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京城的夜晚萬籟俱寂。


    「喂、喂,好久沒玩躲貓貓了,來玩吧!」


    「好是好,可是,也可以玩木頭人或鬼抓人。」


    「幹脆全部都玩,怎樣?」


    「哦,好耶!」


    無數隻小妖在巷子角落吱吱喳喳喧鬧著。


    然而,京城的夜晚卻寂靜無聲。


    因為一般人看不到它們,也聽不見它們的聲音。


    有人有特異功能、靈視能力,可以看見它們,但是這種人不多。


    所以,對一般的京城人們而言,夜晚是平靜的。


    「嗯……?」


    跟同伴們嬉戲玩耍的猿鬼,看到一個影子蹣跚地走在小巷另一頭。


    很像是黃鼠狼,走得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倒下來。頭沉重地下垂,無精打采地往前走著。


    猿鬼眨了眨眼睛。


    「嗯~?」


    「怎麽了?」


    獨角鬼圓嘟嘟地滾到猿鬼腳邊,龍鬼和盲蛇也跟著走過來。


    用細長的爪子抓著頭的猿鬼皺起了眉頭,圓圓的眼睛轉個不停。


    「嗯,總覺得……」


    就在這時候,黃鼠狼跳上路旁某戶人家的牆上,消失在牆內了。


    猿鬼又眨了一下眼睛,龍鬼直盯著它看。


    「怎麽了?」


    「嗯……剛才有隻黃鼠狼……」


    黃鼠狼的脖子上好像纏繞著什麽東西。


    ※  ※  ※


    身為參議的女婿,有忙不完的事。


    因為隻是個小小的三流貴族,所以若太引人注意就會被抨擊。但是,他還是得工作,還是得與人往來。


    他必須在冥頑不靈的上流貴族裏,八麵玲瓏地活動。


    幸好他生性豁達、反應靈敏,人際關係經營得不錯,跟所有人都相處愉快。


    「不過,還是常常覺得疲憊。」


    曆博士安倍成親輕輕歎口氣。右大弁藤原行成笑著說:


    「原來成親兄也不善於應付在皇宮深處蠢動的百鬼夜行啊!」


    聽到穿著輕便狩衣的行成這麽說,成親苦笑起來。


    把那些人形容成百鬼夜行,還真傳神呢!


    行成與成親有身份上的差距,但兩人年紀相仿,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成親決定迎娶參議的女兒時,發生了很多事。是的,真的很多事。


    高居國家中樞地位的特權階級貴族不多,大半都是冠藤原姓氏的人。成親現在還是冠安倍姓氏,但因為住在女方家裏,所以被歸類為藤原一族。


    依然冠安倍姓氏,純粹隻是因為他不喜歡成為大多數人的其中之一。而且,他以擁有安倍家的血緣為傲,覺得十分榮耀。


    「政治有它黑暗的一麵,不能太鬆懈,的確有點累人。」


    滿臉苦笑的行成難得說出這種消極的話,成親「咦」地表示驚訝。


    「怎麽了?行成兄。」


    「沒什麽,隻是突然有這種感慨,最近不知道為什麽都睡不好。」


    可能是疲勞過度,反而睡不著,很糟糕。


    說著說著,行成又歎了一口氣。這時,一個女侍走進來。


    「大人,敏次大人求見。」


    行成笑逐顏開地說:


    「帶他進來。」


    女侍退下後,成親偏著頭說:


    「敏次就是那個陰陽生?」


    「是啊!」


    成親笑著回應他。


    「他還滿有前途的,努力又勤奮,有不少難得的美德。」


    「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不過……」


    行成忽然眉頭深鎖。


    他跟藤原敏次是親戚,看著敏次長大,向來把敏次當成年紀相差許多的弟弟。


    「怎麽了?行成兄。」


    「他跟你家的昌浩好像有點歧見……」


    歧見的說法隻是一種譬喻,聰明的成親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


    這時候,敏次在女侍的帶領下進來了。可能是已經聽說成親來訪,他毫不驚慌,立刻機靈地彎下腰,鞠躬行禮。


    「對不起,打攪你們了。」


    聽得出來他是由衷感到抱歉。


    成親笑著揮揮手說:


    「一點都不打攪,我隻是在跟行成兄閑話家常。」


    敏次忽然抬起頭,滿臉驚訝地瞪大眼睛。成親疑惑地麵對他的視線,稍後才恍然大悟地眨了一下眼睛。


    「雖然以身份來說,不該隻使用『兄』這樣的敬稱,可是太過謙卑的話,這個人會生氣啊!」


    成親把扇子指向行成。行成板起臉說:


    「就算說得再怎麽恭敬,光嘴巴說也沒有意義,不是嗎?」


    「怎麽這麽說呢?我要聲明,我剛開始可是誠心誠意的恭敬。」


    不過隻限於剛開始。


    聽著兩人對話的敏次直翻白眼。


    「這、這……」


    行成是他敬愛的親戚,也是他在藤原一族中最親近的人,而成親不滿三十歲就拿到曆博士,也是他非常尊敬的人。


    隻是他不知道他們兩人交情這麽好,說起話來絲毫不拘小節。


    成親畢竟是參議女婿的身份,所以這種事並不值得驚訝,但敏次就是有種難以相信的感覺。


    「各位,」成親適時地站起來說:「我該告辭了。」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敏次慌忙開口說:


    「成親大人,請不用顧慮我,我可以改天再來拜訪……」


    成親製止欠身而起的敏次,開朗地笑著說:


    「不,我不是顧慮你,是這個時間差不多該回家了。」


    說完再見,行禮致意後,成親就離開了。看著他的背影,敏次想起比自己小三歲的直丁。


    那個直丁是成親的弟弟,也是安倍晴明的孫子。


    沒有靈視能力的敏次經曆千辛萬苦學習,終於可以靠法術看到妖魔鬼怪的模樣。可是,有很多妖怪都不是一般人看得到的,所以,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定隻是冰山一角。


    成親和他弟弟昌親都繼承了名門安倍家濃厚的血緣,聽說有非常強烈的靈視能力。但是,他們的弟弟昌浩,看不出來有那樣的能力。


    不過,靈視能力與靈力是兩回事,就算看不見,隻要靈力夠強大,也能收伏惡鬼或異形。


    在這方麵,昌浩還是有遺傳到。


    「最近他都有按時出勤,隻是常常自言自語或看著遠方,動作好像在驅逐什麽,精神也有點散漫,顯得心不在焉,那種工作態度……」


    看著眉頭深鎖、口中念念有詞的敏次,行成困惑地歎了口氣。


    是昌親最先發現那個敏次跟小弟的關係似乎不太好。


    經指點後,成親仔細觀察,果然發現敏次對昌浩確實有點嚴格。而且,聽說現在還算好多了,可見問題非常嚴重。


    「沒辦法,那小子都是秘密行動。」


    成親不喜歡搭牛車,比較喜歡用自己的腳穩穩踩著大地走路。


    大門就在眼前了。成親居住的參議府邸,麵積雖然遠不及東三條府,但也夠寬敞了。環繞府邸的牆壁也比成親高,即使挺直背也看不見裏麵。


    不過,爬到牆上就另當別論了。


    「對,就像那樣。」


    無數隻小妖並排躺在圍牆的木板屋頂上。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小妖,竟然很沒常識地享受著日光浴。


    以前住在安倍家時,圍牆都布設了強韌的結界,小妖們從來沒有像這樣爬到牆上。基本上,它們都是無害的小妖,所以成親都不管它們,但偶爾也會想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反正無害嘛!」


    成親沿著小妖們排排躺著的牆,闊步走向大門。


    侍從們看到他都鞠躬行禮,打開門迎接主人。


    「主人回來了!」


    「嗯,你們都辛苦了。」


    成親揮揮手,鑽過大門。他向來沒什麽架子,侍從和雜役都很敬愛他。


    響起嘎噠嘎噠的車輪聲,有輛牛車正從車庫駛向大門,應該是先前的訪客。


    後頸部一陣寒栗,成親不由得把手伸過去。他瞥一眼從身旁經過的牛車,後方的簾子微微搖曳,稍微可以看到坐在裏麵的人。


    「那是……」


    ※  ※  ※


    不擅長的事,再怎麽樣都不擅長,但是,丟著不管就不會進步,所以必須努力克服。


    「即使不會有成果,有沒有努力過的事實還是很重要……」


    昌浩握起拳頭,說得鏗鏘有力,小怪在他腳邊,半笑不笑地說:


    「啊……呃……嗯……」


    人不努力就完了,必須隨時保持向上心,並且懂得自製。


    然而,是不是努力就會有結果呢?並不是這樣。


    「我覺得隻要花時間努力,一定會有結果啦!昌浩,你一直在努力,成果會比不努力好得多。」


    「哥,你這麽說好像沒安慰到我呢!」


    抬眼看著哥哥的昌浩,露出一張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


    臉。


    昌浩不擅長觀看星象,也不擅長占卜和製作曆表。那麽,他到底擅長些什麽呢?實在沒什麽項目可以讓他斬釘截鐵地說:「這個我行!」這樣當陰陽師好嗎?不好,當然不好。


    「難道是我的頭腦不適合看星象、做占卜?」


    「可能是吧!」


    小怪很幹脆地回答煩惱不已的昌浩,咻咻甩著白色的長尾巴,偏頭望著遠方。


    「你的個性是行動比思考還快,可是,這種個性會一再被晴明玩弄……」


    「爺爺在玩他啊?」昌親眨了眨眼睛。


    小怪轉向他,點點頭說:


    「是啊,而且玩得很開心呢!因為晴明很喜歡看他的反應,晴明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老愛捉弄人。」


    「原來如此。」


    因為想到很多符合的片段,昌親坦然表示同意。畢竟,安倍晴明就是這麽一個趣聞不斷的人。


    這時候,敏次從旁經過。


    「啊,敏次,早。」


    昌浩看到他,趕緊低頭致意。敏次也停下來說:


    「啊,早,昌親大人也早。」


    敏次今天比較晚出勤,直到現在過了中午才來。


    昌浩不經意地看到他手上的包裹,疑惑地問:


    「敏次,那是什麽?」


    陳舊的麻布包看起來有點髒,動動手指就從裏麵發出嘎沙嘎沙的聲音,可能是裏麵還包了一層紙。


    是麻布蓋住了從內部飄出來的邪氣。


    敏次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他想昌親也就罷了,竟然連昌浩都發現了。


    「這是昨天行成大人收到的……詛咒物。」


    他憂心忡忡地說。


    昌浩與昌親麵麵相覷。


    是詛咒?


    「他說他最近都睡不好,所以我昨天去拜訪並探望他……就在那時候,有人把這東西摻在其他東西裏麵送來了。」


    那是成親離開後不久後的事,有人以行成部下的名義,送來裝滿絲織品的小匣子。


    行成實在想不出對方送禮的理由,正抱頭苦思時,敏次感覺到邪氣,從最下麵的絲織品底下翻出了詛咒物。


    「是什麽?」


    敏次看著昌浩,滿臉憂鬱地說:


    「沾滿血的繩子。」


    「什麽……」


    昌浩下意識地往後退。雖然已經習慣這種惡意或怨念,還是覺得惡心。


    在昌浩腳邊的小怪眯起眼睛說:


    「哇!惡心死了。行成那個男人也會跟人結仇啊?」


    昌浩和昌親都瞥了哢哩卡哩猛搔頭的小怪一眼。他們的想法也跟小怪一樣,隻是有敏次在,不方便回應。


    然而,所謂政治,與人性之間有條清楚的界線,大有可能在他本人不自覺中製造出仇恨。


    「行成大人年紀輕輕就爬到那樣的地位,難免有不肖之徒暗地裏扯他後腿,想害他失勢。」


    緊緊抓住麻布包的敏次顯然正壓抑著憤怒。


    不知道是人類的血,還是野獸的血。說不定,對方用染血的繩子做成固定衣服形狀用的內襯,神不知鬼不覺地織成了絲織衣物。布料是上等絲綢,看起來素淨大方,很有品味。可見下詛咒的人非常了解行成的喜好。


    「幸虧有我在場,事情沒有擴大,我已經告訴行成大人,千萬要提高警覺。」


    由於府邸已經碰觸到血的汙穢,所以行成今天沒有進宮。


    被麻布和多層符咒包住的繩子不但散發出邪氣,還會引來不好的東西。最好趕快進行淨化儀式,把繩子處理掉。


    原本應該往上呈報,請陰陽寮長下指示。但是,行成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所以敏次打算私下處理掉。


    「沒想到會被你發現……」


    如果是昌親,他還比較服氣,沒想到是昌浩先看到。


    昌浩張開嘴,好像想說什麽,但隻在嘴巴裏嘀咕了一下,沒說出來,可能是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才好吧!


    出聲說話的是昌浩腳邊的小怪。


    「什麽想不到,這是非常、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啊!這家夥將來一定會、大概會成為當代最傑出的陰陽師呢!」


    小怪得意地挺起胸膛,說的話卻沒什麽說服力。


    「小怪,你是在稱讚我嗎?」


    昌浩低頭瞥小怪一眼,把嗓門壓低到敏次聽不到的超小聲。


    在旁邊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昌親暗自苦笑起來。


    行成大人不想把事情鬧大的心情,昌浩可以理解,可是,隻要有人下詛咒,就該往上呈報,這是陰陽寮的官員應盡的義務。


    敏次從昌浩的態度看出他在想什麽,原本難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你也這麽想?」


    「是啊,還是應該往上呈報。」


    小怪抬起頭,交互看著一應一和的敏次與昌浩,不高興地眯起了眼睛。


    跟敏次八字不合的小怪,純粹就是討厭敏次。


    討厭他老是言過其實,討厭他太小看昌浩。


    「我看到他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就很不服氣。他不過是年紀大一點,還被選為陰陽生榜首,可是,又沒有靈視能力,隻能靠努力來彌補,孜孜不倦地用功讀書,昌浩幹嘛要討好這樣的人?我不懂!」


    昌親看著咬牙切齒的小怪,心想就是因為他年紀大一點,因為他被選為陰陽生榜首,因為他日日夜夜地努力用功啊!


    據昌親所知,敏次是個表裏一致、憨厚老實、有點頑固但品格高尚的人。昌浩是從內在來判斷一個人,所以隻要對他的感覺不錯,就不會有問題了。


    在小怪嘀嘀咕咕念個不停時,陰陽生和直丁還是滿臉沉重地交頭接耳商議著。行成是替昌浩加冠的人,對昌浩照顧有加,所以,更讓昌浩擔心。


    「知道是誰送來的嗎?」


    「用的是假名,所以無從查起,家裏的總管也不記得每一個來使。」


    昌浩又低聲嘟囔了幾句。


    如果是祖父或父親,甚至身旁的哥哥,應該會派「式」帶路,找到下詛咒的人。跟對方關係愈深的東西愈有效,所以祖父應該會用這條染血的繩子來做「式」。他是曠世大陰陽師,這種事不過是雕蟲小技。


    那麽,昌浩做不做得到呢?恐怕很難,他有太多不擅長的項目。


    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具備輕鬆自如操縱「式」的能力。


    「……」


    昌浩抬頭看著身旁的哥哥。


    湊巧聽到所有來龍去脈的昌親是安倍家的優秀陰陽師。


    敏次也一樣把視線轉向了他。


    昌親困惑地微微一笑,偏著頭說:


    「嗯,晚上再請教天文博士吧!」


    天文博士的地位雖然不及陰陽寮長或陰陽助,但是,在陰陽寮還是首屈一指的重要職位。順便一提,他就是昌親與昌浩的父親吉昌。他們的父親也就是晴明的兒子,所以,應該也有私下把大事處理掉的遺傳。


    當然,要是這麽跟他說,他一定會說他不想要這樣的遺傳。


    趁工作空檔去見吉昌的昌浩和敏次,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大哥。」


    聽到叫聲回過頭的成親,看到小弟和敏次一起來,露出驚訝的表情。


    「真難得呢!」


    成親省去了主詞,沒說什麽很難得,所以昌浩和敏次都不解地看著他。


    「啊,沒什麽,與你們無關,不用放在心上。」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的臉臭到了極點,讓成親有點擔心,但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


    其實,成親和昌親都很怕小怪真正的身份——十二神將騰蛇,隻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成親轉向父親說:


    「那麽,就先這樣。」


    「嗯,知道了,就這樣吧!」


    成親向兩人輕輕揮揮手,就回曆部了。


    取代哥哥的位置坐下來的昌浩和敏次,發現自己好像打斷了什麽重要的談話,心想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什麽重大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說吧!什麽事?」


    昌浩看看敏次,敏次這才拿出藏在袖子裏不讓人看見的麻布包,壓低嗓門說:


    「是這樣的……」


    這時候,有人衝進來找吉昌。


    「博士,不好了!有通報說,右大弁大人收到了詛咒物……!」


    「什麽?」


    敏次和昌浩都看著手上的麻布包。


    「是說這個嗎?」


    「好像不是呢……」


    兩人低聲交談時,來的官員向吉昌報告了詳情。


    旁觀的小怪嗯地低吟,抬頭看看旁邊隱形的同袍。


    「你覺得怎麽樣?」


    《——》


    沒有肯定的答複,但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疑惑。


    小怪甩甩白色的長尾巴,眯起了眼睛。對方好像等著看昌浩他們采取行動,這點讓小怪非常不爽。


    當然,最讓它不爽的是敏次,但現在先不


    提這件事。


    神將六合很清楚讓小怪不爽的原因是什麽,現身了一下,露出告誡同伴的眼神。


    夕陽色的眼睛接收到那樣的眼神,沉默地聳聳肩,靜悄悄地從昌浩背後跳下來。昌浩隻稍微轉動了一下脖子,因為有敏次在,他不能有更大的反應。


    「敏次、昌浩。」


    被叫到名字的兩人端正坐姿。


    「你們都聽見了,快去陰陽博士那裏,請求指示。」


    「是……」


    除此之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兩人一鞠躬告退,前往天文部。吉昌目送兩人離去之後,詢問不知道為什麽留下來的小怪。


    「騰蛇大人,你怎麽了?」


    「我不爽。」


    沒有特別針對什麽,勉強來說,就是對整個狀況感到不爽。


    行成被下了詛咒,而且是連續兩天。可見,下詛咒的人知道第一次的詛咒被人察覺了,所以又送來了詛咒物。


    在貴族社會,這種事屢見不鮮,晴明和吉昌都接到過不少這種把詛咒反彈回去的委托案。


    盡管隻是這種雞毛蒜皮小事,小怪就是覺得不爽。


    沒什麽道理,就是感覺。


    小怪用前腳靈活地抓著頭。


    「那些貴族什麽時候才可以不再彼此扯後腿呢?以前,晴明也常常因為這種騷動而被整得很慘。」


    還好不關我的事,小怪這麽感歎著,吉昌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小怪察覺他的神情不對,用夕陽色的眼睛盯著他說:


    「總不會關我的事吧?」


    「要是不關你的事就麻煩了。」


    安倍晴明的次男困擾地笑了起來。


    今天特別被免除陰陽寮工作的敏次,在黃昏時去了行成府邸。


    在陰陽寮長的指示下,他帶著昌浩前去反彈詛咒。


    途中,敏次抱著裝有必要法具的布包,神情顯得比平常緊張。昌浩與他相差半步跟在後頭,眯起眼睛,瞄了右肩一眼。


    全身白毛的小怪正抖動肩膀,慷慨激昂地抗議著。


    「為什麽是你協助那小子!?聽著,昌浩,你雖然還是個半吊子,但將來一定、可能會成為優秀能幹的陰陽師,被那個隻能靠努力往上爬、憨直、死腦筋、冥頑不靈、不知變通的敏次使喚,你不覺得生氣嗎?」


    「是、是。」


    小怪說的話愈來愈像雞蛋裏挑骨頭,昌浩聽聽就算了。不過,小怪的話雖然聽起來像在謾罵,但仔細思考,其實是在稱讚他。


    夕陽色的眼睛因憤慨而閃閃發亮,很像精心琢磨過的珠子。茫然想著這些事的昌浩壓低聲音說:


    「敏次是陰陽生,我是直丁,當然是我協助他啊!你也明白吧?小怪。」


    陰陽寮長也很清楚敏次的實力,以前行成被下詛咒而病倒時,也是敏次發揮了努力的成果。


    不過,也有敏次百思不解的事。


    為什麽每次都是指定直丁昌浩呢?除了他之外,還有很多陰陽生啊!


    敏次偏過頭,看昌浩一眼,皺起了眉頭,然後茅塞頓開。


    對了,一定是陰陽寮長認為,昌浩不久就會成為陰陽生接受教育,又是名門安倍家的兒子,也需要鍛煉鍛煉精神,所以希望他除了雜務之外,有時也能到現場學習。原來如此,這麽想就釋懷了。


    徑自點著頭的敏次回頭叫昌浩:


    「昌浩!」


    「是。」


    敏次的視線比昌浩高,因為相差三歲,所以個子有差。他抬頭一看,敏次正繃起臉,嚴肅地看著他。


    「會派我們去,應該是判斷這次的事沒那麽危險。陰陽寮長一定是希望,我們能趁這次機會好好學習。」


    所以我們要全神貫注,努力讓聽到、看到的事,全都成為自己所擁有的東西。


    向來很認真、從來沒有鬆懈過的敏次說得非常堅定。


    昌浩眨眨眼睛,精神奕奕地點點頭。


    「是,我會努力。」


    「很好,走吧!」


    走在挺直背脊的敏次身後,昌浩開心地笑了起來。


    有段時期,他被敏次強烈抨擊,沮喪得身心俱疲,沒想到現在可以受到這樣的對待。


    試圖挽回名譽的努力,終於開花結果了,他的腳步不由得輕盈起來。


    肩上的小怪正好跟心情愉快的昌浩成反比,用後腳穩穩站立,全身氣得直發抖。


    「你、你這個……臭小子!」把胸中空氣一舉吐光後,小怪齜牙咧嘴地說:「哪─輪─得─到─你─說─這─種─話!」


    昌浩隻好視而不見,反正敏次聽不到這樣的怒吼。


    小怪已經氣到怒發衝冠了。


    「你不過是個無能的陰陽師,竟敢用你那張嘴,對安倍晴明……聽著,是安倍晴明哦!竟敢對安倍晴明的小孫子,也就是唯一的接班人昌浩,說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我發誓我會永遠封住你那張嘴,你給我記住!」


    右前腳狠狠指著敏次背部的小怪,在昌浩肩上蹬起右後腳。


    「看我的延髓斬龍卷踢!」


    然而,小怪躍起的一隻腳被昌浩一把抓住了。


    「哇!」


    被昌浩倒吊懸掛的小怪拳打腳踢地掙紮著,銳利的爪子撕裂空氣。


    「放開我,昌浩,這是武士的精神,起碼讓我踢他一腳!我要給他一招下顎踢加必殺雷舞!不行的話,就直劈他頭頂!」


    「是、是。」


    誰是武士嘛!不,重點是,真那麽做的話,敏次就死定了。昌浩喃喃嘀咕著,縮起肩膀搖頭歎氣。


    小怪還是義憤填膺,被倒掛著拳打腳踢。


    《——》


    在一旁隱形的六合默默跟隨著他們,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在曆部最裏麵的曆博士座位,被等待確認與裁決的文件淹沒了。不隻矮桌,連放在地上的硯台盒上都堆滿了文件和書籍。


    專心振筆疾書的成親忽然停下筆,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怎麽樣了……」


    《你好像很煩惱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直接在耳中響起。


    成親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微微笑了起來。


    「爺爺的千裏眼還是那麽厲害。」


    大概是因為這四、五十年來,常被卷入貴族社會的紛爭裏,所以一察覺有異狀,就會立刻放「式」去掌握情況吧!這一點真的很讓人佩服。


    成親又開始工作,同時壓低嗓門說:


    「我想爺爺應該也知道了……那件蠢事,是我嶽父的親戚做的。」


    成親的語氣沉重,眉頭深鎖。


    「可能的話,我也想私下解決這件事,可是既然公開了,就不能這麽做了。如果遭報複而失勢,也是那個親戚自作自受,隻怕會連累到我們家,而且……」


    成親瞥一眼南方天空。


    那是右大弁藤原行成的府邸。


    「我很喜歡行成兄,他有很高的身份地位,卻沒有半點架子,而且有實力、有能力……傷害我這麽重要的朋友,也有點把我惹毛了。」


    說起話來還是跟平常一樣灑脫,聲音卻帶點冰冷。


    《……》


    隱形的神將微微一笑。


    心想盡管有點差別,但這個男人終究還是安倍晴明的孫子。


    這次行成府邸收到的詛咒物是甕,裏麵裝著被刺死的小蛇屍體。還有一張紙在蛇體上,連同蛇體被刺穿,紙上工整地寫著一個「怨」字,蛇體歪七扭八地卷在甕底。


    打開皮蓋的女侍,一往裏麵看就昏倒了。是嚇得直發抖的雜役浩大嘎噠嘎達顫抖著把甕搬進了南庭。中途差點掉下來,害躲在遠處看的傭人們都驚聲尖叫。


    「可以等我們來再處理啊!」


    聽到敏次這麽說,還心有餘悸的女侍相模無力地點了點頭。


    「浩大,你還好吧?」


    昌浩關心地問。浩大臉色蒼白地搖搖頭說:


    「一直覺得好冷……」


    「啊,等一下。」


    把手按在浩大背上的昌浩低聲念著咒語,然後在他背上敲了兩下。


    浩大瞬間變得神清氣爽,鬆了口氣,向昌浩致謝後,又回去工作了。


    敏次看得目瞪口呆,感歎不已。


    「是晴明教你的?」


    正看著甕的昌浩抬起了頭。


    「咦?啊,是的,爺爺會適時地教我……」


    ——昌浩,你怎麽連這種事都不能輕鬆完成呢!爺爺的努力都白費了、白費了,你還差得太遠了。 by晴明


    「他的確在很多方麵都很關心我,可是,該怎麽說呢……?」


    昌浩的語調愈來愈低沉、粗暴,敏次訝異地看著他,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如此,又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真不愧是晴明……因為你的靈視能力不夠突出,所以他就花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地引導你。」


    昌浩不禁盯著敏次看。


    「靈視能力?」


    「你的靈視能力沒那麽好吧?大家都說,你雖然看得到妖怪、神仙,但沒有晴明大人或成親大人那麽強。」


    就當作是這樣吧!


    敏次沒發現昌浩不知該如何回應的窘樣,又環抱雙臂說:


    「而且,靈視力與靈力不一定成正比,博士和陰陽寮長都說,撇開靈視能力不談,昌浩的直覺算是不錯,所以,我想隻要你不急躁,好好努力,終有一天會成為出色的陰陽師。」


    他所說的博士是陰陽博士。


    昌浩老實地點點頭說:


    「我會努力。」


    「嗯,有心最重要。」


    敏次又轉向了甕。


    昌浩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年輕時就擁有強大能力與法術的晴明,直到很大歲數才開始飛黃騰達。現在,昌浩似乎可以切身感受到其中原因了。


    家人、敬愛的行成、陰陽寮長、陰陽助、陰陽博士等,都期待著敏次的努力成果,所以,為了不辜負他們的期望,敏次非常努力。


    就是因為有這麽苦幹實幹的人,政事才能順利推動。


    「……」


    昌浩覺得,自己不飛黃騰達也沒關係,隻要能協助敏次這樣的人就行了。


    不過……


    昌浩抬頭看著檜木皮鋪成的屋頂。


    現身的六合站在屋頂上,單手抓著小怪。


    「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啊!」


    「昌浩說不能放開你。」


    小怪狠狠瞪著語帶歎息的六合說: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沉默的六合很想說,站在哪邊不重要吧?但是小怪正在氣頭上,說出來恐怕會火上加油,所以他沒說出口。


    說起來,小怪根本沒道理氣成這樣,隻是雞蛋裏挑骨頭,存心刁難敏次。


    六合又歎口氣,平靜地看著小怪說:


    「騰蛇,你有點分寸……」


    說到一半,六合眨了眨眼睛。


    小怪也突然停止掙紮,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


    「放我下來——」


    嚴厲的聲音跟剛才截然不同,六合沉默地放它下來。悄悄跳落屋頂的小怪,夕陽色的眼中閃爍著犀利的光芒,環視整座府邸,再看看自己前腳一帶。


    六合也幾乎跟小怪在同一時間察覺了。


    兩人翩然降落在昌浩身旁。


    昌浩感覺到兩人的氣息,隻把視線轉向他們。敏次就在他前麵,正準備反彈詛咒。


    這種程度的詛咒,像晴明那麽老練的陰陽師,輕而易舉就反彈回去了。詛咒中的確帶著怨念,但是下詛咒的術士的能力還不夠。


    怨念的色彩,跟注入染血繩子裏的意念一樣。可見,連日下詛咒的人,應該是同一個人。


    手上纏繞著念珠的敏次把甕放入結界裏,鬆了一口氣。


    「隻有這種程度,應該還不至於對行成大人造成傷害。」


    他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人偶,正要把手伸向甕時,忽然停了下來。


    昌浩的反應又比敏次快了一拍。小怪他們還來不及開口,昌浩就赫然轉身,衝向了主屋的樓梯。


    插圖6


    建築物的地基有四角形的通風口,一直延伸到地板。


    有股怨念從地板下,透過通風口的格子窗飄散出來。


    就在敏次要反彈詛咒的那一刹那,原本靜止的某種東西動了起來。


    「到底是什麽……」


    光線照不到地板下,所以再怎麽仔細看也看不清楚。想鑽進樓梯下麵,又怕烏紗帽會阻礙行動。


    這種時候,烏紗帽隻會礙手礙腳,很想摘下來,可是有敏次在,昌浩隻能克製自己,因為怕被敏次說「衣亂則心亂」。


    有某個白色物體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板下蠢動著,怨念就是來自那裏。


    「昌浩,有什麽東西嗎?」


    「是的,可是不知道是什麽……」


    敏次在昌浩旁邊蹲下來,懊惱又咬牙切齒地說:


    「可惡……!會不會是什麽人把詛咒物放在那裏?」


    這麽想,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這股怨念。


    對方的術士是企圖以量取勝。


    敏次看看被封在結界內的甕,再看看格子窗裏麵。


    甕暫時沒有問題了,現在必須先鎮壓那股怨念的根源。可是,要怎麽做呢?工作時穿的直衣有點難行動,戴著成年男子一定要戴的烏紗帽也很難鑽進狹窄的地方。


    生性耿直的敏次,真的很煩惱。


    「這是為了行成大人……!可是……」


    敏次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到了,肩膀不停地顫抖。


    昌浩低聲對他說:「敏次大人,我來吧!」


    「你嗎?昌浩,可是……」


    「沒關係,我個子比你小,應該比較好鑽。」


    敏次有些猶豫,皺起眉頭,最後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為了行動方便,昌浩把袖子卷起來,不假思索地摘下烏紗帽,順便解開了發髻。他把用手梳理過的頭發草率地在脖子一帶紮起來後,就連同外框把固定在通風口的格子窗拆掉了。


    被啪地拆下格子窗的通風口,比想象中大很多。


    「那麽,我進去了。」


    昌浩趴著爬進地板下時,小怪也跟著進去了。他偏頭往後看,看到六合單角蹲跪在憂心忡忡的敏次身旁待命。


    這幾天的天氣不錯,所以地板下麵比較幹燥。從通風口照進來的光線,沒有照到必要的地方。


    又不能拿火把進來地板下,昌浩隻好悄悄問:「小怪,那會是什麽呢?」


    小怪知道敏次看不見自己,還是平常那種調調說:


    「詛咒物……不,不對,那是……」


    忽然皺起眉頭的小怪瞬間倒抽一口氣,叼住昌浩肩膀,硬是把昌浩扳倒。


    「哇!?」


    「快趴下!」


    就在昌浩照指示抱住頭時,不明物體以風馳電掣的速度衝過地板與他的頭頂之間。


    同時,強烈的咆哮聲紮刺耳朵


    昌浩脫口大喊:


    「敏次大人,快閃開!」


    蹲在通風口前的敏次反射性地移動身體,但還是來不及反應,慢了半拍。


    齜牙咧嘴的不明物體,往敏次衝過去了。


    回頭看的昌浩忘了自己在地板下,想要站起來,一頭撞上地板,頓時眼冒金星。


    插圖7


    「好痛好痛……」


    昌浩蹲下來抱住頭,小怪冷眼看著他說:「笨蛋……」


    眼底金星都還沒散去,昌浩就強忍著痛張開了眼睛。


    「敏、敏次大人呢……?」


    不知道為什麽,敏次仰躺在四角形的通風口前,而原本蹲跪在旁邊的六合,正用靈布對付著野獸模樣的妖怪。


    可能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六合把敏次扳倒了。敏次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倒下來,正疑惑地環視周遭。


    昌浩呼地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


    小怪的白色尾巴啪唏啪唏拍打著昌浩放鬆後的手臂。


    「喂,昌浩,你看。」


    「咦?」


    昌浩依指示望過去,看到地上有動物的骨頭——是四隻腳,身體比小怪還小的動物。化成白骨的脖子上纏繞著細繩般的東西。


    昌浩把手靠過去,並沒有感覺到什麽。


    「小心點。」


    「嗯,沒關係。」


    把細繩拆下來仔細一看,是用紙搓成的。


    昌浩有不祥的預感。


    「這是……」


    這時候,傳來熟悉的聲音。


    「敏次,你沒事吧?」


    昌浩倒抽了一口氣。


    通風口前的敏次大驚失色。


    「行成大人,您不可以出來!」


    妖怪的咆哮聲震耳欲聾,單腳蹲跪的六合將視線投向昌浩。


    緊抓著紙張從洞裏爬過來的昌浩,抓著通風口邊緣往外看。


    敏次叉開雙腿站立,掩護已經走到樓梯中間的行成,眼睛直盯著齜牙咧嘴就要衝過來的妖怪。


    「小怪!」


    被尖銳的聲音叫喚,小怪啐地咂咂舌,不得不行動。


    跳到敏次前麵的小怪,全身釋放出威嚇的鬥氣。


    「——!」


    妖怪聽到凶狠的咆哮聲,瞬間有些畏縮。敏次立刻乘機結印,念誦咒文。


    「邪靈啊,邪靈啊,快回去吧!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敏次的靈力伴隨著具體能量襲向妖怪,接著他從懷裏抽出紙做的人偶,舉到臉前麵。


    「在此急速封鎖一切,連同邪念返回原處!」


    咻地拋出去的紙偶,被妖怪吸入體內。


    痛苦掙紮的妖怪轉身飛向高空,失去了蹤影。


    確定氣息完全消失後,敏次才鬆懈下來,像要吐光胸中的空氣似的喘口大氣,然後慢慢轉過身去,怒目看著行成。


    「行成大人,您為什麽出來!?反彈詛咒必須謹慎、快速,您卻……」


    敏次氣得說不出話來,握起拳頭顫抖著。穿著狩衣的行成滿臉歉意地拍拍他的肩膀。


    「啊!真的很抱歉,可是,我想到你們會不會發生了什麽事,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這時,昌浩從樓梯下麵爬出來,他也看了昌浩一眼,又笑著說:


    「如果你們為我受了傷,我怎麽對得起你們呢?」


    「您在說什麽啊!行成大人,您是很重要的人,萬一發生什麽事,也會影響到政治!您知不知道我們是為了什麽被派到這裏來?就是為了保護您啊!幸虧我的法術成功了,但是,失敗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如果失敗了……」


    敏次激動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小怪直盯著他的背部,嘴巴念念有詞:


    「放心吧!失敗了也有我跟六合,還有昌浩。」


    小怪咻咻甩動尾巴,頗不以為然。


    昌浩若無其事地往小怪身邊移動,用鞋尖戳它的尾巴。


    夕陽色的眼睛明顯表示不滿,但昌浩不理它,隻悄悄點了點頭。


    看看手上的紙張,昌浩發現那是符咒。那麽,被符咒纏繞的白骨是……?


    工作結束後,成親走向跟回家時不同的路。


    他要去的是昨天與他擦身而過的親戚的家。


    向來走路進宮的他,沒有帶任何隨從,悠閑地往前走。


    快要過黃昏時刻了。


    「不知道昌浩他們怎麽樣了。」


    《你很擔心嗎?》


    「嗯,敏次有一定的水準,昌浩算是一流,還有騰蛇、六合跟著,應該不用擔心,可是……」


    身為哥哥,還是會擔心,這是無可厚非的事。他特別疼愛這個年紀有段差距的弟弟,而且他怕行成會擔心,所以也很在乎敏次的安危。


    「他們兩人好像不太合得來,有點歧見,感情不是很好,不過幾乎是一方造成的。」


    成親抬高視線。


    要去的府邸,已經可以看見延伸到大門的圍牆。


    忽然,從天空中飛來透明的物體,被吸入了府邸內。


    他的眼神變得嚴厲。


    「果然是——」


    成親不顧雜役的阻擋,硬是闖入府邸,就看到一個年輕人蹲在地上,全身嘎噠嘎噠發抖,這個人就是嶽父的遠親。


    「喂,術士呢?」


    成親著急地問,那個人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把顫抖的手指向屋內。


    這時候,從那裏傳來淒慘的叫聲和震耳欲聾的野獸咆哮聲。


    臉色沉重的成親看那邊一眼,立刻衝了出去。


    「要是有什麽萬一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一踏入最裏麵的西對屋,就看到一個男人被白色妖怪攻擊得痛苦掙紮,身上穿的水甘1已經破破爛爛,過肩的長發也淩亂不堪。


    站在木拉門處的成親不耐煩地歎口氣說:


    「你放出的『式』,連你自己都控製不了,才會搞成這樣。」


    咆哮聲震天價響,被反彈回來的詛咒,會殺了術士。


    成親從懷裏抽出了符咒。


    如果丟下他不管,讓他這樣死去,會良心不安,而且也會影響到委托他下詛咒的那個年輕人。


    「無能、隻是家世好的貴族子弟就是這樣,老是怪罪他人。自己沒辦法往上爬,又不是行成大人的錯。」


    妖怪露出長長的獠牙,把目標從術士轉向歪嘴訕笑的成親,飛撲過來。


    風壓打在臉上,但成親文風不動。


    就在妖怪的爪子逼近眼前時,突如其來的無形牆壁把妖怪彈飛出去。


    啪唏一聲被彈出去的妖怪察覺形勢不對,就衝破板窗逃走了。


    怪物飛走後,成親看著昏過去的術士,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還要幫你收拾殘局。」


    然後,他對著沒有人的空間微微一笑說:


    「做得好,太裳。」


    《哪裏。》


    隱形的神將是安倍晴明的式神。晴明察知了這種狀況,為了預防萬一,特地派他來支援。


    成親是安倍家的陰陽師,實力有一定的評價。進陰陽寮沒多久後,就加入了曆部,據說,當時的陰陽部懊惱得直跺腳。


    昏過去的男人,應該是民間陰陽師。有個愚蠢的貴族認為自己的實力沒有獲得正當評價,是因為行成太過醒目,因此引發了這次的事件。


    昨天這個貴族從宮殿離開時,全身纏繞著負麵的氣。成親覺得事有蹊蹺,向嶽父和父親詢問這個人,並放「式」監視他的行動。


    「沒想到做得這麽草率,明明就有更好的術士。」


    不過,如果他找來更好的術士協助他,事情恐怕就更難處理了。


    《對了……》


    「嗯?」成親轉過頭。


    太裳很客氣地說:


    《剛才的式到哪裏去了呢?被擊退後一定火冒三丈吧!總不會去了……》


    成親知道太裳要說什麽,「啊」地叫了一聲。


    清除被封在甕裏的詛咒邪氣後,敏次先回陰陽寮報告這個事件的始末。


    昌浩也想同行,但被敏次攔住了。


    「你打算頂著那樣的頭進宮嗎?」


    被他這麽一說,昌浩不由得伸手摸頭。因為解開了發髻,所以不隻稍微,簡直是沒規矩到了極點。


    「放心吧!我去報告就行了。而且,你今天是準時出勤吧?這個時間也該收工回家了。」


    昌浩覺得敏次這麽說也有道理,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麽,我先告辭了。」


    深深一鞠躬道別後,走在回家路上時,心情一直很不好的小怪還是臭著臉不發一語,昌浩關心地問:「小怪,你怎麽了?」


    昌浩停下了腳步。小怪瞥他一眼,不停用後腳抓著脖子一帶,顯示它的心情有多麽糟糕。


    「剛才的符咒呢?」


    「在這裏,你看……啊……」昌浩抽出自己下意識塞進懷裏的符咒,才猛然驚覺一件事,目瞪口呆地說:「忘了向敏次大人報告……」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小怪正要回答,就從遠處傳來了野獸的咆哮聲。


    昌浩和小怪同時轉過頭去。


    一隻瘋狂的妖怪,滑翔般飛過逐漸轉成深藍色的天空。


    昌浩緊張地瞪著那隻妖怪。


    「樣子好像跟剛才不太一樣。」


    「很像是失控了,難道是術士死了?」


    忽然,有什麽人在他們身旁降落。


    《術士沒死,隻是能力不足,沒辦法操控用野獸做成的「式」。》


    小怪豎起了耳朵。


    「是太裳?喂,等等,你怎麽知道?」


    《我隻是替成親傳話給昌浩……抱歉,就隻是這樣。》


    「什麽嘛!」


    《他說有必要的話,稍後他可以來做說明。那麽,我先走了。》


    神將的神氣跟剛才降落時一樣,轉眼就消失了。


    小怪一肚子火,舉起前腳說:


    「明明就是把所有麻煩事都推給了我們!」


    「應該不會吧……總之,如果丟下那個妖怪不管,會發生大災難。」


    昌浩緊緊握住手中的符咒,這張符咒恐怕就是妖怪的目標。


    那隻妖怪是被術士下詛咒做成「式」的野獸的死屍。為了讓它成為自己的「式」,術士用血畫成符咒作為鎖鏈,綁住它的靈魂,把它變成了妖怪。生命被邪念浸染的野獸如果沒有受到控製,就會隨便攻擊人,用尖銳的獠牙扯碎人們的喉嚨。


    妖怪知道這張符咒是束縛自己的最後枷鎖,所以非奪走不可。


    「最好盡快采取行動。」


    必須在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之前解決它。


    「小怪,把這張符咒燒了。」


    「你不是要向敏次報告?」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就當作沒看過這張符咒吧!」


    「你還真是晴明的孫子呢……」


    「你不過是隻怪物,不要叫我孫子!」


    「不要叫我怪物!」


    照例吵完一遍後,六合就像算好時間似的現身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昌浩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無奈。


    小怪抱怨幾句後,眨個眼就變回了神將紅蓮的原貌。


    從昌浩手中接過來的符咒,轉瞬間就被召喚來的火焰燒成了灰。


    「野獸的死屍,不要到處亂跑嘛!」


    紅蓮把手一揮,往上攀爬的火蛇就大大扭擺身軀衝過去,纏住了妖怪。隻有靈魂沒有實體的妖怪雖然被困住了,卻沒有燒起來。


    「六合,沒關係,你退下。」


    昌浩製止拿起銀槍備戰的六合,自己結起手印。


    「嗡阿比拉嗚坎夏拉庫坦!」


    真言的咒力,使垂死掙紮的妖怪變得僵硬。


    「南無馬庫桑曼答巴沙啦旦坎!」


    第二句真言使妖怪全身產生無數龜裂。


    昌浩結起刀印,用力


    往上舉,再狠狠往下揮。


    「降伏!」


    妖怪的軀體跟火蛇同時碎裂,向四處飛散。


    確定氣息完全消失後,昌浩才鬆了一口氣。這時,他聽到拍振翅膀的聲音,他猛然抬頭往上看,六合與紅蓮也跟著往上看。


    「是晴明啊……」


    紅蓮喃喃說著時,一隻白鳥在他眼前翩然飛落,變成了紙片。


    昌浩抓住飄落的紙片,眼睛很快掃過上麵的漂亮字體。


    「……!」


    「昌浩?」


    一如往常把紙揉成一團的昌浩,將那團紙塞給了疑惑的紅蓮。


    「紅蓮,用地獄業火把這團紙狠狠地燒了!」


    紅蓮眨眨眼睛,為難地說:「可是……把式文燒了,不好吧?」


    在他旁邊的六合也默默點著頭。


    「哇,可惡!」握緊紙片的昌浩大叫:「等著瞧,臭爺爺——!」


    幾天後,成親拜訪行成府邸。


    行成齋戒淨身,完全除去汙穢後,成親就立刻來拜訪他了。


    「聽說因為敏次和昌浩來處理過,所以事情沒有鬧大。」


    成親坐在廂房的坐墊上,雙臂環抱胸前。行成靠著憑幾坐在他前麵,也點頭笑著。


    「是啊!多虧他們了。這次敏次又救了我,還把我罵了一頓。」


    「他還真大膽呢!」成親感歎地說。


    行成笑得更開心了,驕傲地說:


    「那小子就是這樣,從來不講情麵,秉性耿直。」


    甚至有點太過清廉了,不適合進入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政治中樞。


    成親也帶點苦笑地說:


    「沒錯,我家那個小弟也是,看來我們都要為這種事煩惱一輩子。」


    「就是啊!」


    行成這麽回應後,成親若無其事地向他報告:


    「下詛咒的人,我已經私下處理好了。」


    行成的眼皮抖動了一下,但成親麵不改色。


    「他說他不會再犯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了。」


    「這樣啊……那麽,下詛咒的人果然是……啊,算了,跟陰陽師作對沒什麽好處,更何況你還是個中好手。」


    聽到行成這麽感歎的話,成親還是保持沉默,隻是淡淡一笑。


    然後,他鬆開環抱的雙臂,從容不迫地說:「而且,我還是安倍晴明的孫子。」


    兩人視線交會。


    沒多久,再也忍不住似的,兩人噗哧笑出聲來。


    笑了好一會後,行成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啊,對了,關於敏次和昌浩……」


    「怎麽了?」


    表情從政治家變成監護人的行成好像很開心,眼神柔和了許多。


    「他們原本有點歧見,但現在情況似乎好很多了,前幾天敏次來看我時,對我說了一些話。」


    ——昌浩最近工作很認真,好像洗心革麵了。如果一開始就這樣,我也不會對他說那麽嚴厲的話。


    「哦?」


    那真是太好了。


    成親也不希望心愛的弟弟在工作場所整天提心吊膽。


    雖然多少會覺得不平、不滿,但是,如果努力可以改善那種狀況,還是該不惜一切去努力。


    不過,歧見恐怕不會馬上就消失,還要看昌浩今後的表現。


    「對付在宮殿裏蠢動的百鬼夜行,都要靠昌浩他們,雖然辛苦,還是要請他們繼續努力。」


    成親說得好像事不關己。行成困惑地說:


    「你的意思是與你無關?」


    「我管我家的事都來不及了,百鬼就盡可能交給年輕人去對付吧!而且……」成親說:「昌浩是安倍晴明的接班人,雖然讓他一個人背負起所有責任,可能有些嚴苛,但是有敏次那樣的人協助,應該不會太辛苦吧!」


    表現得滿不在乎、對行成說得斬釘截鐵的成親,其實心中還有重大牽掛。


    他必須回安倍家一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這件事很糟糕,令人煩惱。


    「騰蛇一定很生氣……」


    因為一不小心,變成把所有事都推給了昌浩。


    要怎麽解釋,才能和平解決這件事呢?成親邊思考,邊緩緩走在回安倍家的路上。


    【注釋】


    1 水甘是日本平安時代中期到鐮倉時代的人所穿的一種狩衣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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