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藤田吹葬禮後的第二天夜裏,靜信穿過墓地造訪尾崎醫院。準備室的燈光早已熄滅,不過麵向庭院深處的那扇窗戶倒是燈火通明。一樓最角落的房間就是敏夫的臥室。


    靜信繞過院子裏茂盛的灌木叢,朝著庭院深處前進。蕾絲窗簾後敏夫的臥室是靜信十分熟悉的景象。臥室原本是醫院的接待室,靜信已經忘了敏夫的房間突然從二樓被移到這裏時,到底是小學幾年級。雖然這間房間比之前那間來得寬敞,不過敏夫似乎對二樓有些不舍與留戀。沒錯,這並不是敏夫的意思。雖然當時靜信隻是個孩子,卻也十分清楚孝江把敏夫的房間移到一樓的理由,靜信直到現在仍然對敏夫十分歉疚。帶著些許的罪惡感,今晚靜信一如往常地伸手敲敲房間的玻璃窗,坐在床邊的敏夫立刻抬起頭來,示意靜信趕快進來。


    嗨。


    從房間的雜亂可看出敏夫過去的故事。從小學時就不曾移動過的單人床跟書桌。即使原本塞滿了書架的參考書變成了醫學書籍、矮櫃裏麵的玩具和唱片也被一瓶瓶的洋酒所取代,靜信也一點都不覺得這些轉變有任何突兀的地方。


    來一杯吧?


    敏夫拿起酒杯,打開房間裏的小冰箱。這個小冰箱是敏夫回來繼承醫院之後唯一添購的家電。也不等靜信回答,敏夫就在另一隻高腳杯裏麵加入冰塊。


    這麽晚了,找我有什麽事?


    敏夫邊斟酒邊問道,語氣聽起來有點放做輕鬆的味道。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啟齒的靜信,隻好盯著手中的酒杯不發一言。敏夫幹脆就盯著熒光屏幕上向來不感興趣的電視節目,點燃手上的香煙。


    村子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什麽事是什麽?


    先是秀司,然後是山入的那三個人,緊接著是小惠、義一以及阿吹。你不覺得才一個夏天就死了這麽多人很奇怪嗎?


    敏夫的回答十分不以為然。


    去年夏天村子裏死了四個人,今年也不過比去年多三個而已。天氣一熱老人家的體力本來就會變差,久病纏身的老人家更容易出狀況。再說今年夏天比往年熱得多,不必大驚小怪吧。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


    每年村子裏死了多少人這種事,身為僧侶的靜信清楚得很,不必敏夫來提醒。


    村子裏不少老人家都像義五郎一樣隱疾纏身,更不乏像義一那樣久病在床的病人。每年總是會有幾位老人家離開人世,這幾年一路看下來,倒也習慣了。不過像秀司那種正值壯年的人就不一樣了,他又不是出了什麽意外,好端端的壯年人怎麽會突然病死?


    敏夫回答的語氣更加的不以為意了。


    秀司本來就是成人病的危險族群,隨時都有可能罹患癌症、心髒病或是腦中風,也不是全無猝死的可能。


    那小惠又怎麽說?我知道年輕人不是全然沒有猝死的可能,以前發生過類似的個案,未來也有可能再度發生同樣的悲劇。可是半個月來一連死了那麽多人,這樣正常嗎?阿吹的年事已高,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什麽問題,她也明白自己的健康情形,所以早就將自己的墓地整理好了。如果罹患急病而死的隻有她一個人,倒還可以視為正常的個案,一點也不足為奇。可是就在半個月之前,阿吹正值壯年的兒子也死了。秀司不但身強體壯,而且也沒什麽宿疾,卻莫名其妙的死了,半個月後母親也跟著走了。他們兩個都走得十分突然,連住院治療的機會也沒有,這還能說是正常現象嗎?


    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兒子先自己一步而走,年邁的母親當然會感到萬念俱灰。


    親哥哥去世的悲痛都忍過來了,還有什麽不能承受的?


    靜信凝視著敏夫,卻隻看見他若無其事的看著電視節目。


    村迫秀正也是年紀一大把了,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若猝死的人隻有秀正,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義五郎和三重子的情況也一樣。然而三個住在同一個部落的人幾乎同時死去,然後正值壯年的外甥也跟著過世,半個月之後,連親妹妹都離開人世。這些人全都沒有就醫的機會,我們甚至連他們到底哪裏不舒服都不知道,而你卻認為這算是正常狀況?


    敏夫沒有回答。刺鼻的煙味似乎讓他感到煩躁,隻見他眉頭深鎖不發一言。


    個別檢視他們的死亡的確找不出什麽疑點。老人家的過世本來就很常見,年輕人的猝死也是時有所聞,若隻有一兩個人去世,或許還沒什麽好奇怪的。可是短短半個月之內一連死了那麽多人,這種不尋常的連續性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是不是瘟疫?


    靜信的質疑讓敏夫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從電視屏幕上移開,然後把手中的煙頭撚熄。


    你的說話可真複古。


    敏夫幽了靜信一默,轉低了電視機的音量,然後從茶幾下方拿出一疊資料。


    今年夏天的確死了不少人。


    敏夫的手指劃過一份又一份的資料。


    死者以老人居多,就算將原因全歸咎於異常炎熱的天氣,也有點說不過去。就我所知,在半個月內村子裏共有七名村民接連死去,其中包括大川義五郎、村迫秀正、村迫三重子、後藤田秀司、清水惠、安森義一及後藤田吹。


    靜信點點頭。


    那麽去年一整年總共死了多少人呢?就我所知隻有八個人而已,其中有五個人的死亡證明書是我開的,另外三人的死亡報告則是由溝邊町的醫院轉來的。就算村子裏還有我不知道的死者,總共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十個。外場村的平均年齡比全國標準還要高出不少,算是偏高了,相較於去年村子裏隻有不到十個村民死亡,今年夏天從八月上旬到中旬間,死亡人數就已經直逼去年度的總和了。即使光從數字來看,這也絕對不是正常的現象。


    嗯。


    問題還不隻如此而已。秀司的死因至今未明,表麵上雖然是死於心髒衰竭,事實上沒人知道他確實的死因。義五郎如此,秀正也是如此,小惠和阿吹更是如此,這五個人全都死得十分突然,而且還死得莫名其妙。警方雖然將三重子婆婆的遺體送去解剖,也沒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這七個人當中唯一確定死因的,大概隻有義一而已。


    敏夫輕輕拍了拍手中的資料。


    這種現象實在詭異,而且秀司詩秀正的外甥,阿吹則是秀司的母親。山入那三人彼此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在死因不明的六人當中,隻有小惠跟其他的死者完全沒有牽連,其他五人的日常生活都沒有交集。從這點看來,這一連串的死亡似乎與傳播擴散的傾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們都是了某種傳染病。


    靜信深深歎了一口氣。不明的情況固然令人感到不安,水落石出之後卻也未必讓人感到舒坦。對於村子來說,這個答案無疑是一項最沉重的打擊。


    萬一真是傳染病,那可就麻煩了。


    村民的人際關係就像漁網一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村子裏的人家也幾乎沒有埋設汙水下水道,雖然在兼正的爭取之下,溝邊町撥出經費協助外場村設置汙水處理設備,然而還是有少部分的家庭廢水直接排放到河川之中。即使自來水管早已假設多年,大部分的村民還是習慣抽取地下水,住在深山裏的居民甚至直接將山泉水當成飲用水。村民的墓地遍布村子附近的丘陵,外場村至今仍然保留土葬的習俗。


    麵對靜信的質疑,敏夫隻是輕輕的搖搖頭。


    不見得就是傳染病,現在還言之過早。


    可是


    先別急著下結論。敏夫壓低了聲音。人不是神仙,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了預設立場反而會影響判斷力,導致事態更加嚴重。


    說的也是,我太急躁了。


    以目前的情況而言,的確很像是傳染病,然而沒有人敢下定論。目前根本找不出症狀相符的傳染病,連個病名都想不到,隻能說情況尚未明朗而已。這種病可能有傳染性,也可能沒有傳染性,可能是病毒所引起的,也有可能是細菌所引起的,更不能忽略寄生蟲傳染的可能性,或是集體食物中毒的可能。所以我隻能說村子裏發生了異常狀況,除此以外一概無法確定。


    靜信點點頭。


    問題的症結就在於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當務之急就是找出短時間之內村民大量猝死的原因。


    敏夫將病曆表從資料堆裏翻了出來。


    我在八月十二日那天前往清水家替小惠看診,小惠是前一天,也就是十一日病倒的。據說從搜山那天起,小惠的狀況就一直不太好,因此我判斷十一日那天就是她發病的日子。十一日之前的那幾天,小惠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症狀,至少她的家人沒發現她身體不適,小惠本人也不曾抱怨過哪裏不舒服。等到家人發現情況不對,請我過去看診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日的午夜,三天之後小惠就死了,因此從發病到死亡的時間,隻有短短的四天而已。然而我在十二日當天替小惠看診的時候,並未發現任何足以致命的症狀,當時的她一點都不像得了什麽重病。


    嗯


    小惠健康得很,除了貧血之外一點毛病也沒有。老實說直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麽她會突然死掉。


    敏夫將小惠的病曆表丟在桌上,點起另一根香煙。


    我不能否定傳染的可能性。萬一真是傳染病,可能會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麵,因此我們必須立刻展開調查,以便掌握狀況。不過事情卻沒有想象中的容易。


    沒有想象中的容易?


    敏夫點點頭。


    當時一看到小惠,隻覺得她全身上下都沒什麽精神,好像連開口說話都懶得樣子,而且她本人也沒感覺到特別的不適。畢竟她唯一的毛病就隻是貧血而已,當然不會感到哪裏不舒服。如果出現發燒、頭疼這些明顯的症狀,患者本身也會有所察覺,可是若隻有疲倦或是全身無力,絕大多數的患者根本不會想到應該看醫生。這種傳染病的初期症狀若這麽不明顯,事情可就棘手了。


    靜信點點頭,他明白敏夫話中的含意。


    沒錯,全身無力或是容易疲倦本來就很普通,夏天的時候更是常見。有時以為自己好像發燒了,一量體溫卻發現正常得很,絕大多數的人都有類似的經驗。


    是啊,一般人不會為了這種小毛病求診,我們也不希望一有這些小毛病就跑到醫院來湊熱鬧。


    若病患也有這種想法,那就更加麻煩了。他們會替自己的不適尋找理由,可能是小感冒,可能是過度疲勞,也有可能是飲酒過量,不管原因是什麽,都不會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影響。等到症狀加重了,他們頂多稍微休息一下,根本不會想到要去看醫生。


    病患沒有警覺心底卻是最大的問題,人們總是認為睡一覺就會好了。可是這種病發作得很快,延誤治療,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就在村民不知道該不該上醫院求診的時候,村子裏出現一具死因不明的屍體。敏夫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這具離奇死亡的屍體上麵,沒有追溯病史的時間,也沒有找出死因的餘裕,甚至連研究治療方法的機會也沒有,事態就一直惡化下去。若清水家的人當初沒請敏夫替小惠看診,現在攤在靜信麵前的除了無法解釋的連續猝死事件之外,完全摸不出其他的頭緒。


    這種病已開始並沒有明顯的症狀。敏夫下意識的翻著桌上的資料。小惠的初期症狀是貧血。義五郎和秀正的症狀不明,不過三重子在兩個老人家去世之前曾經到醫院拿藥,當時就說他們兩人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似乎得了流行性感冒。


    秀司去世之前好像也有同樣的症狀。阿吹當時說她以為秀司隻是得了小感冒,或是輕微中暑而已。


    這件事我也知道。阿吹說秀司可能罹患感冒,可是卻沒有發燒。三重子的說法也一樣,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全身懶洋洋的,沒有食欲,臉色也不太好看,硬說是生病也不像,不過看起來就是不太健康的樣子。我想這應該也跟貧血有關才對,要不然就是類似貧血所產生的症狀。不管怎麽說,這種怪病的初期症狀都十分輕微,患者的病情卻會在短短的幾天之內急速惡化,還來不及治療就溘然而逝。


    三重子不是死於猛爆性肝炎嗎?


    沒錯。山入的那兩位老人家、秀司以及小惠四人的死因不明,阿吹應該是死於急性腎衰竭所引發的尿毒症,至於義一的死因則是吸入性肺炎。村子裏一下子死了七個人,我知道的卻隻有這麽一點點。


    靜信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敏夫需要更加詳盡的資料,然而這種怪病所引起的初期症狀卻十分輕微,往往會被警覺性不高的患者忽視。患者不到醫院就診,敏夫就無法取得臨床病例;然而若透過公所向村民宣傳就診的重要性,靜信又怕到時會出現一大堆沒病也來看醫生的村民,畢竟這種怪病的初期症狀實在是太不明顯了。


    敏夫嘟囔了一聲,仿佛看穿了靜信的心思。


    直接向村民公布真相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引起全村的恐慌。若每個人隻要出現倦怠,沒有食欲或是容易疲倦的症狀就跑來就診,醫院勢必會被為數眾多的患者癱瘓。如果事後證明這真的是一種傳染病,醫院也會成為最大的傳染源。


    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事態惡化嗎?萬一真的出現身體不適的症狀,還是要請他們到醫院就診才對吧。


    這樣子哪忙得過來?敏夫歎了口氣。我希望真正患病的人不要忽視身體的警訊,趕緊來就診;我也希望沒有得病的人不要大驚小怪,沒病都被自己說成有病。問題是他們本身根本無法判斷自己是否罹患了這種怪病。


    靜信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應該提醒大家才對,至少呼籲大家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


    這麽做會有什麽結果,我閉著眼睛也猜得出來。不過現在也沒有其他的選擇,看來隻好請求公所的協助了。敏夫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會跟保健課的石田先生商量,請他透過公所呼籲全體村民注意身體保健。這似乎是目前我們唯一能做的了。


    以往自成一格的外場村,如今已屬於溝邊町的一部分。溝邊町沒有保健中心,外場的保健業務則是由外場辦事處的保健課負責。每個部落都設有一個保健課,由公所的保健課負責統籌管理,然而全部的人力卻隻有石田一人而已。更何況石田所扮演的角色隻是忠實的宣導溝邊町的政策,本身並不具備任何醫療方麵的專業知識,純粹隻是個行政人員,若真的爆發大規模的傳染病,光靠石田一人根本控製不了局麵。


    八月二十三日晚間,靜信和敏夫邀請石田到寺院,向他說明當下的情況。剛開始石田還有些半信半疑,然而當敏夫開始敘述事態的嚴重性之後,頓時讓他臉色大變。


    去年夏天總共死了四個人,其中六月兩人,八月和九月各一人。嚴格說來,應該說去年我所經手的死亡證明書就隻有那四個人而已。八月份的死者是死於心肌梗塞,死亡人數跟往年比較起來並沒有特別突兀的地方。然而今年卻一連死了七個人,而且現在還隻是八月下旬,因此單純的就人數來比較,今年的死亡人數也比去年整整多出六人。


    多出六人


    敏夫點點頭。


    以村子往年的死亡率來說,今年的死亡人數的確是多了一點。當然我也知道光看數字表麵並不代表什麽,必須經過統計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結果;然而不可諱言的是,多達六人的差距的確令人觸目驚心。


    說得也是。石田忍不住點頭讚成,臉上露出六神無主的表情。


    所以我敢斷定,今年八月村子裏


    一定出了什麽狀況,結果就是導致比往年高出許多的死亡數字。外場這麽個小村子,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居然一連死了七個人,而且絕大多數的死者都是死於突發性的病症,因此我才會猜測村子裏可能爆發了集體感染的疾病。


    石田以手帕拭去前額的汗水。今天晚上似乎特別悶熱,潮濕的空氣令人透不過氣。石田麵前的啤酒早已看不到氣泡,隻剩下玻璃杯表麵的水珠沿著杯緣滴滴滑落。


    可惜的是我無法斷定村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異常狀況。目前可以確定的是七名死者死前都會出現輕微的症狀,然後在短短幾天之內急速惡化,最後導致當事人的死亡。而且這種怪病似乎會在近親之間傳播,至少我可以確定感染範圍有擴大的傾向。


    石田以求助的眼神看著敏夫。


    目前還不能確定真的是傳染病吧?


    沒錯,我真的不能百分之百確定。然而太過樂觀的態度隻會讓我們錯估情勢,若那些人真的是死於傳染病,到時候鐵定會落得不可收拾的局麵。因此我個人建議最好還是將這個現象當成傳染病來處理。


    可是石田又拿起手帕擦汗。隨便發布消息,又怕引起村民不必要的恐慌


    問題就出在這裏。


    敏夫歎了一口氣。


    這種怪病的初期症狀十分輕微,萬一那些村民陷入恐慌,勢必會一窩蜂的跑到醫院來求診,到時醫院的運作鐵定會癱瘓。若這種怪病真的有傳染性,在不知道感染原因和感染途徑為何的情況下,蜂擁而至的患者更會將醫院變成巨大的感染源。如果情況允許,老實說我反而比較傾向封鎖消息。


    石田點點頭。尾崎醫院對外場而言十分重要。總人口數隻有一千三百一十九人的小小山村居然有間頗具規模的醫院,這是很少見的。這麽多年來,尾崎醫院一直在替村民的健康把關,大家對醫院除了有一份感激之外,更存在著一份道義。除非是尾崎醫院主動介紹,否則村民們絕對不會到其它醫院求診,因此一旦發布傳染病的消息,全村村民一定會在短時間之內把醫院擠得水泄不通。


    可是那現在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看到石田不知所措的模樣,靜信連忙加以補充。


    能不能請石田先生透過保健課對村民發布消息?就說最近天氣炎熱,請大家多多注意身體健康,我想這樣子就可以了。


    發布消息不是不可以,隻是


    我想這麽一來,身體不舒服的村民就會盡快趕來醫院就診。


    敏夫點點頭。


    天氣一熱就沒什麽食欲,絕大多數的人都隻攝取水分,沒吃什麽東西。這時若保健課發消息,請全體村民三餐定時定量,不要刻意節食,我想應該會收到不錯的效果。即使隻是單純的請村民注意身體健康,也能事先預防營養不良所造成的身體不適,這對於臨床病例的篩選幫助非常大。


    嗯,言之有理。石田以手帕擦擦曬成古銅色的後頸。不過這樣就夠了嗎?需不需要研擬什麽對策,以防備感染擴大的情況?


    我也很想啊,然而以目前掌握的資訊來說,也沒辦法定出什麽具體的對策,頂多就是呼籲村民不要生飲井水、下田幹活的時候自備飲用水或是常洗手之類的而已。事態未明之前最好保持低調,否則隻會讓村民更加疑神疑鬼。


    嗯。


    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隻能從收集資料開始。村民希望保持死者遺體的完整,別說是醫學解剖了,連替死者抽個血都十分不容易。若不在患者變成屍體之前請他們前來醫院就診,我們永遠也無法得知村子裏到底出了什麽狀況。


    嗯,說的也是。


    為了取得足夠的資料,我們隻能借用石田先生的行政資源。就算最後證實這的確是傳染病,先前的準備工作也足以讓我們應付可能發生的狀況。


    要不這樣好了,我等一下就前往縣立保健所或是町立保健中心,向他們提出相關的報告。


    這也是一個辦法,不過在沒有確認病名的情況下,公所是不會有什麽動作的。他們對傳染病的認知並不是具有傳染性的疾病,而是指衛生法規上明文規定的決定傳染病,除非情況真的一發不可收拾,否則很難期望他們會給予什麽協助。所以最快的辦法就是提出食物中毒或是肝炎大流行的報告,可是萬一公所來函詢問,我也不好隨便捏造一個病名交差。


    對對對,這的確很不好辦。


    所以搜集資料才是當務之急。等到取得有力證據,證明村子裏真的爆發傳染病之後,再請兼正出麵替我們斡旋。


    話才剛說完,敏夫立刻皺起眉頭。


    不過我也很懷疑兼正那個大叔到底能為我們做些什麽。


    石田不由得頻頻點頭。兼正的前兩任當家都擔任過溝邊町的町長,是地方上頗具影響力的人物。如今老當家於去年不幸病逝,現任當家雖然是溝邊町議會的議員,然而跟急公好義的老當家比較起來,還是令人不由感慨一代不如一代。


    老當家若還在人世,一切就好辦了。石田搖頭歎息。說到這裏,聽說兼正的老當家也是突然過世的呢。


    敏夫的表情頓時複雜起來,好像吞了滿口的黃蓮。


    沒錯,不過我想跟這次的事件沒什麽關係才對。老當家是去年七月病逝的,一經過了整整一年了。


    說的也是我隻是突然想起來而已。


    不管怎麽說,為了搜集足夠的病例資料,我們必須設法讓患者自己到醫院來求診才行。


    嗯,我明白。


    石田先生,我想先看看今年夏天應該是七月至今的死者名單。說不定除了我知道的以外,還有其他村民不幸死亡,要是有的話,還請石田先生替我複印一份死亡診斷書。


    石田點點頭。


    我盡量趕在明天給你,最遲不會拖過後天。戶籍變更是我在負責的沒錯,不過調資料出來需要一點時間。


    無妨,不要拖過後天就好。


    沒問題。


    敏夫與石田會麵的隔天,一樣是個悶得令人受不了的大熱天,前來醫院就診的醫患個個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看來老天爺總算有下雨的跡象了。這時門前的安森奈緒來了,她才剛走進診療室,敏夫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同樣是沒什麽精神,奈緒的情況卻與被酷暑折磨得體力全消的患者不同,隻見她仿佛打算回答似的動了動嘴唇,話還沒說出口,又不耐煩的閉上了嘴巴,好像連回答都懶的樣子。


    怎麽啦?精神不好嗎?


    繼續問話的敏夫搭上奈緒的手腕,隻感到一股異常的冰涼襲上心頭。奈緒的脈搏稍微快樂些,不過倒還算正常。湊近一看,敏夫隻覺得奈緒的眼神十分渙散,結膜更是混著一絲不正常的青色。


    就是全身無力婆婆她說什麽都要我來醫院一趟。


    似乎沒有發燒,應該不是感冒才對。什麽時候開始不舒服的?


    昨天不,今天早上。


    到底是什麽時候?


    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覺得全身怪怪的。大概是昨晚太熱了沒睡好的關係吧?不過我婆婆倒是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問我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歪著腦袋的敏夫隻覺得奈緒的說法有點奇怪。


    意思是你昨天還不覺得身體不舒服是嗎?


    我也不知道。聽我婆婆這麽一說,倒是有種提不起勁的感覺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的,一整天都在發呆。


    看來也似乎如此。敏夫點點頭。有沒有心悸或是呼吸急促的現象?


    敏夫一邊詢問,一邊替奈緒把脈。脈搏似乎稍嫌弱了點,不太容易找到。


    呃我也不太清楚。


    食欲如何?


    沒什麽食欲。奈緒回答的聲音小得令人幾乎聽不見。翻開眼皮


    檢查眼瞼,沒什麽血色,指甲也呈現灰白。為了保險起見,敏夫請奈緒張開嘴巴檢查口腔粘膜,結果發現奈緒德口腔壁半點血色也沒有,就跟小惠當時的狀況一樣。


    站起來的時候會不會頭暈。


    有一點。


    生理期正常吧?現在正值生理期嗎?


    奈緒點點頭。


    看來你似乎有點貧血。敏夫說完之後,又不忘補上一句。不過為了小心起見,我還是要請你做個詳細檢查。還有沒有其他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


    於是敏夫請奈緒到隔壁的診療室脫去身上的衣物,並且指示護士清美前去測量身高、體重、血壓、脈搏以及體溫。


    清美測量完畢的時候,敏夫正替另一名患者看病。奈緒德血壓偏低,脈搏稍快,有點輕微發燒,除此以外別無異狀。臉色雖然有點蒼白,倒還不到黃疸的程度,更看不見需要特別注意的紫色斑點。指甲和舌頭一切正常,毛發也沒有異常脫落的現象。


    請你稍微半蹲。最近上廁所的時候,有沒有想尿卻尿不出來的情況?


    沒有。


    敏夫一邊點頭,一邊用手檢查奈緒的肝髒下緣,卻沒感覺到什麽異狀。


    尿液的顏色呢?有沒有帶血或是偏褐色?


    應該沒有吧。


    奈緒的回答半點力氣也沒有。敏夫一邊詢問她的個人病史、家族病史以及生活習慣,一邊巨細靡遺的進行觸診。脾髒似乎沒有腫大的跡象,不過頭部、腋下的淋巴結有點腫脹。拿起聽診器的敏夫沒有聽見心髒或是靜脈的雜音,一切的跡象都顯示奈緒隻是普通的貧血而已。


    我想應該是貧血引起的倦怠。敏夫請奈緒將衣服穿上。不過內髒出血也會引起貧血的症狀,所以還是照張光比較保險。


    看到奈緒點點頭之後,敏夫轉頭向清美做出指示。


    胸腔和腹部的p,驗尿驗血。記得各留兩份檢體,一份留在醫院,一份送去檢驗所。對了,還要做骨髓穿刺。


    骨髓穿刺?胸骨嗎?


    清美的表情十分訝異。


    嗯,順便做末梢血和穿刺液的扶片樣本。無視於清美懷疑的眼神,敏夫轉頭對奈緒露出微笑。做骨髓穿刺的時候可能會有點痛,不過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先開一點維他命給你,三天之後再到醫院來複診。不過敏夫加重語氣。如果明天早上情況沒有好轉,或是開始發燒,請你一定要馬上來找我。


    奈緒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十分無所謂,仿佛敏夫隻是在跟她談論別人的病情。她的漠不關心讓敏夫感到非常不安。看著奈緒在清美的催促下離開診療室後,安代小聲地詢問敏夫。


    院長,是不是碰到什麽棘手的難題?


    敏夫笑著聳聳肩膀。


    若真是什麽棘手的難題,我早就丟給國立醫院啦!做這些檢查隻是為了保險起見,沒什麽其他的用意。


    可是


    敏夫搖搖手,製止安代繼續說下去。


    若隻是普通的感冒或是腎炎,我也不會這麽小心。奈緒的症狀看起來隻是貧血而已,而且還是普通的貧血,照理說根本不需要這麽興師動眾。可是奈緒德症狀跟小惠去世前一模一樣,怎能不小心謹慎?


    安代點點頭,仿佛能夠體會敏夫的意思。


    我可不想事後再後悔。


    說的也是。


    田中先生,請你幫個忙好嗎?


    保健課的石田突如其來的請求,讓田中良和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反應。石田表示想知道七月以來到底死了哪些人,然而現在並不是人口普查的時間,本月份的人口推計也早就已經結束了。好奇的田中問石田為什麽想知道這個,得到的答案卻十分含糊不清,不過田中還是答應了石田的請托。


    隻要拷貝死者名冊裏麵的死亡證明書就好了吧?什麽事情那麽神秘啊?


    也不是什麽大事,我隻是想調查一些事情而已。這件事我不想鬧大,所以才會私下請你幫個忙。


    田中點點頭。趁著辦事處其他職員出外用餐的時候,他將死亡證明書的卷宗夾抽了出來。


    幾顆雨滴打在辦事處的玻璃窗。凝聚了一整個上午的水氣終於達到了飽和,爭先恐後的化作水滴從空中傾瀉而下這是田中對這場午後雷陣雨的感覺。豆大的雨滴紛紛落下,不一會兒就變成傾盆大雨,滋潤久旱不雨的大地。空無一人的辦事處很快就被密布的烏雲籠罩。


    田中抱著卷宗走回自己的位置。翻開卷宗之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名字是清水隆司。田中並不認識這個人。四十一歲,溝邊町綜合醫院所開立的死亡證明。清水隆司的前麵是一個叫做後藤田吹得老婆婆,接下來則是大塚康幸。


    田中不由得皺起雙眉。大塚康幸市大塚木料廠的少東家,雖然不隸屬於同一個治喪委員會,不過大塚家算是鄰居,當時田中也去參加了葬禮。


    (今年的喪失可真多啊)


    大塚康幸去世之前沒多久,清水惠也死了,如今她的死亡證明書就釘在大塚康幸之下。小惠是女兒的好友,比女兒大一歲,今天也才剛升上高中。清水家的悲痛固然可以理解,然而痛失好友的女兒也同樣讓人同情。


    在清水惠之前去世的,就是那三個住在山入引起一陣騷動的老人家。


    田中突然停下翻閱卷宗的手,他隱約察覺出石田想要調查的是什麽。今年夏天真的死太多人了。清水惠之前是個住在中外場的青年,以及山入的那三名老人。再往前推的話,好像還有個住在上外場的人也是在前陣子過世的。這些人的死亡全都發生在八月初。


    (這麽巧?)


    雖然說天中負責戶籍以及住民票的業務,可是實際的情況卻是誰剛好有空,誰就負責接受村民送來的文件。外場辦事處規模不大,總共也不過六名職員,大家平時就是互相支援來支援去的,因此田中才沒注意奧今年居然死了那麽多人。看了這些死亡證明之後,田中頓時覺得這件事頗不尋常。


    田中急忙翻閱剩下的死亡證明書,他看到上外場的陌生村民,以及外場的老人,日期都抻在七月三日。外場的老人因為食道癌病逝於溝邊町的國立醫院。而之前的是五月去世的死者,中間相差了一個月。


    村子裏出現異常狀況,而且還是進入八月之後才發生的。


    田中將資料整理妥當走到休息室,在一群正享用午餐的同事當中把石田叫了出來。石田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已經察覺到田中的臉色有點不太對勁。


    這是你要的東西。


    石田一邊道謝,一邊將整疊拷貝資料收下。一旁的田中直盯著石田,臉上滿載僵硬的表情。


    石田先生,村子裏到底出了什麽事?田中刻意壓低音量。外頭的雨勢正大,遠遠的還傳來幾聲雷鳴。進入八月之後,村子裏就不大對勁。這就是你想調查的事情嗎?


    總共多少人?


    十個。


    石田瞪大了雙眼看著麵色凝重的田中。這個數字比想象中的還要高許多。


    田中先生,我能體諒你的感受,不過這件事請你不要聲張,我已經著手在調查了。


    可是


    田中的眼神透露出些許不安。


    把這件事當成永遠的秘密,懂嗎?萬一被外界知道,情況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隻要你肯配合,我就會告訴你調查的進度。對了,往後接到死亡證明書的時候,請你務必記得拷貝一份給我好嗎?


    田中點點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終於下雨了。


    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走進店裏,長穀川打了個招呼。


    結城轉頭朝著窗戶看去。creole其實隻有一扇窗戶,而且還鑲上彩色玻璃,根本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不過結城倒是注意到窗外一片昏暗,店內播放的音樂間歇的時候,還可以聽到雨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


    這場雨可真不小。年輕男子露出苦笑,將手中的盒子放在吧台角落。這是清單,還有什麽其他需要嗎?


    等我一下。長穀川跑進廚房,拿出一張紙條。


    就這些了,數量都寫在上麵。對了,三上怎麽沒來?


    他辭職了,聽說是突然決定搬家。


    真的嗎?上星期看到他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呢。


    年輕人點點頭。


    就是說啊,真的很突然。他說此就辭,害大家都忙得雞飛狗跳的。


    真是難為你們了。長穀川說完之後,將一包口香糖送給年輕人。算我請你的,開車小心啊。


    謝啦。年輕人露出雪白的牙齒報以一個燦爛的微笑,轉身走出店外。店門被打開的時候,外頭的雨聲聽來格外的清晰,


    雨勢還挺大的。


    長穀川拿起紙盒,朝著窗子望去。


    最近的天氣這麽悶熱,下一場雨看看會不會比較涼爽。


    若真的比較涼爽,那倒也不錯。一旁的廣澤露出苦笑。隻是每次一下雨,我的肩膀就會開始酸痛,實在是不怎麽好受。


    廣澤的麵前攤著教科畫和筆記本。現在已經是八月二十四日了,也難怪他要開始準備新學期的教材。家裏開書局的田代就坐在廣澤的旁邊,他正在享用遲來的午餐。


    就是說啊。長穀川歎了一口長氣。今年夏天可真是奇怪,雨水少得可憐,氣溫又高得嚇人,聽說溝邊町有人被活活熱死呢。前幾天我看報紙,才知道在農會倉庫裏麵工作的工人,也有人不幸去世了。


    結城不由得皺起雙眉,他覺得死人這個字眼好像一直在身邊打轉。才剛結束後藤田吹治喪委員會的工作,就連第一次來到creole,也是在葬禮結束之後。記得當時是參加阿吹她兒子的告別式,也是自己第一次加入治喪委員會。結城也還記得當時縮著身子坐在喪主位子的老婆婆,想不到過了半個月之後,她也被葬在兒子身旁。


    結城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陣子還真是死了不少人。結城話鋒剛落,長穀川、廣澤以及田代全都不約而同的看著他。這種情況正常嗎?


    結城以前從未碰到過這麽短的時間之內一連死了那麽多人的情況。短短的半個月不到,他就一連參加了後藤田秀司、阿吹以及清水惠的葬禮。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住在山如的那三名老人,雖然結城與那三名老人素昧平生,也不隸屬於同一個治喪委員會,然而他知道其中一名死者就是後藤田吹的哥哥。半個月之內連續死了六個人,這個數字實在是多了些,再加上村子裏的人口本來就不是很多,更突顯了這件事的不尋常之處。


    當然不尋常。廣澤露出苦笑。不過也不是沒有先例。外場村以老年人口居多,每年一到季節變換的時候,總是接二連三的有好幾個人死去。


    而且,長穀川將話鋒接了過去,臉上掛滿了微笑。


    這裏的人口不多,村民之間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一旦有人不幸過世,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全村。再加上治喪委員會細密的組織,絕對不會出現明明知道隔壁在辦喪事,卻不曉得到底是誰過世的情況。鄉下地方不比都市,那種疏離的人際關係在這裏是看不到的。


    嗯,的確如此。


    所以你才會覺得這陣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實際上單就人口比來看,死亡人數也不比一般地區高出多少,因為外場村的老年人本來就比較多。


    一旁的廣澤也點頭讚成。


    死亡這種事好像會傳染似的,一家的喪事才剛辦完,緊接著又得去替另外一戶人家辦喪事,這種接二連三的情況其實並不少見。等到這一波高潮結束之後,就會平靜個一段時間,然後後下一波高潮又緊接著開始。嗯,確實就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的。


    長穀川和田代也深表同意。


    而且還會集中在某一個區域。田代有進一步的說。某個治喪委員會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其他的治喪委員會卻閑得沒事幹。


    真的嗎?


    長穀川露出微笑。


    當然是真的,我所隸屬的治喪委員會現在就沒什麽事情。其實自從我加入治喪委員會之後,算來算去也隻辦過一次喪事而已。


    哦?


    就在我剛搬來外場的時候。搬來之前我嶽父不幸過世,不過當時我還沒加入治喪委員會,所以不能列入計算。嚴格說來,我還真是隻有經曆過一次喪事而已,這方麵結城先生的經驗可就比我豐富多了。


    這種經驗不要也罷。結城的埋怨讓廣澤不禁笑了起來。


    我所隸屬的治喪委員會也是閑了好一段時間,整整五年之後才碰到秀司的病逝。前陣子我母親過世之前,村子裏也是一連走了好幾個人,平均每個月都有兩戶人家在辦喪事。當時就覺得村子裏怎麽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人,想不到接下來就輪到我母親了,那時隻覺得我母親是被勾走的。


    勾走?


    廣澤點點頭。


    在我母親之前趨勢的剛好是母親最好的朋友,她大概覺得一個人太寂寞了,所以才把母親一起帶到另一個世界。


    原來是這個意思。


    當然這隻是迷信而已。不過死亡還真的會像傳染病一樣一個傳一個。或許你覺得我想太多了,可是我覺得這句話真的很有說服力,不由得你不相信。


    這時長穀川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隻見他搖頭歎息,神情十分感慨。


    秀司大概是不忍將老母孤零零的丟在人世,所以才把阿吹勾走的吧?


    廣澤搖頭苦笑。


    說這種話雖然沒有科學根據,老實說我還是挺讚同的。村迫家的秀正把外甥勾去作伴,被勾走的秀司再將母親一起帶走,這種解釋倒是比較說得過去,至少讓我們這些還活在世上的人不會那麽難過。


    廣澤的說法十分中肯,結城也隻能無言的點點頭,同時內心也油然感到不可思議。


    死亡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隻要誕生於這個世界上,就必定會麵對死亡。人的死亡十分自然,然而當周遭的親朋好友死亡的時候,村民卻很難以平常心看待這種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往往將死亡歸類於不應該發生的悲劇。要是這些不應該發生的悲劇接二連三的發生,村民就會將這種現象視為一種災禍,內心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怖以及不安,就像突然強迫自己麵對平常沒有意識到的現實一樣。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身邊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同時也對接二連三的死亡感到無比的不安。當他們的不安成真的時候就會陷於最原始的恐懼而無法自拔。村民麵對死亡時的內心情感雖然混沌不清,然而若將這種複雜的心情以文字來形容,應該不外乎就是難以接受、不安以及恐懼。


    及時明白這隻是偶發事件,內心依然深信這一定是經過篩選之後的結果。死亡的陰影充斥在你我身邊,人們無力支配死亡,也無法參與決定生死的過程,隻能將曖昧模糊的不安訴諸於勾走這個字眼,以求得內心的短暫安寧,即使這隻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自我安慰。


    人類真是奇妙的生物。


    結城喃喃自語。看到廣澤以訝異的眼神看著自己,結城笑了。


    沒什麽啦,我隻是覺得人類對死亡這件事總是有特別奇特的詮釋方法。


    可不是嗎。廣澤報以一個平靜的笑容。


    這場雨一直下到傍晚還沒有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趨勢。實踐還不到下午五點,厚重的雲層和滂沱的大雨就讓天空暗了下來,高見不得不站起身來打開電燈。


    從門口往外望去,連道路兩旁的人家都模糊得難以辨識,整條馬路被傾盆大雨洗滌得幹幹淨


    淨,路上連半個行人都看不見,派出所被孤立在驚人的雨勢之中。


    雨點打在地上的聲音大到令人感到不安。剛被點亮的日光燈隨著雨聲閃爍,電話聲突然響了起來,仿佛預言著不幸的降臨。


    高見反射性的拿起幾經風霜的黑色話筒,安森德次郎的聲音頓時在耳邊響起。


    高見警官嗎?這雨下得可真大。


    可不是嗎?安森先生有何貴幹?


    我剛剛看了一下河邊,發現水麵上漲的速度非常快,河水呈現土黃色,似乎混了不少泥土愛裏麵,上遊的泥土可能被衝刷得非常嚴重。再加上連續幾個星期的強烈日曬,山坡地的結構本來就會變得比較脆弱,要是這場大雨一直不停,恐怕會引起山洪爆發,所以我才在考慮需不需要立刻召集消防團,以備不時之需。


    高見點點頭。


    就這麽辦吧,這就去吧緊急應變中心的大門打開。


    消防團的緊急應變中心就在派出所隔壁,高見身上也有一副備用的鑰匙,以便消防團在最短的時間內展開緊急行動。


    我想河川的堤防應該還不至於潰堤,怕就怕在下遊的河床和疏洪道會有淤塞的情況。


    除此之外沒,也要提醒大家嚴防土石流,住在山腳的村民更必須特別留意。


    的確,就請高見警官幫忙聯絡一下,叫大家務必提高警覺。


    德次郎接連作出好幾個指示之後,就將電話掛斷了。高見將雨衣套上,拿著緊急應變中心的鑰匙走出派出所。來到緊急應變中心之後,他將門鎖開啟,打開緊急應變中心內的電燈。再過不久之後,手邊沒事的團員大概就會陸陸續續的趕來集合了吧?這時高見突然想起得趕快回到派出所叫老婆幫忙張羅吃的才行,於是他連忙朝著緊急應變中心的門口走去。就在他正打算踏出房門的時候,眼前的景象卻逼得他不得不將腳縮了回來。原來路麵的積水已經快要淹到兩靴的腳踝了。德次郎的操心果然有跡可尋,這場大雨的確很有可能引發大規模的山崩。


    高見抬頭望著西山的方向。在大雨的肆虐之下,西山整個籠罩在一片水氣之中,山形模糊難見。


    可別出什麽亂子才好。


    嘴裏喃喃自語的高見想起兼正之家。建於半山腰上的兼正之家去年才剛剛改建,整個地基被挖開了不說,連原本蒼翠的庭樹也重新加以整理,土質自然比其他地方來得鬆軟。德次郎在電話中要求高見負責提醒鄰近村民提高警覺,然而高見卻不知道該怎麽聯絡兼正之家的新居民。


    呆立當場的高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照理說新居民剛搬遷進來的時候,高見就得去做家庭訪問,了解新居民的家族成員,並且將聯絡電話記在緊急聯絡簿上。然而高見卻遲遲未完成這個任務,那棟建築物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氛當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事實上高見前前後後總共造訪了兩次,卻總是沒有人出來應門,這也是高見無法完成任務的另一個原因。再加上之前當大家都不知道兼正之家的新居民到底搬來了沒有時,高見曾經翻牆潛入察看內部的情況,這種罪惡感也讓他遲遲不願前去正式造訪。這麽多原因加起來,造成直到今天仍未取得聯絡方式的結果,而且連派出所的高見警官也不值得奧兼正值加的電話,更別說其它村民了。高見很懷疑在可能山洪爆發或是引發土石流的現在,到底會有幾個人想到兼正之家可能麵對的危險,到底會有幾個人肯冒著傾盆大雨前去通知兼正之家的人,叫他們緊急疏散。


    看來我是非去不可了。


    一股正義感油然而生,高見朝著西山邁開腳步。無情的大雨打在他的身上,蜿蜒的山路早已化為一條小溪,夾雜著泥土的雨水一路往山腳下流去。


    高見離開之後,空無一人的緊急應變中心就這種孤零零的佇立雨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緊急應變中心的大門洞開,昏黃的燈光從屋內傾瀉一地。


    當天晚上,敏夫接到石田打來的電話,對方表示要立刻與自己見一麵。醫院外頭下著傾盆大雨,前來求診的老人們不約而同地擔心起暴漲的河水以及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可能引發的土石流。


    結束看診的敏夫正低著頭扒著遲來的晚餐,這時候前往溝邊町舉行法事的靜信出現在醫院的門口。頂著連雨刷都發揮不了作用的大雨返回寺院之後,石田早就已經坐在坐墊上等著敏夫和靜信的到來。


    石田以嚴肅的表情將手中的資料交給敏夫。


    總共十份。


    十份?這未免也太多了吧?


    敏夫接過資料,臉上的表情十分訝異。


    秀司、義五郎、秀正、三重子。然後是八月十一日的廣澤高俊,死因為急性心髒衰竭這個人是誰啊?


    靜信歪著腦袋仔細思索,他對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麽印象。廣澤高俊的葬禮並不是靜信負責主持的,他本身也不是菩提寺的信眾。死亡證明書上麵寫著他住在中外場,二十八歲。從石田一臉疑惑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也不認識這位姓廣澤的仁兄。


    村子看似不大,其實還是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八月十五日,清水惠。然後是丸安木料廠的義一。


    敏夫一邊翻閱資料,一邊點點頭。


    八月十八日,大塚康幸。這不是大塚木料廠的少東嗎?


    嗯,大塚家的長子。


    靜信點點頭。大塚木料廠原本是信眾之一,不過現在已經與菩提寺漸行漸遠了。


    三十五歲,死於消化道嚴重出血,國立醫院開立的證明。正確來說應該是急性肝髒衰竭所引起的消化道出血。然後是二十一日的後藤田吹咦?昨天也有人過世,清水隆司這又是誰啊?


    會不會是清水園藝那裏的人?靜信提出疑問。


    石田點點頭。


    沒錯,就是位於上外場的清水園藝的長子。


    信眾嗎?


    敏夫向靜信求證,卻隻見靜信搖了搖頭。


    清水家不是信眾,不過寺院曾經請他們整理過院內的庭園。老板叫作維司,今年應該六十幾歲了,他兒子在別的地方上班,有時會回來協助父親,因此我跟他見過幾次麵。


    四十一歲,急性心髒衰竭,死於溝邊町的醫院。被送往醫院途中曾經一度恢複意識,之後心跳停止,雖然立刻施予急救,最後還是宣告不治。死亡時間是昨天淩晨四點左右。


    靜信沒多說什麽。認識的人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時候離開人世,令靜信內心充滿感慨。


    最前麵的是七月三日,我想應該跟後麵這些沒什麽關聯。畢竟這一連串的猝死事件始於秀司,不,應該是山入的那三名老人才對。


    石田以求教的眼神看著敏夫。


    真的是傳染病嗎?


    天曉得。敏夫隨口回答一句之後,開始在紙上做筆記。


    大川義五郎(八月一日?)


    七十七歲/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秀正(八月一日?)


    七十五歲/山入


    死因不明


    村迫三重子八月五日


    六十八歲/山入


    急性肝髒衰竭?


    後藤田秀司八月六日


    三十九歲/上外場


    死因不明


    廣澤高俊八月十一日


    二十八歲/中外場


    急性心髒衰竭


    清水惠八月十五日


    十五歲/下外場


    死因不明


    安森義一八月十七日


    七十四歲/門前


    肺炎


    大塚康幸八月十八日


    三十五歲/下外場


    急性肝髒衰竭


    後藤田吹八月二十一日


    六十七歲/上外場


    急性


    腎衰竭?


    清水隆司八月二十三日


    四十一歲/外場


    急性心髒衰竭


    靜信看著敏夫所列出的記錄。


    除了義一之外,其他人都是死因不明或是急性內髒功能衰竭。


    硬要這麽說當然也可以,其實任何猝死都可以歸類於某種器官突發性的功能衰竭。表麵上看起來,義一似乎是個例外,不過敏夫皺起眉頭,看著桌上的筆記。簡單說來,所謂的內髒功能衰竭就是指某種器官的功能顯著降低,無法發揮原本功能的意思,事實上人體內部的各種器官環環相扣,功能衰竭的情況不可能隻發生在某一種器官,其他相連的器官一定也會受到影響,顯示在外的就是全身性的症狀。書麵上的死因固然隻有一種,實際的症狀卻一定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種器官,三重子婆婆就是最好的例子。


    靜信微微頜首,他想起三重子被送去解剖的遺體發現了許多並發症狀,肝髒組織的壞死更是顯著。


    免疫功能降低也是其中一種。人體的免疫力降低之後,就會容易感染其他疾病。義一的肺炎也可視為突發性的功能衰竭所造成的結果,很難將他視為一種例外,因此我們在探究隱藏在表象之下的元凶時,最好將這一連串的猝死都視為同類事件。


    靜信點點頭。


    所以這一連串猝死的共通症狀,就是突然發病、器官功能衰竭以及全身性的並發症?


    在沒有臨床觀察發病過程之前,很難定出一個具體的結論,不過從這些病例來看,最後都會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應該是不爭的事實。這種疾病不是單一的器官衰竭所引起的,最後卻會導致身體內部多種器官的功能同時降低,而且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至今還是一個謎。


    石田歪著腦袋思考,敏夫歎了口氣。


    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傳染病、中毒或是其他原因,隻知道這個幕後凶手在短短的時間之內奪走了十條人命。三重子婆婆死於急性肝髒衰竭,然而沒有人能確定神秘的連續殺人魔對肝髒伸出毒手就是造成她不幸死亡的原因,搞不好慘遭毒手的不是肝髒而是其它器官。就三重子婆婆的解剖報告來看,除了肝髒之外,肺髒、心髒和腎髒等等的重要器官全都呈現不正常的跡象,因此我們也可以說肺髒才是連續殺人魔最先下手的地方,然後肺髒功能低下連帶的使其他器官的運作開始出現不正常,最後第一個報銷的反而是肝髒。這種解釋基本上也不是完全說不通。


    嗯,原來如此。


    遭受攻擊的人會出現全身器官受損的情況,導致一連串的器官功能衰竭,問題是引出多重器官衰竭的幕後元凶到底是什麽東西?


    不管是什麽東西,都一定要盡快找出來。石田雙手抱頭,神情十分苦惱。否則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目前共有十個死亡案例,然而這十個案例在本質上很有可能是屬於同一種個案的重複出現。當務之急就是先將這十個案例的共通點找出來。


    共通點?


    沒錯,這十名死者一定有什麽共通的地方,比如說都曾經前往同一個地點,在哪裏彼此接觸,或是都吃過同一種東西等等。


    靜信看著桌上的筆記。十個人的年齡各自分布在不同的年齡層,而且除了山入的那三人之外,居住地點更是分散各地,實在看不出有什麽共通之處。靜信將心中的想法表達出來之後,敏夫也點頭表示讚同。


    七名男性和三名女性,這種數字分配也很難說代表了什麽特殊意義。十人當中有老人,也有年輕的高中生,地域分布更是廣及整個外場。最早死亡的那三人,生前的行動範圍大概隻有在山入一帶,可是年輕的小惠應該不會跑到山入才對,臥病在床的義一更是不可能走出家門。除了義一之外,其它九個人生前行動範圍的交集大概隻有門前,不過若門前真的有足以致人於死的病因,十名死者當中隻有一名住在門前的情況又要如何解釋?照理說門前應該會死更多人才對。


    石田喃喃自語。


    看來隻好由我出麵,一家一家的打聽了。


    那可不行。敏夫否決了石田的提議。看到石田先生出麵問東問西,死者的家屬一定會嗅出不對勁的味道。就算真要打聽,也得找個不相關的人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我看這樣吧。靜信從敏夫手中將紙條取了過來。不如我想辦法去打聽看看好了。反正這些人的法事幾乎都是我在辦的,大塚木料場合清水園藝那裏我也熟悉,跟他們聊聊還不成問題。至於廣澤高俊那裏,我再想辦法透過信眾家的關係取得聯係好了。


    敏夫歎了口氣。


    這種做法雖然還是不太自然,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靜信,這部分麻煩你了。


    靜信點點頭。


    萬一造成這一連串猝死的原因真是傳染病,阿吹的感染源很明顯就是秀司。不管是直接感染還是間接感染,我想秀司應該都是感染源才對。問題是秀司是如何被秀正感染的?我想山入那三名死者當中的其中一名,就是將感染向外擴大的原始病例。


    靜信點點頭,拿起手中的紙條。


    小惠八月十一日發病,死於十五日,隻有短短四天而已。


    記得阿吹說過秀司從兩三天前開始,身體就有點不太對勁了。


    發病日期不明,不過秀司的狀況應該跟小惠類似。村迫家的三重子是在七月底敏夫翻閱手中的小冊子。七月三十日星期六當天到醫院來替義五郎拿藥,當時她說義五郎好像得了流行性感冒,而且還傳染給秀正。警方的驗屍報告推斷義五郎和秀正的死亡日期是在八月一日左右,從發病日是在三十日的前一天看來,中間隻相隔了三天的時間。


    清水惠發病:八月十一日(?)


    死亡:八月十五日


    後虅田秀司發病:八月三日(?)


    死亡:八月六日


    大川義五郎發病:七月二十八日(?)


    死亡:八月一日(?)


    村迫秀正發病:七月二十九日(?)


    死亡:八月一日(?)


    四個案例都是發病之後沒幾天就死亡了,全都不超過五天的時間。從這裏來推算的話,阿吹的屍體是在二十一日被發現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二十日,所以發病時間大概在十五日以後。


    靜信點點頭。


    後虅田吹發病:八月十五日(?)


    死亡:八月二十日


    阿吹應該是被秀司感染的才對。秀司的死亡時間是六日,發病時間推斷為三日,距離阿吹發病的時間相隔了十二天。若從秀司死亡的六日開始計算,中間也有九天的落差,因此我推斷這種傳染病的潛伏期為一周到兩周之間。小惠的發病時間是十一日,所以她應該是在七月二十九日到八月四日之間被感染的,剛好與山入那三人的發病以及死亡時間互相重疊。若是直接感染的話,就表示小惠那是曾經前往山入,不過我想這應該不太可能。


    靜信和石田也同意敏夫的看法。住在下外場的年輕高中女生與住在山入的老人家發生接觸,怎麽想也不太可能。


    就是因為這些人不太可能發生接觸,因此若能證明他們的確有所接觸,就可以斷定一定是直接感染了。三重子婆婆的死亡時間是八月四日。三十日當天前來醫院取藥的時候,並未聽她抱怨身體哪裏不舒服,所以發病時間應該是在三十一日或是八月一日以後。


    村迫三重子發病:七月三十一日(?)


    死亡:八月五日


    也就是說感染時間是在七月十七日到二十四日之間。不過從秀正的發病日期看來,他應該不是三重子婆婆的感染源,至於義五郎和秀正之間的確是互相感染沒錯。


    看來七月中旬之後,山入似乎發生了什麽


    事。


    有可能。如果那段時間他們沒去別的地方,感染源就一定是在山入。問題是秀司又是在哪裏被傳染的?


    你是指山入的那三人,還是指整個山入部落?


    都有可能。目前還不確定丸安木料長的義一是否也感染了同樣的疾病,如果是的話,感染時間就跟小惠差不多。不過義一多年來一直臥病在床,不可能獨自外出,在加上丸安木料長並未傳出其他人身體不適的消息,所以唯一有可能將疾病傳染給義一的,就是前去探病的人。當務之急就是找出七月底的時候是否有前去探病的訪客,而且還是與山入有關係的人。


    我試著打聽看看。靜信在紙條記上一筆。然後呢?


    還有就是安森工業那裏。今天安森家的奈緒前來求診,為了保險起見,我將醫院裏能做的檢查全都做了一遍,結果很明顯的隻是單純貧血而已。除了體力不濟之外,並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奈緒的說法跟小惠一模一樣。


    靜信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望著敏夫。


    難道?


    現在還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不過我覺得很有可能。今天是二十四日,如果奈緒真的遭到感染,應該是在八月十日到十七日之間,剛好與義一的死亡時間重疊。


    安森工業是丸安木料廠的分家,老板德次郎就是義一的胞弟。兩家在工作上緊密結合,家族成員在私底下的往來也十分頻繁。


    奈緒她表示那段時間並沒有特別前去哪裏,或是碰到什麽特殊的事情。她既沒前去山入,也沒見過山入的三人組,更不認識後虅田秀司,頂多隻是聽過名字,知道有這號人物罷了。不過她造訪木料廠的時候曾經探望過義一,而且還不隻一兩次而已,義一過世之後的守靈以及葬禮她也都有參加。如果奈緒真的被傳染了那種怪病,恐怕義一得的也是同樣的疾病。


    石田不禁搖頭歎息。


    這方麵的調查就麻煩副住持多多費心了,接下來還有什麽是我們能做的?


    敏夫頓時放低了音量。


    我們所掌握的情報實在太少了,當務之急是先理清整件事的真相,具體說來就是界定病名,或是界定確實的病因。找出導致這麽多人連續死亡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具有怎樣的特征或是特質,以及是否真的有傳染性等等,因此我們需要大量的臨床病例。像現在這樣隻有打量的訃文以及死亡證明書,連界定真正的死因都有問題,更不用說是找出病因了。


    靜信小聲地說道。


    可是我們不想製造社會混亂,讓一大群人心惶惶的村民同時湧進醫院求診。


    沒錯,這正是最讓人為難的地方。這種疾病的初期症狀非常輕微,很容易被人忽視,因此才得請石田先生適度的提醒村民不要輕慢任何症狀,隻要身體有所不適,請立刻前往醫院就診。


    石田點點頭。


    我打算立刻製作宣傳海報,告訴全體村民夏季流感以及中暑的各種症狀,還有出現這些症狀時該如何處理,兩位覺得如何?


    當然舉雙手讚成。最好再加上若與夏季流感以及中暑的症狀不符,或是自行治療後沒有效果,請立刻前去就醫的字眼。


    好的,我馬上著手進行。


    萬事拜托了。如果收到其他醫生開立的死亡證明,也拜托立刻通知我一聲。


    我會將死亡證明拷貝一份後送來。院長請放心,我會親自送過來,不會用傳真的。


    嗯,那就麻煩你了。


    哪裏的話,應該的。


    靜信負責調查死者的生平狀況,等下我會列出項目給你。有些問題不能問得太明白,請你自行斟酌了。畢竟人都已經死了,有些事情就算想問也無從問起,如果真的問不出來,也不要太強人所難,引人起疑事小,搞僵彼此關係就不值得了。


    靜信看著敏夫點頭。


    溝邊町和保健中心那邊呢?


    這就成問題了。


    總不可能瞞著他們吧?石田先生,辦事處不是要按時將死亡人數上報給公所嗎?


    八月份的報表還沒有上交,不過也不能拖太久。


    敏夫歎了口氣。


    表麵上看來村子裏目前一切正常,所以沒有回報保健中心的必要,不過倒是得將村子裏一連死了好幾個人的現象告知他們。


    石田點點頭。


    我會針對外場村爆發集體感染的可能性向上提出報告。


    我很懷疑他們是否會采信,或是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後立刻采取措施,不過我還是會將手邊現有的資料匯整完畢知會他們一聲,然後每隔一段時間提出一次報告。


    每星期一次可以嗎?


    嗯。這件事也要讓兼正的人知道才行,我直接跟他們聯係好了。


    田茂家呢?靜信提出問題。田茂定市早已是實質上的村長了,照理說應該由他幾何三巨頭研究對策。要不要順便通知他一聲?


    敏夫沉吟片刻。


    還是先不要吧。現在局勢未明,召開會議也是於事無補。如果定市先生主動問起,我當然會據實以告,既然他還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就等我們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傳染病之後再說吧。一旦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一定會馬上報告區長會。


    石田點頭讚成,閡上手中的筆記本。


    暫時就先這樣吧。


    敏夫陪伴著石田走出寺房。傾盆大雨打在寺院的廣場上,滂沱的雨勢讓原本就不甚明亮的廣場顯得更加陰暗。


    石田表示要開車送敏夫回醫院,於是敏夫打著似乎沒什麽用處的雨傘,以小跑步的方式穿過廣場。想要在腳邊尋找一塊沒被水坑占據的立足點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當敏夫好不容易跑到白色可樂娜[錄入注:即豐田a]之前的時候,膝蓋以下早已被雨水打濕了。


    慢一步抵達的石田連忙鑽進駕駛座,將車門關上。懾人的雨聲被隔絕在外,顯得車內格外的靜謐。


    石田先生,我想跟你打個商量。


    請說。石田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轉頭看著敏夫。


    這件事能不能請你先不要聲張?


    當然當然。就算院長不說,我也會守口如瓶。


    敏夫看著後照鏡之中煙雨朦朧的寺院廣場,決定跟石田挑明了說。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請石田先生暫緩跟上頭報告。除非我點頭說好,否則請不要讓外場以外的人知道這件事。


    可是石田顯得有些遲疑。敏夫製止打算繼續說下去的石田,請他先離開這裏再說。從寺院前往尾崎醫院的路上,敏夫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快到醫院的時候才又開口說話。夜晚的停車場在大雨的遮蔽之下能見度非常差,車子裏麵更是與外界完全隔絕。


    石田先生,老實說我認為這應該是傳染病錯不了,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傳染病。我翻閱了很多文獻資料,都找不到症狀與那十個人相符的疾病。


    難道是新變種的病毒所引起的?


    這點我無法確定,說不定隻是看起來像是新病毒引起的而已。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種疾病十分棘手,而且致死率非常高,那十名被害者就是最好的證明。當然也不能排除隱性感染的可能性,或許有些罹患這種疾病的人並未出現明顯的症狀,久而久之就會自然痊愈;然而顯性感染的患者就沒這麽幸運了,如果沒有及時治療,死亡率幾乎高達百分之百,而且從發病到死亡連短短的五天都不到。最麻煩的是從死亡證明書的敘述來看,當患者的病征開始顯現時,通常已經回天乏術。


    敏夫的這番話讓石田倒抽一口冷氣。


    感染這種疾病的人是否一定會發病,這點還無法確定,然而一旦發病,哪怕華佗再世也照樣束手無策,這就是我對這種怪病的初步認知。如今起源於山入的怪病


    已經蔓延到全村,往後受感染的人一定會愈來愈多。


    這


    將村子裏的情況呈報行政體係,你覺得能改變什麽?


    改變什麽?


    如果最後證實這隻是人類所知的傳染病,倒還沒什麽好擔心的,我也會恪盡職守,盡快將這種狀況上報,絕對不會試圖掩蓋事實。可是如果正如你剛剛所說,這是新變種的病毒所引起的傳染病,你覺得行政中樞能夠為我們做些什麽?


    石田在喉頭咕噥兩聲。


    什麽也不能做。除非是傳染病防治法明文規定的法定傳染病,或是食品衛生法所明定的食物中毒,否則行政體係沒有采取措施的法律依據。


    沒錯,這絕對不是食物中毒。石田先生覺得這是法定傳染病嗎?


    呃


    法定傳染病十一種,指定傳染病兩種,通報傳染病十二種,寄生蟲防治法,結核病防治條例以及麻風病防治法所明定的傳染病各一種,再加上性病防治法的四種傳染病,總計三十二種。除此之外,還有針對生物研究人員所訂立的,不在那三十二種之內的感染症狀。如果這次的怪病是上述任何一種,即使真的是所謂的變種病毒,行政機關也馬上會依法采取措施。可是如果不屬於上述任何一種情況,在沒有法律依據之下,行政機關就算有那份心,恐怕也愛莫能助。


    嗯


    石田的身體微微發抖。敏夫說的沒錯,在缺少法律支持的情況下,行政機關甚至連隔離病患的權力也沒有,更不消說限製病患的行動了。


    所以兼正的當家現在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但誠如你剛剛所說,已經過世的老當家的確比現任當家可靠得多。就算這種事泄露出去,我們也不可能期待行政機關伸出援手。再說萬一這真的是新種病毒所引起的怪病,而且又是直接傳播,你覺得會有怎樣的結果?


    我不知道。


    伊波拉病毒就是最好的例子[錄入注:ebsyndrome,與本小說敘述病征非常相似的一種罕見傳染病,曾作為多部災難片的題材被搬上銀幕。以下尾崎院長所敘述的手段,差不多是影片中腦殘政府的統一行動方式,最最腦殘的做法是將感染村落直接夷為平地。],到時一定會被封鎖起來。當外界知道外場正在流行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時,最保險而有最有效的唯一方法,就是封鎖整個外場村,以防止患者四處流動。即使沒有法律支持,封鎖外場的行動也會在台麵下悄悄進行,到時行政機關一定會跟醫師公會聯合起來,在私底下封鎖整個村子。


    嗯


    這並不失為一個防止傳染範圍擴大的辦法,尤其是在麵對死亡率這麽高的傳染病時,徹底封鎖更是唯一的選擇。然而這麽做對外場村並沒有任何幫助,隻是讓外場自生自滅而已。就像失火的時候不派出消防車滅火,隻在一旁坐視火勢自然熄滅一樣。沒錯,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之後,火勢自然會熄滅,可是石田先生是否想過,到時外場又會變成何等光景?


    石田點點頭。


    我這麽做並不是粉飾太平。如果這是法定傳染病,身為醫生的我當然有義務往上呈報。假設我能證明這並不是直接傳染,封鎖外場並沒有意義的時候,我一定會親自將報告寫好呈交行政機關。如今很明顯的感染源就在山入,萬一不湊巧的傳染病獨獨出現在外場村,偏偏病毒又是直接傳播,那麽處理起來必須格外小心謹慎才行。


    院長的擔憂我不是不能理解,隻是


    如果真是直接傳染,我自然也有我的對策。到時我會努力呼籲村民自我隔離,也會透過醫生公會的管道向外界發布訊息,這點我可以保證。所以是不是請石田先生暫時將報告壓下來?


    石田沒有立刻回答。敏夫直盯著石田的側臉,仿佛想看穿他的心思。過了幾秒鍾,敏夫又以十分冷酷低沉的聲音說道。


    石田先生,我老實告訴你吧。如果這真是行政機關無法插手的疾病,我倒希望這個怪病散布到外場村以外的地區。除非在他們腳邊點火,否則別期待那些家夥會有所行動。他們除了保護自己之外,什麽事也不會做。


    院長


    普賢嶽、奧屍島、鬆本。


    敏夫說出一連串地名,仿佛在念咒一般。


    如果你相信那些高官真的會對平民百姓伸出援手,就試著說服我吧。


    欲言又止的石田最後選擇緊閉雙唇。敏夫不再多說什麽,伸手打開車門,震耳欲聾的雨聲頓時混雜著雨水竄了進來。


    石田先生,萬事拜托了。


    是。


    走下車的敏夫又回過頭來看著石田。


    剛剛的談話內容也請對靜信保密。那家夥是個理想主義者,容不下灰色地帶的交易。


    石田沒說什麽,隻是看著敏夫點了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屍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野不由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野不由美並收藏屍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