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哩啪啦。炭火燃燒的聲音。


    從仿佛隔了好幾層布幕的世界另一端,傳來某個神經質的踱步聲。


    極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著。劉輝好幾次睜開眼,卻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幾次之後,才因自己不斷打顫的身體反應而朦朧覺醒。實在太冷了,冷得身體止不住顫抖。咬緊的牙根咯咯作響,腦袋深處是劇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卻因過度發抖而什麽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觸什麽,但呼吸卻突然變得困難。


    喉頭被什麽纏住。好像有人撲了上來。頭頂上方,不知是誰一直發出低沉的怒罵。脖子上受到嚴重的壓迫,劉輝無力地揮舞雙手掙紮,用盡氣力呻吟,睜開雙眼。


    眼前模糊地有兩團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隻有兩道目光發出異樣的亮光,像是一頭野獸。隻不過,那毫無疑問是屬於人類的眼神。伴隨著那雙可怕的眼神,指節粗大的雙手以萬鈞之力勒緊劉輝的脖子,那人口中還不斷地發出如夢囈般的低喃。


    「……殺掉就好了!這種家夥,反正最後還不是會被殺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殺死了一樣。所以還不如現在殺了你比較好,死在這裏還比較好。就算不殺你,也不會有什麽好事。活著根本不會有什麽好事。像你這種人,死了比較好。」


    從未聽過的陌生女人聲音。沙啞的,仿佛來自地獄怨念的聲音。


    女人將全身的體重壓在勒住劉輝脖子的雙手上,劉輝感到自己的喉骨發出被擠壓的難聽聲音。受到女人的詛咒與惡鬼般的模樣震懾,腦袋一片混亂,甚至分不出是現實還是虛幻。連舉起雙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張著虛弱的手指,扒抓著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壓迫解除。劉輝別過頭咳了幾聲,喉嚨又噎住了。


    「不是叫你不準出手的嗎?到一邊去!」


    耳邊傳來另一個蒼老而沙啞的男人聲音。女人一邊怒罵著那個男人,一邊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開,遠遠的還能聽見她惡狠狠的聲音。那種怒罵的方式,和朝廷裏那些為了保身而發出的陰險詆毀不同,女人的話語是一刀兩斷式的直接,充滿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暴力怨氣。最後她丟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這麽慘,為什麽還要這麽做?這個蠢材!」然後一邊叨叨絮絮著「無話可說了,為什麽不去死了算了」之類的抱怨,一邊拖著神經質的腳步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


    劉輝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發抖著。也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剛才遭遇的事——畢竟那的確是針對自己爆發的確切殺意。


    「抱歉。我不過是離開了一會,沒想到就發生這種事。」


    男人俐落地以單手招呼劉輝躺下,與他的動作相同,他的聲音雖然聽來嚴格,卻也十分溫柔。


    「過去也曾發生過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個了。」


    男人淡然而安靜的自言自語。端起碗,湊近劉輝唇邊,不知名的液體燒灼似的穿過喉嚨。劉輝雖然有點被嗆到,但還是一滴不剩的喝光了它。


    第二個?自己似乎發出聲音提問,朦朧之中的聲音卻是含混不清。困意緩緩侵襲。不過是喝了一碗湯,寒氣卻已經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蓋上了一張薄被。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麵容,隻聽見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睡吧。在這個季節下這麽大的暴風雪也是罕見。已經十幾年沒遇過了。想必明天就會停了,雪也會馬上融解。偶爾下一場這樣的風雪也不壞呢。當然,隻是偶爾的話……」


    男人說話的聲音誘人入睡。安安靜靜的,仿佛曆史悠久的大樹下,落葉擦動的聲音。


    第二個?自己似乎又問了一次。於是聽見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個了。第一個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離開了。是個有著令人難忘眼神的年輕人。」


    劉輝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老人口中的「第一個人」,該不會是那個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這句話自己是否也說出口了,不過這次並沒有獲得回應。


    ——砰。激烈的風拍上窗戶發出巨響,使劉輝猛地驚醒。


    乍然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視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餘光瞥見爐火搖曳。但現在究竟是夜晚還是天明,依舊分不清。一試圖起身,才發現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齒打顫的惡寒與渾身的疼痛已經逐漸消退,頭痛和暈眩也隻剩下輕微程度。


    正當劉輝甩著頭,企圖讓自己更清醒些時。


    「你起來啦,年輕人。覺得身體怎麽樣?」


    劉輝嚇得心髒差點從口中蹦出來。


    火爐另一端,有誰坐在那裏。火光搖曳著,看不清他的長相。


    爐中的柴火燒得劈哩作響,耳邊聽著那聲音,劉輝轉著不甚清醒的腦袋,急忙說些什麽來回應。


    「……啊,是……已經好多了。那個……謝謝您。」


    「這樣啊,年輕人身體就是健壯。原本你燒得可燙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陷入沉默。


    劉輝困惑著,那人坐在那裏似乎也無意攪動爐裏的炭火。炭火持續發出聲音,劉輝下定決心從床上——說是床,其實仔細一看隻是一堆幹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個被塞在裏麵的烤蕃薯——爬出來。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風就讓劉輝打了個寒顫,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裏,沒一會兒工夫,鼻水就淌了下來。男人似乎笑了。


    「稻草下麵應該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幾分寒。」


    劉輝不知道「蓑衣」是什麽,隻是照對方說的,伸手朝稻草堆裏摸索。這時才察覺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原來自己的雙手雙腳都層層纏繞了繃帶。身體也是。雙臂被綁得像兩根圓棍,難怪會覺得動彈不得。


    「你的手腳差點就因凍傷而壞死,所以我擅自幫你包紮了。幸好,隻是表皮輕微的凍傷而已……」


    「謝……謝謝您。」


    被繃帶纏成了圓棍似的雙手,繼續在稻草堆中摸索著,終於在底層發現了某樣東西。費盡工夫拉了出來之後,原來是一大塊毛紮紮的編織物,這玩意到底該怎麽穿啊。


    (……對了,不是有種蟲叫做蓑衣蟲嗎……)


    這個季節經常可以在樹梢或屋簷上看見掛著那種蟲,於是劉輝便模仿蟲的樣子,將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膚上的感覺不是很舒服,但卻很溫暖。將蓑衣打了個結,劉輝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隻蓑衣蟲。是說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毫無疑問是一隻蓑衣蟲吧。


    披著蓑衣離開稻草堆,邊躊躇著邊靠近火爐。


    走到終於能看清對方模樣的距離時,劉輝不由得震撼了。


    對方的年齡難以判斷。確實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師相比,誰的年紀比較大。臉上刻劃的皺紋與其說是年齡的證明,不如說是來自生命中無數的曆練滄桑。或許他的實際年齡要比外表年輕也說不定。不過這還是小事。他身上還有更明顯的特征:臉上有一隻眼睛殘了,雙臂之一也隻剩下半截斷臂。


    劉輝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能僵著不動。老人眯起那隻獨眼。


    「現在,已經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了……你吃嗎?隻剩一碗就是了,但你應該餓了吧?」


    放下火夾,老人開始攪拌起加熱中的鍋子。聽得見攪動時鍋底傳出的哢啦聲,可見真的隻剩下一碗的分量了。一聽見鍋子的聲音,劉輝突然覺得好餓。老人取過身旁一隻木碗,裝了一碗又稀又淡的湯遞給他。


    劉輝用兩隻圓棍手,恭敬的接過碗,但在張嘴喝湯前,又看了一次老人的獨眼和獨臂。總覺得無


    論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問個清楚。


    「……請問,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麽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動。劉輝並不知道那其中帶有什麽樣的情感,隻是,老人露出的表情仿佛說著,看過他這樣的人雖多,問出這問題的人可不是那麽常見。接著,老人隻說了兩句話作為回答:


    「戰爭時失去的。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吧。」


    戰爭。劉輝表情大大扭曲了。低下頭,淡淡的湯水反射出自己的臉,人影隨湯水晃動。胸中閃過的痛楚連自己也吃了一驚。就在不久前,劉輝的世界還和戰爭一點關係都沒有,像是活在遙遠的童話之中。然而離開王都之後,一想起大雪中,為了幫助劉輝逃離的楸瑛他們,內心不禁顫抖。不想被老人看見自己臉上表情,劉輝低頭啜飲著無味的湯。稀薄的湯水填不飽肚子,反而使他更餓了。


    「你的頭,還好嗎?你不止身體嚴重碰撞,腦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現在看起來好像好多了就是。」


    「頭?」劉輝舉起圓棍手摸摸自己的頭,痛得呻吟起來。一陣一陣刺痛,隔著繃帶發現頭不可思議的變形,簡直不像是人類的頭了。這下,要照鏡子可能需要一點勇氣才行。


    「會迷路到這附近來的笨蛋可不是那麽多。是發狂了吧……就算迷失方向,這裏也不是輕易可進入的場所。」


    「不,我迷迷糊糊的,自己都記不起是怎麽來的。」


    話說回來,自己到底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對了——」


    「那匹馬,雖然過意不去,不過我放掉了。」


    劉輝忽然想起那匹有著朱金色鬃毛與鴉色毛皮,陌生的黑馬。心用力跳了一下——夜色般的黑馬。載著劉輝,淡淡地帶著他離開。不知朝向何方。


    裝作沒看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劉輝,老人將臉轉向狂風肆虐的窗外。


    「真是一匹漂亮的軍馬啊,可惜我這裏沒地方安置它,而且不能讓我這裏的女人看到那種軍馬……說不定會被她宰來吃呢。不好意思啊。」


    「……請問……那馬的鬃毛,是什麽顏色?」


    老人臉上出現稍縱即逝的奇妙表情。那不是驚訝或懷疑的表情,而像是以前也被問過一樣問題似的吃驚。老人用單手攪動爐裏的灰燼,炭火再度「劈哩」一聲燃燒了起來。


    「接近白色的灰色吧。」


    那就是夕影了。那麽,劉輝見到的那匹馬難道是幻覺嗎?那當然是幻覺,向十三姬借來的明明是夕影,而且一直都乘著同一匹馬的劉輝,怎麽可能換了座騎。


    然而那匹夜色般漆黑的馬,卻一直縈繞在劉輝腦海久久不離。


    「暴風雪的夜裏,總是會看見各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啊……」


    「……」


    「那是一匹好馬。應該是那匹馬載著你到這裏來的吧。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是如何度過那樣的激流……這附近沒有像樣的道路,橋梁也全部被大水衝走了。我看到你時,全身大半被雪凍僵,滿頭都是碰撞出的疙瘩,那模樣可真是難看。若不是那匹馬,就是雪人或地藏菩薩帶你來的吧。」


    地藏菩薩或雪人……?變成一隻蓑衣蟲的劉輝低頭看著空碗。真的是夕影(夕影?)把沒入河川的自己拖了出來,然後帶到這裏來的嗎?


    現在是什麽時候,這裏又是哪裏——這樣的疑問不斷浮現,又像晚霞一樣朦朧散去。火爐裏火光熊熊,聽著炭火吱吱作響,思路也越來越遲鈍。這簡陋的山中小屋給人一種非現實的錯覺,好像在玩具箱裏迷了路,與不知名的老人攀談,一切都像是出現在遙遠夢境的場景。明明應該有什麽是現在應該認真思考的,卻又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剛才那些,一想起來就令劉輝心痛的近衛們,正眼睜睜的從內心遠離。幹脆就這樣——


    「……朝廷裏,好像發生了什麽事喔。」


    老人這句話,對沉浸在舒適夢境中的劉輝麵言,簡直像被誰冰冷的手一把掐住了心髒。倉促之間,勉強壓抑身體的顫抖,也不知道有沒有成功。隻知道老人用一隻獨眼直盯著自己。


    「聽說國王逃離王都了。雖說遭到不知名的賊人侵害,但為數並不眾多,他卻放棄戰鬥就那樣逃之夭夭了,現在下落不明。」


    古木般安靜而淡漠的聲音繼續敘述著。從那聲音聽不出感情。無論是老人的,還是劉輝的。


    「旺季將軍回到貴陽,下令要從四麵八方進行搜索。聽說已經搜到附近的村莊了……」


    老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和劉輝切身相關,原本模糊不確定的什麽,如今清晰地浮現出輪廓,正急遠接近劉輝。近得一伸手就觸摸得到。


    旺季,已經回到王都了啊。


    「天一亮,搜索或許就會進行到這裏了。河川結冰後,要到這裏就方便多了……」


    劉輝陷入混亂,低聲悶哼。不知該怎麽辦才好,腦袋瓜卻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任何一點。


    忽然,劉輝察覺一道視線而抬起頭。但眼前隻有木屋粗製的內門。


    不對——劉輝心頭一驚。木門上有道縫隙,從那裏可窺見兩顆正在轉動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兩顆眼珠像兩個黑色的洞穴,正嚴密的緊盯著劉輝不放,看似在監視他。劉輝雖然沒發出慘叫聲,卻開始坐立不安。


    老人也回頭了,但卻什麽都沒看見。不過,他似乎知道劉輝看見的是什麽。


    「……還以為她不到天亮是不會起來的。」


    劉輝想起這屋子裏的另一個人。也想起來頭一天如惡夢般的夜晚。原本都快要說服自己,那隻是一個單純的惡夢,這裏住的隻有老人而已。老人應該也沒有忘記那天晚上的事,但卻絲毫未顯露歉意。劉輝從他的表情能夠讀取的,就隻有對老人而言,那晚發生的事沒什麽值得道歉的這一點。但理由為何,他還是不知道。


    劉輝吞了幾口口水。那個女人的事,就像一腳踩進了就拔不出的泥沼,最好不要追問比較好。然而卻不知為何,心中像被什麽牽動著,終究還是開口問了。


    「她是你的妻子嗎?」


    老人眯起獨眼,凝視了劉輝一會兒。沉默的模樣,就像剛才問起獨眼獨臂時一樣。好像在說,這十個人中就有九個人不會去碰的問題,你怎麽偏偏就是那不識相的一個。但與其說因此惹惱了他,不如說他似乎認為這樣的劉輝挺有意思的。


    「不,她不是我老婆。不過她住在這裏很久了,算是照顧我生活起居的人吧。」


    照顧生活起居?還記得那晚她怒罵老人的模樣,要比掐住劉輝脖子時還要凶狠。明明不是妻子,竟能夠和那麽恐怖的女人一起生活。話說回來,那樣的女人真的能「照顧」別人的生活起居嗎?


    或許是心裏的一百個疑問都顯露在臉上了吧,老人淡淡地聳聳肩說:


    「她平常不是那樣的。照顧別人似乎能讓她鎮定下來,所以我也就隨她去了。是個手腳俐落的女人唷,隻是一遇到軍人或地位高的人,她就會變成那樣……」


    火爐上熱著的鐵瓶,開始咻咻地噴出蒸氣。


    老人從劉輝手中拿過剛才的木碗,也不衝洗就直接丟入茶葉,注入熱水。漆黑的茶水發出奇異的氣味,類似某種藥草。氣味和邵可常泡的那種茶非常類似。


    低頭看老人遞回的碗,自己的臉投射在黑色茶水表麵,不斷的晃動。回想起女人暴風雨似的怒氣與恨意,如果不是老人介入阻止,她真的會殺了劉輝。那種強烈的殺意,絕對不是搞錯對象,是真的衝著自己來的。


    「我可以問為什麽嗎?」


    簡短的問句,老人卻正確讀取了劉輝的疑問。沉默之後,老人歪著頭,望向屋內一隅。


    「……看到那麽威武的劍


    ,那家夥就忍不住了吧,那讓她回到了過去。」


    這時劉輝才想起「幹將」與「莫邪」。急忙隨著老人的視線朝屋子角落望去,成堆的稻草下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劍柄。看來像是被誰藏在裏麵,不,實際上就是為了隱藏才放在那裏的吧。大概,就像藏起劉輝一樣。


    「我失去的隻是一個眼睛和一隻手,那家夥失去的卻是所有的孩子。生了將近十個孩子吧,其中一半不是餓死就是病死,還有一半在戰爭中被殺了。聽說還有好幾個是在她眼前被殺的。她之所以能活下來……或許因為她是女人吧。以前的她還算是個美人,對男人來說,是個發泄欲望的絕佳工具吧。當然,這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了。」


    劉輝無言以對,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腦袋裏擠不出任何一個字。


    「……雖然那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也足以將她整個人搞瘋了。就我看來,那才是最慘無人道的經曆,但她卻從沒提起過。掛在嘴上的,總是孩子們的事。堅信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都已經這樣過了幾十年了……最初我也覺得很厭煩,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已經不以為意了。雖然很瘋狂,但看她這樣堅信著,我已經不會覺得愚蠢,反而開始認為眼前的她早就超越了一般人……一直看著她,突然發現真正有問題的人不是她了……是啊,不是她。」


    老人說著,古木似的姿態與聲調,像正對著孩子敘述什麽傳說中的故事。


    「對她而言,所有佩帶劍的人都是殺人魔。平常安安靜靜的她,在那個時候就會突然變了個樣。回到過去,被恨意牢牢糾纏而動彈不得。最近的她,連三拍前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記,但她卻念念不忘,在屋子上下找尋被我藏在稻草堆裏的你。嘴裏叨叨念念著『那家夥上哪去了?我要殺了他』,整個人越來越瘋狂……不可思議的是,她真的分得出來。知道誰是殺過人的,誰是害她變成那樣的人。知道誰正接近那個殘酷的世界。無論是過去或未來。」


    『死了最好,活下來也不會有任何好事。』


    直至今日仍未盡的怨怒。對國家的,對戰爭的。劉輝無法抗辯。如果被質問在劉輝這一代有了什麽改變,他也回答不出。那麽對她而言,一切就都和過去無異。害她變成那樣的人。不過是換了個人坐在龍椅上罷了,過去和未來都一樣。而她也知道。


    劉輝看著老人的獨眼與獨臂。他說,那是在戰爭中失去的。那麽對老人而言也應該一樣。


    「……您為何……要救我呢?」


    說出口的就隻有這麽一句話,但老人依然正確的回答了劉輝真正的疑問。


    「我失去眼睛和手臂,那是我該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不是別人該付出的。但那女人被奪走的卻不是這樣,和我不同。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投入戰爭的我該付出的代價,不能推諉卸責……我遇見她後,終於能夠這麽想了。」


    「……」


    「到了明天,她應該會將你交給前來搜尋的武官吧。我不打算阻止那個,但你若在那之前離開,我也不會阻止你。我已經決定了,隻要是來到這山裏的,不管是誰我都救,是人也好動物也好。那是我給自己定的規矩。」


    火光跳動,老人眯著眼的表情,似乎帶著微笑。


    「……能逃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逃著,迷了路,差點沒了命,即使如此卻還是活下來的家夥,一定有非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幫他,是不可能活著來到這裏的。」


    劉輝的臉大大扭曲了起來。


    ——如果不是有人幫他,是不可能活著來到這裏的。


    「我說年輕人啊,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當今國王,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似乎的確是個笨蛋。」


    「…………」


    「就算眼前出現無理取鬧的賊寇作亂,他也不選擇鎮壓而是逃離。這的確是前所未見的呆子國王沒錯。如果是他那自小流落在外的父親戩華太子,不管麵對的是幾百個對手,也一定會殺出一條生路吧。但現在的國王和他父親,真是完全不同。」


    「…………」


    「但這又有何不可?」


    劉輝驚訝地抬起頭。隻見老人微微一笑。


    「有何不可?托他的福,沒有任何人為此而死。如果今天他掀起了戰爭,隻要一有人為此而死,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了吧。我想,他一定是一位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國王。」


    老人望著稻草堆裏的雙劍,裝作沒看見此時劉輝臉上的表情。


    「……那兩把劍真是漂亮。從沒殺過任何人。手上握著這隻消一揮就能輕易解決兩三個人的名劍,任誰都會想拿來防身保命吧。如果那個國王帶著這兩把劍,卻一次也不曾使用,一個人也不殺,隻是自己在雪中拚命逃離的話……我並不認為那個國王如朝廷所說的,是個拋棄國家逃之夭夭的人。反而應該相反才對。比起虛榮的名聲,他是為了守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的吧,我是這麽想的……」


    老人依然用著如說故事般的古木聲調。劉輝低下頭,下巴打顫,手中捧的茶也帶起了一陣漣漪。


    「和先王不同,當今國王從未掀起戰爭。百姓的兒子和村裏的年輕人不需被征召入伍,田地也不會因戰亂而荒廢。發生飛蝗與地震天災時,派出軍隊救援人民。自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國王,也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國王。對我們百姓來說,能不掀起戰爭的國王就是最好的國王。所以我挺喜歡現在這樣,也喜歡這個國王。就算不是個威風凜凜的國王,就算他有點窩囊。就算我從來沒見過他。」


    碗中的茶映出劉輝的雙眸,似乎閃著淚光。


    ——所以我挺喜歡現在這樣,也喜歡這個國王。


    至今,從來沒有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不管那些大官又吹捧了些什麽,或是天上出現了什麽妖星,這些都毫無關係。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規律。我們百姓隻要能夠每天活著,並且覺得希望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其他就沒什麽好說了。你懂嗎?真的沒什麽好說的。這就是我想說的話。我們人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活著的。國王的工作,就是傾聽人民的心聲,可是當他身邊的人太過喧囂……那聲音就會變得模糊難辨了。」


    「…………」


    「到城裏去時,我也變得聽不清楚自然的聲音了。所以才會回到山裏。城裏的獵人之所以會殺死太多山裏的野獸,榨取過多的自然資源,就是因為他隻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哪天山神受不了,是會發怒的。百姓也一樣。不過,如果情況不是那樣……也就是一件好事吧。」


    感覺得到老人發出微笑。接著隨著一聲歎息,他又回頭望向木門上那一道黑暗的縫隙。


    「……那家夥一直活在過去。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之後也不可能改變了吧。隻要拿起一次武器,就會害怕丟棄它。但越是拿著武器不放,人的心越是會變得脆弱。隻要發生一點小事就會被影響而發狂。除非一開始就不要拿起武器,否則就得殺了誰,或是被人奪下武器,然後才有可能擺脫。這樣的人我看多了,沒辦法的……可是我還是希望,這一次總有一天會改變。願意去相信那能夠自己放下手中武器的笨蛋,具有真正勇氣的家夥,總有一天會出現。就算現在是個笨蛋,誰又能說將來也是個笨蛋呢?再說,如果是真的無可救藥的笨蛋,誰都不會去幫助他,就連馬都不會相信他的。」


    不曾對任何人使用的劍。甚至為了保護自己都不曾用過。這麽做,又是為了守護誰?


    孤零零的,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卻能為了保護什麽而逃到這裏來?想要守護的到底是什麽?


    老人笑了。似乎對那把幹淨的劍感到很滿意,最後又小小聲的說了那句話。


    「有何不可?」


    這是一句不加任何虛飾,質樸、誠實而安靜的肯定。差點以為自己搞錯了,連好不容易做的決定都無法抱持自信。既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逃,也不知道任性的要屬下們不能殺人是否正確。內心動搖著,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比起虛榮的名聲,他是為了守護更重要的東西而逃的吧,我是這麽想的……』


    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逃呢?


    收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口箱子,又發出微弱的聲音了。這次,是蓋子打開的聲音。


    (孤,是為了什麽而逃……)


    浮在水池上的母親屍體。烏黑的一頭長發像水草一樣擴散開來。後宮中發生的無數次小鬥爭,每天越來越多的屍體,都曾經映在劉輝眼底。兄長和妾妃們受到處刑,被砍落的人頭,其實劉輝都在處刑之後一個人跑去看了。屍體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消失,補上新的女官和侍官後,後宮又會打掃得幹幹淨淨,像是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恢複若無其事的寧靜。這時劉輝總會跑去府庫,但就連麵對邵可,那句「一切都和我無關」還是硬生生又吞了回去,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成真了。


    蓋子打開了。那些刻意壓抑的感情,隨著眼淚一起流出。


    那種情景,再也不想看見第二次——想要守護,即使隻是多守護一個人也好。所以才逃走的。


    真想壓抑的話,就如孫陵王所說,是很簡單的。就像在甕口壓上蓋子一樣簡單。


    然而那麽做是沒有意義的,不知何時起,劉輝打從心裏理解了這一點。縱使在甕口壓上蓋子,甕裏裝的東西也不會消失。而且那麽做會發生什麽事,劉輝早就親身體驗過了。同樣的過去。什麽都不會改變。既然如此,就算對孫陵王而言是有意義的,但對劉輝而言卻是毫無意義。


    為了選擇走上不一樣的未來,劉輝才離開了那座城。


    『不能不離開。』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和劉輝自己的聲音重疊。沒錯,不能不離開。不能不離開。


    別的辦法、別的辦法。快想想、快想想。如此拚命思考。


    想要一個和那再也不想目睹的過去不同的,未來的世界。


    劉輝擦幹眼淚,吸吸鼻涕。聽見心裏最後的箱子,完全蓋上蓋子的聲音。


    「孤,不能不離開。」


    不能停留在這裏。


    老人似乎無聲的笑了。簡直就像在同一個場所,同樣的夜晚,也曾有過另一個誰,跟他說過相同的話。


    「……是嗎。那麽,你加油啊。喔……剛好,雪停了呢。」


    本來刮得鬼哭神號似的風聲,現在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追兵應該很快就要到了,那家夥好幾天前就去通報了吧。」


    「……什麽?」


    聞言,劉輝驚訝得馬上站起來,著急得團團轉。


    「怎麽會?那……這裏到底是哪……請問這裏到底是哪裏啊?」


    「……你打算上哪去呢?」


    「呃……紅州。」


    一直都像古木般淡淡然的老人,此時終於露出不可置信的驚訝神情。


    「……我說你啊,到底是多沒有方向感?要去紅州的話,隻要順著河川流向走就行了,你怎麽反而挑了相反方向往源頭來了呢……難道你真的隻是個單純的笨蛋……?」


    「什麽?」


    劉輝腦中模糊記起從前邵可曾要他牢記的地圖。記得沒錯的話,橫越紫州的兩條大河之一,的確是朝紅州流去。而自己若是沿著反方向來到源頭的話,這裏是……


    「……孤來到北方了嗎?……不,若那條真是大河,夕影不可能橫渡成功的啊……」


    若是夕影能夠橫渡的河,應該就是支流了。但大河的支流太多,實在無法得知自己橫渡的是哪一段。懷著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卻困擾地眯著獨眼歎了一口氣。


    「……抱歉,因為某些理由……不能告訴你這裏位於何處。不過,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下山的路。聽好了,隻要方向有一點錯誤,就會迷途至死。積雪並不嚴重,你就努力點自己走下去吧。那蓑衣蟲……不,那件蓑衣就送你吧。」


    對啊。夕影不在身邊,隻能靠自己徒步下山了。劉輝不由得冒出一頭冷汗。


    老人以口頭告訴劉輝下山的道路後,指指稻草堆說「你身上的東西都在那了」。劉輝摸摸稻草堆,取出了雙劍和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過原本帶著的水、糧食和錢財卻不在其中。劉輝看著看著也沒說什麽。在這簡陋的山屋裏,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願意照顧受傷的自己,還把僅存的最後一碗薄粥讓給自己分食,這對他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奇跡了。盡管後宮裏什麽都有,卻從來沒人和劉輝分享過什麽。


    劉輝瞪著自己減少的行囊瞧了半天,考慮的結果,伸手拿起「幹將」。


    「……老人家。」


    老人沒有回答。或許在劉輝盯著行囊瞧時,老人心裏誤會了什麽吧。劉輝屈膝一跪,捧著「幹將」遞向老人。


    「沒有其他能充當謝禮的東西了,請您收下這個吧。」


    沉默降臨。劉輝低著頭,不明白這陣沉默代表什麽意義而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終於聽見老人放下手中碗的聲音。


    「……你竟然把『幹將』拿來充抵寄宿費用?還要把它留在這裏?」


    咦?自己有說是「幹將」嗎?劉輝歪著頭……應該是說了吧。


    「是的。因為我並沒有需要它的必要,請您收下吧。現在身上沒有銀兩,也沒時間作工回報您了,把這『幹將』拿去賣了,應該可以換取不少錢……看這劍鞘也挺豪華的不是……?」


    事實上,大少爺劉輝根本不知道這把劍究竟值多少錢。隻是想到如果是秀麗,一定會堅持「回禮」的,所以拚命思考的結果,也隻有用行囊裏看起來最值錢的這把劍來回報人家了。


    會有這種想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心想不能留在那座城裏才會帶出來的雙劍,現在卻要將其中之一的「幹將」留在這裏——留在這雲深不知處的奇妙山屋裏——然而劉輝卻覺得這樣也很好。就算沒有「幹將」,也不覺得有哪裏不便。


    (……呼,還是說隻有一把,不足以報答救命之恩?)


    然而「莫邪」是……劉輝焦急著低下頭道歉。


    「真的很抱歉,但另一把劍,我已經答應要給某人了,在他回來取走之前會好好保管的。所以實在不能將它留在這裏,如果是其他東西——」


    「不,夠了。我就收下『幹將』吧。」


    老人忽然出現在眼前,令劉輝嚇了一跳。雖然隔著幾步的距離,但沒道理連他站起身都沒感覺啊,然而他卻像從平地冒起的熱氣一樣,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


    壞掉的獨眼和斷臂。完好的那另一隻眼笑了起來,還能動的另一隻手則抓起「幹將」。


    抓起劍,又將劍丟了出去。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就像那是一把玩具劍似的。刷地,「幹將」又沒入稻草堆中,等飛舞起來的稻草全都落回原位後,劍就完全被掩蓋起來,消失不見了。要是楸瑛或靜蘭在,一定會馬上發出慘叫,然後撲上前去把這國寶挖出來吧。


    「這把劍對我來說,也是一點用都沒有。」


    老人從近距離俯看劉輝。那矮小的身體之中,不知蘊含了多少頑強的力量。壞掉的那隻眼睛牽動著好幾條皺紋,使整張臉看起來有些猙獰。雖然外表令人害怕,劉輝卻莫名的不覺可怕。老人就像一棵古木,安靜淡定,同時有種叫人說不出的懷念。然而他的眼神,卻又像遠望著未來。


    「……活了這麽久,總算長了點見識啊。」


    「咦?」


    「沒什麽……你快走吧。跟


    我住的那個女人,差不多要起來了。等她起來,你要走也走不成。」


    劉輝想起那個女人。可怕的女人,可怕的那一夜,總有種她現在都還透過木門上的縫隙瞪視自己的錯覺。她有這個權利。怒罵也好,掐著脖子不放也好,都有值得原諒的理由。然而對於她說的「活下去也不會有任何好事」這句話,劉輝現在還不能決定該如何回答。現在,還沒有這個權利回答。


    老人說,真正瘋狂的,不是那個女人。


    真的有問題的,不是她。或許老人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才和她共同生活的吧。劉輝覺得,日後有必要鼓起勇氣再來見她一次。必須來見她,並確認一些事。雖然她既可怕、又無情、毫不慈悲,但劉輝卻不能無視她的存在。她既是過去,也是「現在」的一部分。反映著現在這個國家的模樣。


    等全部結束,劉輝還能活著來麵對她的話。


    到時候,自己應該就能成為一個麵對任何疑問都能做出回答的國王了。


    這時,遠方忽然想起鳴笛聲。像是呼應暗號一般,四下跟著響起了高亢的笛聲。好幾種不同的笛聲交錯,老人起身望向窗口。


    「……已經來了啊。年輕人,你快走吧,現在馬上離開。」


    劉輝點點頭,很快打理好行囊。說是行囊,也隻剩下衣物和「莫邪」而已。這時,劉輝突然為老人感到擔心,說不定他會因藏匿自己而遭到不測,自己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


    老人單手抓起掛在梁柱上的鬥笠,往劉輝頭上一戴。


    「再附送你這個吧。」


    運用獨臂與嘴,老人俐落的將鬥笠的繩結係在劉輝下巴。看到劉輝的表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很懷念似的眯起眼睛。


    「很久以前,也有個年輕人在雪夜裏闖進我這裏來啊……」


    「咦……?」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比這次還大……那個人也在雪停之後離開了。來到這裏的人,大概都會好好離開。所以我想,你應該也能夠安全離開吧。」


    雪夜。劉輝腦中,閃光似的浮現一個聲音。


    ——今天過後,我就會離開這座城了。


    不能不離開。雪夜之後,和琴聲一起消失的人。如同閃閃發光的「莫邪」一般,冷硬而美麗,帶著傷痛的側臉。難道會是他——


    「……那個男人,是什麽樣的人?」


    「可以確定的是,比起現在的你,看起來要有出息多了。各方麵,你都比不上人家啊。」


    「……唔、嗚嗚。」


    說完這句話後,老人就不再告訴劉輝什麽了。


    「把你撿回來,是我給自己的規矩。我遵照自己的規矩而生,會因此變成怎樣,都跟任何人無關。相反地,你要是再像這樣猶豫著不走,我也不會阻止你留下。」


    像是發出什麽暗號,笛聲又再度響起。那聲音已經來到比剛才更近的地方。


    劉輝望著通往外頭的門,不經意地感受到一道視線。


    內門中,有著一道縫隙的那扇門,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神窺伺著。這次絕不是錯覺,而是真的有人在那。昏暗而閃著警戒眼光的雙眸,令劉輝倒吞了一口氣,卻沒有掉頭離開,而是對那人深深低下頭,行了一個禮。一拍後抬起頭,目光已經消失了。隻聽見神經質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劉輝再度對老人低頭示意後,跨出三步,伸手握住門把。一打開門,寒冬的冷空氣便狂亂地吹進室內,雪深及膝,笛聲越來越近了。


    外頭天還沒完亮,深濃的藍色還支配著銀白色的世界。


    天將破曉。不知為何,劉輝覺得這是個很適合離開的時刻。


    「——那我走了。」


    「年輕人。」


    這是老人第一次開口叫住他。最初,也是最後一次。


    「……好久以前,那個雪夜裏來的男人,他也走了。我對他說,一個人努力是成不了什麽事。結果那家夥卻說,就算現在隻是一個人,十年後一定會不一樣。就算隻有一個人努力,隻要默默耕耘,一定會開花結果。即使在朝廷那個臭水溝裏也一樣。這麽說著,他就離開了。過了十年,這次輪到你來了……我時常想,等著那個男人的到底是誰。」


    風吹起劉輝的頭發,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連劉輝自己都看不見。


    ——即使在朝廷那個臭水溝裏也一樣。


    「憑你,是贏不了他的,不管怎麽努力也一樣。即使這樣,你還是要去嗎?」


    劉輝沒有問老人的名字,也沒問他究竟是誰。和他說的話比起來,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劉輝笑了。因為臉凍僵了,所以笑容或許有點不自然吧。


    「……我跟人約好了。很久很久以前。不能因為沒有勝算就反悔吧。我已經忘記過太多事,也有太多諾言沒能遵守。剩下的這最後一個約定,絕對不能再出爾反爾了。」


    老人那隻滿是皺紋的手,突然握住劉輝的繃帶手。那隻手,和文官的手或武官的手都不一樣。那隻手經曆過夏日曝曬與冬日的刺骨寒風,經年累月形成,有著古木一般的堅強。那隻手用力握了一下劉輝的手,然後放開,好像他握住的是劉輝的心。


    「——送你一句話吧。一個人努力成不了什麽事,也改變不了什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然而,時候會到。隻要有人持續耕耘,改變的時候總會來臨。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


    後麵的話,劉輝沒能聽見。不,連老人有沒有說完這句話,他都不知道。


    老人的聲音被笛聲與崩落的大量積雪發出的巨響掩蓋,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耳邊傳來誰爭論著什麽的聲音。劉輝抓起老人的獨臂,用額頭碰了碰那手背,做為最後的致意。


    「我出發了。謝謝您親切的對待,真的很感謝您。」


    老人笑著拍拍劉輝的額頭,為他推開房門。


    劉輝邁開腳步,踏進破曉前的雪夜中。撥開雪,照老人教的,朝一棵有著雙叉枝枒的樹奔去。老人想起什麽似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對了年輕人,剛才忘了告訴你。那條路有點危險,要多加小心啊。」


    「欸?……嗯?啊?……咦咦?」


    就在此時,腳在雪地裏踩了個空。突然看不到眼前的路。


    接著,劉輝便感覺到自己正咻地向下滑。一屁股跌坐在地後,就趁勢向下滑了。劉輝發出慘叫聲,就這樣順著被冰雪覆蓋,長著枯樹的斷崖斜麵往下滾落。


    ●  ●  ●


    不隻是一瞬間,實際上好長一段時間,劉輝隻是不斷地向下滾落。


    「————!好痛,痛痛痛痛!」


    仿佛無止盡的翻滾之後,劉輝開始發現斜麵上有些較平緩的部分,便舉起「莫邪」勾住不知名的樹,好不容易止住了落勢。不過,因為那一勾力道過猛,樹上的積雪全都掉落下來,把劉輝整個人埋進去。原本的蓑衣蟲,現在成了頭頂著鬥笠的雪人了。


    ……雪人劉輝打從出了城之後,就發現自己是一個無法獨力生存的男人。隻要沒有猴子、狗、雉雞之中的誰跟在身邊,就算是主角桃太郎也一定隻是個庸才吧。


    吐出塞了滿嘴的雪片,撥開壓在身上的雪,拚命從雪堆裏爬出來。也好不容易挖出埋在雪下的「莫邪」——這把劍應該從未遭人如此對待過吧——光是這樣就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了。此外,應該是滑落時碰撞導致的吧,劉輝身體各處都疼了起來。多虧有那頂鬥笠,頭倒是沒怎麽撞傷——不,老人一定早就知道會這樣,才把鬥笠給自己戴上的吧——身上帶的東西都因擦撞而變得破破爛爛,尤其是那件蓑衣,滑落途中就散開來。要是真正的蓑衣蟲,這下可就沒法過冬了啊


    。


    (不過鬥笠也因為繩結係得太緊,差點沒被勒死!是不是應該生氣啊?)


    果然老人隻是表麵親切,實則是在整人吧!


    (不不不,這種幾可媲美霄太師的黑心行徑,這輩子不可能遇到那麽多次吧!)


    好不容易心跳才緩了下來,重新仰頭望向那片斜坡的劉輝,這下卻又嚇得心跳差點停止。與其說是一道斜坡,不如說是一條狹窄的裂縫,劉輝應該是從那裂縫裏摔出來的,但現在連仔細看都看不出到底是沿著哪裏滑下來的了。裂縫呈現一道陡峭的銳角,能活下來真是奇跡。會指出這種路的人,果然還是霄太師第二吧。


    「……呼、呼。人生真不簡單啊!充滿各種困難。以後我再也不說自己喜歡雪了。」


    一個人叨叨絮絮的卻沒人答腔,真是好生寂寞。


    此時,肚子突然咕嚕一聲感到饑餓。想起自己隻喝了一碗稀薄又難喝的湯水,肚子是越來越餓了。貧血與目眩使劉輝差點站不穩,加上才剛養好沒多久的身子,發軟的膝蓋抖個不停。


    看看四周,全都是理所當然會存在的枯木,劉輝先以白雪果腹。吃了一口後,有種真的吃進了些什麽的感覺,所以開始一口接一口。然後,就在差點要忘記自己究竟該往哪個方向前進時。


    ——耳邊傳來好幾匹馬奔馳的蹄聲。


    被吃下的雪給凍得茫然的劉輝腦袋,這下子完全清醒了。一把抓起「莫邪」站起身來.


    看見遠遠的山頭有著火把怱明怱滅的光芒。光芒的移動看起來不像有特定的目的,四處遊移,比較像是在搜尋什麽。


    等確定火把的光芒全部從視線中消失後,劉輝開始移動——朝紅州前進。


    雖然已經在邵可督促下死背了地形圖、地勢圖、星象圖與方位的確認方式以及繁複的河山地名,但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能不能順利記起來還是個問題。


    一度消失的軍馬啼聲,聽起來比剛才更接近了。即使如此,還是隻能前進。


    劉輝重新戴好鬥笠,拄著「莫邪」站起身。肚子雖然還是很餓,但一想到若能走到河邊或許能釣到魚,劉輝不禁立刻振作起精神。


    (哼哼,釣魚可是和十三姬一起修行過的。看我的吧,中午有鯛魚大餐吃了!)


    根本不知道河裏釣不到鯛魚的劉輝——這位年輕的國王在不久之後就會知道這件事了——今年二十一歲。


    既沒食物又沒錢,更別說釣竿、魚簍,身上甚至連一顆打火石都沒有,自己的馬跑去哪了也不知道。體力降到最低點,就算是劉輝,人生中也未曾過上如此兩手空空,孤注一擲的時刻。隻有年輕這個本錢要多少有多少,劉輝暫時不去想自己身處的劣勢,以免自己更沮喪。直到粉身碎骨為止,都不放棄那股毫無根據的自信,這就是年輕的證明。


    「很好!加油啊,劉輝!嘿嘿,喔!」


    因為身邊沒半個人,隻好自己鼓勵自己之後,劉輝爬下了懸崖。


    ——午飯的鯛魚,很快就從腦中消失。劉輝小心翼翼的沿著溪流往下。一顆有自己身高大的岩石滾落,從溪流裏溢出雪水。劉輝屏氣凝神,一邊留意著不要從覆蓋著積雪的岩石上滑落,一邊踩在岩石與岩石之間,腳步慎重的往下爬。


    因融雪而增高的河川水線,發出潺潺水流聲。偶爾環顧四周,隻見山中依然有數頭軍馬持續搜索。雖然比起預料的人數還要少一些——


    (……都是專業精兵啊……究竟是哪個單位訓練出的部隊?)


    事實上,劉輝原本認為要甩開他們很簡單。


    然而,那些時而消失蹤影的火把,始終跟在劉輝身後。而且從火把的位置看來,他們正在逐步縮短和劉輝之間的距離。好幾次都以為已經順利甩開他們了,但不用多久,劉輝附近一定又會出現至少一頭軍馬。隻是對方是否真的已經發現劉輝,到現在還無法肯定。畢竟軍馬無法下到劉輝滑落的山崖下,不知道他們是已經知道劉輝在那,但是因為下不去而隻好在上麵盤旋找路,還是根本沒發現劉輝就在下方。有時隱約傳來對方人馬交談的聲音,卻在傳進耳朵前就被風雪吹散而聽不清。尤其進入溪流路段之後,多了潺潺水聲的妨礙,更是聽不見人聲了。


    就這樣持續了一陣子之後,劉輝也總算弄清了追兵馬匹的數量。


    (三匹……或四匹吧……沒有更多了。)


    原本心想就算真的被發現,如果隻有這些人,或許還可能逃脫。但觀察了馬匹的動向之後,這點又無法確定了。在這又是雪又是冰,天色又暗的陡峭斜坡上,還能如此安穩的策馬追蹤,而且劉輝連甩都甩不掉他們。由此可見,對手絕對是身手不凡的武將。


    再過半刻,天就要亮了。天色一亮,劉輝的所在一定就會曝光了。


    忽然,從靜謐的山頭傳來大鳥振翅的聲音。黑鴉。


    反射地擺出警戒的姿勢時,劉輝腳底踩著的岩石崩場了。雖然人沒摔下去,卻有幾塊石塊滾落水中,激起一陣水花。


    ——瞬間,正沿著斜坡往下的馬蹄聲倏然停止,周遭陷入可怕的寧靜。


    冷汗沿著劉輝的背脊滑落。糟了。被發現了。


    劉輝歎了一口氣,擦擦汗,轉換念頭,開始專心沿著溪流往下。


    用比剛才快三倍的速度,連看也不看眼前的路就往下跳。原本像是在巨人的惡作劇下堆起的巨大岩石,過了某處後也開始變小。河川的傾斜度變得平緩,寬度卻有原本的兩倍大。如此一來,就無法踩在河水裏繼續前進了。看看周遭,發現原本陡峭的山崖高度降低,已經可以沿著山崖爬進山區了。然而山區也是追兵們的所在之處。


    劉輝想了一想,決定了。他迅速地爬上山崖,進入山區。


    耳邊傳來長驅直下的馬蹄聲。分別從三個方向,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密集的斜坡之間穿越樹叢的矯健蹄聲明顯靠近,用翩然而降來形容都不為過。三匹都是如此。明明是緊急時刻,劉輝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從馬蹄聲便可得知馬上的三人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且三人都毫無疑問的比自己強多了。


    (等等,等一下啊!到底是誰派出這麽高強的追兵啊——!)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劉輝腳下踩著雪,拚命往下衝。萬一真的被追上了,也隻好拔劍應對,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希望盡可能拉開距離拖延。再過不久,就能進入支流了。


    雲朵之間,開始透出一絲陽光,照在純白的雪地上。雪光強烈的反射,讓劉輝以為自己差點瞎了。身後的馬似乎也受到驚嚇,但仍然高明的回避光線繼續追趕。


    雪漸漸染成了金黃色。天已經亮了。


    此時,傳來清楚的聲音。


    「等一下!」


    劉輝差點停止呼吸。停下腳步,慢慢回過頭去。三匹馬已經來到視野所及之處。中間那匹很快地超越另外兩匹,如疾風一般奔馳而來,最後一個跳躍,落在劉輝身邊。馬上的男人用力拉緊韁繩,呼吸紊亂地看著劉輝。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馬上的男人神情困惑地歪著頭。


    「……咦?好奇怪……應該沒錯才對啊……不、不好意思。所以您隻是普通的樵夫嗎?搞錯人了……?不對啊,可是……咦?那把劍是……」


    劉輝摘下破破爛爛的鬥笠,稍微抬頭望向馬上的人。


    「你在找誰啊?……楸瑛。」


    說完之後,他便笑了。不知道是開心,還是想哭。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拍之後,楸瑛瞪大了雙眼。幾乎是滾落下馬,衝向劉輝。


    「陛下!」


    被楸瑛用力抓住肩膀,鬥笠也撞掉了。楸瑛像是想確認劉輝長相,伸手粗魯的夾住劉輝雙頰,從極近


    距離觀察他。接著,就輪到楸瑛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了。膝蓋一彎,跪倒在雪地上。


    「陛下……您沒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劉輝也哽咽的說不出話,隻能點點頭。和楸瑛於雪夜中一別後,並未經過許多時間。然而彼此卻都有種已經好幾年不知對方下落的感覺。


    「楸瑛不該離開陛下身邊……請您原諒……」


    那黯淡的聲音,令劉輝感慨萬千。開口想說些什麽,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此時,另一匹馬也趕上了。看見馬上那出乎意料的人,劉輝又是一陣瞠目結舌。


    「劉輝!」


    靜蘭蒼白著一張臉跳下馬,無言地緊緊擁抱劉輝。再被他抱住的前一刻,劉輝瞥見了兄長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活、活著、太好了。」


    聽見他顫抖的低語,劉輝想哭,卻又微微的笑了。


    『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老人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  ●  ●


    「靜蘭,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前往紅州了嗎?」


    之前從邵可那裏聽說,靜蘭隨滅蝗軍隊前往紅州的事,所以怎麽也沒想到,他竟會和楸瑛一起出現在這座山中。


    靜蘭看起來有更多想問劉輝的事,不過被楸瑛給擋下了。


    「我說……總之,先冷靜一下。再說……啊,來了來了。」


    剩下的另一人也終於到了。劉輝對他臉上的雀斑頗有印象。


    「陛下,您平安無事太好了。下官隸屬左羽林軍,名叫皋韓升。終於找到您了。」


    看見那匹隨皋韓升抵達的馬,劉輝不禁大吃一驚。那匹馬是——


    「夕影?」


    「是的。能夠找到陛下您,都多虧了夕影的帶路。這家夥跑到我身邊,並領我們來到這偏僻之地。如果不是它帶路,或許就不會找到您了……」


    楸瑛撫摸著夕影的脖子說。仔細一看,十三姬為劉輝準備的馬鞍和水,幾乎都完好無缺的掛在夕影身上。銀兩也全部都在。劉輝想起山屋裏的老人家。


    伸出手,夕影便撒嬌似的湊過鼻頭磨蹭。作為慰勞,楸瑛從袋中取出獎勵的砂糖碎片喂夕影吃了。


    「好乖,好乖,你做得很好,夕影。這次多虧你了。當夕影出現在我麵前時,水和馬鞍還有銀兩,一切都完好無缺……隻有食糧袋看出夕影吃過的痕跡而已……隻見夕影而不見陛下您……微臣真的嚇得心髒都要跳出來了……豈不讓人不得不聯想起幽靈船的故事嗎……」


    「幽靈船?」


    劉輝眨著眼發問,皋韓升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咯咯笑了起來。


    「可不是嗎,不過下官覺得挺有趣的啊!就是船上的人忽然全失了蹤,充滿謎團的事件。」


    「韓升!哪裏有趣啊!一邊找尋陛下,一邊聽你說那些幽靈船啊、雪女啊、神隱的,全都是些不吉利的故事。被你搞得人心惶惶,士氣低落了啊!」


    「那可是我為了讓你找得發狂的心情鎮定下來的親切之舉耶!」


    「——給我閉嘴!你這廢材武官!」


    靜蘭狠狠的瞪了楸瑛一眼。看來他也因為那些鬼怪故事而心神不寧了。


    劉輝再次檢視夕影。黑色油亮的毛皮在日光反射下呈現美麗的青藍色,鬃毛則是近乎白色的灰色。夕影的眼神溫柔,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卻是一匹聰明又耐力出眾的良馬。


    絕對不是那匹有著黑夜暗色的毛皮,以及朱金色鬃毛的陌生馬匹。


    拉著劉輝沉入河底,令人心生畏懼的那匹暗色馬到底是什麽來曆。直到現在,劉輝都不認為那隻是個幻覺。然而當時乘著那匹馬越過的,或許是一條不該穿越的河川。


    不管那匹暗色馬是什麽來曆,夕影救了劉輝,這一點毋庸置疑。擺脫追兵,越過河川,帶劉輝來到有著那老人的山屋,之後,又帶著靜蘭與楸瑛找到劉輝。看著夕影那有些謎樣的眼睛,劉輝說出了心底的話。


    「謝謝你,夕影。」


    隨著一聲嘶啼,夕影靜靜地垂下頭,意思似乎是接受了劉輝這句道謝。


    雖然遍尋不著適合的洞穴,皋韓升還是發現了一處不容易受到風寒的雪堆處。就在劉輝還未回過神來時,三個受過野戰訓練的武官已經迅速的將裏麵的雪鏟出,整理得幹幹淨淨,並收集來幹燥的樹枝生了火,放上小鍋加熱。皋韓升突然不見蹤影,回來時,手中已多了山菜,以及不知從哪獵來的野兔和山鳩,楸瑛也幫著一起俐落地開始料理起食物。


    兩手空空的劉輝不時晃過來晃過去,嘴裏嘟囔著「不如孤去釣魚來吧」,卻被眾人異口同聲叱喝「不想被水鬼抓走就乖乖回去坐好!」完全是礙手礙腳的狀態。當看到明明應該和劉輝同樣都是身為少爺的楸瑛與靜蘭,也都用著熟練的動作,毫不留情的剝下可愛兔子的皮和山鳩羽毛時,劉輝深深地震撼,並且沮喪了。


    (……嗚嗚,隻有孤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而且正當他垂頭喪氣的找了個地方坐下時,一陣猛烈的饑餓感襲來,同時肚子開始發出巨大的咕嚕聲。


    仿佛料到這一點似的,皋韓升正好從小鍋舀出一碗什麽,端給劉輝。


    「來,請先吃點東西吧,陛下。不但可以暖暖身子,還可以先墊墊肚子。」


    碗裏是濃稠而香氣四溢的乳白色湯汁。啜了一口,湯汁隨著濃濃的乳酪味緩緩流進了胃。輕啜兩口之後,劉輝更是忘我地喝了起來。


    不知為何,身體一暖,劉輝的手腳便開始異常發癢。因為實在是癢得受不了,便背著眾人偷偷將已經破破爛爛的繃帶翻開。一看之下,皮膚呈現嚴重泛紅。本以為這個舉動沒人看見,不料瞞不過眼尖的楸瑛,一個箭步上來,再次掀開繃帶察看。


    「……喔,太好了。隻是輕微的凍傷。」


    「可、可是孤現在覺得超級癢耶,癢得都快發瘋了。」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身子暖了,傷口自然會發癢。幸好隻是表皮的輕微凍傷,要是真正的凍傷,為了治療就算必須截斷四肢都不奇怪。把我手邊帶來的藥敷上去吧……不過看這模樣,似乎有誰已經做過處理了?」


    仔細一看,除了今天逃亡時新增的傷口外,劉輝身上的傷口都有處理包紮過的痕跡。多虧了這些適當的處置,劉輝才能避免更嚴重的凍傷,也未染上破傷風的吧。看著敷藥與包紮的情形,楸瑛狐疑地歪著頭想。不管是麻煩了哪裏的誰,此人絕不是個普通人。


    一邊為劉輝重新包紮,楸瑛仔細觀察起了劉輝。


    身旁放著剛從身上脫下,不知從哪弄來的破蓑衣和舊鬥笠。劉輝雙頰消瘦,明顯大病初愈的模樣,全身上下遍布著瘀青與擦傷。手腳全都呈現輕微凍傷,臉色蒼白,頭上則大包小包的腫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


    要是在過去,或許楸瑛早已毫不客氣的取笑他了吧。然而現在卻隻是沒來由的想哭。


    「……陛下,您可知打從離開貴陽之後,自己失蹤了幾天嗎?」


    「咦?不,孤完全沒概念。」


    丟失了財物與食糧,手上甚至連打火石與弓箭都沒有。這當然是無法計測天數的狀況,不過更是因為劉輝本身傻頭傻腦、渾然未覺。楸瑛心想,至少這樣會讓他覺得受比較少的苦吧。


    不該分頭行動的。應該陪伴他到最後。那天之後,楸瑛無數次這麽後悔。原本想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告訴劉輝他究竟失蹤了多久,沒想到一開口卻泄漏了內心所有的情緒。


    「……半個月。」


    「半個月?……孤還以為……頂多就是三天。」


    劉輝望向依然準備著食物的另外兩人。難


    怪加入滅蝗軍的兩人也會出現在這裏。


    「原來是這樣……旺季已經……回到都城了……是嗎?」


    「是的。就在陛下失蹤數日後進入貴陽城。」


    隻差數日。沒想到就這麽擦身而過。僅僅數日的差距。


    若是沒了這數日,就那麽一直等到旺季回都的話,一切是否將完全不同。


    靜蘭抿著嘴。說服旺季羈留東坡關塞的人正是自己。秀麗那麽強烈希望旺季盡快趕回貴陽,靜蘭內心卻徹底的小看了這件事。認為秀麗擔心的事根本不會發生。


    「……進入紫州沒有多久,部隊收到來自孫陵王大人的傳令,我才得知你離開貴陽以及朝廷正對你展開搜索的事。之後我馬上和皋韓升等十數人趁夜脫離部隊,分頭展開獨立搜索。換句話說,我們這幾個擅自脫離了旺季將軍的部隊。」


    皋韓升皺起臉上的雀斑不滿地反駁:


    「別說得那麽難聽嘛,茈武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畢竟兵馬權可是握在旺季將軍手上。」


    一聽見「兵馬權」幾個字,楸瑛不禁惡狠狠的瞪了劉輝一眼。


    「……沒錯,聽見這件事時我真是太驚訝了。那可是兵馬權耶,陛下!你懂不懂那代表什麽意思?那代表隻要陛下不在場,他甚至有權命令近衛。若隻是暫時將兵馬權交給鄭尚書令,那還能夠理解,沒想到你真是笨的可以,竟然全讓給了旺季,就在我前往縹家這段期間!」


    「對、對、對、對不起啦……那時候孤腦袋裏一片空白……」


    「唉。反正就是這麽回事,萬一那時候旺季要求韓升和靜蘭加入搜尋你的隊伍,他們是不能違抗命令的。否則就是違反軍法,嚴重的話,甚至可能被開除軍籍。所以他們隻好在被命令之前逃離部隊。畢竟滅蝗軍的成立,好歹是由陛下直接命令旺季大人執行的,可以算得上是屬於你的軍隊。勉勉強強說得過去。隻要不叛逆國王,日後再怎麽追究都有理由化解。不過靜蘭就算了,沒想到韓升也會一起脫逃呢。」


    「請別小看我好嗎?羽林軍的忠誠是隻獻給國王陛下的。若非陛下禦令,我也不會加入旺季將軍麾下。隻要能守護國王與國家,叫我做什麽都願意。但若是必須為他人的私欲行動,那可就敬謝不敏。當然,更別說夾帶私情了。」


    聽見韓升最後加上的這句話,靜蘭正在剁山鳩的手不禁一個使力,山鳩頭就這麽飛了出去。鬼婆婆似的麵無表情繼續剁著山鳩,嘴裏卻沒有反駁。看見這兩人之間,不知何時產生的權力結構改變,令楸瑛意外。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治得了這個總是以私情為重(隻在晚飯時,準時回營的羽林軍武官也沒別人了)卻毫無罪惡感的靜蘭,而且就近在眼前。


    「……就這樣,從旺季部隊脫逃的靜蘭他們十幾個人,和從王都出發搜尋陛下的我們一行人,之後就在途中會合。統整人馬之後,再度各自行動,從貴陽到紅州之間分散搜尋。然而直到途中發現夕影為止,可說是一點線索都沒有……真的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連日四處搜尋啊。」


    事實上,是楸瑛他們一開始便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認為幾乎沒有出過貴陽城,也沒有太多旅行經驗的國王,多半是落腳在附近的小村落裏。就算刻意躲藏,也不會是太難找到的地方。沒想到——


    就像是劉輝整個人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怎麽找都找不到他。


    尤其是看見夕影身上掛著空蕩蕩的馬鞍,背著的財物卻幾乎完好無缺時,楸瑛和靜蘭差點陷入絕望。財物未蒙受損失,就代表不是過上強盜襲擊。話說回來,如果隻是遇上強盜襲擊也根本無須擔心,以劉輝的實力就算過上強盜也足以保護自己。


    最怕他會因自己的絕望而逃走。真是那樣,事情就麻煩了。


    夕影馱著的東西完整的像是被直接丟下,隻帶著一副空蕩蕩的馬鞍回來。


    發狂的持續搜尋。隻能依靠夕影的指引,擔心的心跳不止。


    每當看見樹上掛著吊死屍,或是河川裏浮上溺死者時,楸瑛也好,靜蘭也罷,雖然打死也不願說出口,卻都忍不住不去想那最糟的可能性。彼此也都很清楚對方的想法。


    「……話說回來,陛下。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這和紅州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啊。誰會想到你竟然跑到這連地圖上都沒有標示的偏僻山中,而且還陷入懸崖狹縫之間,像隻光禿禿的蓑衣蟲滾來滾去的,還差點死在這裏啊!你要遇難是可以,但能不能換個比較簡單明了的方式啊!我真的是擔心死了!」


    這或許是第一次聽見楸瑛用這麽自暴自棄的口吻說話。自己好幾次浮現「就這樣死了算了」的念頭,很快的就拋到遠遠的腦後。


    當時的自己確實是真正的自己。但是選擇現在站在這裏的自己更好。劉輝現在已經能這麽想了。用這雙手掌握自己全部的弱點,然後往前,走自己的路。


    這樣的選擇不是為了誰,而是第一次,劉輝為自己做的選擇。隻是他也察覺到,這選擇雖然不是為了別人,但出發點卻還是為了自己重要的人。心裏頓時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該說什麽好,劉輝點點頭,然後扯開嘴角笑了。


    結果當然是遭到靜蘭和楸瑛暴風雨似的劈頭狂罵。「你這家夥,真的有在反省嗎?」,「還笑!笑什麽笑!」於是劉輝又像是一把撒了鹽的青菜,萎縮了。


    「……所以說,我們並不知道在那之後,旺季大人是否派出追兵。隻是可以確定,朝廷的確派出了搜索隊。因為我們途中也遇上了好幾次。」


    「楸瑛,王都現在的狀況如何?還有其他近衛的安危呢?邵可、還有絳攸呢——對了,皇將軍他……還有當時那些近衛們……為了讓孤逃脫,一個一個,回頭……」


    「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劉輝並未指責楸瑛的冷酷。隻是怎麽也無法控製表情的扭曲。


    「當時追兵從兩個方向逼近。我和皇將軍商議采分頭誘導,各個擊破的方式。幸而後來從貴陽離開的近衛們陸續會合,我這邊總算是平安完成任務……之後再返回貴陽,離開城裏時的近衛,大約有半數都歸隊了。可是,皇將軍和另外半數的下落,至今不明。不知道是被捉了,還是……」


    「還是?」


    楸瑛望著劉輝,口中沒有說出那個「死」字,換了個方式回答。


    「後來聽說,孫陵王大人朝皇將軍的方向派出的,是約莫數百騎的追兵……」


    劉輝聞言大驚失色。腦中浮現單槍匹馬,掉頭消失在雪塵之中的皇將軍背影。


    『末將也必須留下來抵擋了。請您快走吧。末將會在心中祈求您平安無事。』


    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劉輝什麽都沒能對他說。不隻是皇將軍,其他的近衛們也一樣。連一個人都未能顧及,隻自顧自的不斷逃跑。


    「十三妹也平安無事。她將闖入後宮的盜賊及軍隊全趕出去,甚至把阻止她的武官們都揍了一頓,騎著馬,跑到外朝大發脾氣,引得孫陵王和葵皇毅不得不出麵。最後她還嚷著再也不準任何人未經國王許可進入後宮……直接將抗議書扔到他們兩人臉上……」


    「扔、扔到葵皇毅和孫陵王臉上?」


    楸瑛說得已經是比事實委婉了四十五度角。


    事實是十三姬先把武官們一個個抓起來丟出後宮。然後騎上軍馬,闖進兵部與機密要地禦史台,誰不好選,偏偏選了葵皇毅和孫陵王開刀,把抗議書朝他們臉上摔,凶巴巴的罵完「連一個國王都保護不好還有什麽用,是不是沒有長雞雞啊!」才回後宮的。


    (……嗚,算我求你,把最後那句話收回去吧十三姬……!)


    拜此之賜,世人對「藍家公主」的印象完全改變。楸瑛心想,自己的弟妹運還


    真是差……喔不,還真是好啊。


    「妹妹是藍家的女兒,朝廷尚不敢對她出手。再說首席女官的階級等同於貴妃,同時也是後宮的女近衛。除了國王和尚書令之外,無人能直接命令她。現在十三姬正在努力守護後宮,為國王保住了大本營。紅家的百合公主也留在後宮,她們的安全也都獲得保障。」


    守住國王的大本營。守住彼此的約定,留在國王消失的後宮中等待他的歸來。


    ——好嗎?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我想看見,你的國家會是什麽模樣。


    劉輝閉上眼睛,點點頭。


    「還有邵可大人和絳攸……隻知道那夜過後,他們兩人就忽然從後宮消失了蹤影。邵可大人選不用擔心,隻祈禱絳攸千萬要跟邵可大人在一起!否則在那場混亂之中,要是他一個人走散了,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了……萬一那家夥是一個人上路的話,那我們很有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啊。」


    真的是這樣。劉輝和靜蘭都在心中默默同意。絳攸一個人上路的話,必定會展開一場大冒險吧,其精彩內容甚至可以在日後出一本書,就叫《絳攸珍奇漫遊記》。劉輝伸手搔了搔太陽穴。自己這個桃太郎的三個好夥伴中,已經找回猴子(楸瑛)和雉雞(靜蘭)了,但究竟還能不能見到那條迷途小狗(絳攸)呢?


    「邵可大人似乎沒有回到貴陽宅邸……希望他平安無事。雖然他當上紅家宗主時曾引起一陣騷動,但他本人卻是手無縛雞之力吧。要是沒有秀麗大人和靜蘭跟著,那麽悠哉的邵可大人根本沒辦法一個人活下去,對世間險惡一定不知提防……」


    「沒錯!就是這樣。真擔心他途中過上詐騙集團或者是老子詐欺什麽的,被剝光一層皮不說,萬一等到他身無分文了,又被當作抵押品賣給黑道,最後輾轉流落到酒家,被低俗的女主人使喚,要他整天像隻驢子一樣拚命勞動怎麽辦!啊啊啊啊,我的老爺啊!」


    另外三人心想:「老子詐欺」到底是什麽呀。而且總覺得靜蘭舉的這些例子,比起遇上強盜或殺人那一類的災厄,還真是微妙的不上不下啊。


    雖然邵可已是紅家宗主,該表現時也都有所表現,眯眯眼也已經睜開了。可是長久以來,他留給大家的印象就是這麽強烈,而且或許再也不可能翻盤了吧。


    「……孤想,邵可他一定在紅州。」


    聽見劉輝低聲這麽說,靜蘭一邊攪拌著鍋裏的肉,一邊小心選擇遺詞用字反問:


    「……紅州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剛好和回王都的我們擦身而過,應該會在哪裏碰上他,這半個月以來,至少能獲得一些關於老爺的消息才是啊……」


    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邵可與絳攸真的就這樣,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忽然從後宮中消失了。甚至沒有任何人目擊他們離開王都,然而他們卻也不在貴陽。十三姬的來信中也寫著兩人究竟是什麽時候消失的,連她都沒有看見……楸瑛和靜蘭甚至開始懷疑,兩人是否落入禦史台或兵部手裏。


    然而劉輝卻否定了這個猜測。連自己都對這份確信感到不可思議。


    『我選擇的君主是您,讓我們在紅州相見吧。』


    邵可一定會遵守這個承諾。不管用什麽方法,他都會逃出王都,回到紅州等待。


    「一定能在紅州見到他。邵可一定沒事的。絳攸也是。」


    這份確信,就像楸瑛他們相信劉輝一定平安無事而持續搜尋時一樣。


    聽見劉輝如此肯定,靜蘭和楸瑛突然覺得肩上的力量放鬆了,也打從內心認為劉輝說得對。曾在心底不斷翻騰的焦躁情緒也慢慢獲得平複。對於這樣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對於劉輝這樣的變化,靜蘭與楸瑛都感到意外而凝視著劉輝。


    劉輝半帶躊躇的提出了一直不敢說出口的問題。


    「……悠舜呢?有沒有他的消息?」


    眾人一片沉默。


    楸瑛尷尬地垂下眼神,靜蘭則登時蒼白了臉,眼神中流露出怒氣。


    皋韓升察書觀色,接下了回答的任務。


    「……鄭尚書令他……同一天晚上也從城裏消失了……到現在都還下落不明。所以現在,由回到都城裏的旺季將軍掌握朝廷大權。因為他是目前官位最高的人……」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就連後宮的女人都留下來沒逃跑了,身為國王的宰相竟然第一個逃走,未免太寡廉鮮恥了。」


    「靜蘭,那是因為孤——」


    「就算是你先逃走好了,當宰相的也不可以真的跟著逃。今天既不是發生了正式的叛亂或謀反,你也還沒死。本該一肩挑起全城重擔的宰相卻——總而言之,身為國王的尚書令卻從城裏逃跑,這種事前所未聞。而且!還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隻要悠舜能留下來,就算國王不在,朝廷大權還是能由身為尚書令的他掌控。就算旺季回到貴陽,隻要悠舜統整朝廷中的親王派,依然能形成兩派對抗的局麵。然而悠舜一旦不在,朝廷大權將自動轉移到擁有次高官位的旺季手中,而這一點,他應該比誰都清楚才是。然而,他卻像是算準了旺季歸來的時間,一進一出的忽然消失了蹤影。


    靜蘭氣得頭都暈了。要是自己在城裏的話,就算要掐著悠舜的脖子,將他綁在椅子上也不會讓他離開。


    「簡直是太幹淨俐落了。這麽完美的背叛,還真是前所未見。」


    悠舜在旺季回歸前一刻消失無蹤,不僅避免了旺季與親王派之間可能產生的一切衝突,還讓旺季能順利取得全權。不禁讓人認為悠舜的逃離就隻是為了這個目的,實際上也應是如此。不,在那之前,他身為尚書令所做的一切,或許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若真是如此,這個計謀未免太周全太完美了,不需要弄髒一根手指就能達到目的。


    簡直就像伸手拿起最後一顆棋子。


    劉輝閉上眼睛。若說內心毫不在意,那是騙人的。


    然而將離別的決定說出口,先放開手的人卻是劉輝自己,並不是悠舜。


    對劉輝而言,悠舜就像一根手杖,一直支撐著自己。如果沒有悠舜,劉輝根本沒有能力走向王位。對自己沒有自信,隻能一味依賴他,倚靠他。加諸於他的重擔,甚至快要壓斷了這根手杖。


    因此劉輝決定了,決定在壓斷手杖之前放開手,決定今後靠自己的力量獨自行走。


    那是一根劉輝非常喜愛,非常仰賴的手杖。隻有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像個孩子吵著要將他放在身邊。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使用這麽出色的手杖。


    楸瑛終於為劉輝輕微凍傷的雙手雙腳重新上完了藥。


    「……好了,本來還想多聽陛下說一些的,不過……」


    「……不……孤已經麵臨極限了……肚子好餓……可能快餓死了……」


    靜蘭每攪拌一次鍋子,劉輝的肚子就發出像是大熊低吼般的聲音。每次都讓楸瑛又尷尬又想笑。有生以來,實在沒聽過餓得這麽慘的聲音。


    「也是啦,聽見你肚子裏那隻蛔蟲,餓得叫個不停的聲音就知道你有多餓了。剛好早餐也差不多完成了,你就先吃飽,睡上一覺再繼續說吧。到底是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事。」


    楸瑛話都還沒說完,劉輝已經捧著韓升遞給他的哪碗香氣四溢的肉湯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朝陽升空,今天是個萬裏無雲的大晴天。


    ……飯後不久,劉輝卻嚴重的拉了肚子,根本不能好好交待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當然,並不是靜蘭他們做的早餐不新鮮。單純隻是逃亡時,劉輝為了填滿空虛的肚子而吃了雪山裏的雪,把腸胃給弄壞了。知道真相之後的楸瑛與韓升,義正詞嚴的斥責了劉輝一頓,之後更是「現在連小孩子都不會做出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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