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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下的謊言我已聽膩了。


    1


    事實上,關於國立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係的木賀峰副教授,我事前已略有所聞,雖然這也許並不算什麽,稱不上深入的事先了解。印象中,那是今年五月在新京極,從我所就讀的私立鹿鳴館大學的同科係同年級的同班同學,名叫葵井巫女子的女生口中,聽見此人的名字。


    「唔——喝風?墓喝風?」


    「不對啦!這樣聽起來很像活活餓死的人耶!很可怕耶!」巫女子反應非常激動地吐槽我。「騙人,不會吧!那麽有名的老師,伊君居然會不知道?就好像『轟出直擊大熒幕的全壘打,可是在開球儀式』耶!」


    「就算再有名——」我將吸管銜在唇邊,停頓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既然是別校的老師,我也不可能會知道吧。」


    「人家也有在我們學校開課耶!我就有選修啊!星期一的第三堂!就緊接在午休時間之後!」巫女子精力充沛地滔滔不絕說著。「超熱門的課,全場大爆滿,超級大爆滿,整間教室就像馬鈴薯泥一樣被學生擠得水泄不通耶!甚至還有人為了搶位子連午餐都不吃了!」


    「哦——星期一第三堂,我好像有語言學要上……是意大利文。晤——你說的那門課,名稱叫什麽?」


    「嗯?」


    「課程的名稱。」


    「嗯——」


    「課程的內容呢?」


    「嗯?」


    「課程的內容。」


    「嗯——」


    「你根本都跳掉了吧。」


    「不是啦!我隻是每次都睡著而已嘛!」


    地點是位於新京極通中間地段的麥當勞。那天我陪巫女子到新京極去購物,但並非無聊到有閑情逸致陪女生逛街。正午時間剛過沒多久。我就到達了極限,必須暫停一下中場休息。桌麵上放著大量的紙袋,裏麵裝滿各種服飾,全都掛著超乎我常識範圍的標價。看來巫女子似乎很有錢,或許跟她交往也有好處不會吃虧,我漫不經心地胡思亂想著。


    「可是,木賀峰副教授真的很有名喔!」巫女子回避對自己不利的話題,又拉回原來的主線。「況且再怎麽說也是個美人啊,巫女子超崇拜——」


    「美人?什麽,原來她是女的嗎?」


    從木賀峰約這個名字無法判斷性別,再加上巫女子方才所說的話,讓我產生此人是一名男性的印象。然而對於一名男性,照理說不太會使用美人這種詞匯。


    「對啊,穿著白衣授課喔,是白衣,白衣耶!我本來以為理科的老師都很嚴肅,隻會給人距離感,不過她那麽有個性,我反而覺得好酷喔——啊,對了,趁此機會等下就去買件白衣吧,伊君,你知道哪邊有在賣白衣嗎?」


    「好像在製服專賣店之類的地方有看過……呃我是說,通常美術大學的販賣部應該都有在賣。」


    「美術大學?為什麽?」


    「繪製油畫的時候,一般而言畫者都會穿著白衣之類的工作服,有的人則是會穿著圍裙,因為這樣就不怕會沾到顏料弄髒衣服。基本上理科的人穿白衣,理由也是因為『不怕被弄髒』吧?反正又不是結婚禮服。」


    我邊說邊想像白衣造型的巫女子。


    ……………………


    啊,也許挺不賴的。


    「這種時候眼鏡可不能少喔。」


    「咦?」巫女子偏著頭,從她的表情看來,關於白衣的事情似乎隻是玩笑話而已,真可惜。「伊君怪怪的耶,算了沒關係,就是耍怪的才像伊君嘛。對了,剛才講到哪裏呢……你有在聽嗎?喂~哈囉有人在嗎?伊君,你在想什麽?」


    「嗯?呃沒事,我有在聽啊。什麽白衣造型的智惠跟白衣造型的無伊實這種事情我完全沒在想。還有智惠最適合穿或無伊實非常不適合穿什麽的,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夠了!伊君真是的,又講出那種奇怪的話來!太不專心了啦!就好像『大家一起過橋比較不可怕,可是要過獨木橋』耶!」


    「…………」


    啊啊……會用力吐槽我的女生真不錯。無論玖渚也好哀川小姐也好,不管對象是誰,一直都由我單方麵地吐槽也很累人呢。


    「對了,你本來在說什麽?」


    「真的完全沒有在聽……唉——」巫女子泄氣地垂下頭去,五秒後又再度複活。「我是在說昨天發生的事情!巫女子在學校裏麵,遇見木賀峰副教授了!」


    巫女子扯開嗓門大聲說道,仿佛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


    真是個喉嚨強壯的女孩子。


    「near miss(異常貼近)耶!」


    「miss掉了嗎?」


    「不是啦!」


    「喔……咦,昨天是星期五……沒錯吧。木賀峰副教授除了星期一以外,還有在別的時段開課嗎?」


    「不知道耶。就算沒有排課,想必也有其他事情吧。」巫女子似乎認為這並非重點,又繼續往下講。「然後!因為我走路沒看路,結果砰——!」


    巫女子雙手向前一衝,發出「砰——!」的聲音。


    「……就這樣,撞上去了。」


    「撞到了嗎?」


    「沒錯。結果木賀峰老師手上拿的資料夾跟整疊講義還有書本那些東西,全部都掉在走廊上,啪啦啪啦散落一地——」


    巫女子又泄氣地垂下頭,呈現頹喪的模樣。如此豐富生動的表情反應跟肢體語言,實在無人能比,這樣一直看她表演倒也不會厭煩。


    「喔……然後呢?」


    「我拚命道歉不停道歉,沒想到木賀峰老師卻心平氣和地微微一笑說,『不用那麽在意』。」


    「真是成熟的回應啊。」


    「接著她又說,『對於可能會在這條走廊上與你相撞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已預料到了。因為你會在這裏撞到我,隻不過是受到強大命運引導的必然性之一而已』。」


    「真是奇特的回應啊。」


    這時候應該趕快閃人才對吧。


    還不快閃快閃快閃!


    「我就說,『請問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那並非慢條斯理虛心求教的好時機。」


    閣下是勇者嗎?


    「結果問了才發現,這時候老師早就已經沒有看著我,而是一邊整理散落的資料夾,一邊喃喃自語地說:『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這個女孩子和我之間的關係,就僅限於「往這條走廊上相撞」的緣分而已……這就是命運,就是因緣。隻不過,要避免注定的必然性……肯定、一定也有其方法存在才對……即使命運再怎麽強大,終究不過是一種路標而已……在命運之外,也還存在著命運……確確實實,相對地不可動搖』——木賀峰老師就這樣自顧自地低聲說著,然後從完全傻眼的葵井巫女子麵前轉身離去了。當啷當——登、登登,登——當啷當啷——」


    「……」


    這麽沉穩安祥的背景音樂跟畫麵完全不搭。


    「所以伊君,你有何感想呢?」


    「那個人,絕對很難纏。」


    大學教師,可不是好惹的。


    呃,該怎麽說呢,這樣講也沒錯,畢竟隻要提到所謂的大學教師,似乎盡是些埋首鑽研學問的人啊……{遠目}。


    「唔——」


    巫女子一臉不滿的表情,嘟起嘴,鼓著雙頰,非常容易理解的「一臉不滿」的表情。看來我的感想(『那個人,絕對很難纏』)並不合她的意,看樣子按照巫女子所預期的,應該要得到更正麵的肯定才對。


    「……莫非,我應該說些『真酷啊——』之類的話比較好嗎?」


    「嗚……真是夠了!就好像『煙火一百連發,可是背景是晴朗無雲的藍天』耶!」巫女子砰——!地一聲,捶打麥當勞不甚堅固的桌麵。「或許剛才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會覺得像個怪人。可是!可是,她真的很酷啊!無論言行舉止或氣質風格都是!一種言語無法表達的難以言喻的酷!」


    「即使你用那麽多字眼強調我也……」


    「不管怎麽說,在女孩子眼中看來,真的會覺得她是一個很酷的人啊!我想說的就是這個!你到底懂不懂嘛!」


    「不必那麽激動地說明……」


    我喝著果汁,試圖打圓場息事寧人。


    「真的、真的、千真萬確的酷耶!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理想!會覺得自己將來也很想成為那樣子的人耶!」


    「很酷,是嗎……話說回來,我也認識幾位很酷的女性,不過這些人全都身材高挑,毫無例外喔。至少也要有個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巫女子,你完全沒希望了吧。」


    「太、太過分了!」巫女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擺出有如拳法般的架勢。「我、我很介意耶!非常介意身高的事情耶!伊君自己明明也很矮!明明就跟我沒差多少!伊君是惡魔!鬼畜!禽獸!就、好、像——『百萬美金的笑容,可是那是麥當勞叔叔』而且『實施夏令時間製,可是身為吸血鬼』再加上『臉部有戴防護罩,可是要參加拳擊比賽』耶——!」


    「巫女子,太讚了。」


    大絕招三連發。


    「伊君大笨蛋!」


    巫女子轉身背對著我,隨即動作俐落地回旋,使出手刀以近乎割喉的速度從我頸部劃過{點到為止}。


    呼……


    所以說……


    「本尊果然就是不一樣啊……」


    「你說什麽?」


    驀地——


    一道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將不自覺沉浸在回想畫麵中的我拉回現實當中。聽見這道聲音,我將原本無意識呆望著天花板的視線拉回到正前方來。


    地點是在新京極的麥當勞——之外,座標位置稍微往x軸正向移動,某大型國際級飯店一樓的咖啡廳。一張四人用的桌子,兩個人麵對麵地坐著。其中一人是我,而另一人——便是那位木賀峰約副教授。


    並非傳說——————————————————中的白衣造型,而是符合社會常識的裝扮。穿著深藍色套裝,長短適中的黑發輕輕束在頸後,配戴無框眼鏡,眉略粗,右眼下方有顆痣,斜分的劉海垂向右邊。除此之外果不其然地,身材非常高挑,即使這樣麵對麵坐著,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雖還還不及鈴無小姐,但根據目測應該已和哀川小姐旗鼓相當了。巫女子口中所謂的「很酷」,這個表現方式確實形容得貼切。


    隻不過。


    話雖如此。


    無論怎麽說。


    在認定她是個「美人」並且「很酷」之後,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


    「——你的眼神好像在打量什麽。」


    「呃?啊,啊啊——」我迎忙回應木賀峰副教授。「抱歉,如果讓您感到不舒服的話請見諒。這是我的壞習慣。」


    「習慣,是嗎?」


    「因為我的記憶力極差,所以,雖然觀察力並不敏銳,或許應該說正因如此吧,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要是沒有像這樣先將對方的特征烙印在腦海當中,很快就會忘記的。」


    「沒關係。在你性格當中具有這樣的怪癖,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對於我既不構成理由也不構成辯解的台詞,木賀峰副教授居然隻是點頭回應。「雖然稱不上怪癖,但我也有類似的習慣。該說是習慣嗎……隻要見到一個人,就會開始想,這個人對我而言有何意義,以流程圖的方式來看,此人位於何種分歧點,會忍不住越想越多呢。嗬嗬嗬……大抵而言,人類彼此之間都有相似之處,不仔細看,是無法區別的,對吧?」


    「是……」


    「任何人都一樣,永遠都在模仿他人……仿佛害怕跟別人不同……似乎身為追隨者,身為複製品,就能從中得到安全感——一種宛如放棄識別名稱的態度,仿佛是對命運的恭順,抑或是迎合……嗬嗬嗬。」


    我以為這隻是用來緩和氣氛的玩笑話,結果後半段好像都是她在自言自語。所以並非什麽玩笑話,方才所言都是此人真實的「心聲」。


    「好的——」


    木賀峰副教授雙眼宛如利箭般射向我,唇邊帶著一抹淺笑。然而那抹微笑仿佛充滿了某種莫名的壓迫感,在我看來與其說是親切,不如說是會令人產生警戒心的表情。


    「你目前應該正在放暑假吧……不過對我們教職員而言,所謂的假期根本不存在。因此對本人木賀峰約而言,所謂的空閑時間也並不存在……那麽,就讓我們盡快切入主題。」


    「是。」


    順帶一提,今天是八月一日。正如木賀峰副教授所言,大學的期末考於昨天結束,我從今天開始放暑假。隻不過將「暑假」和「空閑時間」畫上等號,如此單純地下定論,實在令我感到意外。雖然的確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要忙,但也絕非處於安穩怠惰的狀態,即使是我也會存在著一兩個問題尚待解決。好比說,上個月去愛知縣時負傷的左手(很遺憾地,心視老師的治療似乎有些過了頭,盡管據說隻會留下疤痕並不會產生任何後遺症,可以徹底痊愈,但至今仍未拆除石膏);以及期末考拿下全科滿江紅這種媲美後空翻轉體兩圈半落地的分數、堪稱超冥王星等級的小姬,必須由我負責督導課業;還有最近感覺缺乏運動,因此之前拜托美衣子小姐讓我一同參與了早晨的體能訓練(難度相當具有挑戰性)。諸如此類,當然,還加上其他種種。總而言之,我也不是遊手好閑無所事事者,對於一名並未選修其課程的副教授之個別約談,我甚至本來就可以不予理會。


    更問況,指定的見麵時間是下午三點整。結果木賀峰副教授自己三點十五分才到。當時真想說一句,你以為這是在大學上課嗎,可別搞不清楚。


    「……進入主題以前,可以先打個岔嗎?」


    「……什麽事?」


    木賀峰副教授眉頭微蹙,似乎對於自己的話題被打斷感到不悅。果真如外表所見,有著神經質的難纏性格。


    「請問你是從哪裏得知我的手機號碼呢?因為我是個極端封閉的人,應該幾乎沒有將電話號碼告訴任何人才對。」


    「——你會對我產生這樣的疑惑,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隻不過,這點小事——」她聳聳肩。「方法多得很。這個世界上,隻存在極為少數的事情,是就算想知道也無從得知的。除此之外與其說不存在,或許應該說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吧。」


    「但我想知道具體的手段和過程。」


    這一點無論如何都希望先問清楚,因為我之所以會答應前來赴約的理由之一——甚至可說是唯一的理由,正是基於這點。不應該會被知道的號碼居然收到來電,過去我所經曆的人生,並未平坦順遂到可以對這種事情輕鬆看待置之不理的地步。


    「即使知道了也毫無意義喔,什麽意義也沒有。」結果木賀峰副教授四兩撥千斤地回避了我的問題。「方法多不勝數,這點程度的方法,就算是你大概也能瞬間想出三種吧?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真正有意義的重點……我是指對你而言具有意義的重點,真正的重點在於,我,這個我,是屬於那種為達目的不揮手段的人。因為想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就設法去弄到手。這樣已經十分足夠了不是嗎?」


    「……」


    十分足夠。


    確實,就這層意義而言已經十分足夠了。


    甚至十分過頭了。


    「心懷警戒也無妨,不如說這是值得大肆獎勵的優點,雖然那些能夠輕言相信的人活得比較輕鬆愉快。隻不過,要對我做出判斷,要對我產生評價,等聽完我的話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吧?其實你原本就打算這麽做,才會前來赴約的,不是嗎?」


    「……是沒錯。」


    我決定退讓一步,不繼續深究,內心暗想此人還真是棘手啊。說到棘手,眼前事態已經發展到相當棘手的地步。當然,話說回來,正如她所言,要作出綜合的判斷,以及相應的對策,確實是等聽完內容後再下結論也不遲。


    「看樣子你具有十分冷靜的判斷力。關於你是一個如此明事理的人,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那麽,所謂的主題……請問有何貴幹?」


    「單刀直入地講——」木賀峰副教授說:「你很適合當我的眼鏡。」


    「……啊?」


    未免太過單刀直入了。


    我有所防備嚴陣以待。


    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木賀峰副教授臉上浮現出宛如智慧型罪犯的笑容。


    「你相信所謂的命運嗎?」


    「……」


    來了。


    來了來了來了。


    自從回想起巫女子說過的話之後,就一直潛藏的恐懼!不安感!警戒心!動物躲避危機的本能!我剛才就在想,莫非、莫非要開始出現那方麵的話題了,果然!


    命運,啊啊命運!


    多麽偉大的主題……


    一定僅次於「愛」吧。


    「命、命運……是嗎?」


    「嗯?啊啊,請放心。我不會突然扯出你跟我是前世戀人等等之類的話題,並沒有把故事朝那種方向發展的意圖。我隻是單純地想問,你相不


    相信所謂命運的存在。」


    「喔……呃,這個嘛,我想……用『命運』這麽戲劇性的說法有點誇張,如果稱之為『必然』或者『因果』的話,類似的法則應該是存在的吧?所謂自作自受、因果報應,換言之……就像『蘋果』會『掉下來』、『天空』會『下雨』、『太陽』會『發光』、『夜晚』是『黑暗的』、『開心的時候會笑』、『難過的時候會哭』——」


    「以及『有生命就會有死亡』——」木賀峰副教授微微一笑。「你會提出這樣的見解,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這樣啊。」


    因果,是嗎……


    印象中不知何時何地何故,我仿佛也曾講過類似「因果的謬誤」這種話。隻不過,當時所說的這句話究竟有何含意呢……


    「怎麽了嗎?」


    「沒什麽,隻是稍微想起以前的事情而已。對了,剛才講到哪裏?因果怎麽樣了?」


    「嗬嗬嗬。沒錯,『因果律』——簡而言之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此處意味著就算要舉出『上帝不和宇宙玩骰子』1之類的名言來辯證也絕無疑問。我們雖然在細節部分可以改變未來,卻無法改變如洪流般強大的事物。所謂的『永生』和『不死』,任誰都沒有辦法做到。」


    1愛因斯坦名言「god does not y dice with the universe」,肯定因果律的存在,主張自然中的一切皆有規則可循,以反駁量子力學當中的測不準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


    「……」


    「任何人都,無法做到。」


    她的語氣不像是對著我說,反而比較像是說給自己聽。看來這個人也具有神經質者常見的傾向,不太意識到別人的存在。就性格本身而言,我自己其實也沒資格說別人什麽,隻不過既然是她主動約談的,那種態度未免讓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雖然略覺失禮,不過關於你的經曆,我已經事先調查過了。」


    冷不防地,木賀峰副教授突然如此宣告。


    接著愉快地揚起嘴角。


    「有意思,你的經曆實在非常有意思。」


    「……」


    經曆……所謂的經曆涵義相當廣泛,她能調查到什麽地步?若觸及這個層麵,已經跟調查手機號碼不可相提並論。最重要的核心部分無須我開口,玖渚那丫頭應該也已經適當地動了手腳,僅憑半調子的情報搜集能力,即使費盡心機頂多也隻能挖掘到偽造的資料。但如果換作眼前這個人的話……就很難說了。這樣講雖然是出於偏見,然而根據以往的經驗,此類型的人,對此類型的門路自然也特別擅長。正所謂物以類聚嗎,好像沒有這樣講的……


    「光是曾經參與er3係統這點就已經非同小可了,更驚人的是你所留下的成果。老實說,為什麽你會中途退出er計劃,寧願回到這種極東之地的島國,甘於屈就一所地方性的私立大學,我完全不能理解。」


    「er計劃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嗎?」


    其實這個部分並沒有特別隱瞞,輕而易舉就可以調查得到。因為我並不打算掩飾曾經留學過的事情,對我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在那之前的過去。隻不過站在大學副教授的立場來看,er3這塊金字招牌,本身就具有值得探究的威信了吧。


    「我想你所謂』留下的成果『,應該是一種誤傳。那段時期,我跟一個名字叫做想影真心的家夥走得很近。那個人相當傑出,而我隻是純粹因為程度落後才回到日本,是被淘汰的喔,被淘汰的,一方麵也是因為患了思鄉病啦。總而言之,那個跟我走得很近的家夥才是真正出類拔萃表現優異的佼佼者,我想其中大概有什麽……」


    「除此之外——你回到日本以後,似乎也有不少精彩事跡呢。許許多多的精彩事跡,精彩事跡,精——彩——事——跡。」


    木賀峰副教授對我說的話完全不予理會,繼續接著講。真希望她好歹聽一下人家在說什麽。


    「比方說今年五月,你所就讀的私立鹿鳴館大學,有數名學生接連死亡,那並非意外事故,而是殺人事件,沒錯吧。」


    「……」


    「殺人事件,殺人事件,殺——人——事——件。與此同時發生的,還有一連串隻能以駭人聽聞來形容的攔路殺人魔事件……而將這兩起事件,宛如古典推理小說中登場的名偵探般,以快刀斬亂麻之勢俐落解決的,據說就是你。」


    「嗯……這真是個令人心情愉快的誤解,簡直離譜到忍不住要懷疑究竟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才會產生如此天馬行空並且徹頭徹尾的謬誤。」


    對於我的否認,副教授依然不為所動。


    「其他還有種種關於你的傳聞,可說是不勝枚舉。內容範圍並非僅限於大學校園當中,據了解你還四處遠征呢。不過話說回來,想當然爾,其中大半應該都如你所言,是過度誤解或加油添醋的結果,但是——能夠產生這些傳聞的人物,能夠引起這些誤解的人物,能夠被如此加油添醋的人物,光憑這幾點,對本人而言已十分足夠了。」


    「……」


    「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木賀峰副教授忽然閉起眼睛。


    「你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喔……」


    還說了兩次。


    「你這人實在是,非常地有意思。」


    「沒必要連說三次……」


    「……我啊,是不會允許的喔。」


    「啊?」


    不會允許?


    「請問,你不會允許什麽?」


    「像你這麽有趣的人物,居然和我的人生毫無交集——這種事情,我完完全全不能容忍。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與我產生某種關係。」


    「啊,是……」


    嗚哇——


    迄今為止我曾經被各種人用各種方式評論過,然而露骨至此的表達方式還是頭一遭。啊啊……不,正確來講,在六年前也曾有過一次,被玖渚的哥哥,玖渚直先生,說過類似的話,盡管背後的含意截然不同。即便如此,這句台詞出自男性口中和出自女性口中,仍是有著雲泥之差天壤之別。


    「可惜調查結果發現,你並沒有選修我所開授的課程,而且從你目前已選的課程方向來看,往後的學年也不太可能會選修到。這樣下去,你和我,和本人木賀峰約,即使同時存在於同一所校園當中,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極可能就此錯過。不,應該說以你的行事作風而言,就算明年突然休學也沒什麽好訝異的,反正你對課業也不甚熱衷,出席率也並不高吧。這樣下去,絕對不行。這樣的命運,我不能認同。」


    「什麽叫不能認同……」


    「命運確實存在著。但是,所謂的命運,必須由自己去開啟。這就是今天我在此精心布局,將你約出來麵談的理由。」


    「原來如此……」


    雖然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實在是個說話方式相當誇張的人啊。如果說話能夠稍微正常一點,內容聽起來也會比較正常一點,真覺得她沒必要刻意使用那種奇特過頭的表現方式。


    「呃,雖然我的確經常蹺課沒錯,但是突然被人這麽說也……講真的,隻能回答你太高估我了。像我這樣的家夥,就算來往也沒什麽好處,相反地,卷入麻煩的機會倒是不少。」


    「有沒有高估,是由我決定的。」


    「……是嗎?」


    真的完全不理會別人說什麽。


    有種說什麽都白搭的感覺。


    「你確實很有意思,但論起有趣,本人自認也毫不遜色,不見得會比輸你。就這層意義而言,你和我產生交集,和我這個人來往應該不是一件壞事。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


    「就在最近,一段預定的期間內,我想請你來協助我的研究計劃。隻要當作是暑假的短期打工就好了。」


    「……打工,是嗎?」


    「嗯,沒錯。是打工,打工,打——工。這真是一個方便的字眼哪……當然,薪水也會照付,待遇從優。日薪兩萬圓你覺得怎麽樣?」


    「……總共幾天?」


    「連續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也就是說,會有十四萬日幣的收入是嗎?


    唔,話題突然轉換到日常生活的現實麵來了。日幣十四萬,對為期一周的工作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待遇。原


    本直到不久以前,我還擁有一筆挺可觀的積蓄,但那筆錢幾乎都拿去付小姬的學費了,如今隻能過著比普通窮學生更貧困的生活。因此,這筆收入確實會有很大的幫助。


    話雖如此,可是——


    「……協助研究嗎……那方麵的工作,我也不是沒有經驗,隻不過……臨床實驗之類的,並非我專長項目。嚴格說起來,動腦思考才是我擅長的領域。」


    「你會用這種方式委婉拒絕我的邀請,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木賀峰副教授輕輕頷首。「盡管如此,但我既然來到這裏,就不會輕易妥協,絕不能讓自己無功而返。請先聽完詳細的說明,再回答也不遲吧?」


    「且慢,木賀峰副教授,照理說像這一類的專業研究,都會有既定的工作人員不是嗎?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這種理由,就雇用身為局外人的我,應該也行不通吧。」


    「』僅僅為了『想要產生交集嗎……僅僅為了,僅僅,僅——僅。嗬嗬,說得好,這句話真中聽。」


    「中聽,是嗎?」


    「事實上,我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其他成員。雖然有時須仰賴別人的幫助,不過基本上大多是由我一個人獨自進行……啊啊,不對,正確地講,還有』一名『經常提供協助的人物,隻是並非以工作人員的身份。」


    「』一名『……?」


    仿佛,別有深意的語調。


    「這部分暫且擱下,先回到主題。你的顧慮非常合理,不過這次工作呢,其實要比臨床實驗更高階一點,包含了確認成果的意義。可以說正因為如此,才需要非專業的局外人幫助。也就是說,我想找的不是研究人員,而是結果測試者。」


    「測試者……啊啊,原來如此。」


    以成果確認而言,那麽高額的報酬也很值得點頭答應了。看樣子對方完全不惜成本,不在乎砸下重金。畢竟大學的研究範圍包羅萬象,其中也包括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的重要主題。這方麵我在er3時代就已經深切體認過了。


    「日期從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到二十八日星期天為止,到時候。你左手的石膏應該已經拆除,也完全康複了吧?雖然沒有要從事肉體的勞動,不過健康條件良好還是最理想的。至於地點……並非高都大學校園內。關於這點還請見諒,是在我的私人研究室,交通略為不便,要沿著鴨川朝上遊走,爬過一兩座山頭,位於山間部落……的附近。時間預定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不過延長的可能性相當高,希望你能先有心理準備。從市區內沒有任何公車或電車可以到達,所以請開車前來,對了,你有車嗎?ok,那就好。當然,油錢也會照給,來回一天補貼兩千圓。除此之外,當中有幾天或許會需要留下來過夜,如果留宿的話,還會額外支付報酬。」


    「啊,等、等一下——」


    話題什麽時候以接受為前提開始進行了?並非自己在談話中無意間被對方牽著走,而是這個人,壓根就沒有把別人當一回事,屬於徹底的我行我素派。這世上沒有比我行我素的聰明人更難應付的東西了。


    「基本上,我對這類事情向來都是敬謝不敏,抱歉了。」


    「……這類事情?」


    「是的。剛才你好像有提到五月的事件沒錯吧?當時我就是因為輕易答應別人的邀約,才會發生那麽悲慘的遭遇。」


    這個說法其實有點不正確,但我也不認為有詳細解釋的必要。


    「意思就是……你現在心存警戒嗎?」


    「知道就好。」


    「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係副教授這個頭銜,難道不足以成為任何保證嗎?」


    「老實說,頭銜這東西……我避之唯恐不及。」


    尤其經過上個月的這種教訓。


    「唔——」木賀峰副教授點了下頭,似乎感到無計可施。「真頑固啊,以現今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意誌力堅強,明明看起來一副很懦弱的樣子。」


    「是,不好意思……」


    什麽,喂。


    居然講出那種超沒禮貌的話。


    「我明白了。」


    「真抱歉。」


    「你的意思,是嫌錢不夠多吧。」


    「……」


    我並沒有那樣說。


    並沒有說過那種話。


    「日薪三萬圓的話怎麽樣呢?」


    說到我目前的收入來源,就是擔任包含小姬在內三名高中生的家庭教師,以及偶爾協助哀川小姐承包的工作。家庭教師以單價而言雖然收入頗豐,但真要賺錢還必須再多接幾個學生才行。至於擔任哀川小姐的助手,確實是一份賺外快的好差事,但玩命可不是玩假的,隨時都要有掛點的覺悟。


    嗯——


    好像可以考慮考慮。


    「日薪三萬圓還是嫌少嗎?」


    「啊,不,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不隨便賤賣自己的年輕人,我並不討厭。」木賀峰副教授嗬嗬嗬地,露出有如反派般的笑容。「那麽,幹脆告訴你我的極限吧。日薪五萬,這就是我考慮成本和投資報酬率之後的最底線。」


    「五萬……」


    也就是說,合計收入三十五萬……


    三十五萬,總共等於幾張萬圓大鈔啊?


    條件好到這種地步,反而讓我開始警戒心大作。上個月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遭遇的事件餘悸猶存,類似的陷阱我根本連想都不願去想,這該不會又是什麽非法的研究計劃吧……


    然而——


    即便如此,木賀峰副教授極度「需要」我的參與,這個訊息已經表達得十分明確。雖然不清楚究竟為什麽,但木賀峰副教授似乎對我有著異常強烈的執著心。唔——……話說回來,最近感覺我的異常者引誘體質,有種日益加劇的傾向,倘若有人說這就叫真正名符其實的自作自受亦不為過。


    「要立刻回答終究有點困難。」經過一番掙紮,我如此說道。「隻是覺得,能不能等多了解一些細節之後,再來下決定呢?」


    「是嗎,那麽——」


    木賀峰副教授拿起放在旁邊座位上的公事包,從中取出一枚a4大小的信封,直接遞給我。紙袋密封得相當堅固,似乎很難在現場開啟。


    「這些文件請你先過目。雖然隻有簡單的大綱跟粗略說明,但有關我的研究概要,以及希望你協助的作業內容,都寫在裏麵了。然後……假如你願意接下這份工作的話——」


    「如何?」


    「是否能請你幫忙,再多找幾個願意擔任測試者的人來加入呢?這次的成果測試者,最好可以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所以不能由我自己去網羅對象。你應該至少也有幾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吧?」


    「……嗚呃——」


    太過分了,什麽跟什麽啊,這個人。在像我這樣的人麵前,那種話……唯獨那種話,是絕對不能說的台詞,所謂的禁句,甚至是禁忌!什麽可以信賴的朋友……簡直……簡直……


    「那些你所網羅到的對象,我也會個別支付酬勞,不過當然不能跟你的待遇相提並論。你的酬勞背後隱含著扭轉命運的特質意義,兩相權衡之下,嗯,既然你的日薪提高了,那其餘的就每個人日薪一萬兩千圓吧。這也已經是相當高的價碼了吧?當然還可以再商量,隻不過畢竟沒有要求什麽辛苦的勞動,如果期望過高我也很困擾。」


    「再找幾個人……你希望有多少人呢?」


    「兩個左右,頂多三個。研究室本身空間並不大,如果擠進太多人也很傷腦筋。況且研究資金也是有限度的,我的幕後讚助者並沒有富裕到那種地步喔。那麽……」木賀峰副教授說著,便看看戴在右腕的手表確認時間。那是一隻款式陽剛的omega男表。「時間差不多了。我會等候一個星期,假如你願意答應的話,請隨時寄e—mail與我聯絡。郵件地址就印在一開始給你的名片上。」


    「啊,可是,我沒有電子信箱。」


    「……」


    她用一種看原始人的眼神望著我。


    可惡,別以為每個人都有電腦,不能寄信的手機有那麽稀奇嗎,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啊。


    「也就是說,你對電腦的相關知識也很……貧乏的意思嗎?如果我沒記錯,印象中鹿鳴館大學應該相當致力於資訊科技方麵的課程才對。」


    「呃……請問,這份工作必須具備相關的技能嗎?」


    「至少,不要造成研究上的困擾。」


    「其實學校的課程隨便應付就能輕鬆過關啦。至於沒有電子信箱,完全是基於私人


    理由,或可說是為求一己之便。反正這些東西我在er3也都有學過了。」


    「是嗎?那就好,我暫且放心。」木賀峰副教授說道。「那麽,就直接使用電話聯絡也沒有關係,任何時間,無論早上或中午或深夜,都可以打來。隻不過,我本身也相當忙碌,電話通常都是無人接聽,假如你有打來的話,再由我主動回電。這樣可以嗎?」


    「好,我了解了。」


    「那麽,就此告辭……有緣再會。」


    副教授說完道別的話,便姿態優雅地從位子上站起來。一站起來又更清楚地突顯出,那高挑修長的身段,勻稱的比例。原來如此,果真如巫女子所言,無論是行為舉止,或氣質風格,確實都具備了屬於女性的瀟灑俐落。


    然而——即便如此,在認同以上種種之餘,倘若能容許更進一步去形容的話——那種「很酷」,距離所謂魅力或者媚惑之類的詞匯,還差得很遠。


    沒錯,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


    在某個決定性的方麵,木賀峰副教授明顯地,完全欠缺人味。就像剛才,即使實際麵對麵地交談,仍會有種仿佛在跟機器對話的印象。或許可以比喻為,有如人造人的感覺吧。雖然這個表現方式未免太過失禮,不過,會讓人產生如此聯想,證明她確實嚴重偏離「人類」的特質。


    我從口袋取出一開始見麵時收下的名片,重新瀏覽一遍——「高都大學人類生物學係副教授」「人類學博士」「生物博士」「木賀峰約dr.kigamine yakui」——然後是研究室的電話號碼。個人網頁的網址,以及電子信箱(伺服器ip是ac.jp)。嗯,非常顯而易見地,是工作專用的名片。


    唔——


    生物博士啊……


    我看著木賀峰副教授轉身準備離去的背影,出聲喚住她。


    「那個……可以請問一下嗎?」


    「什麽事?」木賀峰副教授回過頭來。「你會在最後的最後這一刻突然提出疑問,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具體而言,你所從事的是什麽樣的研究呢?木賀峰副教授。」


    「等你看完信封裏的文件就會大致明白了。不過……嗯,這麽說吧,我所從事的研究,簡單講就是對因果律的反抗。對實際存在的命運發起革命,對必然性正麵迎擊的獨立宣言。除去文辭修飾一言以蔽之的話——」


    木賀峰副教授簡潔有力地回答我。


    並未拐彎抹角,也不含弦外之音。


    並未故弄玄虛,也沒有虛張聲勢。


    簡潔有力地,回答道:


    「就是——不死的研究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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