珠翠一清二楚。要是敢這麽說,想也知道,絕對會換來珠翠「咦?可是越難追求的女官,你不是越愛追嗎?一半是為了好玩嘛?」的回答,這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根本沒無法在她麵前維持帥氣的形象,這是楸瑛最大的弱點。


    所以現在,楸瑛也隻能回以毫無情調的說詞:


    「……你,你就不能坦然一點,說希望看到我平安回來嗎?」


    珠翠盯著輕易說出平安回來的藍楸瑛。


    「你這人,為什麽總是那麽樂觀?」


    「因為珠翠小姐你太悲觀了,我這樣跟你配起來才會剛好。」


    哪裏剛好,珠翠一點都不明白。然而她也發現,自己第一次開始認為,藍楸瑛就是要這麽樂觀才好。珠翠內心那塊沉重的大石,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我送你吧。你的目的地是哪裏?仙洞省的『避難路』是不能對一般人開放的,所以大概隻能送到王都附近的道觀或寺廟——」


    此時,突然傳來「哢啦」一聲,與「通路」方陣相連的房門打開了。珠翠和楸瑛回頭一看,好久不見的小璃櫻正站在那裏。


    ●


    ●


    ●


    燕青到達了,之前告訴誌美的「已經掌握到的地方」其中之一,抬頭注視著眼前的寺廟。


    「煩惱寺……這間寺廟的名字還真是亂來。」


    一邊望著那看似隨時都會掉落的匾額,一邊讀出上麵的寺名。左看右看,果然是間很需要好好煩惱一下的寺廟,不但聽得見門扉鬆動發出的喀喀聲,走在堂上遺傳來奇怪的咻咻風聲,根本是一間幽靈寺嘛,這也就不難想像為何會荒廢了。基本上這名字就取得不好,燕青心想,這種事連我都知道啊。


    「自書自語,連個吐嘈的人都沒有,真是可悲啊。嗯……打擾了,我要進去了喔。」


    煩惱寺算是中型寺廟,建築本身還算雄偉。燕青繞著乍看即將損毀的道寺徹底搜查了一圈後,突然抬起頭來。


    自從離開銀狼山後,還是第一次出現這


    種感覺。燕青抓住感覺的線索,飛身朝庭院奔去。


    來到道寺最後方的角落,那裏還有幾間幾乎被樹叢淹沒的小廟社。比起外頭,被雨打壞的道觀雖然幹淨些,但小得幾乎容納不下兩個人。小木門緊閉著,不過沒有上鎖。就在伸手推開木門之前,燕青忽然抬頭望向廟社上方。


    他聽見了呼喚自己的聲音。十幾年前,也曾有過呼喚自己的聲音。不過這次的又和那不一樣。


    維持仰望天空的姿勢,燕青側耳傾聽。接著,他也開口試著喊了對方。


    「……小姐?」


    從老舊的廟社木門縫隙間,流泄出不可思議的微弱光線。燕青卻沒有伸手推開木門,反而抬頭望著廟社的頂端。這麽做毫無理由,隻是單純的直覺。總覺得規規矩矩從門口走出來並不是小姐的作風,如果要說這就是理由,那倒也未嚐不是。


    就在燕青喊她的瞬間,木門中的光線變得更強烈了。在下一瞬間……


    令人懷念的呼喚,這次非常真實的在燕青耳邊響起。


    「——燕青!」


    抬頭一看,秀麗果然從廟社上空現身,並且正在往下落。


    ●


    ●


    ●


    站上縹家「通路」方陣的那一刹那,秀麗心中浮現的確實是燕青。分開時,秀麗留下了幾封信。若燕青按照自己信中的指示采取行動,那麽現在他人應該就在紅州。


    下個瞬間,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腦袋突然覺醒,「看見」了燕青。


    直視著秀麗的目光,見慣了的棍,長長了的胡渣,以及左臉頰上的十字傷疤,和他那黑檀木色的雙眸。


    『……小姐?』


    這聲呼喚,讓「通路」突然來個大轉彎,蜿蜒地朝燕青伸展而去。之後的事秀麗就記不大清楚了。視線像是被卷入龍卷風,什麽都看不清,呼吸也變得困難。就像第一次被帶往瑠花那充滿白色棺木的房間時一樣,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拎起來往外甩去般的感覺之後——視野急速清晰起來,但隻看得見燕青的臉。於是秀麗不由得喚了他。


    「——燕青!欸……?哇啊啊啊——!」


    隻見燕青一笑,馬上視野又翻轉了。本以為會一屁股跌坐在地,整個身子卻像團子蟲似的一個翻身,呈現頭下腳上的姿勢滑落。背部好像也被什麽摩擦著。


    咚地一聲,被一雙熟悉的雙臂抱個正著。秀麗一邊按壓著暈眩的腦袋一邊睜開眼睛,正好對上環抱著自己的燕青察看的眼神,他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開朗笑容。


    「順利抵達。你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降落呢,一如往常用飛的方式回來。」


    不知為何,秀麗胸口一陣悸動。燕青身上有著熟悉的,吸飽陽光的幹草香氣。


    那氣味和秀麗深愛的世界相同。她說不出話來,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終於回來了。這念頭強烈得如同暴風雨般席卷而來。終於回來了。


    燕青用右手臂支撐著秀麗,伸出左手輕輕撥開她額上的頭發。與其說他是想確認眼前的是否真是秀麗本人,不如說因看見那發紅的臉頰而擔心著她的體溫。秀麗想起與燕青和蘇芳分開時的情形。沉重不聽使喚的身體、頭暈目眩、手腳發抖,以及冰冷的體溫。無法進食固體食物,一整天幾乎都在馬車裏昏睡不起。記得到最後,甚至陷入一種傭懶的困意中,心想不如就這樣算了而閉上眼睛。那就是燕青記憶裏最後看見的「紅秀麗」吧。


    不知道讓他擔了多少心。然而秀麗卻說不出已經沒問題了的這句話……說不出口。


    麵對看似健康歸來的秀麗,燕青也沒多問什麽。既沒問她身體現在怎麽樣了,也沒問她是不是把病治好了。幸虧他沒問,秀麗也就不用回答了。否則要秀麗強裝笑容,表情一定會扭曲得像個快哭出來的孩子——終於回來了。


    燕青粗糙的手掌從秀麗耳朵下方捧起她的臉後又抽離,隻在下巴那一帶留下手心的餘溫。


    燕青隻說了一句話。嘻嘻笑著說了那句話:


    「小姐,歡迎回來。」


    秀麗聞到風與大地和日光曬幹稻草的味道。聽見吵雜的蟲鳴、遠處的狗吠、還有烏鴉的叫聲。和縹家的靜謐大不相同,這個活生生的世界充滿熙熙攘攘、紛紛擾擾的聲音。


    秀麗的表情還是扭曲著,不過她是笑了。真喜歡這裏,比什麽都喜歡。


    最喜歡了。


    這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該存在的地方。


    ——這裏才是秀麗生活的世界。


    隻是這樣,就覺得全身力量都湧現出來了。


    「我回來了,燕青。來吧,開始工作羅。」


    燕青展顏一笑,像抱個孩子似的抱起秀麗團團轉,隻回答了一聲「好」,將秀麗緊緊擁抱。


    「那麽,這裏到底是哪裏啊?看這座陰森森的幽靈寺廟,不管怎麽看,應該都不是江青寺吧?」


    秀麗一邊摸著屁股一邊環顧四周。隨著她的動作,裙擺上的稻草便滿天飛了起來。廟社的稻草屋頂上還留下她屁股的形狀呢,看來她是整個人跌在稻草屋頂又滾落下來的吧。沒什麽大問題,隻是讓這座廟社十年後的下場提前來臨而已,當然不需要付修繕費。


    燕青聽見秀麗一開口便提及紅州數一數二的古刹大寺之名,不禁揚起眉毛。


    「你說的江青寺,是梧桐附近的山中道寺嗎?當然不是那裏,這裏叫做煩惱寺。」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啊燕青,這裏叫什麽寺?」


    「我不是說了嗎?煩惱寺。正式名稱是『煩惱寺一零九』。全國上下煩惱寺的編號從零零一到一零八,隻要行遍全國布施喜舍,最後來到這一零九寺喜舍之後,一百零八個煩惱就能得到升華。」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啊!這該不會是詐騙善良百姓布施錢財的假廟吧?什麽啊,什麽煩惱寺的到底在哪裏?別開玩笑了,這裏到底是紅州的哪裏?」


    麵對怒發衝冠的秀麗,燕青略顯傷腦筋的搔了搔頭。


    「這個嘛……小姐你剛才提到江青寺,是不是有什麽事要去那裏辦啊?」


    「是啊,要去幫忙,關於蝗災的事。」


    「……小姐,你是不是又擅自在縹家幹出一番大事啊?」


    關於蝗災的事,在璃櫻與秀麗失蹤之後,蘇芳不小心說漏了嘴。但這件事秀麗應該還不知道才對。看來是她待在縹家時得知了蝗災的事。看來要指望她乖乖待在縹家療養是不可能的,不但如此,肯定還是幫忙了一場才回來。


    不過——燕青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表情,用手扯著胡渣,難得露出為難的模樣。


    「……江青寺啊……小姐,你怎麽還是一樣,總是能直搗事件的中心點咧?」


    「……什麽?這話怎麽說?」


    「……就在我來這裏的途中,正好經過江青寺所在的鹿鳴山……山裏到處都是士兵,團團將江青寺包圍起來。我看那些應該都是來自梧桐的精銳部隊,大概算了一下,人數就已經超過百人了。不過江青寺的人應該還沒發現這件事。」


    秀麗神情為之一變。在眼前這全州深受蝗災所苦的時刻,沒道理撥出超過百人的大批軍隊去包圍一座道寺。


    ……你說,那些都是州都的士兵?這麽說來,是在州牧的許可下行動的羅?」


    「是啊。州牧一定是決定了要從還有存糧的地方進行奪取吧。江青寺一帶尚未遭到蝗蟲襲擊,但其他地區的受災程度卻是非常嚴重。放眼望去,大地上一草一木都被蝗蟲啃蝕殆盡了啊……」


    從還有存糧的地方奪取。江青寺是屬於縹家的寺廟,不僅受到免稅優遇,更擁有數千畝田地與山林。如果是這裏,的確還有堆積如山的存糧與物資


    。紅州州牧似乎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從此處奪取。


    「——可是!縹家旗下的社寺可享有治外法權哪。憑州牧一人並沒有權力做出這種判斷吧?」


    「就是這樣呀。最後若隻是被開除還算好呢,嚴重一點,州牧可能還得坐牢。如今在葵長官的調度之下,全州禦史有半數都集合在此,若真要逮捕紅州州牧,那可是大功一件,他就是想逃也逃不了。我想州牧肯定知道這一點,打算一人承受所有罪過吧。已經沒有時間請示中央,並等待中央下判斷了。聽說他先前也數次前往縹家社寺提出請求,卻都吃了閉門羹。」


    社寺裏的人即使想向瑠花請示,在「通路」完全關閉,所有聯絡方式也都阻絕的狀態下,肯定無法聯係上她。在縹家內部紛亂之時,派遣使者一事也很可能被延後。因此紅州州牧才會做出無法繼續與縹家溝通的判斷吧。


    「我裝作沒看見,直接通過山路離開,是因為我也認為那是眼前最好的辦法了,就現在的狀況來說。可是,看小姐的表情,是不是掌握了其他情報?」


    秀麗腦中轉個不停,用右半邊的腦袋問問題,再用左半邊腦袋提出回答。


    「——有的。我已經獲得縹家全麵協助的允諾了。不久後,全縹家社寺的大門會打開,並提供對應蝗災的辦法。當然,食糧醫藥與驅蟲藥也會無條件提供。如此一來,當然就不需要州兵強行闖入了。不過,要是在那之前州軍便以武力強行進入……」


    「……那情勢必將大亂,更別提要無條件開放的事了吧。你剛才說不久後,趕得及在今天之內嗎?」


    「沒辦法,最快也得花上幾天時間。其他道寺說不定有可能提早,但江青寺被托付了優先製作驅蟲藥的任務,寺裏的人正全力投入其中,可能還不清楚外麵的情形。若是食糧援助十萬火急,可由我先介入州府與江青寺之間調停。」


    「換句話說,不管是州府方麵或江青寺這邊,雙方人馬都尚未掌握最新狀況啊。這可不妙,我看山裏那些士兵的樣子,可能今夜或明日就會展開突擊行動了。」


    「——燕青,回到我第一個問題。從這裏到江青寺需要多久時間?」


    「不吃不喝,快馬加鞭的話,大概要一天。」


    燕青的馬術之高明,連不輕易稱讚人的靜蘭都不得不認同。而即使是這樣的燕青,不吃不喝,快馬加鞭都必須花上一天,從梧桐到江青寺的距離實在不算短。從縹家飛過來時,選擇降落在燕青身邊實在是失策。雖然若直接前往江青寺就無法獲得燕青這邊的情報,但現在這樣空有情報,能不能即時趕上還得賭一賭。不過,也隻能賭看看了。


    「我明白了。快出發吧。」


    「……咦?我一個人去嗎?這樣的確是比較快沒錯——」


    「當然是帶我一起去啊。而且我還要你利用這段時間,把我不在的時候所發生的事做個簡略說明。你不是說不吃不喝,快馬加鞭也要一天的時間嗎?用來說明的時間絕對充分。」


    燕青嘻嘻笑了起來。在茶州時,有好幾次被迫騎馬強行移動,所以他很清楚秀麗內心非常抗拒騎馬移動這件事。畢竟燕青那種騎馬的方式,就連普通大男人都有可能昏厥或嘔吐,是非常難受的。即使如此,秀麗還是下定決心要這麽做。


    「不過,燕青你沒關係嗎?你來這裏應該另有目的吧?」


    「喔,我在做小姐你給的習題啊。找尋鐵炭和技術人員的下落。」


    瞬間,秀麗這才恍然大悟地環顧起這座煩惱寺。


    「這麽說來——燕青,這裏是——」


    「不,那還不確定。不過我已經大略檢視過寺內了,而且現在要以江青寺為優先,對吧?」


    「……也對。那麽那件事就稍後再辦吧——走吧,燕青。我們得快前往江青寺阻止州軍。」


    燕青笑開了,朝外頭走去,打算解開係住馬匹的繩子。忽然,他察覺了什麽而轉頭望向頹圮的寺院牆另一端。察覺到的氣息一轉眼就消失得一幹三淨,但燕青覺得好像看見一副狐狸麵具閃過。


    (……嗯?)


    燕青眯細了眼睛。


    ●


    ●


    ●


    秋天的夕陽總是沉得特別快。在悲涼的晚鍾聲裏,城門外燃起了無數照明用的火把。與火把幾乎同數量的大鍋被搬運了過來,數百人慌亂的忙進忙出。


    旺季將暫時需要指示的事項處理完後,又一個人離開人群,在黑暗中仰望漆黑的鹿鳴山。紅州有名的古刹「江青寺」就在這座山裏——正確來說,應該是這附近整座山都屬於江青寺所有。所以寺廟的正確名稱應該是鹿鳴山江青寺才對。


    旺季啃著手中的串燒當晚餐,很快的吃完之後……


    「你也辛苦了,要吃嗎?」


    他將手中三串的其中之一遞向身後。從一棵連樹皮都被飛蝗啃光,連一片葉子都沒有的焦黑枯木後方,靜蘭默默向前一步,走了出來。猶豫了幾秒,他便靠近旺季,接過那串串燒。他那莫名優雅的姿勢,令旺季忽然回想起從前。


    被旺季用這雙手捉住,並將他們母子送入牢獄,卻在前往茶州的途中遭到襲擊而消失蹤影的清苑太子。


    靜蘭像個孩子似的轉動手中的串燒一會兒,然後才不帶一絲情感地吃掉一隻竹串上烤熟的飛蝗。看著這位王室前太子臉上連一絲嫌惡的表情都沒有,旺季感到驚訝。會將串燒遞給他,有一半是出自揶揄,沒想到靜蘭卻如此幹脆地從蝗蟲頭部開始吃,而且看起來還很熟練的樣子。


    「……看來你吃過啊。在哪吃的?」


    其實並未期待他回答,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靜蘭唐突地冒出了答案。


    「在很多地方。十年前王位之爭時,什麽都得吃。也曾和小姐一起捕捉蝗蟲來吃。當時不像這樣還能塗抹奶油加上醬油或鹽巴調味,不過還是相當美味。」


    時光已經流逝。


    就連那位比誰都聰慧,比誰都高傲而頑固的第二太子,也會有淪落到覺得烤飛蝗美味的一天。


    旺季隻低聲回了一句「是嗎」,自己又咬了一口串燒。感覺到靜蘭的視線,接著聽到他對旺季本身第一次提出疑問。聲音低沉僵硬。


    「……那,你呢?」


    「年輕時,每天都比十年前更慘,就隻是這樣而已。」


    雖然很沒麵子,不過沒錯——烤飛蝗對旺季而言,也曾經是不可多得的美食。那差點遺忘的懷念滋味。


    「鹽烤也不錯,不過我還是最愛這醇厚的奶油醬油口味。因為不是經常吃得到,所以是很奢侈的一道料理呢。」


    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吃掉了兩串,旺季自己都覺得好笑。


    回想起來,在貴陽時幾乎沒有什麽食欲。不管多奢華的料理,也一點都提不起勁去吃。擔心的皇毅甚至弄來藍州珍品醃漬雙黃鴨蛋,旺季還是一樣沒有食欲。然而在這片除了成群蝗蟲之外,一無所有的荒廢大地,竟然一口氣吃完兩串簡單調味的燒烤飛蝗。最後喝了幾口竹筒裏的水,似乎連體內沉澱的血液都流暢起來了。原來並不是自己老了,隻是拿上了年紀當作藉口而已嗎?那些在累積的歲月與藉口下,變得模糊不清的東西,卻因為這片蒼涼大地與嚐過了飛蝗滋味之後,又恢複了原本的清明耀眼。曾經想做的事,雖然不是忘了,但現在卻更強烈的想起自己是多麽想去達成。正是這份熱情,點燃了旺季的身心。是啊——自己就想這樣活著。


    就想像現在這樣。很久以來一直都這麽想。連作夢都夢到自己像年輕時一樣,巡回於全國各地,將體力與智力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如一張被拉滿的弓,射出奔向大地的箭。


    過去曾經相信,這樣就能同時追逐夢想與現實。


    「——今晚,你打算進行了嗎?」


    旺季用即使在黑夜中依然銳利的目光,回頭望向靜蘭。這位朝廷的前第二太子。


    「……是啊。等到天亮,蝗蟲就會醒來,所以要做就要趁夜。我會一直等到將近天亮時分,如果還是沒收到聯絡,便會發射暗號火箭。」


    靜蘭吞下最後一隻烤飛蝗,奶油醬油口味的飛蝗,越嚼越有滋味。然而就算再怎麽好吃,太子時代的自己一定也是不屑一顧吧。而當時身為太子的靜蘭,一定也不會像現在這麽靠近旺季吧。明明是個戰敗武將,旺季卻給人一種無可侵犯的感覺,即使自己的地位比他更崇高,還是感覺得出他有某種難以親近之處。


    然而現在自己隻是一個無名小卒,不但能大口吃烤飛蝗,也能像現在待在他身邊和他交談。在一種強烈的感情下,靜蘭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不想再知道更多了。想和他交談……不,才不想和他多說什麽呢。複雜的矛盾衝突在靜蘭胸中翻滾著。打從離開貴陽,內心就一直天人交戰。他一點都不想理解旺季的思考與行為,也一點都不想去認同他。完全不想。


    此時兩人之間少了皋武官,話也毫無顧忌的說出口。雖然聽來帶著諷刺的語氣,靜蘭還是低聲吐出一句:


    「……你太完美了。」


    從來到梧桐至今,旺季都充滿精力的進行各種行動。


    遠望梧桐城牆前,點點星紅火光閃爍,像是閃亮亮的寶石箱。可以看見無數口大鍋正冒出白煙。皋武官現在一定也正在那裏忙得不可開交吧。


    從到達的第一天起,旺季就著手實施人海戰術,全力撲滅飛蝗。飛蝗的活動時間隻限於太陽還未下山之前,因此入夜之後,便動員所有工匠製作用南栴檀打造的大型倉庫,並將尚未遭飛蝗毒手的糧


    食全部搬進去。糧食也利用夜間分發給民眾,並熬煮大量南栴檀樹液備用。


    州府與紅家收集而來的南栴檀,都毫不吝惜的使用、熬煮、切碎,出動所有男女老幼,趁著黑夜,四處撒上驅蟲丸子。


    天色剛亮,蝗蟲群又像昨日一樣蠢蠢欲動。乍看之下,數量似乎沒有減少,但不知道是否因為一整晚熬煮南栴檀的功效,朝梧桐飛來的蝗蟲數量明顯減少。傍晚時,從城內城外收集來的飛蝗屍骸數目,比前一天高出十倍。


    為防萬一,今晚也要繼續開鍋熬煮,但旺季和劉誌美都笑不出來。因為每隻母蝗蟲可分數次產下三百到四百顆蟲卵。每天都會比今日蝗蟲死屍多兩倍數量的蝗蟲在各地持續孵化。怎麽殺也殺不完的蝗蟲,形成幾近無限量的飛蝗大軍,最初的歡喜隻要過十天就會轉變為徒勞無功的絕望。剩下隻有等待冬天來臨,或是期待風向轉變,將蝗蟲吹往紫州。


    即使如此,隻要繼續進行人海戰術,在冬天來臨前依然能夠減少為數不少的蝗蟲。就算最後紅風將飛蝗吹向了紫州,數量還是能減少多少就減少多少。


    旺季之所以會決定隻等待兩天,也是因為考慮到紅風的因素。然而之前州都收集來的南栴檀,轉眼間已用掉三分之一了。消耗數量是預測的三倍,再這樣下去,南栴檀的存量到後天就要見底了。不過,旺季從已逝女兒,誌美從仙洞官那裏獲得的情報都顯示了紅州境內的縹家社寺中,還存有數十倍之多的南栴檀,當然也有相當數量的糧食。


    ——要是他們說什麽都不願拿出來,隻有奪取了。


    誌美的焦躁不安,旺季非常能夠理解。


    若天亮前,旺季等待的通報始終未出現,就要采取行動。


    旺季那統整一切的指示與淡然自若的行動,以及沉靜的口吻,靜蘭都看在眼裏。


    「你……」


    黑暗之中,旺季回頭望著靜蘭。靜蘭很討厭那雙眼睛。其實並沒有絲毫相似之處,隻有一點,就是那眼中閃動的目光,令靜蘭強烈地想起父王戩華。


    已經調查過族譜的靜蘭當然知道誰的血統更純正。


    也知道過去篡奪了地位的是哪一方。


    「回到王都之後,你打算要回王座吧?」


    靜蘭用了「要回」這個字眼,令旺季微微皺眉。但也隻是這樣。對他來說,什麽血緣的正統性或要不要回王位,都已經微不足道。他有目標,並且想要去實現。不讓給任何人,而是用自己這雙手去完成。從旺季的眼神之中,靜蘭仿佛聽得見他這麽說。


    「是啊。」


    潛藏於心底的強烈意誌。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雙眸。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為了生存。於是淘汰血族,連父母都可以殺害,篡奪了本該屬於旺季王位的父王,有著和旺季相同的眼神。


    那雙眼睛,現在正直視著戩華的兒子。淡淡地,靜靜地,理所當然的眼神。


    「我的確打算這麽做。」


    靜蘭或許是想試著露出笑容,但卻失敗了,露出扭曲的表情,又像是快哭出來的樣子。


    旺季——本來應該叫做另一個名字,蒼季。


    那證明了比自己或劉輝的血統都更純正的名字,皇族最後的生存者。


    (——父王。)


    您為什麽偏偏留下旺季這條命呢?為什麽隻留下旺季呢?


    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一位太子,都無法跟這個男人相提並論,這一點您應該很清楚才對啊。


    不想被奪走的,就要去守護。想要的東西,就去搶來,用自己的力量。如果真的希望的話。


    ——隻有欲望越強烈的人才能獲得勝利。那就是父親戩華的生存之道。


    (可是,您應該知道的。)


    在六個兒子之中,誰都不曾擁有過。擁有過如旺季一般的熱情與理念,甚至是那份執著。也沒有比旺季更想成為國王的理由。那在絲絹搖籃中長大的六名太子。


    (不可能有絲毫勝算。)


    自己,或是劉輝,都比不上這有著與父王相同目光,現在已經比父王擁有更多的男人。


    怎麽可能贏得了他。既然如此,劉輝他會——


    (會被殺死。)


    經過這麽縝密計算,用盡計策逼迫,使用一切手段打擊他。到了最後的最後,不可能放劉輝一條生路。就像靜蘭被處以流放之罪時,派出眾多殺手欲取靜蘭性命一樣。


    就算旺季肯放過他,靜蘭也不認為朝廷其他人願意遵從他的決定——特別是黑幕後頭的另一個「某人」。


    (現在。)


    黑暗之中,靜蘭的手指無聲地握住劍柄。


    風聲不絕於耳。還是,其實那風聲隻有自己聽得見?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伸手可及,連再往前踏出一步都不需要。看不見,旺季的表情。


    (現在出手,還來得及。)


    如果是現在,還能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勉強還有辦法。不行也得行。


    隻是讓一個人死而已。如此一來,可以避免許多人的死。劉輝也可以不用死了。


    ——這麽做有什麽錯。


    這是保護自己的方法。無法改變,也不打算改變。因為這是最簡單的方法。


    胸口那封秀麗的信,突然又發出聲音。然而靜蘭卻當作沒聽見。


    劍已經拉出了。


    忽然之間,聽見有人呐喊的聲音。


    ……一陣仿佛永恒般的靜寂降臨。


    旺季依然維持著雙手抱胸的姿勢,望著隻差一根手指的距離就要刺中自己的銀色劍刃。劍身顫抖著,簡直就像刺上了一塊透明的盾。


    「……哼。原來至少在殺人的時候,你還懂得像這樣看著對方的眼睛啊。」


    這是旺季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與靜蘭目光相對。從初次見麵時起,他的眼神就未曾直視過旺季。那個臉上總掛著不自然的假笑,馬上移


    開目光的少年。


    然而,現在的靜蘭正直視著旺季,兩人四目相對。花了二十八年,終於。


    靜蘭的表情扭曲得如被暴風掃過,但卻沒有絲毫醜陋的歪斜或混濁。那表情裏的痛,是近似於絕望、悲傷、憤怒和無奈的綜合體,表達出各種無法壓抑的感情。看起來,那些感情都不是對旺季,而是對自己所發。泫然欲泣的靜蘭,咬緊了牙根。


    一陣暈眩。分不清自己是憤怒或絕望。明明隻有這次的機會。


    「……為什麽……」


    為什麽無法順利揮舞刀劍。內心這無法駕馭的情緒究竟所為何來。


    就連在「殺刃賊」度過的那段日子,都不曾有過如此混亂激動的情緒。


    應該沒有做錯啊。先下手為強,這是理所當然的。一直以來不都是如此嗎?為什麽現在……


    並非受到旺季目光壓製。使靜蘭停手的,是他自己內心的某種不明情感。從何時開始,一直在他心中盤回不去,如暴風雨般的激烈情緒。


    ——這麽做,真的沒有錯嗎?


    有人這麽說著。可能是秀麗,或是邵可、夫人,也可能是劉輝。還聽見了燕青的聲音。當不再是清苑之後,那些經曆過的歲月全充斥在心頭。阻止他的就是自己。不相信表麵的美好,不管用多肮髒的手段,都要選擇最簡單的方式。那就是正確答案。如果秀麗和劉輝都辦不到,就由自己來動手。做得到,不能猶豫。就像一路走來那樣,之後也應該這樣。這麽做應該沒有錯才對。


    ——為何自己的心卻背叛了。


    混亂不已。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了。劍身止不住的顫抖。


    「這個傻瓜。」


    旺季低喃。平靜的眼神朝下,望著顫抖的劍。


    「不過,比起以前像樣多了。」


    靜蘭的劍被打落在地。但出手的不是旺季。有人用力地朝靜蘭臉頰打了一拳,將他打得飛身而出。倒在地上之後,靜蘭才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皋韓升衝上來,抓住靜蘭的胸口,再給了他一記側麵勾拳。那是用盡全力的一擊,靜蘭知道自己嘴唇都破了,有流血的感覺。


    「你一直跟在紅禦史身邊,為什麽還做出這種事呢!她不是從來沒選擇過輕鬆好走的路嗎?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可能會讓一切努力都化為泡沫!」


    「夠了,皋武官。放開他吧。現在跟這笨蛋說這些,他還是不會懂的。」


    旺季蹲下來,撿起了什麽。那東西發出輕輕的沙沙聲,被丟在靜蘭胸口。靜蘭看見落在自己手心的東西之後,從喉頭發出莫名的嗚咽。


    那是一封還沒打開的信。秀麗給的信。靜蘭知道一旦打開來讀,內心一定會受到動搖。他害怕自己會因此下不了手殺害旺季。然而,他也無法丟棄這封信,直到現在都放不下。像是一顆大石頭沉在靜蘭心底,即使如此,還是無法丟掉它,也不想丟掉。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


    ——都沒有開封過,就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信。


    簡直就像自己的心嘛。


    「就這一次,不會再有下次了。」


    靜蘭的下巴微微顫抖著。用盡一切矜持,瞪著旺季。


    「……你,倒是……挺寬大的。」


    「這麽做並不是為了你……很久以前,有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太子。護送他的馬車遭到襲擊,他母親被發現時已成了一具屍體,而太子本人至今下落不明……這件事長久以來,都是我心中的一個虧欠。我這麽做,是為了這件事。我再說一次,不會再有下次。你要做的話,就得好好考慮清楚。」


    「你……」


    完全無法思考。然而言語卻搶在思考前衝出口。


    「……你難道都不會做錯事,也不會迷惘嗎?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嗎?」


    「不經過一番迷惘而做出的決定,哪有價值可言。若選擇輕鬆的路走,後果會全部反彈回自己身上。」


    這句話,和以前邵可對秀麗說過的一樣。


    「現在的你就是這樣。」


    靜蘭用力咬緊牙根。


    「……不過,下次真的別再這樣啦,旺季大人。我差點被你嚇死。」


    突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皋武官立刻戒備了起來。靜蘭則是驚訝地睜大了眼。


    像是為了保衛旺季,一個膚色黝黑的獨眼青年現身。皋武官歪著頭,出現似曾相識的感覺——啊!想起來了,是先前硬賴在牢裏白吃白喝的那個男人。


    旺季反射性的發出咆哮:


    「——迅!還來得及嗎?報告呢!」


    「請盡速撤退鹿鳴山的軍隊,現在馬上。縹家已經表明願意全力協助朝廷了。」


    「——幹得很好!迅!」


    此時,突然傳來火箭連發的聲音。


    東方天空確實已漸漸由黑轉成微藍,然而,時間明明還沒到。


    火箭的數量是三發。沒有中斷——這是進軍的暗號。太早了。


    鹿鳴山瞬間燈火通明。兵士們為鼓舞士氣發出的吼聲響徹大地。旺季大聲呐喊:


    「迅!」


    「不,距離實在太遠了,辦不到啊。話說回來,旺季大人,那火箭是……?」


    「那個笨蛋!最近的年輕人實在太沉不住氣了!快牽馬來,我們走!」


    「請等一下旺季大人!大人!」


    「閉嘴,跟我走就對了!」


    旺季一邊發出「喔喔喔喔」的怒吼,一邊策馬猛然奔馳於平原上。


    (……大人……沒想到一離開狹窄的王都,您變得這麽活力充沛……)


    本來是個有點憔悴的大叔,現在卻成了這麽不得了的大叔,大自然的力量太厲岩了吧。


    要是葵皇毅見到了這樣的旺季,恐怕會馬上提議在荒野中央蓋一座離宮吧。


    在接近天亮時分的冷空氣中,吐出的氣息都是雪白的。奔馳在毫無遮蔽的草原上,耳朵像被疾風切割似的發疼。


    往身後一看,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皋韓升也跟了上來。他騎的馬雖然普通,但這段時間為了配合旺季那種騎馬方式,馬術著實精進不少。茈靜蘭則不見人影。


    聽見新加入的馬蹄聲,回頭一看,紅州州牧劉誌美也前來會合了。如此一來,羽林軍和州兵必然也如金魚糞便般,拖拖拉拉地從後頭跟上來了吧,不過恐怕是被甩在後麵相當遠的地方了。


    迅配合誌美的馬調整速度,和他齊頭並進。眯細了獨眼望向誌美說道:


    「剛才的火箭,比預定時間提早發射了,是你下的命令嗎?」


    「……是啊。」


    「嗯哼……理由是?」


    「嗬,你這家夥看起來頗不單純,可是還挺帥的,真讓人著迷啊。」


    「……不想告訴我就直說好嗎……唔?」


    太陽還沒升起,從廣大平原的遼闊視野中所看見的天空,卻已是一片光明。可是在這鹿鳴山深處,不可能出現這種景觀,看得見有無數的火炬正在搖晃著。聽得見交戰般的聲響,但那聲音卻充滿了混亂。即使相隔遙遠,也看得見各處的火光時明時滅。盡管不易察覺,但那片光明確實起了變化。


    「……怎麽?數量……增加了?」


    「……動向看起來也很奇怪,火炬的動向……咦?嗯?正一起朝山下移動。糟了,難道是行動失敗,遭到縹家討伐了嗎?一個人也好,得快點去救出他們才行。」


    「不,下山的動向看起來並非做鳥獸散的逃離,而是很有秩序的一直線行進。」


    好像察覺了什麽,旺季開始停下馬步。為了減輕馬匹的負擔,旺季采用緩慢的減速方式,不過迅還是立刻察覺並且配合了他。接著誌美與皋韓升也都拉住韁繩。


    又往前走了好一會,旺季才完全將馬停下。目不轉睛地看著遠方。


    迅朝相同方向望去,隻見滿天的塵埃飛舞。當中傳出馬鳴與蹄子的聲音。


    然而,還不隻是如此。


    舉頭仰望上空,數千隻鳥陸續劃過即將破曉的天空。


    ——直直朝目標州都梧桐飛去。


    皋武官張大口,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鳥群。


    「這、這是怎麽回事。咦?那是鳥?種類還都不一樣?」


    鳥羽在風中發出展翅的聲音,無數隻鳥接連飛過平原上空。連誌美都看傻了眼。


    「裏麵還參雜了不少大型猛禽……怎麽會有這種事,不可能聚集了這麽多的鳥!」


    旺季望著那些如箭矢紛紛飛過上空的鳥群,喃喃說道:


    「——那是縹家的『馴鳥』。」


    「咦?『馴鳥』?」


    「為了應付蝗災而特別調教的『馴鳥』。它們能追蹤蝗群到天涯海角,找到之後,便會將蝗蟲吃光,可說是天空中的霸主。到晚上還會派出夜梟等夜行性猛禽。在馴鳥猛禽的追蹤之下,足以消滅一整群剛形成的小群飛蝗。」


    誌美驚訝地張大了眼。握著韁繩的手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那麽——這表示,縹本家采取行動了?這,怎麽可能。」


    「……你看,來了……是那個羅唆的丫頭帶頭的。真想不到會在這裏看見她。」


    塵埃之間,聽得見少女斷續的聲音。


    就像剛才的旺季一樣,跨在馬上暴走於平原中央。


    「請停止攻擊!有話好好講!請停止攻擊!」


    聽見那熟悉的語調和聲音,皋武官不由得一驚。定睛一看。


    「……嗯?啊哈哈哈哈!大家都拚命揮著白旗啊!從未見過這種情形。」


    正如皋韓升所說。見到揮著白旗朝平原奔來的一軍,在場四位出身軍旅的人都不禁看傻了眼。眼前的異樣光景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滑稽了。


    「……真不愧是小姐……從小就被教導即使死了爺爺也不能揮白旗……這場麵還真是驚人。」


    ……我也是。沒想到竟有人如此大方的揮舞白旗啊。太嶄新的手法了……」


    「……不,我沒看錯的話,裏麵甚至有褲襠布吧?還掛在曬衣竿上的……」


    「啊哈哈哈!真的耶!一定是秀麗小姐嫌麻煩,幹脆下令連竿帶布一起舉起來揮動的吧!啊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被白旗暴走大軍點到了笑穴,皋韓升捧腹大笑,似乎連秀麗居然出現於此的驚人事實都不在意了。


    大概是察覺到旺季等人已停下腳步,最前方的那匹馬也放慢了速度。看得見秀麗身後拉著韁繩的男人,正揮著手送出停止前進的號令。


    旺季的目光,直視著領頭的那位姑娘。


    ——紅秀麗。


    少女也正望著旺季。


    當她看見旺季一身美麗紫藤色的戰袍時,似乎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


    很快的,姑娘的坐騎站定,她咕咚一聲翻身下馬,眼睛始終瞅著旺季。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敢如此正麵直視旺季了,就算是因為年輕而莽撞。


    突然,旺季腦中閃過曾是「黑狼」的姐姐,以及女兒飛燕。那些有過轟轟烈烈一生的女人眼神。


    旺季下馬,與秀麗對望。


    就這樣,彼此慢慢走近對方。


    頭頂陸續還有鳥群劃過天際,朝地麵投下斑斑黑影。魚肚白的早晨,吹過一陣冷風,將兩人的衣角吹得隨風飄揚。兩人口中吐出的氣息也是雪白的,而同時他們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對方。


    再走近了幾步之後,秀麗雙手交握,以不屈膝的方式站著行了略禮,卻沒有低頭,繼續直視著旺季。但旺季並不認為那有任何的不敬。


    「……初次見麵。我是禦史台所屬監察禦史,紅秀麗。後麵這位是禦史裏行浪燕青——見過旺季將軍。」


    她的聲音明確,沒有絲毫猶豫。那是心裏有把握的人才會有的聲音。


    「是了,像這樣見麵今天還是第一次啊,紅禦史。」


    旺季的聲音淡淡的,和葵長官很像,不過卻更加深沉,直擊人心。


    「不必行禮了——紅禦史,請你就現狀加以報告。」


    終於從州城趕來的羽林軍與州兵也都陸續停駐。最後形成了兩軍相對,將旺季及秀麗包圍在正中央的態勢。


    「縹家已經同意全麵協助朝廷應付蝗災,即刻便會開放縹家係下的全部社寺。不隻投入人手,在縹家大巫女命令之下,所有醫藥、食糧、驅除法、相關知識以及備用南栴檀都將立刻開放。尤其是糧食部分,將釋出百年份的存糧。」


    秀麗聲音所及之處,士兵之間不斷引起騷動,並擴散開來。


    旺季依然盯著秀麗不放。再次出言確認。


    「——你確定是百年份嗎?」


    「是的,百年份。已經請江青寺將手邊調度得到的南栴檀和糧食運送出來了。稍後還請您確認。」


    仔細一看,秀麗後方的馬都馱著行李。再往後看一點,還有全以南栴檀打造的載貨馬車。車身上雕刻著縹家直係徽章「月下彩雲」,以及表示大巫女的月印——月蝕金環。


    這徽章正證明了縹家正式采取行動。


    旺季向下望著秀麗,從鼻子裏發出聲音。像是表示對眼前這不遜的少女非常有興趣。


    「——聽見了嗎?劉州牧。」


    誌美按壓眼角,發出呻吟。


    ——醫藥、驅逐法、知識、南旃檀,以及百年份的存糧。等待許久的救援物資。


    「……聽見了。」


    「這麽一來,藏在井底那些東西,也可以釋出了吧?」


    「……就這麽辦。等蝗災穩定下來,也會馬上應碧州使者請求,將枯井裏存放的食糧物資運送過去。此外,也會解除對黑白兩州的禁運令。」


    總覺得旺季臉上似乎閃過一抹笑意,不過他馬上恢複原本的凜然表情。


    「——即刻開始,從江青寺運送物資到梧桐。與紅禦史一同前來的一軍立即前往梧桐。從梧桐來此的州兵隊則前往江青寺!」


    在旺季清晰的發號施令下,相對的兩軍士兵都高聲應答,交錯著展開移動。


    馬蹄聲如地動般震天作響,塵埃再度飛揚。


    秀麗身邊的燕青趁著四周吵雜時,用隻有秀麗聽得見的音量低聲說:


    「……真有兩把刷子。這就是旺季啊,馬上就把功勞轉換成他自己的了。」


    「是啊,真的挺有一套的。不過他也確實有功勞啦,雖然不是全部。」


    秀麗望向隨侍於旺季身後的迅,低聲這麽說。迅察覺到秀麗的視線,獨眼裏透露出微笑。不過,他已經不再閃避,等於正式承認自己隸屬旺季麾下的事實。


    直到兵士們雜遝的馬蹄聲紛紛遠去後,在場的隻剩下最初的幾名成員。


    秀麗和燕青,旺季與劉誌美,以及迅和皋韓升。


    旺季凝視著依然緊盯住自己不放的秀麗。


    「這些鳥群,是縹家的『馴鳥師』派出來的吧?為了對付蝗災用。」


    「是。請鹿鳴山江青寺中的『馴鳥師』放出的,因為請江青寺的首席長老一齊釋放馴鳥的緣故,現在全紅州領土內的『馴鳥師』應該都已派出手邊所有的馴鳥了。隨著太陽升起,它們就會開始追趕全領土內的蝗群,力圖縮小蝗群規模,甚至有可能達成消滅的目的。」


    一瞬的沉默之後,旺季雙手抱胸,從頭開始詢問。


    「是你請出瑠花的嗎?」


    「是的。」


    「她的條件是?」


    「沒有條件。」


    ——無條件。直到此時,旺季的眼睛才因驚訝而微睜。這件事,倒是出乎他的預料。


    旺季心想,瑠花也老了啊。然而,望見眼前少女意誌堅定的眼神,旺季改變了想法……就算是老糊塗了,依她的個性還是會提出什麽交換條件才對。至少也會先取了迅的小命再說。


    無條件的全麵救濟。這是唯有出自瑠花本身意願才有可能發出的命令。旺季想起過去的瑠花。


    (——是這丫頭啊。)


    是她改變了瑠花——不,應該說是讓瑠花想起自己本來的模樣。


    這丫頭就像過去的瑠花,單打獨鬥馳騁在「風之道」上。


    呼。旺季吐出一口白色的氣息。叉起雙手。


    「……你竟然能讓那個縹瑠花願意提供全麵協助——好了,除此之外,你還帶回來什麽?」


    「是。和璃櫻一起找到的,來自疫病,能一舉鎮壓蝗災的方法。」


    璃櫻。外孫的名字並未讓旺季露出多餘的反應。


    他終歸是個政治家,無論何時何地。所以隻是輕聲回應了一句:「是嗎。」


    「不過,這方法還不夠完全。詳細情形,說是等到了江青寺會再說明。」


    「知道了,走吧。對了,我想知道,你是怎麽回避雙方人馬打起來的?按照情勢來看,當時應該一觸即發才是。州軍不曾見過你或燕青,不可能聽命於你。而且你也沒有說服他們的時間吧?」


    旺季這麽一問,後麵的燕青就噗哧一聲笑了。秀麗瞪了燕青一眼,才慢慢的說:


    「……我隻是舉白旗而已。」


    「你說什麽?」


    「我知道想說服他們已經是不可能的,就請寺裏的人收集所有白布,一起舉起來。」


    迅想起剛才看見的白旗大暴走族,不禁失笑出聲。原來她在江青寺時也使了相同伎倆啊。的確,大舉進攻時突然遇上白旗大隊,一定會愕然駐足的。


    「沒錯沒錯,小姐她啊,連人家曬在衣竿上的褲襠布都搶下來了。順便還連白仙神像上纏繞的,超過十坪大的白布都拆下來,那些和尚差點沒暈倒——」


    「咦?那不是紅州八大國寶之一嗎?要不暈倒也難啊……」


    旺季瞪了秀麗一眼。


    「……紅禦史。」


    「……是……對不起……萬一傷了國寶,請扣我的薪水作為賠償吧……」


    「蠢材,就算扣你三百年份的薪水都不夠吧。」


    「什麽?所以我接下來的三百年都領不到薪水了嗎!」


    「——上路了。」


    旺季展現出貴族風範的上馬英姿,從上往下睥睨著秀麗說:


    「……你選擇了回來,是嗎?」


    秀麗抬頭望著那令人快要暈眩的黑瞳。那雙眼瞳是如此深沉,秀麗還看不透。


    隻覺得這句話其實問的是秀麗真正的選擇。


    像是證明秀麗沒有聽錯,旺季接著又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在秀麗耳邊問道:


    「帶著這副身體。」


    秀麗瞠目結舌,下巴微微顫抖起來。然而她並未回避目光,反而清楚的回答:


    「——是的。」


    「這樣啊。」


    直到最後的最後,她都希望是國王的官員。旺季轉頭向前,在拉起韁繩前,再次留下細語。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會回來的。』


    誌美想起燕青這句話。她真的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切。


    ——這就是,紅秀麗。


    與燕青共騎一匹馬走在前頭的秀麗,隻看得見那雙晃啊晃的腳。


    「……老實說,我非常震驚。對於各種事。還有……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與誌美並騎的迅聽見了,咧嘴一笑回答:


    「當然知道啊。雖說隻待了半年,但她可是和在禦史台,性格是數一數二差的上司以及同事經曆過無數次爭執才熬過來的啊。就連最不擅長的爭功搶利都被鍛鏈得高明得很。聽她的遣辭用字就知道,她極力避免功勞被大人搶走。現在這樣,取得縹家全麵協助的,可還是小姐的功勞喔。雖然大人也很快的企圖讓功勞變成自己的。」


    「她這都是為了國王吧。真拚命哪……對了,秀麗丫頭知道嗎?關於你的事。」


    「你指的是什麽?」


    「你的真實身分啊——你也是禦史對吧?而且還是比監察禦史職位更高的侍禦史。因為身上刺了死刑犯的刺青,任誰都不會想到你竟會是禦史。這讓內部偵查變得方便許多吧,而且你的權限又在監察禦史之上,能夠單獨采取超越法規的處置。加上你擁有豐富的蝗災知識,又精通國家機密,官位也夠高,足以和縹家大巫女直接交涉。旺季送進縹家的人就是你吧?而且我猜想,當初應該是越過禦史大夫,由旺季與悠舜兩人直接給你的勅命,連葵皇毅都不知情。我有說錯嗎?」


    原本不以為意地在一旁聽著的皋韓升,此時不禁「欸?」地驚呼失聲。眼前這個獨眼男,竟然是侍禦史?


    迅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


    「這樣好嗎?把功勞拱手讓給秀麗。你不是站在『大人』那一邊的忠誠禦史嗎?」


    「……就算是這樣,小姐她在縹家做的事確實值得讓她擁有這份功勞。再說,我拿小姐沒轍啊,他跟我愛上的女人很像,又是職場上的可愛後輩。」


    「你或許的確是對愛上的人沒轍的家夥,但她又不是你愛上的人,隻是長得像而已,哪可能輕易心軟。更別說什麽可愛後輩了,禦史台這種地方,盡是些為了利益連情報都吝於分享的陰險家夥,隱瞞彼此身分,爭功奪利,滿嘴謊言都來不及了吧。真討厭,太差勁了。」


    「……有什麽辦法,那是工作啊……其實是因為,我一直在思考著一些事。」


    「思考一些事?」


    「小姐是我生命中第二個,即使看見我身上刺著死刑犯的刺青,還是真心對我,說我可以待在她身邊的人。」


    當年在牢城偵查時,遇上的新任監察禦史。


    當她告訴自己,願意雇用找不到工作也沒地方可去的自己時,迅真的相當驚訝。


    他想起五年前,從黑暗中拯救了自己的旺季。而她是第二個如此對待自己的人。


    『你有要我阻止的人嗎?』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迅都找不出答案。該怎麽做才好,他一直思考著。


    如果是她的話,會做出什麽樣的答案呢?紅秀麗有什麽特殊之處,總讓迅情不自禁思考這些問題。


    結果便是忍不住泄漏給她一些情報,或是出手幫她。而她也都確實撿起迅遺留下的破碎線索,並找出正確的方向。每次見到這樣的秀麗,迅的內心總會湧現一股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真想看看她所選擇的那條路,繼續走下去能看見什麽樣的風景。


    「所以有時候,我才會做的不夠徹底啊……」


    即使如此,迅望著奔馳在前方的旺季背影,依然決定了什麽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完全聽不懂你想說什麽,不過我喜歡迷惘的男人,就不跟你計較了。」


    「這樣好嗎……」


    「很快地,我也得去麵對一直拖延的問題了啊……」


    想起苟彧的表情,誌美垂下了眼睛。


    ●


    ●


    ●


    鹿鳴山江青寺的內院裏,秀麗與旺季正與大社寺係列首席「長老」麵對麵。


    順便一提,寺裏的和尚們再次見到秀麗都心驚膽戰的,絕對不讓她進入存放「寶物」的寺院,還組成人牆擋住她。也因為如此,最後


    秀麗和旺季被帶到的院落相當樸素冷清,屋頂還呈現藝術性的傾斜,冷風從牆縫灌進來,地板也時有脫落。與其說是簡潔,不如直說了吧,就是間荒廢的破屋。怎麽看,這地方都不該用來接待這位可比宰相的旺季、紅州州牧誌美以及好歹算是禦史的秀麗。


    「哇喔?」


    「呀,大人,您沒事吧?」


    在這破舊的內院之中,旺季一個不小心踩上脫落的地板,差點跌進有一個人腰部那麽高的破洞裏。真叫人不由得懷疑這是被惡整了嗎?


    「……噗……不好意思啊,紅禦史,我們隻是間破舊的小道寺……」


    長老年約七十,留著一把長須,是位個子相當嬌小的老師父。臉上遍布皺紋,正在拚命忍住笑,但還是失敗了。因為他忍得整個臉都脹紅了,像隻小鬆鼠似的。


    或許是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副荒謬的景象,打從長老走進院落裏,便一直都是這個表情。


    「噗噗噗……噗哈哈哈!」


    看到旺季一腳踩住地板木條,企圖拔出另一隻腳的模樣,長老終於忍不住,一邊槌著地板一邊放聲大笑了起來。這個臭老頭。此時,在場的每個人都有個衝動,想用大摺扇朝他那牛山濯灌的光頭打下去吧。就連旺季都不例外。


    「……噗哈哈哈個頭啦,長老!請不要笑!好好說話好嗎?話說回來,這裏怎麽連把椅子都沒有!」


    「嚴禁奢侈。」


    「那至少給個座墊吧!」


    「喔喔,的確很好笑,是應該給個座墊。而且至少得給個三張才夠,很好,來人啊,拿座墊來~」(注:日本落語相聲表演中,習慣給成功講出笑話的人「座墊」以示鼓勵)


    又不是來表演相聲。而且三張座墊根本還是不夠坐啊!迅低聲對旺季說:


    「……大人,不如您再跌一次吧?這樣又可以獲得三張座墊了。」


    「……我才不要,要跌你自己去跌。」


    「不行啦,我長這樣不是那種搞笑的料……」


    「難道我就是嗎!」


    最後無可奈何的,隻獲得了那三張座墊。而且還是薄得跟仙貝一樣的座墊。旺季、劉誌美和秀麗都沉默的盯著那扁扁的座墊,誰都沒有抱怨。有總比沒有好,大概吧。可是就連小氣秀麗所煎的仙貝,肯定都比這座墊厚些吧。將座墊讓給旺季與劉誌美以及秀麗,迅和燕青、皋韓升則站在一旁聽。


    旺季努力重拾方才消失得一幹二淨的威嚴,幹咳了幾聲。


    「長老,請告訴我們鎮壓蝗蟲的方法。還有,在季風吹來之前,有可能完全鎮壓嗎?」


    秀麗不禁轉頭望向旺季,他剛才提到了自己不知道的事。


    「季風……」


    「沒錯。而且是相當強勁的風。告知秋天來臨的季風被稱為紅風,吹拂之處樹木都將枯萎。這陣季風將從紅州吹往紫州,持續數天,令植物盡皆凋零……帶著飛蝗一起。」


    秀麗差點停止呼吸。長老白色的長眉之下,雙眼也眯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想在紅州境內就阻止這件事發生嗎?」


    「是的。要是蝗蟲繼續擴散出去,到了明年春天就會席卷全國領土。您應該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吧,長老。會釀成大蝗災。現在飛往紫州的數量還不多,趁現在——終結這一切吧。」


    「……你這麽說,可知道距離紅風吹來還剩幾天嗎?」


    「依照往年慣例預測,大約七天左右。」


    「果然掌握得很清楚啊。不過那是往年的慣例,今年的觀測結果不同——是三天後。」


    三天後。太快了。比起州府仙洞官預測的要提早數日的答案,讓誌美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


    旺季隻是淡定地回望長老。


    「……我聽說,可以藉由某種疫病來鎮壓蝗蟲?」


    「那麽你應該也聽說了,這個方法還不完全吧。」


    「願聞其詳。」


    「……要靠人為力量鎮壓蝗災是不可能的。一旦發生,就隻有等待自然結束。就算是使用南旃檀來施行人海戰術,頂多也隻能將受災程度壓製到最低限度,沒辦法再更進一步。不過根據縹家數百年來的觀測,隻有在很罕見的情形下,能一口氣消滅蝗蟲、終止蝗災。在那種情形下,不可思議的,幾十萬隻蝗蟲會在一夜之間全數消滅。」


    「對其他農作物不會有影響嗎?」


    「不會。死的隻有黑色的飛蝗而已。而且次年也不會再反覆出現蝗災。可是原因一直沒找出來。不知道是天候因素,還是土壤因素,又或是毒物反應。蝗災結束時的情況五花八門,向來都是推測是因為幾種自然偶發因素同時出現而產生的結果……」


    「……而現在判斷是因為某種疫病,是嗎?而且還是隻有飛蝗會罹患的疫病。」


    「是的。這也是近十幾年來才發現的結果。這份研究至今一直持續進行,但試驗的結果……想以人工方式傳播該種疫病時卻幾乎沒有成功過。一直無法順利令蝗蟲感染這種疫病。」


    旺季眯著眼睛注視長老。


    「……您剛說『幾乎』沒有成功?」


    「……要傳染病一口氣擴散開來,需要配合特定的氣候條件。從往年的例子看來,需要的有連綿不斷的長雨、高溫多濕以及多霧。當滿足這三種條件時,疫病傳染的機率就會一舉提高。」


    誌美咬緊雙唇。


    「……需要霧,是嗎?若是紅山大溪穀的話,一整年都在起霧……雖然夏天結束到初秋來臨的這段期間,氣候處於高溫多濕,但慢慢就會越來越幹燥,雨是幾乎不會下。」


    「——不,紅風吹起的前兆,不就是連續數日的起霧嗎?此時氣溫也會略顯上升。」


    燕青聽得不禁啞然。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對別州氣候如此了若指掌的大官。


    「……的確,那是紅風吹來的前兆。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那不是每次都一定會發生的。再說……關於起霧,這半個月來已經發生過幾次了,今年說不定已經不會再發生。從風向與氣候以及氣溫,能夠正確預測飛蝗的動向。不如利用紅風席卷後的三天,搭配馴鳥與人海戰術,盡可能多消滅一些飛蝗數量,或許這是比較可行的方法……」


    「——長老,請您直說吧。這三天內有沒有可能發生起霧的現象?」


    長久的沉默之後,長老望向窗外。


    「……如果依據往年觀測結果來判斷,可能性是零……可是,若根據長久以來,生活在紅州的我個人感覺,總覺得再一天之後,或許會發生濃霧與下雨的情形……」


    「……如果真那樣的話?」


    「就能趁機放出已感染了疫病的變色飛蝗。在各個地方分別放出幾隻,相信就能一口氣擴散疫病了。不過,這再怎麽說都隻是理論。這十數年來都未曾發生過蝗災,所以實際上連一次都沒有試驗過。」


    也就是說,就算真的起霧了,究竟是否真能成功依然未可知。


    「——我明白了,長老。請下令全社寺做好隨時都能放出染病飛蝗的準備。」


    「……旺季將軍。」


    「——我們就等霧。」


    「……你怎麽不問,是不是有讓術者施行法術解決的辦法?」


    秀麗與誌美露出驚訝的反應,因為這正是他們想問的。


    「就算有那種辦法,施展法術的人也會死。這種法術和收妖驅邪不同,要能影響氣候變動,不是純正血統的最高位術者是辦不到的。不能因為朝廷犯下的錯誤,就要術者用性命去收拾殘局。再說,現在羽家這裏也沒有能辦到這一點的術者。」


    秀麗抬頭朝旺季看去。


    「羽家……是指仙洞令尹羽羽大人嗎?」


    「沒錯。那種法術是縹門羽家特有的風係統術式。若要請求施術,隻能依賴羽家了。然而,目前羽家的最高位術者隻有羽羽大人。我沒說錯吧?長老·羽章。」


    「……的確沒錯。除了家兄羽羽之外,我族已無第二人被賜予最高位術者的地位。我本人也是不具異能的。再說……事實上,連我都沒實際看過家兄施展法術,能有多少功效也是無法肯定——」


    「那種事無所謂。我們不可能要求羽羽大人做這件事——等待自然產生的濃霧吧。若是沒有發生,再按照原訂計劃施行人海戰術。我最痛恨總是要術者或巫女成為人柱來解決問題的辦法了。」


    秀麗突然想起前往藍州九彩江中途發生的事。在河川湍急處,人們流行一種從船上將人形饅頭放水流的習俗。據說那是數十年前,某位監察禦史因為人柱這種事太愚蠢而憤然將吃到一半的饅頭丟進水裏所演變成的習俗。事後藍州州牧告訴秀麗,那位監察禦史就是旺季。而現在,秀麗才確實感受到這件事的真實性。而且他如今依然——


    「……一點都沒變呢。」


    燕青似乎也想起同一件事,在秀麗身邊如此低語。


    秀麗緊咬著嘴唇,不願承認自己終於了解為什麽迅會選擇旺季做他的主君了。


    「請江青寺和各郡府及禦史攜手合作,全麵協助消滅各地蝗群,並且減輕蝗蟲即將前往地區的受災狀況。希望能在官民聯手下終止蝗災。如果有什麽是朝廷或州府辦得到的事,也請別客氣盡管提出——長老,我們打從心底感謝縹家的全麵協助。」


    最後這句話,終於讓長老臉上的表情略為和緩了起來。


    「……你的外孫璃櫻大人,和紅禦史一起做了很多努力。他真的很像你及飛燕小姐……血緣關係,果然是無法斬斷的。」


    「……能夠幫得上忙,那是最好的。」


    旺季隻回應了這麽一句話。


    「……接下來,紅禦史,你打算怎麽做?」


    走出那座破院落後,旺季回頭這麽問秀麗。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分頭行動可以嗎?」


    「你還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是。」


    「無妨。既然縹家願意出麵相助了,就不愁人手不足。那麽我們就在此別過。」


    「——旺季將軍。」


    不自覺的自己已出聲喊住他。


    旺季以貴族的優雅姿態轉身。那件紫藤色的美麗戰袍穿在他身上真的很相稱。紫色是王的顏色。


    秀麗抿著嘴,望向那雙目光犀利又深如湖水的雙眸。


    見麵至今才過了半日,但秀麗早巳從燕青和江青寺的人那裏聽說了許多關於旺季的事。自己親眼見識過了,也認為他毫無缺點。雖然是天賦英才,卻不給人太過完美的印象,就像是層層疊起的牢固地基,形成今日不動如山的旺季。秀麗是這麽覺得的。構成這座地基的材料,或許並非全都潔白無瑕,然而秀麗依然找不出任何能夠否定他的地方。


    這一點和葵長官很像,而他散發的氣質比葵長官更為冷硬,充滿某種意誌。


    那雙如深深湖底般的雙眸之中,看見了什麽。


    那裏有著現在的劉輝所不曾擁有的光芒。


    秀麗突然察覺,身為一個臣子,現在的想法真是要不得的。他之所以期望平息蝗災,並不是為了劉輝。秀麗如果不是劉輝的臣子,現在應該也不會來到紅州吧。然而旺季卻不管這世上有沒有劉輝這個人,他都會來到這裏。


    旺季的主君就隻有旺季自己,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如果過分的要求稱為野心的話,旺季的要求究竟真能稱為野心嗎?看起來,他隻是一階一階的往上爬,並拿取眼前有的東西而已。


    (劉輝)


    現在的秀麗無法否定旺季。一點都沒辦法。即使如此。


    秀麗突然對旺季行了一個對身分最高貴者的最敬禮。盡管隻是站著行禮。


    「……紅州是我爹的故鄉。謝謝您前來幫助紅州。」


    深深地,打從心底表達謝意。


    這時,旺季臉上掛著怎樣的表情,秀麗看不到。隻聽見他的聲音。


    「……既然你選擇了從縹家回來,就表示你選擇到最後都做一名官員吧?」


    「……」


    「既是如此,你的本質就是『官員』。無論你的願望為何,這身分都不會改變。官員必須為民鞠躬盡瘁,因此不管你的主君是劉輝還是別人,其實都與此無關。做為一名官員才是你的驕傲與心願,而不是為劉輝而生。就像我不會改變一樣,其實你的『主君』就是你自己,而不是紫劉輝。」


    秀麗表情變得僵硬。而且——無法否認他說的話。


    「……偶爾會出現這樣的官員。不管侍奉的是明君或是昏君,都不會有所改變,始終貫徹自己的意誌。不選擇國王,不去跟隨特定的對象,隻為國為民……然而你卻隻對紫劉輝一人唯唯諾諾,受他左右,毫不抵抗的放棄了自己的意誌。無論遭遇多麽蠻橫粗暴的對待都默默忍耐。隻有在紫劉輝麵前,你變成一個腦袋空空的笨女人。我不會相信這樣的官員,也不需要被男人花言巧語利用的女人來擔任官員。」


    秀麗找不到反駁的話。這大概和在縹家時被迅指責的一樣吧。隻是旺季選擇了比迅更辛辣不留情的說法,而且不像葵皇毅用冷嘲熱諷的方式,反而更令人難受。


    旺季轉身,紫藤色的衣擺翻勖著。但他仍繼續:


    「……不過,這半天內我看到的你,又不一樣了。臉上的表情很好,至少保持這樣的表情一直到最後一刻吧。」


    「……旺季大人向來都是那麽說話的啦。別看他平常沉默寡言,隻要一開口就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因為他隻懂得那麽說話。不過,他說的都很對。」


    低垂著頭的秀麗耳邊,傳來紅州州牧的聲音。


    「而且,他可不常讚美人喔……對你說的那些話,算是很難得了。」


    抬起頭,隻見紅州州牧正嘻嘻笑著。


    「……初次見麵,你好啊,紅禦史。終於有空和你打個招呼了。我是紅州州牧,劉誌美。早就聽說你在前來紅州找我的途中失蹤一事,我一直很擔心呢。」


    這還是誌美第一次有機會好好跟秀麗說上話。


    『不管她去了哪,一定會回來的。國家現在處於這種狀況之下,我的上司不是會將這一切丟著不管的人。』


    老實說,聽燕青這麽說時,誌美還以為秀麗是清雅那種個性的人。不過,完全不一樣。誌美望向她身後的燕青。


    現在誌美也認為,她真的就是為了那樣的理由回來的。既然如此,誌美該道謝的人就是她。


    「既然是你努力說服縹家出麵協助的,就像你向旺季道謝一樣,我也該感謝你。尤其是你在州兵突襲江青寺的前一刻阻止了這件事——真的謝謝你。」


    誌美也對秀麗行了正式的立禮。盡管在場的人當中,秀麗的年紀最小,官位也最低。但他依然打從心底感謝。


    「……不客氣。請問,關於突襲那件事……那是——」


    劉誌美臉上的笑容瞬間退去。光是這樣,就讓秀麗無法繼續問下去。


    「——我明白自己該做的是什麽事。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等一切結束後,絕對會給一個交待的。雖然不敢要求你相信我。」


    秀麗默默點頭。隨著誌美離開,皋韓升也很快的對秀麗點個頭,隨旺季與誌美快步離開。迅瞄了一眼來到身邊的皋韓升。


    「……你不打算告訴小姐,茈靜蘭也來了的事嗎?」


    「……我判斷那不是應該告訴小姐的事,而且老實說,現在的靜蘭沒有和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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