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惠的葬禮結束的第二天,也就是盂蘭盆節結束的日子,寺院接獲安森義一過世的消息。接到通知之後,靜信心想義一還是逃不過這一關。昨晚敏夫和丸安木料廠就分別通知寺院義一病危的消息,長年臥病在床的義一身體狀況不佳,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時日不多了。


    或許也因為如此,電話那頭的安森一成語氣十分平和,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成在電話中表示安森家的成員今年全都陪伴義一渡過盂蘭盆節,義一走的十分安詳,內心沒什麽牽掛,平靜的態度也讓靜信得以在電話當中慰問對方。


    木料廠在一成先生的經營之下蒸蒸日上,和也娶到一位人人稱羨的好媳婦,我想義一先生應該沒什麽遺憾了。


    是的。電話另一頭的一成似乎露出微笑。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親眼看到曾孫出世吧。不過媳婦真的十分能幹,父親在世的時候直誇和也眼光不錯呢。


    那是當然。


    內人和小犬夫婦幫了不少忙,父親直到最後一刻也不出聲埋怨,這點我真的很感動。


    的確如此。靜信很能體會一成的心情。照顧慢性病人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感同身受的靜信明白安森家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


    無論是一成先生或是義一先生,真的都辛苦了。


    哪裏哪裏,這是為人子女的分內之事。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


    義一先生去世了嗎?


    等不及靜信放下話筒,光男馬上開口詢問。


    嗯,剛剛過世的,在國立醫院。門前的德次郎先生是安森家的親戚,我想大概會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擔任治喪主委。


    光男歎了口氣。


    義一先生過世的話,阿角的父親和兄長也得過去幫忙才行。


    靜信點頭。


    安森義一是前任信眾代表,之後才將位置讓給弟弟德次郎,同時兼任治喪主委,是寺院不可或缺的重鎮之一。如今這麽重要的人物不幸過世,他的葬禮可不是靜信和其他僧侶所能獨力完成的,必須額外聘請其他住持或是副住持等級的僧侶前來誦經,戒名也必須谘詢總本山之後才能決定。


    這下子可有得忙了。池邊籲了口氣。不過跟小惠比起來,倒是輕鬆許多。


    鶴見皺起眉頭。


    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可不是嗎。麵對黑板的光男也頻頻點頭。


    說輕鬆倒還真的輕鬆不少。秀司和小惠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法事,辦起來格外費神呢。


    光男的說法得到在場所有人的讚同。


    靜信覺得這是正常的死亡。雖然一樣是死亡,義一的死卻讓人感到理所當然。


    卸下重擔的老人家重新回歸山林。一個人誕生,在村子裏渡過青年時期,然後組織家庭,看著兒孫長大之後,結束使命的老人家再度回到樅樹林之中。靜信仿佛看到踏著泰然自若的步伐朝著山裏走去的背影。遠離病痛,遠離對家人的牽掛,這對義一來說才是幸福的。即將發生的悲劇已經與他無關了。


    靜信在心中雙手合十,突然訝異於自己的想法。即將發生的悲劇到底是指什麽?義一長年臥病在床,家人細心照顧也無助於病情的改善,聽說這陣子甚至連撐起上半身都很困難。他的痛苦無人能夠體會,他對生命的不安更是無人能夠知悉。如今他擺脫了病床的束縛,結束除了痛苦還是痛苦的短暫人生,照理說應該是一種幸福才對。然而從另一方麵來看,這種幸福是否也來自於即將發生的悲劇已經與他無關?


    靜信咀嚼自己的思緒,麵對內心潛藏的不安。


    秀司的死是個悲劇,小惠的也是個悲劇,這一連串的悲劇才剛剛開始而已。


    死亡將會蔓延全村,在不久的將來造成無數的悲劇。


    靜信突然有這種預感。


    院長,田島予研的人來了。


    十和田的聲音讓敏夫從桌上的資料堆中抬起頭來。他正在看義一的病曆報告,這份報告是國立醫院熟識的醫生寄來的。義一果然罹患了肺炎,死因是肺炎並發的急性心功能衰退。


    來了嗎?請把小惠的檢驗報告抽出來。


    清水惠嗎?


    嗯。


    十和田點點頭轉過身離去。不久一陣氣促的腳步聲傳來,手裏拿著一張紙的武藤出現在敏夫麵前。


    武藤先生,麻煩你了。


    敏夫從武藤手裏接過檢驗報告,眼睛掃過報告上麵的幾個重要項目。血液中的紅血球、白血球以及血小板的數量偏低,血紅蛋白、血球容量則大幅減少。不過網狀紅血球數量增加,血鐵清、總鐵結合能、血鐵蛋白維持正常。


    敏夫皺起雙眉,這實在不是他所樂見的結果。


    情況如何?


    武藤忍不住出聲詢問。這時敏夫才注意到武藤還站在桌子前麵,一直盯著自己手中的這張檢驗報告。敏夫很想叫武藤不要多管閑事,然而武藤跟清水有點交情,再說被敏夫診斷為普通貧血的小惠卻在幾天之後突然死去,這件事武藤或多或少也感到有些罪惡感。


    嗯


    是不是貧血?


    敏夫歎了口氣。


    有貧血的症狀,不過不是一般的缺鐵性貧血,應該算是我的誤診。


    武藤頓時哭喪著一張臉。


    血鐵清、總鐵結合能、血鐵蛋白全都在正常值的範圍之內。若是缺鐵性貧血,這些數值應該會產生變化才對。


    可是這份檢驗報告今天才出來。武藤似乎在替敏夫找借口。沒有詳細的檢驗報告,又怎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院長是醫生,又不是算命先生。要不是剛好碰到盂蘭盆節


    別再替我找理由開脫了。敏夫露出苦笑。缺鐵性貧血十分常見,尤其年輕女孩子罹患這種貧血的幾率特別高,每個醫生都會跟我一樣做出合理的懷疑。這個部分我沒有做錯。然而在檢驗報告出來之前,我就跟清水先生保證小惠的身體沒什麽大礙,這就是我不對的地方了。


    在別人麵前承認自己的錯誤之後,敏夫的心頭頓時輕鬆很多。


    你或許認為如果檢驗報告早點出來,說不定還能及時挽救小惠的生命,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呃?


    敏夫從抽屜裏拿出計算器。


    紅血球平均溶氧量、血紅蛋白平均濃度敲著計算機的敏夫大約計算紅血球數、血鐵蛋白以及血紅蛋白的數值。網狀紅血球也增加不少,看來應該是惡性貧血。


    武藤聽得一頭霧水。


    可以請院長解釋一下嗎?


    貧血大致上可以分為三種,惡性貧血、後天貧血以及巨紅血球型貧血,其中缺鐵性貧血屬於後天貧血的一種。導致惡性貧血的原因很多,可能是急性出血或是溶血,或是再生不良型貧血和二次貧血所造成的。可是小惠身上並沒有外傷,內髒也沒出現大量出血的征兆,膽紅素、ldh和haptoglobin也都在正常值之內,[錄入者注:ldh=乳酸晚氫?,haptoglobin=結合珠蛋白。前者是將糖分解成能量的?之一,後者是一種急性時相反應蛋白,也稱hp。發生溶血性疾病時,前者會增高,後者會減少。]如此一來,溶血的可能性自然大幅降低。小惠的網狀紅血球數量增加,也不像是再生不良型的貧血,其他的數值也一切正常。


    唔武藤低頭思索。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不知道。敏夫隨意撥弄著手中的檢驗報告。原因不明。可以確定的是跟二次貧血脫不了關係,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人既然會猝死,就表示身體的某部分出了問題,而且還是出在讓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沒辦法一眼就診斷出來的地方,貧血充其量隻是一種病征罷了。


    比如說呢?


    我哪知道?就算檢驗報告當天就出來了,我所能做的也是繼續檢查,直到找出造成小惠貧血的真正原因為止。然而這種徹底檢查十分花時間,恐怕還沒找出原因,病患就已經熬不住了。


    敏夫的解釋讓武藤稍稍寬心。


    原來如此。


    就算把小惠直接送到大學實驗醫院,用最先進的儀器徹底的做過檢查,或是請最有名的醫學權威替小惠診斷,我想也不會改變什麽。小惠走得實在太快了,短短三天的時間根本做不了什麽,連找算命先生算命都來不及。即便算命先生真的找出病因,也不知道從何著手治療。


    這倒是。武藤不知道該說什麽。看來隻能怪小惠的命不好了。


    敏夫又露出苦笑。


    說不定除了貧血之外,還有其他的症狀呢。那個女孩子有裝病的壞習慣,就算隻有一點小擦傷,也非搞得大家雞飛狗跳不可。因此就算她真的有什麽宿疾,周圍的人八成也不會相信,還以為她又在演戲了。不過現在說這些都隻是馬後炮,她到底生了什麽病,大概真的隻有天知道。


    小惠已經不在人間,遺體正靜靜地躺在土裏,連日來的高溫想必已經讓她的遺體開始腐敗。敏夫不認為清水會同意解剖女兒的遺體,就算將小惠的遺體挖出來弄清死因也沒有絲毫意義。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感慨萬千的武藤搖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誰想得到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就這樣走了。


    敏夫點點頭。


    可不是嗎。


    走在夕陽之下的矢野妙拚命趕路,朝著上外場前進的她打算造訪後藤田家。


    站在廊緣往家中窺伺,阿妙隻聞到一股線香的焦味從屋內傳出,遭逢喪子之痛的後藤田吹正在飯廳裏麵打盹,頭頂上的日光燈開得大大的。從電視傳出的歡聲與屋內的空虛形成對比,讓周遭的氣氛更顯得淒涼,襯托出阿吹的孤獨以及無助。


    阿吹。


    阿妙站在廊緣頻頻呼喚。叫了兩三次之後,阿吹終於站了起來,看來她是看電視看到睡著了。


    原來是阿妙。


    阿妙刻意提高音量,仿佛是為了替死氣沉沉的阿吹注入一股生氣。


    我又煮太多菜了,所以幹脆做了兩個便當。一起吃吧。


    露出微笑的阿吹輕輕的點了點頭,遲緩的動作讓阿妙突然覺得阿吹又老出不少。阿吹的身體縮水了,最近阿妙經常有這種感覺,現在她又再一次的感受到阿吹真的上了年紀。


    又麻煩你了。


    阿吹對阿妙露出微笑。


    別客氣,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阿妙走上飯廳,在餐桌上麵將包袱巾打開。阿吹站起來到廚房泡茶,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一點也沒有正在準備做晚餐的樣子。


    對不起,家裏隻剩熱的麥茶而已。


    沒關係啦,下次我順便帶一壺冰麥茶好了。


    坐在榻榻米上麵的阿妙等著阿吹走回飯廳。阿吹德腳步搖搖晃晃的,似乎十分疲倦。


    你還好吧?三餐都有按時吃嗎?


    阿吹不由得露出苦笑。


    最近天氣那麽熱,實在連做飯都覺得懶。


    那怎麽行?


    是啊。阿吹打開便當盒。好香喔。不過她似乎沒什麽食欲,筷子撥弄兩下就不動了,好像是在陪阿妙吃飯一樣。


    阿吹,有沒有考慮搬去跟兒子住啊?


    阿妙忍不住詢問。已經過世的秀司還有兩個哥哥。


    我兒子也叫我搬過去,不過


    阿吹似乎不太感興趣。


    大家住在一起才有照應嘛。老人家一個人住在這裏實在不好。


    我一個人可以照顧自己。


    等到不能照顧自己的時候,人家也嫌麻煩啦。既然要住在一起,就應該趁著身體還硬朗,可以幫忙做一些家務的時候搬過去才對。否則等到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兒子媳婦才不想跟你住在一起呢。


    說的也是。還是一副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的表情。


    阿吹,你的臉色不太好喔。


    會嗎?阿吹側著腦袋。


    看起來好像生病一樣。


    晚飯時間躺在榻榻米上打盹,吃飯的時候又沒什麽食欲。阿妙直盯著兒時玩伴的臉孔。


    大概是太累了吧?連續參加兩場葬禮,實在相當吃力。


    阿妙點點頭。老人家對葬禮特別敏感,尤其是熟悉的親朋好友或是跟自己同年紀的人過世的時候,總是會變得特別沮喪,就好像全身虛脫一樣。煩瑣的儀式和習俗固然讓老人家心力交瘁,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的年齡時,那種精神上的打擊更是難以承受。真的沒事嗎?


    阿吹點點頭。勉強抬起的肩膀,努力挺起的背脊,以及緩緩的上下擺動的腦袋,阿妙隻覺得眼前的阿吹似乎失去了生氣。


    我看你還是搬去跟兒子住吧,這樣子才會找回元氣。


    阿吹低頭不語,一直盯著茶杯。過了幾秒鍾之後,才終於開口說話,聲音細若蚊呐。


    我夢到了秀司。


    阿妙看著露出微笑的阿吹,臉上淨是難以言喻的訝異。


    我夢到秀司回家了,他回來接我了。


    阿吹,不要胡說。


    隻是一場夢可是我真的不想離開離開村子之後,我就再也夢不到秀司了


    阿吹露出慈祥的微笑。做母親的總是不忍心拋下孩子遠走他鄉,即使孩子已經先自己而去,阿妙也能體會阿吹心中的不舍。


    既然如此,你更該打起精神才對。


    說得也是。阿吹的回答依然有氣無力。


    盂蘭盆節過了之後,暑假就會變得特別悠閑。村迫正雄悠哉遊哉的走出店裏。年邁的父親臉色一沉,正打算叫兒子留下來看店,正雄卻一溜煙的跑了出來,不給父親罵人的機會。


    走出家門的正雄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外頭的天氣這麽熱,實在懶得擠公車到溝邊町。正雄沒上什麽才藝班,也沒補習,若不想走出村子的話,大概也隻能去武藤家而已。村子裏跟正雄年紀相仿的孩子本來就不多,其中有一半是女生,另一半的男生也多半忙著參加才藝班或是補習,那些人自成一個小圈子,跟老是待在村子裏麵蜚短流長的正雄他們完全沒有交集。


    無奈的正雄隻好朝著武藤家出發。正雄並不討厭武藤保和武藤家的人,隻是一想到某個討厭的家夥也會在那裏,腳步就不由得沉重了起來。偏偏除了武藤家之外,正雄找不到其他可去的地方,悶在家裏又實在太無聊了,他寧願跟那個討厭的家夥窩在一起,也不願意回家看店。


    來到武藤家之後,小保的母親親切地招呼正雄。爬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武雄發現應該正在上班的阿徹居然也來了,連那個討厭鬼夏野也窩在小保的房間。


    正雄暗自抱怨了幾句,將視線投向阿徹。


    今天不必上班嗎?


    嗯,我休後半段。


    還分前段後段啊?


    公司不可能讓大家一起休假嘛。誰叫我假請得比較晚,隻好休盂蘭盆節之後了。


    真笨。


    哼。阿徹露出微笑。


    我是別有意用意的。反正我又沒打算去哪裏玩,沒必要跟公司請連休,倒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其他同事,還可以順便施點小恩小惠。這就叫社會人的處世之道,懂嗎?


    你可真精啊。正雄一邊取笑阿徹,一邊斜眼觀察夏野。夏野窩在小保的床上翻閱雜誌,似乎對兩人的話題沒有興趣。


    喂,夏野。話才出口,就被夏野狠狠的瞪了一眼,大概是不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吧。夏野的反應讓正雄感到有些得意。聽說你拒絕接受清水的遺物?


    是又怎樣


    ?


    你這個人可真是冷血動物,該不會欠缺了某種感情吧?居然把年輕女孩的遺物說得跟垃圾一樣,一點都沒有體諒他人的心。


    早死就比較偉大嗎?每個人都會死,隻是時間早晚不同,搞不好我們幾個明天就死了呢。


    人家才高一而已,你都不同情她嗎?


    神經病。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死亡這種事其實跟賭博沒什麽兩樣。我才不會讓純粹靠運氣的賭博影響自己的情緒呢。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一般人很難想象才高一的女孩子居然就這樣過世了,正常人應該都有這種想法才對。清水她一定死得很不甘心。


    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表示平常生活一定沒什麽目標。如果平常就懂得充實人生,就算英年早逝也不會留下遺憾。


    所以你就看不起那些死不甘心的人?如果今天換成是你,你又作何感想?


    人都已經死了,還管其它人怎麽想的幹嘛?一點意義都沒有。


    清水地下有知,聽到你這番話一定會很難過。


    死人哪兒會難過。


    搞不好會從地下爬出來找你哦。


    壞孩子會被魔鬼抓走嗎?拜托,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徹露出微笑。


    這叫做鄉下孩子純樸的氣質。回去告訴你父親,他一定會感動得流下眼淚。


    真是夠了。


    夏野閡上雜誌,歎了口氣。


    那我就回家娛親吧。


    嗯,慢走。


    舉起手跟阿徹和小保道別之後,夏野走出房間。不一會兒,留在房間裏的人都聽到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傳來。


    他以為他是誰啊?


    正雄罵了一句,阿徹和小保卻沒什麽反應。兩人應該都聽到了正雄說的話,卻不約而同地直盯著電視上的畫麵。


    那家夥真是夠冷血。小保,你不覺得嗎?


    小保聳聳肩膀。


    他看起來的確是很冷酷啦。


    不隻看起來像,那根本就是他的本性。世界上竟然有那種人,虧你們兩個還能跟他在一起。


    其實夏野說的也有他的道理。


    小保,你還幫他說話?


    這不是幫誰說話的問題。我也覺得清水很可憐,年紀輕輕就死了,不過說穿了,那也是別人家的事情罷了。雖然我父親跟清水的父親是好朋友,小時候也常常玩在一起,可是現在早就已經過了那個年齡,平常也隻有在放學的時候偶爾會碰到她。聽到她的死訊時,我當然很驚訝,也有點同情她,不過那種感覺就跟看到社會新聞的時候一樣,一點都不感到難過,隻覺得發生這種事情真的很遺憾罷了。我想你也應該一樣吧?你根本就不認識清水,搞不好連見都沒見過呢。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不過對她的家人和朋友來說就不一樣了,清水的死一定讓他們感到傷心欲絕,所以為了迎合他們,我們也不得不裝出一副很難過的樣子,這是一種做人的彈性。不過你跟夏野講彈性,恐怕也是對牛彈琴。


    問題就出在這裏。


    我倒覺得沒什麽關係,反正夏野擺明了就是這樣的人。如果周遭的親人或朋友不幸過世,他也不會在乎其他人是否真的感到難過,說起來他還算是挺有原則的人呢。


    這叫哪門子的原則?假設父母不幸過世,對方又拒絕接受父母親的遺物,脾氣再好的人也會氣得暴跳如雷吧?如果連這樣都不生氣的話,那他根本就不是人。


    阿徹搖頭苦笑。


    夏野看似冷漠,其實他是冷眼旁觀一切事物。舉個例子好了,你剛剛擺明了挑釁夏野,他卻不會要我們替他講話,更不要求我們陪著他一起生氣,這種冷靜的態度可不是一般人辦得到的。


    正雄臉色一沉。他覺得阿徹話中帶刺,而且句句衝著自己而來。


    就算我們替夏野講話,說你不該這樣批評別人,他也不會感到特別得意,頂多就是要我們別管你而已。這是他與你之間的問題,所以應該由他自己跟你解決,夏野在這方麵的態度倒是挺堅決。


    原來你們都站在他那邊。


    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夏野就是這種人,真的看他不順眼,別跟他來往就好了嘛,何必把大夥的關係弄成這樣?


    如果你們沒跟他來往,我會動不動就碰到他嗎?別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


    正雄說完之後,馬上站了起來。


    你幹嘛?


    回家。


    正雄頭也不回的走下樓梯。阿徹剛剛說的話根本就是在責怪自己。正雄對夏野沒有半點興趣,也從沒想過要跟他交朋友,要不是阿徹和小保動不動就找夏野出來,正雄也不會經常碰到他。嚴格說來,闖進這個圈子的人是夏野才對。一般人若是跟小團體的原始成員處不來,都會很識趣的跟這個小團體保持距離,然而夏野卻沒有這種常識。夏野的厚臉皮讓正雄十分傷腦筋,而明知自己跟夏野合不來,卻默許夏野進入小團體的阿徹和小保,更讓正雄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就憑那個外地人)


    篤誌將罐裝啤酒從機車貨架卸下,伸手按下門鈴。


    謝謝,辛苦你了。


    將罐裝啤酒交給出來應門的家庭主婦,篤誌馬上掉頭就走,連一句話都懶得說。夏天是酒店最忙的時候,篤誌不喜歡出來送貨。一想到忙了一整天也領不到半點薪水,篤誌心中更不是滋味。


    篤誌檢查機車上的送貨單,確認下一家的住址。等一下還得跑兩個地方。這兩戶人家都不是什麽大客戶,訂的東西隻有兩瓶日本酒和一瓶醬油,篤誌實在很想叫他們自己去店裏拿貨。將送貨單丟上貨箱,篤誌跨上機車揚長而去,經過門前的禦旅所,直接騎上村道。這時一路低頭猛衝的篤誌差點撞上一輛開往上外場的轎車。坐在車裏的駕駛回過頭來看著緊急刹車的篤誌,嘴裏似乎說了些什麽,不過聲音卻被緊閉的車窗擋住,什麽也聽不到。


    篤誌啐了一口,恨恨的看著汽車離去。他很想騎車追上去,然後在汽車的車門狠狠踢上一腳;然而無視停車再開的標誌,的確是自己不對,真的跟對方吵起來,自己恐怕也站不住腳。於是他心有不甘的打算騎著車子離去,老爺車的引擎卻在這時鬧起脾氣,怎麽發都發動不了,讓篤誌原本的火氣又上升了不少。


    (我真的受夠了!)


    其他同年齡的年輕人都在享受熱情的夏天,隻有自己還得頂著大太陽在外頭送貨。悶在村子裏麵的篤誌每天都過得很無聊,村子裏沒什麽娛樂,也找不到心靈的寄托,每天隻能忍受父親的責罵,然後被家人當成免費的長工使喚。


    篤誌一邊試著發動車子,一邊看著村道的盡頭。他真的很想騎著車追上去,然後把那個駕駛拖出來狠狠的揍一頓,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種料,那種事情自己做不出來。


    汽車跑得不見蹤影,大概已經停在上外場的某處了。空蕩蕩的村道在夕陽的映照之下一路往北延伸,山入就在道路的盡頭。


    山入的那三個老人家全都死了,其中一人還是篤誌的親戚。聽說那三人遭到野狗襲擊,死狀十分淒慘,篤誌真的很想親眼目睹現場的慘狀。不知道被野狗摧殘過的屍體會變成怎樣,篤誌感到十分好奇。大川義五郎雖然是篤誌的伯公,篤誌卻對這個親戚沒什麽好感。一個隻會發牢騷的老頭子,從來沒給過零用錢,每次見麵總是抱怨這個抱怨那個,而且還一直重複同樣的內容。如果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還會惹來他的一頓罵。父親每次拜訪義五郎的時候都會露出厭惡的表情,篤誌也不喜歡這個住在山入的伯公。


    如今義五郎死了,屍體還被撕裂成好幾塊。如果看到義五郎的屍體,篤誌覺得自己一定會十分痛快。被夕陽照


    得一片火紅的道路彼端,死去的義五郎和死去的山入就在樅樹林的另一邊。


    篤誌突然發現自己的視線離不開這條道路了。最近隻要來到這一帶,篤誌就會站在路旁一直望著通往山入的道路。


    (該去送貨了。)


    現在不是摸魚的時候,否則回家之後就有得受了。一想到父親盛怒的臉龐,篤誌突然感到十分厭煩,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非得過得這麽痛苦不可。然而在父親麵前,篤誌卻還是隻能乖乖的當個苦力,這種沒出息的感覺頓時讓他自暴自棄了起來。隻見他貨也不送了,直接將車子騎上村道,朝著山入的方向疾駛而去。


    狂催油門的篤誌沒多久就來到上外場的盡頭,短短的路程讓他根本感受不到飆車的快感。兩側種植著樅樹的道路在眼前展開,篤誌不由得降低了速度。


    義五郎死了,而且死狀十分淒慘,感到大快人心的同時,篤誌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起圍在店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買果汁喝的小孩子所說的話。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都會碰到一個渾身是血的老頭子,那個老頭子全身上下都是縫補過的痕跡,身體還少了好幾塊。他隻要在路上碰到人,就會問對方知不知道他少掉的那幾塊在哪裏。


    (真是莫名其妙。)


    義五郎生前是個膽小鬼,死後才沒膽子出來嚇人呢。就算真的跑出來了,也頂多是站在路旁跟來往行人抱怨罷了。篤誌內心雖然覺得可笑,孩子們的傳言還是讓眼前通往山入的道路蒙上一層陰森的氣氛,還透露出難以言喻的詭異。整條道路覆蓋在樅樹的陰影之下,即將西下的夕陽更讓通往山入的道路顯得陰暗無比。


    (山入)


    死、屍體、消失的部落、無人。


    義五郎的血痕應該還在原地吧?屍體的痕跡應該沒人動過吧?


    篤誌打了個冷顫,一股寒意從背脊直竄腦門。為了證明自己並不害怕,篤誌很想進入山入。


    (不行,該回去送貨了。)


    腦海浮現父親暴怒的模樣,然而篤誌卻依然朝著山上騎去。兩旁的樹影讓周圍頓時暗了下來,整條路顯得更是陰森。轉過一個彎道之後,前後左右都是樅樹,別說人了,連一輛車子也看不到。


    這時篤誌突然看到有個物體跳了出來,就在篤誌的左手邊,麵向北山的草叢裏。驚慌失措的篤誌頓時失去平衡,連人帶車摔倒在地,耳邊聽到清脆的玻璃碎裂聲,濃鬱的醬油香氣以及酒味撲鼻而來。


    搞什麽東西!


    篤誌怒斥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幸好當時的車速並不算快。環視四周的篤誌很快就看到一隻瘦弱的野狗正趴在地上瞪著自己。野狗露出白色的尖牙,喉頭還不是發出低吼。


    可惡的野狗!滾開!


    篤誌大力揮手,想趕開野狗。這個挑釁的動作讓野狗趴得更低了。篤誌馬上站了起來,飛也似的跑到機車旁,那隻野狗也跟著撲了上來,咬住篤誌的腳。野狗咬著牛仔褲的褲腳拚命甩頭,篤誌用另一隻腳將野狗踢開,扶起倒下的機車打算發動引擎,這時腳踝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那隻被踢開的野狗又咬了上來。


    急火攻心的篤誌沒頭沒腦的朝野狗踢去,沒多久就把野狗踢開了,腳踝頓時傳來一股錐心刺骨的燒灼感。被踢開的野狗又將身子放低,周圍的樹林裏也傳來分開草叢的沙沙聲,以及其他野狗的低吼。篤誌二話不說立刻跨上車子,掉轉車頭朝著作勢撲過來的野狗直衝過去。這時草叢裏的其他野狗也撲了上來,不過都沒咬中篤誌。


    篤誌扭開油門一路狂飆,嘴裏還不時咒罵剛剛那些野狗。好不容易騎到上外場,立刻沿著村道回到店裏。


    狼狽不堪的篤誌回到店裏之後,立刻被父親臭罵了一頓。篤誌向父親展示腿上的傷痕,父親問了一句腿上的傷是怎麽來的,無暇深思的篤誌馬上把事情的原委跟父親訴說一遍,想不到卻換來父親的兩大巴掌。父親責怪篤誌不該在送貨的時候摸魚,更不該把客戶訂的貨弄成這樣。


    隻不過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就像見鬼似的拚命跑回家,我從來沒看過像你這麽沒出息的家夥。


    父親罵完之後覺得意猶未盡,還重重的朝著坐在地上的篤誌踢了兩腳。


    給我滾去醫院敷藥!萬一機車出了什麽問題,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兩瓶日本酒和一瓶醬油的錢,就從你下個月的零用錢裏扣!


    八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敏夫被一通電話吵醒。睡眼惺忪的敏夫勉強自己爬起來接電話,刺耳的鈴聲讓他感到十分不快,他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連放假日的早上都不肯放過他。拿起話筒的一瞬間,敏夫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記得前陣子才在同樣的時間被電話鈴聲吵醒,敏夫直覺今天這通電話鐵定也不會是什麽好事。


    尾崎醫院。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對方既緊張又急迫的說話聲聽起來十分熟悉。請問你是哪位?


    敝姓田茂,上外場的田茂。


    女人的聲音十分清晰。


    嗯有什麽事嗎?


    敏夫坐起上半身,從枕邊拿了根香煙。村子裏姓田茂的人很多,上外場的田茂家也不隻一戶,然而卻隻有一家自稱是上外場的田茂,那就是位於上外場的田茂超市。聲音聽來不是田茂聰美,而是她的女兒悠子。


    後藤田家的阿吹去世了,我想應該死了才對。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敏夫拿著打火機準備點燃香煙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說什麽?


    今天早上千草休息站的阿妙跑來,說阿吹的情況有點不太對勁。於是我們就跟她一起到後藤田家,才發現阿吹全身冰冷,也沒有呼吸和心跳。可以請院長來一趟嗎?


    我馬上過去。敏夫將還沒點火的香煙往煙灰缸一丟。你們在阿吹家等我,什麽東西都不要碰,懂嗎?


    聽到悠子回答的聲音之後,敏夫立刻掛上電話,心中浮現出怎麽又來了的念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


    沒錯,的確不是第一次。後藤田秀司過世的時候,也跟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敏夫趕到位於上外場的後藤田家時,看到田茂悠子、悠子的父親田茂定次、以及千草休息站的矢野妙正站在廊緣之外。廊緣的其中一塊遮雨板被卸了下來,阿妙就坐在廊緣的開口,悠子和田茂分別站在兩旁。


    院長。敏夫走下車之後,定次立刻迎了上來。真是不好意思。


    好說。敏夫微微點頭,看著坐在廊緣之上的阿妙。


    是阿妙先發現的嗎?阿吹人在哪裏?


    阿妙指向屋內。


    在寢室裏麵。


    敏夫點點頭,請阿妙站起來。


    請你帶路吧。這片檔雨板是你卸下來的嗎?


    不是,我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在外麵叫她也沒反應,當時覺得情況不對勁,才走進去找她的。


    敏夫拍拍阿妙的肩膀,點點頭表示明白。現在正值盛夏時分,阿吹大概是為了通風,才會將擋雨板卸下來,這在村子裏麵是很常見的現象。


    神情緊張的阿妙走在前麵,帶領敏夫穿過飯廳直通玄關。玄關之後是擺設佛堂的客廳,佛堂前麵擺滿了鮮花素果,應該是用來祭祀才剛過世不久的秀司。阿吹的寢室就在客廳旁邊。寢室裏麵鋪著一床棉被,阿吹就橫躺在棉被上麵。


    床鋪四周沒什麽異樣,棉質睡衣的衣擺微微掀起,衣著還算完整。薄薄的涼被折成兩折,整整齊齊的蓋在肚子上麵。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阿吹也沒有掙紮的跡象,敏夫在一瞬間還以為遭受喪子之痛的阿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其實從醫院一路開車過來的途中,敏夫就認定阿吹應該是自殺的,可是床鋪附近卻找不到任何藥物。


    跪坐在床邊的敏夫打開公事包,同時示意矢野


    妙坐下。


    你大概是什麽時候到的?


    呃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出門的時候大概是九點半。


    你在屋外叫了幾聲之後,就直接進入屋子吧?然後呢?


    當時我還以為阿吹的身體不舒服。其實她從星期四開始就不太對勁了,看起來懶洋洋的,所以我昨天也跑來探望她,結果她就躺在床上了。


    星期四:十八日嗎?拿出聽診器的敏夫反問阿妙。你說她身體不舒服,可以說清楚一點嗎?


    阿妙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看起來懶懶的而已,也沒什麽食欲。


    昨天呢?


    好像一直在睡覺。我來了她也不知道,叫她也沒反應,就像今天一樣,連遮雨板都沒裝上去


    敏夫點點頭,示意阿妙繼續說下去。阿吹的體內靜悄悄的,原本該有的聲音全都消失不見。


    我來到床鋪旁邊叫了她好幾次,她才睜開眼睛。然後我跟她說她的狀況比星期四那天還要糟糕,問她要不要請院長來看診,結果阿吹說不必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阿吹好像在說夢話似的,一下子說棉被怎樣怎樣,一下子又說什麽泥巴之類的,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不過她倒是十分斬釘截鐵的表示不要看醫生,而且說的十分清楚。


    哦?


    當時正是星期六下午,已經過了醫院的看診時間,再加上阿吹她說不要看醫生,我也不好意思請院長特地過來一趟,所以就想等晚上再看看情況好了。阿吹當時好像發燒了,還爬起來喝了好幾次水,不過就是不肯吃我煮的稀飯。我看她好像很累的樣子,就跟她說我明天再過來一趟,然後就回家了。想不到今天早上居然就


    大概燒到幾度?敏夫詢問阿妙,口氣有點不耐煩。


    三十八度五左右。


    今天早上你移動過房間裏麵的東西嗎?


    沒有。阿妙搖搖頭。


    叫她也沒反應,而且還全身發冷,連個呼吸也沒有,當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妙,偏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於是我跑到飯廳,想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後來才想起救護車不載死人,萬一阿吹真的死了,打電話叫救護車也沒用,不如打電話給院長好了。可是我也不確定阿吹是不是真的死了,很想找個人來確定一下,可是左鄰右舍都還在睡覺,我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所以就打算回家跟女兒商量,走到田茂超市前麵的時候,剛好碰到了悠子。


    敏夫歎了口氣。為什麽昨天不帶阿吹來看病?為什麽發現阿吹意識模糊的時候,不立刻叫救護車?為什麽當時不立刻聯絡醫院?敏夫很想好好數落阿妙一頓,可是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


    院長,阿吹她


    她已經死了。


    敏夫的口吻十分冷淡。上了年紀的老人家總是習慣以自己的認知來代替醫生進行診斷,延誤就醫時間不說,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害患者無辜送命。秀司的印鑒不遠,如今阿吹又落得同樣下場,敏夫實在難掩內心憤慨。身體不舒服就應該看醫生,偏偏老一輩的村民總是以不想打擾醫生、或是不想大驚小怪為理由,放任患者的病情惡化,最後落得回天乏術的結局。這時敏夫突然想起,村迫三重子又何嚐不是如此。


    昨天又沒有出現咳嗽的狀況?


    沒有,沒特別注意。


    有沒有上廁所?


    我在的時候,她一直躺在床上。


    有沒有說她哪裏不舒服,或是特別難過?


    當然沒有。阿妙猛搖頭。


    如果她這麽說,我就會請院長過來了。昨天阿吹一直在睡覺,雖然不時說出一些囈語,可是我看她燒得並不嚴重,所以才判斷她可能隻是很疲倦。


    敏夫不語。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沒有血壓。瞳孔放大,照射強光也沒反應。全身僵硬,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僵硬。


    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應該是午夜之前。


    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了,大概是昨晚十點左右。


    昨天晚上?


    敏夫把臉湊到阿吹的嘴邊。沒有什麽異臭。暴露在外的顏麵以及手足並沒有特別的外傷或是疤痕,頂多隻有老人家比較常見的色斑,或是蚊蟲咬傷的痕跡而已,其中有幾處小傷口還出現化膿的情況。比較異常的是身上有若幹浮腫。敏夫將手指插入阿吹的發叢當中檢查頭部,也沒發現任何外傷或是腫瘤。


    眼角膜的混濁情況還不算太明顯,放在胸前的雙臂已經完全僵硬,扳也扳不開。敏夫將蓋在腹部的涼被拉開,掀起睡衣的衣擺。阿吹身上穿著夏季襯衣,掀開之後隻看到蒼白的皮膚上麵布滿淡淡的屍斑,用手指壓下去之後也不會消退,看來應該已經死亡十二個小時以上了。床鋪以及內衣上麵都沒有見到失禁的現象。


    敏夫看不出任何異常的狀況,隻能確定阿吹的死因來自身體內部,與外傷完全無關。阿妙表示昨天待在這裏的時候,都沒看到阿吹起身如廁,然而屍體也沒有失禁的現象,這其中似乎透露出些許的不尋常,若非十分嚴重的乏尿,就是完全無尿的狀態。加上屍體表麵呈現出輕微浮腫,敏夫推斷阿吹的死因恐怕是腎功能衰竭,意識模糊的情況更為尿毒症或是高鈣血症的可能性背書。


    院長。一旁的田茂悠子忍不住說話。


    阿吹到底得了什麽病?


    可能是急性腎功能衰竭,不過真正的死因還是要等到解剖之後才知道。


    原來如此。


    悠子的表情十分複雜,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才好。父親定次也好不到哪兒去,恐怕在場的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感覺。阿吹才剛剛失去兄長和兒子,本身的年紀也不小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早就讓她心力交瘁,大家都在擔心她會不會走上自殺的不歸路。事實上若對外宣稱阿吹是自殺身亡,也不會有人感到奇怪。


    阿吹的年事已高,再加上接連好幾天都是酷熱天氣也難怪會發生這種事。


    定次自言自語,仿佛在替自己找個合理的解釋。阿吹的死因其實與歲數和天氣無關,隻要提早就醫,急性腎功能衰竭根本不會致人於死地。然而敏夫並未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治喪主委是中外場的小池先生吧?找個人先跟他聯絡一聲,寺院那邊由我來聯絡就好。


    離開後藤田家之後,敏夫走在炙熱的柏油路上。


    後藤田秀司、村迫秀正、後藤田吹,就在短短的半個月之內。


    敏夫告別上外場的部落,以手帕拭去額頭的汗水。


    (村子被死亡所包圍)


    纖細敏感的多年好友曾經說過這句話,如今敏夫感到整個外場村似乎真的被不知名的物體團團圍住。


    (有事情要發生了。)


    不可能。


    還會發生什麽事情?


    日本全國到處都看得到像外場這種逐漸走向死亡的山村,村子裏的人個個過著數百年如一日的生活,一點變化也沒有。更何況這裏是有如一灘死水的鄉村,又不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大城市,有的隻是無益又無害的永恒不變罷了。敏夫實在看不出這種萬年不變的村子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然而,敏夫卻無法揮去心中的異念。


    他們的死法幾乎一模一樣,好像是被同一種東西害死似的。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靜信正打算將桌上的稿紙攤開。他製止打算接聽電話的池邊,自己拿起話筒,耳邊頓時聽到敏夫的聲音,語氣有些僵硬。


    敏夫嗎?有事啊?


    敏夫的回答十分簡短。


    阿吹死了。


    靜信說不出話來,腦中浮現出自殺二字。年邁的阿吹在今年夏天連續失去兒子和兄長,如今已是八月下旬,傍晚時分的涼風充滿了初秋的蕭瑟。白天雖然依然酷熱難耐,


    日出日落間卻令人不由得感到季節的變換,一連失去多名親人的老婆婆在這種氣氛的催化下,也難怪會走上絕路。


    仿佛察覺靜信的心思一般,敏夫繼續說下去。


    不過不是自殺,我想應該是急性腎功能衰竭。昨天晚上去世的,今天一大早就被下外場的矢野妙發現。我才剛從後藤田家回來而已。


    靜信低頭無語,喉頭仿佛被一團物體哽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一旁的池邊直盯著靜信,仿佛察覺事態不對。


    我請他們通知治喪主委,對方可能等一下就會跟你連絡。


    我明白了,謝謝。


    嗯,就這樣。掛上電話的敏夫令人感到格外冷漠,說話的語氣不帶半點感情,十分的公式化。靜信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壞消息,他並不感到特別驚訝,卻又無法保持平常心,或許電話那頭的敏夫也有同樣的感覺。


    發生了什麽事?


    看到靜信放下電話之後,池邊連忙詢問。


    後藤田家的阿吹過世了。


    什麽?池邊大為震驚。


    難道


    聽說是腎功能衰竭而死。昨晚過世的,知道今早才被人發現。


    看到池邊露出寬心的表情,靜信才知道原來他也跟自己有同樣的猜想。這時鶴見和光男快步走進辦公室,察覺氣氛不對的兩人立刻開口詢問。當他們聽說阿吹過世之後,鶴見馬上問了一句是不是自殺,等到明白阿吹的死因之後,鶴見跟光男兩人對望了一眼。


    怎麽又來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辦公室,梗住靜信喉頭的物體也正是這句又來了。這已經是今年夏天的第七件訃文了,而且全都集中在這短短的半個月之內。秀司、山入的那三人、小惠、義一,再加上阿吹。


    光男率先打破沉默。


    看來今年夏天不太尋常,搞不好事情還沒完呢。


    靜信看著光男,臉上難掩訝異的表情。


    還沒完?


    對啊,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話才剛說完,光男立刻露出尷尬的笑容。那時副住持還太小,大概不記得了吧?


    嗯,我還有印象。鶴見表示同意。大概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吧?梅雨造成山洪爆發,在河邊玩水的兩個孩子就這樣丟了性命,之後就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全都跟水邊有關。


    對對對,老住持也是在那年入秋的時候去世的。


    光男十分感慨,旁邊的鶴見立刻瞪了他一眼。


    說這種話太不吉利了。


    啊對不起,我沒那種意思。


    池邊婉轉的說出心中的疑惑。


    老住持的往生也是跟水邊的意外有關嗎?


    靜信露出苦笑。


    不,祖父死於胃癌。


    看著一臉釋懷的池邊,靜信不由自我解嘲起來。沒錯,就是這麽回事。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即使事情的發生符合機率法則,人們還是會對壞事留下深刻的印象,人的死亡更是難以忘懷。


    就長遠的眼光來看,那一連串的壞事其實也可以用機率法則來解釋,然而村民還是很容易就會產生接二連三的印象。而且一旦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原本稀鬆平常的事實就會被誇大扭曲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怪異現象。剛剛鶴見表示二十幾年前有好幾個人死於水邊的意外,然而靜信的祖父其實是死於胃癌,鶴見也不是忘了老住持的死因,卻還是在水邊意外的既成印象誘導下模糊了真相。


    靜信歎了口氣。死亡是亂數決定的,每個人的死亡都有其原因,彼此之間也未必有所關聯。然而人們總是將這些毫無相關的個體結合在一起,讓他們產生關聯。這種結合的意義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人們所賦予的。就拿星座來說吧,明明是毫不相幹的獨立星體,卻在人類的認知之下被串在一起,還被賦予了人類自以為是的意義,村民對死亡的看法就跟古人對星座的認識差不多。


    死亡不是連續的,隻是以會讓人以為是連續的表達方式呈現出來罷了。阿吹已經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家了,生前還請人整理自己的墓地,表示她早已作好隨時麵對死亡的準備。再加上連日酷熱的氣候,連續失去兄長和兒子的打擊。這對年邁的阿吹來說都是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速了原本就年老力衰的她死亡的腳步。


    阿吹的死十分理所當然,沒什麽好訝異的。


    然而靜信的潛意識中,卻覺得這似乎是自己在安慰自己的看法。


    (為什麽?)


    靜信凝視自己的內心,發現隱藏在心中的不安。小惠去世的時候,他也感到同樣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懼,義一去世的時候,他也感受到不祥的預感。靜信十分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不正常的死亡,因此才努力尋求將這些死亡正常化的借口。


    (真是如此嗎?)


    一種說不出來的冷靜,仿佛早已料到會有這種結果。原來是阿吹,靜信心想。不是清水、不是寬子,也不是德郎。


    小惠葬禮那天的景象清晰浮現在靜信的腦海,看起來老了好幾歲(仿佛隨時會離開人世)的德郎和寬子,像後藤田吹一樣躬著身子伏在地上的背影,以及扶著德郎的背心一直低頭不語的武雄。共同承受著痛失愛女(或是愛孫)的打擊的他們,令靜信感到無法言喻的不安全感。


    愛哭的人會被魔鬼抓走喔。


    不是清水,也不是寬子,更不是德郎。


    原來是後藤田吹。


    大川義五郎死了,村迫秀正死了,三重子也死了。秀司死了,小惠死了。完全沒有順序可言,就像秀司早一步先母親而死,就像年紀輕輕的小惠竟然與世長辭,死亡似乎在村子裏無限蔓延。


    靜信的腦海浮現出了汙染二字。不尋常的死亡正在汙染死者的近親。


    清水平安無事,寬子和德郎也未傳出不幸。三重子死了,阿吹死了,一個是秀正的妻子,一個是秀司的母親,再加上義一。


    毫無抵抗力的人正緊密的結合在一起。


    靜信握緊雙手。這是傳染病。


    封閉的土地、自成一格的社會、錯綜複雜的地緣與血緣、土葬的習俗。


    一旦傳染病開始蔓延,整個村子勢必會走上滅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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