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會兒就要回家了。


    被瑣碎的工作追著跑的昌浩聽到鍾鼓聲,悄悄歎了口氣。


    「雨下個不停,都看不出時間了。」


    昌浩的聲音十分微弱,坐在地上的小怪仰望著天空說:


    「就是啊!天色這麽昏暗,好像已經傍晚了。」


    「嗯,沒錯。」


    擺好紙張後,昌浩在矮桌前坐了下來,開始磨墨,準備寫字。他接到上麵的命令,要他謄寫自陰曆八月以來的雨量統計資料。


    謄寫的資料要編輯成冊,一直保管下去,所以要用心寫。


    每個月的曆表在每個月結束時就會丟棄,所以抄寫曆表比較輕鬆。


    「喂!是行成。」


    小怪轉過頭去。昌浩也停下手上的動作,順著小怪的視線望過去。


    的確是藤原行成,但表情看起來有些沉重。


    昌浩疑惑地站起來,叫住就要直接走過去的行成。


    「行成大人。」


    但是行成還是繼續往前走。昌浩又叫了一次,這次比剛才大聲。


    「行成大人!」


    陷入沉思的行成這才停下來,轉過頭看。


    「是昌浩啊!」


    昌浩走向走廊上的他,疑惑地問:


    「怎麽了?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對、對,你眉毛間的這個地方都擠出一條條的線啦!行成。」


    直立在昌浩身旁的小怪指著自己的眉間說。


    昌浩不露聲色地踢開小怪,關心地說:


    「是不是太累了?鴨川潰堤的事也好,重建進度的延宕也好……」


    行成像驚醒般,對著昌浩猛搖頭說:


    「啊……不,那些事都還好……不對,那些事也不好。」


    修正自己的話後,行成把手按在頸子後麵,抬頭看著屋頂說:


    「糟糕、糟糕,我有點混亂了。」


    昌浩瞪大了眼睛。


    入宮工作以來,偶爾會遇到行成,但從來沒看過他這麽毛躁、慌亂的樣子。


    看到昌浩疑惑的表情,行成像掩飾什麽似的笑了起來。


    「不行不行,再不振作起來的話,會影響工作。」


    那樣的苦笑,是在笑他自己吧?


    「昌浩,你快做完了嗎?」


    眯起眼睛看著擺好的紙張、抄寫用具的行成已經恢複平常的樣子了。心情轉換得真快,不過,不這樣大概也沒辦法從事政治吧!


    「把這些抄完後,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行成大人呢?」


    「我嘛……可能暫時還回不了家吧!」


    昌浩微微一笑說:


    「能幹的人要做的工作特別多吧?您先去臨時寢宮晉見皇上,再來這裏處理公務,會花掉不少時間呢!」


    小怪在昌浩腳邊,兩隻前腳靈活地交叉環抱,嗯嗯地點著頭。


    「我想也是,即使搭牛車往來,還是很花時間。」


    小怪縱身跳上昌浩的肩膀,又揮揮前腳說:


    「加油啦!行成,有你這樣的好人往上爬,這個國家的政治就不會走偏了。」


    昌浩不由得瞥一眼說得口沫橫飛的小怪。


    「真是這樣嗎?」


    雖然沒出聲,隻是用眼神傳達,小怪還是正確解讀了他的意思。


    「咦?大概是吧,嗯。」


    這應該也可以說是心有靈犀吧?不過,又好像不是。


    行成看著昌浩,眨了眨眼睛,忽然把視線轉向了東方,好像在想什麽似的,眼中蒙上了陰影。


    「行成大人?」


    昌浩跟著往東方望去,行成轉向他,垂下眼睛說:


    「剛才我在臨時寢宮遇到了公主。」


    冷不妨聽到「公主」兩個字,昌浩的心跳猛然加速。


    「咦……?」


    行成沒有察覺昌浩的反應,淡淡地接著說:


    「她看起不太好……讓我很心疼。」


    「喂,行成,什麽意思?」


    小怪開口問。行成當然聽不見,昌浩又替小怪問了一次。


    「行成大人,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最近皇後殿下健康狀況不太好,經常躺在床上。公主很聰明,知道要體諒母親,可是她畢竟才五歲,還是很想撒嬌的年紀……看到天真無邪的她堅強地忍耐著,我就覺得很可憐。」


    從行成蠕動的嘴巴,可以看出他又接著說了一句「而且」,眼神像是擔憂著另一件事。昌浩和小怪都看出來了,但是行成沒有再說什麽,像要結束這段對話似的甩了甩頭。


    「昌浩,你再加把勁吧!」


    「是,謝謝。」


    能幹的官員對低下頭的昌浩笑笑,走向了中務省。


    昌浩杵在原地好一會兒,動也不動。


    臨時寢宮裏的內親王修子公主。


    官員們都不知道,昌浩和修子之間有淡淡的因緣。


    昌浩救過她,也被她救過。


    她哭著想見母親的模樣,在昌浩腦中一閃而逝。


    現在,皇後的健康狀況又出了問題,修子很可能一個人強忍著悲傷。


    聽到昌浩這麽說,小怪甩甩耳朵,嗯嗯地沉吟了幾聲。


    「不過,應該不會是一個人吧?宮裏有那麽多隨從和侍女,而且修子也有隨身侍女吧?起碼有一個、兩個、三個或四個……」


    滔滔說個不停的小怪忽然沉默下來,板起了臉。


    「咦,怎麽了?小怪。」


    昌浩問。小怪看也沒看他一眼,望著遠方某處。


    「我想起了一件事……」


    搔著脖子一帶的小怪半眯起了眼睛,然後甩甩耳朵,歎口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唉!算了,都過去了。」


    聽到這樣的口吻,昌浩就大約猜出小怪想起了什麽。


    以前還是敵人時,風音曾經假扮成修子的隨身侍女,潛入寢宮。


    昌浩抓抓小怪白色的頭安慰它。它會這樣說給自己聽,表示它心中還存在著什麽痛楚。


    一直以來,小怪都在逃避那樣的痛楚,痛到無法直視傷口。但是,現在它開始試著去麵對了。


    已經發生的事,無法完全抹消。除非可以遺忘所有的事,否則,有生之年都會被那樣的痛楚所糾纏。


    即使不能當作沒發生過,也可以靠時間來治療傷口。或許會留下傷疤,但疼痛總有一天會消失,然後,當某天突然想起來,有種懷念的感覺時,就真正獲得救贖了。


    「幹嘛啦!」


    小怪不高興地扭動身體,昌浩不管它,繼續撫摸。小怪啪噠啪噠地甩動尾巴想拍掉昌浩的手,但很快就放棄了,乖乖讓他摸。


    又開始工作的昌浩邊動著手中的筆,邊想著種種事。


    行成最後是想說什麽呢?


    他說年幼的公主很可憐,而且……


    那憂鬱的眼神,看起來像是有其他的原因。


    行成本身好像也因為工作繁重而消瘦了許多,現在應該隻是憑著一口氣支撐著。昌浩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當那口氣耗盡時,就真的不能動了。


    可能的話,最好撥出一些時間好好休息,但是行成太能幹、太受重用了,可能很難辦得到。人太能幹,好像也不行。


    就這點來說,成親就安排得很好。


    在昌浩眼中,成親總是適度地工作、適度地偷懶,爭取適度的評價,也適度地被某些人嫌棄。在昌浩看不見的地方,可能也麵對了種種難處,但截至目前為止,昌浩還沒看過他像行成那樣忙得團團轉。


    行成很優秀,成親也有他優秀之處,隻是優秀的意義正好相反。


    「你擔心嗎?」


    在附近蜷成一團的小怪突然這麽問。昌浩停下手中的筆,轉向小怪,看到夕陽色的眼睛正指著東方。


    「嗯……」


    也擔心她。


    小怪跳起來,眯起眼睛說:


    「不是嗎?我還以為你在想修子的事呢!」


    昌浩確認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說:


    「我當然也擔心她,行成都那樣說了,何況她又是修子公主。」


    昌浩讓毛筆蘸滿墨水後,挺直了背脊。


    「等一下拜托太陰和白虎去看看吧?」


    小怪抿嘴一笑說:


    「可以啊!」


    「嗯。」


    盡管對方是皇上的孩子,盡管對方是原本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公主,還是跟昌浩有關係。


    這分因緣誰也不知道,但也不必為了刻意保持距離而不關心她。


    「隻是稍微看一下情況,應該沒關係吧?」


    「她身旁應該有隨身侍女,啊,不如我去看看誰陪在她身旁吧?」


    「哦,這點子不錯,不愧是怪物。」


    小怪忽然露出尖牙大叫:


    「我才不是怪物!改改你的觀念嘛,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孫子!」


    昌浩完全沒察覺自己的音量愈來愈大。


    正好從那裏經過的敏次停下腳步,滿腦子疑問地嘀咕著:


    「昌浩沒問題吧……?」


    ※


    ※  ※


    聽到鍾鼓聲響,年輕人停下了腳步。


    「這就是報時的鍾鼓聲?」


    年輕人感歎地環視周遭。


    別說是皇宮了,他連進京城都是第一次。


    沉浸在第一次來京城的感動中好一會兒後,他端正姿勢,直直往前走。


    眼前就是朱雀門,門的後麵就是這個國家的中樞——皇宮。


    安倍成親是陰陽寮的曆表博士,同時也是參議大人的女婿。


    他知道在朝廷內,後者的頭銜遠比前者沉重,所以他在待人處世上總是麵麵俱全,以免遭人記恨,才能存活到現在。今後也會這樣持續下去吧!


    這麽做不會太辛苦,隻是很麻煩。但是不這麽做的話,遲早有一天會莫名其妙被幹掉,這就是皇宮可怕的地方。


    也因為如此,皇宮當天發生的事幾乎大半都在他掌握之中。為了徹底做到麵麵俱全,最重要的就是掌握訊息。


    難得在規定時間完成工作的成親,看到小弟正拚命揮動著毛筆。


    「喲!」


    發現他的小怪豎起了耳朵,咻咻咻振筆疾書的昌浩神情專注,目不轉睛。


    「幹勁十足呢!」


    成親讚歎不已。小怪跳到他肩上,不高興地說:


    「快寫完時,又來了追加的部分。」


    原來如此,所以昌浩把所有不滿的情緒都發泄在紙上,這是非常健康又正確的方式。


    小怪默默看著昌浩一會兒,忽然眯起眼睛說:


    「對了,成親。」


    「嗯?」


    因為旁邊有人,所以成親沒有看著小怪回答,但小怪毫不在意,又接著說:


    「關於皇宮的詭異氣氛,你有沒有什麽新的消息?」


    成親稍微瞥它一眼,壓低嗓門說:


    「沒有皇宮詭異氣氛的相關消息,不過有件奇特的事。」


    「什麽事?」


    成親往東南方望去,輕描淡寫地回答:


    「聽說齋宮寮的官員離開了伊勢。」


    小怪瞪大了眼睛。


    「齋宮寮?」


    「是的,聽說還匆匆忙忙地晉見了皇上……」


    成親稍作停頓,抓了抓太陽穴一帶。


    「不知昨天還是前天,從伊勢來的神祇少佑好像也晉見了皇上,齋宮寮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由於跟陰陽寮沒有直接關係,所以隻知道這麽多。


    小怪總覺得哪裏有問題,歪頭思考著,怎麽會這樣呢?


    就在兩人一臉迷惘時,筋疲力盡的昌浩終於放下筆,雙手拿著紙,整個人趴在桌上。


    「終於抄完了!」


    「喲,辛苦了、辛苦了。」


    「咦?成親大哥,你幾時來的?」


    昌浩聽到慰問的聲音,一抬起頭,才發現大哥站在旁邊。


    正在皇宮晉見皇上的磯部守直滿臉緊張地趴跪在地上。


    隔著竹簾,傳來年輕皇上倒抽一口氣的震撼。


    清除閑雜人等的寢殿裏,隻有皇上與守直兩個人。隨從、侍女和侍衛們都在隔著窗的外廊上待命,但應該聽不到說話聲。


    然而,兩人還是盡可能提高警覺,隨時壓低說話的聲音。


    「皇上,請務必答應這件事。」


    叩拜的守直聽到嘎當一聲,稍微抬起頭,觀察四周。


    微暗的房內點著燈台,透過火光,可以大約看出竹簾後的狀況。


    靠著憑幾的年輕人沒有撿起掉在地上的檜木扇子,掩住了臉。


    更厲害的是沒有叫出聲來,因為盡管下了清場令,若是聽到皇上的叫聲,侍衛們還是會衝進來。


    皇上緩緩抬起頭說:


    「這件事……沒辦法改變嗎?」


    聽到皇上硬擠出來的聲音,守直心如刀割,卻沒辦法說出皇上想要的答案。


    他隻能斬釘截鐵地說:


    「臣請求皇上……」


    皇上垂下頭,無力地握起了拳頭。


    空氣中充斥著凝重的沉默。


    忍受這樣的氣氛聽著雨聲的守直,耳邊響起皇上微弱的聲音。


    「來人啊……」


    皇上撿起地上的扇子一敲,侍女和隨從就悄悄地出現了。


    「傳左大臣來。」


    守直又對低聲下令的皇上深深叩拜。


    差不多快黃昏了。


    天空中烏雲密布,看不太清楚,隻能憑感覺判斷時間。


    站在外廊看著天空的彰子感覺到一陣風,大吃一驚。


    風中蘊含著神氣。


    她移動視線搜尋,看到烏雲中的小黑點瞬間擴大,數量也增加了。


    「啊……」


    她才剛低聲驚叫,就聽到嘎當一聲。她轉過頭,看到眼睛閃閃發亮的朱雀飛上了屋頂。


    風對著舉起雙手的朱雀吹過來,風中有普通人看不到的三個身影。


    其中一個身影翩然降落在朱雀伸出來的臂彎裏。


    「天貴!」


    朱雀毫不掩飾情感地叫喚天一的名字,用力地摟住她纖細的身體。


    天一也一樣,呼喚著接住自己的最愛的人。


    「朱雀,我回來了。」


    另外兩個身影不管熱情擁抱的兩人,降落在地麵上。


    風將白虎翩然降落,恍如沒有體重。


    勾陣利用膝蓋的彈力減緩衝擊,邊站起來,邊轉向彰子說:


    「好久不見了,彰子小姐。」


    眼睛連眨都忘了眨的彰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笑得很燦爛的人,的確是十二神將的勾陣。


    「我去向晴明報告。」


    「等等,我也去。」


    勾陣叫住轉身正要離去的白虎,但白虎揮揮手拒絕了。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而且天一又是那個樣子。」


    插圖8


    白虎瞥她一眼,苦笑起來。依偎在朱雀臂彎裏的天一恐怕暫時離不開了,朱雀也絕對不會放開她。


    勾陣聳聳肩表示理解,目送隱形的白虎離去後,又轉向彰子說:


    「這個時間,昌浩他們還在宮裏吧?」


    「是、是的……」


    彰子僵硬地點點頭,勾陣發現她的表情呆滯,訝異地問:


    「小姐,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勾陣一走上外廊,彰子就抓住她的手,愁眉苦臉地說:


    「呃,請聽我說,拜托你。」


    「嗯,我聽你說,怎麽了?彰子小姐。」


    勾陣在彰子身旁坐下來,弓起了一隻腳,彰子也跟著坐下來。


    她緊抓住膝蓋,聲音微弱地說:


    「昌浩……有點奇怪……」


    勾陣啞然無言,微微張大了眼睛。彰子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很難過。


    「他一直……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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