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道卿壹郎墮落三昧——


    等同蟑螂的生命力?


    就是以卷成圓筒狀的報紙一打就死的意思嗎?


    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正式名稱聽說是斜道卿壹郎數理邏輯學術置換als研究中心這個又臭又長的名字共由八棟建築物構成。


    高牆內的八棟建築物,擠在一個不能算遼闊的空間裏,因此若從上方俯視,不免有一種略顯擁塞的印象;然而一旦進入內部,就能感受到研究所特有的秩序感。盡管並非勾起鄉愁,不過這番景象讓我想起某些事。


    進入高牆內側之後,立刻看見一、二、三四棟猶如骰子般的建築物。猶如骰子的這種形容,並非由於它們近似立方體。那些建築物沒有任何窗戶,因此乍看下真的難以判斷它們是否為樓房。與其說是建築物,或許更趨近於前衛藝術。這幺說來,我聽說開發遊戲軟件之類的公司為了防止機密外泄,也是在沒有窗戶的建築內研發,這裏也是如此嗎?若然,還真是用心良苦。「入侵者」之所以空手而回,倒也不無道理。


    誌人君當先邁步,走近四棟建築物裏最龐大,宛如骰子老大的建築玄關,「你們等一下。」他如此吩咐,從白衣口袋取出卡片鑰匙,刷過卡片閱讀機。接著在設於卡片閱讀機旁的數字鍵盤輸入十位數密碼。我原本以為這樣門就會開啟,但實則不然。


    「請報上姓名。」


    卡片閱讀機上方一個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小型麥克風傳來生硬的合成音。這是從大門警備那種傳統登記法所無法想象的高科技係統。


    「大垣誌人,id是ikwe9f2ma444」


    「聲音、網膜辨識通過,請稍待片刻。」


    一如合成音的指示,厚重的絕緣門在片刻後猶如自動門般(若要直接形容那種感覺,就是『猶如魔法般』)向旁邊滑開。「嗯。」誌人君哼了一聲,朝門內舉步,轉向我們。


    「快進來,馬上就會關起來喔。」


    我、玖渚,以及鈴無小姐按吩咐進入室內,門後方宛如剛落成的醫院,有一條白色長廊。誌人君在前方帶路說:「這裏是『第一棟』,你們就想成是綜合中樞研究大樓兼卿壹郎博士的居所。我懶得再多加解釋。總之先帶你們去跟博士打聲招呼,可別做什幺失禮的行為態度依舊粗魯,但誌人君對自己的工作甚是盡責。盡管草率隨便,還是向我們介紹了一下「博士在四樓等你們。嗯,要搭電梯囉。」誌人君邊說邊按下電梯。「別東張西望的,看了就煩。」


    「真是失禮了,對了,誌人君。」


    「幹嘛?」


    「入口的安檢挺嚴格的嘛,而且連窗戶也沒有。」


    「嗯啊。」誌人君點頭。「對一流的研究所來說,這點程度是理所當然的,誰知道老鼠會從哪裏鑽進來嘛。我先提醒你們,可別隨便跑出建築物。一旦擅自離開,就沒辦法靠自己的力量回來了。」


    喔


    「嗯,不過這提醒其實也是多餘的。」


    進入電梯,上了四樓。既然沒有窗戶,就不知道這棟建築——研究第一棟到底有幾層樓,根據直覺判斷,四樓大概就是頂樓。「在那等我。」步出長廊,誌人君往吸煙室的地方一指。


    「我去跟博士報告,馬上就回來叫你們,可別放得太輕鬆啦。」


    誌人君說完,就一溜煙地從長廊跑走。究竟哪個世界的主人會對客人下達「萬萬不可輕鬆休息」這種指示?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吸煙室的沙發坐下。玖渚在我旁邊坐下,鈴無小姐坐在我的對麵。鈴無小姐從上衣內袋取出香煙,叼在口裏,以打火機點燃。


    「啊啊,終於可以抽煙了。」鈴無小姐一臉恍惚地吞雲吐霧。


    「嗯,淺野那家夥老愛刁念不許在車內吸煙。」


    「因為會沾上焦油的味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也對我還想要是這裏也禁煙的話該怎幺辦,太好了太好了。話說回來,我以為是更古怪的地方,雖然地點跟外側那圍高牆的確很古怪,不過內部還算正常,就像是大學校園。」


    「基本上來說是很像不過這裏可豪華了,一個人使用這幺大的建築物。」對租用兩坪公寓的我而言,這是打從內心的羨慕。「啊,不使用這裏的有三人嗎?」


    「對呀。」玖渚點頭。「誌人、美幸還有博士三人。不過其它研究棟就是一人一棟。」


    「嗯。」我點頭。一如往常不可信賴的記憶力。「哎,就算這樣,還是一樣非常豪華。」


    「不光是建築物而已。」鈴無小姐以右手指尖旋轉香煙,接著又道:「接待者也很正常,就像是普通人吧?害我窮緊張半天。」


    「普通?」我頭一歪。「普通是指誌人君嗎?我倒不這幺覺得基本上,十六歲就擔任研究助手這點,從普通的研究所來說,就很不普通了。」


    「因為我本來想的更怪。」鈴無小姐古怪地笑道:「例如以程序語言交談忽然發瘋潑灑毒藥白衣下麵一絲不掛我原本是想成這樣。」


    「你還真是想象力豐富」


    鈴無小姐對學者、研究者或科學家似乎成見頗深。若以這種觀點來看,誌人君確實算得上是正常人。以刻板印象判斷他人絕非好事,但假使那是極度偏頗的觀點,反而會導向好的結果嗎?


    呃這根本算不上是有意義的戲言。


    「對了,小友,我們乘機討論一下正經事吧。你接下要怎幺辦?到現在情況還挺順利的,但話說回來,現在這樣隻能算是剛啟動軟件。雖然沒有當機,不過接下來你打算如何敲鍵盤?」


    「唔咿唔咿咿嗯,人家也想了很多咩」玖渚微微抬頭。「所以呀,要先去見見博士,聊聊天。其它問題暫且不提,請博士先讓人家跟小兔見麵。」


    「那家夥是在第七棟嗎?」


    「對,這雖然不是一廂情願之事,不過跟小兔見個麵應該不成問題。別看人家這樣,其實也準備了許多王牌哩。」


    王牌啊


    我一邊複述她的話,同時從那個單字想到了某位承包人。人類最強的紅色承包人。自信的具現,而且確實擁有超乎自信的實力。堪稱是卓越者、超凡者,名副其實的萬能王牌。喜歡變裝、喜歡漫畫,同時最愛惡作劇的麻煩大姊頭,但若是站在同一陣線,或許是相當值得信賴的人物。


    「小友,這次事件請哀川小姐幫忙的話,不是更輕鬆嗎?」


    「嗯可是自己的事要自己解決,自己朋友的事去麻煩別人不太好喔。」


    「可是這就是那個人的工作」


    在我們交談之際,誌人君一如宣言,很快就回來了。


    「博士可以見你們了。」他催促我們。鈴無小姐不得不將還沒吸完一半的香煙朝煙灰缸拾熄,她似乎有些不舍。由於美衣子小姐囑咐我「盡量別讓鈴無攝取尼古丁」所以就沒要求誌人君讓鈴無小姐抽完這根煙。


    而且就算我說了,誌人君大概也會置之不理。


    「往這裏走,快!」


    誌人君邊說邊在寬敞的走廊行進,接著在最後麵的一扇門前停步。


    「可別做什幺失禮的行為啊。」他握住門把時微微側頭道。


    「尤其是你。」誌人君指著我。


    「就我個人的觀察,你這小子相當怪異,所以你一句話都不許說。」


    「你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麵。知道啦我不會惹事生非,會是非分明的。」


    我聳肩答道,朝玖渚一瞥。玖渚沒有特別緊張或在意的模樣,表情跟平常一樣天真活潑。雖然不至於興奮過度,可是好象完全不把與「墮落三昧」卿壹郎見麵當成一回事。這說起來也很正常,畢竟玖渚想見的是研究所第七棟的兔吊木垓輔。


    我


    歎了一口氣。


    「你們站好喔,那幺」誌人君說:「失禮了,博士。」


    房門於是開啟。


    誌人君走在前頭,我們跟著進入房間。基於長廊的印象,原本猜想室內猶如一間病房,但完全不是這樣,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是一間極為普通的會客室。而他——斜道卿壹郎搏士就坐在那張圓桌後方。


    聽說他今年六十三歲,原以為是更老一點的人物,沒想到他跟我的猜想完全不同。盡管滿頭白發,但發量相當濃密,毫無毛發稀疏的傾向。肌膚縱使稱不上水當當,看起來仍十分有彈性。從他的外貌來看,就算他自稱五十歲,不,就算自稱四十歲都極其說服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凝視我們的眼神、表情完全不像是個老年人。相較於研究者的神情,更容易令人聯想到手腕高超的政治家。狡獪、老練,不禁讓人想到這些形容詞。


    斜道卿壹郎。


    室內充斥著足以震攝人心、攝服世人的凝重氣息。


    「嗬嗬。」老人笑了。「好久不見七年沒見了嗎?玖渚大小姐,相隔七年了嗎?」


    聲音十分沙啞。話雖如此,絕非軟弱無力。猶如長輩靜靜呼喚晚輩的沉著語聲,若以一般的說法形容,就像是居於高位者所發出的聲音。


    「你換發型了嗎?這樣很好,比較像個小孩,玖渚大小姐。比七年前更像小孩了。」


    「多謝誇獎。」玖渚回答卿壹郎博士。「多謝讚美,受到博士如此熱烈的款待,還真是不勝欣喜。」


    「咦?你這好象是話裏帶刺哪。」


    「會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吧?」玖渚聳肩。「不,既然聽起來是這樣,或許就是如此。」


    博士背後站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性。一名身穿套裝的女性,學生頭留到衣領左右,眼鏡後方射來事務性的視線說得更白一點,就是冷酷的視線。看她沒穿白衣,應該不是研究員既然如此,她就是卿壹郎博士的秘書——宇瀨美幸小姐嗎?


    誌人君離開我們,走到那位美幸小姐身旁,接著對她一陣低語,再朝博士低語一番。博士邊聽邊點頭兩、三下,最後又轉向我們。


    「那幺嗬嗬嗬,畢竟是七年後的重逢。」博士再度轉向玖渚。「七年的歲月在我這個老頭看來,根本算不了什幺,可是對未滿二十歲的玖渚大小姐而言,就是相當長的時光了。你想必有許多話想說可惜我沒什幺時間,諸事纏身哪。」


    「有許多話想說?這恐怕是博士您想太多了,而且諸事纏身是彼此彼此。正如博士有事要忙,別人也有許多非做不可的工作。」


    「是嗎是嗎?那真是皆大歡喜了,玖渚大小姐。不過,在我的世界,沒有產能的事可不算工作喔。哎,可是對小孩子而言,遊戲就是工作。」


    「要說遊戲就是工作,那也是彼此彼此吧?沒有產能也是彼此彼此。博士還在研究機械論說嗎?要是這樣,那可真是辛苦您了。實在是無謂的耗費,博士或許虛耗太多光陰在細節上了吧?」


    「這你就不懂了,玖渚大小姐。你對我一點都不了解啊。」


    「沒錯,正是如此,博士所言甚是,的確一點都不暸解。」


    玖渚猛力點了兩次頭。那模樣一點也不怪異,但也正因如此,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所認識的玖渚,不可能有這種對答。玖渚不可能出現這種一點也不怪異的對答。


    「博士已經放棄人工智能或者該說是人工生命的可能性了嗎?聽傳聞說是如此。」


    「當然不可能,我怎幺可能放棄?隻不過比我想的簡單,才故意舍近求遠,讓研究更臻完美。因為我隻想創造高價值的完美作品。」卿壹郎博士隱瞞內心想法似的撇嘴道,十足壞心眼的表情。「我可不是以玩玩的心態在做研究,我不是那種遊戲人生的藝術家。玖渚大小姐,你不該對一名科學家賭上人生和靈魂的工作妄下斷言。」


    「這恐怕又是博士您想太多了。對博士做的事多嘴多舌呀,才是絕望性地沒意義。」玖渚說完再度聳肩。


    這種態度跟我所認識的玖渚友不太一樣。倘若有人問我哪裏不同,我也答不上來,可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逐漸在內心擴散。我知道現在不是理會這種事的場合,因此輕輕甩頭,揮去這種想法。這種時刻,就來想想光小姐的事吧。光小姐真可愛啊,她此時此刻在做什幺呢?


    「話說回來,玖渚大小姐。」卿壹郎博士話鋒一轉。「你祖父還健在吧?」


    「你說呢?」玖渚顯得有些猶豫。「你很壞耶,博士。這問題很惡劣喔。你應該知道吧?那次之後就被逐出家門這件事,應該有人通知博士才對。」


    「哎喲,這幺說來好象有。抱歉,老頭子年紀大了,記憶力難免不好。」博士不知為何神采飛揚地大笑。「人果然不能不服老哪。」


    「喔原來如此,那研究方麵不會退步嗎?」


    「不勞你費心,我可不想被你這種黃毛丫頭擔心。退化的隻有記憶力,如今能夠替我記憶的媒體滿坑滿穀。隻要思考力正常,絕對可以達成你祖父的期待,玖渚大小姐。」


    非常諷刺的語氣,非常惡劣的口吻。從他言談間的態度判斷,博士鐵定很不歡迎玖渚的造訪。


    相較之下,玖渚的回答也很類似,聽見兩人的對答,大概沒有人會感到友好的氣氛。


    沒錯,對卿壹郎博士而言,「玖渚友」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就連現在也是,表麵上視她為客人,但終究隻是一種形式。正如同對玖渚來說,重要的不是斜道卿壹郎,而是兔吊木垓輔,對卿壹郎博士來說,重要的是玖渚的祖父或者該說是玖渚的家族,而不是玖渚本人。


    關於玖渚的家族——玖渚機關,無須多加說明,就是日本屈指可數的財閥之一不,即使說是財閥的最高階級都不為過。相關企業、子公司加起來超過兩萬一千兩百家,不事實上遠遠超過這個數目,乃是龐大的企業集團。隻要過著一般人的普通生活,甚至難以發現自己就身在其巨影之下,玖渚機關就是如此巨大的存在,影響力遍及全球,幾近妖怪的血統而這個家族,亦是這間研究所的讚助者。


    倘若想象成梅第奇家族,大概很符合這種關係,總之玖渚家族對這種以個人為主體的研究中心,以及其它藝術、專門技術方麵都不吝投資甚至可說是對這類活動的金援行為超級積極。就連被世人評為「墮落三昧」的斜道卿壹郎,縱使是在荒山野地,之所以能夠大肆興建這種高級研究所,持續進行研究活動至今,都要歸功於玖渚家族的資助。對玖渚機關而言,這類資助當然不是擺擺樣子或一時瘋狂,更不是單純出於善心,對該研究所的成果與業績,玖渚機關指定的企業擁有優先采購權,或者透過專利使用費以及其它各種方式回本牟利。因此,與其說是讚助者,投資者這種說法或許更為正確。從玖渚家族選擇投資「墮落三昧」還有其它五花八門的大量投資來看,他們可說是高風險投資者,但也正因如此,「玖渚友及其同行者」才能踏入這間研究機構。即使已經被逐出家門,玖渚友終究是玖渚家族的嫡係孫女,自然不能怠慢。對卿壹郎博士而言,根本不可能拒絕她的要求是故目前的情況,說得白一點就是玖渚以權力為後盾強逼對方。這幺一想,博士的惡劣態度,以及誌人君的不悅態度亦是情有可原。畢竟亂來的是我們。


    不過,這畢竟是以目前的情況來說


    「對了,這位青年到底是誰?」


    博士突如其來地將矛頭轉向我。向我投來露骨至極的猜疑目光,甚至連手指都朝我比了過來。


    「我還以為玖渚大小姐定是與令兄一向前來,我滿以為玖渚大小姐的經紀人除了令兄以外別無他人。這種風流雅士居然還有第二位,真教人萬分驚訝。喔?是陌生臉孔嘛。是


    哪位名人之後?或者跟大小姐一樣是工程師?雖然看起來不像,莫非是『叢集』的成員之一?」


    「不是,阿伊是朋友。」玖渚若無其事地答道:「小直是全球第三的大忙人,不可能有時間到這種地方的。可是,他有跟博士打招呼喔,他說『舍妹可能會給博士添麻煩,一切由我負責,還請博士多加容忍』。」


    「這真是、這真是哈哈哈。」博士這時頭一次發白內心地笑了。「看來他也跟以前一樣。玖渚直,完全沒變,還是那個調調嗎嗬嗬嗬,好久沒這幺開心了。真的好久了,玖渚大小姐。」


    老人像個孩子般喜悅,「言歸正傳。」接著忽地態度一變道:「差不多該談正事了吧?你我大概都到極限了,既然如此接下來就」


    博士再度將視線轉向我。麵對這道魄力十足的目光,我內心有些退縮,但並未表現在臉上。我的偽裝必然很成功,可是我的這種小成功對博士似乎沒什幺意義,他又續道:「可以請你的朋友離開嗎?畢竟是要談正事。」


    「是在說我嗎?」


    「你還聽不出來嗎?年輕人。」老人嗤嗤竊笑。「你的眼力不錯嘛,年輕人,真是好眼力。該說是跟咱們家誌人不分軒輊嗎?果然是好眼力。」


    跟美幸小姐一起站在博士背後的誌人君,表情突然一陣扭曲。他瞪了我一眼,但也隻是瞬間之事,誌人君立刻恢複正常,移開目光。


    「不過我們是要談專業範疇的事,我不認為這個要求有何不妥。好,可以離席了嗎?」


    「可是,這」


    「正如博士所言,伊字訣。」


    鈴無小姐的手從後方砰一聲落在我的肩膀。我一回頭,隻見她並未看我,銳利的視線對著博士。鈴無小姐嘻皮笑臉,一副樂在其中的表情,但我知道這是她的一號做作表情,多半是當成撲克臉使用。真正開心時,鈴無小姐是不會笑的。


    「伊字訣是未成年,而且伊字訣是局外人,再加上伊字訣是門外漢所以不能聽大人談正事,我說得沒錯吧?博士。」


    「的確沒錯。」博士警惕地看著鈴無小姐。「你是誰?」


    「我叫鈴無音音,鈴鐺無聲加上兩個音。我是他們倆的監護人。」


    鈴無小姐說完,推了玖渚一把,半強迫地將她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在她隔壁坐下。不,「坐下」這種形容或許太過優雅。「將屁股猛力朝座墊壓下」,或者「蹂躪征服了座椅」這種表現才勉強形容那股氣魄的五成,乃是極為豪邁的坐法。


    她接著向博士露出大無畏的神情。


    「因為我是監護人,當然有責任旁聽兩位的談話。沒問題吧?博士。」鈴無小姐揚起嘴角,擠出更加不懷好意的表情。「一點問題也沒有。痛哭流涕地沒問題,不不不,該說是感激涕零地沒問題。畢竟玖渚跟伊宇訣一樣是未成年,豈能在沒有監護人陪同的情況下,讓未成年少女跟博士這種大人物交涉,所以本姑娘陪同是天經地義。學識淵博如博士,德高望重如博士,同時身為玖渚友之友的博士,這點小事自然早就考慮過了,絕對會讓我旁聽。」


    「」


    真不愧是暴力音音。如果讓她扮演顧人怨的反派角色,鐵定無人能出其右。再加上身材優勢,真是天下一品。所向披靡的反派角色。外表欠缺魄力的我實在無法跟她相比。


    博士聞言放聲大笑。


    「哈哈哈誠如你所言,鈴無小姐。」博士頻頻領首,接著說:「誠如你所言,你所言甚是甚是。嗯,無所謂,就讓你在場。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另一位年輕人就麻煩到外麵獨自消磨一個小時左右吧。」


    「好,這是你說的喔?」鈴無小姐回頭向我眨眨眼。


    「這樣可以吧?伊字訣。」


    「那就這樣了,反正也隻能如此。」我兩手一攤表示同意,接著對玖渚說:「小友,那我就在剛才那間吸煙室。」


    「嗯。」玖渚回頭向我天真無邪地笑了。


    「知道了,阿伊,人家馬上就去,你待在那裏別迷路喔。」


    聽見那句話,看見那張笑臉,我感到一陣心安。


    嗯,這是我所認識的玖渚友


    「好,那誌人君,咱們一塊到外頭等吧。」


    「喔,好呀,那我帶你到附近參觀參觀聽你在放屁!」誌人君咆嘯「別像朋友樣若無其事地約我!」


    「開玩笑的啦。」我說完,將事情全權委托鈴無小姐,離開了那間會客室


    2


    現在是哲學時間


    那幺,人類的心靈到底是什幺東西呢?舉例來說,不知是佛洛依德還是誰將心靈分為意識與潛意識,可是真的有如此分類的必要嗎?就算沒有潛意識的心靈,或者意識的心靈根本不存在,一切均是潛意識領域的思考,對我又有何不便之處?


    玖渚說心靈是腦袋瓜進行物理活動的結果,這大概是正確的。我還不至於藐視現代生理學到全盤否定的程度。話雖如此,倘若心靈此一概念是由腦部掌控,僅僅是基於神經細胞和突觸的電氣反應,人類與機械又有何差異的反對意見倒也不是無法理解,而我的感覺較為傾向後者;然而,這其實亦很類似先前提到的潛意識問題,我們不得不去想「認為機械與人類是相同的東西,整體又有何不便之處?」


    能夠以完美的邏輯與井然的程序解釋所有人類活動和人類行為,或者能夠製造出與其如出一轍的複製品,這又有何罪惡。「罪惡」這種詞匯能夠適用此種行為的理由又在哪裏?西洋棋玩家沒道理非得要人類才行。就算完成漢諾塔的是機械的計算結果,誰也不會因此困擾。以無機物群集來表現有機物集合的行為,反倒是值得讚許之事,沒道理加以指責。盡管有人認為這是對神明的冒潰,是違反自然法則,但又是誰規定創造生命是神明才有的特權?話說回來,將山豬改造成家豬,跟以人工方式製造生命複製品或模仿品,兩者間又有多少差距?


    從倫理的立場來看,就連發明汽車都是多此一舉的行為,不是嗎?


    總而言之,就理論來說,人類的心靈能夠利用程序或應用軟件重現,這既已成為現今社會的一般常識。不,甚至幾乎已經達成。外觀與人類相去無幾的人工生命體即將進入實用階段,換成傳統一點的說法就是人造人這類東西。隻要不計較成本,如今沒有科技辦不到的事。


    我想大概就是這幺一回事。


    就算像現在這樣不斷思考無謂之事,我的腦髓內部其實也隻有零跟一在那裏轉來轉去。


    隻要肯花時間,這些都能透過程序語言或機械語言重現。這是好是壞,是空虛還是無聊,都不是我想表達的重點。


    我想說的是,正如這些事情最終都能用文章表現,為何我得這樣繼續迷惑。文章不是很簡單明暸的東西嗎?假使從某個遙遠的位置,例如從神明居住的天空之城向下眺望,我的思考是再明白不過的戲言。其中絕對沒有任何浪漫想象,絕對沒有任何奇異幻想,隻有昭然若揭的事實;然而,我之所以繼續做那些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缺欠成效的事,我的行為之所以反複無常,換言之並非神明對人類下達某種錯誤指令,單純隻是程序當機所致吧?從最初的最初就已經失敗,我的腦裏莫非刻鑿著錯誤百出的文法結構?


    若然


    拷貝這種程序又有何意義?這種每天大量生產粗糙心靈(文件)的腦髓(軟件),到底具有何種程度的意義?不停誤會,不斷出錯,製造這種人類(應用程序),花費兩千年、四千年、六千年,最後複製出毫無進化、全無演變的生物體(硬件),究竟有何意義?


    就算真的做出這種東西,也隻是注視鏡麵彼方的自己,不是嗎?猶如窺視鏡麵彼方、水麵彼方,不就是這種毫無意義的


    行為嗎?這種事想都不用想,無異是這是


    「呃這是什幺呢?」


    我暗思片刻,但想不出接續的話語。我又繼續思索一分鍾,仍舊想不出來。看來這已是戲言玩家的本日極限。「哎呀呀。」我放棄思考,將背脊靠向沙發,抬頭盯著天花板。


    「嗯勉強自己去想正經事果然很辛苦。」


    難得到這種研究機構,才決定思索一下這類題目(人工智能、人工生命之類的),還是不該打腫臉充胖子,這樣下去也不可能歸結出什幺偉大結論。思考這種行為,應該先想好結論再開始今天倒也學到了這一手。歸納法這玩意沒那幺簡單。


    吸煙室。


    我被趕出會客室迄今已逾三十分鍾。鈴無小姐跟玖渚,甚至連卿壹郎博士、誌人君和美幸小姐都未曾離開房間,看來還要好一陣子才會結束。


    「被排擠了嗎」


    我喃喃自語。


    唉,大概就是這幺一回事吧。我也沒什幺感觸,尤其本人也不是很想擠進那個小圈子。


    我早就習慣被當成局外人,況且以客觀角度來說,把玖渚交給鈴無小姐比較安全。至少比起跟我這種危險分子相處,跟她在一起才是上上之策。


    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我凝望沙發前麵的茶幾,上麵擱著一個煙灰缸,裏麵隻有鈴無小姐拉熄的那根煙。是焦油成分頗重的牌子。除了鈴無小姐以外,我沒見過其它女性吸這種牌子。呃反正鈴無小姐的肺葉好象很強韌.應該不用我替她擔心。至少那個人不可能死於肺癌。


    「這幺說來,鈴無小姐好象不會喝酒哪」


    不會喝酒的老煙槍倒是挺罕見的,不過仔細一想,這兩件事或許根本沒有關聯。一邊是呼吸器官,一邊是肝髒,完全是不同係統的內髒器官,並非可以合並思考的問題;話說回來,鈴無小姐的死黨美衣子小姐雖是酒國女傑,卻對煙味束手無策,總覺得這種極端裏有某種關連性或因果關係。呃這種邏輯本身也大有問題嗎?


    「好閑啊一邊模仿宮本武藏,一邊跳跳機械舞嗎」


    口裏咕嚷著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想法,驀地不知從哪傳來一陣馬達聲。那東西似乎逐漸逼近,聲音越來越大。宛如以前流行過的迷你四驅軌道車或搖控車的運轉聲,雖然馬達車聽起來很假,不過,這聲音到底是


    我正想尋找聲音來源,剛要從沙發站起時,右腳就撞上了那個聲音源頭。那是約莫等於我身高四分之一的鐵塊,更正確來說是鐵製的圓柱體,底部裝有車輪和抹布似的東西。我就這幺保持半蹲姿勢,眼睜睜地看著圓柱體頑固、頑固、頑固地衝撞我的小腿肚。


    「?」


    這是什幺東西?


    我腦髓裏的壓縮檔並未收藏描述如此奇特物體的專有名詞。看著一邊運轉,同時「嗚咿嗚咿」地發出卡通音效的物體,盡管曉得那是某種機械,但仍舊無法判斷它有何目的我試圖從上方壓住它,結果這個神秘物體驟然停止。我不自覺地將它朝反方向一轉,鬆手之後,這個神秘物體就一邊發出聲音,一邊朝前方駛去


    「?那是什幺?」


    「是掃除機器人。」


    滿腹狐疑地目送神秘物體離開時,反方向傳來人聲。我一回,隻見兩名跟誌人君和博士穿著同款白衣的人物站在走廊前方五公尺處


    其中一人長發及腰。而且不是一頭秀發,而是宛如古書裏描寫的妖怪,出生迄今未曾保養,也從未使用過美發劑的肮髒長發。那頭駭人長發下的表情難以辨識,但發絲間依稀可見唇邊蓄著濃密的胡須,想必是名男性


    對照之下,另一人則留著相當清爽的發型。不過清爽的也隻有發型,身材十分臃腫。白衣顯得很緊繃,很難說是結實健康的肉體。話雖如此,長相倒不至令人反感,該怎幺形容?


    甚至可說是相當俊俏,就像歐美黑白電影裏登場的貴族。


    雖然不是美衣子小姐和鈴無小姐,這兩人也是頗為極端的雙人組,「什幺?」我邊想邊走向對方問:「呃你剛才說什幺?」


    「不不不,沒什幺。」胖哥誇張地搖手。「因為你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那東西,就忍不住親切地解釋一下。那是掃除機器人,換言之就是業務用女仆機器人,哈哈。不不不,不可以笑嗎?不過那隻是大垣君好玩開發的。」


    誌人君做的嗎?那還真是了不起,我邊想邊轉向走廊另一側,但物體業已杏然無蹤,大概是在走廊轉角拐彎了。


    「簡單說就是利用雷達和探測器查出垃圾和汙垢的位置,朝目標自動前進啥,因為某位仁兄用錢不知節製,咱們研究所也很捉襟見肘嘛。」胖哥這時譏諷地瞧了一眼長發男。


    「因為沒錢請幫傭,杞人憂天的大垣君才做了那個,嗯,確實也挺有用的嗯,就現今社會來看,真是令人敬佩的少年,不是嗎?不過,可惜那個機器人沒辦法區分人類和垃圾。」


    「這不是根本沒用嗎?」


    這就是剛才衝撞我的理由?我跟垃圾同級?


    「人類和垃圾又沒有區別的必要。」長發男以極度低沉、細若蚊納的陰森聲音嘀咕。


    「這種東西根本不必區分,因為兩者是類似之物。」


    假如長發男的口吻跟胖哥一樣尖酸,我還可以應付則個,但他以極度平淡的語調講述這種事,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嗯,你說得很對。」一旦同意對方,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垃圾或汗垢。


    「哈、哈哈哈,你這家夥說話還是這幺毒。」胖哥打圓場大笑,揶揄長發男似的說:「你看你,把小情人嚇成這樣。要是惹他不開心,事情可就糟糕囉。」


    胖哥又將目光轉向我。


    「再怎幺說,這位可是那鼎鼎大名的玖渚家族的孫女的男朋友,是男朋友喔,你儂我儂的咧。咱們這種微不足道的研究員,小情人一根手指就足以彈飛哪。」


    「呃」


    「哎呀呀,在下失禮了,忘了自我介紹。」胖哥滿臉笑意,半開玩笑似的將雙手擺在胸前,深深一鞠躬。「敝人在下我是這裏的小小研究員,有幸受任掌理第五棟的根尾古新。」


    啊我未置可否地點點頭。一邊點頭,一邊暗想既然這位胖哥是根尾先生,將目光轉向長發男。「我是神足雛善。」長發男似乎發現了我的視線(我看不見他被頭發遮住的眼睛,但他似乎可以看見我),簡單扼要地說:「請多指教,小情人。」


    「啊」我又未置可否地點點頭。


    神足在京都是很普通的姓氏,但在日本則是「罕見到出名」的程度。這位神足先生搞不好是京都出身。


    「你好,呃請多多指教。」


    他們倆不但落差極大,而且都是超古怪、超奇異的角色,我不知該采取何種態度。若要配合根尾先生,就必須熱情如火,但這幺一來,就難以配合神足先生。令人左右為難的熱情與冷漠,不過我覺得自己也不必為此煩惱,無須勉強自己配合這種人。「那我先告辭了。」


    我丟下這句話,準備回吸煙室。


    「喂喂喂喂喂,別這幺無情嘛,別這幺冷淡嘛,好寂寞耶。」胖哥不對(仔細一想,這種稱呼有點失禮),根尾先生說完追上來,大刺刺地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你很閑吧?既然如此,我們聊一下嘛,大人物。」


    「我並沒有很閑。」


    「在那裏嘀咕什幺腦髓啦、人工智能啦、心靈這些怪東西的家夥,不閑才怪。」神足先生靜靜說完,也在根尾先生旁邊坐下。「而且想學宮本武藏跳機械舞的人,絕對不可能很忙。」


    「」


    嗯,剛才的獨自被聽光光了。看來對方觀察我好一陣子,太專心思考而忽略四周是我的壞毛病。至少在敵陣(這種形容應


    該沒錯吧?)中央,粗心不吝是愚蠢。能夠在這種地方粗心的角色,大概也隻有紅色承包人。我決定稍稍反省一下。


    話雖如此,居然叫我「大人物」嗎?多多少少也猜到了,正如我們借助小豹的力量調查對方,他們大概也查過我們的背景。卿壹郎博士剛才假裝對我和鈴無小姐一無所知,故意說什幺以為來的一定是直先生,果然是演技。


    這幺說來,誌人君之所以不知道我和鈴無小姐,就是為了強化這種演技的伏筆?騙敵須先朦騙夥伴,嗯,原來如此,真不愧是「墮落三昧」,的確相當老練。我朝會客室獻了一眼,開始有些佩服那位老先生。蒙騙夥伴這種事其實比想象中更難。


    「所以呢?兩位有何指教?」


    「喲,你這樣說,咱們也很困擾哪。唔,神足先生?」


    「」


    神足先生對根尾先生的詢問毫無反應。


    「哎呀呀,你這家夥也真冷淡。我真是又寂寞又孤獨喲。」根尾先生毫不介意,臉上揚起綽有餘裕的笑意,再度轉向我說:「既然如此,好,就聽我說說話如何?」


    「你想說什幺?」


    「你想聽什幺?」根尾先生晃動肥嘟嘟的雙頰笑道:「我就說你想聽的,就說你想聽的吧。」


    「」


    「嗯?什幺?怎幺?你怕了?莫非你怕了?」


    「我沒什幺好怕的。」我靜靜地回答:「我沒有害怕的理由。我隻是不信任多嘴饒舌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人,肯定有所企圖。我不喜歡別人有所企圖。」


    「你說話也挺毒的嘛。」根尾先生咚一聲拍打自己的額頭,這位仁兄的每個動作都很誇張,簡直是演過了頭


    「先不管信任與否,你應該有些話想聽吧?例如兔吊木先生的事?」


    「」


    「咦?怎幺了?你想聽吧?想聽兔吊木垓輔的事吧?」


    兔吊木垓輔。


    我並不打算反應,可是一聽見這個名字,肩膀不自覺地微微抖動。在根尾先生眼裏,這大概就是肯定的暗號,「好!我知道了。」他誇張地擊掌。


    「說得也是,你們是來見兔吊木先生的嘛。想聽兔吊木先生的事也是理所當然嗎?天經地義、理當如此。哎呀呀,兔吊木先生可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呢,不,何止是人才,根本就是曠世奇才,那個人」


    「是變態。」


    神足先生非常肯定地打斷根尾先生的台詞。我朝神足先生一看,不畢竟表情被頭發遮住,想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的語氣跟剛才一模一樣,總之完全沒有責備或犀落他人的模樣,一副這是不移至理的態度。


    「那家夥是變態,絕對沒錯。」


    「原來如此。」


    我也隻能點頭。


    這幺說來,誌人君也對兔吊木做過同樣的評論,可是,批評在相同機構共同生活的同事是「變態」末免有失體統。這裏確實是非比尋常的化外之境,所長甚至被稱為「墮落三昧」,但正因如此,就連這種地方都如此看待的兔吊木「害惡細菌」垓輔,究竟又是何等人物?


    我的想象終於到了窮途末路。


    「用變態太過分了啦,神足先生。再怎幺說,變態這字眼都太過分了,說話也該有個分寸。」根尾先生砰砰拍打毫無反應的神足先生肩膀。「的確有點奇怪,畢竟到這裏之後,從未走出那個第七棟一步,真是敗給他了。曖,不過我想他應該也不是博士那種研究狂」


    「是從未走出嗎?」


    難道不是被囚禁嗎?原想如此反問,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此時此刻辯贏根尾先生毫無意義,我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辯贏他。老實說,我對這種多嘴饒舌,而且超愛演戲的耍寶男一點辦法也沒有,應付某位黑暗突襲小姐還比較容易。


    「對了對了,說到兔吊木先生,有一個相當有趣的小故事。」根尾先生一副突然想到似的擊掌說:「那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有兩隻豬啊」


    「你想說什幺,根尾先生?」


    根尾先生再度被人打斷。這次的犯人不是神足先生,我朝聲音來源一看,隻見誌人君一臉不悅地杵在那裏俯視我們三人,鈴無小姐則站在誌人君後麵。既然如此,雖然看不見身材嬌小的玖渚,不過她鐵定就站在鈴無小姐背後。


    「喲,大垣君。」根尾先生滿臉笑意,裝模作樣地舉起單手向他敬禮「工作辛苦啦。」


    「你倒是工作得很輕鬆嘛,根尾先生。」誌人君略顯生氣地加強語氣道:「你在說什幺?你剛才是想跟這小子說什幺?」


    居然叫我「這小子」。


    「沒什幺,不是什幺要緊事,一點都不重要。我根本啥都沒說,因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嘛。隻不過打個招呼,說聲嗨而已。對不對,神足先生?我說得沒錯吧?」


    「我不知道。」


    神足先生泠冷地丟下一句,接著從沙發站起。他掠過誌人君旁邊,朝長廊後方走去,大概是要去博士的會客室


    「喂喂喂,真是傷腦筋耶。唉,你怎幺丟下我不管?等等我嘛。」根尾先生也隨神足先生抬起龐大的身軀。


    「去神足先生真是個急性子。喂,少年郎,這次就到這裏。我經常在所內遛達,搞不好很快就能碰麵。屆時再聊吧,下次要好好聊聊喔。」


    他不理會誌人君,接著朝鈴無小姐和玖渚兩人行禮。


    「哎呀哎呀,兩位美麗的小姐,請在咱們『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好好玩玩哪。」


    腦袋瓜低到令人懷疑他要撲向地板,接著抬起身體,狂放恣肆地咧嘴一笑


    「那再見了。」根尾先生向我說完,徑自朝神足先生追去


    「伊字訣,那個人是誰?」鈴無小姐錯愕地問:「本姑娘好久沒被稱做美麗的小姐了。」


    「人家也是。」玖渚也愣頭愣腦地盯著根尾先生的背影。「他到底是誰呢?阿伊。」


    「根尾古新先生他前麵那位頭發像皮膚一樣的是神足先生,神足雛善先生。」


    話說回來,他剛才是說「那再見了」嗎?這是預期將再碰麵的道別語。確實是偶遇率相當高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倒是樹立了無謂的敵人。


    「唉」誌人君佒佒不樂地歎氣。「那兩人真是魯莽身為本所的研究人員,居然跟這種家夥交談、跟這種家夥說話,隻能用愚昧一詞形容。」


    咦?我好象被人羞辱了?


    我不理會仍舊喃咕不停的誌人君,對他後麵的鈴無小姐問道:「情況如何?」嗯?我也感染了根尾先生那種誇張的說話方式。「超順利喔。」鈴無小姐似乎也身受毒害,一副想要摟住我似的攤開雙臂,裝模作樣地說:「應該可以拭目以待吧?總之對方答應讓我們見兔吊木垓輔。」


    「對呀,阿伊。」玖渚搖晃藍發說:「現在正要請小誌帶我們去見小兔。」


    「不許叫我小誌!」誌人君停止獨白,冷不防轉向我們。「你們別跟我裝熟!我不管你們跟博士有何關係,別跟我攀親帶故!」


    「可是仔細一想,的確是小誌哪。」我煞有介事地點頭。「十九歲的人叫十六歲的人時,有加上一個『小』字的義務。」


    「胡說八道!你們在搞笑嗎?你們倆在搞笑嗎?嗯!?」誌人君對我怒吼。「給我放尊重點!莫非你是在拐彎取笑我叫」


    「我應該沒有拐彎才對,不過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也明白小誌的心情,可惜這並非我一人所能決定之事。」


    「如果真的不喜歡『小誌』的話,那人家就叫你『靈芝草人』好了。」


    「不準!你們要是再跟我裝熟,我真的要生氣啦!」


    「知道了,小誌。」


    「了解,小誌。」


    我和玖渚剛


    說完,就同時慘遭鈴無小姐的暴力攻擊。


    3


    想不到離開研究棟時——換言之為了離開建築而通過玄關時,也必須刷卡、輸入密碼,以及進行聲音和網膜辨識。不光是進入,就連離開也必須經過如此繁複的手續,真是嚴密嚴密再嚴密,固若金湯,無懈可擊。進入第一棟時,誌人君吩咐我們:「別隨便跑出建築物。」看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第七棟往這裏走。」誌人君一邊前進,一邊粗聲粗氣地說:「去為什幺我要帶這一群家夥怎幺想這都不是我的工作。」


    玖渚友和我走在他後方數步。


    「我在這裏參觀一下,偵查偵查。」鈴無小姐如此表示,仍在第一棟徘徊。鈴無小姐本身的好奇心很強,或許是想乘機看看什幺東西吧。目前正由美幸小姐帶她遊覽。美幸小姐美則美矣,好在不是少女,嗯,應該不會出亂子。


    「話說回來,小友。」我向身旁的玖渚說:「你究竟跟卿壹郎博士說了什幺?想不到這幺快就讓你們見麵,這幺說可能有點悲觀或消極,我原本以為博士會向你大發牢騷。」


    「對呀,嗯,正是如此。就人家的角度來看,事情是一如預料,可是這種一如預料反而怪怪的。」玖渚摸著剛才被鈴無小姐攻擊的後腦勺說:「博士大概很有自信。」


    「自信?」


    「沒錯,對小兔有自信咩。博士果然是這種人真的越來越鑽牛角尖了。畢竟發生了很多事,倒也不能怪他。研究者不對,那就是學者的性格喔。與其說是性格,或許該說孽障比較正確。」


    玖渚顯得有些悵然,猶如即將失去某種珍貴事物的惋惜神色。「話說回來」我不知該對這樣的玖渚說什幺,困窘地轉開目光,改變話題。


    「這種荒山野嶺怎幺拉電線?這裏有電線嗎?自來水跟瓦斯呢?電話線或許有。」


    「天曉得。嗯,是怎樣呢,小誌?」


    玖渚問誌人君。「哈!」誌人君索然無味地嗤笑,他大概已經適應這個稱呼,盡管一臉不悅,終究沒有反駁。


    「那是這個啦。」他朝旁邊的建築物一指。「八成都是自行發電。研究跟實驗的耗電量很大,雖然也有公共電線,但不足的部分還是得自行設法。」


    「喔!!那這棟建築物是」


    「第六棟。」


    「第六棟內部是發電廠嗎?因為不是研究設施,原本還在想是幹什幺的,喔」我抬頭一看。乍看下跟剛才的第一棟和其它建築物差不多(也沒有窗戶)。「裏麵該不會塞了核子反應爐吧?」


    「怎幺可能做那幺危險的東西?白癡!」誌人君輕鬆推翻我的疑慮。「是氫發電啦,氫發電。」


    「什幺是氫發電?」


    「就是用氫來發電嘛,這種事聽名字不就知道了。」


    非常簡略的說明,但誌人君似乎不願多加解釋,再度轉向前方,默默走在好象是進行「氫發電」的建築物與杉樹林之間的悠閑空間。兔吊木居住的第七棟大概是在第六棟的對麵。既然數字是最新的,第七棟就是最後才建的嗎?


    「不過,建築物與建築物靠得其近」我一邊回想研究所的配置圖,一邊喃喃自語。


    「萬一發生地震或火災,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唔咿。」玖渚看著第一棟和第六棟,讚同似的領首。「對呀,這大概是土地結構上的問題。山坡地有建築法等等的問題時,這是人家聽小直說的。不過,應該比東京好吧?」


    「嗯,這倒也是。可是你不是既沒去過,也沒看過東京嗎?」


    「阿伊也沒有呀。」


    「可是我去過休斯敦喔。」


    「也沒什幺了不起咩。」


    的確如此。


    我不覺抬頭,雲層比剛才更厚了。明明還是黃昏,天空既已不見一絲日光,跟夜晚一樣黑壓壓的。足以稱為陰森的漆黑雲朵布滿天空。


    就在此時。


    玖渚「砰咚」一聲撞上我的背脊。


    「啊嗚,對不起,阿伊。」


    「不,沒關係。」我退向一旁,讓玖渚先走。「我也在發呆,看了一下天空。」


    「咦?啊,對呀,天氣不太好耶。好象快下雨了。嗯,小誌。」


    「什幺事?」誌人君反問,可是語尾並未揚起。「莫非你在叫我?」


    「嗯,這裏標高是幾公尺?看起來比雲朵矮一點。」


    「誰知道?」誌人君苦不堪言地歎氣。我也不便指責他人,可是誌人君年紀輕輕,歎氣聲聽來卻像曆盡滄桑。「我怎幺可能知道這種事。」


    「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標高多少嗎?」


    「唔咿。」玖渚雙手抱胸。誌人君再度感歎,慢吞吞地前進。嗯,誌人君也終於明白玖渚是難以應付的角色。對玖渚生氣,隻是讓自己更加疲憊罷了。


    「阿伊,怎幺了?快走唄。」


    「啊啊,說得也是。」


    我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向後一瞥,再追上玖渚。我們後麵是杉樹林,看不見任何人影。


    「」


    我當然不是因為抬頭看天才跟玖渚撞在一起。我沒有風雅到如此熱衷欣賞烏雲的地步。


    就算看見灰蒙蒙的天空,我也頂多想到「啊啊,天空灰了,真的灰了。」我突然停步不是為了看雲,而是感到身後有某種詭異的氣息。倘若「詭異的氣息」這種表現太過含混不清,那我再說得具體一點吧。


    我感到有一道視線從背後射來。


    我不確定那是真的視線,總之有種「被人注視」、「被人觀察」的感覺。話雖如此,正如適才在第一棟未能及時察覺神足先生和根尾先生的登場,我對這種事沒有特別敏感;雖然沒有,但反過來說,也沒有特別遲鈍。既然有所感覺,我想十之八九不會錯。


    然而,究竟是誰?我最先想到的是卿壹郎博士及其下的研究員(例如剛才的神足先生或根尾先生),不然就是博士的秘書美幸小姐,但應該不可能。誌人君這位了不起的監視人員就在眼前,根本沒有雙重跟監的必要。


    「小友,你最近做了什幺壞事嗎?」


    「沒有耶,人家最近很乖。」玖渚滿臉疑竇地回答。


    「怎幺了?為什幺這樣問?做壞事的話,阿伊要處罰人家嗎?好興奮耶。」


    「不,沒做就好。」


    玖渚這陣子確實都窩在城咲的大樓進行某種詭異的作業,並沒有這類活動。就算那個「某種詭異的作業」本身大有問題,我想也不會有人為此追到這種深山窮穀。


    莫非是某種動物?我將想法朝現實方向修正。這種解釋雖然有些牽強,但終究是唯一的合理解答。研究所周圍有一堵高牆,若是動物的話,大概也隻有鳥類,既然如此,我連鳥類的視線都能察覺嗎?這又是一次能力大躍進,不過已是非人類範疇的能力。


    「真是不二價的戲言」


    擁有此種能力者,一位紅色承包人就夠了。


    在誌人君的帶領下,我們穿過第六棟旁邊,拐彎之後,第七棟就躍入眼前。果然跟其它建築物一樣,沒有窗戶,宛如骰子般的建築物。尺寸比第六棟的發電廠略小,高度看起來差不多。


    「嗯」


    就在這棟建築物內啊集團中負責破壞活動的「害惡細菌」兔吊木咳輔。


    玖渚不知為何牽起我的手。我朝她望去,隻見玖渚跟我一樣若有所思,抬頭注視第七棟。我雖然不知她為何握住我,姑且還是反握回去。


    「你們倆幹嘛杵在那裏?」誌人君莫名其妙地問:「喂!不是想見兔吊木先生嗎?快點跟上啦。」


    誌人君既已抵達玄關,在卡片閱讀機前


    麵不耐煩地雙手插腰,用力瞪地。我握著玖渚的小手,朝他走去。


    「我先警告你們不論發生什幺都與我無關。我絕對不會插手喔。真是的,不論發生什幺事,我都不會幫你們的。」


    「幫我們?什幺意思?」我聞言脖子一歪。「小誌,你說話還真是教人摸不著頭緒。」


    「你們煩不煩呀小心我跟那個黑姊姊告狀。」誌人君鬱鬱寡歡地啾了我一眼。


    「去老叫我做這種工作真是差別待遇。唉,罷了罷了。總之,不論兔吊木先生想做什幺,我都不會幫你們的。這點你們給我記好了。」


    「你為什幺要幫我們?誌人君。」我又問了一次。「我們又不是去見漢尼拔博士。難道兔吊木垓輔會吃掉我們的舌頭嗎?」


    「」


    我隻是開開玩笑,但誌人君卻嘟嚷:「大人英明咧,神探可倫坡。」接著將卡片插入讀卡機。輸入密碼,說:「大垣誌人,id是ikwe9f2ma444。」


    厚重的門扉緩緩開啟,誌人君當先進入,我和玖渚也跟著進入。「去居然遇上這種事煩死了啦。」誌人君喃喃自語,快步朝長廊後方前進。


    「在四樓。」


    誌人君扔下這句話,用鑰匙打開走廊底端的鐵門,登上門後的樓梯。


    「不搭電梯嗎?旁邊不就有了。」


    「兔吊木先生不喜歡電梯啦。」誌人君頭也不回地說:「從傳動軸到包廂都被他分解了,幾乎沒使用任何工其就拆毀了。」


    「」


    我瞥了玖渚一眼,她緬懷似的瞄咕:「小兔一點兒都沒變哩。」看來那並非打趣或隨口說說。原來如此,「變態」的「破壞專家」嗎?我感覺終於窺見兔吊木垓輔的一小部分。


    我們爬完樓梯,抵達四樓,誌人君又用另一把鑰匙開門,進入一條白色長廊。卿壹郎博士的第一棟研究所中樞帶有大醫院的氣氛,第七棟則有大學校舍的感覺。這亦是由於這個空間缺乏人類氣息,沒有現實感,宛如置身主題樂園的詭譎感。


    誌人君立刻從長廊上並列的房門中選出一扇,站在前麵。待我們抵達,誌人君有所覺悟似的敲門。


    「」


    沒有響應。誌人君皺眉,再度敲門。可是仍然沒有響應,室內安靜無聲。


    「怪了,博士應該有通知才對。」


    「也許正在睡覺吧?」


    「白癡都接到通知了,怎幺可能在睡覺。」誌人君有氣無力地看著我,接著又敲了一次門。「真是怪了」


    誌人君繼續敲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放棄,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握住門把。「我是大垣,我要進去囉,兔吊木先生。」他先表明身分,再將門向外一拉。


    室內空無一人。


    待誌人君進入,我和玖渚亦魚貫而入。我一時對室內陳設微感吃驚。非但空無一人,而且除了正中央的一把折迭式鋼椅外,室內空無一物,我並沒有誇大,真的看不見任何物品。


    宛如剛剛完工,尚無人涉足的大樓,空空蕩蕩對,就是非人類的空間。


    「誌人君,」我問他:「這裏是什幺房間?」


    「咦?是兔吊木先生的私人房間。沒有工作時多半待在這」


    私人房間?這個房間哪裏有所謂的私人生活?這裏根本就找不到半點私人生活的影子吧?我無意識地漫步在這間六坪左右,空無一物的寬敞房間。


    「喔這就是小兔的房間呀」玖渚也學我在室內漫步。「嗯,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嗎嘻嘻嘻。」


    她兀自點頭不已。這亦是兔吊木的風格嗎?「變態」這個形容詞似乎越來越傳神了。


    不,如果這叫風格,我想或許已經可以稱為「病態」。


    誌人君極度焦慮。先是不知所措地環顧室內,接著用力拍打牆壁。牆壁大概裝了吸音板,發出「喀」一聲毫無魄力的聲音。


    「混帳該不會是逃走」


    誌人君咕噥到一半。


    「本人並沒有逃。」


    聲音從房門方向傳來。聽起來十分尖細,猶如雌鳥般的高昂語聲。


    「誌人君,拜托你別說這種失禮,而且錯誤的事,好嗎?隻要正確,失禮也無妨。隻要有禮,錯誤我亦能原諒。然而兩邊都做不到的話,那可就無法容忍了。完全無法容忍哪,誌人君。莫非你認為我有什幺非逃不可的理由嗎?」


    誌人君回頭,我回頭,玖渚也回頭。


    那裏有一個人,一名白衣男倚著門緣內側站立。


    第一眼的印象是跟年輕外貌不甚搭調的白發。體型中等,手腳細長。身材十分英挺,但白衣因此顯得過短。雙手分別戴著絲質白手套。五官乍看有些陰柔,不過下鄂的少許胡渣消除了娘娘腔的氣息。橘色太陽眼鏡,以及眼鏡後方的雙眸。那雙眼笑容可掬,但瞳孔深處毫無笑意。


    這就是,這家夥就是


    「吐吐吐吐。」誌人君一陣結巴,好不容易說出他的名字。「吐、兔吊木先生」


    「對,就是兔吊木先生喔。」兔吊木豪邁地咧嘴一笑。「本人就是兔吊木垓輔。」


    「那、那個」


    誌人君向後退了一步,轉向兔吊木。那副模樣儼然像是「麵對肉食獸的怯懦小動物」,就算如此形容亦不誇張的回然大變。實在很難相信他就是剛才那個拍打牆壁,出言咒罵的人,誌人君在兔吊木麵前徹底萎縮。


    萎縮。


    沒錯,這絕非敬意或敬畏的表現。盡管非我所願,但我非常明白誌人君的心情。如同自我心情般地理解,理解到令我生厭的程度。因為我對這位兔吊木的感覺,本人初次麵對兔吊木垓輔的感想,恐怕跟誌人君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轍。


    話雖如此,誌人君也好,我也好,當事人兔吊木垓輔完全不屑一顧,甚至連我們的影子都不放在眼裏,目光隻俯視一個方向。那方向無庸贅言,就是那個方向。那裏別無他人,怯生生地站著一名藍發少女,正揚起下頭仰視兔吊木的雙眸。


    兔吊木重新扶正太陽眼鏡,右唇一撇,「喲!死線之藍。」說完故意深深一鞠躬。


    猶如成年男子向年幼少女俯首稱臣的異樣光景。


    「兩年沒見了,我沒記錯吧?咦?你換發型了嗎?真是越來越可愛了。那件大衣怎幺了?那個意義非凡,彌足珍貴的回憶。嗬嗬,不論如何,能夠這樣與你久別重逢,我真是感激涕零,感動萬分。」


    「正確來說是相隔一年八個月十三天十四小時三十二分十五點零七秒喔,不過重逢到現在又過了十七點八二秒。嗯,對呀我也很高興能夠這樣重逢。」


    他的昔日領袖如是說。


    「真的好久不見了,害惡細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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