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遇見八九寺真宵,是發生在五月十四日,禮拜日的事情。這一天是母親節,全國性的節日。無論是喜歡母親的人也好或討厭母親的人也好,與母親感情融洽的人也好或感情失和的人也好,隻要是日本國民,誰都可以平等地享有母親節。不過,母親節的起源,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美國吧。既然這樣,應該要把母親節和聖誕節、萬聖節和情人節等節日並列,把它歸類成一種慶祝活動。不管怎樣,五月十四日這一天,康乃馨的消費量創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的最高紀錄,可想而知,各地的家庭,這一天也盛行著「捶背券」或「家事幫忙券」等東西。不,我並不清楚那種風俗現在是否還存在,不管怎麽說,今年的五月十四日確實是母親節。


    在這個日子。


    在這個日子的,早上九點鍾。


    我坐在陌生公園的長椅上,像笨蛋般抬頭仰望著,像笨蛋般蔚藍的天空,無所事事地呆坐在那裏。這座公園豈止陌生,我根本連聽都沒聽過。


    浪白公園,入口處這樣寫著。


    那兩個字要念作「namishiro」還是「rouhaku」,或者還有其他的念法,我完全不知道。想當然耳,就連名稱由來是什麽,我也一無所知。這種事情就算不知道,也沒有任何影響,不會產生任何問題。我並非懷著明確的目的來到這座公園,隻是單純地、隨意地、率性而為順其自然地騎著越野腳踏車向前奔馳,結果就來到這裏了,僅此而已。


    來訪和抵達的差異。


    對我以外的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吧。


    我的腳踏車停放在入口附近的腳踏車停車場。


    停車場裏,隻有兩輛棄置已久,久經風吹雨打,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腳踏車還是鏽鐵塊的物體,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輛,除了我的越野腳踏車以外,沒有任何一輛車停放在裏麵。這種時候,我更加強烈感受到,騎著越野腳踏車奔馳在柏油路上的空虛感。算了,空虛感這東西,就算不在這種時候,也隨時都感覺得到。


    這座公園相當寬廣。


    話雖如此,會這麽感覺,純粹是因為遊戲設施太少的緣故吧。隻是看起來寬廣而已。僅在角落有著秋千,和巴掌大的沙地,沒有翹翹板也沒有攀爬鐵架,甚至連個溜滑梯也沒有。對高中三年級的我來說,名為公園的場所,原本應該是更能引起鄉愁的地方,然而現在我心中懷抱的,倒不如說是完全相反的情感。


    又或者,是另有原因嗎?比如顧慮到公園設施的危險性,和考慮到兒童的安全,所以過去曾經設置的各種遊戲器材都被撤走了,形成現在的結果。即使真的是這樣,我的感想本身也不會改變,況且,果真如此的話,個人認為最危險的肯定是秋千才對。不過算了,那些都無關緊要,我也曾痛感過自己現在還能好手好腳地在這裏,實在是一個奇跡。


    孩提時代可真是,做過許多胡鬧的事情啊。


    我懷著與鄉愁不同的感覺,如此回想著。


    話說回來。


    五月十四日的我,其實早在一個半月以前那個階段,身體就已經無法稱作是健全了——然而根植於我內心深處的感傷,似乎仍未跟上現實的腳步。坦白說,那並不是花幾個月就能夠整理明白的事情,或許花上一生的時間都沒辦法做到也不一定。


    但是,我想。


    就算再怎麽缺少遊戲設施,這座公園未免也太冷清了點。總之,除了我以外,連一個人也沒有。明明今天是全世界共通的禮拜日。正因為沒有遊戲設施,感覺更加寬敞,用橡皮球跟塑料製的球棒,來玩玩棒球也不錯啊。還是說,最近的小學生之間,已經沒有講到玩遊戲第一首選是棒球,然後第二是足球這樣的習慣了嗎?現在的小學生隻會窩在家裏拚命打電動嗎——或是忙於補習?又或者,這附近的小朋友全部都是孝子,會用一整天來慶祝母親節嗎?


    即便如此,禮拜天的公園裏,除了我以外別無他人,簡直就像全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不是嗎——也許這樣講太過誇張,但感覺就像這座公園的所有權都歸我一樣。我有種仿佛不用回家也沒關係的心情。隻有我,反正隻有我一個人……嗯?不對,還有一個人。並非隻有我而已。我所坐的長椅,隔著廣場的正對麵,在公園一角,有塊鐵製廣告牌,上麵是導覽圖——一名小學生,正望著附近住宅區的地圖。因為她背對著我,所以我不清楚她是個怎樣的孩子,但她背著一個大背包,讓人印象深刻。一瞬間,我有種找到了同伴的感覺,心情稍微平緩下來,然而那名小學生,在麵向那張導覽圖一陣子以後,仿佛想起什麽似地,便從公園離去了。於是隻剩下我一個人。


    又一個人了嗎?


    我心裏這樣想著。


    ——哥哥。


    此時我忽然——想起妹妹說的話。


    當我騎上越野腳踏車正要衝出家門時,她在我身後隨口說出的一句話。


    ——哥哥老是這樣——


    啊啊。


    可惡,我從原先仰望天空的姿勢,轉而變成雙手抱頭,直盯地麵。


    陰暗的情緒,宛如波濤洶湧,不停朝我逼近。


    原本看著天空,心情已平靜許多,結果現在又開始厭惡起自己的卑微渺小。所謂的自我厭惡應該就是這樣的情緒吧——平常我不是會為這種事情而煩惱的人,倒不如說是與煩惱兩字無緣,但偶爾也會有一次,沒錯,就像五月十四日這樣,充滿各種慶祝活動的日子,我就會莫名地陷入這種狀態。舉凡特別的狀況,特殊的設定,我對那類東西異常地脆弱。會不由得失去平靜,甚至會想要逃避。


    啊啊,還是平常的日子最棒。


    明天快點到來吧。


    在這種微妙的狀態下——一個與蝸牛有關的插曲,就此展開了。老實說,假如當時我不是處於那種狀態的話,或許這個插曲根本就不會發生吧。


    002


    「唉呀!我還以為是什麽東西勒。還想說怎麽會有人把狗的屍體丟在公園長椅上,什麽嘛,原來是阿良良木啊。」


    我似乎聽到一個恐怕是人類史上史無前例的奇特問候方式,於是將頭從地麵拾起,發現同班同學——戰場原黑儀就站在眼前。


    今天是禮拜天,她理所當然是穿便服。突然有人叫自己狗屍,原本我想要反唇相譏,但看到戰場原那讓人耳目一新的穿著,我不由得把衝到喉嚨的話語給吞了回去。因為她除了一身便服外,還將平常在學校放下的長發,綁成了馬尾。


    嗚哇……!


    她這身穿著並不是很暴露。上半身巧妙強調出胸部的衣著搭配,配上平常穿製服根本無法想象的短褲裙。明明不是裙子,黑色的褲襪卻比赤裸的雙腳還要來得妖豔。


    「幹麽。我隻是打個招呼而已。開玩笑的啦。希望你不要一臉掃興的樣子。阿良良木,你是不是決定性地欠缺幽默感的細胞啊?」


    「啊,不、不是……」


    「要不然是什麽?還是說情竇初開的阿良良木,看到我這身迷人的便服穿著後眼迷心蕩,十分幸福(注8:在日文中「十分幸福」和「便服」同音,是一種冷笑話。)嗎?」


    先不管她的冷笑話,確實被她說中了,我心中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所以我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吐槽她。


    「話說回來,眼迷心蕩的心蕩,是一個很棒的詞喔。你知道嗎?寫法是草字頭下麵一個湯。我個人覺得『蕩』這個字,比草字頭下麵一個明:『萌』這個字還要更上一層樓。它是肩負下一個世代的微妙詞匯,很受到期待呢。比如說,以後會有像女仆蕩或是貓耳蕩之類的詞匯出現。」


    「……你的便服和上次的印象差很多,所以我吃了一驚。隻是這樣而已。」


    「嗯,這麽說也是。上次我穿的便服比較成熟嘛。」


    「是這樣嗎?嗯——」


    「不過,我這套衣服上下兩件都是昨天新買的。當下,這應該說是慶祝康複吧。」


    「慶祝康複——」


    戰場原黑儀。


    同班的少女。


    她到最近為止,都背負著某個問題。那個問題直到最近都一直緊跟著她——從升上高中之後開始,始終不離身。


    兩年以上的時間。


    從未間斷。


    因為那問題的緣故,害她無法交朋友,無法和任何人接觸,度過了就像被關入牢籠般,有如拷問似的高中生活。但幸運的是,那個問題在上禮拜一,大致上解決了。問題解決時我也在現場,雖然我和戰場原一年級、二年級,以及升上三年級都同窗,但那次還是我第一次和她好好說上話。因為這樣,我才第一次和這位原本在我印象中是一位沉默寡言、成績優良、纖細虛弱的女同學,有了交集。


    問題的解決。


    解決。


    話說回來,戰場原長年背負著那個問題,事情當然不是、也不可能這麽簡單就獲得解決,在那之後,一直到昨天禮拜六為止,她都向學校請假。聽說她因為要針對體重的問題做調查或精密檢查之類的東西,所以頻繁來往醫院。


    然後昨天。


    她從這種種的問題當中,得到了解放。


    似乎是如此。


    總算。


    要是反過來說,是好不容易。


    要是說真心話,則是終於。


    「話是這樣說沒錯,不過問題的根源還沒有完全恢複,所以是不是該真的感到高興,我自己也覺得很微妙。」


    「問題的根源——嗎?」


    就是這個問題。


    不過,這世上所有被稱為問題的現象,大致上都是如此吧——先把它們解決完,事後再添加解釋上去,這就是所謂問題的真麵目。


    戰場原的情況是如此。


    我的情況也是一樣。


    「你不用為我傷腦筋。我自己煩惱就可以了。」


    「嗯——你說的也對。」


    就是這樣。


    對彼此來說,就是這樣。


    「沒錯。就是這樣。而且,我有那個智商可以煩惱,足很幸福的事情。」


    「……你這說法,好像在說有人沒那個智商可以煩惱,是個不幸的家夥一樣。」


    「阿良良木你真的是一個笨蛋。」


    「你居然直接說出來了!」


    而且還完全無視文章脈絡。


    你剛才說那些,就是想說我是笨蛋嗎……


    雖然我們快一個禮拜不見,但這家夥還是沒變。


    我還以為她梢微變圓滑些了、


    「不過,真是太好了。」


    戰場原露出淡淡的微笑說。


    「今天我隻是打算習慣一下而已,可是這套衣服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阿良良木你第一個看到。」


    「……嗯?」


    「因為問題解決,所以我可以自由選擇穿著啦。以後各式各樣的衣服,不管什麽衣服我都可以毫無限製去穿它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


    不能自由選擇衣服。


    這也是戰場原背負的問題之一。


    她現在明明是想要打扮的年紀。


    「你想第一個讓我看,該怎麽說呢,這應該算我非常幸運,真是光榮啊。」


    「不是我想讓你看,是希望你第一個看到。這兩句的語感完全不一樣吧。」


    「哦……」


    既然這樣,我希望她除了上禮拜一的「成熟服裝」外,能夠再讓我看到其他更驚人的穿著……不過,眼前這件特別強調胸部的服裝,確實有十足的魅力,足夠強烈吸引我的視線。該說她品味不錯?我感覺自己宛如被強力的磁力,給牢牢捕捉住了一樣。她原本給人虛弱的印象,但我卻可以感覺到一種和虛弱完全成對比的積極動力。因為她束起秀發的緣故,使得上半身的曲線一目了然。特別是胸部附近——不對,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說胸部……她的露出度不高……應該說從五月中句這個時間來思考,她穿長袖配上褲襪,露出度反而算少,但總而言之就是有一種異國情調。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呢?難道說,在經曆過上禮拜一戰場原黑儀,以及黃金周班長羽川翼的事件後,我得到了與裸體和穿內衣相比,穿衣服反而會讓我覺得更「性奮」的能力嗎……


    我不要……


    那種能力在高中階段,沒有任何必要性……


    而且冷靜想想,我覺得用那種眼光來看同班的女生,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我對自己感到十分羞愧。


    「對了,阿良良木。你在這裏到底在做什麽?該不會我請假的這段時間,你被學校退學了吧。因為你無法和家人說,所以才會假裝去上學,然後在公園消磨時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你說的應該是被公司炒魷魚的爸爸吧……」


    而且今天是禮拜天。


    是母親節。


    我險些脫口說出這句話時,懸崖勒馬打消了念頭。戰場原因為一些緣故,所以是父女單親家庭。她和母親的情況,稍微有一點複雜。雖然對那種事情我要是顧慮太多反而不太好,但也不能隨便把它掛在嘴巴上吧。母親節這句話,就把它當作對戰場原的禁句吧。


    畢竟我——


    也不想主動談母親節。


    「沒做什麽。隻是在這打發時間上


    「我以前聽說過,問一個男生在做什麽,如果他回答是在打發時間的話,那就表示那個男人沒有出息。我希望這和阿良良木沒有關係啦。」


    「……我稍微遠騎了一下。」


    不過是騎腳踏車啦,我追加說明。


    聽到這回答後,戰場原點頭嗯了一聲,轉頭看公園人口的方向。那個方向,沒錯,就是腳踏牽停車場。


    「這麽說,那輛腳踏車就是阿良良木的咯?」


    「嗯?對啊。」


    「它的框架好像塗了層氧化鐵一樣整個都生鏽了,鏈子也斷掉脫落,還沒有前輪和坐墊,原來,腳踏車變成那樣還能騎啊。」


    「不是那輛!」


    你說的是棄置腳踏車。


    「除了兩輛那種腳踏車外,還有一輛很酷的車吧!紅色的那輛!那才是我的車!」


    「嗯……啊!那輛越野腳踏車。」


    「對、對。」


    「mtb。」


    「嗯……沒錯。」


    「mib。」(注:mtb為越野腳踏車的英文縮寫;mib則是電影星際戰警。)


    「這就不對了。」


    「嗯——原來那是阿良良木的啊。可是,這樣一來很奇怪呢。那形狀和你之前載我的腳踏車差很多呢。」


    「之前那輛是上學用的。私底下我不可能騎菜籃車吧。」


    「原來如此,阿良良木你是高中生嘛。」


    嗯嗯!戰場原頷首。


    你也是高中生吧。


    「高中生,越野腳踏車。」


    「總覺得你這說法好像話中有話……」


    「高中生,越野腳踏車。國中生,蝴蝶刀。小學生,掀裙子。」


    「那充滿惡意的列舉方式是什麽意思!」


    「句子裏麵又沒有助詞和形容詞,所以有沒有惡意還不知道吧?不要因為自己獨斷的推測就對女生大小聲,阿良良木。威脅也是暴力的一種喔。」


    要這麽說的話,毒舌也是一種暴力吧。


    但我就算說了也沒用……


    「那你加上助詞和形容詞看看啊。」


    「高中生『的』越野腳踏車,『比』國中生『的』蝴蝶刀『和』小學生『的』掀裙子『還要』『更扯』。」


    「你沒想過附和我一下嘛!」


    「不對啦,阿良良木。不是這樣,這邊要吐槽的話,應該要說『更扯』這個字不是形容詞,而是動詞加上程度副詞才對吧。」


    「你突然說這種鬼東西誰聽得懂啊!」


    不愧是學年成績維持名列前茅的人。


    不對,不懂的人隻有我而已嗎……


    我國文很弱。


    「我說你啊,我是沒關係啦。我沒有很喜歡越野腳踏車,而且我事到如今,早就對你的謾罵有一定程度的忍耐力了。應該說忍耐還是說通融呢。不過,騎越野腳踏車的高中生,全世界可是有五萬人喔,你要和這些人為敵嗎?」


    「越野腳踏車實在太棒了,是一個隻要是高中生,不管是誰都會憧憬的傑作。」


    態度驟變的戰場原黑儀。


    沒想到她是一個明哲保身的家夥。


    「因為這麽棒的東西實在太不適合阿良良木,所以我才會在無意中說了一些無心的話。」


    「你還把責任推卸給別人……」


    「這些小細節你不要在那邊羅裏羅嗦的,你這麽想死的話,我隨時可以讓你隻剩下半條命。」


    「好凶狠的態度!」


    「阿良良木,你常常來這附近嗎?」


    「你每次都若無其事地把話題轉回來。沒有,這次應該是我第一次來吧。我隨便騎騎腳踏車,剛好看到這邊有個公園,然後就在這邊休息一下而已。」


    說實話,我以為自己已經騎很遠了——例如已經騎到衝繩之類的地方,但現在巧遇戰場原,就表示憑腳踏車這種代步工具,很理所當然無法離開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吧。這就像被飼育在牧場的動物一樣。


    啊——啊。


    去考個駕照吧。


    可是那也要等到畢業以後吧。


    「戰場原你呢?你剛才有提到習慣,什麽啊,你是在散步做複健嗎?」


    「我說的習慣是習慣衣服。阿良良木是男生,所以不會做這種事情嗎?把鞋子穿習慣這點事情,你應該會做吧。不過簡單來說,我就是散步吧。」


    「嗯——」


    「這附近以前是我的地盤呢。」


    地盤勒……


    「啊,這麽說來的話,你高二的時候好像有搬家來著。你搬家之前是住在這附近啊?」


    「嗯,就是這樣上


    似乎沒錯。


    原來如此,單純說她在散步或習慣衣服,倒不如說她本質上是因為自身的問題解決,所以懷念起過去的時光吧。這家夥的舉動還挺有人性的嘛。


    「我很久沒來了,這一帶——」


    「怎麽了。完全沒變嗎?」


    「不對,相反。是完全變了樣。」


    戰場原立刻回答說。


    她似乎已經走了一定程度的路,散步告了個段落。


    「我不會因為那種事情而心情感傷,可是自己以前住的地方逐漸變貌,總會讓我覺得心中的幹勁被澆熄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我出生至今一直在同一個地方長大,所以戰場原說的感覺,老實說我完全不懂。我也沒有可以稱為老家的地方——


    「也對。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戰場原很意外地在這裏完全沒有反駁,回答說。這女人聽到別人的意見居然沒唱反調,實在是很稀奇。也許,她是覺得繼續和我談這個話題,也不會有什麽益處吧。


    「我說,阿良良木。既然這樣,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旁邊?」


    「我想要和你聊天。」


    這措詞真的很直接了當。


    她想說什麽、想做什麽,簡單明了。


    毫不做作,坦率。


    「可以啊。我一個人占據這張四人座的長椅,正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呢。」


    「是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戰場原說完,坐到我身旁來。


    我倆緊貼到幾乎可以碰到肩膀。


    「……………………」


    咦……為何這家夥要把這張四人座的長椅,弄得好像兩人座的一樣……?這樣會不會太近了,戰場原小姐。在這緊貼的距離下,我倆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沒有碰觸到對方,但卻處於一種隻要稍微移動就會貼到彼此的絕妙平衡中,以同學來說,不,就算以朋友來說,這距離實在有點不太妙。話雖如此,要是由我這邊移動拉開距離,可能會讓戰場原覺得我在躲她一樣。就算我沒那個意思,但要是戰場原誤解的話,我不知會受到她何等的迫害,一想到這點我就無法隨便移動身體。結果——我整個人僵在原地。


    「上次的事情,」


    在如此狀況,以及位置關係下。


    戰場原若無其事地開口說。


    「我想要再向你說聲謝謝。」


    「……嗯。不過,你不用謝我沒關係。仔細想想,其實我完全沒幫上忙。」


    「是啊。一點屁用也沒有。」


    「…………」


    這兩句雖然意思雷同,但後者的表現卻更為過分。


    應該說過分的是這女人。


    「所以,你要道謝就跟忍野說吧。我想那樣應該就足夠了吧。」


    「忍野先生那邊,又另當別論了。而且,我還要把說好的錢付給他。好像是十萬塊吧。」


    「是啊。你要打工嗎?」


    「對。不過我的個性不適合勞動,所以我現在正在思考對策。」


    「和沒自覺比起來,你有自覺是一件好事。」


    「有沒有方法可以賴皮不付錢呢……」


    「你在思考那種對策嗎!?」


    「開玩笑的。錢的事情我會好好處理。所以說,他那邊另當別論。我想要和你道謝的動機,和忍野先生不同。」


    「既然這樣,你的道謝我剛才已經聽過了,這樣就夠了。就算是道謝的話語也一樣,要是說太多次就會失去實質的意義。」


    「本來就沒有實質的意義啊。」


    「沒有嗎!?」


    「我開玩笑的。是有實質意義的。」


    「你真的很愛開玩笑。」


    我卻是驚訝連連啊。


    戰場原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繼續說:


    「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阿良良木你說話,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否定你,跟你唱反調。」


    「………………」


    就算你一邊道歉,一邊說這種話……


    感覺她好像在說:我跟你就是不對盤。


    「這一定是那個吧。這種心境,就像小孩子總是喜歡欺負自己喜歡的對象一樣。」


    「不對,我覺得你那是大人想要欺侮弱者的心境……」


    嗯?


    剛才,戰場原是不是說我是她喜歡的對象?


    啊,不對,那是一種言語修辭吧。


    國中生以為對自己微笑的女生全部煞到自己,而我現在這樣想似乎沒有太大的意義(微笑這種東西根本分文不值),因此我又將話題拉回。


    「不過說實話,我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需要讓你這樣道謝的事情,照忍野的說法,『你是自己救自己的』,所以對我感恩之類的事情,還是不必了吧。那樣會讓我們今後很難當朋友吧。」


    「當朋友,是嗎?」


    戰場原說話的語氣完全沒變。


    「我——阿良良木,我可以把你當成朋友嗎?」


    「當


    然沒問題。」


    我們曾向對方吐露出自己身上的問題。我想我們的關係,已經超越陌生人或普通同班同學的範圍了。


    「是啊……你說的沒錯,我們彼此部有對方的把柄。」


    「誒……?我們的關係有這麽緊張嗎?」


    看來我們的關係似乎很不和悅……


    「不是把柄之類的問題,你隻要很自然地把我當成朋友就好……我們不是那種緊張關係吧?你這麽做的話,我也會把你當成朋友的。」


    「可是,阿良良木不是那種喜歡交朋友的類型吧。」


    「那是到去年為止的事情。與其說是類型,倒不如說是主義比較正確。不過,因為我在春假稍微有了一點思維轉換……那戰場原你呢?」


    「我是到上禮拜一為止。」


    戰場原說?


    「更正確來說,是到遇見阿良良木為止。」


    「………………」


    這家夥怎麽回事……


    應該說這狀況是怎麽回事……


    這場麵好像待會我會被戰場原告白一樣……該說是呼吸困難還是沉悶呢,對了……就像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感覺一樣。要是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應該先把衣服和頭發好好打點一下……


    不對!


    我居然很認真在思考萬一被告白該怎麽辦的問題,這實在讓我十分羞愧!而且,在我如此思考的時候,眼睛還會不經意去看戰場原的胸部是怎麽回事!我是那種庸俗的人嗎?阿良良木曆是一個用外表(胸部)來判斷女生、品性低劣的人嗎……


    「你怎麽了?阿良良木。」


    「啊,沒事……抱歉。」


    「為什麽你要道歉?」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種罪惡……」


    「原來如此。你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啊。」


    不對。


    這兩句又是意思一樣,語感不同。


    「簡單來說,阿良艮木。」


    戰場原說。


    「不管你怎麽說,我都想要報答你。不這樣的話,我對阿良良木你永遠都會有一種自卑感。如果我們要當朋友,我覺得自己要先報答你之後,我們才能變成對等的朋友。」


    「朋友……」


    朋友。


    為什麽呢。


    這個詞不管怎麽思考都是一個很感動的詞匯才對,但我卻因為剛才的過度期待,而覺得有些沮喪,或者該說心中某處有點悵然若失……


    不,不對……


    絕對不是這樣……


    「你怎麽了,阿良良木。我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還滿酷的,總覺得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很失望呢。」


    「沒有,沒有。我知道你的想法後,拚命壓製自己高興得想要跳法國康康舞的心情,所以看起來才會變成那樣吧。」


    「是嗎。」


    她一臉不認同的表情,點頭響應。


    她可能認為我是一個別有用心的男人。


    「算了,這不重要。總之就是這樣,阿良良木。你有沒有什麽事情希望我為你做的啊?隻限一個,你不管說什麽我都會聽你的。」


    「……不、不管說什麽?」


    「不管說什麽。」


    「喔……」


    同班的女同學對我說:你不管說什麽我都會聽你的……


    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達成這等十分了不起的豐功偉業。


    可是,這家夥絕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真的什麽部可以喔。不管任何願望我都會替你實現,隻限一個。就算你要征服世界,要永遠的生命,或者是要打倒即將來到地球的賽亞人都可以。」


    「難道你擁有超越神龍的力量嗎!?」


    「那還用說。」


    這家夥居然肯定了。


    「希望你不要把我和那種在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最後還站在敵人那邊的叛徒混為一談……不過說真的,我比較希望聽到你個人的願望是事實。這樣我比較容易實現它。」


    「我想也是……」


    「我突然說這種話,阿良良木你應該覺得很不知所措吧?既然這樣,對了,那種願望也可以喔。這種狀況下,不是有一個最製武的願望嗎?你可以說想要把一個願望變成一百個之類的。」


    「……咦?這也行?那樣可以嗎?」


    在這種狀況下,此願望算是超級製式的禁忌之一,十分常見,隻有不知恥的家夥才會掛在嘴巴上。


    而且還是我自己說的。


    這不就等於我對她完全服從了嗎。


    「不管什麽願望你盡管說。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替你實現的。例如,希望我連續一個禮拜都在句尾加上『妞』字、連續一個禮拜不穿內褲來上課、連續一個禮拜每天裸體穿圍裙叫你起床、連續一個禮拜陪你玩灌腸減肥之類的,阿良良木應該也有許多獨自的喜奸吧。」


    「你把我當作那種等級的狂熱變態份子嗎!那實在太失禮了吧!」


    「不是……那個,很抱歉,如果你要我一輩子都那麽做的話,那個、我可能沒辦法答應……」


    「不是,不對不對不對!我不是因為自己的狂熱度被不當低估而生氣!」


    「啊,是嗎?」


    戰場原一本正經地說。


    她完全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說戰場原,那些愚蠢的要求,如果是一個禮拜你就能答應嗎……」


    「我有那種覺悟。」


    「………………」


    快舍棄那種覺悟吧。


    「說出來讓你參考一下,我個人比較推薦每天裸體穿圍裙叫你起床。我很擅長早起,應該說我早就已經習慣了,如果有必要的話,要我順便幫你做早餐也行喔。當然也是裸體穿圍裙。在後麵眺望裸體圍裙,不是很有男人的浪漫嗎?」


    「『男人的浪漫』這句話不要用在這種地方!男人的浪漫是更帥氣的東西!而且,我家裏還有其他人在,被你這樣一搞,我家肯定會以瞬間最大風速整個破滅!」


    「你的語氣好像在說家裏沒其他人在就ok的樣子。既然這樣,你來我家住一個禮拜如何?以結果來說,我想應該是一樣的。」


    「我說,戰場原啊。」


    我的語氣變得好像在勸說一樣。


    「假設那種交涉成立的話,我想以後我們之間,就不可能有友情存在了。」


    「唉呀。聽你這麽一說的確是這樣。也對。那就禁止色情方麵的願望吧。」


    嗯,這樣比較妥當。


    這麽說來,在句尾加上「妞」字,對戰場原來說是色情方麵的要求嗎……看她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這家夥喜好還挺特殊的呢。


    「不過,反正我一開始就覺得,阿良良木一定不會做出色色的要求。」


    「喔?看來你非常信任我嘛。」


    「因為你是處男啊。」


    「………………」


    這話題先前我們也有聊過沒錯。


    說起來,好像是上禮拜。


    「處男比較不黏人,所以應付起來比較輕鬆。」


    「那個……戰場原,梢等一下。你從之前開始就一直拿處男來做文章數落我,可是你自己也沒有經驗吧?結果你卻把處男說成這樣,該說我不能讚同還是——」


    「你在說什麽。我有經驗啊。」


    「真的嗎?」


    「身經百戰呢。」


    戰場原說得很毅然決然。


    這家夥……該怎麽說呢,她真的隻想跟我唱反調而已……


    身經百戰這種表現也不太適當。


    「這個嘛……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過假設、


    隻是假設喔,假設你說的是真的好了,你把事實告訴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嗯。」


    臉紅了。


    不過臉紅的是我,不是戰場原。


    總覺得我們似乎經曆了一段很漫長的對話。


    「我知道了……我更正一下。」


    「我,沒有經驗,還是處女。」


    這算自白沒錯,不過也太勁爆了。


    我先前也被迫自白過,所以這要算扯平的話也算扯平吧。


    「也就是說!」


    接著,戰場原毅然地用食指毫不留情地指向我,用仿佛快響徹公園的聲音,對我大聲訓斥。


    「願意和阿良良木你這種沒吸引力的處男說話的人,也隻有我這種還沒失身的神經病處女而已!」


    「…………!」


    這家夥……為了痛罵我,她甚至不惜貶低自己的身分嗎……


    在某種意義上我甘拜下風,在某種意義上我舉白旗投降。


    全麵降服。


    關於戰場原的高度貞操觀念和嚴謹的品行,老實說我在上禮拜已經深切感受到差點留下心理創傷,這件事不用特別去深究也無妨。因為對戰場原而言,那種思考已經不算是她的性格,而是到達了一種病態的境界。


    「話題偏離主題了。」


    戰場原很輕鬆地恢複平靜的聲音,對我說:


    「你真的沒有什麽願望嗎?例如更單純的煩惱之類的。」


    「煩惱——嗎?」


    「我笨嘴拙舌,所以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不過我希望能幫上你的忙,這點是真心的。」


    我想你這樣不叫笨嘴拙舌。


    應該是能言巧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不過,戰場原黑儀——


    本性並不壞……吧。


    就算她不去禁止,


    現在這狀況,我也不能隨便提出那種不純的願望吧。


    「例如希望我教你脫離尼特族的方法。」(注:尼特族:不上學、不工作,不受訓,拒絕和外界接觸,終日在家、漫無目的地過日子。)


    「我不是尼特族好嗎。哪個世界的尼特族會有越野腳踏車的啊。」


    「搞不好你是有腳踏車的尼特族。就算阿良良木你是尼特族,我也不允許你用那種偏見的眼光去看其他人。他們一定是把輪胎拆掉,在房間裏麵踩腳踏車的。」


    「那是健身腳踏車吧。」


    好一個健康的尼特族。


    這種人或許真的存在。


    「可是,你突然問我有沒有煩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或許你說得也有道理。阿良良木,你今天頭發沒有睡翹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煩惱了不起也隻有頭發睡翹而巳嗎!?」


    「不要過度解讀我說的話好嗎。你的被害妄想出乎意料的嚴重呢。你對言外之意的解釋太超過了吧?」


    「不然還有哪種解釋……」


    真是的,


    這家夥宛如一朵連花瓣都帶刺的薔薇。


    「比如說班上有個女生對任何人都很溫柔,唯獨對你很冷淡,我想這種煩惱我也可以幫你解決。」


    「這舉例真討人厭!」


    看來我不勉強自己說出願望,這對話就會永無止盡地發展下去。


    唉呀呀……


    真是夠了。


    「這個嘛……我沒有什麽煩惱。硬要說的話,或許這不是煩惱也說不定。」


    「唉呀,有什麽事情嗎?」


    「有一件事吧。」


    「什麽事情?告訴我。」


    「你毫不猶豫呢。」


    「那是當然的。這是我能不能報答阿良良木的關鍵時刻。還是說,那是一件難以向人敔齒的事情?」


    「沒有,也不是難以啟齒啦。」


    「那你就告訴我吧。光是說出來就可以讓自己輕鬆點——似乎是這樣吧。」


    從你這種相當高等級的秘密主義者口中說出來的話,實在沒什麽說服力啊。


    「那個……我跟妹妹吵架了。」


    「……看來我似乎幫不上什麽忙呢。」


    這女人放棄得真快。


    才剛聽到問題而已……


    「不過,你就暫且說到最後吧。」


    「暫且嗎……」


    「那,你就姑且說到最後吧。」


    「這兩句話的意思一樣吧。」


    「姑且是姑且聽你一言的意思。」


    「……啊——嗯——就是啊。」


    剛才我自己把「那個詞」列為禁句。


    但從這對話的脈絡來看,這也由不得我做主。


    「你看,今天不是母親節嗎。」


    「嗯?啊,這麽說來的確是呢。」


    戰場原很普通地響應我。


    看來是我顧忌太多了。


    既然這樣,就隻剩下我的問題了。


    「然後呢,你跟哪個妹妹吵架了?我記得阿良良木你應該有兩個妹妹吧?」


    「對,原來你知道啊。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和我大妹——不過應該算兩個人都有份吧。她們兩個不管何時何處、做什麽事情,5w1h,總是形影不離。」


    「她們是『栂之木二中學的爆熱姊妹花』嘛。」


    「你連她們的混號都知道嗎……」


    總覺得有點討厭。


    不過,妹妹有混號這點更讓人討厭。


    「她們兩個也很黏我媽。而我媽也很溺愛她們。所以——」


    「原來如此。」


    戰場原聽到這似乎完全理解了一般,打斷了我的話。她不等我說到最後,彷佛想要我不用說得太明白一樣。


    「以一個差勁的長男來說,母親節的今天,你在自己的家裏沒有容身之地對吧。」


    「……就是這樣。」


    就戰場原來說,差勁的長男這句話,可能隻是平常的謾罵而已,但很遺憾,這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完全是事實,所以我也隻有肯定的份。


    雖然我不是真的沒有容身之地。


    但感覺不舒服卻是事實。


    「所以,你才會騎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嗯——不過,我還是不懂。為什麽你會和你妹妹吵架?」


    「我原本想趁一大早偷溜出門,不過當我騎上腳踏車的時候,就被我妹妹逮個正著。然後,我們就發生言語上的爭執。」


    「言語上的爭執?」


    「我妹似乎希望我也一起慶祝母親節,可是該怎麽說呢,那種事情我沒辦法,所以才起了爭執。」


    「沒辦法所以才,是嗎?」


    戰場原意義深遠地反複說道。


    或許她想說「你這煩惱太奢侈了。」也說不定。


    從單親父女家庭的戰場原來看,應該是這樣吧。


    「國中左右的女生,有很多都討厭自己的父親;男生會不會也一樣,不太擅長應付自己的母親呢?」


    「啊……沒有,不是不擅長的問題,我也不是討厭我媽,隻是覺得有點尷尬,唉呀,我對我妹也差不多是一樣的感覺——」


    ——哥哥老是這樣。


    ——老是這樣,所以才永遠——


    「……下過,戰場原。那不是問題。我和妹妹吵架和母親節之類的事情,本身其實無所謂,因為不止今天而已,隻要碰上有什麽活動的日子,我們常常都會吵架。隻是……」


    「隻是什麽?」


    「簡單來說。就算我和家裏有些隔閡,可是在母親節我卻連句祝賀的話都說不出口,還被小自己四歲的妹妹說了兩句就真的動怒,這些該怎麽說呢,我對自己的器量狹小感到非常、非常


    地氣憤。」


    「嗯——真是一個複雜的煩惱啊。」


    戰場原說。


    「問題繞了一圈,變成一個高層次的煩惱了。這就像是在爭論先有雞,還是先有小雞的感覺。」


    「當然是先有小雞吧。」


    「喔,是嗎。」


    「這一點都不複雜,隻有矮小而已。就像我這個人的器量好小啊之類的。可是,就算是這樣,我一想到必須要和我妹道歉,就非常不想回家。很想一輩子住在公園裏。」


    「你不想回家……嗎?」


    戰場原說到這,歎了口氣。


    「很可惜,對你這種狹小的器量,以我的器量來說實在無計可施……」


    「……你至少努力一下吧。」


    「很自然,對你這種狹小的器量,以我的器量來說實在無計可施……」


    「…………」


    這的確很自然沒錯,但被人這麽清楚、而且還一副很遺憾的樣子這麽說,隻會讓人更沮喪。不,問題沒有到會讓人沮喪這麽嚴重;但它渺小,不嚴重的程度,也讓我感到很討厭。


    「我覺得自己很無聊。既然要煩惱的話,我應該去煩惱如何世界和平,還有如何讓人類幸福之類的才對;然而我的煩惱卻是如此渺小。我……討厭這樣。」


    「渺小——」


    「可以說是平庸吧。感覺這就好像在抽簽的時候狂抽到小吉一樣,就是這種平庸感。」


    「你不可以否定自己的魅力,阿良良木。」


    「魅力?抽簽的時候狂抽到小吉是我的魅力嗎!?」


    「我開玩笑的。而且阿良良木的平庸感,應該不是抽簽狂抽到小吉那樣吧。」


    「你是想說我狂抽到大凶嗎?」


    「怎麽可能。沒有那麽厲害……不過,也沒有多好啦。說到阿良良木的平庸感呢……」


    戰場原為了加重語氣,在此稍微醞釀一番後,開口對我說:


    「……應該是雖然抽到大吉,但仔細一看上頭寫的東西卻沒有多好才對。」


    我慢慢咀嚼玩味這番話的意思。


    「好平庸!」


    隨後我大叫說。


    我出生到現在,從沒聽過有這麽平庸的家夥……這家夥居然可以想到這種說法。我由衷地——應該說我真的覺得,這女人的將來實在不堪設想啊。


    「可是,先不管令堂的事情,你和妹妹的吵架,或許真的是一件小事。阿良良木你看起來好像很疼妹妹呢。」


    「我們常常在吵架才對。」


    而今天的吵架……讓我感觸特別深罷了。


    因為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


    「因為她們長得很醜,一點都不討喜吧。」


    「我妹一點都不醜好嗎!」


    「還是說,你這是愛情的相反表現呢。其實,阿良良木你是一個妹控之類的。」


    「才不是勒。喜歡上自己的妹妹這種事情,是沒有妹妹的人製造出來的幻想吧。因為現實生活中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


    「唉呀。因為自己有,所以對沒有的人擺出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實在讓我不能苟同呢,阿良良木。」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


    「這就像在說金錢不是問題喔,其實沒有女朋友比較好喔、或是這跟學曆沒關係喔……之類的,這種傲慢的人還真討厭。」


    「妹妹和那些東西不一樣吧……」


    「是嗎。那阿良良木不是妹控,也沒有喜歡上自己的親妹妹咯。」


    「誰會喜歡啊。」


    「說的也是。因為阿良良木比較像娶姨控嘛。」


    娶姨控?


    這詞聽起來很陌生。


    「就是sororatemarriage的意思。中文叫續娶妻姊妹婚,就是在妻子死掉之後,再和妻子的姐姐或妹妹續弦。」


    「……你這一如往常的博學多聞,依舊讓我感到佩服,可是為什麽我一定要去續娶妻子的姐姐或妹妹?」


    「你的情況是續娶妹妹,不是姐姐。也就是說,你會先讓沒有血緣關係的女生叫你『哥哥』,然後再和那個女生結婚……就算你們結婚,你還是一直讓她喊你『哥哥』,這樣你就實現了原本的意圖——」


    「照你的說法,那我肯定殺了自己的發妻吧!」


    我在戰場原說完話之前,就不慎做出了反應。以負責吐槽的角色來說,搶拍原本是不被允許的。


    「那麽,娶姨控的阿良良木——」


    「拜托請你叫我妹控!」


    「你不是不喜歡自己的親妹妹嗎?」


    「我也不會喜歡上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那你喜歡沒有血緣關係的戀人嗎?」


    「就跟你說……咦?會有沒血緣關係的戀人嗎?」


    那是什麽意思?


    不,要說戀人關係沒有血緣,仔細想想好像也沒錯,可是這樣一來,就是真正的戀人?


    總覺得,這話題好像完全偏離主題了……


    「你器量真的很小呢,這點程度的小玩笑就讓你這麽慌張。」


    「你這玩笑一點都不小吧。」


    「剛才我是在考驗你。」


    「為什麽我要被你考驗……等等,這意思是說,你剛才還不夠認真囉?」


    「我要是認真的話,可是會變身的。」


    「變身?哇,真酷,我好想看一下!」


    不,應該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戰場原沉吟一聲,麵帶憂愁。


    「你反應這麽大,器量卻這麽小。這之間有什麽因果關係嗎。不過,就算阿良良木的器量再小,我也不會舍棄你的。對於阿良良木的器量狹小,我會奉陪到底的。」


    「你這說法也很微妙。」


    「不管到哪裏我都會陪伴你。從西山到東海,隻要你希望,我可以陪你到地獄去。」


    「……拜托不要,你說那種台詞或許很帥沒錯……」


    「所以說,阿良良木除了器量狹小以外,還有什麽煩惱嗎?」


    「………………」


    這家夥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我現在是不是遇到很嚴重的霸淩啊。


    希望這隻是我的被害妄想……


    「其他也沒什麽特別的煩惱……」


    「你沒有想要什麽東西,也沒有煩惱嗎?嗯……」


    「你這次又想怎麽臭罵我?」


    「你好棒,器量真大。」


    「你不用勉強自己誇獎我!」


    「你真的絕妙絕倫呢,阿良良木。」


    「就跟你說不要勉強自己……誒,什麽?絕子絕孫?」


    「就是說你好到極點,無人可比的意思。你沒聽過嗎?」


    「沒聽過……話說回來,你硬是拿出那種像八股文一樣的詞匯來誇獎我,到底有什麽企圖?」


    而且,偏偏還說什麽器量很大……我們剛才明明還在聊我器量狹小的事情。


    「不是,我覺得你會禁止我毒舌一個禮拜,所以才想說事先采取必要的對策。」


    「那種事情反正你也做不到吧。」


    那等於叫她不要呼吸、把心髒停下來一樣。


    而且,就算隻有一個禮拜,要是禁止毒舌的話,戰場原就不是戰場原了,我也會覺得十分無趣——喂!為什麽我會變成少了戰場原的毒舌就活不下去的角色啊。


    好危險啊……


    「真沒辦法……話說回來,沒想到我一禁止色情方麵的願望你就一籌莫展了,真讓我吃驚呢。」


    「這一點的確是事實,不過早在你禁止之前,我就想不到任何主意了吧。」


    「我知道了,阿良良木。那稍微有一點色色的也沒關係。我以戰場原黑儀之名,允許你解放自己的欲望。」


    她該不會對我有什麽期待吧……


    啊啊,這次是自我意識過盛嗎……我這變動還真大啊。


    「真的什麽都沒有嗎?比方說希望我教你功課之類的。」


    「那個我已經放棄了。我隻要能畢業就好。」


    「那比方說,要我協助你畢業之類的。」


    「正常人都畢得了業吧!」


    「那比方說,你希望我把你變成正常人之類的。」


    「你想找我打架對吧!」


    「那,我想想——」


    戰場原有如在盤算適當的時機般,看準機會說:


    「比方說你想要女朋友之類的。」


    「………………」


    這也是我自我意識過盛嗎?


    我總覺得她好像話中有話。


    「如果我說我想要的話……那會變成怎樣?」


    「你就會交到女朋友咯,」


    戰場原一臉若無其事,又接著說:


    「就隻是這樣而已。」


    「……………………」


    嗯……


    這台詞隻要我想,就能過度去解讀它。


    這到底是什麽狀況,說實話我真的完全搞不清楚;但不管怎麽樣,無論有什麽原因,對感謝自己的人做出這種趁人之危的事情,實在不太好啊。這不是倫理上或道德上怎樣的問題,而是我會覺得心裏不舒服。


    沒有血緣關係的戀人——這也不對啊。


    忍野說過的話,我似乎多少可以理解了。


    隻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而已……是嗎?


    以忍野來看,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對戰場原還是對班長,還是對春假那位女性……那個吸血鬼來說,雖然很高尚但卻不是正確的吧。


    戰場原的問題會解決不是靠其他人的幫助,而是因為她那真誠的思念所致。


    在這層意義上——


    我不管要求什麽,都是很不純潔的。


    「不,我也不想要女朋友。」


    「嗯——是嗎。」


    究竟她這番話是否有深意?就算有又是哪一種深意呢?這點最後無疾而終,總之,戰場原這話卻說得很若無其事。


    「唉呀,下次你請我喝杯果汁吧。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是嗎。你真的沒有欲望呢。」


    阿良良木的器量真的很大呢。


    戰場原有如總結一般,接著說。


    這就表示此話題到此結束的意思吧。


    因此,我將臉朝向正麵。我感覺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看著戰場原的臉龐,所以我刻意地,或者該說尷尬地將視線挪開,栘往正前方。而在那裏——


    站著一個女孩。


    一個身後背著大背包的女孩。


    003


    那女孩約莫小學高年級,站在公園角落一塊鐵製的導覽廣告牌——這附近的住宅地圖前。女孩背對著這裏,所以無法窺知她的容貌,但她身後的大背包卻給人深刻的印象,因此我當下就想起來了。對,那女孩不久前,戰場原出現在這裏之前,她也像那樣站在那塊住宅地圖前方。那時她馬上就離開了,但看樣子她現在似乎又跑了回來。她手上拿著類似便條紙的東西,正在和廣告牌做對照的樣子。


    嗯——


    簡單來說,她是迷路的小孩吧。她手上的便條紙,肯定畫有地圖或寫著地址。


    我試著凝視前方。


    於是,我看見縫在背包上的名牌,上頭用粗奇異筆寫著:「五年三班八九寺真宵」。


    真宵……是念作「mayoi」吧。


    可是「八九寺」……這姓該怎麽念呢,是「yakudera」……嗎?


    國文不是我擅長的科目。


    既然這樣,就問比較擅長的人看看吧。


    「……問你一下,戰場原。那塊廣告牌前麵,不是有一個小學生嗎。她背包名牌上麵的姓,該怎麽念啊?」


    「啊?」


    戰場原愕了一下


    「我看不見那種東西。」


    「啊……」


    說的也對。


    我沒注意到。


    現在我已經不是普通的身體了。而昨天禮拜六,我才剛喂過血給忍而已。即便不及春假,但今天我的身體能力已經明顯提升了。這點就連視力也不例外。要是沒控製好,就連極遠距離外的東西,我都能一目了然。超常的視力本身是沒什麽問題,但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點實在讓我心裏不太好受。


    因為和周圍格格不入。


    這點過去也是戰場原的煩惱。


    「就是那個……國字的十之八九的『八九』加上『寺』,排列起來是『八九寺』……」


    「……?嗯,那個念作『hachikuji』。」


    「『hachikuji』?」


    「對。阿良良木,你連那種程度的熟語都不會念嗎?你這種學力,真虧你可以從幼兒園畢業呢。」


    「幼兒園那種程度,我就算把眼睛蒙起來都能畢業!」


    「你說這話實在太高估自己了。」


    「吐槽中還語帶指責!」


    「你的自傲實在讓人無法佩服。」


    「我倒是一直很佩服你……」


    「說正經的,『八九寺』這點程度的東西,隻要稍微對曆史或古典有興趣的話,換句話說就是有求知欲望的人,都應該會知道的東西。從阿良良木的情況來看,不管你問還是不問,都是一輩子的恥辱。」(注:日本有句諺語為:「問人是一時之恥,不問是一輩子之恥。)


    「啊——好啦好啦。反正我就是沒學問。」


    「如果你以為有自覺比沒自覺好的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


    我到底哪裏得罪她了。


    她剛才好像還說想報答我……


    「夠了……啊啊,隨便啦。反正那就是念作『hachikujimayoi』嗎……嗯——」


    奇怪的名字。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這名字可能還比「戰場原黑儀」和「阿良良木曆」之類的還要常見。總之拿別人的名字來做文章,不是一種高雅的行為。


    「那個……」


    我往戰場原的方向看去。


    嗯——


    這家夥,不管怎麽想,都不像是喜歡小孩的類型……她看超來會把滾到腳邊的球,滿不在乎地朝反方向扔去;還會因為小孩哭聲太吵一腳踹飛他,戰場原就是給人這種印象。


    這樣一來,我一個人去比較安全吧。


    為了解除小孩警戒心,通常有女性同行會比較好(假如我身旁不是戰場原而是別人的話)。


    沒辦法。


    「喂,你在這邊稍微等我一下好嗎?」


    「是可以,不過阿良良木你要去哪?」


    「我要去跟小學生搭個話。」


    「勸你還是免了吧。你隻會受傷而已。」


    「………………」


    這家夥真能一臉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過分的話。


    算了,待會再和她說吧。


    現在是那個孩子。


    八九寺真宵。


    我從長椅上起身,小跑步靠近廣場的另一頭——導覽圖的位置,來到那女孩的身邊。女孩很認真在比對地圖和便條紙,完全沒注意到從後方靠近的我。


    我在距離她一步的地方,


    盡可能用親切爽朗的語氣,開口和她攀談。


    「呦!你怎


    麽啦,是不是迷路了?」


    女孩轉過頭來。


    她綁著雙馬尾,短短的瀏海露出了眉毛。


    五官看起來聰明伶俐。


    女孩——八九寺真宵有如在思量一般,先是盯著我看,隨後開口:


    「請不要跟我說話,我討厭你。」


    我的腳步像強屍一樣,走回了長椅。


    戰場原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受傷了……真的隻會受傷而已……」


    我受到的打擊意外地大。


    花了十幾秒才回複過來。


    「……我再去一次。」


    「所以說,你到底是去那邊做什麽啊。」


    「你看就知道了吧。」


    說完,我再次挑戰。


    少女八九寺,仿佛剛才沒遇到找一樣,視線又回到廣告牌上。依舊在比對手上的便條紙。我從背後隔著她的肩膀,看了那張便條紙一眼。上頭沒有地圖,而是寫著地址。我對這裏不熟所以不清楚,不過應該是這附近的地址吧。


    「喂,你——」


    「你迷路了對吧?你想去哪啊?」


    「那張便條紙借我看一下吧。」


    「………………」


    「………………」


    我的腳步像強屍一樣,走回了長椅。


    戰場原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被無視了……被小學女生當成空氣……」


    我受到的打擊意外地大。


    花了十幾秒才回複過來。


    「這次一定要成功……我再去一次。」


    「阿良良木你想做什麽、在做什麽,我一頭霧水呢……」


    「別管我……」


    說完,我再三挑戰。


    少女八九寺正麵對著廣告牌。


    我有如先下手為強一般,一巴掌朝她的後腦勺叩打而下。八九寺似乎完全沒有警戒,外露的額頭一股腦地撞上了廣告牌。


    「你、你幹什麽啊!」


    她轉過頭來了。


    真是太好了。


    「被人從後麵這樣叩打,不管是誰都會轉頭吧!」


    「唉呀……叩打你是我不對。」


    方才接二連三的衝擊,讓我有些慌了手腳。


    「不過你知道嗎?命這個字下麵有一個叩喔。」


    「你這話莫名其妙。」


    「這就是生命正因為叩打才會閃耀。」


    「我已經閃耀到眼冒金星了。」


    「嗯……」


    無法蒙混過去。


    可惜。


    「我隻是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傷腦筋,所以才想說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一個突然打小學生後腦的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忙他幫得上!完全沒有!」


    她對我提防得很徹底。


    這也理所當然。


    「所以我跟你道歉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那個,我的名字叫阿良良木曆。」


    「叫做曆嗎?好女性化的名字喔。」


    真敢說。


    很少有人初次見麵就對我說這種話。


    「娘娘腔!請你不要靠近我。」


    「就算你是小學生,我也不能忍受你說我是娘娘腔……」


    唉呀呀!


    沉住氣、沉住氣。


    首先要建立起信賴關係……對吧。


    不改善現在的狀況,那就談不下去了。


    「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是八九寺真宵。我的名字叫八九寺真宵。這是父母替我取的寶貝名字。」


    「嗯……」


    看來念法似乎沒有錯。


    「總之,請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討厭你!」


    「為啥啊?」


    「因為你突然從後麵打我。」


    「在被我打之前,你就已經說自己討厭我了吧。」


    「既然這樣,就是因為前世的關係!」


    「我從來沒彼人這樣討厭過。」


    「我和你在前世是宿敵!我是美麗的公主,而你則是邪惡大魔王!」


    「那不是宿敵,你隻是單方麵被我抓走而已。」


    不可以跟不認識的人走掉。


    不認識的人跟你說話要無視他。


    畢竟現在是這樣的時代,所以這種教育最近在小學做得很徹底吧……還是說,這單純隻是因為我的外表長得不討小孩子喜歡呢。


    不管怎麽樣,被小孩討厭真會讓人意誌消沉。


    「反正你先冷靜一點。我沒有想要傷害你啊。住在這個城鎮裏麵的人,沒有人比我還要更人畜無害了喔?」


    當然沒那麽誇張,但要和這家夥攀談的話,這點程度的誇大其詞算是剛好吧。遇到這種類型的人——不隻限於小孩——要先讓對方覺得自己不足為患才是上策吧。八九寺不知是否認同,一本正經地沉吟一聲後,「我知道了。」她說。


    「我就降低警戒屬級吧。」


    「那真是太好了。」


    「那麽,人畜哥哥。」


    「人畜哥哥!你在叫誰啊!」


    嗚哇……


    如果是四字成語的話,人畜這兩字很稀鬆平常,不足為奇;但是如果去掉下半部,就會變成非常汙辱人的字眼嗎……我至今為何會毫不在意地去使用它呢。而且光用還不滿足,還要拿來當作姓名……


    「你吼我了!好可怕喔!」


    「不是,吼你是我不對,可是叫我人畜哥哥實在太過分了!不管是誰都會怒吼吧!」


    「是這樣嗎……可是那人畜這個詞是你自己說的。我隻是用誠意來回答你而已。」


    「這世界上不是有誠意就可以通行無阻的好嗎……」


    人畜一詞實際上在這裏是「人和家畜」的意思,沒有批評人的意思……可是就算如此還是一樣。


    「總之,把人畜無害簡稱的話,就會變成不好的字眼。」


    「喔。是嗎,原來如此。這就跟瘋瘋癲癲這個詞一樣的感覺。就算你能接受一興奮起來就會發出怪聲喊:『瘋瘋癲癲!』的角色,但是你卻無法接受敘述的部分介紹說『這男人是一個放任自己做出瘋癲行為』的角色,這道理和人畜一樣吧。」


    「怎麽說呢……我好像也沒辦法接受一興奮起來就會發出怪聲喊:『瘋瘋癲癲!』的角色……」


    「那我該怎麽稱呼你呢?」


    「你用普通的方式稱呼我就好。」


    「那就稱呼你為阿良良木哥哥吧。」


    「好好,普通一點就好。普通最棒了。」


    「我討厭阿良良木哥哥。」


    情況完全沒有改善。


    「你好臭!請不要靠近我!」


    「這比娘娘腔還要更過分!」


    「嗚……的確,隻有一個臭字實在有點過分,我更正一下吧。」


    「好,如果你願意的話。」


    「你好見外!請不要靠近我!(注:日文中娘娘腔為「女臭い」,見外則為「水臭い」,都有一個臭字。)」


    「前後的意思支離破碎了!」


    「那不是重點!請你馬上離開到別的地方去!」


    「不是……所以說你迷路了吧?」


    「這種程度的小事,我根本就不在乎!這種程度的困擾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再普通不過了!因為我是旅行製造者(travelmaker)(注:原本應為麻煩製造者(troublemaker)。)!」


    要是真這樣的話,那她就不可能迷路了吧。


    「……我說你不要逞強了啦。」


    「我沒有逞強。」


    「明明就有。」


    「哼!吃我這招!」


    八九寺話一說完,利用全身重量朝我的身體,踢出一記上段踢。她的腰杆筆直像根木棒,漂亮的姿勢讓人想象不到這是小學生的踢擊。然而可悲的是,小學生和高中生的身高差距十分明顯。這段差距無法撼動。如果是踢中臉部或許會有效果,但八九寺的上段踢頂多隻能踢到我的側腹。我的側腹被腳尖踢到當然會痛,但也不至於疼痛到無法忍受。我被八九寺的腳踢中後,立刻用雙手抱住她的腳踝和小腿肚。


    「蛋完了!」


    八九寺大叫,但為時已晚……究竟「蛋完了」這句話在文法上是否正確,這點待會再去問戰場原,總之我毫不留情地把金雞獨立、重心不穩的八九寺,宛如像在田裏拔蘿卜般猛力向上一拉,動作就像柔道中的過肩摔一樣。在柔道中像這樣抓住對方的腳是犯規行為,不過很可惜這不是比賽,而是實戰。八九寺的身體從地麵浮起時,我能從非常大膽的角度窺見她裙底的風光,但不是蘿莉控的我根本絲毫不在意。就這樣直接把她過肩摔出去。


    然而,我倆的身高差距在這裏起了反向量作用。八九寺體型嬌小,摔到地麵前的滯空時間,比跟我同體型的對手還要稍微長一點,僅僅稍微長了一點。但就在這一點時間、一點空隙當中,八九寺立刻轉換思考模式,用能自由活動的手,揪住了我的頭發。我因為一些緣故正在留頭發,所以就算是八九寺的短指,想必也很容易揪住吧。


    一陣疼痛竄過了我的頭皮,我的雙手反射性地離開了八九寺的小腿肚。


    少女八九寺不會天真到讓這個機會溜掉。她騎在我的背上,以我的肩胛骨為軸,不落地淩空轉了一圈,朝我的頭部發動攻擊。是一記肘擊。我被擊中了,然而——這擊的力道卻很輕。因為她雙腳沒踏地,力量的傳導無法和平常一樣。這一擊,已經完全暴露出我倆在年齡和實戰經驗上的差距。要是她不急著分出勝負,靜下心來發動攻勢的話,剛才這招肘擊就會分出勝負,為一切畫下句點吧。然而現在這樣,就是我反擊的時間。這是必勝模式。


    我抓住她使出肘擊的手腕,感覺上應該是左——不對,因為她翻過來所以是右手嗎,我抓住她的右手,從那個位置再來一次過肩摔!


    這次,分出勝負了。


    八九寺背部著地,被我使勁摔在地上。


    我為了防範她的反擊,拉出距離。可是——


    她卻沒有起身。


    我贏了。


    「你這家夥真是有夠蠢。你以為小學生打得贏高中生嗎!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有一個高中生和小學女生打架卻當真了起來,還當真用過肩摔抱對方摔在地板上,最後還當真地洋洋得意了起來。


    那個人就是我。


    原來阿良良木曆是那種欺負完小學生後,還會放聲大笑的人嗎……我被自己給嚇到了。


    「……阿良良木。」


    後方傳來一句冷靜的叫喚聲。


    我回頭一看,戰場原就站在我身後。


    她似乎看不下去,走了過來。


    隻見她一臉詫異不已的神情。


    「我說過要陪你到地獄去,不過那是因為阿良良木器量狹小的關係,這和你已經無可救藥了之類的完全不一樣,這點你千萬別誤會了。」


    「……請讓我解釋。」


    「請說。」


    我沒有任何理由。


    不管怎麽找都找不到。


    那麽,對話就重新來過吧。


    「唉呀,過去的事情先擺到一邊吧,這家夥——」


    我指著躺在地上尚未起身的八九寺說。她是背部先著地,身後的背包正好成了不錯的緩衝物,應該不要緊吧。


    「她好像迷路的樣子。照我看起來,她好像沒跟爸媽或朋友在一起的樣子。啊——我從一大早就一直待在這座公園了,在戰場原你來之前,我有看到這家夥在這邊看這塊廣告牌。那時候我沒覺得怎麽樣,可是她過一陣子又跑了回來,這就表示她真的迷路了吧?要是有人在擔心她的話就不好了吧,所以我才想說能不能幫上她的忙。」


    「……嗯——」


    戰場原雖然暫且點頭表示認同,但她詫異的神情卻絲毫未變。我想,她大概很想問我最後為何會變成扭打吧,關於這點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能說,這是戰士和戰士之間靈魂的共鳴。


    「是嗎。」


    「嗯?」


    「沒事,原來是這樣……我搞清楚狀況了。」


    她真的搞清楚了嗎。


    該不會是不懂裝懂吧。


    「啊,對了,戰場原。你以前住在這附近吧?那地址之類的東西,你聽到的話應該多少有印象吧。,


    「那個,還好……大概一般程度吧。」


    戰場原說起話來口齒不清。


    她搞不好真的把我當成一個虐待兒童的家夥了。我覺得這評價可能比蘿莉控還要更過分。


    「喂,八九寺。你其實已經醒過來了吧,還在那邊裝死。快點把剛才那張便條紙,拿給這個大姐姐看一下。」


    我蹲下來,觀察八九寺的臉。


    她翻白眼了。


    ……看來她真的昏倒了……


    少女翻白眼,真的會叫人退避三舍……


    「你怎麽了……?阿良良木。」


    「沒事……」


    我悄悄用自己的背遮住了八九寺的臉,以免被戰場原看見,隨後若無其事地打了八九寺兩、三個耳光。當然,這是為了讓她醒來,不是因為我想對她再次施暴。


    最後,八九寺醒了過來。


    「嗯……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哇!真的嗎。是什麽夢啊?」


    我像體操大哥哥(注:體操大哥哥:nhk的幼兒節目《和媽媽一起》的主持人。類似台灣的西瓜哥哥。)一樣,試著回答她。


    「快告訴我吧,八九寺小妹妹。你到底做了什麽夢呢?」


    「我夢見自己被一個凶惡的男高中生虐待。」


    「……夢與現實是相反的。」


    「原來如此。是相反的嗎。」


    很明顯,那是事實,在她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感覺內疚感快撕裂我的胸膛。


    我從八九寺那邊拿到便條紙,直接把它拿給戰場原。然而,戰場原卻不打算伸手接下那張紙。她用比冰點還要更冷冽的眼神,凝視著我伸出去的手。


    「幹嘛啊。拿去啊。」


    「……總覺得我不是很想碰你呢。」


    嗚!


    應該早已聽習慣的毒舌,這次卻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隻是拿一下便條紙而已吧。」


    「我也不想碰你摸過的東西。」


    「…………」


    我被她討厭了……


    被戰場原同學理所當然地討厭了……


    咦……好奇怪,我們到剛才為止,氣氛還挺不錯的說……


    「好吧,我知道了……我念給你可以吧。我看看……」


    我將便條紙上的地址,照念了出來。所幸這上頭的字念法都很簡單,我才得以將它流暢地念出口。戰場原聽完後,


    「嗯。」


    沉吟了一聲,接著說:


    「那個地址我知道在哪。」


    「那就太好了。」


    「好像在我以前的家,還要再過去一點的地方吧。詳細的地點我沒辦法說明,不過到那邊的話,憑感覺應該會知道吧。那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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