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將荒涼的大地凍得寸草不生。


    低垂的天際隔離了大地與雲朵,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如刀一般鋒利的寒風無情的吹著,天空看不見任何光芒,更遑論了無生氣的地表。然而他的身後卻散發出冷冽清澈的光輝,彎曲身子頂著寒風緩緩前進的他,在堅硬的地表留下一條黑褐色的影子。


    沒有人知道黑褐色的影子是來自火紅的大地,亦或是他本身所受的詛咒。這條黑影將會永遠拴住他的腳踝,直到他化為塵土的那一刻。或許對肉體化為塵土之後,這道枷鎖也會跟著幻化成無數細微的身影吧?


    這塊不毛之地的居住者隻有他與惡靈。雖然他的前額有個明顯的烙印,對契約一無所知的亡靈依舊對他吐出冰冷的氣息、噴出致命的毒霧,甚至用半透明的雙手撿拾地上的石塊向他丟擲。


    受詛咒的人。


    惡靈們不急不徐的跟著他,半透明的軀體在他身上纏繞。微弱的陽光讓這些惡靈難以辨識,然而這些沒有影子的惡靈卻個個聲若宏鍾,在呼呼北風當中聽來格外清晰。


    受詛咒的人。


    被流放的人。


    發出陣陣揶揄聲的惡靈們不時朝著腳底丟擲小石塊,使得他好幾次被絆倒在冰冷堅硬的大地。


    就在他勉強撐起早已凍僵的雙手打算站起來的時候,身後的光芒從雙臂之間射了出來,照得眼前的小山丘一片翠綠。這道光線來自遠方,一個他再也無法回去的故鄉。


    照亮丘頂的光芒替那個山丘帶來慈悲與博愛,卻隻在無情的大地留下冰冷的倒影。


    耀眼的光芒並未使這塊土地孕育出鮮嫩的翠綠,令人為之窒息的寒意驅離了最後一絲溫暖。這道光芒隻是將大地乾枯崎嶇的輪廓呈現出來,賜予萬物幽黑而又帶有無限罪惡的沉重身影。


    被流放的人。


    又是一塊石頭飛了過來。他閉上雙眼吸了口氣,奮力以雙手撐地挺起身子。瞳孔內殘留的光芒在眼瞼下飛舞,感到些許恐懼的他睜開雙眼,讓殘存的一點點光芒照得烏雲忽明忽暗。


    夕陽西下,亡靈們的輪廓漸漸明顯了起來,然而他身後的光芒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這幾天,他一直在荒野漫無目的的行走,身後的光芒不但沒有減弱,故鄉的山丘也從未隱沒在地平線之下。他漫無目的的走著,內心盼望早日擺脫那道光芒,來到一個看不見故鄉的地方。


    過了不久,前方出現淡淡的白色人影,仿佛正在迎接他的到來。蒼白的鬼火聚集在人影的腳邊不斷晃動。人影的特徵讓他不斷喘息,黑夜即將降臨大地。


    此乃這片荒野的時限。


    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再度升起之前,這些亡靈勢必會一直在身邊糾纏。他知道自己無法逃避眼前的白影,更遑論將他趕走,隻能無奈的繼續走下去。無論再怎麽改變行進的方向,都無法逃避白影的召喚。


    無意識的腳步縮短兩者的距離,白影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他停下腳步,雙手捂住臉龐。


    白影正是他親手殺害的族人,正是比他更晚誕生於人世、輕易取得他所無法獲得之物的弟弟。


    弟弟的鮮血灑滿大地,一夕之間將這個世界化為寸草不生的國度。他早已將弟弟的屍骸埋葬於山丘一隅,燦爛的光輝悲憐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隻在夕陽西下之時綻放,枝頭的鳥兒總是低吟同樣的曲子。


    今晚,他又從墳墓當中複活了。


    屍鬼。


    靜信寫到一個段落之後,輕輕籲了一口氣化解緊繃的情緒,將自己從冷冰冰的凍原拉回燥熱不堪的夏季夜晚。[相信不少人看見這句都和偶一樣想掀桌吧]


    今晚的天氣似乎特別熱。靜信放下手中的鉛筆,複古的六角形圓筒在爬滿荒野之夜的稿紙上滾了兩圈,在台燈的照射之下更顯刺眼。略帶黃色的燈火照在擺滿稿紙的書桌上,清脆的蟲鳴隨著夏天的露氣從桌旁的窗戶擴散進來。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隨著月曆上的數字逐漸增加,室井靜信即將迎接三十三歲的生日。他是一個僧侶,同時也是一名作家。書齋的桌上攤著幾張稿紙,這些是他花了五個小時完成的成果。


    靜信又吐了一口氣,將桌上散落的稿紙拾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書齋旁的窗子傳來陣陣蟲鳴,音量不可謂之不大,然而整間書齋卻浸淫在一種沉寂靜謐的氣氛當中。稍嫌破舊的房間一角,在勉強照亮書桌四周的台燈下縮著身子看著原稿的自己,身後放著沈默無語的不鏽鋼書桌和事務機,以及空無一人的四下。偌大的寺院感受不出其他人的氣息,隻有無盡的空虛與寂寞。寺院位於長滿樅樹的半山腰上,周圍沒有其他人家。從這個山中小寺往下望,可以看到一個被群山孤立的小小村落,高大的樅樹環繞四周。多重的孤寂化為絕對的靜謐,在這個小小的寺院發酵。


    (弟弟不忍見他如此)


    靜信將稿紙放回桌上,再度籲了一口氣,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把美工刀,開始削起鉛筆。稿紙上麵頓時散落些許被削下來的木屑。


    弟弟已經化為屍鬼,然而他並不是怨靈,更不是魔物。他隻是從墳墓當中爬了出來,就隻是如此而已。因此弟弟還是跟生前一樣對他展現無盡的慈悲。然而憐憫加害者的被害者總是會讓罪人感到更加痛苦,弟弟的憐憫讓他有如芒刺在背。


    接下來呢?


    靜信停下筆略做思考,回溯故事的脈絡,最後終於迷失在曖昧模糊的混沌當中。


    一邊整理思緒,靜信一邊將手中的鉛筆削得又尖又長。2h的硬質鉛筆寫起字來特別有力,靜信偏好這種入木三分的筆觸。喜歡寫鉛筆字的靜信從來不使用橡皮擦,因為橡皮擦根本擦不掉他的字跡。當寫錯或是寫不滿意的時候,靜信寧願將整張紙揉掉。


    (被殺害的弟弟每天晚上都會自墳墓當中蘇醒。)


    當慈悲的弟弟看到他手持凶器時,頓時發現自己的哥哥是個凶手,弟弟並不憎恨殺害自己的哥哥,反而對哥哥的遭遇感到無比的同情。


    於是弟弟化身為屍鬼四處尋找哥哥。他無法坐視成為罪人的哥哥彷徨於黑暗的荒野之中。


    這是可貴的手足之情,絕非詛咒。


    然而成為屍鬼的弟弟並不知道這對哥哥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哥哥將弟弟的同情解讀為一種煎熬接下來該怎麽總結?


    靜信一邊陷入思考,一邊削起今天晚上使用過的其他鉛筆。沒有人喜歡寫鈍了的鉛筆,然而總不能一整個晚上都在削鉛筆當中渡過,因此靜信總是事先準備好一打左右的鉛筆,寫鈍了就立刻換一支。


    梅雨季節早已結束,滲透書齋每一個角落的濕氣卻將熱氣排除在外,穿著短袖襯衫甚至會感到些許寒意。沿著溪流開辟而成的小村子向來與炎熱的夏季夜晚無緣,這裏跟大學時期住過的地方相差甚遠。窩在沒有冷氣的學生宿舍,汗水總是有如瀑布般的傾瀉而下。當年也常常像現在這樣伴隨著厚厚的稿紙渡過漫漫長夜,不斷滲出的汗水往往會讓稿紙上的鋼筆字跡模糊難辨,逼不得已隻好舍棄鋼筆改用鉛筆。屈指算算,也已經過了十個年頭。[住學生公寓的和尚]


    老師還在用稿紙寫作啊?不知道是哪家出版社的編輯語帶驚訝如此表示。麵對這個問題,靜信隻以自己跟機械合不來回答。幾年前購入的文字處理機,用不了多久就轉送父親。靜信並不厭惡整齊劃一的電腦文字,不過就算文字處理機再怎麽好用,靜信對它就是興趣缺缺。


    逐字將稿紙上麵的方格填滿,就像是走在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一樣。一旦闖入死巷,就隻好沿著小路前往另一個地點,這種克服重重關卡的寫作方式似乎比較合自己的性子。或許比較曠日費時,然而僧侶才是靜信的主業


    ,寫作不過是副業而已。更何況靜信還不是會讓出版社十萬火急拚命催稿的暢銷作家,以後恐怕也與排行榜緣鏗一麵。十年來靜信一直保持這種寫作習慣,往後應該也不會出什麽亂子。


    削妥最後一支鉛筆,將削下來的屑屑集中在稿紙中央,靜信將整張稿子折了起來。為了不讓鉛筆屑掉出來,在丟進垃圾筒之前還在紙的兩端壓了兩折。靜信不管做什麽事都習慣弄得整整齊齊的,因此母親常常揶揄地,笑他不知道是把垃圾丟掉,還是把垃圾收藏起來。


    攤開一張全新的稿紙,靜信站了起來。身上起了一點雞皮疙瘩。靜信走近窗戶,打算將窗子關起,蟲子們似乎被靜信的身影嚇著了,紛紛停止鳴叫。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鑼聲。聽來頗為令人振奮,卻又感到些許淒涼的聲音,正是驅趕害蟲的鑼聲。


    靜信傾聽遠處的鑼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村子的夜晚來得特別早,慶典總是在大家熟睡的時候由一大群鼓噪喧嘩的村民拉開序章。以前一直覺得黑夜當中隱藏著什麽秘密,隻要跟著在戴麵具踏著奇妙步伐的人身後,說不定就可以揭開不為人知的謎團。


    然而靜信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偶倒覺得他個性非常小媳婦],早就知道隱藏在黑夜之下的真麵目。不過現在依然看得到好幾個睡眼惺忪的孩子偷偷跟在行列的後麵,尋找他們心目中的秘密。規律的鑼聲讓孩子們深信夜晚的樹林裏麵一定有什麽東西,去年、甚至是前年的自己也為陣陣的鑼聲感到震撼不已。


    窗外的村子隱身在黑夜之中,微弱的燈火和街燈無法拂去來自四麵八方的黑暗,奄奄一息的燈光反而讓整個村子顯得更為陰沈。聳立在黑暗之中的,是被樅樹覆蓋的山棱線,天際繁星點點。夏日的星空比山村的夜景更顯得明亮。


    村子被死亡的陰影包圍。


    樅樹代表死亡,村民至今仍然保持土葬的習俗。對人世仍有眷戀、或最心有不甘的死者往往會從墳墓當中爬出,為村子帶來災害。村子裏的人將這些死者稱為惡鬼,被他們碰觸過的生物都難逃一死。人和家畜會突然暴斃,農作物莫名其妙的枯萎。為人父母的常常以惡鬼要把你抓走了來嚇唬哭泣的孩子,這點倒是古今皆宜的共通點。


    散播死亡的惡鬼。從樅樹林當中覺醒,沿著黑暗的山腰走下村子,造訪微弱燈光之下每個好夢正酣的村民。


    (這片黑暗)


    看看這片黑暗吧。


    山棱線之上的明星與繁星的光輝相比,這片黑暗又算什麽?賢者在山丘之上指著腳下的荒野。這裏是無明的黑暗,是一種汙穢,更是一種詛咒。


    賢者推了他一把。腳步踉蹌的他差點沒摔倒,背後的黃金窄門也在這時關閉。


    靜信轉了轉頭,雙手放在窗沿。


    一旦找不出故事的總結,就會開始懷疑自己寫這篇故事到底是為了什麽。光是片段的堆砌隻會讓故事的核心更加模糊難辨。[看這篇小說時,偶經常有這種感覺,但回顧之後才發覺看似不經意的瑣碎片斷,往往有其用意。]


    靜信露出一絲苦笑,伸手準備將窗戶關起來,卻看到一陣亮光。


    將村子層層包圍的黑暗彼端,一道忽明忽暗的燈光映入眼簾。靜信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判斷那道燈光應該是來自連接國道沿著溪流建成的小路。燈光緩緩移動,應該是車輛的大燈吧?


    皺起雙眉的靜信低頭看看手表,再過幾分鍾就是淩晨三點了。村子裏的燈光依然昏暗,鑼聲也漸漸沉寂下去,夜裏的慶典早已邁入尾聲。慶典快結束的時候,村民們都必須待在家裏。慶典的目的是為了將害蟲和瘟神趕出村子,因此村民隻能將它們請走,不能看著他們離開。唯一可以待在現場的,隻有戴著麵具被稱為人非人的人。


    (這麽晚了會是誰啊?)


    燈光從國道的方向緩緩進入村子,仔細一看總共有三輛車。


    靜信之所以注意那三輛車,主要是因為他從來沒在這種時間看過有人開車進入村子。


    這三輛車的燈光在黑暗之中畫出一道弧線,貼著地表輕輕的飄了過來。這是從墓穴蘇醒的死者派遣鬼火對他的召喚。


    靜信大力的搖了搖頭,甩落腦海中浮現的字句。[這和尚異常會妄想]


    窗戶無聲無息的關上,靜信仿佛看到窗外的燈光靜止了下來。


    第一章2


    漆黑的夜色包圍山村,柏油路麵也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佇立於道路兩旁的街燈閃爍著昏暗的燈光,勉強在黑暗之中死守著最後一塊光明的領域。在微弱的路燈照耀下,柏油路上的白色標線顯得模糊難辨。


    仿佛被吸入黑暗之中的白色標線直指著另一處微弱的光源,那就是位於橋畔的一間小祠堂。祠堂內供奉的地藏石像周圍插滿無數的蠟燭,若有似無的夜風將燭火吹得搖曳生姿,忽明忽暗的燭光照亮了麵無表情、雙眼低垂的地藏石像,以及直立在石像身旁的物體。


    與小孩子一般高的卒塔婆。


    卒塔婆的表麵貼著以白紙剪成的人形,在燭火的照耀之下,人形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婆娑起舞。陣陣鑼聲從祠堂的不遠處傳來。


    卒塔婆正在等待鑼聲的造訪。在燭光的照耀下、在蟲聲蛙鳴的洗禮之中,卒塔婆正孤獨的佇立於祠堂,聽著由遠及近愈來愈響亮的鑼聲。


    終於,鑼聲趁著夜色逐漸逼近。急促的敲擊當中混雜著低沉的鼓聲,以及為數眾多的腳步聲。


    夜風吹得燭火不停搖晃,地藏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忽喜忽憂。這時火把的火光終於出現在祠堂的附近。


    漆黑的陰影從田裏躍上柏油路麵,火光在黑暗之中劃出好幾個白色的圓圈,赤紅的火星更隨著火把燃燒的聲音不斷掉落。消逝在黑暗之中的火光照亮了火把的主人,一群有如異形一般的怪客。


    火把的主人戴著鬼麵具,身穿白絹墨染的短和服。這些用手絹將頭臉覆蓋起來的惡鬼幾乎個個都背著一塊板狀的卒塔婆。當惡鬼跳躍時,黏貼在與小孩子同高之卒塔婆上的紙人就會跟著左搖右擺。


    蟲子似乎感受到這股不尋常的恐怖氣氛,紛紛停止鳴叫,隻剩下鑼聲、鼓聲、火把燃燒聲以及潺潺溪流的水聲互相交錯。除此以外,偶爾還聽得到比蟲聲更為清脆沁涼的蛙鳴。


    惡鬼們開始搖動火把,或是束成一捆的稻草,抬起被卒塔婆壓得直不起來的雙腳來回跳動,敲響手中的鑼鼓,在深夜的道路上昂首闊步了起來。領頭的惡鬼扛著與小孩子一般高的稻草人,稻草人被插在竹竿上麵高高舉起。


    隊伍最前方的赤鬼揮舞著手中的稻草人,就像在揮舞長槍一般,最後來到了祠堂的門口。緊跟在身後的惡鬼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他們全部揮動手中的火把,邊走邊跳的通過祠堂,然後抓起地藏像前的供品,沿著祠堂旁邊的石階走下河穀。這時扛著稻草人的赤鬼也抱起祠堂旁邊的板狀卒塔婆,跟隨同伴的腳步離去。正值枯水期的溪流露出大片乾涸的河床,三個黑影正在火堆旁,等待眾鬼的到來。


    齊鳴的鑼鼓聲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眾人的歡呼聲響徹雲霄,解除了周遭的緊張。


    大家辛苦了。


    火堆旁的老者以洪亮的嗓音慰勞眾人。一名男子摘下鬼麵具,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還真有點吃力。


    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紛紛摘下麵具,卸下背後的重擔。他們將散落一地的稻草人以及卒塔婆全部堆積起來,然後以手中的火把點燃這座小山。熊熊火焰頓時將紙人吞噬,溫暖了冬季乾枯的河床,也照亮了圍繞在火堆四周的眾人。


    摘下鬼麵具的男子全都咧嘴大笑了起來,他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將綁在衣角以及掛在脖子下麵的小包袱丟進火焰當中。接著隻見他們


    放下手中的鑼鼓,或坐或躺在乾枯的河床上休息。


    直到眾人都開始休息之後,結城才摘下臉上的鬼麵具。完成任務的輕鬆感讓他長長的籲了口氣,在附近選了塊舒適的石頭坐了下來。他解開綁在臉上的毛巾擦拭汗水,甩甩頭讓沁涼的夜風洗淨一身的悶熱。


    辛苦了,拿去吧!


    罐裝啤酒隨著耳際的聲響出現在臉頰旁邊,結城下意識的將啤酒接了過去,順便將臉轉向聲音的來源。隻見一個身穿黑衣、頭綁毛巾的男子正對他微笑,那副滑稽的模樣讓結城忍不住為之莞爾。


    察覺出結城臉上的笑意之後,武藤輕呼了一聲,連忙將毛巾拿了下來,神情有些忸怩。接著他自己也拿了一罐啤酒,在結城的身邊坐了下來,還不忘以手中的毛巾擦拭汗水。武藤的老臉漲得通紅,平時忠厚老實沈默寡言的鄉下人,這時卻顯得相當興奮,看得出他已經喝醉了。之前繞行全村的時候,想必喝了不少村民奉獻的水酒。結城隻覺得手中的啤酒透著清涼,大概是武藤事先將啤酒冰鎮在溪水裏吧?


    這一趟走下來夠累了吧?


    結城向武藤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我的腳現在簡直就不像自己的一樣。想不到驅蟲儀式居然會這麽累人。


    惡鬼真不是人幹的。被大家選為惡鬼時,我好幾次都想溜回家裏不再出門了呢。結城的回答逗得武藤大笑不已。遊行眾本來就是年輕男子的工作。不參加祭典的話,你永遠都是村子的客人。


    結城點了點頭。


    結城是在一年前搬到這個村子也是外場村的。遷移到外場村並沒有什麽特殊原因,純粹隻是想住在鄉下地方而已。剛好有個朋友專門在仲介外場村的空屋,於是結城就這樣搬了進來。不過像結城這種外來移民並不多見,就他所知,也隻有自己跟武藤兩人而已。武藤是村子裏唯一一間小診所的醫療事務主任,大兒子上小學的時候,才從別的地方遷移過來的。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從別的地方搬遷過來的人,不過那些人幾乎都跟外場村有著血緣上的關係,因此武藤和結城對其他村民而言,無疑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結城先生今年第一次參加啊?


    語調十分柔和。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的男子正轉頭看著結城。


    難怪會這麽累。


    結城對那名男子報以友善的微笑。印象中他應該是在中學任教的廣澤老師才對。


    參加祭奠之後,我才覺得自己總算成為村子裏的一份子了呢。


    廣澤拿著手中的啤酒靠了過來。


    結城先生搬到這來已經一年多了吧?聽說您在村子裏經營一間創作工坊


    廣澤先生言重了,我隻不過跟小梓也就是內人做做木製家俱,或是手染布之類的而已,稱不上是什麽工坊。


    廣澤露出微笑,在一旁的武藤卻臭著一張臉以手中的啤酒罐頂頂結城的肩頭。


    要不是你們夫妻堅持不冠夫姓,又怎會直到現在才能參加村子裏的神事?村子裏的人個個都很傳統,沒辦法接受你們那種新潮的思想啦。


    結城報以苦澀的微笑。武藤就住在結城家附近,結城剛搬來的時候就受到他相當程度的照顧。他隻要幾杯黃湯下肚,就會把這件事掛在嘴上。


    結城與小梓隻是同居的關係,尚未向鄉公所正式登記,主要原因是小梓拒絕冠夫姓。結城很能體諒小梓的堅持,他本身也對婚姻製度抱持相當程度的存疑,因此直到現在依然遲遲未去登記。他不稱呼小梓為老婆,而是稱呼她為同居人,兩人唯一的孩子也登記在小梓的戶籍,這點當然事先取得結城的許可。外場的村民對他們的做法十分不能理解,剛搬來的時候還曾經引起一陣軒然大波。


    都已經過了那麽久,我想村子裏的人大概早就已經習慣了吧?


    廣澤笑得很溫和。


    聽說您有位公子是吧?好像還挺大的樣子今年上高中嗎?


    嗯,我與內人在大學時期就已經為人父母了。犬子念國中的時候承蒙照顧。


    不不不,我哪有這種福氣啊?令郎已經十六歲了,應該比較懂事了吧?


    結城不由得露出苦笑。兒子小時候對自己跟小梓有所誤解,還因此在學校裏受到同學的欺負,動不動就要求自己跟小梓正式結婚。不過升上國中之後,就沒聽他提起這件事了。結城將兒子的轉變解釋為對父母的體諒與理解。


    像兩位觀念如此新潮的人,想必對鄉下地方的生活有許多無法接受的地方吧?比如說女性不得參與神事的限製


    結城搖了搖頭,否定了廣澤的疑問。


    沒那回事,我與小梓對自古流傳下來的儀式和規矩向來抱持著一種敬畏有加的觀念。其實對我們這種與祭典無緣的都市人來說,祭典的儀式和神事的規矩反而讓我們感動莫名呢。


    哦,感動啊?


    嗯,會讓人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每次一想到這種儀式是好幾百年前流傳下來的,內心就會感到無比的崇敬,畢竟這才是我搬到外場村的主要原因。不過小梓也不是完全沒有怨言啦,驅蟲儀式隻有遊行眾的人才能從頭參與到尾,她直嚷著不公平呢。


    結城的回答嚷廣澤笑得很開心。


    原來如此。


    她一直埋怨為什麽隻有男人才能當遊行眾。其實隻要自己扮過一次,就知道這是個很耗體力的工作,女人家根本做不來。


    廣澤微笑頜首,附和結城的說法。


    這種大熱天還要穿那麽厚的衣服,而且還得戴著麵具從頭到尾把村子走上一圈,沒當過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就是說嘛。對了,這套有點像僧服的服裝有什麽特殊含意嗎?


    所謂的遊行眾就是從遊行上人轉變而來的,所以才會穿著這套墨染的服裝。


    遊行上人?


    那個稻草人。廣澤轉頭望了望河床上的火堆,火勢燒得正旺。叫作別當。其實我也是從年輕的副住持那裏聽來的,詳細情形我也不了解啦。


    年輕的副住持結城從被火光照亮的幹河床往山的方向看了幾眼。外場村是個被三座山脊團團圍繞的小村子,年輕的副住持則是位於半山腰上的菩提寺,繼承寺院的年輕副住持以寫小說為副業。結城沒看過年輕副住持寫的小說,不過村民對小說的評價似乎不高,大家都說副住持寫的小說沒人看得懂[的確看不懂tvt]。然而一提起年輕的副住持,村民的語氣就會變得特別溫和,這是出自村子裏除了一個小說家的驕傲,以及對菩提寺年輕副住持的敬愛。


    自古以來,農民一直以為害蟲和疾病是惡靈所引起的。而在保元平治之亂時,有個叫作齋藤實盛的武將


    你是指平安時代的保元平治之亂嗎?


    嗯。那個叫做齋藤實盛的武將又被稱為長井齋藤別當,原本是源氏麾下的武士,後來轉投平家的陣營。他為了討伐木曾義仲沿著北陸道一路北上,最後在加賀筱原不幸陣亡,據說是被稻稈絆倒的關係。死不瞑目的他化身為害蟲吃盡天下的稻穀,至今全國各地的農村都保有這種傳承,每年夏天都會舉行驅蟲的儀式,籍以供奉齋藤實盛的亡靈。


    原來別當指的是齋藤別當。


    根據古書的記載,實盛的亡靈在加賀筱原一帶出沒的時候,被時宗的遊行上人超度。這個故事收錄在名為實盛的歌謠當中,從這裏就看得出這個傳說在當時十分普遍。年輕的副住持說當年別當身邊的侍衛就叫作遊行眾,這就是遊行眾的由來了。


    那鬼麵具又要怎麽解釋?


    廣澤露出這也難不倒我的得意表情。


    外場村的人將僵屍稱為惡鬼。


    僵屍?


    嗯。這個村子不是盛行土葬嗎?自古以來這裏就有死人會


    從土裏爬出來危害眾人的傳說,村民們稱之為惡鬼。照理說以惡鬼來供奉別當的亡靈的確有點說不通,不過這裏以前就有戴鬼麵具身穿僧袍的遊行眾了。擔任遊行眾的男子一邊供奉別當的亡靈,一邊在村子裏四處走動,據說躲在村子裏的穢物和惡鬼就會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再把穢物和惡鬼帶到這來享用祭品,然後丟棄。這就是所謂的驅蟲儀式。


    享用祭品,然後丟棄結城看了看燃燒的火堆、難怪要將那些東西燒掉。


    遊行眾必須抬著別當四處繞行。以稻草紮成的別當體積十分龐大,重量自然不在話下,擔任遊行眾的村民得抬著這個龐然大物走遍村子得每個角落,籍此安撫四周惡靈,鏟除穢物。其他背著卒塔婆的人必須替遊行眾開路,一行人就這樣邊走邊跳繞行四周,替全村的人掃除害蟲以及疾病。背著跟小孩子一樣高的卒塔婆,從這個祠堂跳到另一個祠堂,其中的辛苦若不是當事人,是很難體會的。


    所以外場村的名字其實跟卒塔婆有關?


    聽說外場村的名字就是從卒塔婆來的。聽到結城的問題,廣澤靜靜的點了點頭。


    種植樅樹製作卒塔婆,這就是外場村存在的意義。


    每隔一個星期,巨大的卒塔婆就會從原本的祠堂移到另一個祠堂。人們會在從神社求來的紙人上麵寫下自己的名字,將己身的穢氣附在紙人身上之後貼在卒塔婆上麵,然後奉獻酒食供養亡魂,再由遊行眾負責收集全村的供品和卒塔婆。貼著紙人的卒塔婆老實說並不怎麽賞心悅目,結城第一次看到卒塔婆的時候,著實被那種陰森的氣氛弄得全身不舒服。


    不習慣的人的確會覺得有點可怕。


    廣澤仿佛看穿心思似的口出此言,結城隻能苦笑以對。


    剛開始的確有些不自在,再加上還要穿著那種衣服在夜裏打著火把四處走動,這簡直跟詛咒沒什麽兩樣。


    詛咒和神跡其實是一體兩麵的東西,神事就是如此。嚴格說來,驅蟲儀式也算是禦靈會的一種,人們為了遠離惡靈的騷擾,不得不以美酒和食物來祭祀他們。從這個角度來看,人與神之間的感情似乎也不怎麽樣。


    土著民族的祭典大概就是如此吧?


    廣澤深深頜首。一旁的武藤早已握著啤酒罐打起盹來了。


    祭祀之後再拋棄,所以回去的時候不能戴著鬼麵具,否則好不容易請出去的惡鬼又會跟回來了。以前的人會在河裏沐浴淨身之後再回去,不過遊行眾再繞行的時候多半會喝酒,隨便下水容易引起心髒麻痹,因此這個規定後來就廢止了。


    原來還有這種演變。


    結城的語氣當中帶有一絲遺憾,廣澤不由得露出歉意。


    驅蟲儀式原本是在立秋當天舉行的,現在則改為立秋前後的星期六晚上,方便平常要上班的村民參加。像這一類的演變以後可能還會陸續出現吧?


    你誤會了,我隻是覺得這種會應時代潮流而有所修正的做法相當可取而已。若一味遵照古法不知變通的話,就不能稱為有生命的文化遺產了。


    結城慌忙解釋的態度讓廣澤笑了出來。


    沒有你說的那麽偉大啦。不過跟附近的部落比較起來,我們外場村的確保留了不少傳統文化。在這一帶的部落當中,外場村算得上是一個異類。


    怎麽說?


    否則怎麽會叫外場?這裏原本是從外地來的伐木工人所開辟的村子,合並之後其實早就不叫外場村了,然而村子裏的人對外還是稱自己是外場村民,外頭的人也習慣稱這裏為外場村。或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彼此永遠也無法融合在一起的關係,外頭的人很少進來,這裏的人也很少出去,村民們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那我就是異類中的異類?


    自我解嘲的結城又逼得廣澤忍俊不禁。


    當過遊行眾之後,你就是外場村的一份子了,以後可有得你忙的呢。每個村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出賣勞力的工作絕對少不了你。


    那我以後還要當遊行眾嗎?


    既然今年參加了,明年大概也跑不掉吧?村子裏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一定要參加,不過哪項工作由誰來做早就已經有個譜了。負責敲鑼打鼓和開路的人也一樣,大致上就這樣固定了下來。


    原來如此。


    結城苦笑不已。叫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練習跳舞,臉皮薄一點的恐怕還跳不來呢。


    有沒有聽過上中門前,下外水口?


    沒聽過,是什麽東西?


    外場村是由六個部落所組成的,包括上外場、中外場、門前、下外場、外場和水口。其實原本還有一個位於深山裏麵,叫作山入的小部落。


    聽說那裏已經沒什麽人。


    嗯,隻剩下兩戶人家而已。包括山入在內,整個外場村被區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部落和下部落所負責的神事都不一樣。神職人員自行組成了一個叫作宮座的組織,若宮座沒有另行指示,村子裏的祭典就由上下部落自行分配。上部落又被稱為舊部落,相對於下部落的新部落。這幾年靠近國道一帶的下部落人口大為增加,規模淩駕於上部落,以前那裏都隻是一片稻田而已呢。下部落負責農曆新年的祈年祭和送蟲祭之前的神幸祭,這兩個祭典都是重勞動的工作,不過我們隻負責大年初一的歲神祭和送蟲祭而已,所以隻要到場觀禮就好了。


    原來如此。


    村子的人口雖然不多,占地卻十分遼闊。除了神事之外,村子自行舉辦的活動也都由上下部落負責承擔。規模較小的活動就由各村自己舉行,每個村子下麵又細分為好幾個開墾班,是否配合村子的活動都由各班自行決定。在這種分層分工的架構下麵,誰負責哪樣工作早就已經有了默契,所以敲鑼的人永遠敲鑼,抬神轎的人永遠抬神轎。


    既然如此,那我得先儲備一點體力才行,否則明年送蟲祭恐怕會吃不消呢。


    結城笑了出來,廣澤也跟著乾笑幾聲。


    請問廣澤先生府上何處?


    我跟結城先生一樣,都住在中外場。


    原來如此,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哪裏哪裏。


    就在兩人互相客套的時候,大夢初醒的武藤抬起頭來。


    有車來了。


    結城和廣澤看了武藤一眼,不約而同的將視線投向河岸的堤防。


    車燈的亮光從位於南方的村子入口處映射而來。


    都這麽晚了會是誰啊?


    也難怪廣澤會覺得納悶,手表上的指針正指在淩晨三點的位置。


    看來應該有三輛車的燈光從南方一路接近,然後停了下來。


    大概是走錯路了吧?


    武藤怪笑了幾聲。或許真的是走錯路了,隻見那三輛車停留片刻之後,便轉向沿著原路駛去了。


    武藤一臉訝異的眯起雙眼,廣澤也皺起了雙眉,結城臉上的表情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看到一輛卡車,鋁製的車鬥十分巨大。跟在後麵的兩輛車被卡車的陰影覆蓋,看不出是什麽車種。


    圍繞在火堆四周的遊行眾全都張大了嘴巴目送車輛的離去。


    難道是誰要搬家嗎?


    武藤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在開玩笑。結城隻是點了點頭,默默的轉過身去。兩側的山棱線在點點星空的陪襯下,顯得異常黝黑,這兩座山峰將整個村子從左右兩端鉗製起來,交會於溪流的上遊。最遠處聳立這巨大無比的山頭,一舉壓製兩座山峰的氣勢。那裏是北山之左、村子的西北,也就是北山與西山交會的地方。結城和所有村民都知道那裏有一間空屋,正靜靜的佇立山頭,等候主人的歸來。


    既然卡車調頭離去,應該跟那間空屋沒有關係吧?可是


    在場的人全都想到同一件事。武藤、廣澤以及其他圍繞在火堆旁的眾人,全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西北方的山頭。


    第一章3


    夜色逐漸被淡藍色的薄霧取代,漆黑的山脊蒙上一抹樅樹的翠綠,遠處傳來山鳩的啼聲,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靜信帶著掃把從寺齋走了出來,院子裏早已被清晨溫暖的陽光占據。早晨的濃霧遮蔽了天空,門前的石階有如潑墨一般向下延伸,直通前方黑得發亮的山門。


    靜信穿過寂靜的院子,朝著山門走了過去,耳裏隻有山鳩低沉而又富有節奏感的鳴叫。手中的掃把斜靠在山門的支柱上,依稀感到一絲露氣。


    卸下被露水沾濕的門閂,靜信向內拉開山門左右兩片的門扇,這時,山門旁邊的小門也被拉開了。


    從小門屈身而入的光男眯起雙眼麵帶微笑,似乎在上山的時候碰到什麽好事。


    早。


    光男彎下腰來問好,童山濯濯[這翻譯非常喜歡冷僻的形容詞,連童山濯濯都能用出來,驚。]的腦袋清晰可見。靜信連忙也屈身還禮,兩人的聲音同時在空中相會,逗得光男不由得放聲大笑。


    田所光男是寺院裏的雜工,舉凡寺裏寺外大大小小的雜事都由他一手包辦。不過他不是出家人,因此不會誦經,每天的工作就是大清早從位於半山腰的住所來到寺院處理雜事,忙了一天之後再回家休息。他與經常到寺廚幫忙的母親克江早已成為寺院的一份子,在靜信的記憶中,這些年來光男總是風雨無阻的上山幫忙,從來沒有請假。[產業化的寺院]


    今天似乎也是個大熱天。


    沒等靜信回答,光男就將一扇山門扣上環扣,然後斜著腦袋打量著靜信。


    瞧副住持的眼睛紅得像什麽似的,昨晚又熬夜了是吧?


    靜信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代替中風的父親主持院務至今已經過了一年多,然而靜信依然改不掉熬夜寫稿的習慣。寺院的早課從清晨五點開始,絕大多數的時候,靜信連小睡片刻的時間都沒有。


    今天要辦的法事不少,身體撐得住嗎?


    受到從星期六晚上一直持續到星期日黎明的送蟲祭,以及之前才剛舉行過不久的神幸祭的影響,村子裏的夏季神事幾乎都集中在一段時間。沒有人會在神幸祭到送蟲祭這段期間舉行法事,而且送蟲祭結束之後,緊接著就是盂蘭盆節,因此從送蟲祭到盂蘭盆節的這半個月期間,就是村民們趕辦法事的時候。今天也有不少人要來辦法事,雖然寺裏總共有兩名僧侶[寒,山上有座廟,廟裏有],而且忙不過來的話,還可以請附近的寺院支援,然而堂堂副住持大白天的躺在床上補眠,傳出去總是惹人非議。


    不如請鶴見師父代為誦經,副住持先去躺一下吧。


    鶴見是往來於村子與寺院的僧侶,靜信連忙搖搖頭。


    沒關係,我撐得住。


    這段時間正是最忙的時候,可別把自己的身體累壞了。副住持還是去躺一下好了,我會跟鶴見師父那邊打聲招呼。


    謝謝你的好意,我真的沒問題。


    光男嘴裏咕噥了幾聲,拿起手中的掃把。這時一道人影從晨霧中拾階而上,原來是在石階旁開雜貨店的千代婆婆。老態龍鍾的千代婆婆以掃把代替拐杖,一階一階的慢慢爬了上來,向一旁的靜信和光男點頭示意,一句話也不說。


    早。


    今天天氣不錯。


    靜信和光男不約而同出聲招呼,千代婆婆依然無言的點了點頭。


    一個麵無表情又沈默寡言的老人家,沒人知道她今年到底幾歲了。靜信小時候每天看著她從山腳拾階而上,卻沒跟她說過幾次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千代婆婆以靦腆的神情表示她這麽做純粹是為了還願。據說她曾經在佛前立誓,隻要被拉去當軍夫的先生平安歸來,她就願意替佛祖每天打掃內外殿堂。如今千代婆婆的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她老人家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每天早上都會拿起掃把沿著石階一路從山門清掃到山腳下,做完早課之後才回家去。


    村民的宗教信仰十分虔誠,住在附近的老人家很多都是每天行禮如儀的忠實信眾,做完早課之後再順便將寺裏寺外的環境打掃一番。擁有眾多信眾的寺院雖然獨自聳立在荒山野嶺之中,占地卻十分遼闊,光靠三名僧侶[不知為何這時候突然多出一名,可能是算上了後麵的外援]、光男和他的母親克江、靜信和母親美和子幾人根本打理不來。若沒有隻求奉獻不求回報的信眾們伸出援手,這座寺院早就淹沒在荒草之中了。


    對著默默無語開始掃地的千代婆婆點頭致意之後,靜信也拿起靠在門邊的掃把。


    寺院位於村子北方被樅樹林覆蓋的半山腰上,從山門的位置可以將籠罩在晨霧之中的全村盡收眼底。


    整個外場村被錯綜複雜的山脊團團圍住,從空中俯視正如一個三角形的模樣。


    茂密的樅樹林形成有如槍尖一般的三角形地帶,將沿著溪流開拓而成的村子團團圍住。


    靜信曾經如此比喻過外場村的地形,如槍尖的三角形地帶就像地圖上的箭頭直指北方。三角形的頂點就是北山,寺院就佇立在北山的半山腰上俯視全村。從北山延伸出來的山脊截斷村子西側,再硬生生的畫出一條弧線將村子的南方孤立起來。箭頭的中心軸是東邊的山脊,穀川沿著山脊一路順流而下。與北山互相對峙的南山對麵有一條國道貫穿其中,再往南走就是公路,這裏也是外場村南邊的地界。


    從靜信所在的山門往下看,可以將整個村子一覽無遺。以寺院為起點往左右延伸的山脊形成一個大口袋,將田地與人家圍繞其中。有些地方隻有幾戶人家,有些地方則形成一大聚落,愈往南走地勢愈低,人口也愈密集。從山上往下俯視,整個村子就隻有一個巴掌大小,村民們就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生活。


    就在靜信眯起雙眼看著山腳下的村子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連克達淒厲的引擎聲,接著就看見僧侶鶴見沿著半山腰的羊腸小徑一路騎上來,從鍾樓旁的入口進入寺院。頭戴安全帽身穿僧服的鶴見向靜信點頭致意,騎著車穿過寺院前的廣場[和尚飛車黨]。靜信點頭回禮之後,將視線拉回石階,開始專心的清掃地上的落葉。


    早課的誦經結束之後,鄰近寺院派來支援法事的阿角終於現身,光男的母親克江這時也到廚房幫忙。快到中午的時候,原本休假中的僧侶池邊也回到寺裏。


    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靜信來到位於寺院一隅的道場,在入口處巧遇剛從廚房端著茶杯和茶點走出來的母親,背後的光男正提著一隻裝滿熱開水的茶壺。道場的和式拉門敞開,大約有十五名左右的信眾正在裏麵休息。


    感謝各位的幫忙。


    走入道場的靜信低頭行禮,美和子也跟著跪坐在地上向大家致謝。


    忙了一整天,大家一定累了吧?寺裏備有粗茶淡飯,聊表一點心意。


    美和子說完之後,向著桌旁的所有人深深一鞠躬,對打斷眾人談話的行為表示歉意。忙了一天的大家,有些人甚至連圍裙和掛在脖子上的毛巾都還沒有拿下來呢。


    大部分的村民都會在自己家裏舉辦法事,不過也有一些家裏不方便的信眾會將法事的地點移到寺內,村子裏沒有專辦外燴的總輔師,因此寺院就得打理所有人的晚齋。平時光是整理寺裏寺外的環境就忙不過來了,每到舉辦法事的時候,人手更是嚴重不足。辦神事的時候村子裏會組委員會來統籌一切,事先將所有工作分配妥當;然而一般的法事卻無法如此,隻能仰賴虔誠的信眾自動自發的前來幫忙。


    副住持挺辛苦的呢,送蟲樂之後就一直忙到現在。安森節子堆起滿臉笑容。夫人也累了吧?


    美和子


    搖了搖頭。


    在大家的協助之下,這場法事總算是功德圓滿。


    哪裏哪裏,隻怕夫人嫌我們礙事而已。


    說完之後,節子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她是信眾代表之一安森德次郎的後妻,還不到一心向佛的年紀,不過卻率領眾多女信眾提供寺院強而有力的支援。今天的晚齋就是她和其他女信眾負責的,從材料的準備、飯菜的分配到事後的收拾,全都由她們一手包辦。


    這種忙碌的情形恐怕得持續到盂蘭盆節吧?明天的時間不也排得滿滿的?


    美和子對節子抱以溫柔的微笑,表示讚同。


    既然如此,明天同一時間再到這來集合吧。


    節子話聲剛落,就有九位女信眾用力的點了點頭。


    其他老人家則將注意力轉向正為大家倒茶的光男。


    光男先生,明天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


    通往墓園的小路好像快被雜草淹沒了,明天我們來除草如何?


    光男喜不自勝的露齒微笑。


    說的也是。盂蘭盆節就快到了,我正想找一天來除除草,美化一下墓園呢。


    習慣土葬的村民並不會為死者特地修墳,不過有些信眾並沒有埋葬死者的墓地,因此還是有部分村民選擇將死者的遺骨送到這來修墳供奉。寺院西邊的山腰就是墓園的所在,維持墓園的工作對光男來說並不會特別吃力,光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就綽綽有餘了。


    那我們明天就來除草吧。


    每天做一點的話,應該趕得及在盂蘭盆節之前完成。


    老人們竊笑了起來。美和子向那些人深深一鞠躬。


    美和子的父親是鄰近寺院的住持,後來經媒人介紹嫁到這裏,出自神職世家的她當然知道經營寺院的辛苦。然而這裏與隻有兩百信眾、勉強足以糊口的娘家不同,美和子出嫁之前就聽說鄉下地方的寺院規模都非常龐大,然而直到嫁過來之後,才發現情況完全超乎自己的想像[注:這裏不太明白,隻有兩人的寺院何來龐大一說。應該是指工作量龐大吧?]。晚婚的丈夫年紀與自己相差甚遠,兩人之間隻有一子。神職家族最要緊的就是人丁旺盛,偏偏家族成員隻有三人,再加上鄉下人的經濟能力都不是頂好,光靠香油錢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雇用其他人手。若沒有這些好心的信眾們持續不斷的義務幫忙,這座寺院早就經營不下去了,因此美和子內心總是對他們充滿無限的感激。


    這時一名叫作竹村吾平的老人家開口說話了。


    昨天不,應該說今天才對,聽說有輛卡車開了進來。


    卡車?幾個老人重複了這個字眼。


    剛剛鬆尾老爹來幫忙除草的時候,說是搬家公司的卡車。


    咦?難道是兼正那裏?


    節子的口氣有些訝異。在北山與西山的交會處,有間竹村家的房子,當地人習慣將那棟房子稱為兼正。竹村家的房子被拆毀之後,又在原地建了一棟有些詭異的房子。那棟新屋早在梅雨季節就建好了,卻一直沒人搬進去住。


    其實是遊行眾看到的。他們將送蟲祭的稻草人焚毀時,看到有輛卡車開了進來,沒多久就調頭回去了。


    鬆尾老爹的大兒子也是遊行眾之一嘛。焚毀稻草人的時候看到的?那不就是三更半夜的時候?


    就是說啊。


    靜信微微蹙起雙眉,因為他也在黎明的時候從窗外看到村民口中的車子。那種時間不應該有車輛出入村子的才對。


    一般人不會挑三更半夜的時候搬家吧?


    會不會是走錯路了?


    光男從旁插口,不過節子對他的說法似乎有點不以為然。


    怎麽可能會走錯路?


    靜信讚同節子的說法。沿著溪流開辟而成的村道與國道交會之後固然形成一個三叉路口,然而兩者之間的差距十分明顯,一眼就能辨識出來。


    吾平也點了點頭。


    一定是走錯路了,否則怎麽會立刻調頭呢?不過後麵還跟著兩輛車,這種組合倒是有點奇怪。


    如果沒有調頭的話,就會直達兼正的家了。


    光男也同意節子的說法。


    那棟房子也建好一段時間了,一直沒人搬過來。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啊?


    誰知道啊,門牌上麵又沒寫。當初重建的時候,也是請外麵的建設公司來施工,跟外場村一點關係也沒有。再加上沒有人知道屋主的來曆,我猜八成是從東京來的外地人吧?


    節子家是村民口中的土木公司,專門承攬房屋的修繕工程,村民的房屋要整修的時候,一定會找安森工業。想到這裏,靜信突然發現那戶人家跟安森工業沒有任何關係。


    節子看了靜信兩眼,露出詭異的笑容。


    隻希望不要是太奇怪的人就好。不過那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工坊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連那種人都能接受,世界上也找不出其他的怪人了。


    男主人好像姓結城是吧?


    哦?沒什麽印象呢。節子故意擠眉弄眼,做出十分誇張的表情。一家人有兩個姓氏,不嫌太麻煩了嗎?


    靜信不由得露出苦笑。這時吾平又開口了。


    工坊的老板今年被選為遊行眾呢。


    節子顯得有點訝異。


    那家人剛來的時候,還真是傳出不少流言。夫婦不同姓也就罷了,年紀輕輕的居然有個那麽大的孩子。[囧rz,偶一直以為鄉下人更早婚]


    在場的所有人一陣訕笑,靜信也不由得笑了出來。靜信對那些毫無根據的留言倒是時有耳聞。村子實在太小了,一旦出現什麽異於常人的狀況,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村子。愈是沒什麽娛樂的地方,就愈是對其他人的八卦感到興趣,外場村就是最好的例子。[世界大同啊]


    或許是發現自己說得太過火了,節子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


    我們的要求也不多啦,隻希望搬過來的人好相處就行了。


    視線掃過以微笑表示同意的眾人,靜信望向道場的窗子。高掛天際的太陽已經西斜,從麵向西南方的窗子可以看到位於寺院西邊的墓園,以及半山腰上的木材堆積場。堆積場旁邊的水泥建築是尾崎醫院,也是村子裏唯一的醫療機構,醫院對麵的山坡就是大家剛剛提到的兼正之家。覆蓋在山腰上的樅樹林擋住靜信的視線,無法得窺建築物的全貌,隻能勉強看見黑色的屋頂,以及山形牆上的人字板。


    俗稱兼正之家的竹村家以往代代都是村長,所居住的地方也位於能夠俯視全村的山腰,顯示出村長的威嚴。自從外場與鄰近的溝邊町合並之後,竹村家就舉家遷移到溝邊町的市區,繼續參與溝邊町的地方行政。不過這並不代表竹村家與外場從此切斷關係。父子兩代之所以能蟬聯町長的寶座、甚至在議會當中也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就在於竹村家擁有排他性濃厚的外場村民所提供的奧援。兼正之家不但是村子的重鎮,更是為村民謀福利的最佳代言人。然而自從老當家在去年七月驟逝,兼正之家就在隔了一個月之後全數拆毀,取而代之的就是現在這棟詭異的屋子。


    沒有人知道屋子的新主人是誰。兼正之家直到現在依然是寺院的信眾總代表,與靜信一家人的關係非同小可,然而第二代表示他也是直到繼承家產之後,才知道父親早就把那塊地賣掉了。據說這是驟逝的老當家在生前瞞著其他人做出的決定,沒有人知道老當家為什麽急著將這塊土地脫手。賣掉土地就等於是與外場切斷關係,對於位居外場要衝的兼正之家而言,再沒有比這更愚蠢的決定了。據說連第二代的繼承人當時都大為不解。


    現任屋主為什麽想搬到這種鄉下地方?當初他又是基於怎樣的理由買下那塊土地?兼正的老當家當年為什麽急著將土地脫手?那


    棟建築物的四周謎團密布,充滿令人不解的疑惑。


    深夜出現的搬家卡車就某方麵而言,倒是挺符合那棟建築物的神秘氣息。不過既然卡車中途調頭,就表示那不是兼正的現任主人。靜信凝視著夜幕低垂的天空。


    應該不是吧?


    第一章4


    涼爽的夜晚很快就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將山頭的棱線照得一片翠綠的刺目朝陽。國廣律子正頂著豔陽走在陡峭的上坡路,外場村靠近北山的地方幾乎都是走不完的上坡。律子的身後跟著幾個孩子,他們全都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麵,似乎沒有把眼前的陡坡放在眼裏。


    大姊姊早安。


    律子也向這群小朋友問好。於是那幾個孩子爭先恐後的越過坡頂,轉向木料工廠,再登上另一個陡坡。他們都是急著去參加晨間體操的學生。


    麵帶微笑走過一個轉角之後,律子來到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前麵。建築物門口掛著尾崎醫院的招牌,這裏就是律子上班的地方。


    涼爽的山風路經樹影生姿的樅木林,將樅樹的氣味連同茅蜩的鳴叫聲一起吹了過來,陰鬱的叫聲讓夏日的早晨顯得有些淒涼。剛剛升起的太陽正在東山山頭發威,今天想必也是個悶熱不堪的大熱天。


    穿過鋪著柏油的停車場,律子來到醫院的後門。從後門進入建築物,直接朝更衣室的方向前進。


    早。


    律子打開更衣室的門,卻發現裏麵空無一人。護士們都還沒來上班,窗戶和百葉窗依然拉下,透著一股怪味的空氣殘留著些許周末的慵懶。


    招牌上雖寫著醫院兩字,這裏卻不收住院病患,頂多是讓做身體檢查或是需要觀察的患者再院內待上一兩晚,真正需要住院治療的病患全都轉送到溝邊町的醫院。所以這裏的護士不必輪晚班,也不必巡房,隻要跟其他護士說好,每個星期都可以周休二日。不過這裏畢竟是村子裏唯一的醫院,星期天的時候難免會碰到急診病患,因此這裏的護士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家裏待命一次。待命期間不但有特別津貼,而且又不必到醫院來上班,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找不到像尾崎醫院這麽輕鬆的工作了。


    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工作,做起來自然特別有勁。工作本身並不會特別辛苦,難以忍受的反而是放假之後重回職場的倦怠感,也就是所謂的星期一症候群。


    律子將包包放入置物櫃,從紙袋拖出剛洗好的護士製服。換上白衣之後,再將護士帽戴在頭上,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律子有種找回工作欲望的錯覺。


    從真正的自己蛻變為白衣天使的自己,其中的轉變有個奇妙的落差。星期一症候群之所以難以克服,或許是因為其中的落差隨著放假天數的增加呈等加級數成長的關係。


    對著鏡子檢視自己,給自己一個精神上的鼓勵。拉起百葉窗打開窗戶,一陣涼風伴隨著茅蜩的叫聲迎麵而來,還不時聽到遠處孩子們的嘻笑聲。


    醫院的後麵是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附近的居民一致決定將丸安木料廠當成每天晨間體操的場地。孩子們的歡笑聲響徹雲霄,更在聳立於木料廠之後的山壁上造成陣陣回音,從敞開的窗戶竄進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木料廠後麵的山壁覆蓋在一片翠綠之下,右手邊的山頂上看得到寺院的大殿。在陽光的照射下,大殿的屋頂綻放出銀色的光芒。從寺院到木料廠的那一麵斜坡就像被拔了牙一樣,隻長了幾棵孤零零的大樹。那裏就是寺院的墓園。外場的墳墓都沒有墓碑,不知情的人絕對不會知道那片斜坡下麵躺了好幾個死人。


    墓園下方的山形呈馬蹄狀凹陷,將木料廠以及好幾塊梯田包圍起來。村民種植的樅樹梢在陽光照射之下呈現美麗的波浪狀運動。左手邊的山壁也是一大片的樅樹林,黑色屋頂的尖端就聳立在樅樹林之上。


    律子不由自主的朝著那戶人家那個屋頂看了幾眼。


    那裏原本是兼正之家的原址。斑駁的石牆和蒼勁的庭樹,讓古老的兼正之家顯得有些陰森。再加上裏麵的居民早在律子懂事之前就遷居他處,空無一人的屋子雖然偶爾會有工匠前來整修,還是難掩頹廢傾圯的景象。因此孩子們都將那棟古厝稱為兼正鬼屋。


    律子小時候曾經為了鍛煉膽量而潛入兼正之家的庭院,結果不巧碰到應該是管理員的老公公,被狠狠地罵了一頓。


    鬼屋的拆除是在去年的時候,之後就改建成現在這棟奇怪的房子。嚴格說來,房子本身其實並不奇怪,如果不是建在外場,而是建在別墅區或是外國的小村子裏,這棟建築物一點都不會顯得突兀。房子雖小,卻很像是電影裏常常出現的高級洋房。


    這棟建築物在外場的景色襯托之下更是顯得詭異,然而更突兀的還是房子本身的氣氛。建築物的外觀似乎經曆了百年風霜的洗禮,斑駁的石牆、褪色的煙囪和窗戶,應該是取自古老建築物的材料。


    村民們無法接受這種房子。外場是個新舊房屋交錯的平凡村落,居高臨下的洋房非但與村子的景色格格不入,而且還顯得比其他房子更具有曆史感。這棟古意盎然的新房子處處透露著不協調的感覺。


    (真是一棟詭異的屋子)


    律子在內心嘀咕不已的時候,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


    啊,律子。


    原來是同事永田清美。


    早啊。


    你到的可真早啊。清美笑了笑,打開置物櫃。怎麽啦,有心事?


    律子搖搖頭。


    我在想今天天氣不錯,等一下一定會很熱。


    就是說嘛。


    清美歎了口氣露出微笑,俐落的脫下身上的衣物。律子連忙伸手打算將百葉窗放下。


    不必了啦,這樣子比較通風嘛。我又不像你是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歐巴桑沒穿衣服的模樣不會有人想看的啦。[那也不必故意開著窗子嚇唬花花草草吧?]


    人家不都說女人四十一枝花嗎?


    套上白衣的清美不由得放聲大笑。


    早就不止四十啦。我看也隻有寺院裏的往生者會覺得我年輕,從地底爬出來偷看我換衣服吧?


    律子將視線投向山坡上的墓園,輕輕的笑了兩聲。


    你們在聊什麽?比誰老嗎?


    橋口安代一踏進更衣室,就忙不迭的出聲詢問。


    早安。


    早早早咦?窗戶和百葉窗都開著嗎?


    不行嗎?清美笑了一笑。


    我們在說我早就到了被人偷看也不覺得怎樣的年紀了。


    喂喂喂,你比我小十歲耶。


    如果我比現在少十公斤,或許就需要躲起來換衣服了。


    愈是不能見人的身材,就愈需要藏起來,這才是做人應有的禮節。所以像律子這種年輕漂亮的小姐,就應該到處秀給別人看才對。


    別胡說八道了。


    女人一旦不在乎身材,這輩子就沒希望啦。其實跟河馬比較起來,你我都還算是瘦子呢。[sl陛下養在護士堆裏而無外遇,與這堆護士的整體素質有很大關係]


    敏夫叼著煙從盥洗室出來[sl陛下的初展示],走向餐桌。燦爛的陽光從南邊的窗戶映射進來,照得桌麵一片明亮。餐桌上擺了兩人份的早餐,敏夫的位子上還放了一份報紙。看到眼前的景象,敏夫才猛然想起恭子已經回來了。


    三十二歲的尾崎敏夫[他居然比副住持小]是尾崎醫院的院長,同時也是外場村裏唯一的一名醫生。三年前父親罹患胰髒癌不幸過世,他便辭去教學醫院的工作回到村子。恭子是他三十歲的妻子,兩人之間沒有小孩。不喜歡鄉村生活的恭子在溝邊町市區開了一家古董精品店,平時就住在精品店附近的公寓裏,平均每個月回來兩三次。


    敏夫不


    知道該責妻子每個月隻回來兩三次,還是該慶幸妻子每個月還肯回來兩三次才好。當初恭子就是不喜歡村子裏的生活,才決定搬到市區開店,或許外人會以為這對夫妻的感情一定不怎麽好;然而從恭子每個月還會主動回家的這點看來,兩人的關係其實並不如外界想像的那樣冷淡。


    早。


    敏夫望著窗外的景色出神,母親孝江端著味噌湯走了進來。報紙上的天氣預報表示今天是個大晴天,降雨幾率為零,最高溫度超出往年的平均值,午後將出現三十六度左右的高溫。今年入夏以來,就一直是高溫少雨的氣候,連續不斷的酷熱天氣不僅讓東海地方紛紛傳出災情,同時也引起了嚴重的水荒。


    孝江走到餐桌的另一邊坐下來,以責備的眼神看著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敏夫。橡木製成的餐桌旁擺著幾張雕工精致的六腳餐桌椅,背對著擺飾櫃的主位空蕩蕩的沒有坐人。父親生前就是坐在那個位置用餐,那是屬於一家之主的位子。在孝江的眼裏,敏夫似乎還欠缺身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其實敏夫並不在乎自己應該坐在哪裏,要他坐在最下位也沒關係,然而母親卻無法理解兒子的這種想法。不讓敏夫坐在最上位,似乎是孝江對兒子的一種懲罰。


    敏夫歎了一口氣,繼續看著窗外的景色。起居室麵向後院的窗子可以將西山的美景盡收眼底。鮮嫩翠綠的山頭,還有隱身在樹叢當中若隱若現的黑色屋頂。


    山形牆上的人字板高高聳立,兒童畫中常常出現的直指天際的三角形屋頂令人印象深刻。那棟屋子本身與外場的氣氛格格不入,然而圍繞四周的樅樹林卻遮蔽了屋子絕大多數的地方,乍看之下倒還可以接受。等到冬天來臨降下白雪之後,想必又是一番別具風味的景色。


    (真是奇怪的屋子)[禦姐護士與叔貴醫生的靈犀]


    這時孝江似乎察覺倒敏夫的視線,輕輕的咕噥了幾聲。


    現在都已經幾點了


    敏夫胡亂答應了一聲,孝江朝著窗外看了一眼。


    到現在還是沒有搬來,該不會不想住了吧?


    大老遠的將這棟老房子運來,總不會是擺著當別墅吧?


    那可不一定。


    孝江很明顯的話中帶刺,敏夫不由得苦笑起來。孝江向來對兼正之家沒什麽好感,她不喜歡兼正之家可以將尾崎醫院盡收眼底,好像自己矮人一截似的。兼正之家搬走之後,高人一等的就隻剩下山腰上的寺院,想不到現在又出現一個來曆不明的家夥踩在孝江頭頂上。敏夫永遠也搞不懂為什麽母親會在乎這種小事,這也是他永遠無法坐上主位的原因。


    別人家的事情管那麽多幹嘛?我吃飽了。


    武藤走進醫院之後,立刻打開玄關的大門,隔著玻璃窗計算候診室裏麵總共有幾名病患。臨時雜工關口美紀正在清掃玄關前的落葉。武藤跟她打聲招呼,匆匆忙忙的走向醫院後門。


    臨時雜工高野藤代正在後門旁邊的洗衣間清洗抹布。武藤一樣跟她打聲招呼,直奔更衣室的個人置物櫃,將白色製服換上。拖著腳步一路從更衣室走進掛號處,十和田正拿著抹布擦拭掛號處的櫃台。


    早。


    武藤先生早。十和田露出年輕開朗的笑容,手上的工作可沒停下來。馬上就擦完了,您先抽根煙休息一下,待會我再來清理。


    那我就不客氣了。


    武藤朝著滿臉笑容的十和田拱了拱手,順便跟候診室裏的病患點頭致意。他們都是需要長期治療的慢性病患,絕大多數都與武藤有數麵之緣。


    十和田的好意盛情難卻,武藤於是朝著休息室走去。這時候院長從自家穿過候診室走了進來,身上還是一樣的t恤和牛仔褲。


    早。敏夫向大家打聲招呼,穿上白衣打量著候診室裏的病患。


    已經這麽多人啦?老人家起得真早。


    敏夫話聲未歇,一個老婆婆立刻介麵。


    是你這個年輕人起太晚了,這算是遲到喔。


    饒了我吧。我為了配合你們早起的習慣,已經把看診時間提前了呢。都吃過早飯了吧?


    吃得飽飽的。


    這才像話。老人家來日無多,平時最好多吃點山珍海味。甯做漲死鬼,也不當餓死鬼嘛。[口胡是敏夫的特殊技能]


    候診室傳出此起彼伏的笑聲。武藤和十和田對望了一眼,兩人都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尾崎院長就是這麽喜歡開玩笑,一說起話來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院長的說話方式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跟在敏夫身後前往休息室的武藤小聲歎了口氣。


    我隻是實話實說罷了。你的腳怎麽啦,扭到了是吧?


    肌肉拉傷而已。送蟲祭嘛,院長也知道。


    哦,遊行眾嗎?


    嗯。武藤輕輕的瞪了敏夫一眼。院長說話總是口無遮攔,難怪村子裏的人都說尾崎醫院有個素行不良的年輕醫師。


    我本來就是素行不良的醫生。如果我真的是大家口中的好醫生,又怎會落魄到這種鄉下地方?當初若繼續留在東京,現在早就是雄踞一方的醫界權威了。[去找個穿護士裝的麒麟拯救你吧]


    武藤搖了搖頭,露出無奈的苦笑。老院長是個有板有眼不苟言笑的醫生,病患多半都是慕名前來求診,也難怪現在他們會覺得新院長沒有老院長優秀,不過武藤倒是比較欣賞新院長的作風。口無遮攔的確會引起旁人不必要的誤會,在t恤和牛仔褲外麵套上一件白衣也確實有損醫生的專業形象,然而即使村民在看診時間之外前來求診,敏夫也會不厭其煩的替病患看診,有時甚至會在半夜裏拎著包包前往病患家中出診。前年為了添購全新的斷層掃描器,不但向銀行借了一大筆錢,在整修醫院的時候甚至還犧牲了前幾任院長所愛用的豪華院長室、會議室以及麵向兩間房間的造景庭園。從這裏就可以看出敏夫不同於他人的行事作風。[在雁國也是拆了王宮]


    敏夫打開休息室的大門。所有員工都在裏麵,獨缺十和田一人。


    休息室裏麵共有四名護士,最年長的是橋口安代,接下來是永田清美和國廣律子,她們都是外場村的居民。第四名則是從鄰村通勤上班的汐見雪。除了她們四人之外,應該還有另一個同樣是通勤上班的寺崎聰子,不過今天並未看到她的身影。這麽晚了還沒有出現,今天大概是她的休假日吧。除了四名護士之外,在場的還有放射師下山、負責行政事務的武藤和十和田,以及打理所有雜務的美紀和藤代,這些人就是扞衛全外場村民的健康先鋒。


    院長早。


    看到敏夫和武藤出現,清美第一站了起來。敏夫交代清美替他泡杯咖啡,隨便挑了張圓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這時準備走出休息室的清美注意到,打算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武藤雙腳似乎有點一樣。


    武藤先生,你的腳怎麽了?


    醫生剛剛說是肌肉酸痛。


    武藤先生不是去當遊行眾嗎?一定是平時運動不足的關係。


    一般的運動恐怕還不夠呢。


    敏夫竊笑不已。


    送蟲祭可是以前那些像天狗一樣在山裏飛來飛去的超人們所想出的玩意兒。


    就是說嘛。


    武藤皺皺眉頭,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昨天已經貼了一整天的貼布,現在走起路來還是疼痛不已,坐下或起身的時候更是痛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靠近窗戶的圓桌一角,護士們正在卷紗布,下山則攤開貼滿標簽的使用手冊。院裏習慣在正式看診之前集合大家在休息室裏開會,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大家都隻是在這裏略事休息,需要交待事項的人順便趁這個機會告知對方而已。


    早晨的陽光和涼爽的微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現在不


    開冷氣似乎還撐得過去。不過今年的夏天真是熱得不象話,接近中午的時候,氣溫恐怕會比現在高出好幾度吧。


    天氣好得讓人不想工作。


    敏夫朝窗外瞧了幾眼,點燃手中的香煙。他是典型的老煙槍,也是不注重養生之道的醫生。


    就是說嘛。安代也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窗外,圓球狀的肉鼻已經汗珠粒粒。每天都熱成這樣,叫人家怎麽受得了啊?胖子最怕大熱天了呢。


    夏天本來就會熱,不熱的話還叫夏天嗎?不過今年的確特別熱,不少老人家就這樣躺進土裏乘涼去了。[他與年紀大的人有仇麽?]


    武藤瞪了敏夫一眼。


    院長,在病患麵前可別貧嘴。


    害得我一下子少了那麽多客戶,倒是肥了靜信那個家夥。


    無話可說的武藤歎了口氣。寺院的副住持室井靜信是敏夫的同班同學。


    這麽一提我倒想起來了,前陣子田島予研的人看到院長在跟和尚聊天,還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安代的發言讓敏夫發出詭異的笑聲。[偶覺得他一定發出了猥褻的笑聲。]


    很神秘對不對?搞不好我跟靜信聯手起來,正在從事什麽陰謀喔。


    別再說了。這種話從院長口中說出來,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偶也覺得他是會對病患下毒手的人]


    雖然隔著一片被樅樹林覆蓋的山坡,醫生和僧侶的家從地圖上看來卻都是在丸安木料廠的木材堆積場隔壁,兩人從小的交情就相當不錯。全村的人都知道尾崎醫生和靜信副住持是孟不離焦的好友,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裏卻難免引發一些聯想。


    對了,在送蟲祭快要結束的時候,武藤揉著自己的大腿說道,我們倒是碰到一件怪事。


    怪事?


    嗯。我們在焚毀稻草人的時候,看到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


    對啊。除了卡車之外,還有兩台小客車的樣子。


    敏夫吐出煙圈,朝著窗外看了兩眼。


    兼正之家的新主人可真是怪人一個。


    一聽到搬家公司的卡車出現,大家都以為兼正之家的新主人終於要搬進來了。畢竟那棟房子自從六月建好之後,就一直空在那裏。可是說也奇怪,那輛卡車卻在中途調頭離開了。


    什麽?


    安代忍不住插口。


    會不會是駕駛睡昏頭了,不小心走錯路啦?


    小雪立刻否定這種說法,她平常就是從鄰村開車來上班的。


    四線道和雙線道差那麽多,怎麽可能走錯?再說那一帶通往外場的路就隻有一條而已。


    他就是走錯路了,所以才會調頭嘛。


    若真是走錯路了,十字路口旁邊不就有個休息站嗎?若要調頭的話,在休息站的停車場調頭就好,何必開進村道才掉轉方向?


    說的也是。


    再說一般人哪會在半夜搬家。


    大概是從遠處搬來的人故意安排在半夜抵達的吧?安代說完之後,看了武藤一眼。哪裏的車牌?


    當時距離蠻遠的,看不見車牌號碼。


    若真是從遠處搬來的話,不是更應該安排在中午抵達嗎?我還是覺得很奇怪。


    小雪說得口沫橫飛,安代隻覺得她有點無聊。


    或許是因為路上塞車,所以才沒在預定時間抵達吧?


    這樣子太沒意思了。


    看到小雪使起性子,武藤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孩子就是這麽倔強。


    人家還年輕,需要一點刺激嘛。小雪說完就靠在律子的身上,抬起臉來以捉狎的眼神看著律子。我又不像某人星期天中午還有帥哥陪著,到溝邊町的義大利餐廳享受浪漫的大餐。


    律子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羞得滿臉通紅。


    小雪!


    安代笑得合不攏嘴。


    看來似乎確有其事。


    這可是少女的綺夢呢。他穿著綠色的休閑服,我穿著淺綠色的連身洋裝,不知道羨煞了多少年輕男女。


    小雪,不要再說了啦。


    律子輕輕推了小雪一把,敏夫不由得笑了出來。[為何在笑啊,剛和人家靈犀過呀sl陛下-_-]


    小雪又沒有指名道姓。


    就是說嘛。


    狠狠地瞪了小雪一眼的律子滿臉通紅。律子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交個男友其實也很自然。以外場村民的標準來看,二十八歲的姑娘早就該嫁人了。不過律子做事謹慎負責,武藤實在舍不得讓這麽優秀的護士離開,再說護士荒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地處偏僻的鄉下醫院想要找到適當的替代人選也不是那麽容易。


    如果真要結婚的話,最好嫁給願意讓你出來上班的老公。否則我可不包紅包喔。


    敏夫的揶揄讓律子的臉色紅得跟豬肝一樣。[直接和老婆離婚娶了人家不就行了?tat]


    沒有啦。


    從尾崎醫院招牌上的字樣看來,敏夫的專長應該是在內科,不過現在卻什麽疑難雜症都得看診。院內雖然備有簡單的住院設備,總病床數卻隻有區區十九張,而且自從敏夫回來之後,那十九張病床多半都處在閑置狀態。醫院裏的人手真的不足以照顧住院的病患。


    原本指望律子的妹妹能夠妹承姐誌,想不到她居然跑去當保姆,真是一大失策。


    敏夫又開始貧嘴了,不過律子卻一笑帶過。


    大概是看到我這個當姊姊的那麽辛苦,所以就不敢來了吧?


    既然如此,就隻好指望武藤家的小姐。


    您就別開玩笑了。現在的小孩子沒人想從事跟父母親一樣的工作,再說剛滿十八歲的女兒目前正在鄰村的高中念商業科,更與護士這份工作無緣。


    那怎麽辦才好呢?這時清美拿著托盤從隔壁的廚房走了進來。啊!差點忘了永田家的小姐。


    武藤和律子微笑不語,清美臉上顯出一絲疑惑。


    慢著慢著,你們該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敏夫大笑幾聲。


    剛剛全體人員一致決定,要讓永田家的小姐踏上護士這條不歸路。


    清美難以置信的看著大家。


    我女兒今年才小學六年級而已。喏,請用咖啡。


    清美將兩個杯子放在敏夫和武藤麵前。


    院長,打擾一下。十和田拉開木門,探頭進來。江田家的爺爺從腳踏車上麵摔下來了。


    我馬上出去。


    敏夫立刻站了起來,小雪和律子連忙將剩下的繃帶整理完畢。


    人已經來了嗎?


    江田家的人送過來的。頭部好像裂開一條縫,滿臉都是血。


    敏夫和安代將剛泡好的熱咖啡拋到腦後,急急忙忙的跑出休息室。距離正式看診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左右。


    第一章5


    吃完午飯之後,兩個孩子飛也似的衝了出去。前田元子目送兩姐弟出門,開始清洗他們端到水槽的碗盤。這兩個孩子在暑假剛開始的時候對天發誓要當個乖寶寶,自己用過的碗盤要自己清洗,而且還要用抹布擦拭乾淨之後收好!然而盼望許久的假期卻野了他們的心,原本答應要做的事情一一省略。照這樣子看來,等到盂蘭盆節的時候,他們大概就會原形畢露,將吃過的碗盤往桌上一丟就跑出去玩了。


    小孩子就是這樣。


    元子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


    每到放假之前,學校的老師總是會要求元子讓兩姐弟學習做家事,這番好意最後總是會落得不了了之的結局。


    學生每年都有暑假可放,大人的社會卻沒有放假的時候。丈夫任職於日本航空,公公婆婆則在山裏麵工作。餐桌上擺著一副茶具和一些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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