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神將之一的勾陣帶著無奈與好笑摻半的表情,盤腿坐在長椅上。


    她的麵前有個朦朧的圓形藍色水鏡,裏麵的白色小怪板著臉,一副很不爽的樣子。


    雙臂環抱胸前的勾陣歎口氣,撥開前額的頭發。


    「拜托你不要再囉唆了,我真的沒事了,你要我說幾次才相信?」


    「我才不相信你說的沒事。天一呢?」


    「她在女巫那裏,女巫在精神上的耗損,比我的傷勢還嚴重。」


    聽到勾陣這麽說,小怪點點頭,好像在說「原來如此」。


    然後,又半眯起眼睛說:


    「那你也不該隨便走來走去啊!身體又還沒完全複元。」


    勾陣的歎息比剛才更深了。


    「你知不知道這句話,你說過幾次了?」


    小怪哼一聲,挺起胸膛,斜偏著臉,得意洋洋地說:「總計第十次。」


    勾陣無力地垂下肩膀,按著額頭說:「原來你都有自覺啊……」


    看到勾陣受不了的樣子,小怪奸詐地笑笑,甩了甩尾巴。


    「對了……」


    勾陣看起來不太想理它,但還是禮貌性地回應。


    「什麽事?」


    小怪突然轉成深思的表情說:


    「那之後怎麽樣了?」


    看到小怪牽掛的樣子,勾陣也露出類似的表情。


    「嗯……」


    把手指按在嘴上沉思的勾陣稍微轉移了視線。


    敞開的窗戶外,是廣闊的道反聖域。


    水鏡剛好跟窗戶成直角飄浮,所以從水鏡也可以完整看到這片光景。


    已經恢複平靜的道反聖域,充滿寧靜的空氣與莊嚴感。


    因為偶發事件而長期滯留的昌浩等人都回到了京城,隻有勾陣和天一照原訂計劃留下來療養。


    還有一個人,雖不在預定計劃內,卻還是留下來了。


    勾陣發現水鏡裏的小怪眼神有些複雜,眯起眼睛笑著說:


    「怎麽了?騰蛇,你的表情很沉重呢!」


    「別看我這樣……把收拾善後的事統統推給你,我也覺得很抱歉呢!」


    忍不住想笑的勾陣偷偷竊笑起來。


    真沒想到騰蛇也會有吐露心聲的一天。


    看到勾陣咯咯竊笑,小怪的眼神變得僵滯,一張臉好像吃下了無數個苦瓜,耳朵往後飄揚。


    「都怪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這種話了。」


    小怪說起了賭氣的話,勾陣輕輕揮著手安撫它說: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別這樣嘛!」


    就在勾陣試著緩和氣氛時,從遠處傳來咚咚巨響。


    正透過水鏡對話的小怪和勾陣都張大了眼睛。


    勾陣往窗外望過去,驚訝地眨了眨眼睛說:


    「剛才那是……」


    「什麽聲音啊?」


    「不知道。」


    偏頭思索的勾陣看樣子是真的不知道,小怪就不再追問她了。


    覺得聊得差不多了,小怪聳聳肩,甩甩尾巴說:


    「啊,對了,朱雀說很想見天一,幫我轉達給天一。」


    「嗯,你也幫我問候昌浩。」


    白色尾巴咻咻搖晃幾下代替回應。


    水鏡的畫麵大大搖曳起來,鏡麵很快就被灰藍色的波紋覆蓋了。


    這麵水鏡是玄武離開時留下來的禮物,多虧有這麵水鏡,勾陣和天一才可以跟回到京城的晴明和其他同袍對話,不過,幾乎成了勾陣和小怪的專用品。


    有時晴明或天後也會露臉,關心她們一下。昌浩和彰子都有所顧忌,從來沒有出現過。


    大概是不好意思那麽做,怕會打攪她們吧!


    不過,勾陣也知道,三不五時就來探探情況的小怪,並不是不懂得替他人著想。


    小怪從以前就是這樣的性格。昌浩還是嬰兒時,有時會撞上成堆的書,有時會把晴明的符咒玩得破破爛爛,動不動就會製造災難,搞得小怪一顆心七上八下,總是盯著他看。


    「很怕視線一離開,他就會做出什麽事來……」


    自言自語的勾陣忽然閉上嘴巴,皺起了眉頭。


    居然把自己跟嬰兒時期的昌浩相提並論,真的太過分了。


    下次一定要向小怪抱怨幾句,勾陣在心中這麽發誓後,想到還是該查清楚剛才的巨響來源,就站了起來。


    小怪叫她不要到處亂跑,可是她並沒有說「好」。


    恢複平靜的道反聖域,應該不會發生什麽危及生命的事件吧!


    而且,盡管還有些虛弱,自己畢竟是十二神將中僅次於騰蛇的鬥將。


    這不是她過於自信或自傲,而是不可撼動的事實。


    不過,還是要預防萬一。


    她拿起床邊台子上的兩把筆架叉,插入腰帶,走出房間。


    這麽做,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神將六合麵無表情地思索著。


    大蜥蜴、大蜈蚣和大蜘蛛,在右手拿著銀槍的六合麵前一字排開,殺氣騰騰地擺開大陣仗。


    這裏是聖域的一角,靠近湖岸。


    先前出事時,湖水幾乎不見了,但現在又湖水滿溢了。


    湖的四周被低矮的草所覆蓋,處處可見裸露的地麵。六合原本以為聖域隻有女巫和守護妖們,現在才知道還有鳥等小動物棲息。


    可能是之前長期被封鎖,直到女巫回來才逐漸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隻有守護妖們,好像有點寂寞,所以六合也很樂見小動物們慢慢出現,多少可以排遣心情。


    在想這些事的六合,依然是麵無表情。黃褐色的眼睛有流露些微情感,但是對他不熟的人,很難發現這麽細微的變化。


    老實說,六合很煩惱。


    不知道自己幾時跟守護妖們結下了深仇大恨。


    守護妖們完全不知道他的煩惱,正摩拳擦掌討論著挑戰的順序。


    它們是這麽說的——


    我們不太清楚十二神將究竟強到什麽程度,現在你來到這裏也算是一種機緣,就讓我們見識一下吧!


    如果隻是切磋琢磨,六合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問題是,守護妖們個個目光如炬,殺氣騰騰。


    守護妖們畢竟是守護道反聖域的異形,妖力自然不在話下。以前騰蛇被黃泉的屍鬼附身時,大蜥蜴還曾經跟他打得難分難解,所以它們要是來真的,六合就必須全力迎擊,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好不容易達成協議後,大蜘蛛先站出來了,大蜥蜴和大蜈蚣不甘心地咆哮著往後退。


    「我來了,神將!」


    蜘蛛發出轟隆巨響,吐出蜘蛛絲。


    六合揮舞著披在肩上的深色靈布彈開蜘蛛絲,再用銀槍砍斷。蜘蛛的巨大軀體穿越被刀光映照得銀光閃閃的蜘蛛絲,衝向六合。


    「哇啊啊啊啊!」


    蜘蛛邊吼叫,邊揮下第一對腳。六合急忙往後退,剛才站的地方在轟隆巨響下被刨出大洞,沙土飛揚。


    「啐,真氣人,居然被你閃開了!」


    捶胸頓足的大蜘蛛,怒吼聲中帶著如假包換的殺氣。


    六合邊閃躲緊鑼密鼓的一連串攻擊,邊認真思考著該怎麽辦。


    他也可以選擇不理它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可是如果這麽做,恐怕再也進不了聖域。


    進不了聖域是沒什麽關係,問題在於見不到某人。


    最煩人的是,他知道守護妖們是在泄憤,也不是無法理解它們的心情。


    轟隆轟隆巨響響徹聖域的每個角落。


    所有攻擊都失敗的大蜘蛛開始顯現疲憊的神色,所以換大蜈蚣上陣。


    大蜘蛛的巨大身體上下抖動,籲籲喘著氣,大蜈蚣斜瞄它一眼,就開始計算最佳時機,百雙腳步步逼向六合。


    大蜈蚣一舉發動攻擊,撲向小心保持一定距離的六合。


    放射出來的妖氣形成狂流,襲向了六合。邊以靈布阻擋,邊悄悄移動到大蜈蚣腳邊的六合,跳上正要放射下一道妖氣的大蜈蚣身上。


    「咦!?」


    身手敏捷的六合以疾風般的速度爬到大蜈蚣頭部,舉起銀槍槍柄敲擊大蜈蚣的雙眼之間。


    貫穿頭部的衝擊,讓大蜈蚣呻吟著向一邊傾斜,最後應聲倒地。


    在大蜈蚣倒下前便跳開的六合才剛著地,蓄勢待發的蜥蜴就張開血盆大口衝了過來。


    「看我的!」


    大蜈蚣的凍氣毫不留情地襲向了六合,四散的冰塊劈唏劈唏吸附在他的靈布上。他甩甩布,抖落那些冰塊,迸射出鬥氣,迎戰第二波的攻擊。


    銀光一閃,銀槍刀刃便震蕩了大氣。


    劈哩劈哩擴散開來的神氣漩渦在湖麵掀起波濤。


    浪潮高高拍打著湖岸,水花濺到腳邊。


    六合改變銀槍刀刃的方向,這樣就不會殺死對方,可以專心攻擊。


    以淩厲的氣勢擊碎大蜥蜴的凍氣


    後,六合一舉縮短距離,用槍柄毆打蜥蜴的脖子。


    因衝擊力道引發腦震蕩的蜥蜴向旁傾倒,揚起漫天沙土。


    接連迎戰三大對手,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


    六合邊緩和急促的呼吸,邊收拾銀槍時,重整旗鼓的大蜈蚣與大蜘蛛又來挑戰了。


    「不要吧……」


    看到六合滿臉為難,蜈蚣大叫說:


    「你的實力就隻有這樣嗎!?不會吧?分明是故意放水,太瞧不起我們了!」


    雖然沒有放水,但的確控製了力道,所以六合沒有答腔。


    不這麽做的話,很可能要了它們的命,它們卻一點都不領情。


    這下該怎麽辦呢?總不能乖乖說:「是這樣嗎?」然後使出全力迎戰吧?它們可是道反的守護妖呢!


    踩穩四腳站起來,甩甩頭甩去暈眩的蜥蜴,也齜牙咧嘴地說:


    「你怕了嗎?神將!」


    「跟我們堂堂正正地決勝負!」


    大步逼近的蜘蛛放聲怒吼,把大氣震得直打哆嗦。


    六合倒抽一口氣,正要拿出銀槍時,一陣威嚴的聲音破風而來。


    「住手!」


    慷慨激昂的守護妖們頓時全身僵硬。它們遲緩地轉頭,看到雙手抓著衣服下擺的風音正走向它們,都張口結舌地嚇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六合悄悄鬆口氣收起銀槍的同時,打扮酷似道反女巫的風音也走到了守護妖們麵前。


    稍後追上來的烏鴉嵬停在蜘蛛腳邊。


    蜈蚣和蜘蛛對著嵬低聲咒罵:


    「嵬,我們叫你絆住公主,你忘了嗎?」


    「虧我們一再叮嚀你,要隱瞞這件事,你在幹什麽……!?」


    嵬也小聲抗議說:


    「我已經盡力了呀!可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太聰明了!」


    「所以我們才叫你要想盡辦法瞞住她啊!你卻……」


    剛開始雙方都極力壓低嗓門,後來愈說愈激動,聲音也愈來愈大。


    「既然這樣,你們幹嘛不自己去拉住她!?我跟那家夥也有經年累月的仇恨啊!」


    「你不過是個小夥子,哪來經年累月的仇恨?一百年後再說吧!」


    「小夥子?你說我是小夥子?真是聽不下去了……!」


    六合目瞪口呆地看著蜈蚣、蜘蛛和烏鴉的三方舌戰。


    他知道它們必須尋找感情的宣泄處,可是沒想到會這樣爆開來。


    積壓在心底很不健康,能發泄出來當然最好,可是也不必做到這種程度吧!


    風音默默看著守護妖們的唇槍舌劍,好一會後才沉著地對蜥蜴說:


    「母親看不到你們,覺得很奇怪,我該怎麽向她解釋這種狀況呢?」


    六合眨了眨眼睛。


    風音的表情看似平靜,烏黑的眼睛卻情感澎湃,光芒閃爍。


    顯然是在生氣。


    有所感覺的蜥蜴,被風音的氣勢嚇得往後退縮。


    她是道反大神與道反女巫生下的女兒,就是所謂的「半神半人」,隻要她認真使出天津神的神氣,很容易就可以鎮住守護妖們。


    表情嚴肅的風音輕輕歎口氣,翩然轉身跑向六合。


    「我們走吧!」


    不等六合回答,她就拉著六合的手臂往前走了。


    她斜瞄守護妖們一眼,臉上清楚寫著「無言的抗議」,眼露凶光。


    被風音拉著走的六合隻能莫可奈何地歎著氣,跟隨著她逐漸放慢腳步,然後停在某個地方。


    手臂被放開了。


    第一次看到她跟女巫一樣,挽起部分頭發盤結成發髻。先前見到她時,還是一頭披散的直發,應該是自己跟守護妖們演練過招時梳起來的。


    六合的視線瞥過可能是女巫或天一幫她梳的發型時,遮住她微微朝下的臉的頭發忽然被風吹起,六合不禁眨了一下眼睛。


    風音轉過身來,臉上浮現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抬眼注視著比自己高的六合。


    「怎麽了?」


    六合驚訝地問,風音兩手交握在胸前,生硬地說:


    「呃……」


    這樣支支吾吾了大半天,她才下定決心似的閉上眼睛說:


    「呃……嵬它們……真的很對不起!」


    六合眨一下眼睛,露出完全理解的表情。


    「嗯……」


    「我聽到轟隆巨響,想出去看看怎麽回事,嵬卻拚命拖住我,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趕緊跑出來看,沒想到是……」


    風音愈說愈小聲,後麵幾乎聽不見了。


    「它們竟然去向你挑戰,真的瘋了……」


    不知道該說什麽而雙手掩麵的她,聲音聽起來真的很苦惱,絲毫沒有剛才斥責守護妖時的氣勢。


    「對不起,彩輝……」


    六合把手放在她低垂的頭上,像對待小女孩般,摸摸她的頭。


    這時候,他才稍能體會晴明或騰蛇在沮喪的昌浩頭上摸來摸去的心情。


    他們那麽做,是感覺到對方的無助。


    「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


    「我一點都不介意。」


    風音緩緩抬起頭,露出無法形容的眼神說:


    「真的嗎?」


    「嗯,放心吧!」


    看到六合點頭,風音才安心地放鬆緊繃的肩膀。


    自從六合決定留在道反聖域之後,守護妖們的態度就很不友善。


    剛開始還若有似無,隨著時間的流逝愈來愈明顯。


    不知是敵意、排擠還是鬥誌,總之表露無遺。


    說得白一點,守護妖們放射出來的四對視線,都閃爍著類似殺氣的光芒。不,應該說就是騰騰殺氣。


    勾陣不記得六合做過什麽事,可以把它們惹得這麽生氣。


    要說六合做過什麽,不過就是把風音的軀體搶回來,還有盡全力解決了這次的事件。


    「不,等等……」


    會不會是因為風音從沉睡中醒來,救了生命垂危的六合他們這件事?


    後來才聽說,風音在完成淨化前醒來,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


    「你跟守護妖們的非仁義之戰結束了?」


    六合的臉看起來很臭。


    「勾陣,非仁義之戰是什麽意思?」


    幸災樂禍的勾陣,走到盤腿坐在長椅上望著正殿中庭的六合身旁。


    她嚴重耗損的神氣還沒有完全複元。


    本來還想混水摸魚跟著昌浩他們回京城,但是被騰蛇和天一阻擋,不得不留下來。


    「它們的說詞隻是借口,恐怕還會一直來找你麻煩,你的耐力將受到考驗,六合。」


    「那種程度還能忍受。」


    「哦?」


    勾陣眯起了眼睛。六合難得講這麽多話,又接著說:


    「不管是宣泄也好、借口也罷,如果這麽做可以讓它們好過一點,我願意奉陪,總有一天它們會恢複理智吧!」


    勾陣眨了眨眼睛。


    「你真的那麽想?」


    六合沉默了一會,簡單扼要地回說:


    「不能說沒有那樣的期望。」


    「很聰明的判斷。」


    勾陣打從心底讚賞六合的慧眼。


    「那麽,風音怎麽樣了?」


    寡言的同袍默默移動視線,往女巫房間的方向望去。


    為了彌補分散多年的空白時間,女巫和風音有說不完的話。


    負責照顧女巫的天一當然聽過她們的談話內容,據天一說,主要話題是風音在怎麽樣的環境中成長。


    對風音來說,想必是痛苦的記憶。女巫希望多少可以分擔女兒的痛苦,治療烙印在女兒心中的傷口。


    她們正試著找回失去的日子。


    「沒辦法……」


    聽到勾陣笑著這麽說,六合瞄了她一眼。


    烏亮的眼眸中帶著捉弄的笑意。


    「要介入分散多年的母女之間,很難吧?六合。」


    明明近在咫尺,卻不能陪在她身旁。


    六合仿佛聽到這句被勾陣省略的話,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守護妖們意氣消沉。


    長年下落不明的公主終於有了音訊,在最近回到了聖域。然而,卻突然冒出不知道哪根蔥的男人,搶走了公主的心。


    教他們怎能不生氣呢!?


    氣得肩膀直發抖的守護妖們因為太憤怒了,所以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矛盾,卻假裝不知道。


    再怎麽說,十二神將都擁有居眾神之末的神籍,雖然活過的歲月沒有道反大神那麽長,但也是有傳統曆史的神。


    不知道哪根蔥的人竟然出身不凡,這點也惹惱了守護妖們。


    如果單純隻是不知道哪根蔥的人,不管公主怎麽說,都可以把他轟出去,嚴禁他再踏進聖域一步,警告他終生都不準再見到公主。


    如果他想抗議,就用武力製裁他。


    不過,遺憾的是,守護妖們的功力都比不上他。


    「而且,那家夥太沉默了,又不好親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


    「公主那麽善良,說不定會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麽事,惹他不高興,不斷責備自己。」


    「可惡的神將!竟敢這樣攪亂公主的心,簡直膽大妄為!」


    「所以,為了我們的尊嚴,一定要教訓那家夥!」


    守護妖們怒氣衝天。


    如果六合在場,一定會抱頭苦思,想不通它們為什麽會這麽激動。


    這麽鬼吼鬼叫好一會的守護妖們,也有它們的任務。


    看守隔開人界的千引盤石的任務是一個月輪一次,現在輪到大蜈蚣。


    它念念有詞地往千引盤石前進,走到人界那邊。


    在盤石前擺好陣勢擋住通路的蜈蚣,瞪著隧道出口。


    人類不太會接近道反聖域。偶爾會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試膽量,或是不知道害怕的小孩子踏入隧道,但是,被守護妖們一威嚇,就都嚇得落荒而逃了。


    逃回家的人,就會在各自的家鄉到處傳播,說隧道裏有巨大的異形,然後形成「不可以進入隧道」的訓誡,烙印在每個人心中。


    現在人們還知道恐懼,萬一哪天忘了呢?


    有時大蜈蚣會這麽想。


    倘若人們遺忘了對神明和妖魔異形的恐懼,那麽,神明和妖魔異形是不是就會從他們心中消失了?


    即使活生生地存在著,但是隻要人們認為不存在,說不定就再也看不見了。


    神治時代的逐漸遠去,讓大蜈蚣有點失落感。


    蜈蚣不由得歎口氣,突然發現有人降落在隧道出口。


    「咦?」


    它偏著頭,全身緊繃。


    感覺不到妖氣,但不能掉以輕心。


    有人絲毫不受黑暗影響,正大步前進,應該不是人類。


    一個穿著打扮酷似道反大神的壯年男人,出現在嚴陣以待的蜈蚣麵前。


    「什麽人……!?」


    麵對嚴厲的詢問,男人泰然回答:


    「去通報道反大神,我來討回祂欠我的人情。」


    山之比古神來訪。


    接到蜈蚣通報的守護妖們驚訝地把男人帶入聖域。


    負責看守的蜈蚣留在千引盤石前,由大蜥蜴帶男人進去。昂首闊步走在蜥蜴後麵的比古神,興致勃勃地參觀道反聖域。


    看到祂那樣子,蜥蜴轉動長長的脖子說:


    「山之比古神啊!你們不是向來不跟他人或天津神往來嗎?這次來道反聖域做什麽?」


    「跟你說也沒用,你隻要帶我去見道反大神就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關你的事」。蜥蜴拉下臉來,但是之後就保持沉默,把比古神帶到了坐鎮在聖域最裏麵的千引盤石處。


    知道比古神來訪的道反大神,以人類模樣現身在千引盤石前。


    比古神狂妄大笑,對疑惑的道反大神說:


    「好久不見了,道反大神,那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麵了。」


    「太過遙遠,幾乎想不起來了。」


    大神與比古神之間的對話,乍聽之下一片融洽,其實殺氣騰騰。在後麵待命的蜥蜴聽得全身發冷。


    風音的軀體陷入險境時,道反大神曾求救於比古神們,然而,身為國津神的比古神與身為天津神的道反大神,原本沒有往來。兩者之間高牆聳立,雙方都不會隨便跨越。


    道反大神會越過那道牆,完全是為了女兒,這是大神的「深情故事之二」。


    兩位神明都岔開雙腿站著,雙臂環抱胸前,展現威勢。


    負責帶路的蜥蜴不禁打從心底埋怨同袍,居然讓它獨自留在這麽冰冷的會談場合。


    蜥蜴多麽希望比古神趕快切入主題,把要說的話說完。才這麽想,就看到比古神放下環抱的雙臂,指著對方說:


    「道反大神,我曾如你所願,幫了你大忙,你應該沒忘記吧?」


    「當然記得,我道反大神由衷感激你。」


    「既然這樣,大神,要你報答我,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當然不會。」


    「那麽,」身為國津神的比古神囂張地說:「我要你把女兒嫁給我。」


    道反大神從創世神話時代開始,就坐鎮在黃泉與人界之間的分隔處,獨自阻擋著可怕的黃泉大軍,是勇敢的大神。


    如果有人可以撼動這個膽識過人、凡事處變不驚的大神,那麽,那個人應該是頗有兩下子的勇士。


    大神有兩個非常心愛的人,沒有任何東西或人可以取代。


    一個是從神治時代就陪在祂身旁的妻子道反女巫;一個是近年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女兒,卻被不肖之徒擄走,失蹤了好一陣子。


    比古神竟然想娶這個女兒當妻子。


    「很抱歉……」大神十分冷靜地說:「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聽起來很冷靜,但蜥蜴感覺到語調更犀利了。


    開始發抖的蜥蜴,真希望有人可以來代替自己。


    比古神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察覺,又意氣昂揚地重複了一次。


    「我要你把女兒嫁給我。」


    然後,比古神放聲大笑,又接著說:


    「她的美貌、她的驕傲,都夠資格當神的妻子。」


    蜥蜴在比古神後麵啪噠啪噠搖著手,心想這種事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說真的,不管對方是什麽來曆,蜥蜴都很想立刻把祂轟出聖域,再撒一把鹽驅逐黴氣,學人類那樣大罵一聲:「再也不要來了!」


    它沒有采取行動,是因為對方畢竟是救過風音的比古神。


    看在這分恩情上,才恭敬且鄭重地招待祂,沒想到這個國津神中的小神竟然得寸進尺,愈說愈過分。


    蜥蜴的雙眼怒火中燒。


    緘默的道反大神終於開口了。


    「我要向你確認一件事。」


    「請說。」


    大神凝視著比古神,眼神清澈而冷冽。


    「你應該已經娶妻了吧?還是我記錯了?」


    聽到大神出乎意料的話,蜥蜴啞然無言,瞪大了眼睛。


    比古神點點頭說:


    「沒錯。」


    十二神將的天一和勾陣麵麵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


    「令人想象不到的事,隨時都可能發生。」


    突然來訪投下震撼彈的比古神,說改天再來聽答案之後就走了。


    那之後,道反大神沒有說過任何話,隻是千引盤石周遭的神氣變得特別犀利,從這裏就可以看出滿腔怒火正默默燃燒著。


    送比古神到隧道出口的蜈蚣等神一離去,立刻在周邊啪唦啪唦撒上鹽巴,驅逐黴氣。


    天一聽到它這麽做,心想這樣好嗎?會破壞土地吧?


    她說出來後,勾陣也說的確會破壞,但是當時哪顧得了那麽多呢?


    道反女巫十分震驚,愁眉苦臉了好一會,忽然想到什麽,就躲進聖殿不出來了。


    蜘蛛和嵬從蜥蜴那裏聽說後,氣得七竅生煙。


    「那個比古神實在太過分了!明明是有婦之夫,還妄想我們家的寶貝公主,幹嘛這樣欺負人嘛!」


    「不過是個比古神,也敢說要娶公主,即使天津神答應,我也絕不答應!」


    啪唦啪唦拍著翅膀還連連歎息的烏鴉,和揮舞著一對手、氣得全身顫抖的蜘蛛,從剛才憤慨到現在。


    勾陣歎了一口氣。


    大神、女巫和守護妖們的反應都在預料之中,不值得大驚小怪,重點是風音本人怎麽想呢?


    「喂,天一。」


    「什麽事?」身旁的天一偏頭問。


    為了不讓守護妖們聽見,勾陣壓低聲音說:


    「風音本人怎麽想呢?從剛才就沒看到她……」


    天一點點頭,瞥守護妖們一眼,用手半遮著嘴巴,在勾陣耳邊說悄悄話。


    「她就……」


    把耳朵湊過去的勾陣微微張大了眼睛。


    「真的嗎?」


    天一對反問的勾陣點點頭。


    「我們阻攔過她,但是她說要自己去擺平這件事……」


    勾陣按住了額頭。


    原來如此,她是有可能那麽做。


    因為她具有連神都傾心的傲氣。


    所以她會說她不打算接受,要自己去拒絕,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她就是這樣的女孩,活在謊言裏的那段日子,她也是親自去殺被指為仇人的晴明。


    柔和的臉上有著淡淡哀愁的天一,眼角忽然舒展開來。


    「天一?」


    天一用袖子稍微掩住嘴巴,回答勾陣的疑惑。


    「我知道她性情剛烈,不過親眼看到時,還是有點嚇到,她到底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女巫的女兒啊?」


    道反女巫幾乎沒有大聲說過話,總是那麽溫和理性,可以說是個嫻靜典雅的女性。


    「不過,她們長得真的很像。」


    「大概是成長環境的關係吧?要不是有那麽強韌的精神力,說不定她已經熬不下去,死在路邊了。」


    天一


    輕輕點頭,讚同勾陣的說法。


    這時候,響起了怒吼聲。


    「神將,你們說的話太失禮了,我可不能假裝沒聽見!」


    瘋狂拍打翅膀的嵬,用漆黑的眼睛狠狠瞪著勾陣。


    它停在蜘蛛彎折的關節上,舉起一隻翅膀指向勾陣說:


    「我一直都陪在公主身旁!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保護公主,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說得好,嵬……!」


    蜘蛛非常感動,對慷慨激昂的嵬喃喃說著。


    然後,蜘蛛讓嵬繼續停在腳上,走向千引盤石。


    「既然這樣,就把你的決心化為實際行動吧!跟比古神來場你死我活的對打,砍下祂的頭!」


    「什麽!?」


    蜘蛛接著又對大吃一驚的烏鴉說:


    「現在正可以展現你的決心!要你為公主付出生命,你也願意吧!?」


    烏鴉差點站不穩摔下來。


    「我當然願意!可是、但是,為什麽要貿然跑去打到你死我活呢?」


    勾陣點點頭,覺得烏鴉說得有理。


    比古神跟守護妖烏鴉對陣,想也知道烏鴉會大敗,根本就是去送死。


    「大可發動突擊嘛!隻要能稍微報複一下,就該偷笑了……」


    把手指按在嘴上的勾陣做出冷靜的分析,天一也露出讚同的眼神。


    「你怕什麽!?如果你為公主戰死,慈悲為懷的道反大神會再給你生命,所以,嵬,你不用想太多!勇敢發動自殺攻擊!」


    「等等,你去打的話,不用打到你死我活,就可以取得全麵勝利吧?我雖然不甘心,但論體格、論妖氣,我的確都遠不如你吧?」


    蜘蛛咳聲歎氣地說:


    「我如果發生什麽意外,善良的公主一定會傷心到不行,我不想看到愁眉苦臉的公主。」


    聽到蜘蛛這麽說,烏鴉氣得橫眉豎眼。


    「那我也一樣啊——!」


    勾陣看著嵬和蜘蛛鬼吼鬼叫,難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


    烏鴉憤怒大吼的模樣還滿好笑的。


    比起逞口舌之快的守護妖們,自己衝出去的風音表現得幹脆多了。


    看樣子,守護妖們的舌戰是不會結束了,勾陣懶得理它們,轉頭說:


    「我知道風音去哪裏了,那六合呢?」


    「風音衝出去後,六合才聽說這件事,也追出去了。」天一又補充說:「所以,不用替風音擔心。」


    「沒錯,既然這樣就不必擔心風音了。」


    聽說跌落大蛇的毒血裏時,六合也不曾放開過風音。


    對如此堅定的意誌來說,一、兩個突然冒出來的比古神,不過是小小的考驗而已。


    問題是……


    勾陣憂慮地看著守護妖們。


    「最大難關應該是這幾隻守護妖,還有那家夥吧……」


    想到同袍的用心良苦,勾陣不禁同情起他將來必須麵對的艱難辛苦。


    在涼風吹拂的出雲山中失去蹤影的風音,到達簸川河岸,霸氣地掃視周邊。


    河流平靜無波,反射照耀的陽光,水麵閃閃發亮。


    原本以為會徹底滅絕的草木也恢複了活力,嬌嫩欲滴,欣欣向榮。


    風音身上不是在聖域時的太古裝束,而是穿著裸露肩膀和腳的衣服,用鋒芒逼人的眼神搜索著比古神。


    「比古神,你在哪裏!?」


    洪亮有力的聲音響徹雲霄。


    繚繞的回音被群山吸收,敲打著風音的耳朵。


    處處洋溢著清靜的大地之氣。風音還記得不久前被死亡之雨籠罩時的模樣,不禁驚歎大地的自我淨化作用。


    當然,山之比古與比古神們也盡了力,但絕不可能隻靠祂們。


    有個身影出現在小心觀察四周的風音後麵。


    赫然轉過身的風音,手被比古神一把抓住。麵對她狠狠瞪著自己的眼神,比古神滿意地笑了起來。


    「道反大神的女兒,你叫什麽名字?」


    「跟我話不投機的人,沒資格知道我的名字!」


    風音甩開比古神的手,拔起插在腰間的劍。


    她拿著劍,對驚訝的比古神宣示:


    「我不是物品,就算你對我父親有恩,也沒道理要我嫁給你,而且,我也不打算嫁給你。」


    比古神雙臂環抱胸前,默默聽著風音說的話。


    「我很感謝你救過我,但是,這個跟那個是兩回事。」


    「嗯……」


    比古神鬆開環抱的雙臂,把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露出老謀深算的眼神。


    「你這女孩,說話真有意思。」


    風音疑惑地皺起眉頭。


    「你說什麽?」


    神把劍從刀鞘拔出來,擺出由上往下劈的姿態。


    「你竟敢當麵拒絕神的旨意,簡直不知死活。你是道反大神的女兒,但身上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所以你毫無道理抗拒。」


    眯著眼睛把劍直直指向風音的神,語氣帶著些許憤怒。


    「你為什麽要這麽堅持呢?嫁給我,我會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我沒有想要的東西!」


    風音立刻怒吼。神瞄她一眼,笑著說:


    「別逞強了,你再怎麽裝腔作勢也沒用,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女人還是坦率一點比較可愛。」


    風音怒火中燒。


    簡直瞧不起人嘛!不管對方的想法是什麽,這個比古神絲毫都沒有尊重的意思。從一開始,祂就打定了主意,要對方照自己的話去做。


    這個隻有山之比古祭拜的神傲慢、自大到不行,大概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忤逆自己。


    「我寧可被你說不知死活、不可愛,也不想討你喜歡!」


    「那麽,我就讓你受點教訓。」


    比古神嚴厲地說,同時揮下手上的劍。


    轉瞬間,劍逼近眼前。沒有殺氣,但是從揮舞而下的劍鋒,可以感覺到十分火爆的氣氛。


    風音反射性地擋開劍鋒,橫掃反擊。


    隻後退一步就閃過攻擊的比古神,遊刃有餘地享受著對打的樂趣。


    沒錯,是享受。


    風音咬牙切齒,焦慮與煩躁讓她的劍變得遲鈍。


    「你差不多玩夠了吧?」


    「你說什麽!?」


    「我說你鬧夠了!」


    神不耐煩地說完後,揮劍掃落了風音的劍,劍鋒比剛才銳利許多。


    「糟了!」


    風音一時分心,腳被絆住而跌倒在地。


    她想馬上站起來,脖子卻被劍尖抵住了。


    從容不迫地拿著劍的比古神,大氣也不喘一下。


    看到這樣的比古神,風音夾雜著憤怒與懊惱的視線,狠狠射穿了把自己玩弄在手掌心上的男人。


    比古神滿不在乎地麵對她的視線,笑著說:


    「即使沒了武器、跌倒在地,也還是不屈服嗎?我愈來愈有興趣知道,怎麽樣才能讓你犀利的眼神變得柔和。」


    風音緊咬住下唇,比古神正要把手伸向她的下巴時,忽然張大了眼睛。


    隻見銀色刀光一閃,比古神的劍就被彈飛出去了。


    從後退的比古神腳邊掃過的刀刃削去了地麵。被砍斷的草飛起來,隨風飄揚,翩翩起舞。


    啪唦翻騰的深色靈布,刹那間遮住了風音的視野。她發現自己不經意地鬆了一口氣,趕緊再繃緊神經。


    六合沒有回頭,背對著站起來的風音說:


    「你退下。」


    「可是……」


    六合又對猶豫的風音說:


    「退下……不然會被牽連。」


    風音眨眨眼睛,乖乖聽話了。


    比古神滿臉驚訝地看著她慢慢往後退的樣子。


    「喲……真不像性情那麽剛烈的女孩呢!」


    拿著銀槍的六合,雙眼的怒火愈燒愈烈。


    隻看得到他背部的風音,感覺到散發出來的神氣愈來愈犀利。


    比古神看出風音臉上的驚慌,挑釁似的說:


    「你是十二神將之一吧?我曾經救過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六合嚴肅地駁回對方高傲的話。


    「我很感謝你救過我,但是,這個跟那個是兩回事。」


    比古神低聲笑了起來。


    他們兩人居然說了同樣的話,這是什麽樣的巧合呢?


    比古神大約可以猜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沒有義務表示尊重。


    「我可以給那個女孩任何她想要的東西,你辦得到嗎?」


    缺乏表情的臉上帶著幾分厲色。


    「……」


    六合還來不及開口,就從背後傳來尖銳的叫聲。


    「我已經擁有想要的東西了!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了!」


    即使有人說要把全世界的財富、名譽、地上霸權都送給她,對她來說也毫無價值。


    想要的東西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這種魅力卻對風音起不了作用。


    「真是個嘴硬的女孩。」


    比古神咂咂舌說。六合低聲問祂:


    「神啊,


    你為什麽想娶她為妻?」


    「跟你沒關係。」


    「請回答我,說不定我會不惜與你刀劍相對,就看你怎麽回答。」


    麵對根本就是逼問的神將,神不耐煩地說:


    「我喜歡她當麵向神挑戰的眼神,我已經厭煩了那種乖巧聽話的女人。」


    纏繞著六合的空氣瞬間變成深紅色。


    「就隻因為這樣?」


    「還能有什麽原因?」


    「既然這樣,」神將六合掄起武器,擺出由上往下砍的姿勢說:「請你退出,我絕對不會把她交給你。」


    迸射出來的鬥氣將深色靈布搧得騰空飛揚。


    目光炯炯地回瞪六合的比古神揚起一邊眉毛說:


    「哦……你要怎麽樣讓我退出呢?」


    「當然是靠武力。」


    銀槍刀鋒反射陽光,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一走到豎立在人界與聖域之間的千引盤石處,勾陣就被蜥蜴與蜈蚣散發出來的一觸即發氣氛嚇得有點畏縮了。


    現在,那兩隻都光憑目光就可以殺死妖魔鬼怪。


    有句話說:「敬鬼神而遠之。」想起這句話的勾陣,聽到守護妖們用非常可怕的語調低聲咒罵著。


    「可惡,區區一個比古神,也敢妄想娶我們公主!」


    「而且祂都有老婆了,還敢來跟我們討這種人情!」


    「實在太不知羞恥了!下次再來,我絕不放過祂!」


    如果比古神推翻「改天再來」的說法,現在這個時候來要答案,絕對會有血光之災。


    守護妖們已經怒氣攻心,會聯合起來攻擊比古神,搞不好還會采取自殺特別攻擊,用自己的身體去衝撞比古神。


    老實說,這樣的臆測一點都不好笑。


    想到很可能成為事實,就更不好笑了。


    而且……


    「保護道反聖域的守護妖的矜持,都到哪兒去了呢?」


    勾陣與兩隻守護妖保持一定的距離,思考著這個問題。


    再怎麽說,對方都是從神治時代就住在這裏的國津神,可以這樣對祂口出惡言謾罵嗎?


    如果昌浩在這裏,會怎麽說呢?


    「他那種人八成會說……」


    ——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但是神會作祟,所以不管對方怎麽不講道理,都不能說那種不經大腦的話。神之所以為神,就是因為這麽不講道理、這麽脫軌、這麽沒有脈絡可循。在這種事上跟神對立也沒用……


    「嗯嗯」地低吟沉思後,盡管錯在對方,他一定也會展現達觀的風度,摸索妥協的道路。


    就這點來說,昌浩是息事寧人主義者。


    寧可追求和平,也不打無意義的戰。


    所以不管小妖們怎樣不講道理地把他壓扁,他都不會氣得用靈力收伏它們。


    但是,並非所有事都這樣。


    如果小妖們同樣壓扁他之外沒有靈視能力的普通人,或使用妖力欺負那些人,昌浩就會當場收伏它們。


    昌浩是陰陽師。陰陽師的任務就是保護人們的安全,不受妖魔鬼怪侵害。昌浩從小就被晴明強力灌輸這樣的思想,所以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真要判斷錯誤,不隻晴明,那家夥也會破口大罵,而且,他們也不可能把他教成那種不知輕重的人。」


    他們是指晴明和騰蛇。


    勾陣自知沒怎麽照顧過他,所以把自己排除在外。


    「那種有借有還的說法,我聽了就生氣!我看得出來,那個比古神的性格一定是霸道又傲慢,凡事都想靠武力強行達成目的!」


    「被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祂是那種嘴臉!」


    彼此的怒氣產生相乘效果,把氣氛炒得愈來愈火熱。


    是不是該想辦法讓它們冷靜下來呢?


    迸射出來的通天力量可以輕易將這兩隻彈飛出去,問題是不能保證它們可以毫發無傷。


    如果是晴明,就會使用適當的法術,讓它們保持適度的沉默。


    這種時候沒有陰陽師在場,真的很遺憾。陰陽師不隻會收伏妖魔鬼怪,還會使用適合各種用途的法術,所以才會受到重用。


    「神將六合比祂清廉高潔多了,為了公主,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光是這樣的覺悟就比祂好太多了!」


    「……」


    勾陣沉默地思考著。


    以標準來說,那已經可以列入「高尚」的層次了吧?


    「沒錯!但是,萬一天地逆轉、太陽從西邊升起、夏天之後是春天,那家夥對公主有了二心,我就……!」


    蜈蚣炯炯有神的眼睛閃露凶光,蜥蜴的雙眼也像火焰般熊熊燃燒。


    「到時候,我就立刻砍了他的頭,把他碎屍萬段,剁得血肉模糊,再丟進簸川裏!」


    「覺悟吧!神將六合!」


    不知道為什麽,那股怒火還延燒到六合身上。


    勾陣遙望著隧道出口,喃喃自語地說:


    「太好了,六合,你從『不知道哪根蔥』升級為『好太多』了。」


    他本人聽到這種說法,缺乏表情的臉可能會稍微拉長,可是,總算是有進展了,是不是該感謝比古神呢?


    大談「萬一」的守護妖們繼續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嘰哩呱啦,勾陣邊聽,邊思考著。


    根本問題是,十二神將死後身體會消失,再以完全不同的人格重生,擁有全新的性情和靈魂。所以就算殺了六合,也無法將他碎屍萬段剁得血肉模糊,守護妖們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消失不見就不能對他怎麽樣了,守護妖們很可能因此不讓他死,卻又讓他生不如死,太可怕了……」


    胡思亂想的勾陣搖頭歎息,聳起了肩膀。


    金屬聲大作,劍從比古神手中飛了出去。


    邊旋轉,邊騰空飛出去的劍,就那樣掉進了簸川的清流裏。


    沒想到會被打敗的比古神,直盯著自己空蕩蕩的右手。


    銀槍刀刃就架在祂的脖子上。


    祂目露凶光地瞪神將一眼,沒好氣地說:


    「你竟敢把刀架在國津神的脖子上。」


    「隻要你收回剛才的要求,我就收回我的刀。」


    又把刀往下按的神將,眼神非常認真。


    比古神懊惱地咂咂舌,視線越過六合肩頭,尋找風音的身影。


    雙臂環抱胸前的風音,心驚膽戰地看著勝負結果。


    她不認為六合會輸,但很難說不會被比古神的劍砍傷。


    即使隻是擦傷,她也不想看到六合流血。


    她還清楚記得,六合為了保護她而縱身跳下簸川,筋疲力盡的蒼白臉龐。


    那時貫穿胸膛的衝擊與恐懼,她想忘也忘不了。


    被銀槍抵住脖子的比古神開口說:


    「道反大神的女兒啊……」


    風音沉默地看著祂。


    那雙眼睛就跟比古神第一次在河岸見到她時一樣,閃爍著黑曜石般的強烈光芒。祂就是被那雙眼睛吸引了,這絕對是事實。


    「我說過我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說你沒有想要的東西,這句話是真的嗎?」


    必須以實話回答神的言靈,謊言終有被揭穿攤在陽光下的一天。


    風音吸口氣說:


    「如我剛才所說,我沒有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我已經擁有了。


    聽到風音說得如此篤定,比古神仰望著天空說:


    「真掃興。」


    六合瞪著眯起眼睛的比古神,目光更加凶惡了。


    「你說掃興?」


    比古神露出不屑的笑容,回應六合的低聲咒罵,往後退一步。


    「女孩,幫我轉告你父親,」比古神狂傲地對滿腹狐疑的風音說:「恩情就是恩情,終有一天還是要還的,忘了這樣的精神有損神的名譽,請祂千萬記住。」


    「你說得沒錯。」


    道反大神的女兒簡短回應,比古神又問她:


    「道反大神的女兒啊,你叫什麽名字?」


    風音橫眉豎目地說:


    「你沒資格知道我的名字!」


    看到風音這麽激動,比古神哈哈大笑後就消失了。


    「可惡……」


    風音不由得握緊了劍柄,六合收起銀槍走向她。


    悄悄安下心來的六合,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在撫慰還氣憤難平的她。


    六合知道道反大神不會接受比古神的要求,但風音還是有被強行擄走的危險。男神都很傲慢、不講理,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武力讓對方屈服。


    聽到風音氣得往外衝的消息時,沒開玩笑,六合的心真的全涼了。


    他知道風音的性情剛烈如火,很希望她多少可以學會分析大局的冷靜。


    想到她以前被晴明說得情緒激昂的樣子,六合不禁歎了口氣。


    風音訝異地看著他。


    「怎麽了?」


    「沒什麽……」


    要是現在說出來,恐怕隻會火上加油。等她


    平靜下來,再選擇適當的措詞耐心地說給她聽,會比較有效。


    到時候,最好能當作是給她忠告,由第三者提供冷靜的意見,而不是由沉默寡言的自己來說。


    現在就有個最好的人選在道反聖域。


    這麽下定決心後,六合開口說:


    「我們回去吧!守護妖們一定很擔心。」


    風音嘟起嘴說:


    「它們都太會操心了,仔細想想,最近我都沒離開過聖域呢!」


    「因為沒必要出去吧?」


    「話是沒錯,可是……」


    神將們若是看到這光景,一定會驚歎,沉默寡言的六合竟然變得這麽多話。


    忽然,風音嫣然一笑說:


    「我喜歡人界的陽光,道反沒有陽光……」


    小時候,對她來說,聖域就是世界的全部。被帶離那裏後,她就一直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中。


    正確來說,她是最近才回到了陽光下。


    心煩意亂的時候,連陽光都教人厭惡,完全不能融化因寂寞而凍結的情感。


    負麵情感曾經是她唯一的精神食糧。回想過去,是非常悲哀淒涼的日子。


    在耀眼的陽光下眯起眼睛的風音,還悄悄懷抱著年幼時充斥心中的孤獨。


    有樣東西,她真的、真的很想得到。


    好幾次,她羨慕地、憧憬地伸出了手,卻每每換來絕望。


    風音歎口氣,微微笑了起來。


    那是遙遠的記憶了。


    「大家都很擔心,我們回去吧!」


    風音轉過身準備離去時,六合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咦……?」


    黃褐色的深沉眼眸看著驚訝回頭的風音,詢問的語調還是缺乏抑揚頓挫。


    「你以前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風音被問得張口結舌。


    「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六合顧忌地說,同時放開他抓住風音的手。


    還沒放開,風音就把另一隻手壓在他手上,笑著說:


    「那時候,你已經給了我。」


    六合聽不懂她曖昧不清的話,微微眯起了眼睛。


    「彩輝,你的眼睛是朝霞的顏色呢!」


    他說過那是他唯一的至寶,沒有人知道。


    在陷入後悔與絕望中時,那個名字就像一道光芒,射進了風音瀕死的心。


    插圖15


    就在那一刹那,隻有她知道的名字、還有滿滿的真情,拯救了她冰凍的心。


    微笑的風音說得太抽象,很難理解。


    然而,她的眼神看起來很平靜,所以,六合的結論是沒有必要再追問了。


    在千引盤石前沉思的勾陣看到應該待在正殿的天一也出來了,訝異地張大了眼睛。


    「你怎麽也來了?」


    天一煩惱地托著臉說:「守護妖們已經那樣鬧了很久,恐怕暫時不會停下來。女巫也關在聖殿裏不出來……」


    勾陣沮喪地垂下肩膀。


    看來,聖域所受到的震撼遠超過想象。


    勾陣隨手撥開掉落前額的頭發,擔憂地說:


    「風音與六合一直沒回來……不如我去找他們吧!」


    正要跨出腳步時,天一慌忙拉住了勾陣。


    「不可以!你忘了嗎?晴明和騰蛇都叮嚀過你,要乖乖待在聖域靜養。」


    美如天仙的天一拉下臉來,繞到勾陣前麵。


    「不隻晴明和騰蛇,連天空翁和太裳都跟我說過……」


    「說過什麽?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勾陣愣愣地問。天一豎起右手的食指說:


    「天空翁說:『幫我好好盯著那個活蹦亂跳的瘋丫頭。』其他人的說法不同,不過也都大同小異。」


    掩住眼睛仰天歎息的勾陣,臉上的表情就像吃了好幾顆苦瓜。


    「那些家夥……」


    難得這樣徹底被打敗的勾陣,從還是吵嚷不休的守護妖們旁邊經過,萬般不情願地回到道反聖域。


    ※  ※  ※


    晴明在玄武做出來的水鏡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水鏡另一邊的道反女巫。


    這樣盯了好一會,發現自己太不禮貌,趕緊道歉說:


    「對不起,失禮了……」


    女巫微微一笑,搖搖頭說:


    「不,千萬別這麽說,晴明。那麽,關於我剛才說的事……」


    晴明嗯嗯地低吟沉思著。


    「這個嘛……我是沒什麽關係,可是,這樣好嗎?」


    女巫用力點著頭,而且用力過度,不太適合她那張柔美的臉。


    「嗯,當然好,而且……」好像是想起了什麽,女巫的臉蒙上陰影,「有件事讓我有點擔心,所以才會……」


    「這樣啊,那麽,放心交給我吧!」


    晴明沉穩地點點頭,女巫這才露出篤定的表情。


    站在水鏡前的小怪眉頭深鎖,嘴巴撇成ㄟ字形。


    「喂,騰蛇,你有把我的話轉達給天一吧?」


    朱雀經過時向它確認,它隻動了動脖子代替回答。


    「這樣哦。」


    朱雀點點頭就離開了,正好跟往這裏來的昌浩擦身而過。


    「喂,小怪,你怎麽了?好像有什麽心事……」


    昌浩在小怪前麵蹲下來,配合它的視線高度。


    「把臉皺成這樣,這裏的皺紋會消不掉哦!」


    小怪兩眼直直瞪著他說:


    「我怎麽可能會有皺紋!」


    昌浩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


    小怪坐下來,對著昌浩舉起前腳說:


    「昌浩,我想冒昧地問你一件事。」


    「嗯?什麽事?」


    「我是說假如哦,假如有神明突然說出沒有脈絡可循、又很脫軌的話……」


    「嗯、嗯。」


    昌浩盤坐在小怪麵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而且完全不講道理,你會怎麽樣?」


    「咦,我嗎?」


    夕陽色的眼睛對指著自己的昌浩示意沒錯。


    昌浩環抱雙臂,嗯地低吟著。


    「你是說很突然、沒有脈絡可循、又很脫軌?」


    嘟嘟囔囔好一會後,昌浩麵有難色地說:


    「這個嘛……就算對方再怎麽不講理也沒辦法啊!因為神會作祟。」


    「哦、哦。」


    「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但是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對神說些不經大腦的話。」


    「哦、哦。」


    半眯著眼睛的小怪穿插應和著。


    「神之所以為神,就是因為這麽不講道理、這麽脫軌、這麽沒有脈絡可循。在這種事上跟神對立也沒用……喂,小怪,你的表情很奇怪呢!怎麽了?」


    「沒、沒什麽……」


    昌浩懷疑地看著眼神飄忽的小怪,突然想起還有事要做,就站起來走開了。


    ——我猜昌浩大概會這麽說……


    說完一連串的來龍去脈後,勾陣先這麽起頭,然後猜測昌浩會怎麽說。


    當小怪聽到什麽都不知道的昌浩說出跟勾陣一字不差的話時,不禁再次對勾陣的洞察力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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