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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意見我讚成。


    但我誓死否認你表達意見的權利。


    1


    我看見了這樣的現實景象。


    如今已沒有任何人記得,連一絲浮光掠影的記憶也沒留下,曾經單槍匹馬為五月的京都毫不留情地帶來恐懼與混亂的殺人鬼,與我麵對著麵。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淡然沉靜地,澹然沉靜地,一邊凝神細聽周圍的黑暗,不遺漏任何風吹草動,一邊進行著對話。


    殺人鬼問我。


    你有殺過人嗎?


    我回答殺人鬼。


    怎麽可能,我連一個人也沒殺過,殺人這種事情太離譜了。我不但從來也沒殺過任何一人,今後也不打算殺任何一個人。即使有過想要殺人的念頭我也都忍了下來。未來就算受到什麽樣的刺激引發衝動,我也一定會忍耐住。


    殺人鬼對於我的回答隻是苦笑。


    騙人。


    沒有騙人,我才不會騙人,沒什麽好騙人的。我跟你不一樣,可別混為一談。會去殺人的人,精神狀態都是崩壞的,根本就是心理異常。


    簡直是荒謬絕倫的傑作啊。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種時代裏,在這樣充滿了不幸和暴力和欺騙和流血和醜惡、有如垃圾場跟收容所般的世界的這種時代裏——還會有什麽沒殺過人的家夥存在嗎?


    我其實認為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但隻有點頭並不能構成對話,因此故意持相反意見對殺人鬼施以勸誡。


    真是偏激的看法啊。你所說的話觀念嚴重錯誤,簡直不堪入耳。這個世界上有的並不隻是不幸跟暴力跟欺騙跟流血跟醜惡而已,還有其他東西。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多到甚至遠超乎你所說的那些。


    好比說。


    好比說幸福。


    好比說。


    好比說正義。


    好比說。


    好比說戀愛。


    好比說。


    好比說友情。


    好比說。


    好比說夢想。


    真是傑作啊。


    殺人鬼眯起如貓般的眼睛。


    了不起,了不起,傑作,真是如假包換的傑作啊。簡直荒謬得可笑,愚蠢無知也要有個限度。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存在,無論何時都不會存在。隻不過是海市蜃樓般虛假的幻影。全部都虛假得令人反胃。幸福是不幸的偽裝。正義是暴力的反麵,戀愛是欺騙的副產品,友情是流血的鏡麵,夢想是醜惡的序章。無論命運或必然或因果或因緣或一切的一切,都隻不過是為了殘殺希望而編織的具有破壞性的夢話。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絲毫沒有任何價值可言,活著也無可奈何,猶如鏡花水月,人生隻剩下絕望。蚯蚓也好螻蟻也好蒼蠅也好,全部全部都終將會死去,成為腐爛的屍體。就算活過又如何,殺人才是一切。除了殺人之外別無選擇。隻要眼前有人就把那人給殺掉,隻要背後有人也把那人給殺掉,如果身邊沒人就想辦法找人來殺,殺人與被殺彼此吞食。


    我完全不覺得這話是認真說出口的,到了明天你肯定又會說出不一樣的話來吧。也許你會變成大言不慚地將正義與秩序掛在嘴上。殺人不過是為了生活,殺人毫無意義可言,殺人是一種藝術,殺人就是整個宇宙,宛如七色彩虹般變化多端,想必又會對同樣的行為賦予不同的意義。你就像是善變的化身,和我一樣就像是善變的化身。然而正因如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你,甚至連自己說過的話也不行,你是非常自由的。


    而你則是正因如此,非常地不自由。說得沒錯,這當然是玩笑話,就如同你的存在一樣是個笑話。哎呀哎呀真要命,你根本是奇跡般地不自由啊。


    殺人鬼如此對我說笑道。


    不過我也不認為你說那些話是認真的。你是個大騙子,除了真話以外你什麽都說。因為你怎麽看也不像是會喜歡人類的那一型,也不是什麽討厭人類的那一種,你根本是憎恨著人類。


    沒那回事啊,我喜歡的人可多了。人類拍攝出來的電影、人類創造出來的音樂、人類描繪出來的畫作、人類烹調出來的料理、人類生產出來的汽車或飛機、人類鑽研出來的學問、人類編織出來的故事,任舉一項都是精彩出色的成就。


    你隻是喜歡電影喜歡音樂喜歡繪畫喜歡料理喜歡汽車跟飛機喜歡學問喜歡故事而已。而你喜歡電影跟音樂跟繪畫跟料理跟汽車跟學問跟故事,正代表了你不把人類看在眼裏,不把人類當一回事。代表你隻把人類當成生產藝術與文化的廉價裝置而已。如此看待事物的心態,是已經損壞的。


    已經損壞的?


    不良製品。


    我覺得這樣說太過火了,簡直瘋狂。


    那你喜歡人類嗎?


    我喜歡人類。


    殺人鬼大言不慚地說著。


    我沉靜地問。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要殺人。


    殺人鬼沉靜地回答。


    天曉得,我才管不了那麽多。那種事情,我根本完全不去想,既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不管我要殺了誰要殺多少人,一切都與我無關。都隻不過是在我身外發生的事情而已。殺人對我的內心並沒有任何影響。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說喜歡人類。


    殺人鬼用相同的語調回答。


    我喜歡人類。我喜歡人類。我愛人類。我必須這樣子持續說下去才行。無論真實情況如何,無論何者為虛假,我都必須這樣子持續說下去才行。如果不這麽做,我一定會開始討厭人類吧。


    開始,討厭人類。


    假如不那麽做,我一定會開始憎恨人類。唯獨這點,希望能避免發生。假如不從平常就努力催眠自己喜歡人類的話——當真正喜歡的人出現時,我一定會不小心動手殺了對方。


    ……


    你不認為自己是可以改變的嗎?


    ……


    你不希望自己有所改變嗎?


    我在這句話當中沉入睡眠,回歸夢境。


    然後——


    然後迎接八月十五日星期一,同時也是終戰紀念日。


    傍晚四點。


    等到小姬從戰場(學校)歸來,坐上跟美衣子小姐借來的飛雅特500,準備出發。


    「小姬,衣服不用換了沒關係。」


    「哦。為什麽呢?」


    「學生去參加麵試的時候穿著製服比較能博得好感。」


    「原來如此。」


    「特種營業也一樣喔。」


    「春日井你給我閉嘴。」


    在舍棄尊稱的同時,全員到齊。


    我,春日井春日,紫木一姬。


    「可是這麽狹窄的後座我絕對不要太難坐了啦。」


    「又開始像公主一樣要任性……」


    「沒關係唷,反正小姬我身體特別嬌小。」


    「好那我就坐副駕駛座囉。」


    全員都上了車。確認過車門已經完全關好之後,係上安全帶。轉動鑰匙,前進出發。


    目標是——木賀峰副教授的,個人研究室。


    從古董公寓開車前往,車程約數小時……據說是這樣子,至於實際情形,因為頭一次去,沒真正試過也不知道。無妨,就算要花上五個小時,有這些同伴在車上,想必也不會無聊吧。


    「……勾起回憶了嗎?」


    眷日並小姐突然沒頭沒尾地說出這句話來。算了,反正此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也不稀奇,沒頭沒尾又沒節操本來就是此人的慣性,已經是常態了。


    「什麽意思?」


    「上個月的事情,場麵似曾相識吧?」


    「……飛雅特,研究所……前往類似的地方。開場的的確很相似。」我謹慎地回答道:「不過,再怎麽說都不可能會出現那樣的劇情發展了吧。畢竟木賀峰副教授又不像卿壹郎博士,從事那種荒誕無稽的研究。」


    「是『不死的研究』沒錯吧?已經十分乘以三的荒誕無稽囉。甚至可以說令人捧腹大笑也不為過呢。」


    「但這回隻是去打工而已,又不是要去救出什麽人,況且成員也不一樣……」


    當時的同行者,是玖渚友跟鈴無音音。我斜眼偷瞧了下副駕駛座,以及照後鏡,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春日井春日與我同一陣線。


    光憑這點,已經沒什麽好囉唆的了。


    「以這次的成員來看,應該沒問題吧。」


    「哦。」


    「雖然名為木賀峰副教授的研究室,但規模似乎也還不到那麽誇張的程度。據說是由副教授的恩師從前經營的診療所改建而成……所以,好像隻比一般的獨棟住宅稍微大一點而已。所以才不稱為研究所,而稱為研究室不是嗎?雖然我也不太了解兩者區分的標準是什麽。」


    「原


    來如此。」


    眷日井小姐聳聳肩。


    「說得也對,說得也對,的確即使說起來很像不過那就有如飛雅特500跟subaru360之間的差距……」


    「那根本是兩回事!」我忍不住怒聲發飆。「而且不準說成飛雅特五百!你這是把我當白癡耍嗎?是在對我宣戰嗎,春日井小姐!」


    「……對不起。」


    春日井小姐坦率地認錯道歉。


    我是不是有點太激動了。


    「……而且真要說起來,應該是有如南極與北極的差距吧……」


    換言之,表麵上看似相仿,從遠處觀測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事實上在與雙方都有關聯的我眼中看來,本質上完全是截然不同。


    「師父——」後座傳來小姬的聲音。「小姬有點累了,我可以躺一下休息嗎?」


    「嗯?喔,可以啊,睡吧睡吧。」


    「好——」


    「真抱歉,你上學一整天已經很累了吧。」


    「不會不會。小姬本來就在想差不多該去找點打工了,師父的邀約正好是及時送炭——」


    「是及時雨吧。」


    春日井小姐比我更早一步出言吐槽。


    原來她還具有這樣的功能嗎……


    而且頗為高明。


    「反正到時候補習也結束了,剛好可以消磨時間。」


    「對啊對啊,你說得對。」


    春日井小姐若無其事地點頭。


    喂,小姐,這句你也應該吐槽一下吧。


    是覺得太恐怖了嗎?


    「請放心。不管在那邊發生什麽事情,小姬都會守護師父的身體的。」小姬說著便閉上眼睛。「晚安。」


    然後砰咚一聲,直接倒向身旁的空位躺平。這樣製服不是會弄皺嗎,我心裏略微掛慮卻沒有說出口,嗯,連這點瑣事都叮嚀未免有些保護過度了吧。


    「真是個好女孩啊。」


    春日井小姐半揶揄半風涼地說道。


    「……呃,對啊。」


    「真是個好女孩啊,為什麽一姬小妹妹會是這樣的好女孩呢~~」春日井小姐繼續講。「其中究竟有什麽原因理由呢~~」


    「……」她到底想說什麽?此人左一句為什麽右一句為什麽,也是個相當喜歡玩弦外之音的人。「那個……我正在開車,可不可以麻煩你盡量少跟我說話?」


    「所謂好人——『善良』的人類,通常大多數都是蓄意的『善良』,大多數都是勉強自己去做一個好人喔。」完全把我的話常成耳邊風,春日井小姐又繼續講下去。「至於所謂天生的好人——大部分都隻是純然的邪惡而已。就好比上個月出場的玖渚友跟兔吊木垓輔那樣。」


    「饒了我吧,拜托別再提兔吊木先生的事情了……」我欲哭無淚地說:「關於那個人的事情,真的快要成為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了。到現在都還偶爾會夢見……有時想起來都還覺得難以置信,玖渚居然曾經統率過八個那樣的家夥。」


    「統率啊。」


    「?怎麽了哪?」


    「統率是一個好字眼。也許是最好的字眼。而好字眼是不會凋零的。」


    「……所以呢,那又怎樣了?」


    「沒事。」春日井小姐隻簡短回應,便跟著閉上眼睛。「我也要休息了。」


    「……是嗎。」


    你的腦溫是四十一度嗎?


    幹嘛要那樣故作神秘,一副別有深意的模樣啊。


    副駕駛有人在睡覺,實在很難打起精神開車,不過話說回來,總比有人在旁邊一直講廢話擾亂注意力來得好吧。


    「有事情我會叫醒你的。」


    「不準叫醒我。」


    她下達命令。


    「本小姐春日井春日入睡時一但被吵醒後果將會不堪設想。」


    「什麽叫後果不堪設想……」


    「好困好困。」


    說睡就睡了。


    其實也用不著講得那麽誇張……就算她沒在睡覺我也沒那種本事叫得動她啊。


    我集中精神開車。油量十分充足。大概美衣子小姐今天先幫我加好油了吧。真的是,一直在承受她諸多照顧。


    『伊字訣——』在把飛雅特鑰匙交給我的時候,美衣子小姐說:『不知為何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哪。』


    『不好的預感?』


    『唔……雖然大部分事情不用我擔心,你應該也沒問題啦。』美衣子小姐說道:『話雖如此,不過,還是盡量小心為上。』


    『是……』


    『話說回來,「不死的研究」還真不賴呢。』美衣子小姐隻牽動嘴角微微一笑。『以劍術而旨,意思就等於「讓自己變強」道理非常簡單。』


    『你確定嗎,那根本是兩回事吧。』


    『想要活命什麽是必須的?』


    『啥?』


    『想要活命什麽是必須的?』


    『呃——這個嘛……?』


    『想要活命,首先就必須要保住性命才行。』美衣子小姐仿佛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基於這個理由,你一定要努力保住性命。』


    『是——』


    『保住性命,平安歸來。』


    當時我雖然點頭回應,卻並非因為明白美衣子小姐話中的含意才點頭,其實隻不過是,下意識地點頭而已。論起下意識點頭回應這件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夠比得過我吧。


    順帶一提,直到八月十五日的現在,美衣子小姐仍未找到工作,至於掛軸方麵,據說幾乎已經放棄了。美衣子小姐一旦放棄,我的計劃也不得不隨之更動,必須設法應變才行……該如何是好呢。


    沿著今出川通向東直駛,來到與鴨川交會的路口,再左轉往北,接下來要朝著北方直走一段路。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已經睡得很熟了。


    完全,毫無防備。


    我絕對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睡相,即使對方是認識的人,也會覺得很難接受。所以從春日井小姐賴在我房裏白吃白住開始,到目前為止大約整整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始終都過著睡眠不足的日子。


    雖然睡眠不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對這兩人而言,根本不會有那種問題是嗎?


    實際上,我常常會覺得。


    自己在許多方麵都想得太多了,有時是自我意識過剩,有時是偏頗症狀,如果能夠放輕鬆一點想開一點,也許就能過得比較無憂無慮吧。


    正所謂,不要選擇朋友,要選擇敵人。


    嗯,這種話說得出口,也算妙極。


    或者該稱之為,奇妙嗎?


    然而,若因此就對每個遇見的對象都放心信任,總有一天絕對會遭人趁虛而入。假如世界上真的都隻有好人的話,一開始就不需要煩惱那麽多了。


    我也就不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像我這樣的存在,並不算存在著。


    啊啊,還是說。


    總有一天絕對會發生。


    倘若這就是命運就是必然就是因果就是因緣的話。


    這便注定是絕絕對對、無可避免的事情了嗎——


    「……純屬戲言吧。」


    即使說出熟悉的台詞,也感覺沒有自信。


    這才叫,名符其實的戲言。


    2


    抵達木賀峰副教授事前告訴我的地點,正好是一個小時後。下午五點,以飛雅特的馬力來衡量算相當優秀的紀錄了。傍晚五點,天空還很明亮,從現在開始到適性測驗結束,不知道幾點才可以打道回府呢,我內心暗付著。小姬明天也要補習,如果拖太晚就傷腦筋了。


    西東診療所。


    一塊小小的招牌,出現在正前方。木賀峰副教授告訴我,隻要認這塊招牌就可以找到正確位置。不過這塊招牌似乎非常老舊,已經連文字都很難辨識,瀕臨毀壞的狀態。大概,應該說確實,是過去經營診療所的時代所留下的紀念吧。所謂「紀念」,便是無論以何種形式留下,都會強迫刺激別人內心懷念的感觸,所以我並不怎麽喜歡。走近門口一看,幾個小得可憐的字體「高都大學研究中心」,非常欠缺具體感的內容,印在塑膠片上,貼在信箱,散發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廉價感。也可以說是,很隨便的感覺,這樣子應該會有人誤以為是醫院而走錯地方吧。


    話雖如此,從門口望進去,建築物本身卻是相當地豪華氣派,兩層樓的建築,看上去就像麵積稍大的獨棟宅邸,並非水泥構造而是木造房屋。印象中木賀峰副教授當時用了「改建」這個字眼,不過看樣子純粹隻是保存狀態良好而已。真正整修過的,恐怕隻有內部裝潢吧。


    車子通過大門,前往停車場。


    記得好像說過是在右邊……因為我是左右開弓,所以其實常常會分不清楚左右方向。對於日常生活鮮少有機會區分左


    右的人而言,這是無法避免的缺點之一。不知道左撇子的人又是如何呢?


    停車場並不算大,差不多停個四、五台汽車就會客滿的空間。而在這並不算大的空間裏,已經停著一台重型機車katana跟一輛z跑車。有訪客……其中一台應該是木賀峰副教授自己的車子沒錯吧。但即使如此,另一台車又是誰的呢?無論katana也好z跑車也好,都算相當罕見的車種。


    算了,與我無關吧。


    我倒車將飛雅特停妥。


    春日井小姐和小姬,都尚在沉睡狀態。


    「……」


    猶豫片刻,最後決定按下喇叭。


    兩個人同時跳了起來。


    「……師父……」


    一個用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紫之鏡紫之鏡紫之鏡紫之鏡……1」


    1日本流行的都市傳說,若將「紫之鏡」三字牢記不忘,到二十歲即會發生不幸甚至暴斃慘死,又據說如果連同「白水晶」三字也記住便可平安無事。


    一個對我念出咒語。


    呃,這樣真的會招來厄運嗎?


    雖然,我的確是明年就滿二十歲了。


    「到達目的地囉,背包拿著趕快下車。」


    「是是是……」「唔——」


    將車門鎖好,三人走向正麵玄關處。春日井小姐看著眼前的建築,小姬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而我則隨行在後。


    玄關出入口,是一扇橫向開啟的拉門。


    門邊有對講機,我伸手按下。


    隔了一會兒。


    「哪位?」


    擴音器傳出人聲。


    是木賀峰副教授的聲音。


    「是我。」


    「哪位?」


    「呃……那個,我依約前來了。」


    「啊啊……你差不多會在這時候來訪,這件事我早已預料到了。」


    「……」


    剛才明明就壓根不知道我是誰。


    顯然你隻是隨口說說而已吧。


    「好的,請稍等一下。」


    喀擦一聲,對講機切斷了。


    隨之而來,是無意義的寂靜。


    「……雖然無關緊要不過還真是類比時代(analog)的建築啊。」春日井小姐站在我身後說道:「一點也不數位化(digital)。不管怎麽說就算多花點錢在環境跟設備上也不為過嘛……」


    「省省吧,勸你最好別拿卿壹郎博士的研究設施來做比較。」我回頭看向春日井小姐。「畢竟又不是每個研究單位,背後都有玖渚機構當靠山。」


    「我不是指那種意思啦,隻是覺得……這裏好像怪怪的。」


    「怪怪的?」


    「一姬小妹妹不覺得嗎?」


    春日井小姐轉而問小姬,小姬似乎愣了下,「唔——」地作勢思考,沉吟片刻後說:


    「沒有什麽奇怪的感覺耶。」


    「是嗎?」


    「雖然因為師父的關係,我本來還以為可能又會被卷進奇怪的事件當中,不過好像白擔心一場了,看樣子並沒有任何陷阱。」


    「陷阱……」


    原來剛才,小姬一直在確認這些事嗎?


    我以為她隻是隨處亂瞧東張西望而已。


    看樣子,過去的習慣還沒徹底擺脫掉。


    「畢竟我這次的任務是擔任師父的貼身保鏢嘛。」


    「不用那麽認真也沒關係啦……」


    由於哀川小姐直接指名,所以她特別盡忠職守,這點我了解……不過哀川小姐所謂「不好的預感」,究竟會是什麽呢?而且還不約而同地,跟美衣子小姐用了一樣的字眼……


    木賀峰約。


    聽見這名字,哀川小姐有所反應。


    那名狐麵男子,也同樣有所反應。


    「……」


    原來如此……


    關於這點,也應該要小心提防嗎?


    如果——「有緣的話」。


    意指如果無緣的話,事情僅此而已。


    但是,事情有可能,僅此而已嗎……


    這樣的劇情,有可能出現在我的人生當中嗎?


    這樣的故事,有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嗎?


    我不知道。


    就連自己該不該知道,我也不知道。


    無法揣測。


    就連自己是否遭算計,也無法揣測。


    喀拉喀拉喀拉……


    木門朝橫向被拉開了。


    原以為眼前出現的會是木賀峰副教授,結果——


    門後出現的是,一名年輕女子。


    約莫高中生的年紀吧。


    黑色直長發,穿著西式製服,搭配水藍色領帶,是哪間高中的校服嗎……我不知道。眼角略為下垂的三白眼,以那樣的年紀實為罕見,容貌與其說可愛不如說是美麗,與其稱之為美少女不如稱之為美人,如此形容似乎比較貼切。


    「……歡迎你們。」


    年輕女子開口說道。


    仿佛氣體揮發殆盡的碳酸水,慵懶乏味的語調。


    「等候各位多時了,請進。」


    「……啊,是。」


    不知不覺,被對方的氣勢鎮住。


    她一個人自顧自地回身往屋裏走,我連忙跟上去。春日井小姐和小姬也一同進到玄關,將鞋子脫下。年輕女子拿出三雙拖鞋,「這邊請。」催促著我們的腳步。


    在走廊上前進一小段來到某處,年輕女子將紙門拉開,等我們三人進入後,年輕女子又將紙門關上。紙門內是鋪設榻榻米的和室。我想起昨天去過的高級料亭,當然,眼前這間規模小了許多,沒什麽裝飾感覺很樸素,有股舊時代的感覺。年輕女子動作俐落地準備好三人份的坐墊。


    「我去端茶過來,請隨便坐。」


    她隻留下這句話,便又打開那扇紙門出去走廊,接著紙門被無聲無息地關上了。我們依言放下行李,各自坐到墊子上。


    「那女孩是誰?」


    春日井小姐問我。


    「……呃,我也不知道。」


    以那女孩的年紀,絕對不可能是研究生吧……難道,高都大學有跳級製度嗎?畢竟也是有像心視老師那樣的例子……慢著慢著,她明明就清清楚楚大方地著製服不是嗎。


    「大概是,木賀峰副教授的,女兒吧。」


    「她有小孩嗎?」


    「不知道耶……」


    話說回來,木賀峰副教授看起來也不像有那個年紀的孩子……但又不覺得是妹妹,因為兩人根本長得完全不像。我想問問看小姬的意見,結果轉頭一看,發現小姬正因為無法順利維持跪坐的姿勢而陷入苦戰。算了,她這麽努力已經精神可嘉了。「小姬,腳隨便放沒關係。」我決定解救她。


    年輕女子很快就回來了。


    原本以為她會端出日式茶杯跟綠茶,結果那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布滿木紋的矮桌上擺出高級英式茶杯,裏麵注入了香氣濃鬱的紅茶。


    「老師目前正在接待別位客人,不好意思,請你們先在這裏稍等幾分鍾。」


    「啊,沒關係。」


    別位客人……?


    是停車場裏,那台katana或z跑車,其中之一的車主嗎?


    原來如此,了解了。


    「我叫圓朽葉。」


    年輕女子報上姓名,點頭致意。


    「……算是,住在這裏的房客吧。」


    「你住在這裏麵嗎?」


    春日井小姐回問她。


    「是……因為老師除了研究時間以外,平常都不在這裏。」年輕女子——朽葉回答道。


    「嗯……該怎麽說呢,有點類似管理員的身分吧,房子如果沒有人居住,會很容易損壞的。」


    所謂老師,指的是木賀峰副教授嗎?


    「請問……你和木賀峰副教授的關係是……」


    「你們三位——」


    圓朽葉幾乎是強行忽視我的疑問,開口對我們說:


    「知道這裏是做什麽的地方嗎?」


    「……?」


    「知道這裏都在做些什麽嗎?」


    「呃……」


    「聽說是『不死的研究』。」春日井小姐答道。不知為何,此人麵對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子,態度卻顯得謹慎有禮。「我是動物學——生物學者,因為覺得有趣而被吸引來的。」


    「……哦——生物學者是嗎?」朽葉仿佛在觀察什麽似地,視線依序移過春日井小姐、小姬,然後是我。「再加上……大學生,還有高中女生嗎……真是奇怪的組合啊。大學生嗎……算了,怎樣都無所謂。」


    朽葉說著,便伸出手指卷玩自己的長發。實在沒什麽禮貌,不太端莊的舉動。那態度簡直就像,已經對我們三個失去興趣般。


    「可以請問一下嗎?」


    春日井小姐朝她開口。


    語氣依然謹慎有禮。


    「……請說。」朽葉輕輕頷首。


    「你有去上學嗎?」


    「這問題可真夠拐彎抹角的,不是嗎?」


    朽葉相當挑釁地,笑出聲音來。


    如果


    是對我或對小姬也就罷了,麵對身為長輩的春日井小姐,那種態度感覺非常失禮。並非所謂少女特有的傲慢,而是某種該說性格偏差或者老成世故,宛如整個世界都不放在眼裏般地輕蔑,這就是圓朽葉的態度。


    「你臉上寫著其實是想問別的問題呢。不過要我來說的話,根本怎樣都無所謂……我沒有上學。因為沒有上學的必要。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


    「……是。」舂日井小姐麵對朽葉那種語氣依然態度不變,隻對她的回答輕輕頷首。「謝謝答覆。」


    「春日井小姐?」我以不讓圓朽葉聽見的音量,低聲詢問春日井小姐。「怎麽了嗎?從剛才開始,你好像就不太對勁。」


    「……是覺得有點怪。」春日井小姐曖味地說:「是有點怪啊。」


    「咦?」


    「雖然不清楚哪裏怪但就是覺得有點怪啊。」


    「當著麵公然說悄悄話真是令人非常不舒服呢。」


    朽葉用絲毫不留情麵的口吻說:


    「可以請兩位到其他地方去講哪?」


    「……抱歉。」我客套地賠罪。「如果害你心裏不舒服的話,我道歉。」


    「就是你——」


    「咦?」


    「就是你,引起了老師的興趣啊。」朽葉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責怪著我什麽,一點也不客氣。「……其他兩人隻是附帶的嗎……果然很像老師的作風。是為了顧及世俗的眼光吧。喂,我說你——」


    「……什麽事?」


    「我很清楚你的眼神。那是一種,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的眼神喔。很討厭的眼神。真的是,很討厭的眼神。」朽葉有如嘲弄般微笑著說:「從一開始就不把別人的事情列入考量,隻當作風景的一部分去看待的眼神。與其說風景不如說是背景吧。你根本不認同他人的意誌。」


    「慢著……」


    不管怎麽說,才初次見麵,沒道理要讓一個年紀比自己輕的女孩子說得如此過分。若不是春日井小姐和小姬在場,我肯定已經說出攻擊性的言詞了吧。


    「對你而言,其他人都是可以替代的存在,一切都是一切的替代品。就好比旁邊那兩位即使被別的角色所取代,你也覺得無所謂。我說的沒錯吧?」


    「真是妄下斷語啊……我可沒有用遊戲編輯模式(edit mode)在看待別人喔。」


    「你——真的很像呢。」朽葉嘲弄的口吻說道:「原來如此。所以……所以才會引起老師的興趣嗎。隻不過,即使說相像也……屬於非常極端的形態啊。究極的曲解,甚為牽強附會,可以稱之為扭曲了吧。」


    「那個,我說小姐,你講話這麽不客氣,態度未免也太囂張了點——」


    「安靜。」


    朽葉嚴肅地製止我的發言。


    居然,遭到製止。


    「老師快要來了。」


    「咦……?」


    圓朽葉才剛說完,紙門就真的移動了。


    在紙門後方站著木賀峰副教授。


    以及匂宮理澄。


    「久等了。」


    木賀峰副教授對我們說。


    「勞駕各位專程前來,真不好意思。」


    「啊,不……」


    想當然耳,方才的對話早已忘得一幹二淨,我的目光被固定在理澄身上。春日井小姐也與我相同。至於小姬……她並不知道理澄的長相。包括那頭黑發、那副眼鏡、那件鬥篷、以及鬥篷底下的束縛衣,她全都不知道。


    這時候,木賀峰副教授察覺到我們的視線。


    「啊啊,這位是浪士社大學的研究生,幸村冬夏同學……」


    「啊、啊啊啊啊啊——!」


    理澄小妹妹大聲怪叫。


    白癡啊!這丫頭是白癡嗎!


    虧我和春日井小姐好不容易在轉瞬之間克製住驚訝的表情假裝若無其事的模樣,這死丫頭在搞什麽!


    木賀峰副教授和小姬,甚至包括圓朽葉,都以怪異的眼神,看向名為幸村冬夏的匂宮理澄。理澄小妹妹似乎終於恍然大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完全驚慌失措。


    好了,這下子看她怎麽蒙混過去。


    眼前危機「漢尼拔」理澄將如何應付!


    「……a、i、u、e、o——啦啦啦發音練習!」


    這是我所能想到最爛的應對方式。


    「…………………………」「………………………………」「……………………………………」「………………………………」「………………………………」「………………………………」「……………………………………」「…………………………………」「………………………………」「………………………………」「……………………………………」「……………………………………」


    空氣中交錯著沉默。


    終於,木賀峰副教授幹咳一下。


    「這位是浪士社大學的研究生幸村冬夏同學。」


    真不愧為國立大學的教師,麵對怪人的奇異行徑也能夠反應冷靜地處理,成功地讓靜止的時間煙消雲散恢複正常。


    「她和你們一樣,為了擔任結果測試者,先來接受適性測驗。」


    「……咦——」我小心翼翼地盡量表現自然,順著木賀峰副教授的話接腔。「所謂的結果測試者,不是隻有我們而已嗎?我還以為當初講的是這個意思。」


    「嗯,原本的確是這樣子沒錯……不過,這女孩是例外。」木賀峰副教授閃爍其詞地解釋著:「很抱歉擅自改變計劃,總之突然作出決定……但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反正我也覺得,測試者的人數再多一名比較剛好。」


    「對我們而言的確不構成問題,是完全無妨沒錯……」


    「我叫幸、幸幸幸幸村冬夏。」自稱幸村冬夏的匂宮理澄,尚無法徹底隱藏內心的慌亂,顫抖著聲音說:「請、請多指教!」


    「……嗯,請多指教。」


    「好的那麽……朽葉——」


    木賀峰副教授出聲呼喚圓朽葉。朽葉聽到便應了一聲「是」,靜靜地站起來。


    「老師有何吩咐嗎?」


    「接下來要開始做準備了,請你也來幫忙。麻煩各位繼續在這裏稍候一下,我們要去為測驗做準備。」


    「好,了解。」我回答道。


    「幸村同學……你也留在這裏。」


    「好、好的。」


    自稱幸村冬夏的匂宮理澄點點頭,走到方才圓朽葉所坐的位置乖乖坐下。


    「那麽……我們大約會花個十分鍾準備齊全再開始。」


    木賀峰副教授說完,圓朽葉什麽也沒說,兩人便步出房外。無聲無息地關上紙門,消失了蹤影。


    唔……


    該說果不其然嗎,和上次見麵的印象同樣不變地,木賀峰副教授給我的感覺依然很像機器人。總覺得——仿佛隻是在說著既定的,已經事先設定好的台詞。當然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隻不過會讓周圍的人產生這樣的印象,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便是以說明她的人格特質。其實加上電話聯絡,今天也才第四次接觸而已,但每一次都讓這種印象更加深刻。


    於是,現場剩下四個人。


    「……」(我)


    「……」(春日井小姐)


    「……」(理澄小妹妹)


    「……」(我)


    「……」(春日井小姐)


    「……」(理澄小妹妹)


    不會吧,難道她打算裝傻到底?


    「幸村……冬夏同學,是嗎?」


    「是、是的!」自稱幸村冬夏的匂宮理澄……應該說理澄小妹妹,回答道:「我叫幸村冬夏唷!」


    原來如此。


    看樣子真的打算裝傻到底。


    了不起的堅持,我就將計就計買你的賬吧。


    買完賬,再當場出賣。


    我的本性,就是擅於將計就計再借題發揮。


    「既然是研究生,就表示比我年長囉——」


    「是的!這是當然的唷!」


    「你幾歲呢?」


    「二十二歲!」


    「真是看不出來啊——」


    「因為我故意裝年輕!」


    「原來如此。」


    「因為我是羅莉控!」


    「……」


    看樣子她不太了解這三個字的含意。


    有點尷尬。


    「幸村嗎……」我稍微修改作戰計劃。「假如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姓幸村的話,想當然耳至少真田十勇士的名字,應該全部都倒背如流了吧。」


    「什、什麽?」


    「順便告訴你,我全部都背得出來喔……才藏、佐助、穴山小介、三好清海入道跟伊三入道、望月六郎跟海野六郎、根津甚八還有筧十藏。」


    「嗚哇!」


    理澄宛


    如發現自己犯下決定性的失誤而當場被名偵探揭穿真相的凶手般,露出驚恐的模樣。


    「……哎呀呀,可是大哥哥,剛才你好像隻說出了九個人的名字耶?」


    「咦?」


    「還有一個是誰呢?」


    「……」2


    2以曆史人物真田幸村(原名真田信繁)為題材而創作的小說,作者柴田練三郎。文中所遺漏的人名應該是由利謙之助才對(真田本人並不算在內)。


    毛利小五郎……不是吧。


    印象中是個聽起來很像橫溝正史筆下名偵探的人名。


    「……笨丫頭,你忘記把真田幸村本人給算進去了對不對?」


    「什、什麽!你、你說得對耶!真是的,居然掉入這麽簡單的陷阱裏——!」


    這會又猶如被怪盜玩弄於股掌之間直到最後才恍然大悟的刑警隊長,露出詫異的表情。


    喂,你這家夥不是還自稱什麽名偵探的嗎?


    「……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我站起來,抓住理澄的鬥篷,像拎小貓一樣把她硬拉起來,對春日井小姐和小姬說:「待會木賀峰副教授如果來了,請她等我一下,這叫禮尚往來。」


    「了解,你去吧。」


    「師父,你跟那個人認識嗎?」


    春日井小姐才正要不著痕跡地掩飾過去,沒想到卻被小姬犀利地戳破了。真奇怪,這丫頭不是向來都很遲鈍的嗎?於是我——於是我隻好對小姬說——


    「嗯,算認識吧。我跟幸村同學稍微……有過,一麵之緣。」邊解釋邊朝春日井小姐使眼色。「對吧,春日井小姐。」


    「哦,有這麽回事啊。」


    她完全裝作局外人。


    「我一點都不知情耶。」


    「是嗎……」


    「集合千真萬確貨真價實如假包換徹徹底底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實實在在肯定一定確定確切確實之大成非常絕妙地不知情耶。」


    「是嗎……」


    吃裏扒外的叛徒。


    我要改叫你春日井猶大。


    「不管怎樣,幸村同學,麻煩借一步說話。」


    「好、好的——」


    我拖著理澄來到走廊,沿著剛才跟朽葉帶的路往回走,暫時離開建築物走出戶外。


    朝停車場移動。


    來到飛雅特前,我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安安靜靜乖乖跟著來的理澄。


    「……你在搞什麽鬼?」


    「呃……偵探活動。」


    理澄小妹妹露出可愛的笑容回答我。


    啊——真的很可愛。


    「名偵探活動。」


    「不要重講一次。」


    「嗚噫……」理澄有如被猛獸追上絕路的可憐獵物般,顫抖著抬起臉仰望我。又來了,好像我是壞人一樣。「……人家隻是被狐狸先生委托的嘛。」


    「狐狸先生……」


    狐麵男子。


    那個人嗎?


    昨天他聽見木賀峰副教授的名字時,確實曾表現出非常濃厚的興趣。原來如此,對了,當時我並沒有提到自己要來這裏打工的事情,所以理澄剛剛才會大吃一驚是嗎?


    「……尋人工作已經結束,開始進行新任務了嗎?」


    「對啊。」理澄笑眯眯地回答:「我被派來這間研究所潛入搜查……」


    「潛入搜查?」


    而掩人耳目的手段,便是偽裝成浪士社大學研究生。真誇張,想必是去委托某位浪士社大學的重要人物幫忙寫介紹函吧。不過光憑名偵探這頭街,應該也有某種程度的加分效果……話雖如此,可是僅僅一天之隔而已啊。再怎麽說,動作未免也太迅速了。


    不對,慢著慢著。


    才不是這麽回事。


    這女孩號稱「名偵探」的頭銜,根本是一種偽裝,隱蔽在背後的是——


    「食人魔」。


    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一步,與理澄拉開距離。看見我的舉動,理澄隻「唔?」了聲,疑惑地偏著頭。


    ——理澄她,並不知情。


    在自己體內深處,潛藏著些什麽。


    這就是,「傀儡」的意義。


    「雖然不明就裏,但狐狸先生好像被大哥哥說的話吸引了,正巧這裏在征用打工者,我就趁機混進來啦,實在很冒險呢。而且,沒想到大哥哥居然會出現在這裏耶——也許大哥哥和我之間,連著一條看不見的紅線唷——」


    「連著電磁波紅外線嗎……對了,你現在住哪?」沒記錯的話,她並非本地人吧。「還住在飯店裏麵嗎?」


    「別這麽說嘛……」


    理澄苦笑著。


    似乎被一針見血地說中痛處了。


    「幸村冬夏到底是幹嘛的?」


    「是假名唷,很不錯的名字吧?」


    「唔……冬夏這名字聽起來的確很像閑雜人等,或許非常適合當假名吧……不知為何一聽就有種臨時演員出場客串的微妙感覺。」


    「總而言之請守口如瓶喔,大哥哥。」


    「……」


    「看在大哥哥跟我兩個人交情的份上,好不好嘛!」


    「我跟你有什麽交情啊……」


    算了,不用她特別交代我也覺得守口如瓶比較好。假如告訴小姬「匂宮」的殺手就近在身邊這麽短的距離,萬一刺激到小姬就麻煩了。那丫頭雖然尚未踏入為時已晚的地步,卻也絕非已經達到安定平穩的狀態。在這層意義上,對我而言也可說是相當危險的貼身保鏢。隻不過……如果理澄真的是為了「偵探」工作而來倒還好,要是有什麽「背後」目的的話,這樣繼續瞞著小姬也行不通吧……即使在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麵前暫且按兵不動,但接下來呢。等今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後,是不是應該花點時間先做好溝通。


    「好吧,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


    「謝謝!大哥哥,我喜歡你!」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不能要求肉體交易唷!」


    「……」


    你的服裝距離性感還差得很遠。


    「跟那方麵無關……」


    「唔,我明白了,要溫柔一點唷。」


    理澄輕輕閉上眼睛。


    我一拳揍下去。


    「好痛——!」理澄大叫。「你、你做什麽啦!明明叫你要溫柔一點的!閉著眼睛被揍超恐怖的耶!」


    「吵死了你。」


    這個月怎麽身邊淨是這種家夥啊。


    「聽好——」我稍作停頓,鄭重向她聲明:「所謂條件就是——我在這場麵試結束之後,從二十二日開始有一星期的時間會和你共事……如果你在打鬼主意準備要做什麽的話,希望能等到工作完成之後再行動。」


    「咦?」


    「不這樣做的話,會拿不到薪水。」


    「喔……意思是,之後就可以隨我高興為所欲為囉。」


    「沒錯。」


    「真是守財奴耶!」


    「老實說,我對『不死的研究』也並非毫無興趣,隻不過對現階段的我而言,錢確實比較重要……ok?」


    「嗯,我懂了。」理澄臉上堆滿笑容。「那,勾勾手指一言為定唷!」


    「……」


    怎麽勾?


    要問哪?


    趁現在問也許就不會尷尬……


    直接問她「鬥篷底下那件束縛衣究竟怎麽回事」。


    「……嗯?等一下理澄,那前麵這兩台——」我指著katana跟z跑車說:「其中之一是你的嗎?」


    「嗯!是katana唷!我最喜歡了!」


    「唔——」


    這也一樣,是向狐麵男子借來的東西嗎。理澄小妹妹看起來不像平常就騎機車代步的樣子。


    「應該說隻要是摩托車,我全部都喜歡!」


    「唔——」


    「對了突然想到,摩托車叫做motorbike。這麽說,雖道還有用人力發動的manualbike嗎?」


    「……那不就是自行車嗎……」我沒什麽自信地答道。這種事情,我根本想都沒想過。「咦,理澄,你有駕照哪?」


    「討厭啦大哥哥,你在說什麽嘛,人家已經十六歲了耶!」


    「……」


    這台katana怎麽看都是重型機車。


    啊……不,慢著,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穿著那件束縛衣是要怎麽騎啊!


    「理、理澄……」


    「好了該回去囉!教授也快來了吧!」


    「不是教授是副教授……不對,等一下……」


    我們開始抬杠教授副教授、警長副警長的稱謂,一邊鬥嘴一邊走回建築物當中。經過走廊,回到和室裏,木賀峰副教授和圓朽葉都還沒出現。


    「我回來囉——」


    「歡迎回來。」「回來啦。」


    小姬和春日井小姐倆並排著,以坐墊為枕,斜躺在榻榻米上。


    就算沒人在看,這麽大剌剌地未免也太……


    太超乎尋常了。


    「師父—


    —你們去談些什麽事情呢?」


    「沒什麽,隻是請教幸村同學有關運動物體的電氣力學而已。」


    「咦——」小姬一臉佩服。


    「咦?」理澄一臉錯愕。


    「這可是她的專業領域喔,沒錯吧,幸村同學。」


    「是、是的。」


    「下次有機會請你也教教小姬吧。」


    「好、好的!請放心交給我吧!」


    理澄已經瀕臨極限快自爆了。


    我們回到位子上就坐,春日井小姐和小姬也端正姿勢,沒多久木賀峰副教授就回來了,而圓朽葉則不見人影。


    「各位久等了。」


    木賀峰副教授改變語氣說道:


    「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那麽首先,第一階段請先接受簡單的筆試……呃,幸村同學,春日井小姐,紫木同學,麻煩跟我來,這邊請。」


    「呃……」聽完木賀峰副教授的話,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那個,木賀峰副教授,請問我……」


    「你免試錄取。」木賀峰副教授幹脆爽快地說:「反正要雇用你已經是不可能變更的既定事項了。」


    「喔……」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正因為要舉行麵試,今天我才會一起被叫到這裏來,結果突然被宣告免除測驗,實在讓人傻眼。原本明明是木賀峰副教授自己親口說這場適性測驗我也要參加的。雖然木賀峰副教授跟小姬不一樣,但如此輕易地信任我真的好嗎?也許我應該告訴她,有多少人就是因此而釀成悲劇惹禍上身。


    話說回來,對於她所提出免除測驗的特別待遇,居然毫不客氣地全盤接受。可見我也不是什麽老實人,骨子裏裝滿了垃圾。


    「那個……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說。」


    這時候,春日井小姐突然舉手發言。


    其餘四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到她身上。


    春日井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


    真的,一如往常。


    「……什麽事?春日井小姐。」


    「非常抱歉雖然難以啟齒但請容我先行離開。」春日井小姐如此說道,從坐墊上站起來。「不好意思先告辭了。」


    「咦……等等,春日井小姐?」


    「對不起囉,伊小弟。」春日井小姐看著我說:「這是我自己擅作主張的任性要求所以伊小弟你不必送我回去沒關係。不要緊,我可以徒步走回去。」


    「什麽徒步……」


    從這裏走回去是非常恐怖的距離耶。


    必須先翻過一座山頭才行,甚至等測驗結束我們再開車上路,都還會比你先回到古董公寓好嗎。


    「是臨時想起什麽重要事情了嗎?」木賀峰副教授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春日井小姐。「如果有急事必須處理的話,適性測驗可以改天再……」


    「不,並非那麽一回事。」春日井小姐以極為普通的口吻說道:「我隻是無法忍受在這個地方再多待上任何一秒而已。」


    「……啊?」


    木賀峰副教授一臉疑惑怪異的表情,仿佛完全不能理解春日井小姐究竟說了什麽。我臉上大概也差不多是類似的表情吧。


    「雖然知道這樣很失禮但說得更徹底一點就是我無法忍受再跟你呼吸相同的空氣任何一秒鍾。」


    「什……春日井小姐!」


    「我沒有其他話要說了。」春日井小姐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接著輕輕一鞠躬。「好的,那……該說什麽呢,打擾了,告辭。」


    然後春日井小姐便從木賀峰副教授的身旁通過,走出房門離去。「慢著!」我連考慮的時間也沒有,立刻站起來追人。


    在跨出房門時,我差點撞到木賀峰副教授,但副教授並沒有避開。應該說,她根本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並沒有注視任何人,也沒有注視任何東西,仿佛就隻是在,咀嚼著春日井小姐所說的話而已。


    然而,眼前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


    我越過她身側,奔入走廊。


    衝出玄關,看見春日井小姐慢條斯理地,既未加快腳步也未停下等我,完全依照自己的速度,吹著口哨慢條斯理地正準備走出大門,我成功地及時抓住她的手腕。


    「……我最喜歡男人來硬的。」


    「誰跟你來硬的!這究竟怎麽回事,你在搞什麽鬼!」我忍不住大聲怒吼,明明心裏並沒有要發飆的意思。「剛才那樣,未免太失禮了吧……」


    「失禮?失禮啊,也許是吧。」


    「……」


    「不過,我就是這種人啊,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


    春日井小姐轉身麵對我。


    近乎麵無表情的表情。


    要解讀她的情緒,非常困難。


    應該說,幾乎不可能。


    究竟在想些什麽,我無從得知。


    別人的心情我根本無從得知。


    反正,春日井小姐原本就不渴望被理解。


    這就是,她和我之間的差異.


    別人的事根本照關緊要。


    整個世界根本無關緊要。


    我是這麽想的。


    春日井小姐,一定也是這麽想的。


    隻不過。


    隻不過,春日井小姐對此心知肚明。


    而我卻,渾然不知不明不白。


    自覺與自信和知覺與知信。


    其中差異,看似相近,實則懸殊。


    期盼絕望的我。


    麵臨絕望的春日井小姐。


    猶如北極與南極的差距。


    春日井小姐,並不像我這般漂浮不定。


    她對自己,有著根深蒂固的理解。


    這並非程度的差別,而是層次的差異。


    「你應該非常清楚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吧,我以為至少你會明白的。這麽做純粹隻是因為生性善變而已……假如你能諒解的話我會很高興。雖然這種事有沒有必要高興或許也並非重點。」


    「這……可是——」


    「雖然我喜歡男人來硬的但手被握得有點痛了。」


    「啊,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下意識鬆開手。


    春日井小姐並沒有要逃脫的意思。


    因為沒有要逃的理由吧。


    話雖如此,卻也沒有不逃的理由。


    對了——差一點就忘記。


    這個人,是什麽也沒有的。


    真的是,什麽也沒有。


    就一切角度而言。


    將一切存在都淘汰。


    將一切存在都掃蕩。


    真的是,什麽也沒有。


    不存在。


    太過輕率忽略的,不存在。


    無罪。


    太過罪孽深重的,無罪。


    「……隻有一句話先說在前頭。」見我沉默不語,春日井小姐肆無忌憚地靠過來。「伊小弟,這份工作我想還是回絕掉比較好。」


    「……為什麽?」


    「雖然說這種話並非個人興趣所在不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嗯……就是這樣。」


    「……春日井小姐——」


    這句話,哀川小姐跟美衣子小姐也曾說過。


    然而,此時此刻。


    從眼前這個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與其說含意,不如說本質上就截然不同的感覺。


    「抱歉講得很曖昧模糊,不過這樣才適合你不是嗎?當然了同樣也適合我吧。」仿佛要給予激勵般,春日井小姐砰地朝我胸口一拍。「再見囉。」


    「啊……那個,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的話,能不能等我們結束測驗再一起離開……從這裏用走的,會走到三更半夜喔,況且又是山路,實在很危險——」


    「聽見你這麽說我真是既高興又無奈但很可惜完全辦不到。我並非想回家也並非不想工作,純粹隻是不想待在這裏,毫無理由地。」


    「……」


    「假如在山裏麵追上我的話麻煩再順道載我一程吧。或者視而不見也沒關係。那你好好加油囉。」


    「叫我加油,是要加油什麽呢?」


    「人生各方麵吧。」


    春日井小姐放在我胸口的手掌用力一推,直接將我推開。我倒退兩三步,才取得平衡穩住身子。春日井小姐見狀便轉過身去,向前邁出步伐。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我——我並沒有目送春日井小姐的背影離去直到消失,就逕自回到建築物裏。


    如此這般。


    春日井春日,便從登場人物表當中除名了


    3


    回到和室,發現已經全員到齊。


    方才不見人影的圓朽葉,正跪坐在一旁。


    木賀峰副教授也坐在矮桌前等著我。


    「……師父——」


    在適當的時機點,小姬率先發問:


    「春日井小姐怎麽了嗎?」


    「她回去了。」我盡量用輕鬆的口吻,以免讓氣氛更加沉重。「那個人實在很衝動啊……任性妄為也要有個限度。與其說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應該說根本什麽


    都沒在想的感覺吧,居然說要從這裏用走的回去,穿著那種輕裝翻山越嶺,簡直是亂來嘛……算了,回程路上再順道把她載走就好啦。」


    「……這樣啊。」


    小姬明顯地表現出失落感。並非她跟春日井小姐交情特別好,而是因為小姬本來就是這樣的女孩子。我無可奈何,隻能老實麵對木賀峰副教授。


    「呃……真的,很抱歉。」


    不管怎樣,先道歉再說。


    「沒關係。」木賀峰副教授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似地,朝我微微一笑。「諸如此類的狀況也有可能會臨時出現,這件事情我早已預料到了。」


    「……那就好。」


    「隻不過,春日井春日——」木賀峰副教授表情嚴肅地說:「提到春日井春日,其實也頗具名氣哪……盡管在為人方麵有些問題,但她的獨創性與奇特性,以及綜合整體的形象設定,讓我也給予相當高的評價。真沒想到,你居然會認識那種曾經列入七愚人候選者的人物呢……坦白說,有種很可惜的感覺。明明讓你免除測驗卻要求她切實接受麵試,這樣的差別待遇,希望沒傷害到春日井小姐的自尊心才好……」


    「她並非那種類型的人。」


    這句是實在話。


    雖然若要問她屬於何種類型,我也說不上來。


    「這算家常便飯了。真的,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該怎麽說呢,反正她的性格就像擲骰子一樣反複無常……而且,又是個神出鬼沒的人。」


    「是嗎,果真如此的話,雖然完全無法理解究竟為什麽,但我似乎不小心惹她討厭了……我說朽葉——」


    副教授將視線栘向圓朽葉。


    「你有任何頭緒嗎?」


    「嗯這個……」朽葉不知為何態度顯得特別含蓄,像是刻意掩蓋什麽,帶著不自然的笑容回答道:「很抱歉,老師,我完全摸不著任何頭緒。」


    「是嗎……算了也罷。大抵而言,生物學者彼此之間總是無法互相理解的。」木賀峰副教授說:「如此一來,有幸村同學的加入真是不幸中之大幸,這樣就可以確保最低限度的人數了。」


    「是——」


    理澄在一旁天真無邪地微笑著。


    喂,剛才不是還說早就預料到了嗎……


    你這家夥,果然都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那麽就由幸村同學與紫木同學兩位接受測驗……」木賀峰副教授站起來說道:「麻煩跟我來,這邊請……時間有限,再不快點開始就要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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