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請救救她。


    請救救她。


    救救她——


    ※  ※  ※


    棕色頭發被風吹得高高飛揚。


    「呃,是這一帶吧?」


    玄武用力點點頭,回應同袍的確認。


    「沒錯,就是這一帶……太陰,可能就是那裏。」


    他的手指所指的地方,有片鋪著檜木皮的屋頂。


    那是中級貴族的府邸,以主屋為中心,有兩間對屋,倉庫與對屋並排而立。


    風將太陰操控的風搖晃得很厲害,所以玄武每次搭乘都有點心驚膽戰。沒想到,今天的風比預料中平穩許多。不過,這隻是跟她平常的風相比,同樣是風將的白虎所操控的風,還是比她平穩多了。


    「真難得呢!如果平常的風也都這麽柔和,就沒人會抱怨了。」


    看到玄武讚歎的表情,太陰嘟起嘴說:


    「昨晚被白虎念了一頓,因為不久前我差點把屋頂吹走了……」


    白虎在異界跟她促膝長談,整整訓了她三個時辰。


    大概是想起了這件事,太陰皺起眉頭,露出完全不適合孩童外貌的沉重表情,甩甩頭說:


    「我也有在反省啊!」


    「那就繼續維持這樣的風吧!不然把房子吹毀了,晴明他們也很困擾。」


    神將們可以回到異界,沒什麽問題,可是人類需要居住的地方。


    「你很囉唆耶!玄武,不要說了!」


    「被戳到痛處,就會反射性地攻擊對方,這就是你的缺點,太陰。」


    因為聽過白虎說這句話讓太陰閉上了嘴,所以玄武也試著說同樣的話,沒想到效果這麽好。


    太陰沉默下來,一張臉苦到不能再苦了。


    偶爾要讓她打從心底好好反省,不然這個同袍很快就會重蹈覆轍。


    能逼她反省的,隻有同樣是金將的白虎。太陰就是對白虎沒轍,不管她怎麽反駁、怎麽反抗,白虎都處之泰然,就是那種氣勢鎮住了她。連騰蛇和天空都做不到,而自己根本是任她擺布。


    這種感覺多少讓玄武有點生氣。十二神將的外表所顯示的年齡沒有什麽意義,但是,隻有玄武和太陰是孩童外貌,所以比較有機會在一起行動,受到牽連的可能性自然也比較多。


    玄武環視周遭,用眼睛確認有沒有異狀,並集中精神去感應。


    看能不能感應到妖氣或什麽意念,如果沒有,就看有沒有什麽殘渣。


    有的話,表示晴明的「占夢」真的很靈驗。


    「到底有什麽東西呢?」


    太陰重新振作起來,東張西望地觀察四周,表情充滿了疑惑。似乎沒有什麽東西特別牽動她的戒心或直覺。


    玄武露出與外貌不符的凝重表情,搖搖頭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若占卜沒錯的話,應該就是這座府邸……」


    說到這裏,玄武看了看府邸。


    好像有什麽東西窺視著他們。


    感覺不到妖氣,也感覺不到人氣。


    玄武沒有助跑,就跳上了看起來冷冷清清沒有人的對屋外廊。


    靜悄悄落地後,玄武單腳著地蹲下,探查四周的氣息。


    「好像不是什麽妖魔鬼怪……」


    玄武低聲說著,在他視野角落的太陰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轉頭尾隨她的視線望過去,隻看到隔開外廊與廂房的簾子前,有個動也不動的人影。


    「有人在?」玄武訝異地籲口氣說:「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人偶,沒想到是活生生的人。」


    全身纏繞著風的太陰飛過來,在簾子前飄浮。簾子被她的風微微吹起,從縫隙間可以看到佇立在廂房裏的身影。


    是個孩子,穿著色彩樸素的童裝,頭發齊肩,看起來天真爛漫。潤澤的黑眼睛十分清澈,卻隻盯著一點,轉也不轉。


    玄武和太陰都隱形了,一般人看不見他們。


    乍看之下,女孩的年紀應該比玄武小,跟太陰差不多,也就是五、六歲吧!


    忽然,她偏著頭。


    腳唰地往前滑動,向前伸的手摸著簾子,慢慢走到外廊上。


    步伐看起來有點蹣跚,玄武不由得替她捏了把冷汗。


    太陰似乎也察覺到了。


    「喂,玄武,這孩子總不會是……」


    聽到飄浮在半空中的太陰這麽說,玄武下意識地抬頭看著她。


    就在這時候,女孩的手碰觸到他的臉。


    玄武驚訝地拉回視線。


    「什麽……!?」


    女孩像在確認什麽般,撫摸著目瞪口呆的玄武的鼻子、嘴巴,然後偏頭思索。這出乎意料的狀況,把玄武嚇得心跳差點停止。


    摸完全身僵硬的玄武的臉後,少女又把手沿著脖子移向肩膀。


    呆呆看著這一幕的太陰猛然回過神來,說:


    「玄、玄武,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


    少女清澈的眼眸盯著極少方寸大亂的玄武,眨了一下。


    「玄武……?」


    像鈴鐺般的聲音疑惑地念著這個名字。但是,眼眸轉也不轉,隻注視著某一點。


    女孩近在咫尺的眼眸,好像看著玄武,又好像沒在看。焦點不集中,隻是望著玄武的方向而已。


    她是個瞎子,卻聽得到隱形的神將的聲音,也摸得到他們的身體。要有相當的通靈能力,才能做到這樣。


    百思不解的少女好像想通了什麽,臉上綻開笑容說:


    「你是水神的使者嗎?」


    晴明把太陰和玄武找來,是在過了午時之後。


    跟平常一樣,昌浩去工作了,小怪和六合也跟著他走了。


    度過生命危機的晴明,已經複元到當時無法想象的程度。


    「但是,過勞還是一大禁忌喲!晴明。不管複元得多好,都改變不了你年歲已高的事實。」


    玄武鄭重地叮嚀晴明。晴明也鄭重地點點頭說:


    「嗯,我會謹記在心。」


    在一旁聽他們對話的天一用袖子遮住臉,強忍住竊笑。


    晴明眼中的笑意,完全背叛了他的嘴巴。


    那種狡猾的模樣,也是一種康複的征兆,天一打從心底為他高興。


    「你要我們做什麽?晴明。」


    太陰偏著頭問。玄武也用同樣的目光望著晴明。


    晴明用手上的檜木扇子敲敲膝蓋,嗯地點點頭說:


    「我作了一個讓我有點擔心的夢。」


    「夢?」


    太陰反問。晴明沒有回答,隻是看著矮桌旁的六壬式盤。


    有做過什麽占卜的痕跡,但是玄武和太陰看不出占卜的結果。一直陪在晴明身旁的天一雖然就近看著晴明占卜,也看不出結果。


    顏色比冬天的天空還要淡的眼眸閃爍著疑問的光芒,看著老人。


    晴明瞥過天一的眼眸,對孩童外貌的神將們說:


    「我做過占卜,但無法掌握清楚狀況,隻看到幾個線索。」


    然後,他毅然望向拉開的板窗外,把檜木扇子指向天空說:


    「我要你們去調查一下。」


    接到晴明的命令,從安倍家出來,是在一個時辰前。


    在占卜中看到的是一座府邸,和一個小孩。


    老人說,在夢裏聽到求救的微弱聲音。


    陰陽師作的夢,通常都具有意義。即使是從以前的記憶衍生出來的夢,隻要是陰陽師的夢,就一定具有重大的意義。


    不過,僅限於有能力的陰陽師。


    「……!」


    會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是因為他的平常心被現況嚇得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女孩還是來來回回摸著變成活雕像的玄武的臉。


    讓玄武再這樣僵硬下去也不是辦法,太陰隻好與女孩對談。


    「請問……你聽得到我們的聲音嗎?」


    女孩把手停放在玄武臉上。


    不會轉動的眼眸隨著太陰的聲音徘徊,白皙的臉上展露笑容。


    「在那邊的,也是水神的使者嗎?」


    女孩的手放開玄武的臉,往前伸搜尋太陰。太陰慌忙降落在外廊上,接住女孩的手。


    「你說的水神是……」


    太陰還沒說完,玄武就打斷她說:


    「等一下!」


    就在玄武的眼神變得犀利的同時,可怕的氣息無聲地湧現。


    女孩也察覺到了,很快縮起身子,驚恐地扭曲著臉。


    對屋前出現黑影,從裏麵爬出了來曆不明的異形。


    「太陰。」


    玄武把女孩擋在背後,太陰對他點點頭,飄到半空中。


    她的身體被神氣包圍,通天力量化成了風。


    異形發出難以形容的咆哮聲,正要衝入對屋時,被太陰的龍卷風擊退了。


    「不要過來!」


    太陰的怒吼聲與異形的叫聲重疊,十分刺耳。


    玄武瞬間築起保護牆,阻擋了直撲而來的妖力。他感覺到飄


    蕩的妖氣,訝異地皺起了眉頭。


    「水氣?這隻妖怪是……」


    感覺有東西碰觸背部,玄武反射性地往後看,原來是女孩抓住了他背後的帶子,從帶子傳來了女孩的顫抖。


    看到她的肩膀嘎噠嘎噠微微抖動,玄武一時說不出話來。很想對她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呃,你……」


    「滾——!」


    一聲怒吼,太陰射出的龍卷風擊碎了異形。


    粉碎的妖怪連妖力殘渣都消失後,女孩才緩緩抬起了頭。


    看不見的眼睛還是四下張望,搜尋有沒有可怕的東西。


    「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擊退了異形。」


    女孩轉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些話的玄武,偏著頭說:


    「真的嗎?」


    「我不會說謊。」


    聽玄武說得這麽堅決,女孩才放鬆心情,露出笑容。


    確定女孩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後,玄武也鬆了一口氣,盡可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試圖從女孩身旁走開,但女孩還是緊緊抓著他身上的帶子。


    感覺到拉扯的力道時,女孩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請問……可以請你放手嗎?」


    玄武覺得硬是甩開她太殘忍,隻能這麽說,表情像是很困擾又像是在生氣。


    女孩聽話地放開手,但又把手伸過來,用手指觸摸玄武的臉,害玄武又整個人僵硬了。


    「你、你做什麽……」


    玄武不敢對女孩動粗,又不知道該怎麽脫身,頭腦一片混亂。


    女孩卻笑得很開心,看不見的眼睛像要看透玄武般,幾乎貼到玄武臉上。


    「你是水神的使者吧?因為你保護了汐。」


    「啊……?」


    不曉得是不是有點慌張,玄武的臉紅到耳根,急著想逃離。太陰像在觀賞奇景般,看著這樣的玄武。


    神將玄武的外貌雖然像個孩子,但對任何人說話都很嚴厲,態度也是高高在上,現在卻被一個人類女孩攪得心神不寧。


    「明天會不會下冰雹啊……」


    太陰這麽感歎著。玄武一直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太陰,但是飄浮在半空中觀察天空情況的太陰,完全沒有注意到玄武的視線。


    回來後,玄武好像一直在生氣,正襟危坐的他,臉上清楚寫著:「我現在心情不好。」


    朱雀和白虎盤腿坐在他後麵,盯著他的背影。


    大致上的經過,玄武剛才都向晴明報告了,他們兩人也都在一旁聽著。


    玄武說得簡單扼要,但應該沒有遺漏的地方,他們卻無法從報告內容找出他這麽生氣的理由。


    「喂,太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把疑問轉向同行的太陰,然而,太陰隻是滿臉疑惑地搖著頭。


    「沒發生什麽事啊!就像玄武剛才說的那樣,我們找到晴明說的那座府邸、見到那裏的小姐、解決了妖怪,那個女孩也安全了……」


    數著指頭確認該報告事項的太陰忽然眨了一下眼睛。


    「啊!對了,那女孩的眼睛看不見,可是知道我們在那裏呢!」


    「是嗎?」


    朱雀張大了眼睛。剛才的報告沒有提到這件事。


    「這是很重要的事吧?」白虎說。


    「啊,對哦!好像是這樣。」太陰對白虎點點頭,又接著說:「她聽到我們的聲音,就從裏麵出來了,還對玄武……」


    「太陰,不要說了,我都向晴明報告過了。」


    玄武凶巴巴地打斷太陰的話,站起來。


    「你要去哪裏?」朱雀問。


    玄武偏頭瞥了他一眼。


    「晴明不是說有不祥的預感嗎?所以我去汐小姐那裏看看。」


    說完這些話,玄武就隱形不見了,可能是直接去了那座府邸。


    朱雀和白虎不由得麵麵相覷。


    「很少看到玄武那樣說話呢!」


    「太陰,後來到底怎麽了?」


    太陰在白虎旁邊坐下來,抱著膝蓋說:


    「那女孩問玄武,是不是水神的使者。」


    正以神腳趕路的玄武,眉頭更加深鎖了。


    ——我是值得驕傲的十二神將,絕不是什麽水神的使者。


    他都這麽說了,汐卻完全不理會。


    還是用見不到光的眼睛天真地看著玄武,開朗地說:


    「可是,你身上有水氣啊!跟水神一樣,是水神派你來的吧?」


    「我不知道什麽水神。」


    「可是,你身上有水氣……」


    玄武用有些情緒化的聲音對不解的汐說:


    「我是水將,身上當然有水氣。」


    「那就跟水神一樣啊!」


    「唔……!」


    玄武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汐的雙臂環抱胸前,眼睛閃閃發亮。


    「水神還要很久才會來接我,一定是怕我遇到危險,才派你來的。」


    太陰和玄武麵麵相覷,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什麽水神、什麽會來接她……到底在說什麽啊?


    「……」


    玄武正要開口時,有人影從主屋走向了這裏。


    大約三十五歲的男子滿臉驚慌地跑過來。


    「汐!我聽到奇怪的聲響和野獸的叫聲,發生什麽事了……」


    汐高興地轉向聲音的方向。


    「父親!」


    閃到外廊角落的玄武和太陰看到父親蹲在女兒麵前,雙手托住她的臉。


    「啊,你沒事就好。」


    說完,父親戰戰兢兢地環視周遭。


    汐可能是察覺到父親的舉動,把自己的手放在父親手上,微笑著說:


    「放心,我沒怎麽樣。剛才水神派來的使者保護了我。」


    「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是什麽使者啊!」


    玄武立刻反駁,但這個男子是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聽不到玄武的聲音。他笑咪咪地點點頭,摸摸女兒的頭說:


    「這樣啊,那就沒什麽好擔心了。你要乖乖地等候那個時刻到來,好好侍奉水神哦!」


    「是。」


    清脆的聲音在屋內回響。


    太陰和玄武怎麽樣也聽不懂他們兩人的對話,疑惑地彼此對望。


    「真是的……」


    看到正要前往的府邸,玄武停下腳步,搖了搖頭。


    以上就是他向晴明報告的內容。


    在父親的催促下,汐依依不舍地望了玄武他們一眼,才默默走進對屋。


    兩人思索著,是不是該等父親離開對屋後,再跟汐見一次麵。但是由於沒有感覺到什麽危險的動靜,所以兩人還是決定先回安倍家一趟。


    夜幕已經低垂,但玄武是神將,晚上的視力比人類好,跟白天一樣看得很清楚,所以沒什麽問題。


    再過一些時候,人們就會就寢了。


    「在她家裏的人都睡著前,我最好在屋頂等著。」


    女孩具有察覺神將的能力,要是太靠近她,她很可能會發現,又走出來。


    因為眼睛看不見,她又會伸出手來撫摸確認吧?一被她觸摸,全身就會莫名其妙地僵硬起來,動彈不得,而且心跳開始加速,快到如疾風迅雷,然後他就會慌張得連自己都難以相信。所謂腦充血,一定就是那種感覺。


    覺得自己在人類女孩麵前太過失態的玄武滿臉憂鬱。


    「心跳那麽快,會失去冷靜。」


    如果再有下次,非告訴她不要碰觸自己不可。


    「嗯,就這麽做,這樣所有問題就解決了。」


    玄武似乎很滿意自己想到的辦法,自顧自地點點頭,就輕鬆地跳過了環繞府邸的圍牆。


    單腳著地蹲下的玄武小心觀察四周。


    空氣涼得出奇,牆內的溫度好像比牆外低很多。


    水氣似乎也比平常重,讓玄武感到疑惑。


    「水氣……?」


    他忽然想起汐說的話。


    ——跟水神一樣。


    「水神到底是什麽?」


    他站起來,截斷氣息,往汐居住的對屋走去。


    據晴明說,這座府邸隻住著中級貴族父女以及幾個仆人,並不是非常富裕的人家,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神將們的主人受貴族重用,所以人脈當然廣闊。用占術卜出的府邸住著哪些人,他很容易就查出來了。


    水氣包圍著對屋,濃度逐漸增強。玄武是水將,肌膚早已習慣水氣,然而,他對這裏飄蕩的水氣卻有種生疏感。


    「即使是不同眷族,也未免太……」


    最好找同樣是水將的天後來確認看看。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直覺,而是知道直覺並非萬能。


    他們的主人作了夢。陰陽師作的夢都有意義,從夢裏占卜出來的結果,從來沒有失誤過。所以,這次一定也有事發生。


    他表情凝重地想起晴明說的話。


    ——我聽到一次又一次的求救。


    晴明在夢裏隻聽到求救聲,沒看到人。不管他怎麽呼喚,對方都沒有現身,


    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扯開嗓門求救。


    就隻是這樣,沒有更多線索了,晴明卻還是找到了這座府邸,太陰和玄武都不得不佩服晴明驚人的通靈能力。


    玄武歎了一口氣。


    不久前,晴明還在生與死的夾縫中掙紮,現在雖然已經度過危機,還是抹不去玄武心中的不安。晴明自己倒是笑得很平靜,說自己還有一段時間才會享盡天年。


    「不過,我真的不希望他太勞累。」


    人們把晴明當成靠山,總是把不負責任的期待強加在他身上,希望他最後能為他們解決所有事。若達到了他們的期待,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接受;若有違期待時,就自私地批判晴明。


    成為晴明式神的幾十年來,他也嚐試著去理解「這就是陰陽師的工作」。然而,即使理智可以接受,感情也未必可以。他很想對那些人說,自己的事請自己想辦法。


    對十二神將而言,主人安倍晴明和他所愛的安倍一族,都比那些雜七雜八的貴族們重要多了。


    然而,玄武知道說出來會讓他的主人困擾,所以一直埋藏在心底。主人心裏也有數,所以常常撫摸小孩外貌的神將的頭,就像撫摸自己的孫子那麽自然。不管他抗議過多少次,說不要把他當成小孩子,主人還是會那麽做。而玄武說歸說,其實也不是那麽討厭被撫摸。


    跳過對屋外廊的高欄,悄悄著地後,玄武環視四周。


    這個地方因為充滿水氣,氣溫相對降低,一般人可能會感覺到些許寒意。


    「晴明叫我救她,可是要怎麽救呢……?」


    是白天那種妖魔鬼怪常常會來攻擊汐嗎?可是若真是這樣,她到現在還能平安無事,實在太奇怪了。


    對屋沒有危險的動靜。


    玄武歎口氣,抬頭看著屋簷,很認真地考慮要不要跳上屋頂。


    這時候,背後有清脆的聲音叫住他。


    「玄武?」


    玄武張大眼睛,反射性地轉過身去。


    從木拉門稍微打開的細縫,可以看到汐往外窺視般弓著背,頭偏向一邊。


    他完全沒發現汐就在附近,也沒發現木拉門被拉開。


    隻在單衣上披著外套的汐開心地走向目瞪口呆的玄武。


    看到她把手向前伸,邊確認,邊跨出步伐。玄武慌忙走過去,牽住她的手。屋裏這麽暗,萬一跌倒就不好了。


    這麽想之後,又想起她的眼睛本來就看不見,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毫無意義。


    明明沒有人在看,玄武卻還是滿臉尷尬,眼神飄忽不定。


    汐感覺到他這樣的反應,忽然停下腳步,不解地問:


    「玄武,你在生什麽氣?」


    「我沒在生氣。」


    「可是你的聲音僵硬,身體周遭的氣氛也帶著刺。」


    他想反駁說沒有那種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是她由衷擔心的表情,讓玄武閉上了嘴。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汐可能是在等玄武先開口,動也不動的眼眸默默盯著他。


    最後玄武忍不住先認輸了,深深歎口氣說:


    「晚上的風對身體不好,你快回主屋睡覺,妖怪說不定還會來襲。」


    聽到玄武這麽說,汐抿嘴一笑。


    「沒關係,水神會保護我,」汐的纖細手指,輕輕握住了玄武牽著她的手的手指,「而且,還有玄武在呀!沒什麽好擔心的。」


    很遺憾,汐看不到玄武震驚的眼神。他真的很難得露出這樣的表情,如果有同袍在,這件事一定會成為永久流傳的話題。


    又不能甩開汐的手,玄武在嘴巴裏嘀咕著什麽,舉起沒被抓住的那隻手,心浮氣躁地撥了撥頭發。


    「呃……」


    「怎麽了?」


    汐偏頭問。玄武為難地說:


    「請放開我的手……我想坐下來。」


    這句好不容易想到的話聽起來很牽強,但汐真的相信了。


    手指放開時,玄武卻又有種舍不得的感覺,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困惑,像在掩飾這樣的困惑似的,發出「咚」的聲響,在外廊坐下來。


    汐也跟著在他旁邊坐下來。


    「……」


    為什麽坐在我旁邊……!


    玄武心慌意亂,汐卻完全沒有察覺,笑盈盈的臉朝向玄武。


    「你差不多該睡了吧?」


    「是啊!」


    「那麽,為什麽不回主屋?」


    「我想送你離開。」


    就算她要送,玄武也不能離開。要是現在離開的話,就不知道自己再跑來這裏幹嘛了,完全沒有意義。


    「我要暫時留在這裏。」


    汐的表晴頓時亮了起來。


    「你會待多久呢?水神有時候也會來,但從來沒有現身過。」


    「有時候也會來?」


    玄武懷疑地反問。汐點點頭說:


    「有妖魔鬼怪來侵犯時,水神一定會來救我。可是,每次我還來不及道謝,祂就走了……」


    水神從來不會像玄武這樣,在她麵前現身,停留這麽久。


    玄武眨眨眼睛,低聲詢問:


    「水神是你的什麽人?」


    汐訝異地偏著頭,緊皺眉頭,好像在說:「你應該知道啊!」但又覺得這樣對玄武有點失禮,優柔地眯起眼睛說:


    「我出生時,水神賜下神諭,要我成為祂的女巫,等我七歲時,就要離開人類世界,去神住的地方。」


    「什麽……?」


    這種事未免太離譜了。所謂水神,也有很多種。如果做粗略分類,貴船祭神高龗神也屬於水神。


    到底是哪裏的什麽水神說了這樣的話?


    不過,聽她這麽說,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有水氣包圍這座府邸了,就是那個什麽水神在宣示自己的神意。


    這個大和國家住著八百萬神明,很多神連名字都不知道,所以有玄武不知道的水神也不足為奇。


    「不知道是不是接到神諭的關係,我常常被可怕的妖魔鬼怪襲擊。還好,水神每次都會來救我。水神說,為了減少這種事發生,最好不要把我的事告訴任何人。」


    所以除了父親和家裏的仆人外,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對外都說,她一出生,就跟母親一起死了。


    這樣等她七歲去當女巫,從這裏消失時,也不會驚動到家裏之外的人。


    父親原本很抗拒,現在很感謝救過女兒多次的水神,就當成自己隻是在時候未到前暫時照顧女巫而已。


    還對她說,她一定是神的眷族,隻是因為某種理由,才生為人類的孩子。所以到時候,希望她能開開心心地走。


    她也坦然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過完年,我就七歲了,在那之前,都是由你來保護我,而不是水神嗎?」


    在水氣包圍下悄悄活著、沒有人見過的女孩天真無邪地問。


    玄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轉移話題說:


    「對、對了……」


    「什麽?」


    「我想問你一件事。」


    「好啊!請問。」


    汐點點頭,一看就知道對玄武非常信任。


    「呃,你為什麽要摸我的臉?」


    汐眨眨看不見的眼睛,抿嘴一笑,又突然伸出雙手撫摸玄武的臉。


    「唔……!」


    玄武全身僵硬。汐摸著他的臉說:


    「我看不見,所以如果不摸你,就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


    隻要對方保持沉默,她就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所以父親教她,用手、用手指去看對方。


    「我摸過一次,就能牢牢記住了。玄武,你有張熱情、溫柔的臉。」


    玄武的眼睛直盯著汐,連眨都忘了眨,而汐絕對看不到玄武這樣的眼神。


    插圖9


    「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說我溫柔……」


    在漫長的歲月中,沒有人那樣形容過玄武桀驁不馴的態度和表情。不但同袍們覺得他桀驁不馴,連他自己都這麽認為,從來沒有懷疑過。


    現在有人說他溫柔,老實說,讓他不知所措。


    但是,並不會不高興。隻覺得很難為情、不敢麵對她,有種輕飄飄的感覺,整顆心都覺得好溫暖。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


    是不是因為看不見,「感覺」就是她的全部,所以,她可以坦然做出跟別人完全不一樣的判斷?


    至今以來,在玄武見過的人當中,她可能是最奇特、最純真的一個。


    「玄武,你很溫柔吧?」


    麵對汐這麽直接的詢問,玄武很認真地思考該怎麽回答才好。


    「我不知道我溫不溫柔……」玄武看著見不到光的清澈眼眸說:「但我希望我是。」


    汐眨眨眼睛,用停留在玄武臉上的手確認過嘴巴和眼睛一帶後,微微笑著說:


    「我知道了。」


    「對了,汐……」


    「什麽


    事?」


    玄武非常為難地說:


    「差不多可以放開我了吧?」


    有張臉這麽靠近自己,會莫名地感到緊張。


    汐終於把手放開後,玄武才偷偷喘了口大氣,心跳快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吵。


    他站起來,催促汐說:


    「你該睡了,晚上就是要睡覺。」


    「可是,你……」


    看女孩這麽擔心,玄武語氣嚴肅地說:


    「放心吧!我是神將,跟一般人不一樣。我會小心看守,絕不讓任何可怕的事發生在你身上。」


    神將是什麽呢?這麽思考的汐,決定乖乖聽話。


    玄武看到她要站起來,正想伸手扶她時,包圍對屋的水氣驟然改變。


    變得刺人、冰冷而銳利,像波濤般洶湧起伏,轉眼間就從黑暗中跑出好多隻異形。


    發出凶狠咆哮聲的異形同時撲向了玄武和汐。


    玄武立刻把汐擋在背後。


    「玄武……!」


    嚇得全身縮成一團的汐用微弱的聲音呼喚玄武。


    「波流壁!」


    水的波動匯集,形成包圍著兩人的無形保護牆。撲上來的異形都被纖細而強韌的保護牆彈開,傷害不了他們。


    異形都氣得大聲怒吼。


    汐聽到那些聲音,瘦弱的身體嘎噠嘎噠直發抖。對妖氣很敏感,還能聽到咆哮聲的她,眼睛看不見的恐懼不知道有多強烈。


    必須想辦法擊退異形。


    但是……


    玄武咬住了下唇。他可以做出強韌的保護牆,卻沒有任何攻擊的法術可以擊潰敵人。


    異形不斷攻擊波流壁。不管它們再怎麽攻擊,也摧毀不了玄武的力量。而且,這樣持續下去,它們自然會筋疲力盡,隻要撐到那時候就沒問題了。


    然而,要柔弱的人類女孩撐到那時候,玄武實在說不出口。


    燃燒著熊熊怨恨的異形,釋放出來的妖氣逐漸增強。玄武感覺到那股妖氣,忽然皺起了眉頭。


    「水氣……?」


    他的低喃被異形的怒吼聲蓋過去了。汐抓著他身上的帶子,可以感覺到她驚恐地縮起了身子。


    玄武偏頭往後看汐一眼,再狠狠瞪著異形,咬緊了牙關。


    自己隻有不動如山的守護力量,在某些時候,會不會太無能了?


    握緊拳頭的玄武感覺到神氣,赫然張大了眼睛。


    一個修長的身影降落在猖狂的異形群中。


    右手輕鬆自如地拔起背上大刀的神將朱雀,斜眼看著所有的異形。


    「真是一群煩人的妖怪!」


    朱雀暴躁地咒罵,同時揮起大刀,把撲過來的異形砍成了兩半。


    從朱雀身上噴出來的火焰鬥氣包住異形被砍斷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瞬間燒成了灰燼。


    把目標轉向新敵人的異形,對朱雀展開了攻擊。玄武有點茫然地看著同袍將它們一一擊倒。


    「朱雀……」


    「玄武,那位小姐還有那邊那位就交給你了。」


    閃躲異形攻擊的朱雀的視線前方,是聽到聲音正從渡殿趕過來的父親。


    一隻眼尖的異形發現他,立刻轉過身去。


    高聲吼叫的異形把男人嚇得像腳被縫在地上,走都走不動。


    就在異形衝向靜止不動的男人時,玄武放射出來的通天力量呈網狀擴散,困住了那隻異形。像被壓在地上般掙紮的異形,也被朱雀的大刀砍成了兩半。


    這時候,玄武發現同袍讓自己完全暴露在一般人眼前。


    殲滅異形後,朱雀把大刀插回背上,大刀就像融入空氣般消失不見了。呆呆看著的男人猛然回過神來大叫:


    「汐!汐,你沒事吧!?」


    男人看到女兒站在外廊,就衝了過來,玄武也學同袍在他眼前現身。


    看到突然出現的孩童,男人停下了腳步。


    「你、你想對我女兒……」


    父親還沒說完「你想對我女兒怎麽樣」,就被汐打斷了。


    「父親,這位是水神的使者。」


    忽然吹起一陣風。


    玄武一轉頭,就看到白虎飄浮在半空中。朱雀應該是乘他的風來的。


    「玄武,叫小姐去睡覺了。」


    「朱雀?」


    朱雀轉向父親說:


    「我有件事想問你。」


    被顯然不是普通人類的犀利眼神一瞪,男人嚇得臉色蒼白,全身僵硬。


    汐感覺到緊繃的氣氛,跟著緊張起來。玄武牽起她的手說:


    「快半夜了,去睡覺吧!」


    「可是……」


    「不用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或你的家人。」


    汐猶豫了一會,點點頭,慢慢走回對屋。


    從動靜確定她已經鑽進被窩後,玄武在對屋布下了結界。


    隻要有這個結界,縱使敵人來襲也不用擔心。


    玄武嚴厲地觀察過充斥屋內的水氣後,跟朱雀一起麵對女孩的父親。


    他雖是官員,但應該不是藤原一族,也就是說,身份地位並不高。


    朱雀對站在渡殿的男人說:「水神是什麽?」


    玄武發現白虎的風纏繞著兩人,往上瞥了一眼。看來,白虎是打算把男人說的話直接傳給晴明。


    男人緊張地瞄著朱雀和玄武。


    「你們不是水神的使者嗎?」


    「不,我們不是。」


    他們也想過要明說是晴明的式神,但又怕對方懷疑為什麽扯上晴明,就幹脆隱瞞不說了。


    「剛才那些異形……」玄武偏頭望向現在什麽也沒有的地方,皺起了眉頭。「聽說那種東西攻擊過汐很多次,每次水神都會保護她,是嗎?」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朱雀微微瞪大了眼睛。是晴明覺得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派他來看看玄武的。他到達時,異形正張牙舞爪地叫囂著,為了保護玄武和汐,他就把它們統統消滅了。玄武有很好的防禦能力,卻完全沒有攻擊能力。


    「可是,剛才發動攻擊的異形所散發出來的氣,卻跟在屋內飄蕩的氣是同樣性質。」


    聽完玄武的話,不隻朱雀,連男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什麽……!?」


    「玄武,你沒搞錯?」


    朱雀再三確認,玄武肯定地點點頭。


    「白天的異形也是。同性質的氣,怎麽會攻擊汐呢?我個人認為,那是你們所說的水神為了誇示自己的力量,操縱臨時做出來的異形攻擊汐。」


    男人大驚失色。


    「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


    男人雙腳無力地跪倒在渡殿上,把手放在額頭上,拚命回想至今以來發生過的事。


    「再問你其他事。」


    朱雀的語氣十分嚴厲。男人疑惑地看著環抱雙臂的他。


    「把那個水神要你家千金去當女巫的事情經過告訴我,我覺得這件事大有問題。」


    「你的意思是……?」


    玄武訝異地問。朱雀瞥他一眼說:


    「我懷疑有人假扮成水神,在幕後操縱一切。」


    不過,這也隻是聽完玄武的話,瞬間閃過腦海的想法,朱雀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對不對。


    這時候,同袍的聲音隨風流入了耳裏。


    《晴明說他也有同感。》


    在安倍家待命的太陰,把白虎送來的風訊一五一十地傳達給了晴明,然後再透過風,把晴明說的話傳給白虎。


    玄武也聽到了白虎的聲音,他傾身向前,靠近男人。


    「水神到底是什麽?」


    完全不符合孩童外表的狂傲語氣與銳利眼神,讓男人喘不過氣來,吞吞吐吐地說出了所有經過。


    太陰接到白虎傳來的風訊,就直接轉給了晴明。


    「原來是這樣啊……」


    聽到晴明的低喃,陪在一旁的天一擔心地看著主人。


    晴明把手伸向六壬式盤說:


    「太陰、天一——」


    嚴肅的聲音讓太陰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天一也是。


    「太陰,把根據所有線索占卜出來的結果告訴玄武他們。天一,你去朱雀那裏,保護汐小姐。」


    「知道了。」


    太陰點頭後,天一也接著說:


    「知道了。」


    就在太陰的風傳達晴明占卜結果的同時,天一也已經降落,對著端坐在對屋外廊的同袍們微笑。


    「這裏就交給我吧!」


    「可是……」


    玄武有些猶豫,朱雀拍拍他的肩膀說:「不用擔心,我的天貴會保護汐。」


    比他高出許多的同袍的淡金色眼睛微笑著。


    他看看朱雀,再看看天一,把嘴巴抿成了一條線。


    《該去晴明指示的地方了。》


    在上空飄浮的白虎催促兩人,不一會兒,風就包住了兩人的身體。


    金色長發高高揚起,呼嘯而去的風,把包圍府邸的水氣都吹走了。重重沉澱的水氣消失後,府邸內雖然已經蒙上夜色,感覺卻比以前清爽、明亮多了。


    風


    從板窗灌進來,微微搧動了簾子。連帷屏的布幔都被吹得啪啦作響,當聲音靜止時,木拉門被悄悄拉開了。


    「玄武……?」


    從沉睡中蘇醒的汐緩緩探出了頭。


    天一看到動也不動的眼眸搜尋著玄武,微微一笑說:


    「玄武要離開一下。」


    「你是誰?」


    幼小的汐躲在木拉門後麵,天一溫柔地回答她:


    「我是玄武的同袍……就像朋友那樣。」


    乘著白虎的風在天空飛翔的玄武,掩不住煩躁地咬著下唇。


    汐一出生,她的母親就過世了。聽說她的母親很漂亮,是某地方女巫的後代,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替心愛的妻子辦完喪事後,男人抱著她遺留下來的嬰兒,悲傷度日。


    男人沒什麽親戚,父母也都不在了。幾個仆人都是從上一代伺候他們到現在,年紀都很大了。


    就在男人覺得女兒很可憐,淚流滿麵時,妻子遺留下來的鏡子嘎噠嘎噠作響,鏡麵浮現身影,還發出了聲音。


    ——那女孩是我的眷族。


    同時,異形的可怕叫囂繚繞,板窗與木拉門也被衝撞得一直震動。


    察覺到異狀的嬰兒放聲大哭。一方麵要安撫嬰兒,一方麵自己也很驚恐的男人,又聽到剛才的聲音。


    ——如果將來你願意把她交出來,我就保護她到那時候。


    男人是沒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這時候一心隻希望能獲救、隻希望能保護女兒,於是發誓到時候會交出女兒,那些異形就被擊退了。


    那之後,異形也來攻擊過汐很多次,都是水神阻擋它們,保護了汐。


    然而,男人又說:


    「每當我舍不得那孩子時,異形就會像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又發動攻擊。」


    一定是因為水神的眷族跟人類在一起,才會發生這種事。既然這樣,在她七歲的春天,完全脫離神的守護時,就讓她去侍奉水神吧!


    為了讓汐不會舍不得離開,男人在汐懂事前就把所有事都告訴了她。從小就教導她,她七歲時要去水神那裏,這絕不是什麽悲哀的事,而是她的宿命。


    女兒相信了父親的話。


    「水神說,那孩子的眼睛見不到光,是因為生錯了地方。隻要離開人類世界,那孩子的眼睛就能見到光……」


    然而,當眼睛能見到光時,那孩子已經不在這裏了。所以,男人希望女兒可以用手指記住父親的長相。


    玄武的表情變得凝重。


    原來纖細白皙的手指碰觸他,是為了記住他。為了永遠不忘記,集中所有神經,把臉龐刻印在心裏麵。


    活在沒有色彩的世界裏,觸覺與聽覺就是女孩的全部。


    「就是那片沼地。」


    玄武低頭看看白虎指的地方,繃緊了神經。


    在沼地邊降落的三人擺出無懈可擊的防備姿態,觀察四周。


    重重沉澱的水氣彌漫,跟充斥汐的住處的水氣一樣,也跟發動攻擊的異形散發出來的氣一樣。


    「沒有錯……那些異形是什麽水神的眷族。」


    玄武這麽斷定。朱雀點點頭,舉起大刀。


    「要不要放火燒這一帶,把那個水神熏出來?」


    朱雀的火焰有淨化作用,但也跟騰蛇一樣,可以燒光所有東西。騰蛇的火焰被稱為「地獄業火」,是因為威力太過強大,燒完後什麽也不剩。


    最近玄武漸漸覺得,騰蛇其實也不想擁有最凶悍的稱號。一定是跟晴明和他的接班人相處後,改變了他。玄武認為,對十二神將來說,這樣的改變是不錯的趨勢。


    有一次,玄武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勾陣,她隻是淡淡一笑,抓抓玄武的頭。不管玄武再怎麽抱怨,說不要把自己當小孩子,勾陣還是會那麽做。最近好像愈來愈多人把他當成小孩子,這不是很好的趨勢。


    「這樣會波及無辜的生物,最好不要。」


    白虎露出苛責朱雀的眼神。玄武對他點點頭,走到水邊。


    「那麽,我引它出來。」


    水將玄武迸射出來的通天力量會與水產生共鳴,誘出不同性質的東西。


    「白虎、朱雀,那個什麽水神就交給你們對付了。」


    他們都確信,企圖奪走汐的家夥絕對不是什麽水神。


    隻是假借水神的名義,操縱同樣氣息的異形,去攻擊那對父女。每當父親心生懷疑,那家夥就放出異形,靠假裝保護汐來取得父親的信任。


    就這樣,鎖住了一個女孩的心和生命,企圖奪取她的將來。這樣的家夥,不可能是神。


    玄武迸射出來的通天力量,使沼澤掀起了大波浪。彌漫的水氣被玄武的清冽神氣驅逐,浮出黑漆漆的沉澱物。


    「在那裏!」


    朱雀和白虎擺出備戰姿態。


    同時,黑色異形一隻隻跳出水麵,全都飛撲過來。


    玄武正反射性地要築起保護牆阻擋異形時,聽到朱雀的叫喊聲:


    「不用了,你去抓大頭!」


    話還沒說完,白虎的風刃已經呼嘯而過。


    異形飛過被砍死的同伴,齜牙咧嘴地往前衝,都被朱雀揮舞大刀一一砍落。


    玄武把小嘍囉交給兩人,開始搜索完美隱藏在水氣裏的妖力來源。


    沼澤中央有東西發出強烈的意念。


    「是那個……?」


    異形從四麵八方撲過來,不讓玄武往水麵去。白虎的風將它們掃開,朱雀的通天力量將它們擊得粉碎。


    玄武到達沼澤中央,看到黑漆漆的東西冒著泡泡從水底浮上來。那東西裹著黑沉沉的水、泥沙和破破爛爛的黑色道袍,是人類的骨頭。


    「這衣服……是道士?」


    全身沾滿泥沙的骷髏猙獰地笑了起來,對驚訝的玄武說:


    「不要妨礙我,你這小妖……!」


    隨著低聲咒罵一起迸射出來的怨念襲向了玄武。因為太過強烈,把玄武往後推了好幾丈遠。濺起水花的水麵劃出兩道水痕,很快就被波浪掩蓋了。


    「玄武!」


    趕到水麵上的白虎撐住了玄武嬌小的身體。朱雀的金色眼睛閃爍著銳利光芒,在旁邊瞪著骷髏,手上的大刀纏繞著火焰鬥氣的漩渦。


    三人站在波濤洶湧的水麵上,與人類死後變成的惡心骷髏對峙。


    「你為什麽要假冒水神的名義,欺騙那對父女?」


    骷髏猙獰地笑著,凹陷的眼窩中閃爍著陰森森的綠光。


    「她是我的人,而那女孩是她的女兒,所以我要定了。」


    「你在說什麽?」


    骷髏的牙齒不停地嘎噠嘎噠響著,綠光也愈閃愈強烈。


    「她是我的人,卻替那個男人生下孩子死了。可憐的女人,可恨的孩子。可是孩子身上流著她的血,所以……」


    化成白骨的手指向沼底。


    水麵冒出無數泡沫,從高高鼓起的水中浮出一個女人,被意念之網捆住。


    通體透明的女人,並不是活人。


    玄武瞠目結舌。


    女人的長相酷似眼睛見不到光的女孩。


    「是汐的……!」


    神將們都聽到了微弱的聲音。


    ——救救她、救救她,請從這個可怕的人手中,救出那孩子……


    忽然,女人痛苦地扭動身體,張開嘴巴發出哀鳴。牢籠的可怕念力逐漸增強,骷髏放聲大笑。


    「可憐的女人,愚蠢的女人,不管你怎麽抗拒,也沒有人能阻止我!」


    笑得牙齒嘎噠嘎噠作響的骷髏,瞬間浮現醜陋抓狂的男道士模樣。


    男道士甩著未經修剪的蓬亂長發,瘦削的臉頰隻剩下皮包骨,布滿血絲的眼睛閃耀著變態的光芒,以好色的眼神注視著被困在意念牢籠裏的女人。


    「那是你製造出來的東西,也就是我的東西,我拿回來有什麽不對?」


    玄武覺得背上一陣寒意,倒抽了一口氣。


    「製造出來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讓玄武火冒三丈。


    天真無邪的笑臉閃過他的腦海。


    女孩說因為看不見,所以要用手觸摸,摸過就看得到。活在沒有亮光的世界裏,女孩既不詛咒也不怨歎,平靜地接受事實,積極地度過每一天。


    女人在牢籠裏拚命地搖頭。


    ——不、不,我怎能接受那樣的蠢話!


    請救救她,請救救我女兒。還有,請讓她的眼睛能見到光。


    朱雀陰沉地問:


    「難道她的眼睛看不見,也是你幹的好事!?」


    道士戲謔地笑了起來,表示承認了所有事。


    玄武的怒火油然而生,甩開了白虎的手。


    「你竟敢……!」


    因為醜陋的癡心妄想,扭曲了汐的命運。麵對這樣的道士,澎湃洶湧的憤怒在玄武心中鼎沸翻騰。他怒聲斥


    罵,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生氣。


    「我絕不饒你!」


    通天力量爆發,困住了全身都是泥沙的道士。


    然而,他就隻能做到這樣,因為他沒有擊垮敵人的力量。


    玄武懊惱地咬住了下唇。朱雀拍拍他的肩膀,把大刀指向骷髏,冷笑著說:


    「我會把你的癡心妄想一起砍了——這是我主子的命令!」


    至今以來,玄武不知道想過多少次,希望自己擁有力量。但每次都是因為無法保護主人,深深感覺到自己的無力,才會有那樣的想法,並不是想獲得戰鬥的力量。


    看著朱雀的大刀砍碎骷髏,玄武第一次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挫折。


    「啊……看到了。」


    乘著白虎的風回到汐家的一行人,都看著下麵的屋頂。


    陷入沉思的玄武也被白虎的聲音喚醒,驚覺自己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趕緊鬆把手鬆開。朱雀平靜地看著他。


    被困在牢籠裏的汐的母親,去冥府前,把所有事都告訴了他們。


    悄悄落地的一行人,看到天一和坐在天一旁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什麽……!?」


    天一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驚訝,疑惑地看著他們。


    坐在她旁邊的人,用深色長布巧妙地遮住了臉。


    汐就端坐在兩人之間。


    可能是察覺到動靜,汐的臉亮了起來,伸出手說:


    「玄武,你沒事嗎?」


    玄武慌忙衝上外廊,在她麵前蹲下來。


    「我沒事……我說過,我是神將,那種卑賤之徒哪能對我怎麽樣?」


    聽到玄武說得這麽狂傲,汐才如釋重負地鬆口氣說:


    「那就好,不過,即使你說你是神將,我還是很擔心。」


    異形太可怕了。縱然知道水神會保護自己,還是消除不了恐懼。


    玄武抬頭看看藏在長布下的臉,那張臉對他淡淡一笑。


    「汐啊,你說的水神……」


    「怎麽了?」


    玄武接住她伸出來的手,覺得她的手十分冰冷。現在雖然是夏末,這座府邸卻彌漫著陰暗沉澱的水氣,所以寒氣逼人。


    為什麽不在手變得這麽冰冷前就寢呢?玄武在內心這麽苛責她,卻還是努力思索著該怎麽對她說。


    「呃……水神要我帶話給你。祂說祂搞錯了,你並不是祂的眷族,所以你七歲以後,還是要在這個世界一直生活下去。而且,再也不會發生可怕的事了。」


    汐張大眼睛,伸長雙手撫摸玄武的臉頰,滑動的手指似乎在確認玄武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玄武知道,汐是靠雙手來「看」,所以勉強裝出笑容。


    「真的嗎?」


    「我絕不會騙你,汐。」


    「那麽,我可以永遠跟父親在一起?」


    「是的。」


    不管怎麽說服自己,她還是很害怕離開現在生活的世界吧?


    玄武眯起眼睛,看著汐鬆一口氣的模樣。


    「那麽……你該睡了,明天醒來時,一定有好事等著你。」


    從長布下傳來沉穩的聲音。天一聽了,把汐帶進了對屋。


    在她睡著前,天一應該會陪在她身邊。


    朱雀和白虎站在靠近外廊的地方,暴怒地看著長布下的臉。


    「晴明,你在幹什麽?」


    掀起長布露出臉的年輕人抿嘴一笑,仰望著朋友們說:


    「偶爾嘛!」


    「晴明。」


    晴明對沉著臉的白虎聳聳肩,輕輕歎口氣說:


    「那個道士可以阻擋我的占卜,可見法術不弱,如果走對了路,說不定可以成大事。」


    因為太過愛慕汐的母親而走上歧路,最後被黑暗困住的男人,企圖搶走年幼的女孩,當成她母親的替身。


    根據傳說,七歲後就不再有神的庇護,所以男人打算在那個時候,把她母親的靈魂植入女孩體內。


    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被囚禁的靈魂拚命求救,憑著堅強的意誌和她與生俱來的能力,把聲音傳達給了晴明。


    披著長布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他會披上長布,是因為不想讓家裏的其他神將和孫子發現他外出。


    「汐身上的咒縛解除後,她的眼睛就能見到光。」


    「真的嗎?」


    玄武緊張地詢問。晴明點點頭說:


    「可是……能見到光後,麵對人類之外的存在就感覺不到、摸不到,也聽不到聲音了。」


    黑曜石般的烏黑雙眼瞪得鬥大。


    純潔無邪的女孩,原本可以感覺到隱形的神將存在,還可以聽聲音、撫摸神將的臉。


    清脆的聲音在玄武耳邊響起。


    ——玄武,你有張熱情、溫柔的臉。


    她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玄武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隻要她能見到光,我就沒有其他奢求了。」


    沉靜述說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猶豫。


    神將玄武請求曠世大陰陽師把光亮賜給女孩的眼睛。


    當黎明的陽光照耀京城時,晴明等人已經回到安倍家。


    「對不起,玄武,麻煩你把長布還給六合。」


    從晴明手上接過長布的玄武,邊暗自抱怨他真會找麻煩,邊尋找六合。


    六合正坐在昌浩房間的屋頂上。


    「六合。」


    六合瞥了玄武一眼,看到他手上的長布,眨了眨眼睛。


    「晴明叫我還給你。」


    「是嗎?」


    接過長布的六合,脖子上的紅色勾玉在朝陽下閃閃發亮,玄武被閃得眯起了眼睛。


    「六合,你……」


    黃褐色的眼睛轉向了玄武。然而,玄武沒再往下說,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剛才朱雀來過,他說事情都解決了。」


    「是的。」朝陽有些刺眼,玄武眯著眼睛,唧唧嘟嘟地說:「有種說不出的惆悵,不知道為什麽。」


    六合微微張大了眼睛。


    晴明等人都守在圍牆上,直到汐睡醒。


    汐跟陪伴在旁的父親一起走到外廊,驚奇地看著第一次看到的世界。


    當視線與玄武的視線交會時,她微微偏起了頭。玄武的心跳猛然加速。然而,就隻有這樣。她的視線掃過一圈,沒有發現玄武的存在。


    是玄武自己這麽希望的,因為這樣對汐最好。


    他知道,看不見異形,過著平凡的生活,才是幸福。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惆悵。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


    六合抓抓玄武垂下的頭。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看!」


    「哦。」


    六合還是繼續抓他的頭。


    玄武不滿地皺起眉頭。


    「我叫你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


    「這樣啊~」


    這麽回應的六合,還是沒有停止的意思,那雙手又大又溫暖。


    「六合,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嗯,有啊~」


    一想起女孩溫暖的手指,心中就閃過微微的苦澀與惆悵。


    玄武抱怨歸抱怨,還是任憑六合的手在他頭上抓來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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