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沒有重要活動,所以昌浩現在的工作量比較可以在下班前完成。


    抄寫曆表是他每個月月底的例行工作,正在磨墨的他看著全新的紙張,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借用了一張,切成小正方形,開始沙沙地折起紙來。


    坐在他膝上的小怪,把身體探到矮桌上,看著他的手。


    『你不工作,在做什麽?』


    『嗯,做點準備,我怕帶去的東西太誇張會引人猜疑。』


    昌浩邊說邊以生疏的動作折出來的東西,是一個不起眼的紙盒子。為了怕壓壞,還小心地折疊起來收進懷裏。


    經過兩個月左右的空白期,原本變得比較好看的昌浩的字又回到以前的程度了。好不容易才有點進步呢!他又難過又懊惱。


    『虧我那麽努力。』


    『今後愈寫愈好就行啦!』


    這樣的安慰也沒辦法讓他的心情好起來。


    還有另一個理由令他沮喪。他跟哥哥成親回京後,就有一封信送到了安倍家。寫信人是成親的次子,用才剛學會的歪七扭八的字寫著『來玩哦』!


    去出雲前,成親也跟他說過,家裏的小朋友正等著他去玩。


    既然父親回來了,昌浩一定也回來了,卻遲遲不見他來,所以小朋友們就寫信來催了。


    昌浩看得笑不攏嘴,也在他旁邊開心看著的彰子說:


    『昌浩,你不回信的話,小公子會難過哦!』


    沒錯,第一次寫的信沒收到回信,不知道會多傷他的心呢!


    可是昌浩非常不會寫信,能不寫就盡量不寫。非寫文章或詩歌不可時,隻能抱頭邊呻吟邊想辦法拚湊,再加上很久很久以前曾被大書法家判定他在這方麵毫無才能,所以怎麽樣也抹不去自己不擅長的想法。


    他卷起練習用的紙張在房間裏翻動著,彰子攤開那張紙苦笑起來。


    『她不是說很喜歡有你風格的瀟灑字跡嗎?』


    小怪舉起前腳重複彰子的話,昌浩的表情卻更沉重了。


    『很高興聽到彰……聽到她那麽說,可是,她的字寫得又流暢又優雅,漂亮極了,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在陰陽寮裏盡量小心不提起她名字的昌浩,把嘴巴抿成了ㄟ字形。


    他覺得好無奈。


    自己能為彰子做的事屈指可數,彰子為他做的事卻遠遠多於此,他愈想愈覺得自己很沒用。


    小怪眯起眼睛抿嘴一笑,對歎口氣又繼續磨墨的昌浩說:


    『信上不是說「我妹妹也在等你」嗎?你要給二公子和小千金分別寫一封信才行,要不然他們的父親會來找你。』


    『沒錯,他會來找我,那幾個孩子也會。』


    六歲的長子和五歲的次子,因為父母徹底教育他們『要保護兩歲的妹妹』,所以不管對方是誰,他們都會勇敢地挺身而出。聽說老大還因此勤練武藝,讓昌浩佩服得五體投地。


    昌浩端正姿勢寫字,邊寫邊看曆表上的記載。


    再不去,時節就要過了。從風向和浮雲來看,好天氣應該可以維持到明天。


    可是……昌浩垂下眼睛,覺得很對不起彰子,現在的他實在沒有心情帶她去貴船。如果那麽做,他會沒臉麵對祖父。


    晉見中宮後,就盡快趕回家吧!好好思索神明話中的意思,找出解決的辦法。


    昌浩抬頭看著土禦門府的大門,調整呼吸。


    『回想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從正門進去。


    更難得的是,他是搭牛車來的。


    藤原行成看到昌浩從窗戶眺望土禦門府的模樣,沉著地笑著說:


    『我不常來這裏,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跟東三條府差不多大。』


    『是。』


    昌浩老實地點點頭,心裏偷偷說著『我早知道啦』!這種事不能告訴任何人,其實他還進去過一輩子都不可能進去的皇宮深處的皇上寢宮。又不是殿上人,竟敢做那麽大膽的事。


    鑽過門進入車庫的牛車停下來了,他們等牧童把牛從車軛解下來,再踩著矮凳下牛車時,管家已經在中門恭迎他們了。


    『歡迎光臨。』


    行成落落大方地對鞠躬的管家點點頭,指著背後的昌浩說:


    『有接到左大臣大人的通知吧?這位就是陰陽師,雖然年紀還輕,但很值得信賴。』


    『是。』


    應該是上麵交代過直接帶他們進去,所以管家轉身就從中門往走廊走,行成和昌浩也跟在他後麵。


    一行人沒有繞道其他地方,直接來到了南廂房前。


    管家單腳跪在外廊,對侍女說:


    『中宮大人的狀況怎麽樣?』


    隔了一會才傳來冷冷的回複:


    『現在狀況還不錯,正坐在廂房散心。』


    『擔心她病情的左大臣大人請了陰陽師來幫她祈禱病愈,就是這位……安倍晴明大人派來的人。』


    『聽說了,請往這邊走。』


    侍女掀開竹簾出來,要替行成和昌浩帶路。


    『啊!我在這裏等就好,以免陰陽師分散注意力。』


    行成盡量說得不引人懷疑,又問管家:


    『等候室在哪裏?』


    『在這邊,那麽,陰陽師請跟侍女走。』


    『是。』


    昌浩點點頭,挺直了背。


    帶路的侍女看起來成熟、穩重,應該比勾陣她們大十歲左右。不會比母親露樹大,但是沉穩度幾乎無可挑剔。


    『不愧是道長選出來的人,氣質、行為舉止都是最高等級。』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感歎不已。在章子以女禦身份入宮時挑選的侍女,當她被冊封為中宮後還是繼續服侍她。現在中宮回娘家,應該大半都跟來土禦門府了。


    『人數應該是女性比較多,但還是可能有人闖入,所以晚上會有戒備的武官輪流看守。』


    昌浩佩服地對眺望南側庭院的小怪說:


    『你真清楚呢!小怪。』


    『是啊!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活得很長,什麽都知道。』


    侍女看不見小怪,所以他們說得很小聲,昌浩還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以免侍女起疑。


    『沒有可疑的氣息。』


    昌浩仔細觀察府內的情形,小怪點點頭說:


    『是啊!可見後來丞按沒有再來這裏搞鬼。』


    可是丞按的確說過他的目標是那個女孩——中宮章子。


    絕不能掉以輕心,在沒搞清楚他的目的之前,不管怎麽戒備都嫌不夠。


    侍女停下來了,昌浩與她保持兩尺距離,也停下了腳步。


    『中宮大人,陰陽師來了。』


    他察覺到格子門和竹簾前的中宮屏住了氣息。


    稍微西斜的太陽應該比較傾向逆光。在格子門和竹簾前的她,是否看得清楚自己呢?


    侍女請他在這裏等,就直直走向外廊的盡頭拐彎不見了。不久,響起開關木拉門的聲音,侍女也在竹簾前坐了下來,離中宮端坐的位置大約有兩丈遠,除非他扯開嗓門大聲說話,否則應該傳不到侍女那裏,不過最好還是小心一點。


    昌浩端正坐姿,麵向竹簾叩頭鞠躬。


    小怪閑散地坐在他身旁。中宮沒有靈視力,所以小怪大可不必擔心,甚至無聊到想幹脆躺下來睡覺。


    半晌都沒有任何反應。不時吹來的風把格子門前的竹簾往前推,更凸顯出中宮的影子,她似乎是坐在離竹簾不遠的地方。


    昌浩感覺得到她的視線與氣息。因為見過與她一模一樣的臉龐,所以也可以大約想象她正以什麽樣的表情看著自己。


    呃,該說些什麽呢?自己的身份比較低,先開口說話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這麽一想,突然勾起他的回憶。記得第一次見到彰子時,也是彰子先開口跟他說話。


    那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昌浩懷念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傳入耳裏的聲音柔和、充滿感情,跟他熟悉的聲音一樣。


    不,他覺得還是不一樣,跟彰子的聲音的確很像,光聽聲音的確很可能認錯人,但還是別人的聲音。


    不過,坐在昌浩旁邊的小怪還是把眼睛張得大大地說:


    『哎呀,這樣聽幾乎一模一樣呢!』


    在沒有靈視能力的中宮麵前,不能跟小怪說話,所以昌浩隻瞥了它一眼。小怪察覺到他的眼神,甩了一下長耳朵。


    『而且連長相都一樣,命運這種東西實在太奇妙了。』


    說完後,小怪突然想起自己話中的兩個字。


    『命運……』


    未成形的命運。


    不會吧?


    小怪把夕陽色的眼睛張得更大,像要穿透竹簾般注視著前方。如果對方是彰子,就會對這股視線有所反應,結果當然是沒有。


    昌浩對小怪的模


    樣感到訝異但置之不理,小心翼翼地選擇適當的字眼說:


    『您找在下來有什麽事嗎?』


    『喲!會稱自己「在下」,有進步哦!』


    但是,促使昌浩進步的就是那個藤原敏次,這是小怪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實。


    『被念過那麽多次,再笨也學會了。不過那家夥也差不多該肯定這小子了吧!你說是不是?六合。』


    隱形的六合刹那間現身,但隻釋放出有靈視力才看得見的神氣。


    昌浩把視線撇向他們,那個眼神仿佛在說:我正與中宮隔著格子門和竹簾進行緊張的會麵,你們兩個倒是很輕鬆。


    小怪皺起眉頭說:


    『如果對方是彰子,我就會注意自己的言行。可是中宮看不見我啊!之前我在她麵前表演特技,她什麽反應也沒有,真的很掃興。』


    六合看著回想中的小怪,搖搖頭歎口氣。


    『真是的……』


    他喃喃念著,一把抓起小怪離開。


    『哇,你做什麽?快放開我!』


    『你這樣子會影響昌浩,害他不能專心說話。』


    『那要怪他自己注意力不夠集中吧!』


    不管小怪怎麽大聲咆哮,六合還是抓著它走到外廊角落,背靠著欄杆坐下來。小怪掙紮了好一會,大概是放棄了,終於安靜下來。


    六合看到這樣,才把它放到地上。


    重獲自由的小怪,板著臉乖乖坐在六合旁邊。


    從頭看到尾的昌浩,拚命忍住不讓臉抽動起來,因為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看得見,所以他絕對不能笑。


    昌浩幹咳幾聲蒙混過去,乘機轉換心情。邊咳還邊在心裏咒罵:死小怪,等一下走著瞧。


    幸好這期間中宮都沒有開口說話,可能是想不到該怎麽回答昌浩吧!


    大約數了五下呼吸後,才從竹簾後麵傳來聲音。


    『……黎明時。』


    說得很抽象,但是光這樣昌浩就聽懂她的意思了。她身旁有好幾個侍女,她既不能讓她們聽出話中的意思,又必須讓昌浩聽得懂,所以這應該是她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話。


    昌浩直視著竹簾後麵的中宮,雖然隔著格子門和竹簾看不清楚,但是可以輕易描繪出跟彰子同樣長相的少女。


    『聽說您身體不適,卻那麽早起來,是不是看到了什麽呢?』


    昌浩說話的語氣比平常正經很多,耗費了他不少精神。侍女們都屏氣凝神拉長了耳朵在聽,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麽就完了。


    小怪與六合遠遠看著昌浩,心想事後一定會產生反作用。


    『……陰陽師。』


    昌浩眯起眼睛,低下頭小聲回說:


    『是的,除了皇上外,陰陽師也要保護……土禦門府的小姐。』


    中宮似乎倒抽了一口氣,傳來扇子掉落的卡噠聲。


    『這裏的環境也許跟東三條府大不相同,不過,中宮大人的娘家是土禦門府,將來應該會跟藤壺一樣成為最熟悉的地方。』


    突然,竹簾被推向格子門,透過竹簾可以清楚看到少女的手的影子。


    中宮章子把眼睛張到不能再大,注視著昌浩。連眨都忘了眨的眼眸強烈震蕩著。


    從昌浩這番話,章子確定了一件事。東三條府是彰子出生、成長的地方,中宮章子並不認識那個地方。可見昌浩知道中宮不是在東三條府出生的彰子,而是另一位小姐。


    所以昌浩稱她為土禦門府的小姐。不是東三條府的小姐,而是土禦門府的小姐。


    他以周圍的侍女絕對聽不懂,又能把意思傳達給知道真相的人的拐彎抹角說法,暗示自己知道這件事。


    『唔……!』


    啊!那天早上替土禦門府解除異象的果然是這個少年。是他把在恐懼深淵喘息的自己從牢籠裏救了出來。


    聲音哽在喉嚨裏,不強忍住,就會哭出來。


    這個人是在知道她不是『彰子』而是『章子』的狀況下救了她。


    入宮後,她必須活在被稱呼假名的日子裏。


    在這之前堆砌起來的十二年記憶、生活方式等所有一切,都跟真正的名字一起被封鎖了。她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也願意承受,可是再怎麽想得開,有時還是會心痛如絞。


    大家都把她當成了『藤原家的大小姐』。沒有人會直呼她的名字,隻以中宮或皇上的妃子來稱呼她。然而,當今皇上有深愛的皇後,還跟皇後生下了皇子和皇女,不曾來看過還未成熟的自己。


    偶爾會來看她的父親也把她當成了彰子。當然,因為自己是替身,是以彰子的身份入了宮。如果不把她當成彰子,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東三條府裏的人也都以為入宮的是彰子,沒有人知道章子的存在。


    這所有現象把她推入了險境中,有時她甚至會忘了自己是誰。


    『我……』


    顫抖著聲音正要說什麽的章子,咬住了下唇。


    這個地方有侍女在,不能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出來,讓她覺得懊惱、悲傷,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坐在竹簾另一邊的陰陽師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心情,平靜地說:


    『請放心……我絕對不會違反約定。』


    章子忍不住掩麵而泣,纖弱的肩膀顫抖起來。


    插圖129


    這樣的突發狀況使侍女們大驚失色。


    『中宮!?』


    『陰陽師,你說了什麽!?』


    好幾個人影從中宮背後的屏風暗處衝出來,是中宮製止了她們。


    『沒關係,我沒事,隻是心情鬆懈下來就……』


    緊繃的神經線斷裂,她邊不停地用華服的袖子擦拭潰決的眼淚,邊向竹簾另一邊的少年微笑。


    『謝謝……歡迎你再來,昌浩。』


    聽到中宮叫他的名字,他有點驚訝,但很快回過神來,趕緊回話說那是他的榮幸,再叩頭行禮。


    兩人的會麵就這樣落幕了。


    他告訴正在等他的行成要走路回家,行成顯得有點失望,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搭牛車回去,他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還要麻煩行成繞遠路。


    『如果是車之輔就不必顧慮太多了。』


    昌浩快步走在土禦門大路上,直直往前走到盡頭就是皇宮。他的工作都做完了,所以中途轉向了安倍家。


    夏至才剛過,因此太陽還高掛著。告別土禦門府時詢問了時間,是申時過半。


    再一個時辰太陽才會下山。


    他舉起手抵在額頭上仰望逐漸傾斜的太陽,不勝感慨地說:


    『哇,今天的天氣真好,夕陽一定很漂亮。』


    在昌浩腳邊擺出同樣姿勢的小怪,笑著回他說:


    『是啊!明天的天氣應該也不錯……怎麽樣,要不要搭車之輔去貴船?現在是螢火蟲最多的時候,她會很開心哦!』


    昌浩的表情變得陰沉。小怪不解地問:


    『幹嘛這麽憂鬱?』


    低頭看著小怪的昌浩,心情複雜地說:


    『嗯……我想向神許願。』


    『許願?』


    小怪反問,昌浩一把抓起它放在肩上。它靈活地從昌浩背後繞到另一邊肩上,夕陽色眼睛凝視著昌浩。


    就這樣,小怪默默等著昌浩回答。


    『很對不起彰子,可是,我現在沒有心情那麽做。』


    小怪理解了昌浩話中的意思,露出苦澀的表情。


    『你說這種話,又會被晴明念哦!』


    『念什麽?』


    『笨蛋。』


    ——笨蛋,有空想那麽無聊的事,還不趕快跟彰子去抓螢火蟲!


    仿佛聽到祖父灑脫的聲音,昌浩流露出難以形容的眼神苦笑起來。沒錯,祖父的確會那麽說,而且會眯起布滿皺紋的眼睛,像平常那樣邊啪噠啪噠揮動著扇子邊說。


    不管任何時候,晴明都會保持那樣的態度,等著看昌浩被氣得暴跳如雷的反應,以此為樂。


    晴明的一言一行在在刺激著昌浩的神經,昌浩總是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每次都會握緊拳頭發誓,總有一天要擊敗他。


    這樣的想法至今沒有改變。


    昌浩邊走邊說給自己聽:


    『我要擊敗他,所以……他非活著不可,我絕對不會讓他逃走。』


    好認真的眼神。


    小怪就近看著他,心裏這麽想。


    這孩子恐怕比他們都迫切希望晴明的壽命能夠延長。


    十二神將的心情也一樣,但是,不能像他這樣不顧一切地期望。人心是這麽堅強、這麽柔善,又脆弱得這麽容易受傷,會因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一蹶不振。


    小怪將視線轉移到正前方。


    不管在一起幾年,還是會有新的發現,人類似乎是十二神將無法完全理解的生物。


    連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的貴船祭神都不禁感


    歎,人類擁有無邊無際的心。


    願望能否實現呢?


    神會允諾十二神將的願望到什麽程度呢?


    他們雖躋身神族行列,卻什麽也做不到,隻能握緊拳頭,唯唯諾諾地接受神說不能改變的星宿。


    人類的心是他們破繭而出的關鍵。


    出生以來曆經漫長歲月,從不認為自己孤獨、將心凍結的騰蛇,就是被人類的心輕易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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