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淮到了也未能尋見許太醫。


    自未央宮外轉了一圈,反倒精神了些。


    待回了宮,剛跨進門檻,淮淮卻瞧見春寶正立在宮牆根兒底下,單手擊牆。


    淮淮一愣,“今個兒雞倒是叫的早。”


    春寶紋絲不動,嘴裏呼哧有聲,中了蠱一般,反複推砍牆壁,再去看那赤紅的磚麵兒上早已印出五個指印子,倒也不是春寶力大透牆,隻是手的灰將牆弄的有些髒汙罷了。


    淮淮四下裏瞅了一圈,別說雞,便是連個雞毛的影子都沒有,


    “春寶,怎麽今日還砍起牆來了,那古樹也未見倒,怎麽又不去砍了?”


    春寶側過頭,眼神呆滯,“你說啥?”


    淮淮道:“你怎麽不砍樹了?”


    春寶正頭定睛看了那宮牆許久,收了手道:“我還當這是樹呐,乍一看挺像,這仔細一瞧,竟然不是。”


    淮淮嘴唇一抖,“這兩樣東西可是差的遠了些罷..”


    春寶未接話,自顧自道一句‘忒渴’後,便直起身子,單手拎了放在腳邊的白瓷罐子,捧住了,仰頭灌了幾口。


    濃黑的藥汁順著下巴淌到大襟上,染透了一片衣裳。


    淮淮趕忙伸手將春寶手裏的罐子奪下來,“你這喝的是什麽東西?”


    春寶一抹嘴,“補藥啊。”


    淮淮皺眉,“怪不得我看你較以前呆傻了許多,這補藥雖是好東西,可也不能當水喝啊,是藥三分毒,你不怕喝出毛病?”


    春寶道:“你病了好些日子,那藥材積壓了許多,我每日偷著喝了一些,可還剩下不少,這不怕壞了可惜嗎,就一塊煎了裝進這罐子裏,習武時喝一些,也省得走火入魔不是。”


    淮淮將罐子裏剩餘的藥渣破到地上,


    “藥材都是些幹物,又哪裏會壞,我看還是你腦子壞了。”


    春寶心疼的緊,嘴裏嘖嘖作響,“忒敗家。”


    淮淮提著罐子,轉身回屋,正巧碰上盈盈捧了一摞衣物正想進殿。


    見了淮淮,盈盈微微福一福身子,麵兒上依舊是冷的,


    “大病初愈,怎的還跑外頭去了,當心受涼。”


    淮淮將罐子隨手擱在地上,“我記著之前還冷的要命,怎的這兩日竟這樣暖和了,我方才出去轉了一圈,宮裏的雪可是化了不少。”


    盈盈道:“這開春已有好些日子,除了那日下了場雪,再往後你躺在床上這些日,可是一天比一天暖和。”


    淮淮看一眼盈盈手上的衣物,“你不是去追許太醫了麽,怎麽方子沒拿回來,反倒是拿了這些東西回來?”


    “追上了,許太醫隻說無需用藥,靜養幾日便可,”盈盈繼續道:“內務府前些日子給各宮派了好些薄料子過來,我尋了手巧的姑姑給主子趕製了幾件新衣裳,這不回來的半路上正巧碰見姑姑,便將衣服取回來了。”


    淮淮聞言很是欣喜,上前撥拉兩下。


    幾攏玄衣,暗紋雲袖,樣式很是華貴。


    淮淮瞪圓了眼,“怎麽不是太監衣裳了?”


    盈盈搖搖頭,“前幾日內務府送過來的,奴婢也正納悶。”


    淮淮捧了進屋,“我這便換上。”


    盈盈冷冷的蹙眉,“才好了就穿薄衣裳,當心再凍壞了。”


    見淮淮跑的沒影,又不好進屋,隻在外頭喊一嗓子,“好歹在外頭加個夾襖。”


    淮淮拿了新衣裳高興的緊,一路跑進內殿,將那衣服丟在床榻上,正想著換,卻覺得不對勁。


    有人立在蟠龍漆金的主子旁,目光灼灼。


    淮淮頓了頓,卻未回頭,自顧自脫了舊衣,露出精緊胸腹。


    伸手拎了暗紋浮隱的錦衣,裹上修長的身體,熨著皮膚,最後束上玉帶,


    名貴華美,襯的人英姿勃發。


    是許久未有的。


    外頭院曬太陽的小太監,喉嚨裏發出一聲含混的聲響,麵兒上越發的癡傻了。


    淮淮轉了身,對麵的男人立在陰影裏。


    陽光自窗紙透進來,淡黃的光暈裏隻映著一張臉,流連顧盼,間或眼瞳陰霾。


    淮淮道:“你是誰?”


    那人笑意怪譎,“當真想不起來?”


    淮淮靜立良久,跟著咧嘴一笑,露了森白牙齒,


    “何兄弟。”


    ***


    三日後。


    尚書府。


    田崇光忙欠了身子,將地上的人扶起來,


    “寧大人,你這可是折煞晚輩啊。”


    寧月關跪在地上不肯起來,“田大人,你若是不答應老夫,老夫隻能在大人府上長跪不起。”


    田崇光收了手,垂了眼簾,


    “寧大人,你這又是何苦…”


    寧月關自然不肯就此罷休。


    且說他此番給從北疆調回來,本以為是沾了寧嬪的光,能離開苦寒之地得以靜養晚年,可未料這自己府上的床板還未睡熱乎,竟一張調令下來,叫自己去東南禦賊。


    那等棘手的差事,別人都避之不及,無奈自己駐紮邊關多年,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同天子近臣打交道,以至於在朝廷上人脈尚弱,使得這等倒黴的差事落在了自己頭上。


    想著之前自己官居侍郎時,同田崇光還算打過幾次交道,且待他不薄,眼下也沒其他人可求,便硬著頭皮登門造訪。


    畢竟眼下戰亂四起,兵部尚書的一句話,在朝廷還是很有分量的。


    寧月關聲色哀怨,“ “田大人,你也知道,皇上諭令叫老夫回來,還不是體恤老夫年老體弱,恐不能守北疆之固,為防患於未然,才將老夫調會,此一番,怕是也違了皇上的心意啊..再者,明眼人都看得清,老夫並非擅攻的良將,實在不是南下剿賊的最佳人選。”


    田崇光麵兒上詭異,“寧大人此言差異…”


    寧月關心下一驚,抬頭去瞧田崇光,見他欲言又止的,含著笑意,像是有些不忍心全盤托出。


    便又道:“田大人但講無妨,老夫前兩日剛給皇上加官進爵,官居二品竟給人擠兌到東南抗賊,天上地下,須臾之間,早已是沒什麽受不住的了。”


    田崇光端坐了身子,抬手去摸茶盞,卻未端起來,指尖於杯子蓋兒上打著圈兒,音色輕緩,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後又道:“不過是寧大人久居邊塞,不大熟悉朝廷的辦事規矩罷了..”


    寧月關跪的膝蓋發麻,麵色難看,“田大人,到底是何事?”


    田崇光抬了眼,“寧大人,你卻想想,以皇上的性子,若當真不合心意,又豈能準了這檔事?”


    寧月關靜思片刻,竟癱坐在腳上,“莫非,皇上此番調我回來,竟是早就想好了….”


    田崇光溫言道:“寧大人,快請起,倘若跪壞了身子,崇光實在是擔待不起。”


    話音剛落,便起身上前,將寧月關自地上扶起來。


    寧月關雙目失神,“既然如此,那老夫卻也是無話可說。”


    見田崇光不語,又忍不住道:“朝廷上下人才濟濟,為何皇上偏偏叫老夫過去?實在叫人費解。”


    “寧大人此言差異,”田崇光笑道:“正因為缺人,皇上才叫你去抵擋一陣子。”


    寧月關道:“這樣說來,此番南下剿匪,並非老夫自己?”


    田崇光靜靜點頭,“說是如此,可眼下良將難求,實在是比不得當初….”


    言畢,神思竟有些怪誕,麵皮發青,像是想起了什麽駭人的東西。


    寧月關瞧田崇光那摸樣,心裏很是明白。


    那個人的名字,如今已成了禁忌,提不得。


    念及至此,又忽然想著昨個自家內人回來說的那些個話,登時也是脊背發涼,麵兒薄汗涔涔。


    徑自尋思半晌,竟是越想越怕。


    寧月關常年出征在外,不如久居朝廷的臣子那樣隱晦含蓄,凡事肚子裏裝不住,便沒由來的道一句,


    “老夫聽說,宮裏頭像是鬧了鬼,大白天的竟有人見了何…那人的亡靈…”


    田崇光抬眼去看寧月關,麵白如紙。


    如此說來,何晏還活著這事,該是八九不離十。


    想當初何黨遍布朝野,皇上籌謀許久,一舉連根拔起,卻也隻限於朝廷。


    可那邊疆十六城的總兵,哪一個不是何晏親自帶出來的心腹。


    當初皇上徹查何黨的時候,想來該是礙於大局,未保邊疆寧定,才未有下手。


    可這一年來,那些‘漏網之魚’的待遇,明擺著皇上還是是心中有數。


    這些人若是打了勝仗還好,還能苟活幾日,若是戰敗了,淩遲殺頭,不過遲了一年罷了。


    寧月關當年依附與何晏,是人盡皆知。


    因在邊疆守城,才在清除何黨的時候撿了條命。


    可自己起初還在刑部當小吏的時候,就已經是何黨這件事,卻是沒幾個人知道。


    便是連皇上疑心這樣重的人,都未有察覺。


    田崇光盯著寧月關,忽然笑的別有深意,


    “寧大人,這世上,又哪裏會有鬼呢…”


    ***


    禦書房,又到了掌燈的時辰。


    喜連奉了茶水擱在龍案上,後又躬身退下。


    堆積如山的奏章後頭,天子眸光裏揮之不去的倦色。


    元荊停了筆,目光落在案頭邊兒擺著的陀螺上,竟有些鬱鬱寡歡意味。


    這些日子,這宮裏頭實在清淨的有些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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