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宅邸門口發生了凶殺案。


    那一晚,我在出門散步之後的記憶模糊不清。


    不過,如果將不清晰的記憶串連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麽。


    就像織一樣,我也對血腥味沒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識就會朦朧起來。


    這次的屍體所流的血特別漂亮。


    在那條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間的溝槽宛如迷宮,在那個迷宮裏奔跑的紅色線條散發出至今所沒有的優雅。


    隻是,問題就出在這一點。


    當我察覺的時候,已經有個人在背後嘔吐,我回頭一看,發現了黑桐幹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當時也沒有產生疑問。


    可是,後來我回到宅邸,殺人現場卻是在更久之後才被人發現,也沒有人提到我曾在現場。


    這麽說來,當時我隻是夢中看到他吧?因為那個正直的同學不可能包庇殺人魔。


    然而——事件為何偏偏發生在家門前。


    「織,是你動的手……?」


    我試著發問,卻沒有得到回答。


    我和織出現了歧異,這感覺正一日比一日更強烈。即使將身體交給織,決定權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時候的記憶為何會變得模糊?


    ……難道說,隻是我沒有發覺,其實我也像其他繼承兩儀家血統的人一樣發狂了?


    「具有自覺的異常者都是假貨。」換成是織,八成會這麽說。對異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會對自己產生疑問。


    起碼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時間,終於體認到周遭眾人與自己的區別嗎?


    不過,這又是誰造成的?


    「式小姐,現在方便嗎?」


    外麵傳來敲門聲與秋隆的聲音。


    「什麽事?」


    聽到我示意他可以進來,秋隆依言而行。


    由於已到了即將就寢的時間,他隻有打開房門,沒有走進室內。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監視。」


    「我聽說父親早就將那些警察打發掉了。」


    是的,秋隆頷首。


    「警察的監視人員已在昨夜撤離,今晚來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馬。」


    「隨你怎麽處置,這跟我沒有關係吧。」


    「但正在監視這裏的,似乎是您的同學。」


    聽到這番話,我從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門的窗邊,越過窗簾看著外頭的景物。


    大門周邊的竹林中有一個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碼藏身得高明一點。


    「—————」


    ……我怒火中燒。


    「隻要您下令,我可以將他請回去。」


    「用不著理會那個人。」


    我快步折回床邊,直接躺了下來。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後,關上房門。


    ……即使關掉房間電燈閉起眼睛,我還是完全睡不著。


    因為無事可做,我隻得無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麵。


    幹也拉起茶色連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發著抖。他一邊呼出白霧,一邊眺望大門……從腳邊還放著保溫瓶及咖啡杯這點來看,這家夥說不定是個大人物。


    我推翻當時的幹也隻是場夢的推測。


    因為那時候他確實在場,才會像這樣監視著我。雖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確認殺人魔的真麵目吧。


    ……總之,我氣到達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不知不覺地咬起指甲。


    就算經曆過那種遭遇,幹也第二天還是老樣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在幹也的邀約下,我跟著走到屋頂上。


    也許是因為他隻有吃飯時每次都會來約我,我多少產生了被他喂食馴養的感覺。


    雖然我已經決定不再跟他扯上關係,卻想知道幹也對於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會來逼問我吧,我抱著這個念頭登上屋頂,可是他卻一點也沒變。


    「你家不會大得太誇張嗎?我上門拜訪時居然碰到總管出來接待,這種事都可以拿去向別人炫耀了。」


    光是從幹也知道總管這種過時名詞來看,他可沒資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書。而且總管這個稱呼現在已經沒人在用,都改稱為管理人了,黑桐同學。」


    「什麽嘛,結果還不是同一種人?」


    ……話題中談論到我家的部分僅止於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監視早已被我發現,但就算是這樣也太奇怪了。


    當時,幹也明明應該目睹了我渾身是血的樣子,為什麽還能像從前一樣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學,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說了。」


    麵對我的追問,他隻用一句話就輕描淡寫地帶過。


    「為什麽不要說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無意識間用了織的口吻。聽到顯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幹也有點困惑。


    「說清楚,你為什麽沒對警方說實話?」


    「——因為我並沒有看到。」


    騙人,這是不可能的。那時候,織走向正在嘔吐的他——


    「你隻是碰巧人在那邊,至少我也隻看到那樣。所以,我決定相信。」


    騙人,那你又為什麽要監視宅邸。


    ——走向他——


    「坦白說,我其實很不好受。我現在正在努力,等我對自己更有自信了,應該就有勇氣聽你的說法。所以現在就先不要提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鬧別扭的表情,讓我想拔腿逃跑。


    ——織走了過去,企圖殺掉黑桐幹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幹也說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並不期望事情發生,就不會嚐到這種未曾體驗過的痛苦了。


    從那一天以來,我開始對幹也視若無睹。


    經過兩天之後,他也不再主動找我攀談,卻繼續進行深夜的監視。


    在冬季的寒空下,幹也會在竹林裏一直待到半夜三點。受到他的妨礙,我也無法出門夜間散步。


    從他開始監視後已過了兩星期,他就這麽想揭發殺人魔的真麵目嗎?我透過窗戶偷瞄著他的情況心想。


    ……真有耐性。


    盡管時刻已接近淩晨三點,幹也始終盯著大門直看。


    他身上並未散發出陰沉的氣息——離去時,甚至帶著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總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發殺人魔的真麵目。


    對那家夥來說,相信我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幹也毫不懷疑,他打從一開始就相信我不會在夜裏出門散步,才會守在那裏。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時,他才會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賴著我這個真正的殺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無辜。


    「——好一個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語地想。


    和幹也相處時,我會莫名地放心。


    和幹也相處時,我會產生和他在一起的錯覺。


    和幹也相處時,我會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側。


    可是,這絕不可能實現。


    我不能存在於那個光明的世界裏。


    那是我無法進入的世界,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幹也帶著理所當然的笑容,將我拉向那個世界。


    有這樣念頭的我,對於讓我產生這種念頭的幹也心生煩躁。那個少年,讓飼養了織這個殺人魔的我、身為異常者的我體認到自己是個異常者——


    「我隻要獨自一人就足夠了,可是你卻要妨礙我,黑桐。」


    式不想發瘋。


    織不想崩壞。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我別抱著過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


    進入二月後,外麵的寒氣也減緩幾分。


    相隔數周之後,我再度站在放學後的教室裏眺望外頭。


    對我這種人來說,透過窗戶望出去的俯瞰視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為無法觸及,我不會對無法觸及的景色懷抱希望。


    幹也一如往常地走進被夕陽染得通紅的教室。


    織喜歡像這樣和他單獨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討厭。


    「沒想到你會主動約我,你不再對我視若無睹了嗎?」


    「因為我快忍不住了,才會找你來。」


    幹也皺起眉頭。


    在與織互相混淆的感覺侵襲之下,我繼續往下說。


    「雖然你說我不是殺人凶手……」


    夕陽的餘暉太過赤紅,我看不見對方的臉孔。


    「很遺憾的,我就是殺人凶手。你明明也看過犯案現場,為什麽要放過我?」


    幹也麵露不服氣之色。


    「什麽放不放過的,是因為你並沒有做出那種事。」


    「即使我說了我有做?」


    嗯,幹也點點頭。


    「是你自己說過,你所說的話隻要聽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絕對不可能會做出那種事。」


    聽著一無所知的幹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頭。


    「——什麽叫絕對?


    你又知道我的什麽了?


    我到底有什麽值得讓你這樣相信?」


    我的憤怒化為質問宣泄而出。


    幹也為難起來,臉上浮現寂寞的微笑。


    「並沒有根據,但我應該會一直相信你吧……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這番話成了最後一擊。


    那股純粹的力量、純潔的台詞,拆下我賣弄小聰明的偽裝。


    在他眼中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對身為式的我來說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無從阻攔的破壞。


    沒錯,是破壞。我隻是透過這個幸福的人,被迫看見了無法實現的時間。


    ……能夠和別人一起生活的世界應該很輕鬆,我卻不曉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曉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別人產生連係,織就會殺了那個人。


    因為織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無法存在。


    由於過去不曾受到什麽事物吸引,我得以遠離這個矛盾。


    在已經發覺的現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個絕望的心願。


    這事實讓我極度痛苦、極度憎恨。我第一次打從心底憎恨這個家夥。


    ——幹也理所當然地笑著。


    我明明無法置身其中啊。


    我無法忍受這種存在。


    我很確定,這名少年能夠輕易地毀滅我。


    「——你真是個笨蛋。」


    我發自內心地告訴他。


    「嗯,常有人這麽說我。」


    唯有夕陽,一片赤紅。


    我走出教室,在離開時頭也不回地問道。


    「你今天也會來監視我嗎?」


    「咦……?」


    他發出驚呼,果然沒發現我早已察覺他的監視。


    幹也慌忙試圖掩飾,卻被我製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有想到的話我就會去。」


    這樣嗎,我如此回答後離開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帶著灰色的光暈。


    從紊亂的流雲來看,今晚應該會下雨吧。


    /5


    ———當天夜晚。


    雨雲在入夜後籠罩天空,不久後便下起雨來。


    雨聲中和了夜色的黑暗與喧囂。


    雨勢沒有大到傾盆大雨的程度,卻也算不上是毛毛細雨。


    雖然現在是三月上旬,這場夜雨卻寒冷刺人。


    黑桐幹也與竹葉一起淋著雨,茫然地眺望著兩儀家的宅邸,拿傘的手凍得發紅。


    呼,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幹也無意一直持續這種類似變態的行徑,如果警方能在這段期間逮捕殺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後一星期沒發生任何狀況,他也準備收手了。


    ……在雨中進行監視實在累人。


    即使幹也已開始習慣冬日寒氣與水滴的雙重折磨,還是會覺得難熬。


    「唉……」


    他發出歎息。


    使得幹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現。


    我到底有什麽值得讓你這樣相信?他該如何向這麽問的她傳達心聲?


    當時的式非常脆弱,幹也甚至以為她在哭泣。


    雨下個不停。


    匯聚在石板上微微發光的水窪,正毫不厭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漣漪。


    雨聲安靜卻又嘈雜。


    幹也茫然地聆聽著,一個較大的聲響傳入耳中。


    啪沙!那是個格外響亮的水聲。


    幹也轉頭一看,發現一襲紅色的單衣。


    身穿單衣的少女淋著雨。


    少女連傘也沒撐,暴露在恣意飄落的雨點中,就像被人從海底撈起一樣渾身濕透。


    她的短發貼在臉頰上,藏在黑發後的眼眸透出空虛。


    「——式!」


    幹也驚訝地奔向少女。


    突然現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紅色和服緊緊貼在身上,她的身軀就像冰一般寒冷。


    幹也遞出雨傘,從背包裏拿出毛巾。


    「來,拿去擦擦身體。你在做什麽?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邊……」


    他一邊責備,一邊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來。


    咻!白刃劃過空氣。


    「————咦?」


    早在幹也察覺之前,手臂上熾熱的感覺就讓他猛然往後跳。


    滴答……某種溫暖的物體流過手臂。


    我被割傷了?


    傷口在手臂?


    為什麽?


    我動不了?


    由於痛楚太過銳利,他無法理解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種東西。


    強烈的劇痛,甚至使痛覺也為之麻痹。


    幹也沒有餘力去思考。


    應該是式的紅衣少女展開行動。


    或許是因為從前在此地目睹過慘劇,幹也的意識尚未陷入混亂。他仿佛事不關己般冷靜地縱身往後一躍,逃離現場。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幹也後退的瞬間,她已撲向他的懷中,兩者的速度之差是人類與怪物的差距。


    唰!幹也聽見聲音從自己的腳上傳來,雨中多出了一抹紅。


    自己的血流過了石板路——看見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發出喘息。


    紅衣少女壓在倒地的幹也身上,毫無迷惘地將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幹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還有她。


    那雙黑瞳裏沒有感情,隻有認真。


    刀尖觸及幹也的喉嚨,或許是被雨淋濕的關係,少女看來仿佛在哭泣。


    她麵無表情。


    那宛若麵具般的哭泣臉孔是這般可怕,也這般悲哀。


    「黑桐,你說話啊。」


    式這麽開口。


    她是要聽聽他的遺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聲音在顫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對式而發。


    他說話的對象並非式,應該是此刻來襲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殺你。」


    那是一個極為溫柔的笑容。


    ——場景轉換。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進入橙子小姐的事務所就職,順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說是這麽說,我所做的事就類似橙子小姐的秘書,隻是和律師討論如何處理契約上的手續而已。


    雖然無法獨力承擔重任讓我有些不滿,但我自己最清楚,沒讀完大學就休學的我還不能獨當一麵。


    「幹也,今天不是你去醫院探病的日子嗎?」


    「是啊,我下班之後就會過去。」


    「你可以早點離開,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鏡的橙子小姐會變得非常親切。今天就是這麽一個幸運日,她本人據說也剛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愛車的方向盤。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兩個鍾頭就會回來。」


    「記得帶禮物回來喔。」


    我轉身背對輕輕揮手的橙子小姐,離開事務所。


    每個星期六下午,我都會去探望她。去探望自從那一夜,就再也無法說話的兩儀式。


    我不曉得她有著怎樣的痛苦,在想些什麽。


    我也不懂她為什麽想要殺我。


    但是,式在最後露出的那個如夢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說明一切。


    就像學人所說的一樣,黑桐幹也早已為兩儀式癡狂了。光是差點死在她手中一次,還不足以讓我恢複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當時的模樣。


    我想起最後那一天放學後,佇立在夕陽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燒般的黃昏時分,式問我,她到底有什麽值得我這樣相信。


    我重複了當時的回答。


    ……並沒有根據,但是,我還是會一直相信你。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個多麽不成熟的答案。


    盡管這決定並沒有根據,其實是有的。


    她不會殺害任何人,這點我敢保證。


    因為她清楚殺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麽悲傷的事。


    所以我選擇相信,相信不會傷人的式與渾身是傷的織。


    ——相信那個好像隨時都會受傷,看來岌岌可危,從未吐露真心的……名叫兩儀式的女孩。


    0


    準備好的棋子有三顆。


    依附死亡而飄浮的雙重身體者。


    接觸死亡而獲得快感的不適應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覺醒者。


    他們將互相糾纏,並於相克螺旋等待。


    小時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傷了。


    因為在借來的東西、仿製品、模型……


    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裏,摻雜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飾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覺在指縫間割出很深的傷口。


    掌心沾滿血跡的我回到母親身邊,記得她在罵過我之後掉了眼淚,還溫柔地擁抱我。


    很痛吧?母親說道。


    那些話的意思我聽不太懂,但是我很高興能被人抱在懷裏,和母親一起哭泣。


    藤乃,等傷口痊愈就不會再痛了——


    媽媽邊替我包上白色的繃帶邊告訴我。


    這句話的意思我還是聽不懂。


    因為我從沒有感覺過痛。


    /痛覺殘留


    0


    「你帶來的介紹信很罕見啊。」


    與白袍很相襯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蟲類的笑容,與我握手。


    「喔,你對超能力感興趣嗎?」


    「不,我隻是想了解那是什麽樣的東西。」


    「這就叫感興趣啊,也罷。喔,用名片代替介紹信還真有她的風格。她在我的學生裏是特別出類拔萃的一個,我很中意她。我這裏能派上用場的家夥也越來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讓人頭疼。」


    「那個,我是想請教關於超能力的事。」


    「對對對,不過,超能力也有種類之分喔。我們這邊沒進行專門的檢測,不知道能不能當作參考。這門學術很遭人忌諱,在日本隻有屈指可數的研究設施以黑箱作業的方式進行研究,我也沒有詳細資料。嗯,據說最近這三年來成果已經提升到相當實用化的水準,不過也很難講。畢竟這種能力,必須從一出生時就有所突破啊。」


    「關於超能力的區別就不必說明了,大概是念動力。我想問的是,人類是以何種形式擁有超能力的?」


    「以頻道的形式。你會看電視嗎?」


    「是,我當然會看——這有什麽關連嗎?」


    「就是電視啊,把人類的大腦比喻成頻道,你平時最常收看什麽頻道?」


    「……我想想,應該是第八頻道。」


    「這就是了,這代表第八頻道是收視率最好的頻道。假設人類的大腦有十二個頻道,我和你的腦子總是在收看第八頻道……收看收視率最好的節目。雖然還有其他的頻道存在,我們卻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節目,也就是常識。活在常識世界之中,隻得以在此生活的我們,選擇的就是第八頻道。聽懂了嗎?」


    「——意思是說,我們隻能看見最無害的節目嗎?」


    「不對不對,這麽做是最好的。第八頻道是現今的常識,也就是收視率最好的法則。既然我們隻得以待在頻道中,這樣不是最安穩嗎?我們生活在常識中,在常識這個絕對法則的守護下互相溝通。」


    「那麽,其他的頻道並不安穩囉?」


    「這可難說了。


    假設在第三頻道,能夠接收到植物的語言代替人類語言。


    假設在第四頻道,原本用來操縱自身肉體的腦波,轉而可以操縱外界的物體。


    如果有這種頻道存在可是十分驚人的。但是,其他頻道沒有在第八頻道內播出的常識,會播放各自專屬的『節目(規則)』。既然要在這個時代生活所需的頻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頻道,收看第四頻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適應社會(第八頻道)。因為其他頻道裏,沒有第八頻道播出的常識啊。」


    「——總之,沒收看第八頻道的人就是精神異常者嗎?。」


    「嗯。假設有個人隻能接收到第三頻道,他可以和植物溝通,相對的卻無法與人類交談。就結果而言,社會上會將這種人視為精神異常,關進醫院。


    超能力者就是這樣的存在。他們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頻道,而非大眾共用頻道的人。


    不過,大多數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時接收第八頻道與第四頻道,分別使用,既然是電視頻道,當然可以切換到自己想看的節目吧?收看第四頻道時就看不見第八頻道,反過來說也是一樣。藏身於世間的超能力者,就是這樣靠著切換頻道活下去。因此,我們也無法輕易找出他們的蹤跡。」


    「原來如此,所以——常識對於隻能收到第四頻道的人來說並不適用。不,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種東西。」


    「沒錯。這種人一般都被稱作殺人魔或瘋子,


    但我稱他們為『不適應存在者』。無法適應社會的人非常多,他們的存在本身卻從一開始就無法適應這個社會。他們不應該存在,不,是無法存在。


    打個比方,如果有個人從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頻道與第四頻道,卻因為某些狀況導致肉體機能遭到破壞,不能再接收一般頻道,這個人就會完蛋。就算他從過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謂常識,可是無法切換頻道,他就無法和我們溝通。因為頻率不同啊。」


    「……那麽,有什麽方法可以讓不適應存在者適應世界嗎?」


    「嗯,隻要停止那個人的生命活動不就好了?」


    說得更精確點,隻要破壞那個異常的頻道就可以了。不過這代表要破壞大腦,終究還是隻有殺掉對方這條路可走。目前還沒有可以不破壞肉體機能,僅僅破壞組織的便利技術,如果真的有,那才稱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強的第十二頻道吧,那間電視台什麽節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從心底放聲大笑。


    「……你的意見很有參考價值。博士,這種叫念動力的超能力,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湯匙嗎?」


    「怎麽,你說的那個人可以扭曲湯匙嗎?」


    「湯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類的手臂。」


    「類似你這樣的成年人的手臂嗎?真厲害。比起物體的硬度,物體的大小才是『歪曲』的問題所在。要扭曲人類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時間吧。那隻手臂是往哪個方向旋轉?是右邊,還是左邊?」


    「——方向有什麽意義嗎?」


    「有啊,是軸心的問題。就連地球不是也有回轉方向嗎?咦,不固定?……嗯'這是實際存在的能力嗎?如果是的話,你最好別和對方扯上關係。那個不適應存在者可以接收兩個以上的頻道,大概還能同時進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沒有聽說過能接收到兩個頻道,並同時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體,即使是009也會落敗吧(注:為石之森章太郎漫畫<人造人009〉中登場角色。)。」


    「……因為時間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辭,接下來還得趕去長野縣一趟。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嗯,沒關係、沒關係。既然是她介紹的,歡迎你隨時來訪。


    對了,蒼崎她過得好嗎?」


    /1


    淺上藤乃意識朦朧地坐起身。


    她置身於一個房間裏,周圍不見人影。


    屋內沒有開燈。不,這裏本來就沒有裝電燈。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惱地歎口氣,觸摸自己的長發……原本從左肩垂至胸口的發絲不見蹤影,大概是被剛才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這件事之後,她終於環顧四周。


    這是個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從半年前由於經營困難而結束營業後,這間廢屋就變成不良少年的聚會場所。


    ……一張折疊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內正中央隻剩下一張撞球桌……從便利商店買來的簡單食物吃得到處都是,空盒堆積如山。


    種種怠惰的痕跡,仿佛構成了醜惡的殘渣。屋內充斥著一股餿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這是個廢墟,還是位於遙遠國度的貧民窟暗巷?她根本無法想像,爬上樓梯之後外麵會有正常的街景。此處唯一正常的,就是他們帶來的酒精燈散發的味道。


    「嗯———」


    她舉止文雅地環顧四周。


    藤乃的意識尚未完全恢複,還弄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她撿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斷的手腕上掛著電子表,熒幕顯示現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時間是晚上八點,距離事情發生後經過不到一小時。


    「嗚……!」


    一股突發性的疼痛襲來,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殘留著強烈的感覺,仿佛從體內絞緊的焦躁感,讓她難以承受地縮起身子。


    她的手撐在地板上,發出嘩啦啦的水聲。


    仔細一看,這座廢墟的地板已經被水淹沒。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語著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頭沾著血跡。


    那是她——淺上藤乃被這些陳屍一地的男人刺出的傷口。


    …


    拿刀子刺傷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惡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輟學生裏麵格外顯眼,大家都聽說過,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為娛樂的一環,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夥伴縱情享樂的他強暴了藤乃。


    這麽做沒什麽理由。隻是因為藤乃是禮園女子學院的學生,又是個美女罷了。


    單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讓有點野蠻、任性到不知反省為何物又腦袋空空的他,還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滿足。


    他們本來還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製裁,但一發現藤乃沒找任何人商量,隻是獨自煩惱之後,就改變了態度。他們察覺自己掌握優勢,多次將她帶進那座廢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們已經徹底安心,也漸漸開始厭倦這樣的行為。


    那男人會拿出刀子,應該也是想打破這惰性的重複模式。即使遭到強暴,藤乃依然過著不變的生活,這一點似乎傷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確的證據,證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為了達成目的,他準備好刀子來施加進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卻隻露出更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壓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脅也神情不變的少女,然後————


    「……衣服弄成這樣,根本沒辦法出去。」


    藤乃摸摸渾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隻有小腹的刺傷流過血,可是從頭發到鞋子都沾滿了他們噴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髒兮兮的——真像個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強暴的事實,她似乎更無法容忍這身血汗。


    少年們的屍塊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屍體一腳。自己和平日天差地遠的凶暴性令她感到驚訝,同時也思考著。


    外頭在下雨,再過一小時後行人也會變少。現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擔心會冷。


    就邊讓雨水洗刷血痕邊走到公園,在公園設法打理幹淨————


    一做出結論之後,她立刻恢複冷靜。


    藤乃在血窪中前進,在撞球台坐了下來,這才開始數起屍體的數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麽數都是四具……!?


    竟有這種事————少了一具。


    「有一個人逃掉了————」


    她輕聲呢喃。


    我大概會被警察抓走吧。隻要他衝進派出所,我就會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會去派出所嗎?


    他要如何說明此處所發生的事?


    從他夥同數人綁架名叫淺上藤乃的少女聯手施暴,威脅她「如果不想讓事情在學校公開,就乖乖聽話」開始說明嗎——?


    怎麽可能。這種事非但不可能發生,那些小混混也沒能力編出能隱蔽事實的精巧謊言。


    藤乃稍微鬆了口氣,點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燈。


    呼地一聲,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塊四分五裂的肢體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現。如果在現場找一下,軀幹和頭顱應該也各有四個。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這個被瘋狂漆上一片赤紅的房間,在一切意義上都已宣告完結。


    藤乃並不太在意這片慘狀。


    ……有一個人跑掉了,她的報仇還沒有結束。


    令人高興的是,還沒有結束。


    「我非得報仇不可嗎?」


    我必須再殺一個人,這個事實讓藤乃心生恐懼。我不可能辦得到,她身軀顫抖著。可是,不把他滅口自己就會有危險。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殺人這種惡行了——


    這是她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在血窪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現淺笑。


    痛覺殘留/


    七月也接近尾聲,我的身邊發生了不少熱鬧的狀況。


    躺在醫院病床上昏睡長達兩年的朋友恢複意識、我在休學後進入的工作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見的妹妹來到東京,讓我忙得沒時間喘口氣。


    黑桐幹也的十九歲夏天,就在這番手忙腳亂中揭開序幕。


    今天是久違的假日,高中時代的朋友約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時已經錯過了末班電車。


    其他參加聚餐的人招了計程車,但明天才是發薪目的我沒那種閑錢可花。


    無可奈何之餘,我隻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處距離這裏隻有兩站。直到剛才都還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經切換為二十一日。


    午夜零時過後,我獨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為明天是非假目的關係,鬧區正準備入睡。今晚下過大雨,雖然雨勢已在夜色轉深後停歇,柏油路上卻還殘留著水窪。


    濕漉漉的路麵響起水聲。


    時值盛夏,今夜的氣溫也輕輕鬆鬆地超過三十度。夜間的熱氣與雨水的濕氣黏貼在皮膚上,我正覺得心煩時,忽然發現有個女孩子蹲在馬路上。


    一身黑色製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過這件讓人聯想到教會修女的製服。這樸素卻高雅的設計,屬於著名的貴族學校禮園女子學院。根據學人的說法,這套製服「就是有女仆裝的味道這點好」,大受有那方麵嗜好的人歡迎。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包括在內,隻是因為妹妹就讀禮園才會有印象。


    「聽說禮園是全體住宿製的學校……」


    而她卻在這種時間出現在這種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麽麻煩嗎?或者是不遵守校規的不良少女?


    一方麵也是看在她與妹妹同校的關係,我開口呼喚少女。


    小姐?少女聽到我的聲音後緩緩地回過頭,一頭束起的長長黑發隨之流瀉。


    「————————」


    她似乎微微地——難以察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眼前是一位長發少女。她的眼神沉穩,看起來非常文靜。她五官端正的嬌小臉蛋長得很可愛,卻有著精致銳利的輪廓。那種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長發筆直地披在背後,左右兩邊各有一束頭發在耳畔稍微紮起後垂到胸前,互相對稱。本來左右對稱的發絲隻有左邊空空蕩蕩,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瀏海修剪得很整齊,一眼就讓人聯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麽事嗎?」


    少女臉色蒼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顯然出現了發紺症狀。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


    「肚子痛嗎?」


    「不是的,那個——我,這個——」


    少女裝出平靜的模樣,回答的話語卻徒勞地兜著圈子。


    她看起來搖搖欲墜,簡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見時的式,散發出隨時都會倒下的氣息。


    「你是禮園的學生對吧。錯過電車了嗎?這裏離禮園很遠,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嗎?」


    「不,不必了,我身上沒有錢。」


    「嗯,我也沒有。」


    是嗎,少女困惑地眨眨雙眼。


    ……看來我反射性的回應太出人意表了。


    「這樣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聽說禮園是全體住宿製的學校,原來可以申請外宿


    嗎?」


    「不,我家距離這裏比學校更遠。」


    真傷腦筋,我搔搔腦袋。


    「那你是離家出走囉?」


    「是的,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真頭痛。


    仔細一看,少女已經渾身濕透。雨下到剛剛才停,她之前大概連傘也沒有撐,身上正滴著水滴。


    打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討厭見到被雨水打濕的女孩。


    或許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自然地脫口而出。


    「今晚你來我家過夜好了?」


    「這怎麽行,我方便過去打擾嗎……!?」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問道。


    「嗯。我是一個人住,沒問題的,但我不保證你的安全喔。雖然我沒那個意思,萬一發生什麽巧合,我說不定會改變主意。我好歹也是個健康的年輕男人,請你把這種風險考慮進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話,就跟我來。很不湊巧,今天是發薪目的前一天,我家裏什麽也沒有,不過起碼還有止痛藥。」


    少女很高興。看到她毫無戒心又純真的笑容,我也跟著高興。


    當我伸出手後,她緩緩地站起身——那一瞬間,我發覺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麵仿佛沾著紅色的汙漬。


    ◇


    「還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覺得很難受就跟我說。區區一個女孩子,我還背得動。」


    「好的。不過我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不會痛。」


    她客氣地回答,一隻手卻仍然捂在小腹上,怎麽看都像是正承受著什麽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複了剛才說過的話。


    「肚子痛嗎?」


    不,少女在否定後陷入沉默。


    我們緩緩地往前走。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少女頷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嗎?」


    當我點點頭,她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


    ……不知為何,不可思議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


    由於少女沒有說出姓名,我也沒有報上名字。我總覺得,這麽做比較有禮貌。


    我們回到公寓時,她表示想借用浴室衝澡。因為她還想烘幹濕透的製服,我便離席回避。


    我找個常見的藉口說要出去買煙,就出了門。再也沒有什麽時刻,會比跑去買一包沒有在抽的煙更讓我親身感受到自己是個濫好人。


    消磨了大約一小時後,我折回公寓,發現少女已經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睡著了。


    我將鬧鍾時間撥到七點半,放在床頭。


    ……要入睡時,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製服。


    隔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她無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裏。


    看到我已經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禮。


    「昨晚承蒙你的照顧。雖然不能有所回報,但我真的很感謝你。」


    我告辭了,少女說完後起身準備離開……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邊等待隻是為了致謝,我就不忍心讓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碼先吃過早飯吧。」


    聽到我開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為家中剩下的材料隻有通心粉和橄欖罐頭,早餐自然就是義大利麵。我迅速做好兩人份的餐點端上桌,和少女共進早餐。為了彌補會話的空白,我打開電視,熒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聳動的新聞。


    「——哇,這事件還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聽到這句話,恐怕會拿拖鞋扔我。不過,新聞內容確實帶著強烈的獵奇色彩。


    身在現場的播報員淡淡地說明情況。


    在一間從半年前就停止營業的地下酒吧中,發


    現了四名青年的遺體。四人的手腳全數慘遭凶手扭斷,現場似乎化為一片血海。


    地點倒是很近,距離昨天的聚餐場所大概有四站的車程。


    ——手腳不是被砍斷,而是被扭斷的,這種描述方式聽來有些不恰當。但新聞並未追究這一點,開始發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現場附近的鬧區為中心廝混。他們好像也涉足毒品買賣,接受采訪的相關人士在麥克風前說起被害者生前的樣子。


    「那群家夥,就算被殺也是當然的。」


    電視中傳出經過變聲的台詞,就像在責備死者的新聞內容令我心生反感,關掉電視。


    我不經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連一口也沒動過,看來肚子還是不舒服……因為少女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這個世上,沒有人就算被殺也是當然的。」


    她喘著氣如此說道。


    「為什麽——我的傷明明痊愈了,怎會這麽……!」


    少女粗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甩著頭發一路奔至玄關。


    我慌忙追上去,她卻低著頭伸出一隻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還是等到身體好一點再走吧。」


    「沒關係,我——果然已經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著痛的麵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緩和之後,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門把。


    「別了,希望我們再也不會見麵。」


    少女就此離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靜的容顏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結束與陌生少女的相遇後,我前往事務所。


    我上班的公司沒有正式的名稱,雖然專營人偶製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與建築方麵有關。


    身為所長的蒼崎橙子是名外表看來年近三十的女性,一個買下半途停工的廢棄大樓當事務所使用的怪人。簡單的說,這裏並非一間公司,隻不過是橙子小姐個人興趣的延伸。


    我來這樣的地方工作有種種原因,不過這就是黑桐幹也現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歸抱怨,但我並無不滿,反倒覺得自己很幸運……這裏雖然有些問題,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我想著這些事,已經抵達了公司。


    大樓一共有四層高,事務所設在四樓。


    位於工業區與住宅區之間的大樓宛若一座伽藍,明明不高,卻震懾了仰望者的心靈。


    由於沒有電梯,我走樓梯爬上四樓。


    剛走進事務所,我就看見那片一如往常淩亂的景物中站著一個不相稱的身影。


    少女穿著近乎黑色的深藍和服,回頭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襲和服上印著類似魚的圖樣。


    「咦?式,你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說成這種地方也太失禮了,這裏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點吧,黑桐。」


    在式的對麵,坐在辦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著香煙,依然是一身樸素的服裝。她身穿足以出席喪禮的洗煉黑長褲配白襯衫,戴著單邊耳環,顏色當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這個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帶一樣橘色飾品的偏好。


    「你來得真早,我不是告訴過你最近都沒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過來嗎?」


    「不,這可不行。」


    沒錯,我的金錢狀態不容許我這麽做。畢竟當手頭隻剩下電車月票和電話卡時,實在讓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為什麽會在這裏?」


    「是我找她來的,有點生意上的事要處理。」


    式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愛困地揉揉一邊眼睛。她昨晚又出門散步了嗎?她從昏睡狀態中醒來還不到一個月,我們不知怎地變得有些說不上話。


    式看來不太想開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沒有工作可做總是讓人心情沉悶。這種時候隻能靠閑聊來撐場麵,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來當話題。


    「對了。橙子小姐,你看過新聞了嗎?」


    「你是說寬廣大橋(broad bridge )嗎?又不是在國外,日本才不需要這麽大的橋。」


    聽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縮。


    橙子小姐所說的,是那座預計明年完工、全長十公裏的大橋。我們居住的城市離港口很近,隻需二十分鍾車程就能抵達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這座港口的地形卻有些問題。


    簡單的說,就是港口中間隔著海灣。港口在地圖上呈弦月狀,要從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會被迫繞上一大段遠路,沿著弦月外圍的巨大弧形兜一圈。為了消除市民的不滿,對此感到憂心的市政府開發部門與大型建設集團合作展開行動。


    他們試圖以巨大的跨海橋連結弦月兩端,變曲線為直線……當然,建設所需的莫大資金大半來自我們繳納的稅金。說要消除市民原本並不存在的不滿,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滿,這真是最簡單的例子。


    這座問題大橋內部有水族館、美術館,還有座能夠容納一千輛車的大停車場,真不知道是橋還是遊樂園。那裏在不久前還單純地稱作觀布子大橋,不過聽橙子小姐的口氣,似乎已正式定名為寬廣大橋。


    順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對這件事沒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覺得討厭,你卻租下了大橋內部的展示區耶。」


    「我可不是自願的,隻是有個熟人拿租用權代替報酬付給我。雖然要賣掉也可以,但我和淺上建設多少有點交情,總不能倒費他們的東西。真是的,無法換錢的權狀比草紙還不如。」


    她惡聲惡氣地抱怨,似乎正缺錢川。


    ……我有種討厭的預感。


    「社長,我不想剛到公司就開口提這種事,不過請發薪吧。」


    「黑桐,關於這件事,問題在於我現在沒錢。不好意思,這個月的薪水就讓我下個月再發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斷然回答,而且還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壞人似的。


    「請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匯出快一百萬嗎?怎麽能說沒錢!?」


    當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將椅子晃得嘎吱作響,這麽反駁。


    式羨慕地注視著她……的確,橙子小姐看上去很開心。


    不,這種事現在無關緊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裏去了?橙子小姐。」


    「這東西也沒什麽好提的啦,也不過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靈應板。雖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畢竟是將近百年前的東西,多少仍有其價值存在。不論看起來再怎麽不起眼,隻要留有魔術的痕跡並經過歲月洗禮,就會產生附加價值。


    就算這樣,派不上用場還是派不上用場,算是我個人興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說明著,我真是搞不懂這個人。


    蒼崎橙子是一名魔術師。如果她是個變魔術的那該有多好,但事實就是事實,我也隻能承認。


    身為魔法使的她,還在繼續辯解。


    「我突然發現這塊寶,就一時衝動買了下來。火氣別這麽大嘛,我現在也是身無分文啊。」


    —……要我別發火,是強人所難。


    因為親眼目睹過橙子小姐創造的奇跡,我覺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麵也是種可愛之處,但今天我卻無法如此寬大為懷。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說笑,這個月是真的沒有薪水可領?」


    「對,員工請自行籌錢。」


    我明白了,我這麽回答之後站起身。


    「那麽,為了籌措這個月的生活費,請容我早退。應該可以吧?」


    「可以啊。對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變了口氣,事情和她找式過來的理由有關嗎?我壓抑心中的怒氣,停下腳步。


    「什麽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你也看到了,我連半毛錢也沒有。」


    「——我全力拒絕。」


    我用力關上大門,離開事務所。


    ◇


    在一旁看完黑桐幹也與蒼崎橙子這場鬥嘴之後,兩儀式終於開口。


    「橙子,你話還沒說完。」


    「對喔。我本來不太想接下這類委托,偏偏不向錢低頭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煉金術師,居然會為錢所困。這都是因為黑桐不肯資助我的關係。」


    真不愉快,她將煙蒂按在煙灰缸裏揉熄。


    幹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關於昨晚的案件——」


    「內容你就不用再說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嗎。我隻有說明了現場的情況而已,資料就足夠了?你很能舉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關於發生在昨夜七到八點之間地下酒吧凶殺案,她明明才講出結果,式卻表示已了解這是個怎樣的事件。


    「據說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誰,你的工作是盡可能保護凶手,但隻要對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餘地直接殺掉。」


    這樣啊,式簡短地回答。


    工作內容很簡單,隻是找出凶手並殺了他。


    「不過,之後呢?」


    「如果你殺掉凶手,他們會將事情處理成意外死亡。對委托人而言,她在社會層麵上等於已經死了,殺掉死人並不違法。如何?我認為這份工作很適合你。」


    「還需要我回答嗎?」


    說完之後,式邁開步伐。


    「何必急成這樣呢?原來你這麽饑渴啊,式。」


    式沒有回應。


    「這是對方的照片與經曆,連長相都不清楚,你是急著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資料,式隻以眼神回答了她。


    裝著資料的信封啪地一聲落在地麵。


    「不需要。那家夥絕對和我是同類。


    ————所以,我們一定會在相遇的瞬間展開廝殺。」


    隻留下衣物摩擦聲與冷酷的眼神,兩儀式離開了魔術師的工房。


    ◇


    順勢衝出事務所之後,我隻得無可何地找朋友借錢。


    我們約好在我六月休學離開的大學見麵,正午過後,學人昂首闊步地走進餐廳。在高中時代就體格健碩的他,現在氣魄更是逼人。」


    聽完我的來意,學人果然麵露難色。


    「真讓我驚訝。居然為了借錢約人出來,你真的是黑桐幹也嗎?」


    「隻要被逼到絕境,我也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啊。盡管不太想說,但現狀正是如此。」


    「所以一開口就要借錢嗎?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錢吧?比起找我白費力氣,回去跟你爸媽借不是更快?」


    「你也幫幫忙,我要從大學休學時和家裏大吵一架,就沒再聯絡過了。我現在哪還有臉回去?」


    「哈哈,畢竟你頑固的地方異於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嗎?」


    「我家的狀況不重要吧。你是借還是不借?」


    「怎麽啦?你火氣不小喔。」


    「多管閑事。」


    當我這麽瞪著他,學人幹脆地答應了。


    「隻要報出你的名字就能籌得五、六萬圓,如果還不夠的話就由我來出。不過,你也該禮尚往來啊。」


    ……看來這家夥似乎也有求於我。


    學人打量周遭,確定附近沒有人影後小聲地開口。


    「總而言之,我想要你幫忙找一個人。我有一個學弟沒有回家,聽說是惹上了什麽麻煩事。」


    學人的話聽來相當不妙。


    那個失蹤的學弟名叫湊啟太。


    從昨天開始下落不明的他,據說與昨晚那場獵奇凶殺案的遇害者是一夥的。昨夜,湊啟太和朋友連絡過一次,但他的狀況實在太過反常,讓接到電話的朋友跑來找身為學長的學人商量。


    「啟太那家夥嚷嚷著什麽我會被殺,但他隻打過那一通電話,就算打他的手機也沒人接。接到電話的家夥告訴我,他好像很茫。」


    學人說的很茫,是指嗑藥嗎?最近,不會留下後遺症的入門用麻藥變得價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說lsd一類的藥,就連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過沒必要勉強去碰。


    「……我說啊,你覺得我適合那種暴力的世界嗎?」


    「這是什麽話,你明明最擅長像這樣尋找失物了。」


    「……那個叫啟太的,平常就會嗑藥嗎?」


    「不,會碰的是那些被殺的家夥。你不記得啟太了嗎?他是以前很喜歡黏你的家夥之一。」


    「——啊,原來是那孩子?」


    在高中時代,我不知為何很受這一類學弟的仰慕。人概達因為我是學人的朋友,讓他們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隻是吃了不習慣的藥產生幻覺就好o那群家夥用的藥是是up係還是down係?」


    毒品分為會使人精神亢奮、心情歡快的up係,以及反過來變得陰鬱消沉的down係。


    學人說出的藥名屬於down係。


    「如果他用嗑藥來逃避恐懼——那就糟糕了,他說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沒辦法,我就答應下來吧。告訴我那群人的交友關係。」


    學人好像就等我這句話,立刻拿出地址。交遊特別廣似乎是這夥人的特征,上麵記載了數十人的名字與手機號碼,以及各個團體的出沒地點。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這邊說不定會先安置他,沒關係吧?」


    我所說的安置,是指將啟太交給我身為刑警的表哥大輔。


    學人點點頭,大概是事先想到過這一點。


    生意就這麽說定,我先借了兩萬圓當作搜查資金。


    和學人道別之後,我前往命案現場看看。因為直覺告訴我,要做就非得認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輕率的心態接下找這個人的委托。


    即使內心明白不應該牽扯進去,但我也明白湊啟太這個學弟的處境岌岌可危,無法拒絕。


    /2


    電話鈴聲響起。


    在響了大約五聲後,電話切換至答錄機。


    嗶的一聲之後,我過去好像很熟悉的男聲傳來。


    「早安,式,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我和鮮花約好今天中午在車站前一間叫ahnenerbe的咖啡廳見麵,但我恐怕不能過去了。你應該有空,幫我告訴她我不會到。」


    電話就此掛斷。


    ……我挪動倦怠的身體,望向放在床邊的時鍾。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點二十二分。


    距離我回家才隻過了四小時。


    或許是因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淩晨三點的緣故,身體還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蓋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熱,對我也影響不大。兩儀式從小就既能耐熱也能耐寒,現在的我也繼承了這種體質。


    我躺了一會,電話鈴聲再度響起。


    電話切入答錄機,接著傳來我不太想聽到的聲音。


    「是我。你看過新聞了嗎?沒有對吧。不看也沒關係,我也沒看。」


    ……我從以前就常常會想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現在更是確定了。不可以試圖理解橙子話中的意義。


    「昨晚發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經化為例行公事的跳樓自殺又追加一人,還有兩件情殺。因為每一件都沒有上新聞,應該是當成意外處理。不過,隻有一個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詳情,就來我這裏一趟。啊,不,你還是別過來吧。試著想想,在電話裏交代一下就夠了。為了讓睡昏頭的你也聽得懂,我就說得簡單些。總之,增加了一個犧牲者。」


    電話就此掛斷。


    我的理智也差點就此斷線。


    犧牲者增加了一個還是兩個,和我毫無關連。就連身邊的現實都讓我感到朦朧不清,那麽遙遠的事根本沒有價值可言。


    那些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給我的印象比起晨間陽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體從疲倦中恢複後,我起了床。


    我依照從前的式十六年來所習得的常識弄好早餐,吃完之後準備出門。


    今天我穿上撚線綢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門行走,我喜歡穿著當外出服使用的撚線綢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見來挑選服裝,其實這也隻是出自過去的習慣。


    一種仿佛站在近處觀看他人生活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咬住嘴唇。


    兩年前,在兩儀式還是十六歲時並不是這樣的,也不是長達兩年的昏睡狀態改變了我……空白的兩年所帶來的,是更加不同的東西。


    先不提這件事,現在的我感覺不到我是在依自己的意思行動。


    我隨時都有錯覺,兩儀式這條十六年的線,就像操縱人偶般操縱著我。


    不過,這其實隻是錯覺吧。無論將這些行為怎樣斥為「空虛」 一虛構」或「扮家家酒」,我終究是照著自己的意誌在行動,除了我之外的意誌無法介入其中。


    當我換好衣服時,時間快要到十一點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錄機留言,從前應該聽過許多次的聲音重述內容。在錄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氣中消失的聲音留下了形體。


    ……黑桐幹也。


    兩年前,我最後見到的對象。


    兩年前,我曾僅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學。


    現在的我知道我與他之間種種的過去,卻獨獨缺少最後的影像。


    不,開始與他來往後的一年期間,兩儀式還是十六歲時的記憶充滿漏洞,感覺上欠缺了許多重要的部分。


    為什麽式會碰到車禍?


    為什麽在那一瞬間會看到幹也的臉?


    如果被遺忘的記憶有錄影存檔,該有多麽方便。我很介意這些欠缺之處,還無法好好和黑桐幹也交談。


    ……答錄機的重播結束了。


    聽到幹也的聲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點,真是不可思議。我仿佛獲得了明確的立足點,但聲音這種東西不可能拿來當作立足點。


    那也是錯覺吧。


    大概一定是錯覺。


    因為現在的我唯一能獲得的現實,就是殺人時的亢奮感。


    ◇


    ahnenerbe是一間具有古典風格的咖啡廳。


    確認過用德語書寫的招牌之後,我走進店內。


    明明時值正午,店內的客人卻不多。


    不知是怎麽設計的,店裏顯得有些昏暗。隻有麵向外側的桌子光線充足,櫃台所在的咖啡廳深處格外陰暗。


    牆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戶,透過窗子射入的陽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隻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許是受到夏季強烈的陽光影響,這種明暗的對比並不陰沉,甚至散發出莊嚴的氣息。


    黑桐鮮花坐在最裏麵的桌子上。


    兩名穿著西洋風製服的少女並肩而坐,等著幹也。


    「兩個人——?」


    事情和說好的不一樣。依照幹也的說法,應該隻有鮮花在等候,我沒聽說過還有另一個人。


    我一邊走過去,一邊觀察少女們。


    兩人都留著一頭長長的黑發,筆直地披在背後。


    她們的相貌也很像,散發出貴族學園應有的風格,是沉靜又有知性的美人。不過,兩者給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鮮花的眼神剛毅,帶著好像要挑戰什麽的強悍。即使外形就像個清純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內在的剛強。幹也靠著人品受到同學歡迎,但鮮花是因嚴謹而受人尊敬的類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風姿凜然,卻散發出仿佛即將斷折的脆弱。


    「鮮花。」


    我走到她們的桌邊開口呼喚。


    鮮花望向我,露骨地皺起眉頭。


    「兩儀——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聲音裏存在著些微的敵意。無懈可擊的美少女氣息,對這名少女來說隻是種裝飾品。


    「我在等我哥,沒空理你。」


    鮮花保持冷靜,以帶刺的口氣說道。


    「我就是來替你那位哥哥傳話的,他說他今天來不了。你被放鴿子了。」


    鮮花倒抽一口氣,因為幹也的失約她大受打擊。或者說,是因為前來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鮮花的手微微發抖,看來我前來通知的事實對她而言打擊更大。


    「別說傻話,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單方麵的要我傳話,說『我沒時間見鮮花,幫我趕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著我。


    如果放著不管,鮮花恐怕會拿起茶杯扔過來,一旁的少女在這時提醒道。


    「黑桐同學,那個……大家都被你嚇到了。」


    她的聲線很細。


    聽到這個聲音,我退了一步。


    「……對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該生氣的人不是我。」


    對不起,鮮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著那個文靜的女孩,她也看著我。


    「你——不痛嗎?」


    我忍不住脫口問道。


    少女沒有回答,僅是看著我。她就像在眺望風景般漠不關心,眼神如昆蟲一般的無機質。


    我的心中浮現兩點確信。


    直覺認定這家夥是敵人,實際感受卻告訴我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後,我相信了實際感受。


    這個名叫藤乃的少女無法以殺人取樂,因為她沒有取樂的理由。


    不,光憑少女纖細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斷四個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樣擁有超乎常規的眼睛,那還另當別論。


    我對少女失去興趣,向鮮花開口。


    「總之我要說的隻有這些,你有什麽話要跟他說嗎?」


    「那就請你幫我轉達一句話就好,『哥,請快點和這種女人分手吧』。」


    鮮花認真十足地留下這句話。


    「哥,請快點和這種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學一臉認真地告訴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們僅僅凝望著對方,兩人之間飄蕩著難以言喻的緊張感,害我擔心得不得了。她們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綻就會劃下去。


    這股緊繃的氣氛讓我膽小起來。既然事已至此,我隻能祈禱兩人不要引發騷動。


    幸好她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一身橙色撚線綢和服的少女踏著優美到令人著迷的步伐離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個名叫式的女孩說話口氣就和男性一樣,使得我看


    不出她的年齡,不過說不定就跟我一樣大。


    ryohgi這姓氏,大概是指那個兩儀?這麽一來,她那身高級的撚線綢衣料也說得通了。撚線綢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現代風格的手工。如果她是兩儀家的女兒,即使有自己專屬的紡織師傅也不足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學聽到我的獨白後回答。就算討厭對方她也會誠實回答,我覺得很了不起。


    「不過,她也很可怕——我討厭她。」


    黑桐同學吃了一驚。也難怪她會驚訝,就連我本身也對這股情緒感到困惑。因為這多半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人產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認為你是不會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認識還太淺了嗎?」


    「憎恨————?」


    ……討厭與憎恨是相連的。我並不認為事情有那麽嚴重,隻是感覺到自己無法與那個人共存罷了。


    我試著閉上雙眼。


    式。她有太過不祥的漆黑發絲,太過不祥的純白肌膚,太過不祥的無底眼眸。


    那個人看著我,我也看著那個人。


    因此,我們望見了彼此背後的景物。


    那個人擁有的隻有血,她渴望殺人,渴望傷害別人……她是殺人魔。


    可是我不一樣,我應該和她不一樣。我一次也不曾主動想去殺人。


    在封閉視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這麽強調,那個人的身影卻不肯消失。我們明明隻見過一麵,也沒有交談,她的形貌卻已然烙印在這對眼球裏。


    「對不起,藤乃,害你浪費了難得的假日。」


    黑桐同學的聲音令我睜開眼睛。


    我依照練習露出微笑。


    「沒關係,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勁。」


    「你的臉色很差耶,藤乃。隻是你的皮膚本來就向,不容易看出來。」


    我之所以提不起勁,其實有別的理由。但我點頭同意她的話。


    ……由於反應有點遲緩,我知道自己身體不適,卻沒察覺狀況已經差到會顯現在臉上的程度。


    「沒辦法,就由我來拜托幹也,我們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學擔心著我的身體。


    謝謝,我回答道。


    「可是,傳那種話給你哥哥好嗎?」


    「無所謂啦。我都不記得是第幾次這麽說了,幹也應該也習慣了。老實說,這叫做詛咒。隻要毫不厭倦地重複一句話,就能扭曲現實,將發展拉向話中的結果。這種執著的詛咒真有少女的風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幾分是認真的,她一本正經地說明道。


    我已經習慣她像這樣天外飛來一筆,靜靜地聽著黑桐同學澄澈的悅耳嗓音述說。


    ……在學院中總是占據首席寶座,全國模擬考的成績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鮮花,有著有點古怪又充滿紳士風範的一麵。


    她是我在禮園女子學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從高中才轉進來的。在從小學開始采用直升製的禮園,像我們這樣高中才入學的學生很少見。我和她也因為這個緣分而結識。


    我們偶爾會在假日一起出門,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來要拜托她的哥哥幫我尋人。


    我就讀本地的國中,一年級時,曾與一位別校學長在綜合運動會上交談過。


    我最近正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憶起那位學長讓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們來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學表明此事後,她這麽回答。據說她哥哥從前也是讀本地的國中,交友範圍廣闊得讓人驚訝。尋找與我們年紀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絕活。


    ……其實我沒有那麽想見麵,卻難以拒絕興致勃勃的鮮花,就開始尋找學長。為了商量這件事,我們今天和她哥哥約好在這裏碰頭,可惜他不能過來。


    ……老實說,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為何會提不起勁,是因為我碰巧在兩天前見過了學長。


    當時,我說出了三年前沒有說的話。


    既然我的目的已經實現,不必找到他也沒關係。從黑桐同學的哥哥沒有赴約來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們走吧,隻點兩杯紅茶就坐上一小時實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為了見不到哥哥而沮喪,自然起身的動作卻俊雅得讓人心醉。


    黑桐同學有時候非常有男子氣概。大概是那幹脆的性格與口氣的關係,她會像現在一樣收起有禮的用詞遣字,變得像男性一樣帥勁十足。


    但這種態度並不是裝出來的,也是她本質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所以,這一次是我們最後的會麵了。


    「鮮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過夜。」


    「是嗎?我是沒差,不過太常外宿的話可是會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啊。」


    黑桐同學輕輕揮揮手,也離開了。


    剩下獨自一人之後,我忽然看向咖啡廳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語中的意思是遺產。


    ◇


    與黑桐同學告別後,我漫無目標地往前走。


    我說要回家是個謊話。


    我已經無處可歸,自從兩天前的那一夜之後,也沒再去過學校。


    父親大概已經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曠課的消息,隻要回到家,他就會逼間我究竟做了什麽。我不擅長撒謊,一定會把事情通通說出來。這樣一來——父親想必會輕蔑我。


    我是母親的拖油瓶,父親需要的隻有母親和家族的土地,我打從以前開始就是個附屬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讓他不會更加厭惡我。


    我一直好想——當個像母親一樣貞淑的女性,足以讓父親驕傲的好學生,誰也不會覺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著這個夢想,一直受到夢想守護至今。


    然而這都結束了。無論在我身邊再怎麽尋找,也找不到那樣的魔法。


    我在夕陽漸漸西斜的街頭不停漫步,逍遙在錯身而過的無關人潮,以及麻木閃爍的幾座號誌之間。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長,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陣收縮。


    我突然起了個念頭,捏捏臉頰。


    ……沒有任何感覺。


    我加重力道擰著臉。


    ………………什麽也沒有。


    我放棄地鬆開手,看到指尖沾著一抹紅色,剛才捏臉的力道似乎大到連指甲都陷進肉裏。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著。


    「嗬嗬……」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明明感覺不到疼痛,為什麽心又會覺得痛?


    話說回來,心是什麽?受傷的是我的心髒?還是我的大腦?


    當大腦接收到攻擊淺上藤乃這個人的言詞時,就會發揮防禦功能,受到創傷。因為受傷之後,人才會知道那是疼痛。無論是反駁、辯護或痛罵,都隻不過是大腦為了減輕傷痛製造的解藥。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謂疼痛的我,也可以體會心靈受創的痛楚。


    不過這是錯覺。


    大概一定是錯覺。


    真正的痛,絕非隻靠著言語就可以抹消的東西。


    心靈的傷痛立刻就會被人遺忘,因為那點小傷不足一提。


    可是身體的傷隻要傷口還在,就會持續疼痛下去。那是多麽強大又確切的生存證明啊。


    如果心靈位於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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