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地踏上紫州的大地,地麵雪跟泥土都混在一起。


    寒風呼嘯的聲音,像極了女人發出的哀鳴,狂亂的吹過五丞原。


    那天夜裏,夜空中星光閃爍,仿佛哪位仙女一時興起的將星星碎片撒了滿天。


    這不是冬季過後的紅州星空,而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熟悉的紫州夜空。


    劉輝走出帳篷,看著野營的營火燒得紅光閃動,和天上的星光相呼應。


    「……會染風寒的,陛下。」


    劉輝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歎了一口氣,染白了周遭的空氣。凝神朝貴陽的方位尋找,但也隻能看到一片荒漠深淵般的黑暗。


    「好暗哪……」


    別說貴陽城裏或村落的稀疏燈火,就連野營的火光都沒看見。


    「旺季將軍似乎為了以防萬一,將附近居民驅離避難吧。」


    這樣啊。劉輝低喃。一股對村民們的歉意湧上心頭,更哽在喉嚨。


    「……因為我們的緣故被迫驅離……村民們一定受寒了吧……」


    對他們真是抱歉了。


    劉輝的感想並不是「這樣也好」,也不是「這麽一來就不必顧慮他們了」。而是擔心村民會不會受凍。


    楸瑛表情扭曲了起來,胸中一陣激動。


    不是因出自好意,而是為了另一半原因而回到國王身邊的。沒錯,為了現在那對人民滿懷歉意的國王,楸瑛願意陪在一旁。因為他的國王,就在這裏。


    「……結束之後,我們去向他們道歉吧。我也會陪你去的。」


    劉輝嘴角似乎浮現一絲笑容。楸瑛說的話,有如虛無飄渺的遊絲。雖然曾有瞬間仿佛可以看得到真實,但卻永遠抓不住。


    明天這個日子,和楸瑛那如夢般虛渺的話語一樣,對現在的兩人而言,就像是抓不住的遊絲。


    刺骨寒風從隻看得見黑影的山間呼嘯吹過。劉輝低聲說:


    「……沒看見旺季的軍隊呢。」


    「已經接獲他們從貴陽出發的消息。畢竟會談就是明天正午了……既然我們會選擇五丞原邊界處紮營,想必對方也一樣吧。」


    當天光發白,世界開始呈現一片淡藍色時,雙方人馬一定會開始緩緩策馬前進了吧。


    剛好在正午時,雙方即將相會於約定的場所。


    「……楸瑛,天亮之後,照孤所說的行動。」


    楸瑛抿著唇,本想說些什麽,卻又吞了回去,點點頭後輕聲的說:


    「……是。」


    劉輝懷念地聽著河川濁流發出的轟轟巨響,抬頭望向前方的山。


    「……煙已經不再飄起了呢。」


    「是啊……這代表一切準備就緒了吧。」


    根據探子回報,從數日前開始,那座整日飄煙的隱山就不再飄出煙來了。劉輝也親眼確認過,整座山都像是睡著了似的安安靜靜。


    這麽一來,劉輝也無法再見到那位山屋裏的老人。


    「對了陛下,關於那座山……有一組小隊自願明天守住那座山以防萬一。畢竟無法保證會談時,山裏的人會不會采取什麽行動。隻要能在發現不對勁時馬上通知您就行了,所以我就派那組小隊去吧,您覺得如何?」


    「無妨,就分頭行動吧。」


    「遵命。」


    營火漸漸熄滅,周遭也越來越安靜了。


    然而劉輝卻未返回帳篷,持續站在刺骨寒風中望著某個方向。楸瑛也不勉強他,隻跟著凝望劉輝視線的方向。是貴陽。


    在那之後,國王口中就不曾再提起秀麗的名字。


    不過楸瑛還是察覺到了。每當他一人獨處時,總會望著貴陽的方向。


    好幾次,好幾次都像這樣。楸瑛望著他的側臉。


    「……現在什麽時辰了?楸瑛。」


    但今晚,那已是他最後一次這麽做。


    「子初之刻。再過兩刻……貴陽就要敲響夜半鍾聲了。」


    按照那封怪信提出的期限,正好是夜半時分。再過兩刻,期限就要到了。


    「……已經,來不及了吧。」


    再怎麽說,劉輝現在也無法從這裏單騎飛奔到貴陽,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現在朝貴陽前進,隻會跟旺季的人馬撞個正著。


    劉輝抿著唇,佇立於平原的蒼茫風中。


    楸瑛像影子般隨侍在他身側,一起等待期限的到來。


    茫然之間,隻有時間像烏龜一樣慢慢流逝。


    終於,宣告夜半時分的太鼓聲,悲淒地響徹平原之上。


    ——倒數。


    在消失於風聲中的太鼓聲壓迫之下,劉輝文風不動。抬起頭,祈願般地望向滿天星鬥,臉上的表情分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


    夜空中,一顆短短的流星劃出一道弧線滑落。


    「……時間到了。」


    不打算禪讓的意誌。


    劉輝以沉默度過期限,向那不知名的對手證明了這一點。


    看見腰間的「莫邪」似乎正閃閃發光,劉輝凍僵的臉露出微笑。


    「……你也知道快和他見麵了,是嗎?」


    「咦?」


    「沒什麽……好了,我們也稍微歇一歇吧。」


    踩著無聲的腳步,劉輝轉身走回帳篷。


    還未實現的約定,該去的地方,都隻剩下一個了。


    ——明日正午。


    直到最後,劉輝口中依然沒有提起秀麗的名字。


    劉輝的身影消失在帳篷裏,看起來就像是被夜晚給吞沒了。


    ●  ●  ●


    ……將時間回溯到稍早之前。


    貴陽城內響起悲涼的子時鳴鍾,燕青和靜蘭也都在城裏聽見了。


    他們知道旺季已經率軍出城。表麵上的名義雖然是巡視州內,但百姓有時是很敏感的。不知是否察覺到即將發生大事,整座貴陽城安靜得連風聲都快要聽不見。甚至連本該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都是如此。


    (……當年我受流放之刑時,也曾聽見這鍾聲哪……)


    和母親被關進囚車,趁夜被押送至茶州的那天。關於貴陽,最後抓在手裏的就隻有這蕭條的子時鳴鍾。對靜蘭而言,這是象征分離的鍾聲。


    腦海中浮現昏昏沉睡的秀麗。好久以前,一到秋天靜蘭便常在庭院裏敲下柿子樹上的果實,讓秀麗撿起來。爬到高高的柿子樹上時,總能望見過去生活過的那座城,這時靜蘭經常停下手邊的動作,站在樹上發呆。有一天,秀麗對這樣的靜蘭說:


    「靜蘭,從那邊眺望風景一定很舒服吧?」


    靜蘭慌慌張張的回問:「你要爬上來嗎?」秀麗卻搖搖頭說:


    「不用了,總有一天我會自己爬上去。從上麵看見的景色,我要留到那時候再享受。聽我說,靜蘭。總有一天,不隻是讓別人敲下柿子分給我,我也要做一個分柿子給別人的人。等我長大以後。」


    等我長大以後,就換我到你那邊去羅。秀麗是這麽說的。


    過了幾年之後,秀麗真的如她所說的辦到了。爬上柿子樹的秀麗和靜蘭一樣,環顧整個王都之後,將眼光落在那座城上。好久好久,隻是靜靜地凝望那座城。


    仿佛決定了下一個要爬上去的就是那座城似的。


    宣告子時的鍾聲漸漸回蕩開來,終至無聲。靜蘭扭曲著表情笑了。


    所以這次秀麗也一定會跳起來的。跳起來,用力的跑完人生。


    朝自己的目標,用自己的力量。


    「……靜蘭,離期限還有兩刻鍾,再忍耐一下。」


    身邊的燕青隨性地放鬆著,保持平常心的功夫之徹底,簡直令人為之火大。


    「鳳


    叔牙寄來的最後一封信,剛好錯過沒接到。也隻好算了……」


    燕青為了打探貴陽和朝廷內部的消息,主要拜托的人,除了仍留在朝廷奮鬥的一群紅姓官員外,就是秀麗那群冗官夥伴了。靜蘭突然想起某事,瞪著燕青說:


    「你為什麽要告訴那群冗官有關小姐的事?萬一他們擅自行動該怎麽辦?」


    「不,是叔牙自己先察覺的,我也很訝異。怎麽說呢……呆呆也是這樣,他們那群人總是能嗅出事情的端倪,而且問他們理由,都說是『直覺』。」


    不是抽絲剝繭發現事情真相,而是突然有一天毫無理由就察覺了。燕青自己也因為住過山裏,所以常被人說有這種「野性的直覺」,或許呆呆他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擁有屬於下級貴族特有的直覺了吧。畢竟他們身處的階級和情勢,使他們需要對台麵下的波濤洵湧特別敏感才行。


    「他跟我說『秀麗該不會被誰幽禁在貴陽了吧』……」


    「……這的確很像呆呆會說的話……」


    像靜蘭這種凡事都愛講大道理的人簡直難以理解,但蘇芳他確實有能耐從毫無線索的情形中掌握事實。而且就算想羅織大道理瞞過他,他也不會上當。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必承認啊!要是他們在期限前鬧出什麽事來,對國王造成不利的話——」


    「要是敢對叔牙他們那樣的人說謊,他們就不會再相信我第二次了。你或許覺得,有時為了方便撒謊是有必要的,但說穿了,那隻是榨取別人的自私理由罷了。聽好了,你以為小姐為什麽能博得那群人的信任,就是因為她從沒對他們說過謊啊。」


    「…………」


    「那幾個人哪,在期限前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他們已經答應我了,而我也相信他們。」


    靜蘭噤口不語,把頭轉向一邊。燕青苦笑想著,他還是一樣,隻願意把重要的事托付給階級與自己同等級以上的人。所有事物如不在他的支配掌握之下,他就無法感到安心。基本上,要靜蘭相信別人,或要他把什麽交給別人,對他而言是非常困難的事。他無法輕易相信他人。


    不過,已經漸漸在進步了。隻要把道理說給他聽,他也願意接受。光是這一點就和以前大不相同。


    「叔牙說,他們也在貴陽城中暗自尋找小姐的下落……」


    燕青和靜蘭不同,他不認為叔牙等人會闖出禍來。靜蘭看人總以頭腦好不好來衡量,燕青心中卻有另外一把尺,認為叔牙他們的專長在於如何保護自己、待人處世的智慧。他們的信條有二:「君子不立危牆下」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現在這樣的狀況,表現出站在國王那方將會使自己陷入不利,這一點他們比靜蘭還清楚。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充分發揮那獨特的直覺,慎重的在不超出招來危險的範圍內行動。一旦認為有危險,為了保護自己他們也會馬上逃遁。這對燕青和秀麗來說也是最能安心,卻值得信賴的做法。或許是蘇芳要他們這麽做的吧。


    「最後的信裏寫著,發現了疑似幽禁秀麗的場所,但隻說了再聯絡就斷了音訊……」


    之後就再也沒收過叔牙寄來的信,看來是剛好錯身而過了。


    「……你也將今天的期限告訴他們了嗎?」


    「說了啊。告訴他們很危險,所以絕對別來。話說回來,他們『發現』的場所到底是哪裏啊?」


    燕青歪著頭思索。燕青最終還是沒說出旺季或孫陵王、淩晏樹的名字,叔牙也沒問。他們憑本能知道,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心裏有秘密的人,弱點也會變得越來越多,因此,裝傻與不多問也是他們的處世方式之一。


    「說不定隻是什麽荒郊野外的空屋吧?」


    「嗯……或許吧……如果真是那樣,也可確保他們幾個平安,也算是好事。」


    畢竟叔牙他們隻憑著「秀麗被幽禁在貴陽」這一條線索進行搜尋,的確很有可能去一些毫不相幹的空屋廢墟或破廟裏找人,然後誤會自己「發現」了。這可能性相當高。正因他們做事總憑直覺而不分析道理,所以如果產生誤會,通常都會是四十五度角的完全搞錯方向,這也算是他們的特征。


    相反的,靜蘭和燕青則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麵對的敵人是誰,所以當然也就縮小了搜尋方向。


    想將睡在棺材裏的姑娘避人耳目的藏起來,可以藏的地方很有限。


    「不在仙洞省。也不在後宮或花街。我們和小姐的情報,似乎從垣娥樓裏的胡蝶大姐那邊泄漏了不少,所以本來還以為鐵定是藏在那裏的呢。」


    淩晏樹是胡蝶長年的恩客,這件事燕青也是經過此次調查才得知。胡蝶雖不至於出賣秀麗,但很可能在枕邊人淩晏樹的花言巧語誘導下,無意間將自己一直疼愛的鄰家女孩秀麗的近況,閑話家常的說了出來吧。


    自古以來,妓院這種地方就經常被如此利用,最高級的妓女通常擁有身分地位高貴的恩客。隻要善加利用妓女和妓院這個管道,往往能套出不少有利情報。話雖如此,胡蝶可是貴陽花街的一流名妓,在一般情況下,口風應該很緊才是。靜蘭一邊想,一邊揉著太陽穴。


    ……女人會不經意說溜嘴的情況就那麽幾種。其中之一,就是迷上對方那個男人的時候。


    「這也沒辦法,男人還不是一樣,在心愛的女人麵前總是比較多嘴嘛。」燕青說。


    「……我知道。也沒怪她的意思。」


    靜蘭這句話的口吻真的毫無批判,也不像在逞強。使得燕青倒是有些驚訝,看來他真的打從心底沒有責怪胡蝶的意思。燕青覺得有些欣慰。


    「這麽說來,剩下的可能藏匿場所,就隻有這裏了。」


    「……換作是我,絕對會一直隱瞞旺季。也不會告訴孫陵王、司馬迅和葵皇毅。如此一來,就算任務失敗,隻要將小姐滅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所以,能藏的地方就隻有這裏了。」


    燕青伸手輕敲了敲身後的圍牆。


    「一定藏在自己家裏了吧。」


    兩人從白天起便一直監視著的,正是淩晏樹位於貴陽的宅邸。


    「……話說回來,這裏幾乎看不到有傭人耶?雖說淩晏樹是出了名的不愛回家啦……」


    圍牆另一端,像是沉澱於黑暗之中,有種詭異的安靜。那種靜不是因為現在是三更半夜,而是從大白天開始就這樣了。宅院本身看起來並非荒廢,應該有定期整理,但卻感覺不出有人在裏麵生活的氣息。


    「倒是隱約感覺得到殺手的氣息啊。」


    「嗯。不禁叫人覺得這屋子是不是專門給殺手拿來睡覺用的……看吧,就算是我,要在期限前不被任何人發現就救出小姐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老實說,燕青和靜蘭光是想不被發現就已經很困難了。本來燕青還真的考慮過在引起騷動前先把全部殺手打昏,靠蠻力救出秀麗。不過一來到這裏,就馬上放棄了。


    吹過一陣詭異的風,吹得樹梢葉子嘩嘩作響。一隻黑色的大鴉發出拍動翅膀的聲音。


    側耳傾聽,仿佛聽見滴答、滴答,時間一刻一刻流逝的聲音。靜蘭閉上雙眼。


    「……時候,就快到了。」


    滴答、滴答。時間一刻一刻的逼近,仿佛也聽得見以相同節奏跳動的心跳聲。


    「是啊。很快就是夜半時分了……」


    ——隻要等到深夜零時。


    期限就過了。


    靜蘭心想,劉輝現在一定也在遙遠的五丞原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吧。


    劉輝不會來。


    過去選擇一個人前往幫助秀麗的劉輝,已經不會來了。


    然而這樣也好。靜蘭第一次能夠這麽認為。你隻要做到這個程度就好。


    代替劉輝,這裏有燕青也有靜蘭。就像秀麗不斷幫助劉輝一樣。這次輪到我們了。


    ——滴答。


    不知道停在附近哪棵樹上的黑色大鴉,拍著翅膀飛走了。


    那個瞬間,燕青和靜蘭倏地睜開閉上的眼。


    電光石火般的蹬上圍牆,跳躍。


    夜幕之下,兩人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吸收,消失在圍牆後方。


    ●  ●  ●


    黑暗中,晏樹用手撈起閃閃發光的寶石。晏樹將手伸進那個寶石箱,簡直就像是個孩子的玩具箱,又像晏樹本人一樣充滿了各種矛盾。在一片腐屍氣味之中,隻有寶石的光輝格格不入。


    搖曳的火光將影子詭異地拉長,不但沒有照亮室內,反而令黑暗更濃重。


    「嗯,這樣就行了吧。」


    最後手中撚著一對淚滴狀,做工細致的小巧紅玉耳環。晏樹很喜歡這對耳環。


    仔細的將耳環扣在沉睡於白棺中的秀麗耳上,讓晏樹心情大好。


    「被囚禁的公主,不打扮漂亮一點怎麽行。」


    晏樹愛憐地撫摸棺中秀麗的臉頰。不隻為她戴上耳環,還為她略施了脂粉,豐滿的嘴唇上也點上朱紅。更在纖細的脖子上掛了華麗而優雅的寶石項鏈,手腕與腳踝也戴上同樣的寶石鏈。隻有雙手交握的手指上什麽飾品都沒有。


    晏樹滿足地微笑望向那些同款式的寶石鏈。鏈子們就像是美麗的枷鎖,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那個全身腐爛的礓屍帶你前來時,一路上掉落的腐肉都沾到你身上,弄髒了你那身漂亮的衣服和臉蛋,真是抱歉哪。不過你放心,那個壞僵屍再也不能對你怎麽樣。我已經把他丟進角落的那副棺材中了。」


    雖曾一度換下秀麗被腐肉弄髒的衣服,但當那套縹家公主服飾被洗幹淨送回來後,晏樹還是決定幫她換回這套服飾。不過,以晏樹的品味來說,除了公主服飾外,那些豪華數倍的寶石首飾當然不可或缺,全都穿戴上後的秀麗顯得一身雍容華貴。


    「我聽說你母親是縹家的人,或許因為如此吧,這身打扮真適合你,真適合。」


    晏樹隨性地從寶石箱中又撈出一把黃楊木的梳子。


    拿梳子仔細刷梳秀麗一頭黑發,反覆梳過幾次後,一頭秀發更顯光澤,晏樹心滿意足地摸摸秀麗的頭發和下巴,就好像摸著自己心愛的玩偶一樣。


    「……睡著時的你,真像個娃娃般的可愛啊。不過我更喜歡醒著時的你。」


    褐色的雙瞳閃過捉狹的笑意。晏樹望向秀麗的眼神,仿佛是看著一隻汪汪吠叫的可愛小狗。


    不久前的晏樹對秀麗就像是喂食流浪狗般的溫柔。隨心所欲、愛理不理,有點瞧不起她,也不是那麽真心,對晏樹而言,隻是個隨時可以從人生中抹去的存在。然而現在,他開始對這隻即使不喂她食物也會自己追過來的小狗感興趣了,甚至開始懷抱起扭曲的喜愛之情。


    「聰明可愛,嗅覺靈敏,即使短手短腿卻能追趕我到這個地步的孩子,除了清雅之外就隻有你了。女孩子就是要元氣十足的追在後麵跑才可愛。」


    秀麗伸手不耐煩的揮開正在摸她鼻尖的晏樹指尖,然後翻了一個身繼續睡。晏樹幫她把手放回原位,一點都沒有不高興。在秀麗所擁有的東西當中,晏樹最喜歡的就是她這雙手。那是勞動者的手。偶而晏樹也會幫秀麗修剪指甲,所以秀麗的雙手指甲短而清潔,還散發一股肥皂的香味。秀麗不適合香水。


    「嗯,殺了你果然可惜。不像胡蝶一個晚上就膩了,你從今年春天開始,或許是受過皇毅和清雅的鍛鏈吧,越來越符合我的喜好了啊……」


    事實上,能和晏樹長時間相處的人是非常稀有的。


    「畢竟,每次我一有喜歡的人,就會開心的用盡全力設下陷阱殺掉對方啊……這是我的壞習慣……所以對我而言,重要的人總是為數不多,而且還有逐年減少的趨勢。長大之後,人與人之間的邂逅也少了,能遇到喜歡的人真的不簡單呢,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


    晏樹嘴上說著乍聽之下好像很有道理的話,骨子裏卻有一百八十度相反的意思。


    趴在棺材邊,晏樹向下望著秀麗緊閉雙眼的睫毛。從旁邊看,像極了一隻全心全意等待主人起床的大型犬。


    「你知道嗎,旺季大人帶著迅和陵王出發了……丟下我一個人。」


    竟然連這種事都向她抱怨了。


    遠遠傳來了鍾聲。鏗、鏗……


    鏗、鏗……晏樹討厭這個聲音。聽起來實在太令人寂寞哀傷了,每次聽到都會感到一陣揪心。其中尤以這深夜裏的子時鳴鍾持續最久,也最令人討厭。晏樹握緊秀麗的手,閉上眼睛,簡直就像一個祈禱鬼魂快點離開的孩子。


    告知時刻的鍾聲共有九響。九響鍾聲回蕩在蕭條的夜裏。


    當那仿佛會一直持續下去的餘音消失時,晏樹長歎了一口氣,苦笑起來。


    「……明明我們是這麽努力……不隻我被丟下,你也被放棄了呢。這下我們可是同病相憐啦。」


    按照當時留下的書信,距離約定的夜半期限還有兩刻鍾。原本蠟燭的燭心發出夏蛾般的「滋滋」聲燃燒著,也將配合著期限的來臨燒完。


    手邊並未接獲國王已單槍匹馬朝貴陽前來的任何情報。


    晏樹用眼角確認了蠟燭的剩餘量,一邊溫柔撫摸秀麗雪白的麵頰。


    「我和你一樣,不管怎麽努力,最愛的人還是不會幫我們……我呢,本來都已經下定決心了呢,


    要是國王真的一個人前來,絕對不設陷阱也不刁難,會好好把你交還給他的呢。這是真的喔。不過聲明文還是得給我就是了。」


    這一個月來,晏樹對秀麗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奇異情感。或許是因為秀麗一直昏昏沉睡吧,對晏樹而言,秀麗就像個令人喜愛的玩偶,什麽都能直率的對她說。當然,所謂的「什麽都能直率」,對凡事小心謹慎的晏樹來說,還是有一套他自己的標準。


    晏樹把秀麗看得很重要,也親自照料、疼愛著她。一開始隻把她當作最後的一點附贈品,但當隱約察覺到國王不會來了之後,對秀麗的愛憐與同情大增,變得比以前更喜愛她了。就像疼惜著被主人丟掉的寵物一樣。


    「國王要是真的不來,我該拿你怎麽辦呢……像這樣每天幫你戴上漂亮的首飾等著你醒來,好像也不錯?……你會繼續成長嗎?要是悠舜還活著,就可以問他該怎麽飼養你了。像是這副沒情調的棺材……不如在上麵畫點桃子圖案吧。」


    晏樹和一般人不同的,也就在這種地方。和清雅不同,晏樹判斷人的基準不在於是否具有利用價值。隻要能打動晏樹的心,他就願意展開行動,也會對對方抱持感情。就算已經沒有利用價值,隻要是難得看上眼的,或是已經認定是同伴的,就不會丟下對方不管。


    「不過,通常在被我丟下之前,對方不是已經死了就是逃了……在這一點,你不會從我身邊逃走算是挺不錯的。所以我才會這麽喜歡你。」


    滋滋。蠟燭燃燒的聲音。蠟淚緩緩滴下,燭身也越來越低矮了。


    晏樹握緊最喜歡的秀麗的手,像個打盹的孩子閉上眼睛。


    握著那雙比自己體溫還低的手,清楚感到自己的體溫流向秀麗的身體。知道自己身上還能流出溫暖的血,令晏樹從喉嚨裏發出低沉的笑聲。


    滋滋、滋滋,聽著越來越短的蠟燭發出燃燒的聲音,晏樹什麽都不做,隻是滿足的享受著這酣然時刻,仿佛一隻剛吃飽的優雅的貓。


    終於,將於兩刻後準確燒完的蠟燭,也隻剩下一小殘段了。


    當這一小段蠟燭燒完時,就是夜半時分了。


    也是約定的期限結束的時刻。


    晏樹傭懶地抬起睫毛,眼角瞥見最後一小段蠟燭被火吞沒,無聲消失。晏樹站起身來,雙手抓住秀麗兩邊腋下。一頭又長又卷的頭發就落在秀麗身上。晏樹偏過頭,像要親吻秀麗似的靠近她。


    用指尖愛撫般地緩緩觸摸纖細而優雅的寶石鏈。


    雙唇相碰,晏樹臉上帶著微笑,用貓低鳴時的甘美聲音,仿佛正在對命中注定的戀人說話:


    「……我說小公主,你就別理那個拋棄你的國王了,跟我在一起吧?」


    眼看最後一段蠟燭就要被火焰吞沒,搖曳不定的火焰突然在消失前,奮力冒出一大團火花。


    就在此時。


    撫摸著秀麗的晏樹,發現有什麽牽動了他的指尖而猛然睜大雙眼。


    指尖感受到跳動,脖子上的脈搏急遠加劇,同時一陣顫栗的快感沿著晏樹的背脊攀升——那是來自活人的心跳。


    隻有活人才會發出的聲音,晏樹比什麽都還永遠愛著這個。


    充滿生氣的感覺傳到指尖,如虹的氣勢仿佛能吹散黑暗與火焰。


    醒來了。


    此時晏樹耳邊傳來的聲音,叫人無法分辨是幻覺還是真實。


    兩道星光似的圓形光芒,似乎在一瞬間快速的從秀麗胸口迸發。


    接著,便是那深沉而鮮明的聲音,如清脆鈴聲般響徹周遭。


    『秀麗——早啊。該是起床的時間羅。』


    國王的聲音。


    仿佛聽見一把世上獨一無二的鑰匙轉動的聲音,一如那告知時刻來臨的鍾響。


    秀麗牽動著嘴唇,無聲地做出回答。


    ——是啊,劉輝早。時間到了呢。


    晏樹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發生。


    秀麗緊閉的雙眼,開始慢慢打開。


    那雙幾可媲美七夕夜空的雙眸之中,潛藏著強烈的意誌,全身熱血沸騰。


    眼前的她,一切都正漸漸恢複為紅秀麗。


    比起睡著時的她更充滿魅力,毫不掩飾的堅強意誌,雖然柔韌卻又帶著一股不知名的蠱惑力量,深深打動晏樹的心。


    接著,那有如滿天星鬥般的眼神,更堅定地望向晏樹。


    「……晏樹大人。」


    雖然還留有一絲疲憊,但那依然無損於她的燦爛。就這樣,秀麗微笑了。


    「難得您邀我,但很遺憾我還有工作要做,不能和你一起走。」


    晏樹淺褐色的雙眸加深了顏色,撇撇嘴角也笑了起來。


    好像再也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晏樹用那帶著殺人微笑的妖豔雙唇,執起還握住的秀麗一隻手愛憐地親吻。仿佛那是一個對戀人宣告別離的吻。


    滋滋。蠟燭發出最後的燃燒聲。殘餘的一小段蠟也燃燒殆盡,火焰消失了。


    「是嗎。」


    晏樹纖細而優雅的手指撫觸著秀麗的喉頭,接著手指便像蜘蛛絲般纏繞上去。


    「早啊,我的公主。果然你還是活著醒著的時候最危險又最可愛了。正因如此,雖然有點可惜,但還是非殺了你不可。好嗎?」


    沒有一絲躊躇,晏樹加重了指尖的力道。正當秀麗顰起眉頭時。


    ——後方那扇門被打開了。


    ●  ●  ●


    「——不準動!把小姐還來!」


    砰!地帥氣踢開最後那扇門的燕青與靜蘭,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呆。


    「……咦?怎麽沒人?」


    空無一人的室內,別說殺手了,連棺材和淩晏樹都沒看見。


    「不會吧!不可能不在這裏啊?這是最後有可能的地點了。一定在哪裏有暗門通往隱密的地下室,或是得穿過什麽謎樣通道。等我們進去了,淩晏樹那家夥絕對會說『嗬嗬嗬,來得可真晚哪』,一定是這樣沒錯!」


    兩人到處找了半天,並沒找出任何暗門或機關。而且不管等了多久,也沒看見任何壞角色嗬嗬笑著登場。終於,燕青沮喪的說:


    「……難道……我們找錯地方了?」


    「別、別傻了!那怎麽可能!你就算了,我怎麽可能判斷錯誤!」


    此時,突然傳來不知是誰「哇!」、「倒了好多黑衣人耶?」簡直像是鬼屋探險隊員發出的那種哀號。


    兩人一回頭,正好和兩個探頭探腦望著室內的男人四目交接。在對方拔腿逃跑前,燕青動作更迅速的逮住了他們。看到其中一人的長相時,燕青不禁敲了敲手。


    「你不是秀麗的那些冗官夥伴之一嗎?」


    「哇呀呀呀饒我一命………咦?這不是燕青嗎?你果然在這!因為一直不見你來,還以為料錯了呢。這是第一次遇見比我還笨的人耶!」


    聽到這番話,靜蘭和燕青都湧現不好的預感。難、難道——


    「……你們來信說找到小姐被藏的場所,是在別的地方嗎?」


    「嗯,應該是。畢竟沒辦法進入其中確認。曾有一次我們打算借酒裝瘋闖進去一探究竟,卻被看起來很可怕的男人給趕跑了。後來我們便輪流組隊裝作路人甲在那屋子附近監視,在今天傍晚看見淩晏樹走進去了。」


    —一聽見晏樹的名字,燕青和靜蘭都驚訝地彈跳起來。不會吧?


    「等一下!這是怎麽回事?那是哪裏?是說你們為什麽會找得到那裏?」


    「……不是啊,想也知道誰會選自己家當藏匿地點啊?這也太容易被猜中了吧。隻有小混混才會有那種腦袋。厲害的狠角色才不會做出這種日後可能害自己被逮到的選擇呢。對方可是個大壞蛋耶,一定會動更多腦筋才對吧?所以我們大家聚在一起拚命想了好久,對吧?」


    「對啊對啊,秀麗以前就凶巴巴的說過好幾次,要我們遇到困擾時就大家聚集在一起腦力激蕩!蘇芳也說,想不出來的話,就從秀麗過去經手的案件裏找線索。」


    「等一下、等一下。你說秀麗過去經手的案件……啊啊啊啊啊啊不會吧!」


    燕青和靜蘭也終於發現了。


    禦史台經手過,加上若原本宅邸的主人死得離奇的話,宅邸多半會被朝廷查封。既然已成為空屋,一般人為了趨吉避凶絕對不會靠近。燕青大喊著跑了出去。


    「——是被殺死的兵部侍郎那間空屋啊!我這大笨蛋!」


    ●  ●  ●


    門被靜悄悄的推了開來。秀麗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耳語,倒像是沒安裝好的門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晏樹當然不可能沒察覺,回頭一看,從門縫裏看見有誰手中提著燈,眼睛朝屋內窺看。


    「打、打擾了!我們是公所派來的青年鬼屋探險協力隊……今天來此,是想調查這棟房屋是否已經合乎判定為鬼屋的標準了……」


    「咦?隻是調查?不是直接判定了嗎。話說回來,就算被指定為新鬼屋觀光地點,會有什麽改變啊?」


    「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


    「你剛說的,是不是跟村裏自治會的青年協力隊內容搞在一起啦?」


    這些亂七八糟又漫無目的的對話,使晏樹瞬間覺得被打敗了。秀麗也被打敗了,不過她並沒錯過這個好時機。


    很快地伸手朝鋪在棺材底部的棉布下方摸——果然找到了。


    「晏樹大人~~!惡作劇就到此結束吧!呀嘿!」


    將那東西抓在手裏,用力朝晏樹額頭砸下。


    「咦?」


    啪地一聲,紙折扇發出滑稽的聲音,打在晏樹頭上。即便是過去做過許多壞事的淩晏樹,也沒遇過這麽滑稽的反擊。雖然毫無生命威脅,但被紙折扇這麽用力一打,還是痛死了。


    「你這丫頭!那是什麽?這東西不是給你這樣用的吧?


    當作廟裏的符咒嗎!」


    趁著晏樹雙眼泛淚按住額頭的當下,秀麗抓住棺材邊緣縱身一跳,朝外飛奔而出。


    「喔,是紙折扇!剛才那個吐嘈真是絕妙啊!」


    「膽敢用紙折扇打那個恐怖傳聞一堆的門下省大官,絕對沒錯……」


    「是秀麗!」


    「找到了!真的在這裏!喔,太好了!猜中了!」


    「欸,她穿得還真華麗。」


    秀麗一邊用手心將紙折扇拍的啪啪作響,一邊上下打量著晏樹。


    「大家,謝謝你們了!幫了我大忙……那麽現在,準備好了嗎?」


    下個瞬間,秀麗放聲大喊:


    「任務結束,大家辛苦了!做得很完美——現在為了各位自身的安全,請全力逃跑吧!」


    「喔,收到——!」


    咚咚咚咚,從窗口傳來「協力隊」動如脫兔,整齊劃一的逃跑聲。就連精銳部隊恐怕都無法這麽整齊劃一的逃跑吧。


    啞口無言的望著這一幕,晏樹不加思索地大笑了起來。


    「晏樹大人~~你這個人啊,實在是沒救了。」


    「啊哈哈。常常有人對我這麽說啊。尤其是女人。不過大部分的人後來都會改口說愛上我唷。她們總說,你這男人真是無可救藥了,但我就是愛你。所以你也別客氣了,就說吧。」


    秀麗額頭爆出青筋。


    「哼哼哼,開什麽玩笑。我再重新說一次,你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淩晏樹!真是的,那顆桃子果然是不幸的桃子,葵長官說得沒錯。」


    「對我來說,那可是愛的桃子呢。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喔。」


    「那當然!那種危險的桃子你要是拿去到處發,那才傷腦筋吧!」


    就連厄運信都比那桃子好。


    「……然後呢?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晏樹抬頭望著秀麗。深茶色的雙眸中閃著危險的妖豔,盯得秀麗全身寒毛直豎。晏樹是一隻美麗的野獸,而自己就像一隻無處可逃的兔子,就要被吃掉了。盡管他看起來隻是傭懶的坐在那裏,自己卻逃不了。


    手中的武器隻有劉輝放進棺材裏的一把紙折扇,雖然不是毫無用處,但也派不上太大用場。就跟劉輝這個人一樣。


    秀麗豁出去,深吸一口氣後直視著晏樹說:


    「你問我打算怎麽辦?——我現在當然要去工作了。」


    「又是工作?晚上把男人丟著去工作,你太過分了吧。不願意陪我玩嗎?」


    「等下次吧!」


    「下次?」


    「隻要還有一口氣,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會追上你,將你繩之以法!」


    嗬嗬。晏樹笑了。用那雙冶豔得令人目眩的深褐色雙眸打量著秀麗。


    「明知我是什麽樣的人,仍不畏懼追來啊,真令人感激。我果然還是喜歡醒著時的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那些話,就連清雅都還不敢對我說呢。」


    「謝謝你喔!那就這樣啦,我要走了。」


    「那可不行。」


    原本像個孩子般坐在空棺旁的晏樹,突然無聲地移動身形。秀麗感到全身都出了冷汗。明知不逃不行,自己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動彈不得。


    「就算隻有一天,我也不能讓你活著。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你太抬舉了吧,我隻是個監察禦史,而且還是最下級的。」


    「不,你不但聰明有勇氣,而且絕不放棄,是個幸運的護身符。本來我想將你放在身邊的。你看,就算手中隻有一把紙折扇,你仍能想出用它逃之天天的辦法。」


    「……」


    「你是不是想,隻要再撐一下,浪燕青和茈靜蘭就會趕來救援了?」


    「!」


    「啊哈哈。那兩個人最愚蠢的地方,就在於太相信自己的聰明與實力了。結果就是經常忽略思考,反而自掘墳墓。年輕人都很容易犯這種錯。相比之下,的確得好好稱讚剛才那群冗官。他們雖然不強,手中什麽都沒有,卻能拚命思考到最後直到得到正確答案。這也是你一向的做法。就算你不在,他們也已經從你身上學到如何努力了。」


    晏樹以毫無破綻的姿勢站起身,舉手投足都帶著貴族的優雅。


    明明沒有特別受到威脅,秀麗的膝蓋卻不由自主的發軟。想起很久以前葵長官曾說過「那家夥比我厲害多了」


    「那兩人還得花上一點時間才能從我府邸趕來,這段時間足夠我殺你了。說實話,平時的我一定會放你走吧……就連現在都還覺得殺了你有些可惜。」


    晏樹傭懶地將一頭波浪長發撥到肩膀後方。深深歎氣。


    「可是……就因為你或許能令旺季大人實現願望,所以不能放過你。」


    實現?不是阻礙?


    這時,秀麗感到有什麽聯係上了。在思考前她已經先開了口:


    「——請放我走吧,晏樹大人。」


    「我不是說了……」


    「就像旺季大人需要你一樣,劉輝也需要我。直到最後。」


    晏樹的長發搖曳,從他臉上失去了所有笑容。


    當他不為人所知的地方被暴露出來時,這就是他真正的表情。


    秀麗毫不畏懼,用力站穩膝蓋發抖的雙腳,從丹田擠出聲音:


    「所以我一定要走。到劉輝身邊去。無論如何——即使對手是你。」


    就在秀麗轉身和晏樹追上的同時,事情發生了。


    晏樹本該毫無困難抓住秀麗,一切就此結束才對。


    但此時,放置在房內角落,被人遺忘的另一副棺材卻突然打開了。


    強烈的屍臭撲鼻而來。秀麗小時候每天都會聞到那樣的味道。


    人類的屍肉腐爛掉落時的味道。


    晏樹大吃一驚,朝腐臭的來源投以一瞥。


    秀麗卻沒有回頭,連看都不看那個僵屍一眼,迅速擺脫了晏樹,從剛才冗官夥伴們逃離時打開的門飛奔出去。


    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殺手紛紛現身,擋住她的去路。


    此時,一根棍棒劈下,將殺手與秀麗隔開。接著燕青與靜蘭更一口氣趕上前,瞬間打倒回廊上的數名殺手。


    「小姐!」


    秀麗一確認了來人是燕青和靜蘭後,不由分說的便縱身一跳,舉起紙折扇就往兩人頭上敲。


    開口第一句話既不是「讓你們擔心了,對不起」也不是「謝謝你們救了我」。


    反而是氣得七竅生煙,破口大罵:


    「你們來得太遲了吧!要不是大夥先趕來,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呢!」


    兩人無話可說,一時之間隻能摸著被打的頭,乖乖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啦……」向秀麗道歉。


    秀麗也沒打算把時間花在重逢的感動上。


    「——你們兩個都聽好了。現在我要借匹馬離開貴陽,但燕青和靜蘭你們得去另外的地方。現在,馬上,用最快速度。」


    「咦?現在就要馬上和你分開嗎,小姐?」


    「沒錯!不然跟在我屁股後麵又能幹嘛?」


    秀麗毫不留情的回答,語氣中毫無感傷。燕青仿佛聽見靜蘭內心不平的呐喊,但秀麗說得確實沒錯,自己和靜蘭跟著她也派不上用場。


    「你們倆都帶了手下嗎?」


    「不,隻有我和靜蘭兩人,沒有其他人了。」


    「嗯,這樣啊……對了,影月說不定已經從碧州前往紫州了吧?」


    燕青大驚。確實聽說秀麗睡著時也能從夢中得知現實中所發生的事,可是——


    「你怎麽會知道的?就連我都是昨天才得知此事,是你夢見的嗎?」


    「啥?什麽夢啊?我隻是猜測如果是影月的話,此刻一定會率領醫療團隊從碧州趕往受災地而已。那麽,既然燕青這邊已經接到聯絡,差不多也該帶著醫療團隊從碧州來這些地方待命了吧……為了預防萬一。」


    戰爭帶來的多數死傷,影月一定先預料到了。


    「我想影月他們一定會在那邊有所行動,你們就去和他會合。」


    「可是,那邊到底是哪邊啊?」


    「麻煩最晚要在中午前會合。我隻說一次,所以仔細聽好。這是件重要的事,非常的重要。」


    接下來秀麗便將場所以及「希望你們做的事」簡短的講解了一下。


    交待完之後,燕青和靜蘭都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隻是我的推測。還不知道是否真會如此。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去。」


    燕青揉揉秀麗的頭發。果然秀麗是最棒的。這就是燕青選擇的命運。


    「——明白了,交給我們吧。」


    「那,小姐你——」


    靜蘭的話隻說了一半。


    因為就算不問,也早已知道答案。秀麗笑了。


    「靜蘭,我要去的地方,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吧?」


    「……是。」


    「那,我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們倆如果可以的話,盡可能絆住晏樹大人的腳步,拜托了。不過不必太勉強。還有,謝謝你們趕來。」


    之後,秀麗便穿著那身縹家公主的服飾,在深夜中飛奔而出。


    ●  ●  ●


    聽著從回廊傳來的騷動,晏樹歎了一口氣。


    那兩個人一趕到,光憑晏樹一個人就不可能抓住紅秀麗了。


    眼前的棺材中,那幾乎不成人形,勉強隻能說是一大塊腐肉的屍體正向外爬出,擋在晏樹麵前。整個身體有一半都見骨了。


    「……沒想到你竟然能靠自己的意誌行動。是不是內在的魂魄回到身體裏啦?明明不知道飄到哪裏去的魂魄,為了心愛的公主,一定會用盡最後的力氣,努力撐到這一刻吧?朔洵。」


    每動一下,身上的肉塊就紛紛掉落。對那刺鼻的腐臭味,晏樹像是早已習慣似的無動於衷,隻冷冷的望著眼前的「弟弟」。


    「……我啊,真的非常討厭你。也根本不需要那將我和皇毅、悠舜推入地獄的彩八家血緣。更不希望旺季大人知道我跟你的關係。想要的東西,我會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不需要的東西我就舍棄。可是令人厭煩的是,血緣這種東西又沒辦法從身上除去,所以我本來打算總有一天要解決掉所有跟我有血緣關係的人。不過悠舜已經先幫我做了這件事。」


    臉上的肉也有一半都掉光了,凹陷的眼窩中卻閃動著過去不曾見過的光芒。那是這副肉體原來主人的精神與意誌。他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麽,舌頭卻滑溜溜的掉到地上。看來,是沒辦法再說話了。


    「從前和黑仙見麵時,他說想看我的人生會怎麽走。我說你這個人的嗜好也真怪,不過隨你高興怎麽做吧。他說要定下契約的話就得給他一件東西。我才不要呢,我的就是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幹脆不定契約了。之後他還是會不時跑來找我,大概在十年前吧……發生了各種事,我突然想訂契約了,就說,那把我弟弟給你吧。我調查過你的性格,知道你本來就覺得活著沒意思,所以你說,我是不是個很為弟弟著想的好哥哥啊?有需要就有供給嘛。」


    一步一步,腐臭的屍體朝晏樹逼近。晏樹也不閃避。


    「你死時黑仙會出現在你身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沒想到將死之際,你又嚷著想活下去。黑仙問我那契約該怎麽辦,雖然你是我弟弟但這也太任性了吧,但沒辦法啊,我就說那姑且讓你再多活一陣子吧,剩下的我會再做清算。當時真沒想到,會是將小姑娘的生命轉移到你體內的辦法。不過聽說是因為沒辦法從一般人身上取命的關係。想想,你可是靠著心愛女人的生命活下去的呢!這還真叫人有點嫉妒。不過,你本該是為了小姑娘自殺的,卻又獲得她的生命變成僵屍,我都搞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了。」


    晏樹撿起放在秀麗原本睡的那副棺材另一端的東西。


    「話說,訂了契約之後能做什麽,頂多就是能自由使用你的身體而已。剛好那時我正愁不知該如何殺了縹瑠花。應該要給你一點額外贈品才行喔?畢竟你也算是派上了用場,真是多謝你啦。還幫我綁架了小姑娘,你真是個大壞蛋呢!」


    晏樹的眼光不經意的停留在空棺上,然後高興的笑了起來。


    「……對了,小姑娘或許就是給你的額外贈品吧。真是個不錯的禮物。雖然被她給跑了。」


    秀麗過去曾說晏樹的笑容和朔洵有點像,不過內在卻是完全相反。此時的晏樹正露出了那惡魔的微笑。


    「……真正無聊的不是世界,而是因為你自己是個無聊的男人。隻要到中央朝廷來,我們都會陪你玩的啊,你卻寧可在鄉下像個水鬼似的扯別人後腿。雖然你是我弟弟,還是不免為你掬一把同情淚。身為兄長,能為你做點什麽真是太好了。至少你獲得不少人生經驗了。人生是很有樂趣的吧?人死了就成為過去。應該學學小姑娘,她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全力奔馳的活在當下。我絕對不想像你一樣,成為回憶之中的人,死都不願意。我要充分的愛,充分的活,感受各種雀躍,如果覺得無趣了,就靠自己把人生變得有趣。比起耍帥的死掉,我寧可選擇難看的活下去。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


    晏樹從撿起的劍鞘中拔出劍。


    「照這麽說來,現在的你可真是活得最難看了。不惜讓小姑娘看見你這麽難看的樣子也要幫她逃走……現在的你,我終於願意承認是我弟弟了。你的確好好愛過了不是嗎?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弟弟啊……跟我一模一樣,真討厭。」


    深褐色的雙眸,這時不知浮現出怎樣的表情?


    「我這個哥哥很帥氣吧?比起強上一倍兩倍的我,你怎麽可能敵得過?誰叫我才是哥哥呢?好了,現在你魂魄也回來了,我也得實現諾言才行。清算的時間到羅,而且也該是讓你好好安息的時候了。下次,你要試著更努力的活喔,直到你能明白人生雖然很麻煩,但也有很多樂趣為止……最後能幫上小姑娘的忙,恭喜你呢。」


    最後這番話裏似乎夾雜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慈愛與體貼,不過也可能是朔洵的錯覺而已。從未能分辨出他說的哪句是謊言,哪句又是真實。這個大騙子兄長。


    直到最後,朔洵都沒能分辨出晏樹話中的真偽。


    靜蘭和燕青衝進屋內,看見腐臭的僵屍都驚訝的呆住了。


    就在兩人麵前,晏樹像拿著玩具似的舉起那把劍,劍光一閃。


    除了輕微的一聲「咚」之外,還伴隨著腐肉落地的黏膩水聲。


    朔洵的頭掉落地麵,腐肉紛紛脫離,變得越來越小。


    當燕青和靜蘭終於回過神來時,晏樹已經從壞了一半的拉窗跳出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看見晏樹隻留下瞬間殘像就消失後,靜蘭嘖了嘖舌,卻沒有追上去。


    強烈的腐臭令燕青隻好一邊捏著鼻子,一邊檢視那臭味的來源。


    「這是怎麽回事……剛才這東西還會動,還站在那裏?難道真的是僵屍不成?」


    「……就是這家夥阻止了淩晏樹的嗎?」


    突然,燕青靠近那具半是白骨的破爛胴體,蹲下來察看屍體的手部。


    「……總覺得這枚戒指,和朔洵手上的那個好像……」


    「朔……你是說這家夥是茶朔洵?不會吧!」


    然後靜蘭也馬上想起朔洵的遺體從茶家消失的事。消失的屍體。


    還有,在茶家發生傳染病時,


    靜蘭和燕青也都曾一瞬目睹了幫助秀麗的朔洵身影。雖然秀麗本人當時失去意識並沒看見。


    「要是這真的是朔洵,我真的要對他另眼相看了。默默幫助心愛的女人,實在太帥了。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本來應該死都不想讓她看見的吧?」


    靜蘭放開搗住口鼻的手,歎了一口氣,點點頭。


    「……應該還有時間將他埋起來吧?」


    頓了一拍後,燕青欣慰的笑了。


    「是啊……不過,這些屍塊該怎麽收齊啊?掉得到處都是,困難度相當高啊……」


    「而且,埋在毫無關係的前兵部侍郎宅邸角落,好像也不大像話喔?」


    「唔……朔洵這家夥,到最後還是這麽會找麻煩啊……」


    靜蘭和燕青開始莫名的煩惱起來。


    ●  ●  ●


    離開府邸後的秀麗,正好過見裝成醉漢在附近伺采的鳳叔牙。


    「叔牙!我不是叫你們快逃了嗎?」


    「我可是蘇芳的代理人耶,而且男人在有些時候是不能逃的!」


    「你在說什麽啊。」


    「在這裏等到最後一個夥伴平安離開,是我的職責啊。」


    「大家都出來了?」


    叔牙看看秀麗,嘻嘻一笑。


    「你是最後一個。」


    「……不,燕青和靜蘭還在裏麵。」


    「蘇芳說,不用管他們兩個啦。還說跟他們兩個在一起會倒大楣。」


    蘇芳到底灌輸了他們什麽偏見啊。


    「秀麗,你還需要什麽嗎?」


    「嗯,有沒有馬……?」


    「好,我騎來的那匹馬就給你吧。係在那邊的草叢後麵,飲食跟水也都還有一些,本來我是打算當早餐吃的。還有一個提燈,統統給你。」


    在秀麗開口道謝前,叔牙略顯害臊的繼續搶著說:


    「……那個,我們啊,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派上用場了?」


    那靦腆又帶著一絲自豪的笑容,不知為何讓秀麗胸中一陣激動。


    『就算活著也頂多隻有一天。無法活得更久。』


    秀麗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扭曲起來。


    ——這一定就是最後了。


    秀麗摟住叔牙的脖子,點頭說:


    「對啊,你們好棒,讓我刮目相看了。謝謝你們來救我,要幫我跟大家多說幾次謝謝喔。」


    一個緊緊擁抱後,很快的放開手,秀麗轉身離開,隻留下道別的話語。


    一邊解開將馬匹係在樹上的韁繩,秀麗一邊抬頭仰望星空,確認方位。


    天空的一角,鮮紅的妖星依然高掛天際。但秀麗卻皺眉了。


    (……妖星的樣子……好像和之前有點不同……)


    比起秋天結束時看見的,似乎如燃燒般的更加鮮紅了。


    「……拜托你了,要加緊腳步跑喔。我剩下的時間有一半都得靠你了!」


    輕柔地摸摸馬頸,秀麗抿住雙唇。


    用力一拉韁繩,馳騁於深夜中的貴陽。


    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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