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哩。火光閃動,發出燒灼的聲音。


    悠舜脫下雪靴,解開發髻。取一塊舊布擦拭水滴,彎身坐在一張很久以前,自己每天都會坐的藤椅上。那棵令人懷念的李樹,依舊披著雪佇立在窗外。


    過去,這間雖然小卻舒適的居處,就是悠舜的整個世界。


    「…………」


    口中究竟低喃了些什麽,連悠舜自己也不明白。是夢囈嗎,還是惡夢中的夢囈呢。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管是哪一種,其實都沒什麽差別。


    途中打發了護衛,在這大雪紛飛的夜裏,獨自一人撐了傘舉著燭台來到這間草庵。當那棵李樹以與舊時無異的姿態映入眼簾時,悠舜不由得一陣目眩。


    內心湧現一陣錯覺,仿佛離開這間草庵之後的十數年歲月,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當年,在旺季的要求下,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這間草庵前往參加國試。就從那天之後。


    一股尖銳的刺痛突然襲擊胸口,令悠舜猛烈的咳了起來。每一次咳嗽,肺部深處都像被人用指尖搔抓似的又痛又癢,但這也都已經習慣了。咳嗽停了,肺部卻還持續發出難聽的哮喘。猛烈的咳嗽使身體發熱,全身浮出一層薄薄的汗。撥開黏在額頭上的長發時,就算不想看見,自己那雙瘦骨嶙峋、有如枯枝般的手臂還是會映入眼簾。


    這副模樣,也難怪任誰看了都會認為悠舜臉上呈現死相,不久人世。突然感到滑稽,悠舜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身體卻也筋疲力盡了。整個人癱軟在椅子裏,雙手垂落在扶手邊,要是能就這樣睡著,再也不要醒來,不知該有多麽輕鬆。


    「…………」


    望著拉窗外,覆蓋著白雪的李樹。藤椅發出咿咿啞啞的聲音。


    這間草庵和李樹的事,就連對凜都沒有提過。不過悠舜偶爾,真的是偶爾,曾夢想過能與凜一起在這裏,過著隻有兩個人的安靜生活。那是個怎麽也無法放棄的破碎夢想。


    ……隻想牽著她的手來這裏,或許,真的隻是這樣而已。


    嘴角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悠舜伸手抓起長發,鬆鬆地綁起來,垂放在肩頭。


    然而,已經結束了。就連這個夢想也無法再度擁有。因為悠舜選擇的不是沉靜的酣睡,而是壓迫的現實。選擇睜開眼、微笑、背叛。而每當眼前出現叉路時,他選擇的總是分離。那決不容許回頭的現實。被人們的感情與謀略淹沒,暗中一手操縱著繩索的悠舜,在精神上已經疲憊不堪。同時,原本沉睡的細胞也逐漸蘇醒,並且開始鼓動了起來。就連舌尖嚐到的苦澀感傷,對悠舜而言都成了歡喜。跟平穩完全相反,仿佛橫渡空中繩索時,出現的那種驚心動魄快感——死命的活著。就是這種感覺。那種感覺,又像是舌尖嚐到香醇美酒時出現的,深刻而愉悅的酩酊。


    那絕對是和凜兩人平靜生活於這間草庵時,無法體會的感覺。


    決定了,就這麽一次。就這麽一次,活下去吧。而這就是最後了。


    悠舜懶洋洋的拉過手杖。那是一把打磨光滑的橡木杖。從外觀上看起來,整支手杖渾然天成,看不出有接縫處。但悠舜隻是輕輕一摸,手把部分馬上應聲彈開,從裏麵滾出一個紫絹小布包。悠舜有氣無力的拿著小布包把玩了一陣子,露出嘲諷的笑。


    想起交給絳攸的紫色小包。絳攸究竟有沒有把那個小包交到國王手上呢?


    每次想起國王,總不由得如此嗤笑。究竟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笑,悠舜其實也不明白。隻是每當一想到那個蠢笨的國王,就忍不住想這麽笑。


    將布包塞回原處,手杖恢複原狀。打算關起拉窗而伸出手。


    拉下拉窗前,再次望向覆雪的李樹。這次,看得稍微久了點。


    離開這間草庵時,悠舜認為絕對會再回到這裏來,而回來時什麽都不會改變。以為不管自己離開這裏去了哪,都隻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假期罷了……然而,他錯了。


    原本靜止的人生,就從離開這裏的那一刻起,時間再次開始走動。悠舜打從心底愛著這間草庵和這棵李樹,以及從這扇窗望出去的四季,那有如水墨畫般的風景,還有鎮日讀書度日的平穩歲月。但同時他也清楚,這樣的生活裏並沒有他的人生。這間草庵裏什麽都沒有。結果根本就是自己無法滿足於這什麽都沒有的人生嘛。風吹起長發,遮住了他的臉。


    心裏有個願望。現在,哪怕隻是瞬間也好,真想看看那願望實現後的模樣。


    即使必須賭上自己剩下的壽命。咳咳……又咳了起來……已經沒有時間了。


    耳邊傳來腳步聲。悠舜掩住咳嗽的嘴,扶著手杖,重新在藤椅上直起身子坐好。然後,為了迎接即將來臨的訪客,在唇邊掛上一個嘲諷的微笑。


    「……就知道你會找上門來。你果然還是不放心,想來收拾我是嗎?晏樹。」


    「這才是我的作風,不是嗎?」


    晏樹優雅的拍去發上的積雪,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  ●  ●


    入夜後,飄起了小雪。絳攸不耐煩地在東坡關塞裏的一間房中踱步。總覺得收藏在胸口的那個小布包越來越沉重,突然停下腳步……不,不是突然。絳攸自嘲想著。從悠舜將這個布包交給自己的那一天起,那重量就一天一天的在增加。和絳攸心裏的重擔一樣。


    要交給國王,還是你自己打開它,甚至要把它給毀了或丟了都可以。當時悠舜微笑著這麽說。


    要是早點交給國王,是不是能改變什麽。離開貴陽之後,絳攸不知如此自問了多少次。迷惘、躊躇……結果還是未能將這小布包交給國王。從那時起,絳攸便陷入了無盡的焦慮與後悔之中。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光是聽見這個聲音,就讓絳攸內心的負擔減輕不少。


    「絳攸!」


    那是國王的聲音。不知道有多久沒聽見這聲音了。本以為他一定很沮喪的,沒想到他的表情卻沒有一絲猶豫。光是看到他的臉,絳攸內心便激動不已。他下落不明了整整一個月,而這段期間的每一天,絳攸都像行屍走肉般的活著。沒想到現在見到了他,腦中卻是一片空白,連該說什麽都不知道。


    「怎麽這麽久,你到底上哪去了。」


    火缽裏的木炭燒得吱吱作響。絳攸邁開大步走向國王,他先是有些手足無措的笑了,然後口中輕聲這麽說。


    在東坡關塞稍作休息之後,州尹苟彧一邊揉著眉間皺紋一邊說:


    「那麽,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該由誰繼任東坡郡太守。」


    紅州與紫州的邊界,多是由山嶽天險形成的天然障壁。而其中最重要的要衝就是東坡大溪穀。從外部穿越這處溪穀後,將能看見紅州最大的平原地,地勢也從那裏向四麵八方展開。相反地,若從紅州往外穿越溪穀,則會遇到屏障紫州平原地「五丞原」的諸多高山要塞。在曆史上,紅州與紫州之間的戰爭多半始於東坡關塞,決戰則多數於紫州的五丞原或紅州的蒼梧原野上展開。楸瑛歎了一口氣。


    「……是啊,這裏可說是紅州的防衛前線。所以就算是開玩笑,也絕對不能讓旺季的人馬出任郡太守。」


    在紅州目前所有的郡太守之中,已有半數屬於貴族派。如果選擇了不適當的人選出任東坡郡太守,將可能演變為「外有紫州內有貴族派」的腹背受敵狀態。邵可轉頭望向苟彧。


    「苟彧大人,不知州牧和您有何看法?」


    「我們想先聽聽各位的意見。」


    邵可苦笑。苟彧也好劉誌美也好,都是一副對邵可的答案心知肚明的語氣。


    「我明白了。那麽就讓我毛遂自薦,由身為紅家宗主的我來出任東坡郡太守吧。」


    聽了這番話,在場其他人莫不瞠目結舌。隻有苟彧和絳攸毫不驚訝。絳攸一邊深思一邊點頭。


    「沒錯,我也認為這麽做好。隻要紅家宗主親上防衛線坐鎮,就等於紅家舉族宣示守護國王。紅州各地的貴族派官吏既然身在紅州,當然不至於笨得要與紅家為敵,所以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邵可大人也持有文官資格……加上從前我聽說過,由紅家直係出任東坡關塞,具有某種特殊意義。」


    「特殊意義?」


    劉輝歪著頭望向邵可。苟彧的表情看起來是知道答案的。


    「是的。若由紅家直係出任最前線的東坡關塞太守,就表示由宗主直接下令紅家九族必須齊心守護紅家人民與領地以及紅州防衛線,劉輝陛下。」


    看著此時劉輝的表情,邵可欣慰的微笑了。


    「這並不代表開戰。對於侵入與攻擊雖會全力排除,但還是以堅守防衛為原則。紅家的存在是為了保衛故鄉與百姓,這就是紅家一族的尊嚴。我們愛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守護應該守護的東西,因為對我們而言,那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這裏不再是紅家的領地了,這份心也不會改變。雖然這種想法有時會過了頭,形成紅家至上主義,引來中央與州府的不快。」


    打從心底愛著,並去守護屬於自己的重要部分。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劉輝的心。直到至今,自己可曾如此看待過國家與人民?恐怕連一次都沒有吧。劉輝緊緊閉上眼睛。


    ……這一定就是答案了。劉輝必須離開王位的真正理由。


    始終板著一張臉的苟彧,這時無所謂地聳聳肩說:


    「……是啊,必須承認,這一點也是紅州人民為何終究還是選擇依靠紅家的原因。不過,您真的願意這麽做嗎?太守的地位並不高。別的不說,甚至比州府的我們地位還低唷。要是任命紅州宗主出任太守,反而引發紅家一族抗議州府的話,我們可是會很困擾的。」


    這番話讓劉輝、靜蘭和楸瑛都聽得心驚膽戰。的確,之前光是罷免一個黎深,就引來紅家官員全體拒絕上朝的結果。對紅家人而言,紅家和紅家宗主都是最重要的存在。一旦得知紅家宗主被任命為邊境太守,不等貴族派有所反應,紅州各地說不定會早先一步掀起暴動,揭竿起義群起反對吧。


    「你說得沒錯。當然,如果現在是承平時期,紅州人民絕對不可能認同這種事。畢竟我們紅族人不但個性傲慢,又坐擁金錢與權力,所以性格可說比蝗蟲還糟糕。就想像成有一大堆黎深就行了。是不是啊?絳攸大人。」


    「……是啊。恐怕會像不良少年軍團那樣,血氣方剛的成群衝進州府大肆破壞吧……」


    ……破壞州府。光用想像都令人不寒而栗。一旁年輕的三人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


    「可是,現在國王既然來到紅州,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邵可看著劉輝,靜靜露出微笑接著說:


    「為了守護紅家誓言效忠的國王,身為宗主的我駐守東坡是理所當然的事。若我隻顧自己輕鬆的躲在紅本家,族人們反而會大發雷霆將我趕出紅家吧。頂多是玖琅看不下去,會因為不放心我而做出由他來代替的提議而已。」


    不管是微笑或姿勢,都和在府庫時的邵可沒什麽兩樣。但眼前的他,卻貨真價實的是紅家的宗主。


    「隻是有件事想請求苟彧大人。能不能在我進駐東坡時,同時任命絳攸大人作為輔佐呢。我想將實質上防衛東坡郡及維持治安的任務交給他。」


    「……你的目的是想借此幫他累積經驗,是吧?不過我認為這麽做很危險喔。」


    苟彧冷淡的望著年紀幾乎比自己小上兩輪的絳攸。


    「他隻有中央政壇的華麗經曆而已。即使曾經有赴任地方任官的經驗,但期間都很短暫。要管理東坡郡,他還不夠格。這個東坡郡的治理難度,連在紅州內都稱得上是數一數二,職責也相對的重。再說這地方的麻煩差事很多,可不像在中央辦公,隻須在文件上蓋蓋印章就了事。若是承平之時尚且不論,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卻要將如此重要的地區交給他管理,隻有笨蛋才會這麽做。無論李絳攸在中央擁有多麽顯赫的名聲,在這裏可都不管用的。」


    「——我要做。」


    在邵可還沒開口進一步說服苟彧前,絳攸已經咬牙切齒的丟出這句話。


    「既然被你說成這樣,那我就更不能退縮了——陛下,請讓我去做吧。什麽樣的職位都無所謂,無論是什麽樣的工作內容,從頭開始,努力做好它。全部,就從這裏開始。」


    不是對邵可,也不是對苟彧。這番話絳攸是直視著劉輝說的。這時的他,心中已經沒有半點對黎深的顧忌。他這番話,不僅是為劉輝,也是為自己。


    「孤明白了,絳攸。也該是撤銷你的停職處分的時候了。苟彧大人,孤也拜托你好嗎,能不能讓他試試呢。」


    「……看來你還有身為官員最低限度的矜持嘛。也罷,雖然我完全不期待你會有什麽作為。對了……就讓閭官員擔任指導官吧。交給他的話,州府這邊也能安心點。」


    「你說什麽?苟彧大人,閭官員……該不會是那個倔強老頭吧?」


    意外的,這麽大喊的人竟然是邵可。名副其實的一邊倒退一邊慘叫。


    「欸,沒錯。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閭官員。如果是他的話,一定能夠好好指導絳攸大人。」


    「是隻是州府想逼退絳攸的手段吧?別開玩笑了!應該還有其他更好的人選——」


    「怎麽會呢,州府絕對沒有這個企圖。是啊,隻不過是對國試派出身,而且又年輕的絳攸大人有點不放心。總之,這就是州府的條件,隨後便請閭大人過去。」


    「怎麽這樣!」


    看見邵可認真煩惱的樣子,絳攸和其他人也茫然不安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位閭官員竟能讓邵可如此抗拒,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老頭」啊?


    (難道我真的不夠格……?不!不管是怎樣的指導官,我都一定要堅持到底!)


    最後,邵可雖不情願但還是接受了。


    「那,也沒辦法……隻能接受這個交換條件了。此外還要讓藍楸瑛擔任東坡軍的指揮官。」


    突然從邵可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楸瑛「咦」地愣了一下。


    「我嗎?」


    「沒錯,就是你,楸瑛大人。在紅州,東坡軍稱得上是一支強悍的部隊,但反過來說,也特別的桀傲不遜。劉輝大人身邊有皇將軍和靜蘭護衛就夠了。再說,你差不多也該厭倦待在靜蘭手底下了吧?」


    最後這句話,完全吸引了楸瑛。邵可大人,您真是個大好人!現在楸瑛終於理解自己的那三個哥哥為什麽都對邵可如此傾心了。現在楸瑛也認為即使要自己一輩子跟隨邵可都願意。


    「當然願意!請務必、務必讓我去,邵可大人!隻要能脫離現在的苦境,我什麽都願意!」


    此時靜蘭毫不掩飾的「嘖」了一聲。不過,在場眾人都裝作沒聽見。


    隻有苟彧一臉難以置信,卻又一派輕鬆的看著邵可。


    「……你哪裏是無用之人了?由紅家宗主出任郡太守,再讓原本是國王身邊的近臣做左右手擔任文武雙官,這種作法,不就等於發出宣言,表示國王決不退讓,將與貴族派抗戰到底嗎?直接將挑戰書丟到對方臉上,正可說是紅家男人典型的做法。」


    劉輝登時醒悟,轉頭望向邵可。他臉上還是那副淡然的微笑。


    「這就是我們紅家的做法。那麽,你的回答呢?」


    苟彧深深歎了一口氣。


    「……知道了,我接受。不過前任指揮官不巧已經死了,工作內容無法交接喔。」


    即使隻是州軍,這支隊伍依然精銳輩出。因此,東坡郡太守必須兼備文官與武官的能耐,才能同時帶兵又能處理繁瑣的政務。處事謹慎、自視甚高,能力又強的子蘭身邊沒有副官,大小政務都靠自己一手打理。諷刺的是,這也證明了子蘭確實是個有能的太守。


    「那麽,我要先回梧桐了。為了商討日後大計,等閭官員來到東坡之後,還請各位移駕梧桐江青寺一趟。到時候,劉州牧應該也會在場。」


    就這樣,苟彧又在雪夜中離開東坡郡返回梧桐了。


    苟彧離開後,邵可聳聳肩說:


    「……好啦,現在算是正式成立大本營了。接下來輪到劉輝陛下發言羅。請告訴我們離開貴陽之後,來到這裏之前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劉輝將一路上告訴靜蘭與楸瑛的話,又重複說了一次。話雖如此,還是省略了乘上那匹暗色馬的事,關於山屋老人的事也隻籠統帶過。與其說是不想讓眾人擔心,單純隻是怕說出實情恐怕會被邵可罵一百次都不夠。明明已經說得夠婉轉了,邵可原本微笑的眼神還是一點一點嚴肅了起來,最後更睜大了那雙眯眯眼,直瞪著劉輝。劉輝不禁顫抖了起來,瞞得過靜蘭和楸瑛,還是瞞不過邵可啊……


    (……八成……被看穿了吧……)


    從邵可的微笑裏讀得出他的憤怒,好像在說「明明小時候那麽嚴格的教過你了,怎麽還是不會啊」。話雖如此,邵可隻是瞪著劉輝,卻並不像是生氣了。


    「……也罷,這次就算了。還有,這個還給陛下。這是白大將軍交給劉輝陛下你的吧?真是抱歉,當時我擅自拿來用了。多虧了它,我們才能順利逃出來。」


    看見邵可拿出寶石般的青釭劍時,臉色大變衝過來的人不是劉輝,而是楸瑛。


    「等一下,這是什麽!這不是青釭劍嗎?它在誰手上?該不會……這把劍一直都被收藏在紅家吧?要是讓司馬老頭知道,這把劍這麽不巧正好落在死對頭手裏,他一定馬上氣得血管斷裂身亡啦!」


    這麽說來,劉輝才想起白雷炎將劍交給自己時楸瑛並不在場,離開貴陽時,因為身上還背了「幹將」與「莫邪」,所以他沒發現還有這把劍吧。可是他又是為何如此激動呢。


    邵可似乎想起什麽,「啊」了一聲,接著對劉輝說起悄悄話。


    「……這麽說來這個,好像原本是屬於藍門司馬家的傳家寶劍……原本和另一把倚天劍是一對的。在某場戰役中,司馬輸給了對手,劍也從此下落不明……」


    「咦?是這樣的嗎?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啊……?」


    「欸……畢竟這都已經是發生在百年以前的事了……也該過了追溯期……」


    「過了追溯期?沒這回事!才不過百年,武門的恥辱怎可就此一筆勾銷?」


    楸瑛一臉凶神惡煞的對著劉輝與邵可咆哮,使兩人都快懷疑他是不是被司馬家的無緣佛還是無念佛給附身了。楸瑛一邊咬牙切齒,一邊緊盯著青釭劍不放。


    「唔……曆代戰爭時,為了取回這把劍,藍家和司馬家可說是用盡全力追查,但每次隻要沿著線索找上門去,劍卻又已易主……不然就是找到對象,單挑取勝後,卻發現是把假貨,真貨早已流落當鋪……誰知道!竟、竟、竟然會突然就出現在這裏!」


    聽起來,司馬家的規矩是就算發現了劍的下落,也隻能用一對一單挑獲勝的方式贏回寶劍。


    楸瑛雙眼發出可疑的光芒,直盯著邵可看。就像把一條魚放在貓的麵前,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


    (既然劍現在是在邵可大人手上,事情就太簡單了。一對一單挑,他未免太可憐了,不如就比個手指相撲好了。)


    正當楸瑛為自己心中這既聰明又體貼的方法竊笑時,卻沒發現嘴裏早已不知不覺的把話說了出來。絳攸、靜蘭和劉輝都沉默了。這家夥竟然說要比手指相撲。


    而被說是「太簡單」的邵可,正眯起眼睛按耐惡整楸瑛一頓,再放聲大笑的衝動。因為同時想起霄太師就是這樣惡整自己,使邵可內心感到五味雜陳。要是現在自己做了和霄太師一樣的事,不就變成那種臭老頭了嗎。這可不行。邵可勉強忍住內心的衝動。


    「不不不,藍將軍你誤會了。持有這把劍的人不是我,乃是白大將軍。」


    楸瑛的表情仿佛瞬間從天堂跌進了地獄。為什麽會有這種反應,說起來也很簡單,因為不管是白雷炎或黑燿世都比他強太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他們打成一條爛抹布了吧。


    「……不是邵可大人?是白家?而且持有人還是白大將軍!一……一對一單挑……單挑……不!還是再過五十年,等白大將軍老得走不動的時候再下手好了,到時一定能成功!」


    太卑鄙了。一旁所有人莫不這麽想。但看楸瑛的表情……他是認真的。


    看見楸瑛露出渴望的模樣,緊盯著自己手中的青釭劍不放,劉輝看看青釭劍,又看看「莫邪」,再瞥了一眼楸瑛,最後慢慢將劍遞給楸瑛。


    「那個,反正……孤身上已經有『莫邪』了……這把劍就暫時,借給楸瑛好了……」


    「欸?」


    楸瑛驚訝得拉高了聲音。不過他並未立刻撲上寶劍,反而露出天人交戰的神情猶豫著。身為武者的矜持,使他無論如何都想靠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贏得寶劍。然而,麵對數百年來流落在外的家傳名劍,他又沒有清高到能夠推辭拒絕。望著那把閃閃發光的寶劍,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簡直就像是一介庶民麵對千金小姐時的心情。還是不顧一切先借了吧——


    「……就、就、就隻是借我一段時間而已,是借的,隻是借的喔!」


    楸瑛幹咳著,語無倫次的又說:


    「如果隻是借的話,那就沒關係的!不過,先說好隻是用借的喔!」


    明明誰都沒說什麽,也不知道這番話他是解釋給誰聽的。


    終於接過青釭劍的楸瑛,露出少年般純真的表情,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寶劍。


    暫時決定青釭劍由誰保管之後,邵可再次轉身注視著劉輝。


    「……其實,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劉輝陛下。」


    「嗯?什麽?」


    「『莫邪』在這裏,那麽『幹將』在哪裏呢?記得沒錯的話,當初兩把劍都係在你馬上了。」


    靜蘭和楸瑛都發出驚愕的聲音,同時望向劉輝。


    雖然兩人都曾注意到劉輝手邊隻有「莫邪」,但也都單純的認為應該隻是出城時,倉促之中隻帶了一把出來而已。身為武官的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您把兩把劍都帶出城了嗎?陛下?」


    「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幹將』呢?」


    劉輝這才恍然大悟,隨性地豎起食指,笑咪咪的回答:


    「孤將『幹將』送給山屋裏的老人家做為謝禮了,所以已經不在手邊。」


    愣了一拍,靜蘭和楸瑛驚訝得嘴巴開到不能再開。接著便是一陣近乎恐怖的沉默。


    以為自己鐵定會被摸摸頭稱讚「好棒好棒」的劉輝,咦?這才察覺不妙。


    怎麽,大家的表情都好奇怪喔。尤其是原本的劍主人靜蘭與曾經官拜將軍的楸瑛。兩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樣,朝劉輝步步逼近。劉輝覺得心情好似背水一戰,被逼得毫無退路。


    「……陛下,您剛才是說……將國寶送給了不知道哪座山裏的不知名老人……?」


    「不會吧劉輝……那是怎麽回事,你開玩笑的吧?這很難笑啊。快,快說這隻是個玩笑話,現在承認說謊,哥哥還可以笑著原諒你喔。」


    說謊?劉輝求救的轉頭東張西望,卻因為被兩個武官團團包圍,根本看不見邵可和絳攸。而


    且看起來他們也沒有出手搭救的意思,隻能靠自己孤軍奮戰了。


    「欸?但人家可是孤的救命恩人,孤當時又身無分文,反正還有『莫邪』在,少了一把劍又有什麽關係?」


    孤軍奮戰毫無效果,隻能毫無招架之力地任由對手直接攻擊。楸瑛和靜蘭爆發的怒火分頭炮轟著劉輝。


    「就算是這樣,也不會有人把『幹將』白白送給別人啊!」


    「身無分文?看是要把頭發剃光賣了,還是賣內髒、賣身體換錢都可以啊!」


    「對嘛對嘛!咦?不對……是這樣的嗎……嗯、唔……」


    楸瑛差點同意靜蘭,不過最後還是緊急煞車了。畢竟他可不想侍奉光頭國王,也不希望國王賣掉自己的內髒或身體。隻是「幹將」……他竟然把「幹將」……那可是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名劍哪!


    (……現在是冬天,光頭容易著涼,要賣的話,還是賣身好了……反正他是男人,身體也挺強壯的嘛。)


    差點忘了,反正他男女都可以啊。楸瑛以為自己隻是在心裏自言自語,沒想到似乎不小心說出口,劉輝大受打擊。


    「過分、靜蘭楸瑛你們太過分了!竟然有這種臣子,比起孤的貞操,那把劍對你們來說更重要嗎?」


    「咦?啊,我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啦?」


    「你的貞操怎樣都無所謂啦,劉輝!『幹將』可是父王賜下的劍哪?」


    雖然楸瑛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靜蘭卻還是毫不留情地繼續炮轟。


    「『幹將』是你身為國王的證據啊!怎麽可以這麽幹脆就給了山裏的老人呢!好,你說老人就住在那座山頭裏?現在就給我去把劍要回來!」


    「靜蘭,夠了,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老爺!」


    「那把劍不屬於你,而是國王的劍。要怎麽做都是劉輝的自由。」


    靜蘭被邵可這麽一說,也不禁為之語塞。雖說「莫邪」已經交給劉輝,但過去自己也曾被賜予過雙劍。當然,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清苑太子這個人也已經不在人間了。


    「反正那兩把劍在曆史上本來就常下落不明,該出現的時候,它們又會突然冒出來。再說……嗬嗬,哈哈哈,為了答謝人家的收留,而毫不心疼的將劍留給山裏的老人家,這種原因倒真是前所未聞啊。不過,的確很像是劉輝會做的事。」


    邵可不但沒有發怒,反而讚賞的笑了好久。


    楸瑛想起了某事,伸手拍響了額頭。


    「……說到山裏的老人家我才想起來,陛下,那座山到底在哪裏?」


    「咦?在哪裏?」


    「不是啊,之前我們搜尋陛下時,明知有人在山崖縫隙間逃竄,但卻沒發現對方從山區下山崖的道路。前前後後找了好久,怎麽也找不到從山區通往山崖下方的道路,而且也沒發現腳印。」


    「……沒有腳印?至少應該有孤走過的腳印吧?或是從崖上滑落時的痕跡。雖然那裏確實沒有一條道路,是一道險峻的山崖。」


    劉輝也記得當時一直聽得見從頭頂傳來馬匹嘶啼的聲音,還以為是追兵從山屋那裏發現的足跡而一路追來的。然而楸瑛卻歪著頭說:


    「嗯,的確曾聽見什麽崩落的聲音,從上方也看得見崖間縫隙,但從那山崖的高度落差看來,無論怎麽想,馬匹或徒步都不可能走得過去呀。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到,所以如果你說的山屋真的在那裏,隻能說那座山是位於陸地上的孤島了。處於外部的人進不去,馬匹也無法往來的地方。夕影到底是怎麽把陛下帶到那裏去的啊?山屋裏的老人家又是如何在那裏生活的呢?再說那座山……唔,總覺得好像在哪看過……」


    楸瑛說的這些,劉輝之前都不知情,不由得睜圓了眼。離開山屋時天還沒亮,周遭一片黑暗。雖然雪當時已經停了,風卻還是相當強勁,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張望四周,更別說發現那座山屋原來是位在如此神奇的地理位置。


    (……呼,難道說,孤是遇上仙人了嗎?)


    「對了,您說那位老人家身有殘疾嗎?」


    「喔,對啊,他……他說在戰爭裏失去了一隻眼睛和一隻手。所以我想,如果有錢可以給他就好了,才會將『幹將』留在那裏,結果……」


    楸瑛露出如刺在喉的表情沉默著,另一方麵靜蘭卻沒忽略劉輝不自然地將話吞回去的模樣,犀利地繼續質問:


    「結果?結果怎樣?」


    「…………他說,雖然不需要但姑且收下,然後……把劍插進稻草堆裏了……」


    靜蘭的太陽穴明顯浮現青筋,要不是怕邵可斥責,可能早就發出怒吼了吧。


    「怎樣都無所謂吧?不過是少了一把劍而已。那棟山屋,也可能有另外的山中小徑可通往,隻是你們沒發現罷了。當時天色未明,周遭還很暗的不是嗎?更何況又是位於不熟悉的山裏。」


    文官絳攸對這些完全沒興趣似的擺擺手。靜蘭瞪著絳攸的眼中幾乎帶著殺意,楸瑛也還是無法完全放下,歪著頭思索。雖然絳攸說的也有道理,但心中仍有一抹疑問揮之不去。


    (……我和靜蘭、韓升明明已經搜尋的那麽徹底了……)


    還有,山中小屋、獨眼獨臂、老人。這幾個關鍵字令楸瑛非常在意,卻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麽。


    「或許,讓『幹將』沉眠於那座山裏未嚐不是件好事。」


    邵可輕笑著說。


    「『幹將』與『莫邪』被稱為王者之劍。尤其是陽劍『幹將』,若落入旺季大人手中,就表示他的國王身分不容置疑。可是現在旺季大人回來了,同時『幹將』卻消失了,這也可解讀成他還不具有身為王者的資格。相反地,若劍還在劉輝陛下手上,也有可能遭到彈劾,說你沒有持劍的資格。被迫交出劍的結果,你的命運也會就此決定。現在這把劍消失在雪中,雙方都無法持有。如果是這樣的話……」


    邵可一邊說著,一邊湧現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或許這把劍的消失也是一種宿命。


    「………到最後,或許將不去依賴『幹將』或血統這種表麵的象征,而是由人們親手決定未來該走的道路。」


    這句話同時也不可思議的令在場所有人為之心動。靠自己的雙手決定未來。


    選擇自己走的路。不知為何,這句話在每個人心中回蕩不已,仿佛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們有雙劍,對方則持有無法使用的王牌。到目前為止還是平分秋色。」


    「無法使用的王牌?」


    看劃輝一頭霧水的樣子,邵可搔搔頭說道:


    「……不,雖然我完全不期待您會記得這件事,不過劉輝陛下……」


    「到、你到底想說什麽,邵可!不要嚇孤啊!」


    「唉,就是玉璽呀。劍就算了,您應該連傳國玉璽都忘了帶出來吧?」


    一拍之後,劉輝隻覺自己全身冷汗直流。


    「……忘、忘記了……不,不是的,那個那麽小,平常又沒帶在身上……不,它本來就放在外廷執務室的機關箱裏……當時根本沒時間去取啊!」


    看他這樣子,根本就是現在聽到邵可提及才想起這件事。對劉輝而言,玉璽是每天都在使用的東西,不知不覺中,那顆玉璽的價值就跟日常生活用品差不多了。


    絳攸輕歎了一聲。畢竟當時自己也在,卻還是忘了提醒劉輝,倒也不能太苛實他。


    「……那、那麽現在玉璽……已經落入旺季大人手中了嗎……」


    「哇!怎麽辦……比起任何東西,那是更能代表國王的重要證明吧?就像是攜帶型的龍椅?多少的浴血爭奪都是為了這顆小小的印章,聽說過去還曾有國王連內褲都忘了穿


    卻不會忘記帶走玉璽呢。而你竟然把它忘得一幹二淨……」


    隻有靜蘭什麽都沒說,死魚般的眼神望向遠方,真希望自己就這樣昏厥,當作沒聽到這件事,人生重新開始。


    然而事實上,在邵可指出之前,根本沒人察覺這一點,這才是最可怕的。眾人向來自認以智力取勝,也因此現在更是備受打擊。自以為頭腦好,結果卻沒任何人察覺到忘了取走玉璽的事,說穿了,隻是一群不成熟的烏合之眾。或許是離開王都這件事讓大家頭腦陷入一片混亂了吧。


    「算了,還不要緊。就算持有玉璽,旺季大人也還沒有權力使用。隻要仙洞省一天不承認他的即位,那顆玉璽的主人就依然是劉輝陛下。」


    邵可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


    「除非劉輝陛下禪讓王位,或是死。」


    接下來這句話,又讓眾人紛紛陷入沉默。「咚」,邵可伸出手指拍打身旁的桌子。


    「玉璽就像是人質。一天不取回,劉輝陛下就一天無法發動王權。朝廷方麵暫時應該會采取臨時對策,由旺季大人權充宰相職掌政事吧。」


    本來該肩負這件任務的人應是悠舜。然而他現在下落不明,因此才會由旺季遞補職位,接收掌管朝廷的大權。關於這點,誰都沒有開口說什麽。


    「看來,是非去見他不可了。孤也好,旺季也好,我們彼此……」


    劉輝的雙劍,旺季的玉璽。彼此都不能逃避。


    然而那還隻不過是最舉足輕重的部分。劉輝和旺季——彼此手中都還有著其他無形的東西,迫使他們必須再次見麵。


    在遙遠的記憶之中,曾伴隨著琴聲聽見這樣的話。


    『不過要是無法避免的話,也隻能正麵接受了。總有一天,讓我們再相見吧。』


    好久好久之前,他放下一切離開了。為了實現那個約定。


    「……應該,會是在春天吧。」


    聽見劉輝輕聲這麽說,邵可有些意外。盡管丟了這個忘了那個,但最重要的事劉輝一直都放在心裏,而且內心很明白。


    像現在這樣,等於是讓紫州與紅州處於對立,這種情形絕不能長久持續下去。


    很快就要入冬了。這個冬天凍結了時光,將劉輝與旺季一分為二。


    窗外天色已黑,雪花紛紛飄落。不過,這雪也終究是會停的。


    自古以來兵法有雲,冬天是休兵的季節。然而當漫長的冬天過去之後——


    「是啊,會是春天。當冬天結束,積雪開始消融時。」


    屆時,將麵臨一個結束。不管那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一旦結束了,將不再繼續。


    劉輝剩下的時間就到那個時候為止。櫻花綻放時。


    那是過去劉輝曾告訴秀麗的期限。現在卻成了自己的期限。一切都是從那裏開始的。命運真是不可思議,連結束的方式都是那麽相稱。


    「邵可,楸瑛……」


    確認過大小事,知道再也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厘清了,劉輝才終於說出那個名字,一路上他都沒有提過的那個名字。


    「請告訴孤,秀麗現在怎麽樣了。」


    ●  ●  ●


    火爐燒得吱吱作響。


    「我也好久沒來這裏了。真懷念啊,令人想起了從前呢,悠舜。」


    晏樹環顧草庵,一副真的很懷念的模樣。悠舜坐在藤椅上,看著晏樹喜孜孜的像從前一樣上上下下的開合著拉窗,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晏樹。那個要來殺我,在臉頰到脖子的地方有著一道傷痕的男人,他怎麽了?」


    「喔,他啊。在我來此之前就設法讓他逃獄了。畢竟萬一清雅或是誰掌握到什麽證據,那可就不妙了。」


    晏樹回答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還是一樣,隻要是自己想做的事,他就真的會絲毫不嫌麻煩的去做。晏樹的優點大概也隻有這個了吧,雖然這個優點也幾乎隻發揮在「消滅礙事者」這方麵,對這世界其實沒太大的貢獻,算是有點可惜。


    「那個男人比我更早待在旺季大人身邊,不能輕易殺了他。再說,連我都無法輕易見到他啊。」


    悠舜有些驚訝。皇毅、晏樹和悠舜三人中,晏樹是最早跟隨旺季的人,而最後一個被旺季撿回來的則是悠舜。比晏樹還早跟在旺季身邊的話,幾乎可與陵王相提並論了。那個男人對旺季的忠誠心,或許要在晏樹之上。


    「不過,沒想到他竟比我更早做出應該要殺了你的判斷,這點倒是出乎意料。」


    「這表示他比我和你都要更明白,為了幫助旺季大人成為國王最該做的事是什麽。」


    晏樹的視線最後回到這間草庵裏他最中意的地方——也就是悠舜身上。


    「或許吧。」


    晏樹微笑,以貓般優雅的姿態接近悠舜,近得連凝結在他長發上的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晏樹輕輕伸出手,拉起悠舜的發絲。


    「笑一個嘛,悠舜。就像你在朝廷對黎深他們做的那樣啊。那種溫柔的笑。」


    「我才不要。要擺出那種笑臉可是很累人的,我光是回到這裏就已經筋疲力盡,連動都不想動了……憑甚麽要為了你運動我臉上的肌肉啊?」


    「還以為你的個性變得比較好了呢,沒想到還是一樣這麽任性哪,悠舜。」


    「……太慘了,被你說這種話,遠比被黎深說還糟糕。」


    順道一提,皇毅應該對悠舜和晏樹都抱持這樣的想法吧。


    晏樹眯起眼睛,臉上浮現謎樣的微笑。


    「我說悠舜啊,不如我再說得更清楚一點吧。你一點都沒變喔,從以前到現在一點都沒變。累得精疲力盡?少騙人了。我沒說錯吧?大騙子悠舜。」


    悠舜眼神一動,冷冷的望向晏樹。晏樹噗哧一笑。現在悠舜的這張毫無感情的美麗臉龐,黎深應該從沒見過吧。不過,這才是晏樹認識的悠舜。


    「你還有一件事該做。不是嗎?」


    悠舜沉默了。也沒有否認。世界上並不是沒有人能看穿悠舜的真偽,晏樹就是其中之一。成為壞蛋的條件,就是能看透同為壞蛋的謊言。悠舜能夠騙到的,不是平凡善良的人,就是單純的笨蛋,隻有這兩種選擇。


    「以前,我們已經決定了對吧。總有一天要實現自己的願望。」


    啪吱。火爐裏迸出灼燒的聲音。


    悠舜微微歪著頭,這才終於笑了。冷冷的,美麗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是啊,我記得。」


    「不過,有個大問題。當時,我們三人雖然都沒說出口,但彼此應該都隱約感覺到了。我們三人的願望雖然相似,但本質上卻是各不相同。」


    一定要實現願望。無論使用什麽手段。悠舜、晏樹、皇毅,各自都這麽想。


    「——是啊。」


    盡管相似,但卻絕對不是相同。而他們三人也都隱約知道另外兩人的願望是什麽。


    「我沒想到,你會拖延到最後的最後一刻才回來,悠舜。」


    「不是都好好按照你和皇毅希望的去做了嗎?你有什麽不滿?我都已經工作到過勞的程度,累得像條狗了耶。」


    「嗯。要是你真的有一點點變成好人的話,那就沒關係。我也可以不用到這裏來了……可是,你一點都沒變啊。」


    在晏樹的世界隻有喜歡和討厭兩種,沒有其他模糊地帶的存在。就算是對眼前的人也一樣。這麽說來,悠舜確實在晏樹心中占有特別的一席之地。即使是在他被貶到茶州的十年間,晏樹也沒有一天忘記過悠舜的存在。像是撫摸心愛的玩偶一般,他摸摸悠舜的頭,用手指輕輕拉扯他的頭發。雖然比不上旺季,但他確


    實很中意悠舜。因為晏樹最喜歡能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有趣的東西了。悠舜試著對晏樹說:


    「弄壞了,不覺得可惜嗎?」


    「是這樣沒錯……」


    晏樹的手指繼續把玩悠舜的頭發,打從心底露出落寞的表情。


    「可是啊,還是不行。到此為止還可以,繼續下去就不行了。」


    「為何。這麽做未免太無趣了吧?你不想賭賭看嗎?真不像你的作風,明明現在好戲才正要開始呢。你不想看看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嗎?要讓一切就在這裏結束?」


    悠舜托著下巴,嘲諷的笑了。要是平常,擺出這種姿勢,說出這種話的人應該是晏樹,而不是悠舜才對。不像自己的作風。晏樹最討厭被人這麽說了。


    晏樹眼中罕見的閃過一抹不耐。晏樹雖然有一顆聰明的腦袋,但他也和悠舜一樣,不喜歡思考自己的事。若說有什麽謎是連晏樹和悠舜都解不開的,那個謎一定就是自己本身了。但最諷刺的是,他們又非常了解對方。


    「……悠舜,我的角色就是監督你和皇毅。要是皇毅聽見我這麽說,一定會氣著說剛好相反吧,但我是這麽認為的,相信你也是。這話的意思,我想你一定懂。」


    滿口謊言的晏樹竟然會把話說得這麽老實,這倒是稀奇。自己手中的真實底牌。就算對方早就知道了,但由自己掀開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對像是晏樹或悠舜這種人而言更是如此。悠舜沉默了一會兒,決定誠實將自己所知的據實以告。這裏不需要謊言。


    「……是啊,在我們三個人裏麵,某種層麵來說,你才是最正常的。」


    晏樹慢慢麵向悠舜。臉上已沒有了平日那悠然謎樣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苦澀與自嘲。像是在說著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沒錯。所以我既是劊子手,也扮演監督和阻止的角色。可是這樣一點都不像我。完全不像。我隻想為自己而活,也不想受到別人的束縛。別人要怎麽過他們的人生我沒有意見,隻要別妨礙到我,我就不會插手。畢竟我自己也活得隨心所欲,至少要做到這樣才算公平吧。這就是我的原則。」


    「那麽,你應該明白吧?我的願望,並不會妨礙你。」


    可怕的沉默占領了室內。晏樹的手搭上悠舜纖細的脖子。悠舜並沒有逃開。身體疲憊使不上力也是事實。比起晏樹手中傳來的溫度,自己的脖子更冰冷,悠舜覺得,這或許代表了兩人內心冷酷的程度吧,不由得從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笑聲。


    晏樹低頭看著那張比自己還壞的笑臉。


    「……如果你接下來的路是要為那個笨蛋國王而走的話,我馬上就可以找出一百個當場殺了你的理由。」


    「晏樹,我也不想當那種大好人啊。雖然努力試過了……」


    悠舜停止了笑,傭懶的發出自暴自棄的歎息。就是這樣才討厭啊,隻要一和晏樹說話,就得被迫麵對自己是個更惡劣,更冷酷壞人的事實。其實,就真的是這樣。


    「不過既然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是想看接下去會變成什麽樣。就快了啊,晏樹。為什麽不行呢?平常的你不是該笑著說有趣,然後也興致勃勃的加入嗎?要是在這裏結束,這結局可就真的平凡無奇了。那樣不是太無聊了嗎?」


    最後一句話,令晏樹的手產生了些微反應。太無聊。這是晏樹最討厭的一句話。然而,他還是沒有放開手。這就證明了他和平時不一樣。沙啞的聲音,在悠舜頭上響起。


    「……你……是我們三人裏年紀最小,卻也是頭腦最好,最工心計又最會扯謊,最冷酷的一個。而隻要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願望,你不惜利用任何人,也不在乎背叛。」


    「是啊。我一直都是這樣。很遺憾。不過這還是無法構成你殺我的理由。」


    要是自己背叛旺季,晏樹早已毫不猶豫的下手了。然而,晏樹也知道不是那樣的。


    按照自己定下的規則而活。那才是晏樹之所以是晏樹的證據。不被任何人牽著鼻子走,隨心所欲的活才是晏樹熱愛的人生。那既是晏樹的生存之道,也是他的魅力所在。就像一隻優美而危險的野獸。不管多麽靠近他都無法完全理解他,而且太靠近他還可能會被他撕裂。然而那一身優美的皮毛卻總是誘人伸手觸摸。許多女人受他吸引而最終毀滅的理由也正是如此。


    然而現在卻是晏樹有生以來,首次破壞了自己的規則。這代表晏樹已經不再是晏樹了。明明他最忌諱的就是如此。晏樹低聲在悠舜耳邊輕輕的說:


    「我知道皇毅的願望,也知道你的。皇毅和你都不會背叛旺季大人。可是,為什麽呢?雖然如此——我的願望竟是最微不足道,最正常的。」


    心痛的聲音。悠舜深呼吸,仰頭朝上,然後承認。


    「是啊。就是那樣。我和皇毅都是很過分的人。可是呢晏樹……最終結局還沒確定。說不定也有可能是能滿足你期待的有趣結果啊?」


    「哼,是嗎?那如果不是呢?」


    這句話才真的完全不像是晏樹會說的話。隻要他打從心底享受了過程,結果明明完全不重要。隻要歡歡喜喜的迎向下一場遊戲就好。晏樹最喜歡的,不就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發展嗎?那才是晏樹和那些小壞蛋不同的地方啊。悠舜皺起眉頭。「如果不是呢?」這句話真出乎意料。


    「……總之,我隻能說放棄吧……痛痛痛痛!請不要扯別人頭發好嗎!」


    「你這個人喔!就隻有這種程度而已嗎?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非當劊子手不可啊!」


    「不想當就不要當啊!又沒人拜托你!怎能因為這樣就把氣出在師弟身上——」


    「夠了,羅唆!這麽不可愛的師弟,沒什麽好疼愛的吧。給我閉嘴!」


    說著,晏樹像說相聲似的衝著悠舜額頭就是一記手刀。簡直就是小孩要脾氣嘛。喉嚨還被緊緊勒住,悠舜忍不住迸出眼淚。突然,喉頭的壓迫感消失了。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你一定要這樣走下去?」


    悠舜向來討厭晏樹。晏樹應該也一樣。自從接過那不幸的桃子後,老實說不知道被他修理的有多慘,好幾次都想這討厭的家夥怎麽不去死。可是卻總是無法真的恨他,或許是因為內心明白,自己對晏樹的討厭和喜歡一樣多吧。還有,真的隻是偶爾中的偶爾,能像現在這樣不經意看見他流露真心的時刻。每當這種時候,總會有瞬間讓自己扭曲本性,變得誠實。那種特質不僅悠舜沒有,任何一個成人也都沒有。然而晏樹卻不可思議的隻擁有那個。那種奇妙的純粹。雖然蒙著一層陰沉的夜色。


    正因如此,悠舜知道現在隻要一說謊就會被殺了。所以悠舜老實的抬起頭,很稀奇的說了真話。


    「……我很明白你不願讓我活下去的心情。連我自己都這麽想過好幾次。」


    所以才會一直逃走,逃到茶州,放了好長一段假期。人生的假期。


    就算是虛偽的自己,虛偽的微笑,隻要有人因此上當而開心了,那也不錯。隻不過是不想傷害重要的人,這有什麽錯?不,那才應該是正確答案吧。


    可是,不行了……不行了。離開這間草庵時,就已經做了錯誤的決定。


    「……其實呢,晏樹。直到剛才我還是這麽想的喔。要是能在這裏被你殺死也不錯。這樣的話,我的另一個願望,雖然是個平凡的願望,就能夠真的實現了。」


    能夠去珍惜重要的人的自己。能夠喜歡自己的自己。就算踏出的腳步已經無法收回,若是停在這裏也不錯,那對悠舜來說,便是至今仍具有相當魅力的「正確答案」。


    「可是啊,還是不行,我不喜歡那樣,晏樹。當然這副身體放著不管也活不了多久,可是我還是想——走到


    最後的最後。靠我自己,這條命。」


    想說的究竟是「走到最後」,還是「活到最後」,連悠舜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兩者皆是吧。


    咳了一聲之後,突然發作似的持續咳了起來。肺部深處刺痛著,一邊哮喘一邊望著自己的掌心,上麵沾滿了顏色難看的血。


    低頭看了一會兒染成紅色的掌心,悠舜笑了。笑得燦爛,笑得淒豔。


    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嚐到這種打從心底活著的感覺。


    「我想活出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麽比這更有意思了——是不是,晏樹?」


    晏樹上下撫摸著悠舜蒼白的喉嚨,低聲的說:「我知道啊。」


    「我不會反悔,也不會停手。絕對不會。要殺的話就由你,隻有趁現在在這裏動手了。所以我和你才會來到這裏……皇毅他是辦不到這個的。就算這才是正確答案。」


    悠舜厭煩似的撥開後頸上的發絲。自己都討厭起自己說的台詞。怎麽看這都是壞人的台詞嘛。可是沒辦法……為了由悠舜自己來保護旺季,就必須這麽做。


    「我沒關係的。這死法挺不錯的嘛……我們之中隻有你將旺季大人看得最重,所以下得了這種手……哈哈,就算你不承認也沒用。」


    晏樹深色的雙眸浮起不耐的神色,雙手再次搭上悠舜纖細的頸項。


    「你說什麽,不想死嗎?」


    「……不是應該相反才對嗎?」


    「悠舜,我沒想到竟然會有比我更聰明,性格更惡劣又更冷酷的壞蛋存在。能令我勃然大怒的人向來隻有你喔。最喜歡你這麽不可愛的地方了……但也最討厭。」


    悠舜最後一次望向圓窗。從拉起的窗子裏,看得見被雪覆蓋的那棵李樹。雪又開始猛烈的下了起來,想必這場雪會持續下到天亮吧。


    (……這樣就好。)


    悠舜輕笑了……這樣,就好。


    最後腦中浮現的是誰的臉,已經不清楚了。如果可以是凜就好了。


    ……小得像玩具似的草庵中,傳出有什麽被毫不猶豫折斷了的聲音。


    ●  ●  ●


    深夜裏,走上東坡關塞的守衛城樓外,劉輝覺得眼角好像瞥見了什麽,便抬頭仰望夜空。瞬間,從北方天空一顆星正劃著美麗的弧線墜落。


    (……是流星……)


    那顆流星閃著特別美麗的藍光,從劉輝麵前墜落。突然從背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先是北方的老人星,接著落下手杖星了啊……」


    回頭一看,邵可不知什麽時候也上了城樓。


    「……手杖……星?」


    劉輝心髒猛力跳了一拍,發出難聽的聲音。說到手杖,劉輝隻會聯想到一個人。


    ——手杖之星,墜落了。


    不可能的。令人厭惡的預感擠壓著喉頭。全身冒出冷汗——不會的。


    邵可察覺到劉輝的表情,輕輕微笑著說:


    「……這顆星,落下得有點遲呢。」


    「……咦?」


    「本以為該在一個月前就墜落的。」


    在悠舜舍棄劉輝,從貴陽消失的那天。當時若這顆星墜落了,就一點也不奇怪。


    邵可的意思是無關生死,而是宰相從朝廷消失的意思。可是……


    ——他在說謊。劉輝直覺著,剛才邵可一定是說了謊。劉輝用力皺著眉頭。


    「……邵可,真的嗎?」


    邵可內心一驚。劉輝從以前就很能看穿他人的真偽。明明毫無根據,但他就是能正確分辨。或許是因為他對人的感情很敏銳吧。這種時候就瞞不過他了。


    邵可歎了一口氣,雙手環抱在胸前。後悔自己不該說這些多餘的話。


    「……我知道這在占星上的意義,但不會告訴你。」


    「邵可。」


    「我不會說的。光是出現紅色妖星,現在的星象就已經夠不尋常了。我這門外漢的占星又怎能說出來左右國王呢。除非你能確定自己不會受到影響,那就另當別論。」


    劉輝說不出話來,低垂下頭。邵可又輕輕的微笑了起來。


    「……就算遭到背叛,你還是能愛對方啊,劉輝陛下。」


    「……孤並不認為遭到了背叛。悠舜為孤鞠躬盡瘁,是孤自己……不夠成熟。」


    「是啊……你這樣想就好了。」


    父親的背叛與黎深的漠不關心導致了紅門姬家的滅門。今天的紅家,有著對悠舜見死不救的過去。對於深知此事的邵可而言,劉輝真摯的這番話,無疑是僅存的安慰。


    抬頭望向夜空,灰色的薄雲在漆黑的天空中快速移動,看似起風了。


    「……說真的,劉輝陛下,我還以為你會在這裏哭呢。」


    眼角瞥見劉輝的身體震動了一下。


    ——有關秀麗以及縹家的事,邵可和楸瑛竭盡所知的告訴了劉輝。


    劉輝什麽都沒說,連一句話都沒有。隻是默默的走出室外。


    他們說,現在秀麗正沉睡於鹿鳴山的江青寺。


    「……邵可,你也還沒……見到她吧?」


    「……是的。」


    邵可比自己早進入紅州,也有充分的時間往返一趟鹿鳴山,但他卻沒有這麽做。不管玖琅送來幾封快信他都不為所動。


    「要是讓秀麗知道比起國王更以女兒為優先的話,她一定會把我臭罵一頓。」


    邵可選擇了搜索下落不明的劉輝,直到他進入紅州。這雖然是事實,然而說不定……邵可突然發現,其實自己是不想一個人去見她。


    「……劉輝陛下,讓我告訴你,我出生時的算命結果吧。」


    「算命?」


    「我此生的命運就是『與三個心愛女人的別離』。」


    劉輝驚訝吸氣的聲音,落在靜謐的夜幕之間。


    這個算命的結果,邵可至今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甚至連黎深和玖琅都沒聽說過。


    不記得是誰告訴自己的,過去也未曾相信過。因為當時的邵可,根本不認為自己能好好愛上哪個女人。


    然而現在他已經隱約發現三人中的其中兩人是誰了。邵可命中注定的女人。


    那是上一代黑狼與「薔薇公主」。她們兩人都像彗星一樣,從邵可手中隕落,離開人世。


    ……而或許,最後一人會是……


    「邵可。」


    「砰」,什麽東西撞上來的聲音。一拍之後,才發現是劉輝撞上來緊抱住自己。


    「別再說下去了。」


    邵可想起從前,妻子過世時,也曾發生過一樣的事。還是個孩子的劉輝抱住邵可要他別哭,自己卻哭了起來。現在的劉輝卻沒有哭泣。可是,邵可心想,竟長得這麽大了。不管是劉輝,還是秀麗。


    怎麽都長得這麽大了。


    此時突然,越過劉輝的肩膀,邵可看見了一道閃閃發亮的白光。


    刹那間,那道淡淡的光線改變形狀,在邵可眼前幻化為秀麗的身影。


    「————!」


    秀麗微微一笑,似乎因為確認了邵可和劉輝平安無事,而打從內心感到喜悅。


    接著,她伸手觸摸劉輝的背部。剛好是心髒的位置。某種銀光一閃,然後又消失了。然而劉輝完全沒有發現,邵可則是呆若木雞,發不出聲音。


    秀麗看著邵可,露出一點點抱歉的表情,嘴唇動了起來。


    『爹,抱歉。』


    接著她便轉身,像被誰牽著手似的伸出手,身影也開始變淡。


    邵可瞠目結舌,伸出手想抓住她,卻被劉輝的肩膀擋住了。


    在邵可的指尖碰到秀麗之前,幻影就消失在星空中了。


    「邵、邵可?怎麽了?」


    劉輝訝異的回頭看時,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隻看得見夜空。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那是鹿鳴山的方向……」


    秀麗伸出手消失的方向,正直指著鹿鳴山的江青寺。


    邵可並不知道剛才的是不是眼睛的錯覺,隻不斷按壓著眼頭。


    ……或許她是察覺到邵可內心的絕望,才會像這樣飛過來的吧。


    『爹,抱歉。』


    爹,抱歉。可是——


    我還想多努力一下。


    「……女兒在等著。」


    不斷不斷地奔跑。秀麗年幼時因為生病,無法像其他孩子一樣四處奔跑,所以總是垂頭喪氣。或許是為了彌補這份遺憾,她的人生總是不斷地在奔跑。


    ——好羨慕喔。爹,等我病好了,也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不能再跑為止。


    跑到不能再跑為止。


    邵可靠在劉輝肩上,低著頭流下眼淚。


    「……非去不可了。」


    「咦?去鹿鳴山嗎?對、對喔,我們走吧。等閭官員來了,就把東坡交給他吧。」


    「嗚嗚……好。」


    非去不可。


    去秀麗在前方等著的那個未來。


    ●  ●  ●


    閭官員在幾天後踩著不穩的腳步抵達了。


    年近七十,枯木般的外表,手中還拄著拐杖,閭官員看起來簡直像個仙人,不過是會站在鍋子前念咒語的那種。就算是仙人……邵可低喃著說,他也一定是個邪仙吧。


    一雙精明幹練的眼睛盯著「新徒弟」絳攸瞧了半天後,他說了第一句話——


    「跳一下。」


    「……啥?」


    「不用問這麽多,跳就對了!」


    這是什麽猜謎解謎嗎?看絳攸僵在原地不動,閭官員便舉起拐杖朝他屁股用力一敲。絳攸發出哀號跳了起來,懷中小錢包裏的零錢便跟著叮咚作響。閭官員雙眼發光,伸手往絳攸懷中一掏,取走了錢包。確認內容物之後,很快的將錢包放進自己懷裏。


    「嘖,不是紅家的養子嗎?怎麽隻有這點錢啊,連買柴燒都不夠。真沒意思!」


    「等一下,那是我的錢包——」


    「什麽?要老夫舟車勞頓前來,卻連個車馬費都不給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懂禮數!喂,那邊的年輕人也一樣,別愣在那!快跳,跳啊!」


    拐杖毫不留情的又朝靜蘭和楸瑛的屁股敲下去,兩人一樣在跳起來之後錢包慘遭沒收。靜蘭和楸瑛都傻眼了,生平第一次被人這麽恐嚇勒索(而且對方還是個老人)。


    「這也是一種人生經驗。唷,這不是紅家宗主邵可大人嗎?喂,快交出你養子的養育費來——」


    邵可俐落的躲開了每一次閭官員揮舞過來的拐杖,睜大了眯眯眼怒吼:


    「我才不要!以蝗害救災對策為借口,你就已經上門來不知道榨取紅家多少現金了耶!那些報告我可都有好好讀過喔。你這臭老頭,裝作一副活不了多久的樣子,其實卻是用盡手段糾纏,連天花板都被你打開,把裏麵藏的錢財也搜刮一空!結果害得現在天花板漏水漏個沒完。我們紅家那身經百戰的稅務壞蛋——不,是稅務官……總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麽不甘心!本以為這下你應該會安分個一陣子了,沒想到你還來啊!」


    「嘿嘿嘿,紅家是越來越嫩了啊。看到玖琅,老夫還萌生了一點罪惡感,稍微手下留情了呢。很久沒幹這麽大票了啊,嘿嘿嘿嘿。」


    「你這老……您老就快點去隱居吧!」


    「怎麽,本來想在你們前往鹿鳴山前給點小道消息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說了喔。」


    「哼,那種東西我們才不需要!憑紅家的情報網——」


    「咦?請您告訴我!」


    劉輝全身上下摸了半天,不過身為國王的他,身上當然是不可能帶著什麽錢包。


    「…………孤、孤身上沒錢……還是……孤剃頭發去賣,或是賣身換錢來支付吧……」


    「劉輝陛下!」


    閭官員上下打量了劉輝一會兒,拄著拐杖,「嗬」的一聲不懷好意的笑了。


    「真沒想到,戩華那小鬼怎會生出你這小雞樣的兒子啊。你這麽年輕,搞得身無分文還光頭真的好嗎?嗯?老夫都想哭了。想搶都不知道要搶你什麽。更何況不從沒錢的人手上搶錢可是老夫的美學。算了,就用你臣下的錢包湊合湊合好了。」


    臭老頭什麽美學啊!三個被扒光的臣子心中如此悲憤呐喊。這麽一來,主從一行人正好相親相愛的一起變成窮光蛋啦。回過神來的靜蘭閃動眼光想奪回財物,卻完全找不到能對閭官員下手的破綻。


    「那麽,閭官員您口中的小道消息又是什麽?」


    「聽說藍州州牧薑文仲遭官員軟禁了。」


    閭官員掏掏耳朵,一邊把手指上的耳屎吹走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邵可聞言不由得驚愕。


    「你說什麽?紅家還沒接到這個消息啊。」


    「算算也差不多該傳到紅家和紅州府了。對外是宣稱他病倒了,暫時由副官代替值勤,但事實上卻是被奪走職務。藍州的郡太守也有半數以上是旺季那個小少爺的人馬嘛。不過,這件事並非出自旺季的指示,而是郡太守和州官獨斷的作為。之前發生的藍州水災受害狀況甚钜,薑文仲雖然已盡量將災情減至最低,卻還是給了旺季派人馬聲討的機會。藍家的人又不出來幫他說話。」


    聽見最後這句話,楸瑛默默握緊了拳頭。


    「不過,現在還不能殺了薑文仲。這麽做會引來監察禦史的調查。所以便謊稱他生病,再將他關進牢中,實質上則由旺季派人控製州府。國王消失後的中央朝廷已是無主狀態,所以他們算準春天來臨前不會產生人事異動,打算將薑文仲軟禁到那個時候。如此一來,到時候藍州也能成為旺季派的地盤。」


    「紅州這邊已經表態站在國王這邊,所以他們才必須盡快行動,拿下藍州啊……」


    「就是這麽回事。旺季一門盡是備受栽培的年輕官員,和某些紛紛被解職的中央笨蛋官員可是大不相同。至於這個小道消息是否正確,就去鹿鳴山直接問州牧吧。」


    邵可回頭望向劉輝。


    「——劉輝陛下,請馬上準備前往江青寺。」


    劉輝點頭,閭官員從他身後通過,手中拐杖「咚」地敲上絳攸的腳。


    「李絳攸,你留在東坡郡,別像金魚大便一樣黏在人家屁股後麵跟去了。」


    「什麽?」


    「你跟老夫一起做一趟修行之旅!老夫要徹底榨幹你的天真,還有錢。取而代之的是,老夫會把長年經驗累積而來的超實踐官員學全部教給你。等你學會個中訣竅和鑽漏洞的辦法,以後不管是遇到不景氣還是裁員或是壞蛋作亂,甚至是上司想炒你魷魚都沒辦法。你就等著成為全國最頂尖懂得打如意算盤的官員吧!」


    最懂得打如意算盤的官員?這是怎樣的修行之旅啊?


    「喂、喂」等一下啊!你們真打算拋棄我嗎——怎麽連邵可大人也這樣!救救我——啊、好痛!」


    「聽好了,第一課,不可向他人求助!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別人看,這還有救嗎?就是這樣你才會跟黎深那個大白癡一起被開除的啦。被利用的人生到此結束!」


    眼睜睜看著絳攸犧牲而走出房間的四人,對著還聽得見哀號的房門流下眼淚。


    「……臭老頭傳授的根本不是官員之路,而是如何當個黑道的方法吧……萬一等我們回來,絳攸已經不再是個官員,而是成為第一流的地下黑心商人的話該怎麽辦……


    」


    「絳、絳攸……抱歉……!我們一定不會白白浪費你高貴的犧牲!」


    邵可心想,自己這個侄子可能天生具有容易招來不幸的靈媒體質也說不定。


    「也罷,閭老頭他確實是個名官員。隻是因為個性是那個樣子,所以他的種種功績也都隱藏在黑暗之中了……而且看起來,他似乎挺中意劉輝的嘛。」


    「欸?」


    「因為,閭官員對第一次見麵的對象沒有出手恐嚇撈錢,這可是相當稀奇的事。」


    這是哪門子的判斷標準。


    楸瑛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突然擊掌大喊:


    「……啊!我想起來了。難道這位閭官員——是大富豪黃門閭氏的人?」


    聞言,靜蘭的臉一陣抽動。邵可深深歎息。


    「……你說的沒錯。除了紅藍兩家之外,一提到全國最有錢的家族,就非閭氏莫屬了。閭氏又被稱為黃家掌櫃。其中尤以閭老頭不但當過全商連前總帥、還曾是禦史台官員,官民雙方都有許多他布下的線民,消息之精通堪稱全國第一……正如他所說的,因為手中握有許多令人想開除他也開除不了的情報,任何輕舉妄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話可先說在前麵,劉輝陛下,閭老頭的不動產價值大概是你的三倍吧。說到國家跟他借的錢,那更是天文數字……」


    「咦咦咦咦咦咦?……那個衣角補釘的老頭嗎?」


    「他的消息準確度是可以信賴的。至於是不是有透過黃家或旺季大人將消息流出去的可能,從我和苟彧大人答應讓他進入東坡關塞這一點,你應該就知道答案了吧。」


    「孤明白了,邵可。孤相信他。」


    「哇啊啊啊啊啊啊!」從房中傳出的絳攸哀號,他們決定狠下心裝作沒聽見。


    「請皇將軍留下,鎮守東坡軍要塞。薑州牧遭到軟禁若真是事實,最好盡快前往江青寺問個仔細比較好……再說,我也差不多該跟女兒見麵了。」


    邵可一邊歎氣一邊笑著說。


    聽見這句話,劉輝和靜蘭的表情都有些微的改變。接著便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好。」


    好不容易,劉輝才終於沙啞著聲音吐出簡短的回應。


    ——數日後,一行人抵達了江青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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