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依公主!」


    驚叫聲響徹了祭殿大廳。


    剛下了石階的阿曇衝向緩緩往前走的玉依公主。


    把金龍拋飛出去的,是阿曇的力量。阿曇使出全力築起了無形的保護牆,金龍撞上保護牆,被反彈出去,怒火燃燒的雙眸瞪著製造障礙的阿曇。


    咆哮聲震響,阿曇正麵挑戰金龍。


    度會族人看到跟在阿曇身後走下石階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手撐著牆壁走下來的,是應該已經沉沒大海的齋。


    潮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你……怎麽會……!」


    潮彌正要逼近齋,看到跟在她後麵的人,立刻停下了腳步。


    他和禎壬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們。


    唯一認識他們的重則抬起頭說:「內親王跟你們……」


    與修子一起出現的是風音和太陰。


    後麵還有昌親攙扶著磯部守直,搖搖晃晃地從石階走下來。


    連止血符都止不了的出血滲透了衣服,盡管如此,守直還是靠自己的腳站立著。


    「磯部……守直!」度會禎壬大叫。


    守直推開昌親的手,按著傷口走向禎壬,但又停下了腳步。


    看到愈來愈接近自己的玉依公主,守直再也忍不住大叫:「公主……!」


    齋的肩膀顫抖了一下,無聲地看著玉依公主。


    繼續往前走的玉依公主依然麵無表情。看到她那樣子,阿曇絕望地眨了一下眼睛。


    被彈飛出去的金龍憤怒地撲向了阿曇。她瞥了齋一眼,點點頭,就轉向了金龍。


    太陰看了也騰空飄浮,對風音說:「我也去。」


    「好。」


    風音才剛回應,太陰就已經跟阿曇一起衝向了金龍。


    修子害怕地抓住風音的手,風音微笑著安撫她。


    守直站立不動,視線與玉依公主交會。


    「玉依公主……」


    然而,玉依公主卻好像沒看到守直。不,不隻守直,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映入玉依公主眼中。


    齋發現她的樣子不對,喃喃說著:「太遲了……公主已經失去一切了……」


    垂頭喪氣的齋,雙手緊緊握起拳頭。


    「我本來要在她變成這樣前,讓她變回人類的……」


    守直緩緩轉過頭問:「變回人類?」


    齋沮喪地搖著頭。


    搞不清楚怎麽回事的守直,忽然聽到詛咒般的呐喊聲。


    「你還活著?磯部守直!」


    兩眼炯炯發亮的度會禎壬抖動著肩膀。


    「度會長老大人……」


    手上拿著武器的重則逼向臉色蒼白的守直,但被禎壬製止了。


    「住手,這麽做已經沒有意義了。」


    「可是,禎壬大人……」憤怒的重則不甘心地說:「如果沒有這個男人,玉依公主就不會失去力量!」


    度會潮彌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再看看族中的長老和年長的族人。


    重則瞪著守直的眼神充滿了恨意,麵無血色的守直毅然麵對他的視線。


    「虛空眾……我不會再讓你們殺了我。」


    齋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守直的背影,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但沒發出聲音。


    玉依公主越過結界,來到靠近禎壬的地方。


    公主的眼眸像凍結般,沒有絲毫動靜,仿佛看著遠方某處,直接從所有人的身旁走過去。


    「玉依……公主……」


    守直低聲呼喚,虛脫地癱坐了下來。


    「守直大人!」


    昌親大驚失色地趕快跑去扶住差點不支倒地的守直,聽見他椎心泣血的低訴,昌親不由得張大了眼睛。


    「你都忘了嗎……公主……」


    緊握著拳頭的守直全身都在顫抖。


    他拒絕昌親攙扶,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直直盯著玉依公主,悲哀地眯起眼睛說:「公主,我是守直……你忘了嗎?公主……」


    玉依公主連看都沒看守直一眼。


    重則介入他們兩人之間,推開了把手伸向公主的守直。


    「不要靠近她,磯部守直。十年前……如果你沒來這座島,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始終默不作聲的潮彌終於戰戰兢兢地開口了:


    「重則大人……」


    重則和禎壬都表情緊繃地看著潮彌。他們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現的守直吸引,完全忘了潮彌的存在。


    這名度會氏族的年輕人顯然很困惑。


    「他到底是誰啊?既然姓磯部,應該是伊勢的磯部吧?」


    潮彌轉頭打量守直,他看起來比重則年輕許多,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十年前,潮彌還是個不到十歲的毛頭孩子,天天夢想著成為神官,進入海津見宮。並不是所有度會氏族的人都可以當神官,沒有能力就無法勝任神宮的神職。


    潮彌忽然想起,十年前他曾在西岸的岩石地見過玉依公主。


    不太外出的玉依公主,那晚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岩石地。


    不發一語的玉依公主,凍結的眼眸沒有看著任何人。


    潮彌跟玉依公主交談過幾次。那優雅的舉止、讓人覺得溫柔中帶著堅定意誌的美麗聲音,都令潮彌無限憧憬。


    「如果……」禎壬忿忿地說:「如果這個人沒有跟玉依公主邂逅,我們就不會遭到背叛……」


    潮彌瞠目結舌,聽不懂話中意思。


    所有人都鴉雀無聲。滿臉痛楚的禎壬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潮彌,是你通知了我們,說玉依公主出現在西岸岩石地。」


    但是通常在祭殿裏祈禱的玉依公主,沒理由去那種地方。


    禎壬心生疑惑,就帶著當時剛加入虛空眾的外甥重則去西岸岩石地勘查。


    在那裏,發現了有人上岸的明顯痕跡。


    ◇  ◇  ◇


    有人闖入了島上。


    禎壬發現了這件事,決定與重則一起監視岩石地。


    玉依公主似乎不止一次溜出神宮,來到這片岩石地。都沒有人發現,是因為誰都沒料到公主會偷偷溜出神宮。


    屏氣凝神的禎壬和重則看到了乘小船上岸的年輕人。


    是不曾見過的麵孔。搭那種小船來這座島嶼是相當困難的事,年輕人卻很熟練地綁好小船,爬上了岩石地。


    往林間眺望的年輕人,臉上突然展現燦爛的光輝。


    禎壬他們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依公主出現了。年輕人跑向了公主。


    玉依公主握住年輕人伸出來的手,盈盈笑著,那是禎壬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少女般的容顏。


    重則正要衝出去時,被禎壬一把拉住了。


    「禎壬大人!?」


    禎壬對氣得滿臉通紅的重則說:「現在不要出手,先看情形。」語氣冷靜得可怕。


    重則屏住呼吸,默默點點頭。


    兩人小心翼翼地躲著,偷窺年輕人和玉依公主的行動。


    這時的玉依公主,不像是活過好幾百年的神之容器,倒像個人類少女。


    禎壬覺得心逐漸冷卻,加速跳動的心髒慢慢地凍結,幾乎就快靜止了。


    玉依公主抬頭看著年輕人,溫婉地笑著,用「看起來很幸福」來形容她的表情再貼切不過了。


    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這幾天才認識的。


    應該是瞞著度會族人,偷偷約會了好幾次。


    這個年輕人是什麽人?怎麽樣跟玉依公主邂逅的?玉依公主為什麽瞞著大家跟這個男人來往?


    頓時湧上心頭的種種情感,沒多久就沉重地、陰暗地埋入了禎壬心底。


    度會氏族把生命都獻給了玉依公主,卻遭到背叛。長年建立起來的威信,都被玉依公主踐踏了。


    月落星沉。


    年輕人站起來,玉依公主難過地眉頭深鎖。年輕人對說著什麽的玉依公主搖搖頭。她可能是說「不要走」,可是,摸黑上島的年輕人必須在日出之前離開,不然很可能被島上剛睡醒的島民發現。


    臨走前,年輕人把玉依公主纖細的身子拉到懷裏,緊緊摟著她。


    隻擁抱了一會,年輕人就敏捷地爬下岩石地,搭上了小船。瞬間,船隨波漂流,很快就不見了。


    玉依公主仍留在岩石地,直到看不見年輕人的小船,才轉身離開,消失在樹林間。


    「潮彌有沒有看見那個男人?」重則問。


    禎壬搖搖頭說:


    「沒有,他說他隻看到公主一個人在岩石地,就像女神降臨,說得很興奮……」


    眼睛閃閃發亮的小外甥說,他會努力當上神官,進入神宮服侍公主。


    潮彌確定了人生的目標,那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人生都奉獻給公主。


    進入神宮的神官們都是這樣,將自己的一輩子獻給了玉依公主。禎壬的父親、祖父


    也都是這樣忠誠地服侍玉依公主。


    然而,公主卻辜負了度會氏族的忠心。


    「她一定是被迷惑了……」禎壬喃喃說著站起來。「那個男人不知道用什麽手段迷惑了公主,一定是這樣。」


    玉依公主一直待在島上最深處。侍奉她的度會氏族對她隻有崇拜,從來不會對她做出越軌的行為或抱持邪念。


    一定是因為玉依公主不知道什麽叫「懷疑」,才會被那個男人乘虛而入。


    重則握緊拳頭,低聲咒罵:「益荒和阿曇在幹什麽,竟然讓公主獨自外出……!」


    禎壬看著氣得直發抖的重則,發現自己竟然冷靜得出奇。


    「說不定是公主命令他們不準跟來,他們也隻好聽從命令。」


    「說得也是……」


    「回去吧。」


    禎壬轉身離開,重則悶悶不樂地跟在他後麵。其實,重則很想追上那個男人,當場殺了他,但是需要禎壬許可才能那麽做。


    「禎壬大人,那個男人……」


    禎壬頭也不回地說:「看樣子,他還會再來島上,到時候再殺了他。」


    重則以炯炯目光回應。


    隨著時間流逝,禎壬的心愈來愈沉重,漸漸失去了所有感覺。


    三天後,那個年輕人再度來到了島上。


    正要溜出神宮的玉依公主,被度會禎壬撞見了。


    東廂隻供玉依公主使用,度會族人都不能進去。當玉依公主從那裏走下庭院時,禎壬就出現了。


    「禎壬……」臉色發白的玉依公主勉強擠出笑容。「怎麽了?在這種時間來。」


    「公主呢?這種時間要去哪裏?」


    「我……我去散散步。」


    玉依公主說完就要從他身旁走過去,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走也走不了。


    「禎壬,放手……」


    「我不放。」


    禎壬說得斬釘截鐵,硬是把公主拉回神宮。


    「請放開我,我……」


    玉依公主愈說愈急,禎壬第一次粗暴地對她說:


    「不可以!」


    玉依公主的瘦弱肩膀劇烈顫抖著。


    「那個男人不會再來島上了。」


    「咦……?」


    一時之間,玉依公主無法理解禎壬在說什麽。


    度會長老冷冷地說:「凡是會擾亂公主心情的人、事、物都必須排除。走,跟我回去。」


    公主張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發出微弱的尖叫聲,試圖衝出去,但禎壬還是抓著她不放。


    「放開我,請放開我,我……」


    「不可以,公主,你……」禎壬椎心泣血地說:「你背叛了我們度會氏族的心。」


    玉依公主縮著身子,無力地癱坐下來。


    淚水從她白皙的臉龐滑落,禎壬撇開了視線。


    「請不要再做這麽任性的事。」


    玉依公主沒有回答,但禎壬知道她再也不會外出了。


    禎壬為自己的無禮致歉,便離開了東廂。


    益荒和阿曇聽到喧鬧聲而趕來時,隻看見玉依公主獨自哭泣著。


    「公主,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玉依公主看著阿曇,淚眼婆娑地說:「啊,怎麽辦,禎壬知道他的事了。」


    阿曇和益荒沉下臉互望著。


    「禎壬說他再也不會來島上了……」


    聽到雙手掩麵哭泣的玉依公主這麽說,益荒豎起了眉毛。


    「禎壬那麽講的?」


    公主無力地點著頭。


    阿曇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鐵青。


    「益荒!」


    「公主交給你了!」


    益荒飛奔出去,玉依公主驚訝地抬起頭。


    「益荒?阿曇,他怎麽了……」


    阿曇有口難言,視線飄忽不定,最後被逼問得不得不開口:


    「禎壬應該是派虛空眾去了……」


    玉依公主張大了眼睛,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全身開始嘎噠嘎噠打起哆嗦的玉依公主抓住了阿曇。


    「阿曇……阿曇,求求你救他。」


    「公主,益荒去救他了。」


    「你也去,幫我傳話給他。」


    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


    她平靜地說:「請告訴他,不要再來島上,我會忘了他——」


    守直被打得遍體鱗傷,意識模糊。


    「磯部守直,你沒想到再也不能活著回去了吧?」


    才剛爬上岩石地,守直就被逮個正著,逼問身份,還被痛毆了一頓。虛空眾大可一刀殺了他,卻不那麽做,花很長的時間慢慢折磨他。


    虛空眾拎起吐血多次已經全身癱軟的守直,詛咒似的說:


    「你將葬身海底,這是你碰了不該碰的東西的懲罰。」


    虛空眾把守直從岩石地拖到懸崖邊,拔出腰間小刀,刺進他的肚子。


    「唔……」


    血泡從守直的嘴角冒出來。


    虛空眾把他扔進了大海裏。


    由於浪潮的關係,從這裏沉入海裏的東西都不可能再浮起來。


    虛空眾的眼神中滿是憎恨,狠狠地瞪著濺起飛沫往下沉的守直。


    響起了波浪聲。


    虛空眾確定他不會再爬上來後,才轉身離開。


    躲在樹林裏的益荒等虛空眾一走,立刻飛奔出來。


    他是追蹤血跡而來的。


    一看見血跡隻到懸崖為止,益荒便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大海。


    可以在暗夜的大海中找到還沒斷氣的守直,隻能說是有神的保佑。


    益荒帶著守直從海底浮上來時,阿曇正等著他們。


    守直被拖上岸後,阿曇把公主說的話告訴了益荒。


    掩不住驚訝的益荒轉頭看著阿曇,隻見她默默點著頭。


    兩人低頭看著守直,很懷疑這個男人會不會接受這樣的宣判。


    「……」


    益荒回憶起這個男人第一次來島上的事。


    ——約莫兩個月前。


    一如往常在祭殿祈禱的玉依公主忽然抬起了頭。


    隨侍在側的益荒和阿曇正覺得奇怪時,玉依公主站起來了。


    「公主?」


    玉依公主直接走過訝異的兩人身旁,爬上石階。


    益荒和阿曇緊跟在後。


    玉依公主直直往西岸的岩石地走去,就在那裏遇見了剛從小船上岸的磯部守直。


    後來,玉依公主帶著幸福的微笑說:「是我們的主人叫我去那裏的。」


    是天禦中主神要真誠祈禱至今的玉依公主去那裏的。


    益荒與阿曇身為神的使者,不能阻止守直與玉依公主逐漸縮短彼此的距離。


    因為這是神的旨意。


    倘若玉依公主拒絕,益荒當然會排斥守直。縱然是神的安排,最該重視的還是玉依公主與守直的心。


    在遙遠的神治時代,玉依公主放棄了人類的身份。不過,在身為人類時,她就是侍奉神明的女巫了。


    因為她擁有成為容器的強大力量,所以天禦中主神要求她成為女巫神(天照大禦神)的依附體。


    在漫長的祈禱歲月裏,玉依公主曾經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


    好想過人類的生活啊!


    跟一般人一樣,和某個人白頭偕老、生孩子、逐漸老去、死亡。


    好想過這種平凡的人生。


    成為玉依公主活下來,她並不迷惘,也不後悔。隻是有時候會漫不經心地想,如果有其他選擇,她會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然而,神卻聽到了她的心聲,也接受了她的想法。


    倘若,玉依公主當時沒有聽神的話去那裏,就不會遇見這個男人。


    而這個男人也不會遇見她。


    益荒看著昏迷的男人,眯起了眼睛。


    屬於伊勢磯部直係的守直在舉行元服儀式時,聽說海津見宮的事,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就乘著小船來到了島上。


    他不太清楚玉依公主的事,一直以為玉依公主隻是個象征。


    在岩石地遇見玉依公主時,他以為她隻是在神宮服侍神明的女巫之一,沒想到她就是玉依公主。


    從此以後,守直便常常來島上。他來時,玉依公主就會從神宮溜出來。守直什麽時候來,都是阿曇告訴她的。


    阿曇喜歡看公主幸福洋溢的樣子。她希望長生不老的玉依公主能享受幸福時光,即使隻是短暫的片刻也好。


    沒想到反而害了他們。


    「把他送到伊勢的海邊吧!」


    益荒冷靜地說。阿曇默默點著頭,然後把言靈傳達給了守直。


    「守直,你聽著,玉依公主說——」


    即使沒有意識,言靈也會烙印在他心中。


    那是祈禱守直平安無事的玉依公主的最後道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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