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信接到消息是在八月六日星期六的早上。結束早課的靜信將池邊和鶴見留在正殿,先一步回到寺房,剛好遇見從辦公室出來的光男。


    副住持,請留步。從走廊的另一端一路跑來的光男顯得有些緊張。我剛剛接到電話,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過世了。


    靜信不可置信的提高音量。


    秀司先生?怎麽會?


    村子雖然不大,靜信自然不可能認識所有的村民。不過印象中秀司的健康狀況還算不錯,而且年紀也不大,不太像是會突然猝死的人。


    意外死亡嗎?


    他母親表示是罹患流行性感冒未及治療的關係。小池家的昌治先生擔任治喪主委,等到手邊的事情告個段落之後,就會過來討論治喪事宜。


    我知道了,謝謝你特地通知我。


    光男點了點頭,沿著走廊朝著正殿方向走去。靜信進入辦公室之後,看到黑板上寫著後藤田、治喪事宜、小池字樣。光男的筆跡十分潦草。


    村子裏盛行一種稱為治喪互助會的製度。外場沒有葬儀社,完全是由治喪互助會來替村民舉辦喪事,隻要哪個部落發生不幸,附近的鄰居就會全部出動,協助喪家處理後事。告別式當天多半是由女性負責接待,男性則負責將死者下葬。村子裏依然保留了土葬的習俗,墓園就位於村子四周的深山裏,每一家都有屬於自己的墓園。無論是挖掘墓穴,或是開棺撿骨都是重勞動的工作,隻有男性才能勝任。治喪主委是互助會的代表,負責統籌一切事宜,從棺木的購買到死者的入殮,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治喪主委一手包辦。小池先生是村子裏德高望重德的長者,多年來一直擔任治喪主委的職位。


    (流行性感冒)


    印象中秀司比靜信還要大上六七歲。寺院裏辦法事的時候曾有數麵之緣,兩人之間卻沒什麽交情。秀司似乎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如今發生這種事,母親阿吹一定非常難過。


    (真是突然。)


    有些惆悵的靜信朝著寺院後方走去,母親並不在客廳裏麵。原來母親前往距離正房有一些距離其實隻是在正房的尾端罷了的屋子,坐在父親的枕邊協助父親用餐。


    早。靜信向今早首度見麵的父親問安。


    這棟被稱為偏房的屋子是寺院裏麵唯一的西式建築。躺在床上的父親十分瘦弱,靠著電動床撐起上半身。自從去年初中風以來,父親信明的四肢就一直沒什麽知覺。上了年紀的父親身體狀況愈來愈不樂觀,雖然勉強可以拿起叉子和湯匙,卻一直無法下床行走。


    爸爸,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過世了,該取什麽法名才好?


    父親和母親同時以訝異的表情看著靜信。


    秀司先生不是還很年輕嗎?


    母親美和子大為驚訝,身邊的信明做出攔下手中湯匙的動作。


    秀司是不是阿吹的麽兒?


    信明中風之後,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感覺上就像用意誌力控製說話時的抑揚頓挫。


    美和子皺起雙眉,朝著信明點了點頭。


    秀司先生就是以前幫我們背過旗幟的人嘛。怎麽過世的?


    好像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小池家的昌治先生馬上就會過來商量治喪事宜了。


    嗯得快點想個法名才行。


    靜信輕輕的點了點頭。寺院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靜信都會詢問父親的意見。畢竟真正的住持是信明,擔任副住持的靜信隻是暫代父親的職務罷了。菩提寺的住持注重的不是能力,而是建立在與信眾間的信任感之上。


    記得跟敏夫連絡。


    嗯,我等一下就會過去。


    還有墓園的整理。


    靜信點了點頭。埋葬一名死者所需要的土地麵積相當廣大,村子裏隻要有人過世,就必須將墓園整理一番,好空出足夠的空間。將種植在舊墳之上的樅樹砍掉還不夠,連土裏的樹根都要挖起來才行。照理說這些工作都必須事先做好才對。


    我會請治喪主委幫忙。


    這時光男出現在偏房的門前。


    小池先生到了。


    年事已高的小池外表看似瘦弱,臉上的血色卻十分紅潤,看起來比實際年紀還要小上幾歲,是個名符其實的矍鑠老者。


    發生這種不幸真是遺憾。


    路上辛苦了。


    自己走進辦公室的小池隨便拉張椅子坐下。


    看到阿吹傷心的模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才好。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令人鼻酸啊。


    搖動手中的扇子,小池將光男送上的麥茶一飲而盡。


    治喪事宜的順序十分簡單,父親信明和靜信都對討論的過程不感到陌生。當天守靈、隔天下葬,炎夏的土葬總是十分迅速。


    不管怎樣,還是請副住持趕緊替他誦經。法名的部分嘛,隻要合乎往生者的身份就好,倒也不必太過講究。小池說完之後,朝著自己的發際又扇了兩下。事情發生得這麽突然,還請副住持多多擔待。


    父親比較擔心的是墓地的整理工作。


    小池點了點頭。


    阿吹似乎前陣子才將自己的墓地整理妥當。現在天氣這麽熱,當然是愈早下葬愈好,本想萬一墓地還沒整理的話,恐怕得請做土木的師傅加緊趕工了。想不到阿吹早就準備妥當,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隻是那座墓地原本是給自己躺的,想不到兒子居然比自己更早躺進去,阿吹可真是命苦啊。


    靜信也跟著歎了口氣。這時小池突然壓低嗓門。


    副住持這陣子有沒有碰到山入的秀正兄?


    您是指村迫秀正先生嗎?我有好一陣子沒見過他了。


    該不會外出旅行了吧?不過也沒有聽他說要去哪裏既然不在,那也沒辦法了。


    村迫先生不在家嗎?


    嗯,一直連絡不上。秀正兄是阿吹的大哥,我一早就打電話過去通知這個壞消息,可是他家裏都沒人接,我想大概是到山裏幹活了吧。小池說完之後,就站了起來。總而言之,還請副住持多多幫忙。


    我會盡力而為的。


    那就拜托你了。好久沒見到令尊了,順便去探望他一下吧。


    靜信向正在除草的光男吩咐一聲之後,就穿過寺院前的廣場從墓地進入山區,沿著林間小道一路走下山,來到山腳下的木料堆積場。之後靜信渡過堆積場旁邊的溝渠,順著堤防上麵蜿蜒曲折的小路信步而行,走到一棟與周遭田園風光格格不入的水泥建築旁邊。藤蔓糾葛的石牆之後,就是尾崎醫院的後院,這麽多年來靜信都是這樣走到醫院來的。村子裏除了鋪上柏油的公路之外,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捷徑。


    穿過後院,打開庭院的後門。員工出入口的前方有個小小的大廳,旁邊設有通往二樓的階梯,以一道玻璃門與醫院前方的工作場所做出區隔。就在靜信走進後門正在脫鞋的時候,護士律子剛好從玻璃門的另一邊走過。


    有些意外的律子立刻來到走廊替靜信開門。


    副住持早,找院長嗎?


    嗯。如果他正在看診,就不必麻煩他了。


    不會不會,我去跟院長說一聲,請先進來喝杯茶。


    律子用手指向診療室的方向,不過靜信婉拒了她的好意。


    穿著這身袈裟不方便進去,我在這裏就好了。


    好吧,那請您稍待片刻。


    律子快步走進診療室,不一會兒就走了出來,用手比著背後。


    院長請您先到院長室不,休息室等他。緊接著律子咯咯發笑。聽到您來找他,院長就好像盼到了救兵一樣。


    靜信也露出微笑,想像著敏夫狼狽的模樣。秀司過世的消息已經傳遍全村,患者來求診的同時多多少少都會提到


    這件事,每一位患者看診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不少。


    靜信向律子點頭示意,朝著休息室走去。以前的院長室在全麵翻修的時候已經取消了,敏夫在診療室的旁邊設了這間小房間,當成自己的休息室。跟原本富麗堂皇的院長室比較起來,敏夫的休息室顯得十分樸素,走的是完全實用的路線。休息室裏的沙發是老院長留下來的,如今變成敏夫小寐片刻的地方,經常出現淩亂的毛巾被和枕頭。牆壁上則貼滿了醫學資料以及參考圖示。靜信習慣性的敲敲門之後走進休息室,這時敏夫也剛好從診療室的方向進來。


    你來得正好,我都快被煩死了。


    不好意思。


    我今天從一大早開始,就一直在八卦地獄當中痛苦掙紮,現在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地藏菩薩一樣。敏夫將淩亂的毛巾被和枕頭移開,一屁股坐上沙發,然後將雙腳放在桌上。以前隻肯到藥局拿藥的患者,現在全都爭先恐後跑來看病,原來全都是為了要打聽後藤田的事情。


    靜信露出苦笑。醫院的患者以老年人居多,絕大多數都是患有不易治癒的慢性病,例如關節炎、腰背酸痛、皮膚病或是高血壓等等。這些慢性病雖然不至於要人命,發起病來卻會讓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這麽多年下來,那些患者早就把醫院當成自家廚房,有些病患跟護士打聲招呼之後,就自己走進物理治療室,甚至還會事先打電話訂藥,之後再叫家人過來領取。敏夫在三年前繼承醫院的時候,本想針對患者這種隨便的心態大刀闊斧的改革一番,最後還是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場。在這個人口結構以老年人為主的村子裏,唯有借著患者自發性的協助,才得以維持醫院的正常運作。


    敏夫斜靠在沙發上,抬頭看著靜信。


    你也是為了秀司先生而來的吧,看來我又要再重複說上一遍了。等一下就要誦經了嗎?


    嗯。不過在誦經之前,我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敏夫點了點頭。他十分諒解靜信承襲自父親的作法,因此不會問靜信想知道些什麽。


    我接到阿吹的電話之後直接趕去,抵達的時候秀司先生已經死透了,手腳上麵不但出現屍斑,身體也早已僵硬。從遺體僵硬的程度看來,應該是在前一天夜裏死亡的。我是在早上七點左右抵達的,所以死亡時間絕對在黎明之前。


    死亡原因是?


    敏夫張大了眼睛看著靜信。


    我隻是個醫生,不是法醫。我連秀司先生病倒的時候都沒替他做過診斷,怎麽會知道死因是什麽?我最後替秀司先生診斷的時候是在半年前,當時他的身體十分健康,除了腳趾頭的大拇指指甲被不慎掉落的重物掀起來之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外傷。


    靜信不由得搖搖頭,臉上露出苦笑。這時敲門聲響起,律子拿著病曆表走了進來。


    又在抱怨啦?搖頭苦笑的律子說完之後,朝著敏夫瞪了一眼。院長,請注意自身禮儀。


    從今天開始,這張書桌就是我放腳的地方。


    請院長移開雙腳,讓我放兩杯茶如何?


    律子輕拍敏夫的雙腳,將兩隻裝滿熱茶的茶杯放在矮桌上。敏夫隻好乖乖的收起雙腳。


    來看診的病患一直抓著院長不放,害得他今天一大早就心情不好呢。


    每天麵對那些說話不著邊際的老人家,你說我心情怎麽好得起來。早上還沒看診的時候,他們就自動在玄關前麵排排坐,我又不是千手觀音,一個人哪對付得了那麽多個。不需要治療的患者天天報到,那些真正需要治療的病患卻偏偏不來,總要拖到不能繼續拖了,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跑來求診。


    敏夫將一隻茶杯端給靜信,繼續抱怨下去。


    那些很少上醫院的人並不代表他們不常感冒,而是即使身體出現不適,也硬撐著身子繼續工作。這種人的生活多半十分規律,抗壓性也夠,普通的小感冒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不過這種人若是病倒的話,事情就嚴重了;偏偏村子裏的老人家身子都硬朗得很,不會隨便病倒,所以就算真的哪裏有問題,也會心想忍一忍就過去了,弄到最後原本的小毛病變成大毛病,然後才三天兩頭的往醫院跑一下說自己哪裏會痛,一下又說自己哪裏好像怪怪的。當初若這麽注重身體健康,現在又怎麽會搞成這樣。


    靜信隻覺得敏夫的說法太極端了。


    後藤田家的秀司先生又何嚐不是如此。他三天前就病倒在床,阿吹卻不叫醫生出診,也不送他到醫院,就這樣拖了三天,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的兒子死在床上。阿吹說秀司先生沒有發燒,我推斷不是輕微的流感,就是中暑。


    原來如此。


    阿吹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哪裏不舒服。沒有咳嗽,沒有明顯的高燒,看起來似乎也沒有哪邊特別疼痛,就隻有臉色不太好看,似乎非常疲倦,然後沒什麽食欲。


    因此阿吹才覺得沒有必要特地請醫生過來一趟。靜信一想到這裏,不由得垂下雙眼。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人罹患重病,即使家人出現不正常的徵兆,也會故意裝作視而不見,徹底抹殺任何患病的可能。


    敏夫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十分無奈。


    這種猝死的個案一定要解剖遺體,否則很難查出真正的死因。然而解剖遺體卻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一定找得出死因,更何況阿吹非常排斥解剖遺體。


    你建議阿吹解剖遺體嗎?


    按照正常的程式,醫生有必要建議家屬解剖遺體。不過若家屬強烈反對,我也不好表示什麽,畢竟這不屬於行政解剖或是刑事解剖的範疇。看來我隻好祭出最後一張王牌,以急性心肌梗塞的名目開立死亡證明書了。


    看來敏夫似乎有些不滿。村民到醫院求診的目的,說穿了隻是請院方判斷自己的病情是否應該轉到大型醫院罷了。他們需要的是一名篩選者,告訴他們應該在家靜養就好,還是應該前往更具規模的醫院進行治療。沒有立即性危險的患者就隨便開些無傷大雅的維他命,或是聽聽他們抱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就是三年來敏夫一直在做的工作。雖然敏夫極力改變這個現況,最近他卻發現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改變的積習。


    現在阿吹自己反而像個病人。等一下你也去聽她訴訴苦,好好開導她吧。


    靜信點了點頭,看著自己的手表。時間差不多了。現在他已經明白秀司的死對家人來說十分突然,老母親至今依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靜信無法向傷痛欲絕的死者家屬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若不事先將情況探聽清楚,靜信擔心自己在麵對死者家屬的時候,會說出一些不得體的話語,因此他才會先繞到尾崎醫院。村子裏的醫院隻有一家,幾乎所有的往生者都必須仰賴敏夫開立死亡證明,才能順利下葬。


    村子被死亡所包圍。


    或許就另一個角度來說,被死亡所包圍的是靜信這個僧侶,以及身為醫生的敏夫。


    後藤田家位於上外場的北邊。緊鄰河邊的村道帶著上外場一路往北延伸,最後與位於寺院以南的門前部落接壤。後藤田家就位於北山的山腳,是上外場部落當中最北邊的人家,屋子背後就是陡峭的山壁。


    剛開始隻是看起來懶洋洋的而已。阿吹壓壓自己的眼角。我還以為隻是輕微中暑,所以沒什麽食欲,想不到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了。秀司那孩子不常生病,我也沒當回事,他自己也說睡幾天就會好了,想不到


    阿吹哭倒在親友的麵前,跪坐在屋內一角的靜信以不忍的眼神看著她。失去父母的孩子固然值得同情,失去孩子的父母卻更令人鼻酸。


    早知道就帶他去看醫生了。阿吹哭得更大聲了。就算秀司不願意,我也應該請院長來幫他看診。


    小池輕拍阿吹的背心。小小的屋子擠滿了前來幫忙的


    人,左鄰右舍的家庭主婦更是陪著阿吹一起掉眼


    淚。


    坐在客廳另一角的人,則是以同情的目光看著阿吹。


    秀司的身子一向健康,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愈是健康的人,就愈容易掉以輕心。


    沒錯沒錯,無論是家人或是他本人,都不覺得自己會生病。


    這時另一群人的竊竊私語讓靜信不由得皺起了雙眉。


    蓋得真是美侖美奐,連大門都有屋頂呢。


    是誰蓋的啊?


    就是前原婆婆嘛。


    她哪那麽有錢?


    就是說啊,還得靠老人年金過活呢。真不知道她哪來的錢。


    你們不知道嗎?她可是大地主呢。


    得了吧,你是說山入林道附近的土地嗎?那麽偏僻的地方有誰會買,送給我都不要。


    靜信籲了一口氣。村子雖小,人際關係卻很複雜,各式各樣的組織結社將小小的村子緊密結合起來,然而這並不代表彼此之間都有很深的交情。協助處理後事的未必都是跟喪家過從甚密的人,這種奇妙的關係在村子裏隨處可見。


    真不好意思。


    靜信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前來幫忙的老婆婆正在替他換上一杯熱茶。


    前來吊唁的人實在太多了,請再等一下。


    靜信點了點頭,又籲了一口氣。副住持的身份使他無法在大家麵前扳起麵孔。


    這是個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村民們對死亡並不陌生。對他們來說,老人的死亡並不是悲劇,而是生命必經的道路。往生的老人結束生命的巡禮,回歸山林。在這裏呱呱墜地的人都必須完成被賦予的使命,最後回到大自然。


    然而秀司的使命尚未結束,這種無情的慘事偶爾會在村子裏上演。無論對往生者本人或是尚在人世的家人而言,這都是無法承受的悲劇,然而死神又是卻等不及人們的回歸,自行從樅樹林當中現身將村民帶走。秀司就是被厲鬼鉤去的。


    屍鬼。


    腦海當中的思緒不斷翻轉,直到統籌喪事事宜的小池出聲示意,靜信才被拉回現實世界,前往秀司的身邊,開始念誦經文。


    誦經完畢之後,秀司的遺體被裝入棺木當中。這時靜信發現阿吹身邊沒人,立刻靠上前去。


    我要先告辭了。發生這種事真令人遺憾,還請您節哀順變。


    阿吹點點頭。已經退隱的老住持是個穩重的人,他的兒子說起話來更是得體。阿吹心裏突然湧現一股想將事實全盤托出的衝動。


    (我並沒有忽視秀司的病情。)


    阿吹並不是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她也很想請醫生過來看看。然而阿吹卻害怕請醫生檢查會導致比沒看醫生更嚴重的後果,因為她覺得事情並不單純。


    (涼被上的血跡)


    阿吹望著靜信,搖搖頭之後又低頭看著手中的念珠。


    (已經來不及了。)


    秀司已經死了。


    您的好意真是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就麻煩您了。


    阿吹還是不願意將真相說出來。


    最近幾天會特別忙碌,還請您保重身子。秀司先生的往生已經讓大家很難受了,如果您又病倒的話,大家可是會更難過的。


    阿吹點了點頭。


    (秀司那孩子的棉被上沾滿了血跡)


    向屋子裏的其他村民點頭致意的靜信到處尋找小池的身影,最後在起居室裏找到正在打電話的小池。


    小池先生,我先告辭了。


    默默的拿著話筒的小池轉過身來點了點頭。


    辛苦了,今晚的守靈就麻煩你了。說完之後,小池將手中的話筒放下,臉上的表情十分沮喪。到底跑哪兒去了。


    村迫家的秀正先生嗎?


    靜信的詢問讓小池苦著一張臉。


    大概是在田裏幹活,要不就是到山裏去了吧。對了,副住持知道秀正在山裏的土地大概在哪裏嗎?


    嗯,就在寺院的墓地附近。乾脆我去一趟好了,反正接下來也沒什麽要緊事必須處理。


    小池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似乎鬆了口氣。


    這麽麻煩你真不好意思,隻是這裏也隻有你知道秀正山上的那塊地在哪裏而已。本來應該是我自己去打聽的才對,偏偏我等一下還得去挖墓穴,所以隻好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如果還是找不到秀正先生,我會在他家留張紙條。


    靜信離開後藤田家之後,先回到寺裏向光男交代事情,然後就穿上方便在山裏活動的服裝,走出寺院。


    沿著鍾樓旁的私人道路一路開下山門。山門的石階之下是一小段陡峭的坡道,大約兩百公尺的路麵全都鋪著頗具曆史的石板,塑造出門前町寂靜而又肅穆的風貌。販賣蠟燭和線香的千代雜貨店、小小的花店和石材行,還有一家專門製造佛具以及卒塔婆和棺木的三寶堂。短短的門前町出口有個神社的禦旅所,這是以往神社與佛寺合一的時候所留下的遺跡。


    緩緩行進的車子才剛開過去,店裏的人立刻走了出來。靜信從後視鏡看到眾人在後麵低頭行禮,目視著車子的離去。


    從禦旅所轉彎開上柏油路之後,靜信發現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出不少,大概都是打算前往後藤田家吊唁的村民。他們幾乎都朝著沿小溪開辟而成的村道走去。當靜信打算超越他們的時候,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回過頭來,向著緊握方向盤的靜信點頭致意。


    這就是靜信背負的宿命。


    原來是副住持。


    武藤看著超越他的白色轎車揚長而去。


    他身上沒穿袈裟,大概是已經誦經完畢了吧。


    一臉困惑的結城看著嘴裏喃喃自語的武藤。


    今天早上武藤來找他,表示村子裏有人過世。村民在辦喪事的時候都會互相幫忙,鄰近的人家甚至還組成治喪互助會,替家中有人過世的人家辦理後事。結城知道村子裏有這個組織,不過尚未成為互助會的成員,武藤還是第一個找他前往吊唁的人。熬了這麽久,終於打進村子裏的社會結構,結城內心不由得感慨萬千。


    不過跟著武藤出門之後,結城卻發現住家附近沒有人在辦喪事,隻見武藤一個勁兒的走出中外場,朝著北邊一路走去。結城原本以為喪事是辦在寺院裏麵,然而武藤看來也沒往佛寺前進的打算,直接殺進上外場。這個舉動讓一直認為治喪互助會隻是社區組織的結城感到十分奇怪,他不明白為什麽要大老遠的跑到上外場幫忙喪家處理喪事。


    武藤先生。停下腳步的結城叫住走在前麵的武藤。為什麽要到上外場?不是應該到寺院才對嗎?


    我們是治喪互助會,所以直接去後藤田家。


    那就怪了。


    就在結城打算弄清楚互助會到底是怎樣的組織時,眼角餘光突然掃到一名正從路旁的田埂爬上來的人。


    廣澤先生。


    你好你好。


    為人客氣的廣澤露出他一貫的微笑。原來兩位也是互助會的啊?


    難道廣澤先生也是?


    結城愈來愈搞不懂了。他與武藤都住在中外場三班,廣澤住在第幾班不太清楚,不過結城可以確定他不是三班的人。既然如此,為什麽他也得參加上外場的葬禮?


    廣澤與兩人並肩而行,似乎發現了結城心中的疑惑。


    我也是隸屬於中外場三班的治喪互助會。


    可是


    不過我住在六班,互助會不是以居住地區來區分的。


    結城點了點頭,不過臉上還是寫滿了問號。


    結城先生住在中外場三班,我住在六班,這隻是行政區域的劃分罷了。外場在行政上的正式名稱叫作外場校區,由


    六個地區共同組成,每一個區代表一個部落。各個部落之下又細分為好幾個班,因此這純粹隻是便於戶籍管理的一種措施而已。


    治喪互助會不是以行政區域劃分的嗎?


    嗯,因為村子裏有所謂的本家和分家之別。互助會一開始也是以各班作為區分,可是人口一多之後,就會有人從本家分校出去,這些分家很自然的就隸屬於本家的互助會。無論喜事或是喪事都一樣,不可能叫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做壁上觀嘛。


    原來是血緣的關係。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記得我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村子裏有個喜慶互助會,專門協助互助會的成員辦喜事。隻是現在時代不同了,分家的人就算要結婚,也不會特地選在本家舉行婚禮。


    喜慶互助會和治喪互助會是同樣的組織嗎?


    嚴格說來兩者有些微的差異。治喪互助會隸屬於佛寺,喜慶互助會則隸屬於神社。治喪互助會以治喪主委為首,與佛寺的信眾組織關係密切;喜慶互助會的領導人則稱為總幹事,建立在血緣關係之上。因此在同一個家族裏麵,治喪互助會和喜慶互助會的成員有時會出現不一樣的情況。


    我懂了。一旁的武藤突然插話。難怪你剛剛一臉迷惑的樣子,原來就是這裏搞不懂啊。


    結城隻能苦笑以對。


    我就覺得奇怪,辦喪事不選在佛寺裏麵,怎麽會跑到上外場去。原來是血緣的關係啊。


    沒錯。雖然我住在六班,本家卻在三班,因此隸屬於中外場第三組的治喪互助會。後藤田家的情況也一樣,雖然住在上外場,卻同樣隸屬中外場第三組。


    原來如此。我家附近也住著一家姓廣澤的,那裏就是廣澤先生的本家吧?


    廣澤笑著搖頭。


    結城先生附近的廣澤家也是分家,三班最靠近南邊的那戶人家才是真正的廣澤本家。那戶住在結城先生附近的廣澤家在百年前或許跟我們有血緣關係,不過現在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就像陌生人一樣。


    經你這麽一說,我才想起最南邊的那戶人家也姓廣澤。姓廣澤的人家好像還不少呢。


    廣澤輕輕的點了點頭。


    村子裏有所謂的四大姓,分別是竹村、田茂、安森和村迫四家,這四戶人家的祖先據說就是開辟外場村的拓荒者。我們廣澤家排名在四大姓之後,是村子的第五大姓。不過這陣子田茂家和村迫家的成員逐年介紹,廣澤家的人數應該早就超越他們了才對。


    結城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外場村的開辟大概是在


    應該是在江戶時代初期吧。


    也就是說那四大家從江戶時代初期就一直綿延到現在?


    對於生在都市,長於都市的結城來說,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結城雖然是典型的都市人,父親卻是來自東北,母親的老家則是在東海地方,而且都不是在地方上綿延數代的大家族。至少結城就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母來自何處。


    應該是吧。山上的佛寺是在外場村建村一百年之後才開寺的,當時就已經有四大家和廣澤家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沒姓氏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議。結城籲了一口長氣,臉上淨是讚歎不已的神情。這就叫做落地生根吧。


    廣澤露出一抹微笑。在結城眼中看來,廣澤臉上的笑容充滿了身為外場子孫的優越感,仿佛在嘲笑至今仍被當成外人看待的自己。


    靜信沿著溪畔的村道一路北上,經過剛剛才從那裏出來的上外場部落之後,轉入通往山入的羊腸小徑。上外場以北的村道沒有路肩,路麵變得十分狹窄,沿著北山的山麓一路往北蜿蜒而上,坡度稱不上陡峭。


    道路一側的樅樹林十分茂密,以鵝卵石砌成的擋土牆上長滿苔蘚和蕨類植物,年代十分久遠。道路的另一邊也被樅樹林覆蓋,樹林的後麵就是潺潺流水。不過這一帶是一座深竣的溪穀,從村道上看不見底下的溪流。俞往山裏走,河床上的溪流就俞細小,最後與村道分道揚鑣。這時勉強能夠會車的村道兩旁全都被茂密的樅樹林遮蔽,什麽也看不見。路旁沒有護欄,道路正中央也沒有分隔線。


    被樅樹林遮蔽視野的靜信在兩旁樹幹的護送之下,開著車子翻越北山的山頂。通過最後一個彎道之後,豁然開朗的山穀頓時映入眼簾,山穀之中的窪地有個小小的部落。沿著山腰一路迂回前進的靜信終於來到北山的另一側,那個小小的部落就是山入。


    道路從村道變為更狹窄的林道,一路指向北方的小部落,狹窄的道路兩旁看得到幾處零零星星的梯田以及人家。山入原本是樵夫入山伐木時的據點,自從伐木業逐漸式微之後,人口就大幅減少,如今偌大的部落隻剩下三個居民而已。


    整個山入靜得有些嚇人,隻有斷斷續續的蟬鳴在微風吹送之下,從開啟的車窗不時傳了進來。山入向來是個安靜的地方,然而現在的山入卻讓人靜信有種誤入廢棄村落的錯覺。或許再過幾年之後,山入真的會成為無人居住的地方吧。村迫秀正、三重子夫婦以及大川義五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隨時都可能離開人世。


    靜信環視四周,看著這個即將步入曆史的部落。蜿蜒曲折的林道就像條毛線一樣,將兩側的山坡縫在一起。山入大概有十幾棟屋子,不過大部分都早已無人居住,尚有人煙的屋子隻剩下兩棟而已。無人居住的房屋總是損毀得很厲害,有幾棟房屋的屋頂甚至早已坍塌。這幾棟屋子若是在其他六個部落,一定會被喜歡鄉村生活的都市人買下,甚至是直接搬遷過來,不過山入的廢屋可就沒有這種運氣了。茂密的樅樹林正虎視耽耽的打算將整個部落吞沒。


    這時靜信的目光停留在跟前的一棟廢屋。緊閉的擋雨板上麵釘著一塊全新的木板。心中閃過一絲訝異的靜信很快的開過那棟廢屋,朝著更裏麵的屋子前進。一直沒接聽電話的屋主可能到山裏去幹活了,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靜信還是決定到村迫家來看看。


    山入的每一棟房子都比路麵高出許多。當初建造屋子的時候,屋主都習慣在山腰上鏟出一塊平地,然後再搭起石牆。出入口一定開在道路附近的斜坡旁邊,以方便進出。靜信將車子停在斜坡上,朝著玄關走去,一邊思考該如何將訃文告知屋主,一邊打開玄關的大門。麵對庭院的擋雨板半開半掩,玄關旁邊的窗戶也關得緊緊的,在這個大熱天裏顯得十分突兀。然而讓靜信感到不對勁的,卻是從玄關內側傳出來的陣陣異臭。那種類似腐臭的異味,讓靜信的心中閃過不詳的念頭。


    村迫先生。


    靜信拉開嗓門,卻聽不到對方的回答。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靜信隻好走了出來,從外麵環視屋子的四周。


    村迫先生,你在家嗎?


    靜信又拉開嗓門大聲呼喚,內心不斷的祈禱。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屋子裏麵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人從屋內探頭,也沒有人從一旁的倉庫裏麵走出來。麵對庭院的窗戶全部緊閉,連窗簾都拉起來了。村子裏的人就算下田工作,也沒有緊閉門戶的習慣,何況現在正是盛夏時分,為了不讓熱氣悶在家裏,屋主在出門之前一定會將門窗全部打開,保持屋內的通風。


    大川義五郎可能知道村迫秀正跑到哪裏去了吧。不過在離開之前,靜信還是繞到後門去瞧個究竟。他發現通往廚房的門,於是便伸手試著想將門打開。


    村迫


    話還沒說完,靜信立刻倒退三步。從門後傳出的濃鬱惡臭薰得他差點當場昏倒。


    幾隻鞋子淩亂的躺在門後的水泥地,上麵都沾滿黑褐色的斑點。斑點上麵爬滿了蒼蠅,這些蒼蠅被開門時的聲響嚇得到處亂飛,不一會兒就又回到黑褐色的斑點上。


    (難道是血?)


    黑褐色的斑點看起來就像乾涸的血


    跡。靜信屏住呼吸,戰戰兢兢的往屋內打量。


    靠近門口的地方有個石階,走上石階之後就是廚房。廚房裏麵有張小小的飯桌,旁邊倒著一張椅子,飯桌也傾斜一側,好像受到撞擊似的。塑膠桌中的一角垂地,桌上的東西倒的倒翻的翻,地板上滿是散落一地的東西。靜信原本以為是小孩子在這胡鬧,可是散落一地的東西卻不是玩具。


    看起來好像是動物的毛皮。這些毛皮在廚房的地板上隨處可見,上麵全都沾滿了黑褐色的汙漬,而且還釋放出陣陣刺鼻的腐臭。


    這是怎麽回事?


    靜信不由得以衣袖掩住口鼻。在腐臭味的刺激之下,靜信隻覺得喉頭發癢,有點想要咳嗽。意想不到的景象再加上陣陣刺鼻的腐臭,令人為之作嘔。比較大塊的毛皮看起來好像是小狗的身軀,又像是動物的腳。看似兔腳的褐色物體就跌落在門旁,每一塊毛皮上麵都爬滿了蛆,以及揮之不去的蒼蠅。


    村迫先生!


    密密麻麻的蒼蠅被靜信的聲響嚇得四處飛舞。


    靜信往後退了幾步,他知道這些蒼蠅都是被血腥味引來的。


    一定出了什麽事,否則屋子裏的人早就將那些動物的毛皮清理乾淨了。靜信不知道到底有幾隻動物死在裏麵,倉促之下沒看清楚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複原形的屍塊本身也很難辨認。靜信隻知道好幾隻動物慘遭分屍之後棄置在內,屍塊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靜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野狗。外場附近曾經有黑熊出沒的傳言,不過這隻是老人家們茶餘飯後拿來講古的故事罷了,反倒是一群野狗跑進深山自成集團的說法比較令人信服。山裏的野狗是否多到足以自成集團,靜信並不清楚,不過的確有不少人在山裏看過野狗,也有人聽過野狗的吠聲。


    靜信突然想起之前經過的那棟廢屋,原來這就是屋主在擋雨板上又釘上一塊木板的原因。那些野狗該不會以廢屋當成巢穴吧。萬一那些野狗闖入有人居住的屋子裏。


    (然後呢?)靜信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板直通腦門。(當野狗闖入家裏四處破壞,這時若屋主打算製止它們)


    應該不至於吧?


    自言自語的靜信環視四周,發現門邊倒著一隻掃把之後,立刻拾起掃把往後院走去。他深怕會有不知名的猛獸從屋子裏衝出來,不時將掃把在左右兩手之間換來換去。


    靜信又呼喚了幾次村迫先生,慢慢走到堆放雜物的後院。被屋子和山壁夾在中間的後院十分狹窄,幾乎照不到太陽。他還注意到麵向後院的窗戶是開啟的。


    靜信從半開半掩的窗戶往內窺伺。廊緣內側的紙門位於靜信的右手邊,整個拉開一半。將窗子打開到可以看見裏麵的位置之後,靜信睜大了雙眼打量裏麵的情況。


    房間裏麵躺著一個人,無神的雙眼正好可以從紙門方向窺伺外麵。靜信發現那對瞳孔渾濁不清,眼睛四周發黑僵硬的肌肉動也不動。除此之外,還有令人為之作嘔的腐臭。


    靜信知道躺在紙門後麵的人正是村迫秀正的妻子三重子。橫躺在地上的三重子身後設有一座佛壇,佛壇與三重子之間鋪著兩床棉被。其中一床棉被已經折好放在腳邊,另一床棉被裏麵似乎還躺著一個人,枕頭旁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


    躺著一個人的棉被滲出紅褐色的粘稠液體,流滿附近的榻榻米。靜信知道棉被裏麵躺著一個人,卻不確定那個人的身份。棉被從中央突起,呈一個菱形,在紅褐色液體的渲染之下,顯得十分駭人。榻榻米到處都看得到紅褐色的斑點,每個斑點上麵都爬滿了無數的蒼蠅。


    呆立當場的靜信看到一直蒼蠅爬上三重子睜得大大的眼球。


    靜信倒退三步。眼前的景象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遑論是發出哀鳴。他沒有進入屋子的膽量,隻能勉強舉起顫抖不已的雙腿,一路跑到外麵。


    外頭的陽光照得靜信睜不開雙眼,仿佛在諷刺他的膽戰心驚。


    斜坡上龜裂的水泥地在太陽的照射之下,化成一條又一條的黑線。屋旁的泥土也被陽光曬得幹個發白。


    (天啊。)


    靜信走上斜坡,朝著大川義五郎的家走去。他不想坐進車子裏,也不想插入鑰匙發動車子,急著想確定義五郎平安與否的心情讓他連走回車子的時間都不想浪費。


    偌大的部落裏麵半點聲響也沒有,隻有來自四麵八方的蟬鳴叫得人心慌意亂。羊腸小徑散發出陣陣熱氣,柏油路麵和旁邊的石牆反射出陣陣刺眼的強光,令人產生連周遭的空氣也會發光的錯覺。


    大川先生,你在家嗎?


    踏上乾涸的泥地跑向廊緣的靜信又聞到熟悉的腐臭味。義五郎的家與村迫家不同,不但拆除了擋雨板,連紙門都卸了下來,沁涼的冷風直接吹進空無一人的起居室。然而整間屋子裏麵除了寂靜之外,就隻有令人掩鼻的腐臭。


    大川先生!義五郎先生!


    不死心的靜信又喊了幾次,卻依然沒得到回應。即使內心十分緊張,身為僧侶的靜信還是有副洪亮的嗓門,然而喊了那麽多次依舊沒聽到對方的回答,連急著出來應門的腳步聲也沒有。打量片刻之後,靜信走上起居室,電話就擺在旁邊。


    (兩個人搞不好三個人都已經)


    山入的居民也不過才三個人而已。若義五郎平安無事的話,應該會前往好一陣子不見蹤影的村迫家瞧個究竟,然後就會發現村迫家的慘狀,立刻飛奔回家打電話向外界聯係才對。


    靜信拿起話筒,整隻手抖得連自己都控製不了。


    試著冷靜下來的靜信抬起頭來環視外頭的風景。毒辣的陽光烤得整個部落死氣沈沈。部落裏的屋子幾乎都是廢屋,然而現在連僅存的兩間屋子也即將步上荒廢之途。眼前所見的石牆、庭院、道路和其他所有的東西都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垂死的部落這次真的難逃死亡的命運。山入即將被樅樹林所吞沒。


    蟬鳴聲依然令人心浮氣躁,偶爾還傳來陣陣的鳥叫聲。外頭的夏日陽光灑落一地,樅樹林一片翠綠,山頭的天空藍得刺眼。


    我回來了。


    聽到聲音之後,律子從桌上的雜誌抬起頭來。打開休息室的木門,剛好看見拎著皮包的敏夫從後門走了進來。星期六下午,醫院裏麵隻剩下不想急著回家的律子而已。


    出診辛苦了。律子經過敏夫的身前,直接走進準備室。小翔的情況怎樣?


    隻是輕微中暑而已。


    敏夫並不排斥出診,隻要有病患打電話過來,就會拎著包包出門。有時就算病患不要求,他也會主動出診。像今天小翔的父母打電話表示孩子的身體不太舒服,想帶過來請醫生看看,敏夫立刻把診療器材裝進公事包,二話不說就前往出診。若患者住得遠就開車去,住在附近就用走的,或者是借護士的自行車。頂著大太陽出門十分辛苦,今天敏夫也走得全身汗水淋漓。


    今年的夏天可真是熱啊。律子將空調開大了一點。要不要喝點涼的?


    啤酒。


    敏夫放下手中的公事包,語氣有些不耐。


    好好好。顏色要深一點,而且還不會起泡的那種對不對?


    我說啤酒就是啤酒。


    律子笑著離開準備室,走進茶水間倒了一大杯冰涼的麥茶,然後從冷凍庫拿了一個霜淇淋放在杯子裏,順便放上一根湯匙。當她端著這些東西回到準備室時,隻看到敏夫正拉開衣領對著冷氣口納涼。


    附上一份下酒菜。


    哦,特別招待嗎?


    律子將飲料和霜淇淋放在桌上,看著敏夫坐下來之後,將病曆表放在胸前。


    剛剛前原婆婆來過,她說她的藥快吃完了,想多拿一點。


    敏夫打開霜淇淋的盒蓋,拿起案


    上的湯匙。


    前原家的瀨津婆婆?我不是開了thyroine[注:即甲狀腺素]給她治療慢性甲狀腺炎嗎?


    她說她吃了藥之後不太舒服。好像是因為嫌藥效不夠,所以自己增加分量的樣子。


    真是亂來。瀨津婆婆患有狹心病,不可以隨便增加分量。


    我也跟她告誡過了。不過她的藥快沒了,還是堅持拿藥。


    敏夫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老人家在想什麽,居然以為增加藥療,就會讓病情早點好轉。


    我跟她說沒有醫生開立的處方簽,我們不能隨便給藥,請她等院長回來之後再說,可是她就是不肯乖乖回去,所以我隻好按照前次處方簽的指示,一次給她兩天份的藥。不過我也有叮嚀她下星期一要來給醫生診斷一下。


    那個老太婆怕打針,她知道接受診斷就必須抽血檢驗,所以每次都挑我不在的時候過來拿藥。


    隻希望她星期一會過來給院長看一下。不過若她還是我行我素的話,該怎麽處理才好?


    在藥裏混一點methimazole[注:一種會妨礙甲狀腺素合成的藥-_-b]。


    院長。


    律子歎了口氣。


    一個是抗荷爾蒙藥劑,一個是荷爾蒙藥劑,兩個加起來剛好抵消嘛。


    這不是重點。


    律子抬頭望著天花板,心想院長真是沒救了。這時電話突然響起,律子連忙跑去接電話,嘴裏含著湯匙的敏夫卻向她搖搖手。


    我來接就好,你先回去吧。


    說完之後,就朝著響個不停的電話走去。律子輕輕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先告辭了,敏夫也跟著點頭回禮。這時拿著話筒的敏夫突然大叫了一聲,律子不由得停下腳步,看著一臉鐵青的敏夫。


    所有人?你確定?有沒有報警?


    敏夫口中的報警讓律子大為不安,抱著病曆表的她直盯著敏夫的神情。雖然她無意識的豎起耳朵,卻聽不到話筒另一端的說話聲。


    當然要報警。沒關係,我打電話報警就好不行不行,絕對不可以破壞現場,你什麽東西都不要碰,在外麵等我們過去就好,知不知道?


    好像是有人出事了。律子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沒發現義五郎先生的屍體嗎?


    律子皺起雙眉。義五郎應該是指山入的大川義五郎吧?


    快點進去看看情況!虧你還是個和尚,居然會害怕看到屍體。萬一他還活著,就需要看醫生了。村迫先生那裏已經確定了嗎?我馬上就會過去。義五郎先生如果還有氣的話,趕快叫救護車。嗯,我立刻出發。


    掛上電話的敏夫看著一旁麵色凝重的律子,短短的吐出一句話。


    山入已經徹底毀滅了。


    茂樹的傷勢總算痊癒了。


    天野加奈美的聲音讓麵向窗戶正在整理桌麵的前田元子不由得露出微笑。


    剛接到通知的時候,我的心都涼了半截。現在他總算不再發燒,晚上也不會夜啼了,就好像是那場車禍從沒發生過似的。回想起來,我那個時候實在太激動了點,真是不好意思。


    吧台後麵的加奈美露齒微笑。


    每個孩子都是母親心中的寶嘛。


    加奈美當年離婚的時候,將孩子留在夫家,元子一直認為她的孩子是被夫家強留下來的。


    改天還得去向副住持道歉才行。


    沒關係啦,副住持不是會記恨的人。不過你若堅持要去道歉,我也不會阻止你就是了。副住持為人和善,他不會怪罪你把他當成肇事凶手的。


    鬆了口氣的元子繼續整理桌上的碗盤,這時急促的警笛聲從窗外傳來,元子立刻抬起頭來望著國道的方向。


    吧台後麵的加奈美也豎起耳朵聽著逐漸接近的警笛聲。加奈美的休息站麵向村子的入口,站在吧台後門可以看見通往溝邊町的國道。隻見她眯著雙眼看著穿過高架橋朝著這裏疾駛而來的警車,突然發現站在窗邊全身僵硬的元子。


    元子,沒事啦。


    加奈美朝著元子微笑,仿佛在告訴元子那輛警車一定與外場無關。元子也報以僵硬的笑容,端著堆滿餐具的托盤走進吧台。這時警車從窗外疾馳而過,刺耳的警笛聲沿著村道一路狂飆。


    (難道出事了?)


    元子驚呼一聲,加奈美連忙拍拍她的手。


    不是茂樹啦,你別擔心。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會不會是車禍?)


    不管是不是車禍,隻希望受害者不是元子的小孩就好。加奈美輕拍著朋友的手臂暗自禱告,同時看著三輛警車和一輛疑似救護車的灰色箱型車呼嘯而過。


    同一個時間,村子裏的老人家正聚集在比休息站更上麵的竹村文具店門口閑磕牙。突如其來的警笛聲和疾駛而來的警車,讓原本坐在板凳上麵聊八卦的老人家們全都站了起來。


    又出事啦?


    笈太郎看著警車愈開愈遠,直到警車沿著河畔小時在村道的另一邊之後,才轉過身來。


    他們一路往北,不是上外場就是門前出事了。


    一定又出車禍了。


    彌榮子的話聲剛歇,武子立刻哼了一聲。


    八成是大川家的那個年輕人。大川老板的兒子是村子裏不受歡迎的人物,從小就脾氣暴躁,連騎車出去送貨的時候都很喜歡飆車。我看他一定是撞上山壁了。像他那種騎車方法,遲早也會出事。


    竹村多津不想說什麽。她覺得小小的車禍不至於出動那麽多輛警車,卻懶得跟其他人說明。反正過一會兒就有人前來通風報信了。


    後藤田吹在矢野妙的攙扶之下走出家門,坐上停在門口的警車。幾分鍾之前一通電話打進後藤田家,被小池主委接了起來。放下話筒的他麵色鐵青的告訴阿吹她住在山入的哥哥已經不幸身亡了。


    阿吹接到噩耗之後,手臂立刻生出無數的雞皮疙瘩,即使外頭的天氣熱得嚇人,阿吹卻仿佛置身冰窖。身旁的人握著阿吹的手心想要替她打氣,滿是皺紋的手卻冷得跟冰塊一樣。阿吹想知道哥哥是怎麽死的,然而接到電話的小池卻沒告訴她,疑神疑鬼的阿吹隻覺得小池是在故意隱瞞事實。這時阿吹聽到窗外傳來急促的警笛聲。既然連員警都出動了,表示哥哥的死因一定不尋常,阿吹不由得打了幾個冷顫。


    矢野妙抓著車門不肯離去。


    阿吹,還是請其他人代替你去一趟吧。你年紀那麽大,經不起打擊的。


    看著多年好友眼中噙著淚水,坐在車子裏的阿吹緊緊的抱住膝蓋。一旁的小池主委雖然握著她的手,阿吹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沒關係他畢竟是我的哥哥。


    勉強擠出這句話的阿吹發現自己一直在發抖,同時也意識到雖然自己正看著車窗外的阿妙,全副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前座的兩名警官身上。


    (不行,我一定要冷靜。)


    愈是握緊拳頭,顫抖不已的雙臂就愈是不聽使喚。


    (這樣子別人一定會起疑的。)


    阿吹!


    我撐得住,沒關係。


    警官默默無語的坐在前座,阿吹隻覺得他們一定在偷聽自己跟阿妙之間的對話。承受不住內心煎熬的阿吹深深的低下頭,然後車門關起,車子也跟著開動,坐在車內的阿吹一時之間完全抬不起頭來。


    聽說令郎也在最近不幸過世。


    前座的警官突然發話,嚇得阿吹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滿是疑懼之色的阿吹抬起頭來,看見駕駛座旁邊的中年警官轉過身,一雙眼睛直盯著她打量。


    嗯,是我的小兒子。


    (涼被上的血跡)


    還請您節哀順變。令


    郎今年幾歲啦?


    三十九。


    媳婦跟孫子呢?


    他沒有結婚。


    (沾滿衣服的血跡)


    阿吹搖搖頭,警官的問話也到此打住。接下來是一段難熬的沈默,任何細致的聲響都令阿吹感到膽戰心驚。每當警官吐了一口氣的時候,阿吹都會以為他要開始偵訊了。


    (令郎最近是否曾經進出山入?)


    (令郎從山入回來之後,是否出現什麽異常狀況?)


    (聽說令郎身上沾滿了血跡)


    可是警官一路上都不再開口,警車也直接開往山入的老家,並未將阿吹帶往特定的地方偵訊。警官下車了,阿吹也在小池的攙扶之下顫巍巍的走下車來。就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兩個眼神銳利的男人走了過來。阿吹心想該來的還是會來,正打算把心一橫接受偵訊,可是那兩個人聽到阿吹是秀正的妹妹時,臉上反而露出驚訝的表情。


    您是死者的家人嗎?


    秀正先生和三重子女士是否有子女?您知道如何連絡他們嗎?


    嗯,家兄與家嫂育有兩名子女,不過都定居在遠方。連絡電話我放在家裏,如果兩位元元元元元需要的話


    看起來像是刑警的兩人拿出紙筆開始做筆記。之後他們還問了阿吹許多問題,卻沒提到血跡的事情,讓阿吹著實鬆了口氣。接著他們又帶著阿吹走進屋內,請她檢查是否有物品失竊,這時依然沒有提到血跡。秀司在休息站碰到三重子之後,就立刻前往山入探視秀正,如今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從山入回來的秀司身上沾滿了血跡。


    靜信站在樹蔭裏看著豔陽下的部落。


    夏蟬的鳴叫聲在山穀之中造成巨大的回音,幾輛黑白相間的車子停在村迫家的附近,仿佛電影裏的情節。靜信覺得路邊的警車和到處采證的刑警隻是電影當中的道具,沒什麽真實的感覺。


    第一個趕到現場的人是派出所的高見警官。靜信向高見警官說明情況,並且帶著他目睹現場慘狀的時候,縣警也跟著趕到了。於是靜信隻好再向對方說明情況,然後現場類比一次發現屍體的經過之後,就站在一旁無事可做了。眼前不熟悉的人事物讓靜信感到不自在,於是他信步走在山入的小徑。或許在潛意識當中,靜信覺得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到山入了吧。


    采證的刑警在村迫家旁邊的廢屋探頭張望。靜信一路走到山入的入口,坐在三叉路口的旁邊看著這個死去的部落。失去生命的山入與之前的喧囂形成強烈的對比,就像今晨秀司的法事一樣。靜信突然覺得自己是來憑吊走入曆史的部落。


    從山的另一頭一路延伸過來的村道,剛好在靜信現在的位置往左彎進山入。右手邊是一塊頗為寬廣的空地,位於空地盡頭的林道往右轉了個大彎之後,一直往北延伸。狹窄的林道隻能讓一輛大卡車勉強通過,路麵上左右兩條鮮明的車胎痕跡,說明這條林道並未喪失生命。


    車胎痕跡之下被炙熱的陽光烤幹的褐色土壤,再加上路旁鮮嫩翠綠的雜草,形成一副典型的夏日風情畫。空地的一隅似乎有泉水湧出,小小的祠堂前麵縱橫交錯的車胎痕跡帶有幾分水氣,幾隻豔麗的蝴蝶正聚集再一條條黑色的凹痕之上飲水。斑駁陳舊的祠堂裏麵供奉著一尊地藏,裏麵還放著幾根石柱,如今石柱倒了,地藏石像的腦袋滾在地上。紅色的垂廉大概是去年掛上去的(搞不好是三重子掛的),鮮豔的大紅色早已變成黯淡的磚紅。失去頭顱的地藏石像上麵停著幾隻蜻蜓,透明的翅膀就像玻璃一樣光彩奪目。


    失去生命的部落充滿了生者的喧囂,夏日的活力混雜著絕對的荒廢與死亡。山入已經被種種的矛盾所填滿了。


    靜信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頂著炙熱的陽光走上坡道,朝著義五郎的住處緩步而行,內心對自己的無所適從感到羞愧不已。


    坐在大川家靠近路旁的石階,靜信看到阿吹正在村迫家下方的警車旁邊與兩名刑警交談。


    喂。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讓靜信不由得轉頭看著身後,原來是正在下石階的敏夫。隻見他眯著雙眼往村迫家的方向望去,躲在石階旁的無花果樹後麵點燃了香煙。


    真是難為你了。


    敏夫的這句話讓靜信不由得想破口大。他在義五郎家中打電話連絡敏夫之後,就遵照敏夫的指示尋找義五郎的下落。然而義五郎的慘狀卻令靜信很想一刀殺了敏夫。


    我剛剛看到阿吹,她還好吧?


    怎麽說?


    不是已經指認遺體了嗎?


    靜信才剛說完,突然又有種反胃的感覺。可惜他先前已經吐到沒東西可吐了。


    敏夫聳聳肩。


    遺體是我指認的。村迫婆婆的遺體還可以辨識,另外兩位老爺爺可就不能見人了,除非比對齒型,否則根本無法判別身份。


    靜信點了點頭。


    最近的氣溫又那麽高。敏夫抬頭看著萬裏無雲的晴空。屍體在這種大熱天裏放那麽久,早就已經不成人形了。這次我真是大開眼界,鼻子到現在都還不太靈光呢。


    靜信又點了點頭。光是站在門口朝著屋內觀望,就已經吐得死去活來了,靜信十分佩服跟著法醫前往驗屍的敏夫。


    為什麽


    別問我死因是什麽,他們會將遺體帶回去解剖。說完之後,敏夫叼著香煙露出苦笑。不過遺體被弄得七零八落的,我真懷疑他們查得出什麽。


    七零八落?


    麵對靜信的不解,敏夫一派輕鬆的回答。


    好像少了一些零件。


    腦海中浮現出義五郎的屍骸在寢室裏散落一地的畫麵,就跟村迫家的廚房一樣。當時靜信還以為那是動物的屍體。


    難道


    他們說要抓幾隻野狗回去解剖,不過我想到那個時候,搞不好早就消化掉了。


    意思是將義五郎的屍體弄成那樣的是


    應該是野狗吧。從傷口的斷麵看來,並不是被利刃所傷。至於村迫婆婆嘛,她身上沒有外傷,我們推斷可能是自然死亡。


    謝天謝地。靜信不由得蹦出這句話。敏夫轉頭看著靜信。


    為什麽?因為不是凶殺案嗎?


    嗯對不起,我失言了。


    你就別謝什麽天啦,事情沒那麽簡單。


    村迫婆婆不是自然死亡的嗎?


    敏夫將手中的煙蒂丟在地上。


    兩個老爺爺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至少不是這兩天的事。不過三重子婆婆卻是昨天死亡的。


    靜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


    昨天?


    沒錯。敏夫露出諷刺的笑容。有意思吧?三重子婆婆跟死人生活了好幾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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