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評價由他人決定。


    他人的評價亦由他人決定。


    我最後沿著樓梯一路奔至地下室。抵達四樓時到走廊一看,隻見電梯停在地下室.情緒再激動也曉得走樓梯比較快。更何況我那時一點都不激動,體溫降至零下般冷靜。


    我在樓梯間跌倒兩、三次。一路摔至平台,仍舊立刻站起。摔成這樣當然不可能毫發無傷,可是一點也不痛,到了這個地步,我似乎已經抵達某種極限。人類這種生物或許無法控製痛覺神經,但至少此刻的我正進行某種類似行為。這麽說來,生物一旦受到決定性的致命傷——例如腦袋被砍掉一半、上半身與下半身被砍成兩截等等——據說痛覺神經便會失去作用。反正再如何掙紮也僅能存活數分鍾,這種傳達生命危機的訊號非但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這麽一想,還真是愉快。說起來很不矜重,但我的心情極度愉快。對不怕死的人而言,疼痛也就毫無價值。一旦有所覺悟,生物就能堅強如斯嗎?還是一旦拋棄覺悟,生物亦將脆弱如斯?不論何者,都美妙至極。我一邊沿著牆壁撐起第四度跌倒的身軀.一邊暗想。


    就算跌倒也不痛不癢——其實有一點點刺癢——真是感謝老天,然而沒辦法好好走路則是個大問題。雙腳仿佛飄在半空,非常不穩定,猶如在無重力狀態下泅水。對了,我好像曾經跟玖渚——在我尚未參與er3係統的er計劃之前,曾經跟當時十三歲的玖渚友聊過這種事。我們成年時,是不是大家都能宇宙旅行呢?也許可以。你想去嗎?不想,沒什麽興趣。玖渚君呢7想去呀。喔——家裏蹲廢材居然想上宇宙?真是庸碌的家夥。什麽是“擁鹿”?就是無聊的生物啦。我才不無聊呢!或許吧,可是宇宙很無聊哪。總之這世上的東西都沒有價值。哪都找不到有價值的東西。哪都找不到?都找不到,就算到了宇宙,看見地球也隻會覺得“藍”千裏迢迢到了宇宙,感想也不過爾爾。想知道那種事的話,翻翻色票表


    就夠啦。別說是藍色,就連紅色、黑色、綠色都有咧。前進宇宙這種事不過是在重新確認自己的渺小,是極致過頭的浪漫主義,還不如看看玖渚君的頭發。嘻嘻嘻一別這樣突然發笑,惡心死啦,我最討厭玖渚君的這種個性了。我最喜歡你這種個性喲。還說!白癡。


    “——有夠自以為是……”


    我覺得自己當時真是無聊的小鬼頭。狂妄、狂妄、狂妄,飛揚、飛揚、飛揚.誤以為那就是自我主張。隻看見世界的表象,或者隻看見世界的背麵,總之視線僅集中於其中一側。在局限的視野中,滿以為自己有所領悟,以悟道者的口吻滔滔不絕。深怕虛構粉飾的自己崩塌,因為自己坍塌後便空空如也,虛構的外表就是全部。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劇、鬧劇,而這出鬧劇尚未結束;永遠持續.亦永遠停頓。簡言之,遭“死線之藍”虜獲的我,從那時起就完全沒有成長,甚至沒有成長的意願,因為我有其他任務。


    第五次的跌倒,同時也抵達了地下室。這次腦袋不慎受到劇烈撞擊,痛楚依然迷茫曖昧,但意識仿佛即將中斷,這時再度想起舊日回憶。首先是家人.妹妹、姐姐、父親、母親、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兒時記憶。朋友的臉孔一個都想不起來,我不認識任何人,誰也不認得我。事故、毀滅、飛機,妹妹約莫在這時期消失。


    再見。霞丘先生、直先生,還有玖渚友,其餘一切都消失了。這就是所謂的走馬燈嗎?我忽然無法明白語言的意義。er3係統、與心視老師的相遇、不熟絡的同學、少數熟絡的同學、想影真心、與老師的別離。接著又發生了許多事,大多都想不起來,一想就要爆炸似的。中輟、日本、京都、與玖渚友重逢。毫無變化的玖渚。一無長進的我。淺野美衣子小姐、鈴無音音小姐、傳教士老爺爺與逃家兄妹.到東京的她不知過得如何?鴉濡羽島、沒有限定風格的畫家、慘遭斬首的七愚人、不安的廚師、討人厭的占卜師、跟我同類的他、被逐出家門的千金大小姐以及三胞胎女仆,好想見見他們啊。哀川潤小姐,人類最強的承包人。五月,與她們相遇。接著與人間失格接觸。無關痛癢的閑聊,魯莽冒失的瞎扯。最邪惡的魔女。七七見奈波。稱我為師父的少女登場……記憶回溯至小姬時,我終於恢複正常。“搞什麽東西?”我喃喃自語,故意對自己低語,不是記得挺多的?哎呀呀.我的記憶


    力亦不容小覷,果真相當卓越哪。我站起來,拾起掉落地麵的開鎖小刀,插入鎖孔。接著轉動數次,輕鬆打開。我握住門把,還是沒有感覺。既然身體能夠行動應該沒有骨折。我決定相信這種草率的推測,推開逃生門。進入第四棟昏暗不明的地下室走廊,光源隻有裝設於天花板,仿佛此刻即將熄滅的日光燈。剛踏出走廊,就聽見說話聲自某處傳來。我內心一鬆,聽覺似乎尚未麻痹。從樓梯一路跌落,即使鼓膜破裂也很正常,但這種擔心看來是多餘的。我側耳傾聽。


    “——我——。——所以——”


    這個聲音——是誰?極度欠缺抑揚頓挫,宛如合成語音般流暢,單字和單字之間毫無間隔。我想到這裏就已猜出,對了!那是春日井小姐。春日井春日在地下室,就在前方某處,肯定是在前方的牢籠處。“——假如那個小弟弟逃脫的話就是我的責任。這麽一來我將非常困擾。所以我必須質問你們。了解吧?”


    春日井小姐的聲音即使稱不上穩重,卻也沒有激昂。我小心翼翼、屏息斂足,在走廊一步步緩緩前進。冷不防一陣頭疼,也許是剛才某次跌倒時傷及腦部。無妨,既已損壞的腦袋怎樣都無所謂。反正無所謂,希望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子就好。多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有未竟之事。


    我驀地湧起一股笑意,好久沒有這種想笑的感覺了。未竟之事?我竟會遇上這等事。為何偏偏是我?渴望拋棄一切義務、所有權利的小鬼頭,還能有什麽未竟之事?若然,或許我隻是一時停止而已,抑或者一直都在佯裝不知?恐怕是後者。換言之,我的愚蠢程度遠超過自己的想像,亦遠超過他人的估計。


    然而,我終究沒有笑。


    “唉一不知道。”令人懷念的聲音傳來。才分開不過數小時,鈴無小姐那令人格外想念的聲音傳人我的耳裏。“可能是回家了吧?大概是對這種惡劣待遇感到生氣。伊字訣那小於其實非常養尊處優的。這種惡劣的環境啊,說不定一分一秒都待不住。”


    “——請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春日井小姐的聲音單調如故,不帶一絲憤怒、責難或疑惑。“他怎麽可能離開這個籠子?就算有辦法離開你們應該也公發現。那個小弟弟是如何脫身的?難道是本所裏有人幫他嗎?”


    怪了?春日井小姐的聲音後麵摻雜著某種低吟,就像是野獸的聲音。春日開小姐不可能沒事低吟.鈴無小姐也不可能。既然如此,那是誰?難不成是玖渚?我朋雙腿陡然間升起一股麻痹感,不,不是腿,是全身,封鎖的痛覺似乎再度複蘇。


    “對了一”聲音猝然響起。“人家有看見喲。阿伊鬆開全身關節。從那個縫隙鑽出去了。真不愧是阿伊,猜不透會做出什麽行為哩。”


    我掙脫那股麻痹感,暫時感到安心。玖渚的聲音聽來沒事;可是,持續不斷的低吟聲頻頻蓋過她的台詞,那到底是什麽聲音?現場還有別人嗎?不,沒有其牠人的氣息。由於體內感覺鈍化,對體外的感覺神經反而比平時敏銳一、兩百倍。既然如此,必須趁牢籠前隻有春日井小姐的此刻解決事情。


    我開始思索對策。有什麽好方法呢?我思索約莫兩秒.立刻覺得這種行為非常愚蠢,甩了甩頭。整整花了三小時思考,也沒有得到任何結論的我,即便現在開始思索對策,終究是白費心機。是故,沒有思考的必要,反正我的腦漿是不良製品。幹脆就


    像個老手般,什麽都不想,讓身體自動行事,祈禱身體可以自動達成任務。


    我繞過一個轉角,走向聲音來源,對,隻要拐過這個牆角,前麵就是監禁玖渚和鈴無小姐的牢籠——


    “......”


    隻見一身白衣的春日井小姐站在那裏,朝我投來一如往常的冷峻目光。她的腳畔有一隻狗,正是昨晚對我撒嬌的那隻狗。啊——低吟聲就是它發出的嗎?又黑又大、看似凶猛的狗。一如昨夜沒有栓鏈子,甚至沒有套頸圈。她為何連狗都要帶到地下室?我猜不透春日井小姐的行事目的,視線自然轉回她身上。她顯得有些意外,但表情如常、泰然自若地說:“哎呀你怎麽——”


    “哇,阿伊耶!”玖渚發出非常突兀的欣喜叫聲,緊緊攀住鐵欄杆。“哈噦一阿伊!你回來啦一”


    我無法回應那個聲音,隻能與春日井小姐對峙;話雖如此,亦無法對她視若無睹,眼神微微瞟向牢籠裏的玖渚。她看起來很健康,至少外表上毫發無傷。我大概趕上了,應該是趕上了。鈴無小姐也在,一派悠閑、綽有餘裕地倚著牆壁。打趣似的瞅著我,“……所以,”靜靜地、毫不期待地說:“伊字訣。瞧你那副模樣。情況好像不太萬全嘛。”


    “啊!真的耶,阿伊傷得好嚴重,到處都擦破皮,而且還流血,不要緊嗎?”


    鈴無小姐的那句話當然是在詢問事件的調查結果,但玖渚仿佛一點不都在意那些事,隻顧著擔心我的身體。她總是這樣,玖渚從不顧慮自己,為什麽呢?我不明白。


    我掏出開鎖小刀,腳步搖搖晃晃地(……雖然……我很想……好好走……)走近牢籠。咦?牢籠是開的,為什麽?是春日井小姐打開的嗎?我轉向她。


    “喂——你別亂來。不許動。”


    她在說話,我聽不見。鼓膜果然破裂了嗎?我聽見她的聲音,可是不知道她在說什麽;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可是聽不懂那個意思。感覺就像悅耳的法語。唉。管它的,聽見春日井小姐的聲音也毫無用處,我拉開欄杆。


    “喏。回去吧,小友。”


    “咦?啊,唔——”


    玖渚猶豫不決,這可奇了。咦?我講了什麽奇怪的話嗎?不過是一起回家.平常不都是這樣嗎?一起前往某處,再一起回家,如此而已。啊啊,對了,回程必須順道去買外郎餅,替小姬的朋友買。美衣子小姐應該也會喜歡,所以要買個六、七條。


    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是春日井小姐。


    “——你給我直接進去。我盡量不對你不利。”


    “閉嘴,小心我殺了你。”我轉頭,揮開她的手。“你別阻攔,我們要走了。”


    “不行。”.


    春日井小姐一無所懼.單手朝我一推。我被她推離牢籠兩、三步,離開玖渚。啊啊,我必須回去,可是被阻擋了,被春el井小姐以及——一隻狗。


    我這時終於發現。她腳畔的黑犬並非昨天那隻。盡管長相一樣,但感覺迥然不同。並非看似凶猛,根本就是凶猛。雙眼睥睨天敵似的瞪視我,前腳仿佛隨時都要朝我撲來,後腳略微下沉,就像在防備對手的攻擊。跟這個相比,昨天那兩隻不啻是陪兒童嬉戲的寵物犬。外皮雖然一樣,卻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三胞眙的——另一隻嗎?”


    “沒錯。”春el井小姐略微低頭俯視黑犬。“不過這個跟你昨天見到的那兩隻不同既不乖巧也不柔順。這就是我的實驗結果。”


    實驗結果?是進行什麽實驗,才能讓擁有相同dna的三胞胎之一.發生如此巨變?她昨天好像說過,又好像沒講,我想不起來,也沒必要回想。重點是春日井小姐打算用這隻狗進行某種行為,打算用這隻狗對玖渚不利。


    “你——打算做什麽?”我問春日井小姐。“帶那種惡犬到這裏——這可不是打諢插科或一時興起就說得過去哪。”


    “這一切都要怪你隨便跑出去。乖乖待在這裏的話就沒事了。”春日井小姐從容應道,沒有半點迷惑或躊躇。“好了快點回到籠裏去吧?我其實也不想這樣做。可是一定要做的話還是會做。如此而已。”


    非常普通。


    春日井小姐的語氣實在非常普通。


    在這種極不普通的場所。


    在這種極不普通的時刻。


    居然能夠這般普通。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你真的是這樣啊.,’


    我明白了。


    ……我這時終於理解根尾先生說的“小心春日井小姐”是什麽意思。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謂的沒有信念,就是這麽一回事嗎?那歸根究底,就等於什麽都做得出來而已,不受任何製約、沒有定下任何誓約。是故.沒有締結任何契約,這就是春日井春日的風格。邏輯、議論也好,倫理、默認也罷.對她都毫無意義。


    什麽都不選擇、什麽都不決定的人,結果就是如此嗎?泰然自若地拘留他人、監禁他人、傷害他人。而且這亦非基於自身信念,她根本沒有信念。


    卿壹郎博士為了自己的研究而這樣做;心視老師為了自己的目的幫助那位博士,又為了相同的目的選擇背叛;誌人君和美幸小姐為了自己的忠誠幫助那位博士,同樣亦由於忠誠而容易倒戈。


    春el井小姐不同。


    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動機。打從一開始就毫無道理而言,直到最後都無從理解。硬要說的話,那裏隻有無思想的邏輯。執迷不悟,水遠無法開導。就算我晚一點抵達,她已將那隻黑犬放進玖渚所在的牢籠,恐怕仍是那副旁若無人的表情。縱使對玖渚造成致命傷,亦不會感到愧疚。既無目的,亦無手段:既無後悔,亦無反省。甚至全無商議的餘地,懷柔、籠絡或脅迫都行不通。


    沒有信念。


    這確實誠如根尾先生說得那般駭人。


    然而。


    “真要這麽說的話,我也是一樣啊——”


    我將手伸進左胸上衣,抽出小刀。左手拿著開鎖小刀,右手拿著哀川小姐送的薄刃小刀,雙手持刀與春日井小姐對峙。她毫無反應地注視我,不帶任何感情


    地注視我。


    “這種無謂的抵抗隻是白費力氣。”


    “無謂的抵抗?”


    “根本沒有意義。博士和其它研究員馬上就會趕來。現在擊退我又怎樣?隻是白費力氣。”


    “才不是白費力氣。”我逼近她一步,兩人相距不到兩公尺。這種距離不可能使用手槍。這是小唄小姐的忠告,而我也沒有愚昧到未經練習就使用那種東西,


    盡管我現在的行動更加愚昧。“先將你擊退,再擊退趕來的博士和其它研究員,這正是我的計劃。”


    “你瘋了。”


    你可沒資格講我。


    我正想反駁,隻見春日井小姐手指一彈,黑犬應聲迅速移動。彈指聲好像是暗號,春日井小姐真不愧是動物學家,但也並非全然出乎意料、完全始料未及,因此我並未慌張,右腳一蹬,向後退了三步遠。黑犬仿若在展顯守護春日井小姐的意誌,停在她跟前。


    “我苦口婆心勸你一句要是被咬住就完了。現在還來得及煞車——或者該說是煞牙?總之還有辦法控製。”


    我沒理她,盯著黑犬。玖渚和鈴無小姐也默默無語,她們倆不在我的視野範圍,看不見兩人此刻的表情。也許有說話,但至少我沒聽見。


    啊啊——我果然不太對勁。


    居然聽不見玖渚的聲音?


    “真的非常愉快哪……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啊。”


    我扔下開鎖小刀……當啷——地麵響


    起幹澀的撞擊聲。黑犬聞聲動了一下,但並未撲來。對付這種狗,雙手都有東西的話,沒辦法一較高下,刀子一把就夠了。


    “喔——是嗎?看來你是認真的。我感到有一點點遺憾。”春日井小姐果真隻有一點點遺憾,但發自內心地道:“我還以為說不定可以跟你相處融洽。”


    “我現在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春日井春日小姐。”


    “——去!”


    這就是暗號。黑犬使勁彎曲的身體猛然爆發,張大嘴巴朝我撲來。原來如此,在春日井小姐跟前展現的並非守護她的意誌,而是殲滅我的意誌嗎?我真是有夠眼拙。我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還大剌剌地跟她聊天,根本沒有辦法存活:雖然沒有,但我的身體動了,比思考速度更迅捷、更快速地動了。


    連我自己也覺得那是異常的行動。我將左手對準黑犬的嘴巴伸出。講得更精確一點,我將全身體重置於手肘,揮向那一大叢想要撕裂本人咽喉的獠牙.宛如要粉碎它整張嘴。狗的腳終究隻有移動功能,若要進行狩獵動物的活動,武器隻有牙齒——正如春日井小姐剛才的暗示,就隻有牙齒。是故,十分容易解讀對


    方的攻擊路徑,既能解讀路徑,封鎖亦很簡單。不過,真是悲哀啊,狗畜生的習性——一旦咬住,絕不輕易鬆口。倘若牙齒陷入其中,更是如此。


    如此這般,若用邏輯方式說明,大概就是這樣。話雖如此,我當時並沒有考慮這些,隻是因為對方張開嘴巴,所以揮出手肘。


    然而,先發製人的我依舊被壓倒在地。負載全身體重的手肘都無法扳倒這隻超大型犬,動物與人類的體力終究相去懸殊。我的背脊慘遭猛烈撞擊。淪為黑犬的踏腳墊。這番景象跟昨晚很相似,不過那時的對手有兩隻,而且比現在更輕鬆。成功撲倒我的黑犬,用前腳踩住我的胸口,陷入我左臂的獠牙也更加用力。


    黑犬的牙齒越陷越深,毫無鬆口之意。它不但戳穿夾克,還不停扭轉布塊。


    牙齒一時難以拔出,而這當然不是好事,因為既然拔不出來,就隻能咬斷。不過。人類的手臂也是肌肉構成,即便是大型犬的力量,也不可能一口咬斷;但這家夥搞不好真有辦法咬斷我的手臂,它應該有這種力量,單憑它踩住我的前腳也能推知。痛楚令神經混亂,毫無招架之力,甚至無法思考,隻能發出悲鳴。任對方為


    所欲為——普通情況下,大概就是如此。


    可是,此刻的我沒有痛覺。


    即便被咬碎、被踐踏,也沒有任何感覺。沒有任何感覺,我沒有任何感覺.隻是對前陣子剛痊愈的左手又有一陣子無法使用略感遺憾。我舉起右手.舉起握刀的右手。這時不能心軟。黑犬察覺了,但它無法應變。要咬得那麽深的是你。不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是嗎?


    去!


    咱們彼此都挺辛苦的嘛。


    我將小刀猛力刺向黑犬左眼,那顆又黑又大的眼球。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小),破壞頭蓋骨,直抵黑犬大腦。黑犬並未哀號,反而更加用力,以逾越極限的力量緊咬我的手臂。肌肉也已毀損,獠牙仿佛抵達骨頭。這樣下去的話。我的手臂搞不好真會被它咬斷。就算破壞腦髓,生物亦不會立刻死亡。媽的!還要多久?這家夥還要多久才會斃命?我的身體還能撐多久?我的意識還能撐多久?媽的!破壞得不夠,破壞得還不夠。破壞。破壞破壞。要破壞。用破壞去破壞。必須破壞。一定要破壞。破壞破壞破壞。要加倍、加倍破壞。破壞極度無常、過分短暫的生命。破壞過度虛幻的夢境。破壞現實。我將全身力量集中於背肌,抬起上半身。“——哇啊啊啊啊啊!”右手重新握刀,接著從頭蓋骨朝身體筆直劃出。左手則拉向背後,上半身呈螺旋狀扭轉。換言之,右手將小刀往前麵一劃,左手則將黑犬的身體——牙齒嵌入左手臂的黑犬身體——往後麵一揮,對移動小刀的右手貫注大於平時的兩倍蠻力。砍斷骨頭的聲音、劃開血管的聲音、割裂皮膚的聲音響起。我的鼓膜恢複正常了嗎?那些聲音非常不愉快地、非常愉快地、舒暢無比地響起。


    小刀劃過那漆黑身軀的一半時,我猛然向外一拉。鮮血冷不防飛濺,朝我的頭頂、朝我的全身。黑犬的內髒四濺,漆黑的內髒,猶如黑夜般噴出的內髒。


    閃閃發光。


    “……呼……呼……”


    砰咚!


    我的身體倒下。明明不想倒下,可是我倒下了。電池沒電的感覺。我必須充電。然而,身體一動也不動。內髒四濺的黑犬倒在我身上。好重,非常沉重,眼瞼好重。想睡,好想睡覺;非常想睡。不行,還不行,事情還沒結束。


    啪!啪啪啪!


    鼓掌聲傳宋。


    “——你真厲害。我有一點點佩服。”是春日井小姐。“或許也可以說是感動。能夠打敗那麽巨大的猛犬也很厲害——不過最厲害的還是能夠若無其事地殺死動物。這種事啊——平常人是做不到的。啊啊不知生命價值的傻瓜可不算喔?理解奪取生命的意義仍毅然掠奪對方生命是非常厲害的行為。看來你並非不怕死的傻瓜而是理解生命價值的傻瓜。”


    “承蒙春日井小姐的謬讚,真是不勝光榮。”我氣喘籲籲地應道。不曉得發音夠不夠清楚?我不曉得。“——好,你快點退下,讓我們離開。你也不想死吧?”


    “是啊。難得遇見你這種奇人或許不太想死。可是我的狗既然被你殺死了我也不可能視若無睹……而且……”


    春日井小姐側耳傾聽。下一瞬間,我也明白了那個動作的含意。叮——電梯抵達地下室的鈴聲響起。我在四樓確認時,記得電梯是停在地下室。明明停在地下室的電梯,如今又抵達地下室,換言之就是已經來回一次。既然到過樓上.就是有人在電梯裏。


    就是有人前來地下室。


    “時間到——了啊。”


    春日井小姐的那句話帶著些微的慈悲,但也可能是我的錯覺。我猛然抬頭,注視牢籠裏的玖渚,我看不見鈴無小姐。她到哪裏去了?她去了哪裏呢?我隻看見玖渚。


    我的眼裏隻剩下玖渚友。


    咦?為什麽?你為什麽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不是沒辦法擺出那種表情嗎?你總是笑口常開,總是天真歡笑。不論何時都對我展顏.不論何地都對我微笑。非得喜孜孜地、樂陶陶地歡笑。為什麽?我不懂啊,玖渚君。這種表情。你的


    這種表情——


    我隻見過一次。


    明明隻有一次。


    ……就隻有一次。


    某人奔跑過來的腳步聲。我微微側頭朝那個方向一看。不是一個人,有好幾個人。走在眾人前麵的是斜道卿壹郎博士,跟在後麵的是根尾古新先生、神足雛善先生。咦?後麵那個不是大垣誌人君嗎?宇瀨美幸小姐也在旁邊。搞什麽?原來已經醒轉了嗎?所以說,春i!t井小姐之所以到地下室察看。或許正是接獲報告。盡管不知道正確原因,或許不該將誌人君扔在玄關旁邊。他們倆的後麵是三好心視老師。啊啊,既然春日井小姐也在,那研究所的成員都到齊了


    沒救了嗎?


    我如此尋思。


    大概沒救了。


    我心底明白。


    “你到頭來——”


    春日井小姐說道。


    “——究竟想要什麽?”


    她問我。


    那是極度確信、極度核心的問題,在這個既廣大又狹小的世界裏,恐怕就隻有春日井小姐能夠問我如此簡單明了的問題。


    “——愛。”


    我低語。


    並非回答.而是低語。


    “我想要愛啊——”


    我的心情很愉快,很想笑,真的很


    想笑。


    恢複自由的右手按著地板,撐起身子,接著努力站起。好,就來個垂死掙紮吧。絕不束手就擒就是本人的賣點。渾身鮮血的身軀,沾滿鮮血的靈魂。這身衣服很惡心,自己的想法亦很反胃,但我也覺得自己隻能如此。我望著那把刀,不愧是人類最強的承包人親贈的寶刀,經過那場破壞作業,刀刃竟無絲毫損傷。既然如此.說不定易如反掌。


    輕易就能割下我的頭顱。


    我望著玖渚。


    玖渚仍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抓著鐵欄杆,淚眼汪汪,但仍強忍淚水。又哭又笑的悲痛表情。對了,正如我不懂得笑,那丫頭不懂得哭。那丫頭跟我恰好相反.不懂得哭泣、不曉得悲傷的方法,是故才會露出那般笨拙的表情。這實在非常可惜,我希望死前看見的是玖渚那天真無邪、天然純度百分百的笑容。


    啊啊,不過。


    這或許。


    還過強求了。


    我感到左手很沉重。


    黑犬既已失去生命的獠牙,此刻仍緊緊咬住我的手臂不放。我想起了兔吊木.想起了兔吊木的屍體。慘遭剪刀戳人眼球、破壞腦髓,割開嘴巴、胸口及腹部,貫穿雙腿,再砍斷雙臂的兔吊木垓輔。我居然在無意識之間,做出跟這起事件的犯人類似的行為,真是有夠滑稽。照這樣看,搞不好我才是真凶。


    唉.事到如今,怎麽樣都無所謂了。問題不是有沒有行為,而是其中有沒有認知.不過如此。腳步聲逐漸接近。我的眼皮逐漸沉重,分不清對方究竟相距多遠.但時間真的到了。我將握刀的右手伸向黑犬嘴巴。現在這樣行動不便,而且也不太忍心讓這家夥繼續掛著。因為很可憐,還是將它剝離吧。不過,或許是吊掛角度的問題,一直無法順利取下。不,這並非吊掛或咬住,而是僵硬。對了,就是緊張性屍體僵硬——暴力致死所伴隨的肉體僵硬現象。老師數小時前才告訴


    我.沒想到竟能親眼目睹這種場景。”——呃——”


    我正想用小刀破壞黑犬嘴巴,將刀刃插入縫隙間時,這次換我僵硬了。整個人僵硬了。


    緊張性屍體僵硬——嗎?我剛才是這麽說的嗎?


    “——喂!你在搞什麽?”


    誌人君的聲音響徹地下室,可是那對我毫無意義,對於全身僵硬的我毫無意義,就連鼓膜都沒有振動。等一下,好好思考、仔細思考,冷靜下來。不,別冷靜下來,繼續緊張,就快想通了。快點伸手、把手伸出去,就差一點。快到了,差一點就到了。


    換言之……就是那麽一回事嗎?


    不知不覺間鬆開的小刀掉落地麵。


    兔吊木垓輔。假設、假設那個人正如我的想象,正如昨天的對話。兔吊木垓輔。害惡細菌。不滅、不淨、不死。叢集。破壞專家。不可能隨便任人宰殺的兔吊木慘遭殺害的事實。為了玖渚友。隻因為這個理由,就對卿壹郎博士唯命是從的那個男人。玖渚友昔日的夥伴。


    被人釘死在牆上。


    倘若那是起因。


    倘若並非結果,而是起因。


    “喂!小子!你有沒有在聽?”


    咚的一聲,我被某個人撞飛。大概是誌人君吧?我好不容易站起的身軀.再度與地板卿卿我我。好痛,痛覺再度蘇醒,感覺神經似乎複活了。全身無處不痛.尤其是手臂。這也很正常,畢竟一半的肉都被咬掉了。我沒有怨言,因為我奪走了對方的性命。


    事到如今,我也覺得很抱歉.


    話雖如此,也沒什麽不好的。


    這不是你的錯。


    不論好壞,生命終有一死.


    不論好壞。


    不論好壞。


    “喂!春日井——這到底——”“啊——是這樣————”“你到底在搞什麽——喂!小徒弟——”“等一下——”“——你給我說清楚————”“……狗……”“——”“血————牙”“治療”


    “請各位先閉嘴一下。”我靜靜地道:“我出生至今,第一次想自己稱讚自己哪。嗯啊,我也知道這是錯覺,我知道。錯覺也無所謂,所以請各位再讓我享受一下這種感覺。”


    可是連這也無法實現,連這點程度的願望都無法達成。我緩緩失去意識,這次是因為安心,不過也感到自己有可能再也無法醒來。


    說不定再也無法醒來嗎……


    啊,這或許也不錯。


    反正現在非常幸運。


    “......”


    我的視野最後淡淡捕捉到的.還是玖渚友。盡管一切都茫然不清,但是視野一片湛藍。


    純粹。


    澄澈。


    美麗。


    舒適。


    如此地——湛藍。


    “......”我可以說一句任性的話嗎?


    我喜歡你。


    某個地方有一個孤孤零零、彤早影隻、無可救藥的男孩。性格極度扭曲,價值觀非常偏激,活著也隻知一派戲言的那種少年。


    某個地方有一個孤孤零零、形單影隻、無可救藥的女孩。性格極度坦率、價值觀非常正確,活著也隻知天真微笑的那種少女。


    故事本應就此結束。少年結束他有些不幸、有些悲慘的短暫人生;少女結束她有些幸福、有些優雅的短暫人生。因為少年居住的世界與少女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然而.故事違反常理,少年與少女相遇,少女與少年邂逅。這到底是基於誰的意誌?是基於哪種意誌?是哪種心血來潮、哪種種記掛惦念,才導致兩人相遇?


    將之歸咎於偶然、命運或奇跡,對兩人而言,或許都太過殘酷。


    許多人因此而死。


    許多不是人的人因此而死。


    少年死了無數次。


    少女亦死了無數次。


    少年殺死許多人。


    少女一個人都沒殺。


    最後.少年無法承受深重的罪孽、無法承受沉重的刑罰,獨自潛逃。


    拋下少女,獨自潛逃。


    “——這是隨處可見的故事……”


    假裝隻有自己是被害者的悲劇。


    猶如獨自背負全世界的不幸。


    仿佛全世界的黴運皆為自己所有。


    永遠是可憐的悲劇英雄。


    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明明就是加害者。


    明明一點都不可憐。


    “到處都有我這種家夥啊……”


    而今.我獨自呢喃。


    左臂一圈又一圈地纏滿繃帶,那大概不是誇張,心視老師說這隻能算是急救措施。那隻黑犬的利牙盡管並未傷及骨頭,但咬力驚人,聽說左臂橈骨發生剝離骨折。我的傷勢當然不止如此,從樓梯跌落那麽多次,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總之好像遍體鱗傷。‘‘好像”聽起來有些事不關己的感覺,但我的確沒什麽自覺。痛覺大多已經恢複,可是心視老師替我注射大量麻醉劑,因此我的感覺神經再度麻痹。


    “不過,普通人應該還是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哪。”


    老師如是說。既然是解剖學的權威教授如此斷言,我想應該不會錯。照這樣看,我的身體搞不好真的不太對勁,真的應該讓老師解剖一次。


    我在第五棟——根尾先生的研究棟屋頂獨自暗想。


    話雖如此,仍是一派戲言。現在開始的究竟是什麽?既可說是一場預定和諧(predeterminedharmony)的鬧劇,亦可說不是。要說鬧劇的話,發展迄今——由本人擔任主角這半天都是鬧劇。


    是故,正因如此,當我察覺一切——沒錯,正是一切——的那一刻,這場鬧劇亦隨之結束。不必喝采,甚至無須降幕,一


    切當場終結。


    若然,此刻即將展開的劇情又是什麽?


    “這換句話說,就是所謂的餘韻嗎……“


    不,不對。


    這應該是一種預兆,是某種大事發生前的預兆,某種避無可避的過程儀式。這麽一想,接下來的戲謔劇情好像也多了幾分意義;不過,我也不是想表達有意義又如何,沒有又怎樣。


    好,我們開始吧!


    戲言玩家退引前的最後一場傀儡戲.


    首先是第五棟到第四棟的兩公尺。我已經曉得跳過這種距離非常容易.意思意思地助跑,接著飛躍至第四棟。著地衝擊隱約沿著腳底傳來,但還不至於令人介意,或許是麻醉劑生效之故。


    第四棟——我、玖渚和鈴無小姐被監禁的地點。唉,話說回來.還是覺得很對不起鈴無小姐。我和玖渚遭遇這件事或許是一種必然,唯獨那個人真的毫無關係,連累他人也該有所節製。鈴無小姐不似美衣子小姐那麽溫柔,事情結束後恐怕還得被她訓一頓、唉,也好,我也不討厭聽訓,尤其對象又是鈴無小姐。


    接著從第四棟跳至第三棟,這次有三公尺半,必須小心一點;反過來說,這是隻要小心即可的距離。


    第三棟——三好心視老師的地盤。不知道老師的想法如何,但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跟她重逢。我並非討厭她,隻是不想見麵,真的不想再見到她:然而,倘若沒有那個人的話,一想到那個後果,這場重逢或許多少有些價值。


    接下來是第三棟到第二棟。不到兩公尺,這就跟第五櫟釗弟凹櫟一樣,足牲鬆就能躍過的距離。


    第二棟是——神足先生的研究棟嗎?神足雛善先生。我想起那個人,又想起他與悖德者根尾古新先生透過對講機傳來的那段對話——兔吊木垓輔的死是自殺。


    “嗯.假如是自殺的話,這麽像自殺的自殺還真罕見哪……”


    我試著低語,可是內心並不苟同。或許是這樣,或許不是。不管事實如何,都無所謂。不論何者,都不是好事,而且最後依舊隻是行為與認知的問題。


    第二棟到第一棟,距離不及三公尺。


    我這時想起了小姬——負責清運我的公寓,“自稱”是我的弟子。


    小姬一定能夠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某些地方跟玖渚有些相似的那位少女,內在方麵眼我比較接近。上個月因故結識,前陣子搬到我居住的骨董公寓一樓。她聘我當家庭教師,但教學並不順利,因為沒有什麽事比教導不愛讀書的學生讀書更加困難。然而,我接下來必須做的就是這種事,我必須對斜道卿壹郎博士做的就是這種事,我站在博士掌理的第一棟屋頂尋思。


    我改變身體方向,第一棟到第六棟的距離是一公尺半,這何止輕鬆,根本是不費吹灰之力。


    到了第六棟,就能瞭望第七棟屋頂,可以捕捉到站在那裏幾道人影。那是這場傀儡戲的觀眾,亦是主角,更是本人接下來必須扭住胳臂按倒的對象。這究竟可能嗎?我思索至此,忽地想起那位丹寧布大衣小姐。“倘若沒有那個人的話”或許是最適合她的修飾句,盡管最後不歡而散,但這完全是我的責任。職是之故,至少報恩是我的責任吧。


    順道一提.關於那位“石丸小唄”,我到最後還是佯裝不知。畢竟被誌人君和美幸小姐目擊,當然不可能隱瞞她存在的事實,但要是招認我與她的關係,勢必就得供出根尾先生。我判斷不該拖他下水,幸好又有開鎖小刀,就宣稱我是“自行從牢籠逃脫”,接著“沿屋頂在研究所裏亂逛”。這種解釋頗為牽強,不過對他們而言,終究比較在意“入侵者”,對我也就不了了之。


    “還真是不了了之主義的極致——”我自虐地獨白道:“——不,這種情況該說是時機不巧主義嗎?”


    第六棟到第七棟有五公尺,可是因為第七棟比較低,實際上大約隻有四公尺半。


    聽玖渚說,13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遠紀錄差不多就是這個距離。我聽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最近雖然很少運動,但我不記得自己的身體衰弱到不如十七歲的男生。或許隻是我自己不記得,總之,我已經跳過一次了。縱使當時渾然忘我,但不可否認我曾經跳過。凡事隻要成功過一次,都是一種鼓勵。我略微慎重地加長助跑距離。


    玖渚表示,影響跳遠長短的不僅是腳的跳躍力。如何將助跑時的衝力在串中轉換成推進力,據說亦是影響結果的要素之一。具體來說,必須在助跑前半段達至極速,接著再慢慢將重心移轉到上半身……等等,我事前已經上過玖渚開


    的一堂跳遠課程,但這種理論即使大腦理解也沒用。熟稔者的那種“自然跳躍”。外行人的我又豈能輕易拷貝?因此我也選擇“自然跳躍”。


    奔出——接著起跳。


    身體浮起。


    “哦!”我聽見一聲呼喊。應該有人發出聲音吧?大概也有人沒發出聲音。我還有餘力想這種無聊事。著地為止的時間感覺上非常漫長。常常聽見有人說.人類麵臨生死危機時,眼前的影像將呈現慢動作,我此刻或許就是遇上那種情況。又或者,隻是因為跳躍距離不夠,正朝向地麵倒栽蔥墜落而已。不論何者好像也都無所謂,但或許都不太妙。最後,幸好成功在第七棟屋著地。正確來說,是著地失敗,慘不忍睹地滾倒。受傷的左手直接撞擊地麵,雖然不致於昏厥,但不慎撞到腦袋,就這樣倒地不起,實在是有夠丟臉的登場。


    “你在搞什麽鬼?”三好心視老師愕然走近問道:“沒事吧?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從受傷較重的那一側著地?”


    “我沒事.這不重要——”


    我握住老師伸來的手,抬起身子。越過老師的肩,看見所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宇瀨美幸秘書、大垣誌人助手、根尾古新研究員、神足雛善研究員、春日井春13研究員、相隔一段距離的鈴無音音小姐,以及玖渚友。共計九人,包括我一共十人在第七棟屋頂集合,而召集眾人的不用說正是本人。


    “——嗯,誠如各位所見。”我從地麵站起,環顧眾人似的用力伸展雙手,說道:“就像剛才那樣,隻要沿著屋頂,所有研究棟都能抵達第七棟,各位可以理解吧。”


    “喔——”以極度不悅的語氣及表情瞪視我的人物,我想也不必多說,正是卿壹郎博十。“笑死人了,這簡直是笑死人啦,小毛頭。”


    “小毛頭嗎?還真是嚴格哪。”我故作輕鬆地道,現在必須阻斷感情回路。“執意不肯承認現實的話,我也沒辦法繼續解釋了,博士。”


    “這種騙小孩子——不,甚至騙不了小孩子的把戲,你以為能夠取信於我、從這裏看也知道,第七棟比第六棟低.就算你剛才證明第六棟跳得過來,也沒有證明第七棟跳得過去。”不愧是博士,跟我不同,這點程度的破綻一眼就能看出嗎?這時可以直接qed(注17)是最輕鬆的,但事情看來沒那麽簡單。


    “或者你現在要從這裏跳回第六棟?”


    “不不不……這當然不可能,我的看法也一樣.”


    “你看吧?”博士大笑。“真是浪費時間.我1然陪你瞎搞半天,心地未免太善良了。”


    心地善良——或許正如他所言。


    即便那是小覷對方所產生的從容不迫,但不可否認是斜道卿壹郎的善良。如此容許我——容許敵人恣意妄為,真的必須誇讚他善良。,至於我,很抱歉.就要好好利用博士的善良了。


    “哎,別這麽急著下結論。”我說:“好——正如博士所言,第七揀沒辦法跳回第六棟,就假設我們之間沒有世界級跳躍選手好了。不過,我剛才的行為至少證明了一件事實,那就是‘雖然無法返回;但是有侵入第七棟的路徑’。”


    “那


    又如何?”博士咄咄逼人地質問:“既然是進得去出不來的單行道.那種路徑毫無用處。我想你也應該曉得,就算是從內側,也必須通過多項檢查才能解除大門的保全係統。而且會留下紀錄,留下大門從內側開啟過的紀錄哪,可是事實上並沒有留下那種東西。”


    “我想也是。思,應該沒錯。”我隨口同意道:“門鎖與紀錄的雙重限製,就算你是對的吧。”


    “什麽?那種說法好像大有深意。難不成是想說本人斜道卿壹郎在其中施了什麽詭計?是說我消除了紀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況且你也辦不到吧?就算玖渚辦得到,你也辦不到,沒錯吧?就算玖渚辦得到——你是這麽說的,博士。”


    聽見這句挖苦的台問,博士橫眉豎目地瞪視我;話雖如此,那與其說是憤怒,無寧說是看不清我的王牌所流露的困惑。”你這小鬼”——


    “不過——”我打斷博士的台詞道:“——現在就認定‘無法返回’未免言之過早.又沒有規定這非得靠人類肉體達成。例如使用繩索的話,就能創造返回第六棟的路徑。”


    “或許可以,假如有能夠支撐人類體重的繩索。所以呢?哪有那種東西?”


    “嗯,這間研究所或許沒有……可是繩索隻是比喻,例如用身上穿的衣服連接起來代替繩索,或者用辦公設備的電線或電腦線卷成粗繩等等。”


    “你覺得那可以承受人類體重嗎7”


    “我不覺得。”我將目光移開博士——轉向神足先生。“不然,就配合博士的喜好來假設好了——可以承受人體體重的繩索代替品——例如頭發的話,神足先生認為如何?”


    眾人視線同時轉向神足先生,可是他隻是重新扶正太陽眼鏡,未置可否。一如既往,仍舊寡言。我對他那種過度的沉默略感傻眼,又繼續道:“神足先生的頭發相當長,要是全部接起來,大概就能抵達第六棟——各位不認為嗎?喏,鈴無小姐?”


    “……咦?”鈴無小姐略顯驚訝。“哎呀,你是要問本姑娘?啊啊,是呀……頭發的確很強韌,雖然也因人而異,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看過淺野用她的‘武士馬尾’勒別人的脖子。”


    ‘‘喔.那確實是教人很想見識一番的景象……不過根據紀錄,某位女性將自己的頭發合成一束來測試負重極限,聽說到一噸為止都沒有斷掉。”這也是向玖渚現學現賣的。“就算這是極端的例子,不具普遍性,但頭發代替繩索的手法確實可以成立,要不然——”


    我這次轉向春日井小姐,眾人也隨我一起轉頭。


    “如果不是人類,而是動物的話,也許就能躍過這種距離。嗯,就像這樣……”我舉起纏滿繃帶的左手向眾人展示。“例如剛才跟我表演生死鬥的那隻巨大,這種距離應該跳得過去吧?春日井小姐,如何?”


    “天曉得。我是沒試過不過或許可以吧?”春日井小姐玉頸微偏,但還是給我肯定的答複。“要是這樣的話你就認為我是犯人嗎?”


    “不.我沒有這樣講。我隻是想透過這些具體實例,說明第七棟絕對不是密室、不是封閉空間。這麽一來,情況又是如何:至少就沒有懷疑玖渚一人——甚或是我們三人的道理——”


    “真是老掉牙的手法。”然而博士並未就此退卻,語氣譏諷地打斷我。“捏造極端模棱兩可的假說,就想將這種震撼轉換成真相大白的詫異。跳躍到第七棟的特技表演也是計劃之一吧?這根本就是典型的詐欺手法,我可不會上你的當,小毛頭。”


    “你說我——捏造?”


    “嗯啊,思考一下就曉得了,剛才那兩個假說稍微想想就能反駁。神足的頭發再長,充其量隻有一公尺。就算拆開來編成繩索,因為有強度問題,再長也頂多四公尺,終究沒辦法連接第七棟和第六棟。至於動物犯人說,更是令人噴飯,狗這種畜生到底是怎麽刺殺人類、將屍體釘在牆上、書寫血字呢?”


    “那——假如有人騎在狗背上呢?”


    “我想這就不可能了。”春日井小姐連我的俏皮話都要吐槽,說不定是個好人。“背著一個人是沒辦法跳躍的。”


    “……在下失言了。”我對她一鞠躬。“多謝您的提醒。’’


    “所以呢?如何?小毛頭,你的王牌用完了嗎?”


    “嗯——那麽這樣如何?假設兔吊木垓輔被肢解成那樣是有某種必然性。犯人為什麽要將兔吊木開腸剖腹?假設是為了取出內髒的手法呢?’’


    我模仿舞台演員的誇張動作,詢問在場眾人般地說道。雖然有些根尾先生式的裝模作樣,不過表演一下也不算太過分。


    “取出內髒——”老師不可思議地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小徒弟。”


    “人類的消化器官就像一條管線,從食道連到直腸的一條管線。而且由肉所構成的這條管線相當有彈力,當然也非常強韌。假如將它當成繩索的代替


    品——”


    “咦?等一下。”老師阻止我。“兔吊木先生的內髒都還在肚子裏喔,咱家也解剖過胃和腸子了。”


    “沒錯,所以這也隻是假說。”我手掌一翻。“事實上,消化器官也沒辦法當成繩索……剛才隻是低級笑話,就是所謂的空口說白話。不過呢,兔吊木先生的肉體損毀具有某種必然性的想法,我認為並不壞。我這種毛頭小子無意在此對各位進行犯罪心理學的講座……可是兔吊木垓輔那種甚至讓人感到某種偏執的遇害慘狀,你們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麽奇怪?”博士略顯焦躁地說:“你這小於說話實在有夠拐彎抹角,真是麻煩。你到底想說什麽?有話想說的話,就爽爽快快地說出來,像個男人一樣。”


    “像個男人一樣嗎?這也無所謂……”我輕輕聳肩,拐彎抹角嗎?但這件事就是要拐彎抹角才行,我也無技可施。‘‘隻不過,仔細一想,博士的假說也不太像個男人。‘玖渚友應該辦得到’的這種說法……有點牽強,而且就筍玖渚辦得到,也不足以構成你——甚或是你們不可能的理由,反正你們隻要堅稱自己‘辦不到’就成了。”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不.這隻是找碴,沒有什麽深奧的意義,就目前來說。”


    博士對我這種剛提出假說又自行撤回的半調子口吻,投以略微困惑的目光.但這次並未出言挑釁。其實這正是我的目的,到最後的最後的最後,我的目標就是放煙霧彈。拚命虛張聲勢,讓博士——以及所有人一頭霧水,總之就是讓對方莫名其妙。總之就是擾亂對方的思緒,絕對不要跟對方一同站上擂台。


    這是跟“人類最強的承包人”完全相反的手法,可是,我這種人類最弱若想超越“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咀隻能使出這種手段。


    “老師.,’我轉向心視老師問,“可以先告訴我兔吊木先生的驗屍結果嗎?”


    “咦?啊啊,呃……死亡時間大約是淩晨一點,死因是刺人眼珠的剪刀抵達腦部。腹部及其他破壞是在死後,砍斷手臂是在更晚之後,釘在牆壁則還要更晚之後。嗯,簡單說就是這樣。”


    我早就在第三棟聽過一次,不過這件事必須隱瞞。老師亦明白我的難處,非常自然地對著我,或者該說是對著眾人報告。雖然並非如此,亦無這種打算,但總覺得自己宛如共犯,這果然不是信賴關係。


    “咱家在意的還足砍斷手臂為止的空檔,那是死亡之後過了三小時或四小時才砍斷的。又不是多麽費時的作業,為什麽——”


    “喂!你說得太多了,三好——”博士告誡似的說:“我不知道你們以前是什麽關係,我可不容許你偏坦這家夥哪。”


    ‘‘咱家才沒偏坦哩。”心視老師對博士訕笑。“了解、


    了解,咱家就不多說什麽了。所以呢?小徒弟你問兔吊木先生的驗屍結果是想幹什麽呢?”


    “不想幹什麽——可是老師,將人類的身體破壞成那樣,最後甚至釘在埔上.應該是相當費力的作業吧?”


    “你是想說玖渚大小姐的小手做不到?”不知是否是想阻止老師繼續開口。


    博士搶先回答孔的問題。“嗄?刁難也該有個限度,誰說那個作業非得玖渚大小姐親自下手?隻要她打開大門,其餘的事——例如你也可以代勞。”


    “正如博士所言,我無意反駁。”我不理會博士的挑釁。那個時候——今天早上的時候,聽見博士的挑釁言語就情緒激動是我的失策。我不會犯相同錯誤.可能的話。“可是就算是這種情況,仍舊無法解釋犯人為什麽要那麽殘酷地肢解兔


    吊木垓輔。”


    “你的意思是你有辦法解釋?”


    “這個問題我待會再回答。好,花太多時間也沒有意義,隻是拖延時間而已。差不多該進人解決篇了嗎?事實上——百分之百的事實上,不僅是在第七棟。這座研究機構內的建築物都沒有足以稱為固若金湯的入侵路徑。沒有窗戶——這點是性質上的無可奈何,可是就連人k1都隻有一個,而且那一個人口還有‘玖渚友規格’的保全係統。嗯,先不管保全係統的問題,總之能夠通往室外的路徑除了屋頂,就隻剩大門,不啻是一條朝向天空的隧道。卿壹郎博上的推理認為殺死兔吊木先生的犯人是從一樓大門進出的。”我偷看卿壹郎博上,博士一語不發.我便繼續說道:“這麽一來,犯人就隻能是玖渚友一行人,嗯,不過我們當然不可能承認。博士或許會說是‘共犯事先套好口供’,可是我有辦法證明玖渚無罪.或者該說,我知道玖渚友是清白的。既然如此,就變成犯人並未使用玄關大門。”


    “哦喲!意思是路徑就隻有屋頂一條嗎?”


    “三好!”博士怒叱:“你給我差不多一點!你的言行從剛才開始就大有問題!”


    “真是抱歉,咱家又多嘴了嗎?”


    老師飄然鞠躬,對於既已放棄博士的老師而言,我的傀儡戲成功或許對她更有利。這麽說來,我與老師搞不好真是共犯關係——我不由暗想。“嗯,就是這樣。隻不過——這裏也有許多限製。’’我轉向自己剛才跳過來的第六棟,低語似的說:“各位知道這個屋頂路徑的限製嗎?”


    這個問題並非針對誰,亦無人回答。“所以就是單行道吧?’’片刻後,博士終於不耐地應道:“就算可以過來,也沒辦法回去,就是這——”


    “不是,嗯……這也是原因之一,的確沒辦法回去——可是仔細一想.‘過來’本身其實也相當困難。”


    “——什麽?”


    “從第五棟開始,經由第一棟到第六棟為止,最長的跳躍距離也隻有三公尺


    半左右,在場所有人大概都沒問題——不過最後的距離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


    五公尺——實際距離是四公尺半,剛好等於日本高中男生的平均跳遠紀錄……可是。正因為全體參差不齊,才有所謂的平均,那絕非是所有人都能達成的最低底限;何止如此,甚至代表了全體的一半都無法達成這個距離。


    換句話說,就連這個四公尺半,也有跳得過的人和跳不過的人——


    “一如各位所見,我跳過來了。其實我以前——不過……嗯,反正各位都曉得,我就直接說了,我曾經參加er3係統那個研究團體的計劃——培育青少年的留學製度五年。因為當時鍛鏈過身體,多虧那段日子——目前還保持平均程度的體力……雖然有一點虛弱。”我打趣似的補了一句。


    “呃……對不起,鈴無小姐。”我再度問鈴無小姐。“你跳得過這個距離嗎?”


    “我想是沒問題。”仿佛猜到我會問她,鈴無小姐立刻答道:“我沒有測試過,不過五公尺左右的話,應該很輕鬆。六公尺說不定……還是沒辦法吧?我想就是這樣。”


    “是嗎?”


    即便是跳遠的外行人,倘若擁有鈴無小姐那種異常的身高、腿長,以及體力,這種答案也不意外,她大概跳得比我更遠。我輕輕點頭,接著轉向玖渚。


    “小友,你呢?”


    “唔一沒辦法咩。”玖渚嘟起櫻唇,不滿地應道,就像在抗議何必特地問她這種事。“一公尺——說不定也跳不過。”


    這倒也一如預料。玖渚這丫頭是營養不良外加偏食自閉症,肌肉腿力都異常虛弱。“正如各位聽見的。”我轉向博士。“就連我們三人都參差不齊。不過,單就‘屋頂路徑’來說,也能夠證明我們的清白,因為要是沒有待在某個研究棟裏.就無法使用這條路徑。既然每個研究棟都有嚴密的保全,我們也沒辦法進入建築。”


    “你的意思是犯人在我們之中?”博士惡狠狠地瞪視我。


    “所以我剛才不是這麽說了?”我淡淡地應道。


    “誰?把名字說出來。”


    “我接下來就要說,你就別這麽小家子氣嘛。這是最後了,好好享受吧——好.沒辦法使用屋頂這條路徑的有誰?斜道卿壹郎博士、宇瀨美幸秘書、大垣誌人助手、三好心視老師、根尾古新研究員、神足雛善研究員、春日井春曰研究員——”我依序眯眼環顧眾人,同時說道。接下來就是傀儡戲的高潮了。“——自先淘汰三位女性,換言之就是老師、春日井小姐及美幸小姐.”


    三人都緘默無語。


    “這單純隻是體格問題……三位都是嬌小型,而且,我無意歧視女性,但畢竟有基礎體力的問題。女性想挑戰這種雜技,風險終究太大了。”


    總覺得右方射來鈴無小姐的銳利視線,但我佯裝不知。要是顧忌太多而畏首畏尾,實在稱不上明智;話雖如此,她好像真的在瞪我喔。加油!現在是重要場麵。我輕輕甩頭,說道:“接下來,我想根尾先生也沒辦法,這也是體格的問題。”


    呃……該怎麽表現才好呢?總之…….‘因為根尾先生的身體比一般人來得寬廣


    “哎,也對啦。”根尾先生對吞吞吐吐的我放聲大笑,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因為時背著二十公斤的行李跳遠嘛,我大概沒辦法。這樣子我就可以從嫌犯名單中剔除了。”


    “……這麽一來,剩下的三人——斜道卿壹郎博士、大垣誌人助手、神足雛善研究員……其中可以直接剔除的,當然是博士你。”


    “……為什麽?”


    “不,如果你硬要說自己跳得過,我也無所謂,可是博士畢竟年紀大了.六十三歲……我想應該有困難吧?”


    不是什麽都沒說,不過我也無意等他答複。就常理來想,就任何人的眼光來看,博士肯定都不可能跳過這個距離。


    “所以,就剩下——兩人了。”


    神足先生和誌人君。


    眾人視線集中於他們倆身上。


    “他們可以使用屋頂路徑——換言之,誌人君是從第一棟跳到第六棟.再到第七棟;神足先生則是從第二棟、第一棟、第六棟、第七棟,就是這樣移動我邊說邊觀察兩人的模樣,神足先生跟剛才一樣,不為所動,頂多在意太陽眼鏡的位置,態度非常冷靜;可是,誌人君則否。他怒上心頭似的,整張臉漲得通紅,打斷我吼道:“——喂!小子!我不說話,你就在那裏胡說八道——”


    “抱歉,我沒空陪你鬥嘴,你可以乖乖閉上嘴巴聽嗎?”


    “你這小子說什麽——”


    “放心吧,你也沒辦法使用這條路徑,”我伸手製止激動的誌人君,依舊淡淡說道:“你有視力問題。”


    “什——”“視力”這兩個字讓誌人君凍結。“什麽——”


    “所以就說


    視力……你那雙眼睛看不清楚吧?”我故意假裝自己早就知道似的答道:“好像不是水晶體或晶狀體的問題……應該是視神經方麵的問題吧?我的解剖學不太好,詳細原因就不清楚了。”


    眾人開始輕輕鼓噪。知道那件事的人轉向我,不知道的人轉向誌人君。研究所成員之中,美幸小姐和春et井小姐兩人不知道,至於局外人方麵,鈴無小姐沒發現,玖渚好像既已察覺。若是玖渚的觀察力,倒也並非不可能。


    “你這小子……怎麽會知道——”


    “純粹基於直覺。”


    例如第一次見麵時,為了確認我而異常接近、用手確認玖渚、看不出高挑鈴無小姐是男是女。另外,明明沒看見隱藏在水塔死角的我和小唄小姐,卻發現那裏有人——這種平時依賴視力者不可能有的行為,最後卻還是看不出跟鈴無小姐一樣高挑的小唄小姐是男是女,以及小唄小姐專門攻擊他的腹部,卻不毆打臉孔的原因。就是這些小地方加總後的“直覺”。


    “不是嗎?”


    “——沒錯是沒錯……”


    視神經異常引發的視力疾病。不知道那是先天或後天,可是不論何者,即便那是博士“人體實驗”的結果,都與我無關,毫無關係。總之,總而言之,誌人君隻


    能看見模模糊糊的風景及人物。既然在研究所裏移動自如,大概不是完全看不見,但這麽一來……


    “這麽一來,你應該沒辦法跳過這個距離。”


    “喂、喂!我的眼睛確實就像你說得那樣……可是,這樣子的話……”誌人君壓抑有些憤怒的聲音,語氣驚慌地說:“這樣子的話,不就隻剩一人——”


    “對,隻剩一人,就是神足先生。”我指著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的情況——


    嗯,如何呢?性別問題、體格問題、年齡問題、感覺器官問題,或者足以與這匹敵的理由——”


    神足先生仍舊不為所動,既未瞪視我、亦未激昂,甚至沒有任何呼吸變化。


    “——沒有。”


    突然吐出那兩個字的不是我。


    是神足先生本人.


    “我的確沒有這些理由。”


    “——神足!”博士咆哮:“你說什麽?你——”


    “請冷靜。”神足先生以不遜於我的平淡口吻,簡短說道:“博士,就目前而言,這也隻是代表——我能夠跳過來,沒錯吧?小情人。”


    小情人——這個在此刻過於諷刺的稱呼,我聽了不禁為之一震,那換言之就是指玖渚友的男友。


    我與神足先生之間的直線距離約莫五公尺——不,六公尺嗎7我暗忖再近一點或許比較好,於是再走近一步,接著與他對峙。


    接下來的對手——不是博士。


    接下來的對手是神足雛善。


    “莫非你要說我是犯人嗎?小情人。”他一副犯人的口吻道。


    “是的,你就是犯人,神足先生。”我一副偵探的語氣道。


    我聽見博士的怒吼,但置之不理,又朝神足先生逼近一步。再繼續接近,反而沒有意義,直線距離四公尺半——這個距離剛剛好。


    “——有趣!既然你說我是犯人,好,那你就證明給我看吧,小情人。”神足先生表情不變地說:“的確隻有我能使用這條路徑,畢竟我的姓氏是‘神之足’。但正如博士所言,也正如你所知,這條路沒辦法折回.”


    “沒辦法折回哪——”我重複那句台詞。“——這是指必須折回的情況.”


    “……”神足先生沒有反應。


    “……不,當然必須折回,否則中央電腦裏的紀錄就沒辦法吻合。假設說,你殺死兔吊木先生以後一直待在這裏,等誌人君發現情況有異,再從大門離開……這種手法也無法使用。因為那是自動門,開啟之後必須馬上出去.這麽一來,就很難不被誌人君察覺。因為不管是否躲在死角,誌人君大概都會發現。”就像他發現我和小唄小姐一樣。“即使僥幸成功離開第七棟,接下來還得進入第二棟。雖然有辦法進入,終究不免留下紀錄。”


    “我已經聽膩這種不可能的假設了。”博士並非找碴,而是真的非常不耐地道:“夠了!我沒空再聽你的戲言——”


    “很可惜,正如你是‘墮落三昧’,本人剛好就是‘戲言玩家’,不過你無須擔心,戲言即將結束,終點站近在眼前。”我對博士扔下這句,再度轉向神足先生。“我們暫且回溯一下——兔吊木垓輔的肉體為什麽被破壞成那樣?怨恨?支配欲?儀式?嗯,原因為何都不重要,可是,我有一件事很在意——犯人為什麽要帶


    走兔吊木垓輔的雙臂?”


    神足先生表情漠然,未置一詞。


    “昔日網際恐怖分子的‘手腕’——是因為想要奪走那個‘手腕’嗎?不過,這種浪漫想法仍有些不合邏輯的地方……我首先想到的是,為了隱藏緊張性屍體僵硬所造成的證據。緊張性屍體僵硬是指——”我一邊偷覷老師,“——暴力致死所引發的劇烈死後僵硬現象。被害者殺死時如果用力抓住某種東西,將保持該姿勢僵硬;換言之那時握在手裏的犯人上衣扣子或名牌等等,就將成為決定性的證據.對犯人而言是排除萬難也必須消除的。”


    “你的意思是兔吊木先生手裏握有決定性的證據?”鈴無小姐對我說:“可是那樣的話。砍掉手掌不就得了?隻要掰開手指,就可以取出裏麵的東西。喏,伊字訣,本姑娘也快受不了了,你就不能說得再簡單明了一點嗎?”


    “對不起。”我向鈴無小姐致歉,真是丟臉。“呃……之所以不直接砍下手腕及手指.是因為那樣免不了要被懷疑‘莫非是發生緊張性屍體僵硬’。從肩膀開始砍的話,多少就能彌補……或者該說掩飾,嗯,我是這麽認為,不過——”


    “不過?”


    “仔細一想,呃……兔吊木先生的死因是剪刀刺進眼球喔,鈴無小姐,這起事件原本就邏輯不通。”


    “為什麽7應該足以稱為暴力致死啊。”


    “我也這麽認為,事實上也是這樣……可是問題是,當時有一把剪刀正對著自己的眼球,”我朝自己的雙眼比出剪刀手示,“麵對這種危機時,應該不會有人伸手去抓上衣扣子或白衣下擺……”


    “啊……這倒也是。”鈴無小姐頷首。“為了保護自己,照理說會先去抓對方的手,嗯……聽你這麽一講,或許沒錯,但這樣的話,為什麽要砍斷手臂?”


    “問題不光是這樣,正如老師剛才所言,為什麽死亡數小時之後才砍斷手臂?不過,這個答案我想很簡單,單純隻是在等雨停吧7”


    “——雨?”


    “沒錯。屋頂這條路徑,原本就不容易折回,況且昨晚還下雨。”小唄小姐說過,既然是在死亡數小時之後才砍斷手臂,當時有下雨,不過反過來解釋也說得通;換句話說,正因為當時下雨,數小時之後才又砍下手臂。“天亮時雨就停了——嗯。其實不該在下雨的晚上執行殺人計劃,沒錯吧?神足先生。”


    “你說呢?”神足先生低聲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你有不得不執行的理由,因為你不確定我們三人什麽時候會離開。假如放棄昨天的機會,而我們今天離開的話——就找不到栽贓嫁禍的代罪羔羊。”


    “......”


    “幸好雨停了,接下來隻要想辦法折回即可。”


    “所以呢?我問你要怎麽回去呀?”


    博士終於忍不住發飆,將手杖扔向我,忍耐似乎已達極限。木杖直接擊中我的左手繃帶,因為麻醉生效,並不疼痛,可是仍被撞退兩、三步。我心想搞不好剛才那一杖徹底打斷了我的手臂。


    我模仿鈴無


    小姐今天早上的態度,無言瞪視博士。


    “——你那是什麽眼神?為什麽用那種——那種——眼神——”我並未扔東西,但博士亦後退數步,直到撞上美幸小姐才停止。“你這種小毛頭居然用那種——用那家夥的眼神看我。”


    那家夥?是誰?應該不是鈴無小姐,是兔吊木嗎?或是兒時的玖渚友或直先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唉,誰都無所謂。


    “——從第六棟朝這裏看的話,”我說:“說不定不會察覺這是一條過得來、回不去的單行道。例如神足先生——不,目前尚未確定就是他,假設犯人跳到這


    裏才發現回不去的話,這時該怎麽回去才好呢7很簡單,就是使用繩索。”


    “……所以說!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我剛才說過了,神足先生那頭長發可以代替繩索。”


    “我剛才也說過了!頭發不夠長——”


    “不夠長可以加長.例如——


    “——例如用兔吊木垓輔的手臂。”


    這時——果然沒有人插嘴。聽見出乎眾人預料的這句話——不,有一個人猜到了嗎?我轉向那名人物。


    轉向神足雛善。


    “將右臂及左臂分別綁在頭發編成的繩索兩端。我不曉得成年男性的手臂平均長度是多少——如果以我的手臂為例,差不多是六十至七十公分,兩隻手臂的話就是一公尺三十公分……嗎?再加上頭發,就足以抵達第六棟;既然是人類的肉體——沒道理無法承受人類的體重,神足先生,對吧?”神足先生沒有回答,伸手調整太陽眼鏡的位置,我繼續道:“就算使用繩索或其它代替品,還是有一個問題——就是必須有鉤子才能掛在沒有鐵欄杆的第六棟屋頂。不過,要是將兔吊木的手臂當成繩索前端——便能解決這個問題。抓住某種東西的狀態下發生緊張性屍體僵硬的手指,正好就呈鉤狀,甚至可以直接鉤住屋頂邊緣的排水溝——”


    “——胡扯也該有個限度!”


    博士——墮落三昧斜道卿壹郎博士用力踏地狂吼,氣喘籲籲地怒叱。美幸小姐從後方奔上前勸阻,也被博士一手揮開。“這種超脫現實——牛頭不對馬嘴——強詞奪理——牽強附會——的解釋,你以為說得通嗎?”


    “超脫現實?牛頭不對馬嘴?強詞奪理?牽強附會?正是如此!”我裝模作樣地大聲打斷博士。“可是,博士,要解決涉及斜道卿壹郎你本人、兔吊木垓輔,以及玖渚友的這起事件,絕對不可能是符合現實、牛頭對馬嘴、言之有理、真憑實據的正常理由!這正是這間研究所內的唯一真實!”


    “胡說八道……狗屁不通!那種事你說有可能發生嗎?”


    “問題不是是否有可能,甚至不是是否沒有可能。行為本身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其中是否有認知!沒錯吧?神足先生!”


    “閉——閉嘴!”博士的表情因為憤怒而痙攣不已,滿臉通紅,接著逐漸蒼白。“神……神足!你也說句話呀!對這個胡說八道的小毛頭——”


    “……”神足先生對博士怒不可遏的聲音亦毫無反應,微微抬起下巴,對我道:“……證據呢?我做過那種事的證據。”


    “證據啊……隻是剪過頭發確實難以證明,不過——”我指著神足先生。“倘若我的假設沒錯,你的手臂上應該有被兔吊木先生抓過的傷痕,緊張性屍體僵


    硬所造成的五指印才對。”


    “......”


    “神足!”博士再度咆哮:“你給我反駁他!把白衣卷起來讓他看,快點證明自己的清白!然後我就將這個小毛頭永遠關在牢籠裏!關在地底、地底、地底的最底端!永遠、永遠、永遠——”


    “——嗯,差不多六十分吧。”


    神足先生一改原先的低沉語氣,換上輕鬆的口吻如此說道。


    “神足——”


    “六十分!以寬鬆的標準來看哪。畢竟手法太粗糙,時間也拖太久了.”


    “——在下失禮了。”我聳聳肩。“——不過,還是可以及格……對吧?’,


    神足先生沉默半晌。


    接著笑了。


    遊刃有餘、輕鬆自若的笑容。


    仿佛在取笑我的滑稽模樣。


    滑稽。


    事實上就是如此,我從頭到尾都被這個男人耍得團團轉。從頭到尾——真的是從頭到尾,從一開始到這種預定和諧的結局,直到最後的最後的最後為止。


    “為——為什麽?”出聲大叫的是誌人君。“為什麽你要做這種事——你完全沒有殺死兔吊木先生的理由——”


    “理由?是啊,理由嗎?”神足先生沉吟片刻,將手伸進白衣,接著——“可是你不覺得理由這種東西其實並不重要?”


    “——你說什麽——”誌人君聲音發顫。“毫無理由地殺人——毫無動機地殺人……”


    這種事。


    真的不可以嗎?


    沒有理由的殺人。


    沒有信念的殺人.


    絕對不可以的。


    既然如此。


    “所以,有理由就可以殺人嗎’”


    “……神足先生。”


    “開玩笑的。”


    神足先生淡淡一笑,那是冷笑、


    宛如注視無知孩童般的冷笑.


    憐憫對方般的優越。


    憐愛對方般的輕蔑。


    注視誌人君的神足先生就是那種感覺。


    “當然是開玩笑的。”伸進白衣裏的手抓住某個東西。“是啊,沒有動機的話,就不能算是殺人事件——哪!”


    接著迅速抽出那隻手——擲出夾在指間的刀子。飛出的三把刀刃全數刺中我左臂的繃帶。刀刃的衝擊將我撞向後方,背脊重重摔向地麵。肺部遭受強烈撞擊。我刹那間無法呼吸,下一瞬間腦袋也撞向地板。


    眾人的視線這一瞬間轉到我身上,但下一瞬間又轉回神足先生。


    共計兩瞬間。


    但這已綽綽有餘。


    房門砰咚一聲關上。


    眾人轉回視線時,神足雛善早巳不見蹤影。


    乍然消失。


    宛如。


    宛如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登場人物。


    “——混帳!開什麽玩笑!畜生!畜生!”誌人君奔向房門,追逐神足先生。


    “——哪能讓你逃走!”


    “算了.誌人君。”我躺在地麵,用連我自己都覺得十分倦怠的聲音說:“現在追也隻是白忙一場。”


    “——嗄?”誌人君蹙眉回頭問:“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現在追也不可能逮捕神足先生。”


    對.一定沒辦法逮捕他。他既然能夠從容不迫地參加這種解決篇,想必已有所準備.應該事先準備了某種脫身路徑——而且是保證有效的脫身路徑。不但躲得過我們,也能夠避開警方,雖然我不曉得那是什麽手段。


    這樣就好了。


    反正我也不打算逮捕他。重要的就隻有證明玖渚友的清白,而我已成功達成任務。既然如此,這樣就夠了,其它與我無關,不是我的工作。


    “況且——誌人君,我想你還有其它工作。”


    我站起來,將繃帶上的刀子一把把抽出。因為並未流血,大概傷得並不嚴重,多虧繃帶成為防禦壁,頂多擦破一層皮而已;雖然擦破一層皮,多虧麻醉生效,我也不覺得痛,可是一想到麻醉失效就令我發毛。這條左手今後還能用嗎?


    話說回來——要是我沒能及時伸手防禦,這三把刀保證會刺中心髒。對方是認定我會伸手防禦?抑或是覺得殺死也無妨?這根本無須考慮,鐵定是後者。


    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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