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就在被詛咒的八月終於進入尾聲的時候,靜信又接到一份訃文,住在外場的太田健治不幸過世。五十三歲的高中老師,據說是在學校突然倒地不起。緊急送往互助醫院之後還是不治身亡。


    “太田老師這陣子的身體似乎不太好。”擔任這次治喪主委的村迫宗秀在電話中的聲音顯得不勝唏噓。“前陣子才聽他說想要提前退休療養身體。偏偏當時正值學期中,所以才被校方慰留了下來,想不到今天居然發生這種事。好像是肝髒出問題的樣子。”


    靜信一邊客套寒暄。一邊在內心思索。太田健治的死也跟那種怪病有關嗎?跟宗秀敲定法事的時程後,靜信立刻打電話給敏夫。


    “外場的大田健治過世了,待會兒石田先生應該會拷貝一份診斷書送過去。”


    “哦?”敏夫的回答十分簡短。大田健治是繼前天過世的奈緒之後的第十二名死者。靜信放下話筒之後,前往偏房探視父親。


    目送靜信離開辦公室之後,池邊朝著牆上的黑板看了兩眼。


    “鶴見師父。”聽到池邊的聲音之後,坐在桌前盯著筆記本的鶴見抬起頭來。“這位大田先生是怎樣的人啊?”


    “這個嘛……我記得是個高中老師。好像還是教務主任的樣子。”


    “也就是說還不到退休的年紀?”


    “那當然。”


    原來也不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年人,池邊在心中暗自思索。安森奈緒的葬禮昨天才剛結束,池邊已經算不清楚這個月來他到底參加了幾場葬禮。


    “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嗯。”鶴見隨口敷衍兩蘆。


    “怎麽會一下子死這麽多人?”


    鶴見聳聳肩膀,表示這種事情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有幾分猶疑。鶴見說完之後就不再開口說話,使得池邊不知道如何繼續話題,偌大的辦公室頓時被懾人的沉默所占據。過了沒多久,才剛忙完的光男提著盛滿麥茶的水壺走了進來。


    “……怎麽啦,兩位師父好安靜啊。”


    “沒什麽。”池邊回答。


    “剛剛接到電話,外場的太田家有人過世了。”


    光男瞪大了眼睛。


    “太田家?剛造嗎?”


    “不是,好像叫做健治。”


    “過世的居然是兒子……真是造孽啊。”


    光男搖搖頭,將水壺放在桌上。


    “今年的喪事可真多。”


    池邊話才剛剛說完,光男就歎了一口長氣。


    “可不是嗎?安森家的媳婦才剛送走——今天又替別人守靈,然後明天又要舉行葬禮。這陣子的天氣又這麽熱,光是想像就叫人受不了。”


    “這種情況大概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天曉得。等到九月中天氣轉涼之後可能就會比較輕鬆了吧?”


    “我問的不是這個……”


    池邊還沒說完,一旁的鶴見幽幽開口。


    “池邊老弟想問的是這種接二連三的喪事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光男回頭看著兩人,隻見池邊低下頭,以略帶不安的眼神看著鶴見。


    “光男兄。你不覺得自從進入八月之後,村子裏就接二連三的出現怪事嗎?池邊老弟說的沒錯,這種情況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唔……”會錯意的光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八月初的時候後藤田家的兒子死了,緊接著就發生山入的那件事,三個老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死去。然後是清水家的女兒、丸安木料廠的義一、後藤田家的老婆婆以及安森工業的媳婦。現在又多了一個太田健治。”


    “的確是有點怪。村子裏光是八月份就有七戶人家辦喪事,誰都會覺得不太對勁吧。”


    “覺得?光男兄,這已經不是覺不覺得的問題了。光是一個月之內就死了九個人,就算今年氣候特別炎熱,可是就算以前有很熱的夏天還是大寒流,也沒像現在這樣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人吧?”


    “嗯。”光男頓時為之語塞。其實他自己也覺得情況不太對勁。這陣子村子裏實在死了太多人。在他的記憶當中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是啊,往年的確沒像今年這樣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人。”


    “可不是嗎?不過仔細想想。以前村子裏倒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什麽?”光男轉頭看著鶴見。


    “光男兄應該還記得吧?以前我們的父親還在寺裏修行的時候,當時還是小鬼頭的我們就經常出入這兒。有回村子裏也是一連辦了好幾場喪事。忙得大家昏頭轉向的呢。”


    光男屏住呼吸仔細回想。終於想起來的確有這麽回事。當時光男即將小學畢業,每次隻要父親從寺裏帶回法事的齋飯,光男都樂得像什麽一樣。被父親罵了幾次之後,光男才懂得閉嘴。


    “那個時候也沒像現在這麽多吧?仔細回想起來,當時的確有接二連三的感覺,所以實際上過世的人數絕對沒有想像中的多。”


    “嗯。或許吧?”


    在一旁聆聽的池邊不由得鬆了口氣。


    “原來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啊?”


    看到池邊露出安心的微笑。麵帶憂鬱的鶴見隻是輕輕的點頭。


    “沒錯,亞洲型流感的時候。”


    池邊輕鬆的表情頓時僵硬了起來。


    “亞洲型流感…是指造成大流行的感冒嗎?”


    “嗯。當時的情況可真是淒慘,村民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病死的人雖然不多,寺院裏忙碌的情況可跟現在不相上下。光男兄,你說是吧?”


    看到光男點點頭之後,池邊頓時臉色發白。


    “難道這次也是傳染病……?”


    鶴見沒有回答,隻是叉著雙手看著光男。


    “這陣子副住持跟尾崎醫院的年輕院長似乎走得很近,幾乎每天都出門問東問西。好像在調查什麽似的,連他寫到一半的小說都暫時擱到一邊。你們覺得這又代表了什麽呢?”


    “父親,那就麻煩您了。”


    向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道謝後,靜信走出信明的房間。前來收拾早餐的母親將房門帶上之後,不由得歎了口氣。


    “今年的葬禮可真是多啊,都快忙不過來了。”


    “嗯。”靜信不可置否的應了一聲。


    “該不會剛好碰上厄年吧?你也要多注意身體,可別把自己累壞了。”


    “我明白。”


    靜信說完之後,就與前往廚房的美和子分手。在他打算沿著走廊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剛好在半路上碰到心神不寧的光男。


    “光男先生,有事想請你幫忙。”


    一聽到靜信的招呼聲,光男的神情不自覺地變得凝重起來。


    “太田家的事情嗎?”


    “嗯。太田家的墓園設在本寺,就請你多費心了。還有。太田先生的喪禮也要在寺裏舉行。”


    光男點點頭。伸出手抓住靜信的手臂。


    “副住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嗯?”


    “鶴見師父說這次的情況很像之前亞洲型流感的狀況。”


    靜信頓時為之語塞。他知道寺裏的人遲早會發現異狀,也遲早會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隻是他沒想到光男居然一下子就切入問題的核心。


    “嗯……亞洲型流感……”


    “副住持最近跟尾崎醫院的院長接觸頻繁,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嚴重的疾病?”‘


    靜信決定對光男說明一切。


    “光男先生,這件事請你暫時保密好嗎?”


    “可是……”


    “其實敏夫也不知道到底發


    生了什麽事。這種怪病看來似乎具有傳染性。可是他卻說與已知的傳染病症狀不符,不過也不能排除具有傳染性的可能。這點他還在調查當中,目前還沒有確切的答案。”


    “難道真的是…?”


    “目前還在調查是不是傳染病,結果還沒出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我們已經透過公所的石田先生跟保健所還有兼正討論過了,也在思考適當的對策,所以這件事務必對信眾保密,千萬別說出去。”


    “既然副住持這麽說,我自當守口如瓶。”


    “麻煩你了。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話,反而會造成大家的恐慌,到時情況勢必會一發不可收拾。無論如何,請你絕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光男心不甘情不願的點點頭,然後又抬起頭來露出微笑。


    “沒問題。我也會請鶴見師父和池邊老弟保守秘密的,請副住持放心吧。”


    靜信低頭稱謝,內心十分感激光男對自己的信任。看著光男逐漸遠去的背影,靜信卻突然感到一絲的罪惡感。


    光男和鶴見他們不可能知道村子裏到底死了多少人,隻有信眾家的訃文才會傳進他們的耳裏。對於他們來說,太田是第九名死者,然而實際上卻已經高達十二名,而且絕大多數的病例都是突然猝死。看似健康的人突然發病,然後在短短的幾天之內撒手人寰。類似的個案已經發生十二件了。如果光男知道這個事實,靜信很懷疑他是否還笑得出來。


    2


    殺害弟弟的罪名讓他遭到被放逐的命運,永遠在荒野之中徘徊。即使再也無法回到光明的國度、即使注定要在荒蕪的大地流浪。弑親的罪孽依然不肯放過他。罪孽化為已成屍鬼的弟弟如影隨形的跟在身後,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痛苦深淵。


    他不知道弟弟到底有何意圖,然而現狀卻讓他倍感痛苦。至今他依然深愛著自己的弟弟,失手殺死摯愛的弟弟讓他感到無比的後悔。秉性慈悲的弟弟深受天神的寵愛。無時無刻都替周遭的人事物帶來希望的光輝。弟弟受到眾人的喜愛、接受眾人的景仰,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眾人對他殺害如此悲天憫人、宛如天使一般純潔高貴的弟弟的行為感到無比憤怒,事實上就連他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暴行。


    弟弟憐憫的眼神讓他心中的憎惡和悔恨無限膨脹。他哀痛弟弟的死、憎恨奪去弟弟的人、同時也譴責自己的罪行,這份對弟弟的歉疚讓他感到自責不已。


    冰冷的寒風席卷荒涼的大地,哀傷和憎恨無情的切割地的心,帶給他永不止息的痛苦煎熬。


    靜信歎了口氣,將稿紙丟在桌上。現在的他真的沒有寫作的心情。手上的鉛筆淨寫出一些不知所雲的東西。滿腦子的思緒都被筆記本上的內容所吸引。


    將散落的稿紙整理完畢後,靜信打開桌子的抽屜,用紙鎮把反折過來的稿紙壓在抽屜深處,然後從另一個抽屜拿出筆記本。後藤田秀司、大川義五郎、村迫秀正等十人的名字頓時映入眼簾,後麵還新加上安森奈緒和太田健治兩人的名字。村子裏的異常現象一直在悄悄進展,眼看著整個外場村的未來正逐漸走向陡峭的斷崖邊,靜信和敏夫卻依然無法分辨事情發展的動向。


    (我這麽做真的對嗎?)


    靜信根本沒有調查事件的資格。他既不能跟村民說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即使想從村民口中打聽什麽訊息,所能得到的也十分有限。靜信覺得似乎應該馬上將整件事公諸於世尋求協助才對。敏夫雖然是個醫生,卻不是研究傳染病的專家,與其讓一個完全外行的醫生在那邊瞎子摸象。倒不如由這方麵的專家掌控一切要來得保險。


    然而靜信馬上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將村子裏的狀況公諸於世、尋求專家的協助固然比較妥當,然而沒有人能否定事情不會繼續惡化下去的可能性。萬一證實真的是傳染病,村民勢必會陷入恐慌,擔心自己也擔心家人的村民一定會馬上湧入尾崎醫院,要求敏夫給他們一個令人安心的答案。人潮的流動率意大,事態惡化的可能性也就愈高,到時不但會引起村民的不安,也勢必會招致不必要的危險。


    (我好像想太多了。)


    現在根本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傳染病引起的,敏夫甚至連這一連串猝死的原因都找不到。他覺得有傳染病的可能,卻又不敢百分之百的確定。然而一連串的摔死的確讓他有相當不好的預感,同時心裏也充斥著對這些不確定因素的焦躁與不安。


    正當靜信邊看著筆記本邊千頭萬緒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坐在椅子上的靜信直接將椅子往後推,拿起放在辦公桌上的電話。聽到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之後,靜信立刻知道是經營書店的田代正紀打來的。


    “喔。原來是阿正學長啊。”


    原本還想說句好久沒連絡了。電話另一頭的田代卻打斷了他的話頭。


    “靜信,派出所的高見警官過世了。”


    靜信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高見警官?你確定嗎?”


    “千真萬確,絕對錯不了。傍晚的時候救護車開了進來,當時我跑到店門口看熱鬧,赫然發現派出所的高見警官被抬了出來。”


    高見的老婆秀子也跟著跳進救護車。田代向高見的兩個孩子詢問事情的原委,才知道高見突然昏倒,然後就不省人事了。據說高見從昨晚就一直躺在床上,似乎是得了感冒的樣子,結果今天下午上洗手間的時候就突然昏倒了。兩個孩子獨自在家實在令人擔心,因此田代留美特地留在派出所照顧他們,直到秀子從醫院回來為止。放不下心的留美趕緊詢問高見的情況,卻得到他已經過世的答案。


    “高見太太好像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精神狀態有點恍惚,所以我們也不好繼續追問下去。後來我想到你跟高見警官交情不錯,所以才打這通電話通知你一聲。”


    靜信壓抑著內心的不安,勉強擠出幾句話。


    “學長是說高見警官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


    “嗯,好像是。”田代的語氣聽不出半點緊張的氣氛,電話另一頭的靜信卻急得滿頭大汗。他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高見警官雖然住在派出所,卻不是外場的人,而且也沒加入治喪互助會。他的後事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才好。”


    “嗯……說的也是。”


    “我們是表明願意幫忙的立場啦,不過高見太太卻說要連絡娘家的人,請娘家幫忙處理後事。我想最後八成會請溝邊町的葬儀社將遺體火化吧?高見太太希望一個人靜一靜,所以留美也隻好先回來了。”


    “謝謝學長的通知,我先跟高見太太通過電話之後,再看看該怎麽處理好了。”


    “那就拜托你了。”田代說完之後就掛上了電話。


    靜信馬上撥電話到派出所,響了十五聲之後依然沒人接聽,大概全都趕到醫院去了。掛上電話之後,靜信又拿起話筒撥電話給敏夫。打到醫院沒人接聽,靜信猶豫片刻之後。決定直接撥電話到尾崎家。接電話的人是孝江。她沒好氣的回答敏夫不在家。


    “請問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這就不清楚了。之前他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然後就急急忙忙的出門了。我想大概是出診去了吧?”


    說不定那通電話就是通知敏夫高見過世的消息,敏夫接到電話之後,很有可能立刻趕到派出所。就在靜信猶豫要不要到派出所跑一趟的時候。敏夫卻主動打電話進來。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吵雜的說話聲以及若有似無的藍調音樂,看來敏夫應該是在creoie打的電話。


    靜信猜想的沒錯。敏夫果然跑到派出所了。根據他的說法。派出所裏連半個人也沒有。


    “附近的鄰居


    有人看到高見太太帶著兩個孩子坐車離去,也不知道是去醫院接回遺體,還是先將孩子安置在娘家。”


    敏夫的說法讓靜信感到有些不安。


    “既然高見太太遠沒回來,我也無法得知詳細的情況。”


    “嗯”接著靜信壓低噪音。


    “你覺得是同樣的狀況嗎?”


    敏夫的嗓音比靜信更加低沉。


    “八九不離十。”


    3


    時序已經進入九月,酷熱的豔陽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走出醫院的律子看著因豔陽照射而冒出陣陣熱氣的停車場。前幾天的大兩所帶來的水氣,讓正午時分的天氣更加的悶熱。


    “哇——!熱死人了!”


    小雪話聲剛落,就立刻跑向停車場上外型跟玩具差不多的車子。車窗沒有搖上,也沒有搖上的必要,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裏,根本不會有人想去偷別人的車。


    “律子,真的很熱耶。”


    “沒關係。”律子回答。律子打算到商店街買東西,剛好順路的小雪表示願意載她一程。被炎熱的太陽烤了一整個上午的車子固然熱得跟火爐一樣,總比頂著大太陽走得汗流浹背要來得好。


    一頭鑽進車子裏的律子在商店街的一隅被放了下來。饑腸轆轆的她推開creole的店門,打算先填飽肚子再說。


    優雅的樂音和沁人的冷氣讓律子不由籲了一口氣。從醫院到商店街不過才十分鍾的車程,空調都還沒來得及發揮效用就要下車了,律子隻覺得背心似乎早已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你好。”


    “啊。你可來了。”


    長穀川猛然抬起頭,似乎早就在等待律子的來訪。家裏開書店的田代正坐在吧台前麵,長穀川向律子招招手,請她坐在田代的旁邊。


    “你來得正好。院長今天有沒有提到高見家的事情?”


    “派出所的高見家嗎?好像沒有。”


    律子已經聽說高見警官過世的消息了,這件事在護士之間引起一陳騷動。大家都感到十分忐忑不安。不過律子倒是沒聽說高見家出了什麽


    “院長是防範委員之一,我還以為他知道什麽內幕消息……咖啡嗎?”


    “我要冰咖啡,順便來份午餐。對了,高見家到底出了什麽事啊?”


    長穀川和田代對望一眼。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才由田代開口回答。


    “高見家搬走了。”


    律子的神情有些訝異。


    “那天晚上高見太太從醫院回來。向大家表示高見警官已經去世了之後。就帶著兩個孩子坐車離開,一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如果要辦喪事的話,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都很願意幫忙,即使高見太太委托鎮上的葬儀社處理。我們也想在高見警官的靈前上香致意,可是高見太太那天晚上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唔……”


    “昨天晚上派出所突然傳出燈光,大家都以為高見太太回來了,結果出門一看,赫然發現印有高砂鬆標誌的卡車就停在派出所門前,有個沒見過的年輕小夥子待在裏麵,就是沒看到高見太太和兩個孩子的蹤影。”


    “搬家公司的卡車嗎?哪有人在晚上搬家的?”


    “就是說啊,藥房的森先生說當時已經快要十二點了呢。”


    “不會吧?都那麽晚了……”


    “嗯。那個姓佐佐木的年輕人是接替高見警官的新任駐警,他說高見警官好像要在老家舉行喪事,而且高見太太還拜托佐佐木警官幫忙搬家——說是既然已經有人接任了,他們就不應該繼續住在那裏。不過打包搬走的隻是一些私人物品而已。大型家具還在派出所裏麵,好像是佐佐木警官請高見太太留下來的樣子。”


    “真是突然。”


    “可不是嗎,連跟大家打聲招呼都沒有,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搬走了。高見警官平時對我們十分照顧。大家都很想送他最後一程呢。”


    “還不隻這樣呢。”長穀川接話。


    “接任的佐佐木警官看人的感覺怪怪的。兩眼無神,相貌實在有點猥瑣。森先生起先還以為他是個冒牌警察,後來看他真的有警察證,才相信他真的是新任駐警。他看起來大概三十歲上下,好像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原來如此。”律子喃喃自語。“這麽快就有人來接替……”


    “就是說啊。”長穀川歎了口氣。律子感到有些疑惑,卻又說不出來到底哪裏奇怪。突如其來的搬家,而且又是在深夜十二點,這實在有點違背常理。而且指揮搬家的竟然不是高見太太,而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再加上留在原地的大型家具、以及堆滿行李的卡車,這一切都透露出不尋常的氣味。


    神情木然的律子自言自語了起來。


    “高砂鬆……”


    印象中那是高砂運輸的標誌。律子對這個標誌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怎麽啦?”


    看到田代報以疑惑的目光,律子才緩緩開口。


    “高砂鬆就是高砂運輸的標誌。”


    “哦?高砂運輸這麽有名嗎?”


    “倒也不是特別有名……我家附近最近也有人搬家,也是像這樣一天就搬完了。”


    律子指的是住在上外場的筱田母女。


    “搬家卡車也是在深夜的時候突然開進來,第二天早上大家才發現有人搬來了。搬家之前也沒先跟左鄰右舍打招呼,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搬過來。不少人都說她們母女一定是在躲債呢。”


    “的確跟高見家的情況很類似。”


    “當時的搬家公司也是高砂運輸。公司的名字取得這麽響亮,卻被躲債的人當成連夜潛逃的工具。所以我的印象才會特別深刻。”


    “高砂運輸?”


    “嗯。”律子點點頭。


    “說不定高砂運輸其實就是專門幫人連夜潛逃的公司……”話才說到一半,律子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想太多了,別理我。”


    長穀川和田代互看兩眼,臉上都露出尷尬的苦笑。過了幾秒鍾,正在替沙拉裝盤的長穀川開口說話了。


    “村子裏最近還真發生了不少怪事。那些外地人不但人怪,連搬家的方式都很奇怪。”


    話才剛說完,長穀川猛然想起自己也是個外地人,不由得露出尷尬的笑容。


    “兼正也是在三更半夜的時候搬來的,現在流行趁夜搬家不成?”


    “應該不會吧?說到怪事,最近村子裏還真是死了不少人。短短的半個月之內。清水家的小惠和高見警官就相繼去世。廣澤先生也說這陣子治喪互助會幾乎都忙得不可開交。”


    以為長穀川是在開玩笑的律子不由得抬起頭來,然而她卻發現長穀川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看來似乎真的感到有些不安。可是——


    發現律子正看著自己之後。長穀川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差點把山入忘了,前陣子不是有三個老人家同時去世嗎?”


    律子沒有作聲。這陣子村子裏過世的人不隻這幾個而已,然而長穀川卻毫不知情。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畢竟喪家的訃文隻會寄給平常有在來往的人家而已,所以長穀川當然不知道後藤田秀司以及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更不知道安森義一和安森奈緒也早已不在人世。就算這些人過世的消息曾經傳到他的耳中,也多半都是聽聽就算了,不會放在心上。


    (事情沒那麽單純。)


    律子差點就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後藤田秀司、阿吹、安森義一、奈緒、山入的那三人、小惠和高見總共九個人。這個數字的確十分不尋常。


    ——就是律子也不知道正確的死亡數字,更何況是長穀川呢?


    敏夫被一


    大清早的電話鈴聲吵醒。勉強睜開雙眼、掙紮著爬去接電話的當兒,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大清早打來的電話鐵定沒好事,這是敏夫在這個夏天所學到的基本常識。


    “……哪位?”


    這時敏夫腦中所想的不是發生了什麽事,而是在想又是誰死了。


    靜信在二十九日那天告知了太田健治去世的消息,隔了一天的三十日則是高見的訃文送了進來。之後在前天九月五日,敏夫從石田那裏得知住在外場的佐伯明在四日過世的消息。


    “做姓安森。安森工業的節子。”


    知道來電者是安森家的人之後,敏夫第一個直覺就是有人被奈緒傳染了。不過他還是禮貌性的詢問對方的來意。


    “小進孫子的情況不太對勁,怎麽搖都搖不醒,而且臉色十分蒼白……”


    “我馬上過去,請你先叫救護車。”


    掛上電話後,敏夫立刻跳下床來換衣服。當他開著車子趕到安森工業的時候。小進還有氣息。


    呼吸十分急促,很明顯的呈現換氣過度的症狀。敏夫施加急救的時候,小進的呼吸突然停止,這應該是換氣過度所產生的酸中毒。就在敏夫確定小進心跳停止的時候,救護車也剛好趕到。


    “心跳剛剛停止,快做cpr!”


    聽到敏夫交待急救人員的內容,節子的情緒頓時崩潰。


    “小進他……他死了嗎?”


    安森德次郎顫抖著雙手抓住敏夫的臂膀。


    “還有救活的希望。”


    連忙安撫德次郎的敏夫不由得皺起雙眉。孫子的異狀讓德次郎和節子幾乎失去理智,身為父親的幹康卻在一旁以空洞的眼神注視著這一切,仿佛沒有半點情緒。


    “幹康,你沒事吧?”


    將小進交給急救人員之後。敏夫走到幹康的身邊。在短短的半個月不到的時間之內失去妻子、同時又即將失去愛子的幹康臉上毫無表情,以空虛的眼神看著躺在急救人員懷中的孩子。


    “幹康?喂!”


    幹康點點頭,仿佛是在傳達什麽訊息。


    “你怎麽了?”


    幹康機械式的點點頭,之後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喃喃自語了起來。


    “小進……死了嗎?”


    不知該怎麽回答的敏夫直視幹康的雙眼。眼白的部份略帶青絲,看起來十分不尋常。感到不對勁的敏夫湊近一看,赫然發現幹康的呼吸十分急促,脈搏也有頻脈的跡象。


    “幹康!”


    “敏夫大哥,昨天晚上……”幹康的眼神依然空虛,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小進在夢中一直叫著媽媽……”


    幹康的語調十分平靜。沒有抑揚頓挫。


    “然後他就醒過來了。這就是……這就是我聽小進說過的最後一句……”


    敏夫握住幹康的手。手指發冷。無力的癱在膝蓋上的手臂看得到許多疤痕,跟奈緒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樣。


    “等一下!”敏夫轉過頭,叫住正打算將小進抬上救護車的急救人員。“把他也一起送到國立醫院。”


    德次郎和節子也想跟著一起上車,卻被急救人員擋了下來。擋下兩人的急救人員接著回頭看著敏夫。


    “院長”


    “患者出現再生性不良貧血和急性白血病的症狀。請轉告國立醫院的醫生。”


    急救人員瞪大了雙眼,連忙轉身將救護車上的擔架取下。趁著這個空檔,敏夫拿出注射針筒。


    “幹康,把手伸出來。”


    敏夫將止血帶綁在幹康的左手臂上,大靜脈的上方剛好有兩個並排的疤痕。避開疤痕將針頭刺入靜脈之後。敏夫取下止血帶抽取幹康的末梢血樣本。


    “院長。幹康他……”


    敏夫看著德次郎難俺不安之色的臉龐。


    “還不能確定,不過也無法否定任何可能性。”


    “可是……”


    “我這麽做也是為了預防萬一。好了,兩位請跟著小進和幹康到醫院吧。”


    敏夫帶著幹康的末梢血回到醫院,將其中一半的樣本冰存起來,準備送到田島予研加以化驗。然後將另一半的血液放在試管裏麵帶到檢驗室。檢驗結果很明顯的是貧血。而且從抹片樣本看來,網狀紅血球也有異常增加的現象。


    “……又是同樣的症狀。”


    “小進?安森家的孫子?”


    換上護士服的安代瞪大了雙眼。律子點點頭。


    “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聽說幹康的情況也不太好,已經送到溝邊町的國立醫院了。”


    安代輕噫了一聲,也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歎息。一旁戴上護士帽的永田清美深深的歎了口氣。


    “真令人同情……看來這次的情況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是說啊。”安代點點頭。“媳婦、兒子和孫子接二連三的出事,這一定是傳染病。”


    清美也點頭讚成。


    “前幾天我翻閱相關的醫學書籍,不過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疾病。書上記載的每一種症狀似乎都符合,可是深入探究之後,卻又覺得好像不太一樣。”


    “我們又不是醫生,當然看不出來了。不過……這種症狀的確十分少見。”


    從安代的回答看來,她應該也跟清美一樣查閱過相關的書籍。


    “真是令人擔心。”


    看到律子眉頭深鎖的樣子,安代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們在這邊窮操心也沒用啦。院長一定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們隻要聽從院長的指示去做就好,畢竟這才是我們的工作。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隻希望情況不要繼續惡化下去才好。”


    “我隻希望到此打住就好。”清美又歎了口氣。“要不然接下來可就有我們忙的呢。”


    “若情況真的沒有起色,我們也隻好認了,誰叫我們是護士呢?護士的工作就是遵照醫生的指示行動。既然醫生已經開始采取對策了,就算是再怎麽可怕的傳染病,我們也不能丟下醫生自己先逃命吧?!”


    清美笑了出來,律子也露出會心的微笑。年長的護士畢竟見多識廣,同時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職責。言談之間充滿了自信與自負。


    “對不起,我太緊張了。”


    安代一笑置之。


    “緊張也是難免的啦。不過說真的,這陣子最好多吃一點儲備體力,否則過一陣子忙起來之後可就有你受的了。”


    “這樣子操勞下來會不會變瘦啊?”


    清美的玩笑話逗得安代開懷大笑。


    “若真的會瘦,那可真是賺到了。如果我真的瘦下來的話,像律子身材這麽苗條的人恐怕會變成皮包骨吧?”


    律子微笑以對。


    “到時院長說不定隻剩下一口氣而已。”


    “沒錯沒錯。”


    眾人談笑之間。律子離開更衣室打算前往休息室。卻在半路上被醫院的兼職人員美樹叫住。跟在美樹身後的藤代顯得十分不安。


    “律子,聽說安森家的孫子去世了是嗎?”


    “好像是。”


    “怎麽會這樣……這陣子好像死了不少人呢。”


    一旁的藤代跟著接話。


    “會不會是什麽傳染病啊?我家裏也有個小孫子……”


    律子露出微笑。


    “我想一切都在院長的掌控之中才對。如果真的放心不下,何不直接找院長談一談呢?”


    “嗯……說的也是。”


    說完之後,美樹轉頭看著藤代。藤代點頭表示同意,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十分不安。


    “不如我替你們轉告一聲好了,就說你們放心不下,詢問院長的意見。”


    “那就麻煩你


    了,律子。”


    美樹和藤代同時向律子致謝。


    “院長目前是還沒做出指示,不過為了小心起見,處理醫療廢棄物的時候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兩人對望一眼,用力的點點頭。


    靜信將火柴放入油燈,被黑暗包圍的荒廢教堂頓時亮了起來。


    古色古香的油燈是前任主人留下來的。除了油燈之外,教堂裏到處都是隱居者所遺留下來的私人物品。沾滿灰塵和老鼠屎的衣物以及發黴的書籍,他藉著不虞匱乏隨處可得的日用品來慰藉空虛的心靈。


    一開始靜信之所以會來到這裏,純粹隻是對在這種地方建了一所教堂、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奉獻自我的人感到興趣,同時也想從遺留下來的物品了解他的內心世界,即使隻是不完整的片麵訊息。雖然教堂內的物品缺乏一致性,無法依循某種脈絡一窺隱居者的人格特質,然而光是探究每個單一物品背後所隱藏的意涵、試著與其他物品所代表的意義互相結合,對靜信來說就已經是件樂趣十足的事情了。


    長椅上看得到跟魔術與咒術有關的書籍、曆史的文獻、以及奇怪宗教的小冊子。然而在這些獨樹一格的書籍當中,卻也看得到物理學、生物學、以及適合青少年閱讀的勵誌小說。


    靜信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要收集這些書籍,隻知道他對殉教者有著超平常人的崇拜與憧憬。他很想殉死,然而卻找不出殉死的理由,才會把自己關在這裏尋求屬於自己的真理。或許他也想在這裏替自己在潛意識當中所構思出來的“神”尋找最適當的表現方式。


    之後他被迫離開這裏,回到家人的身邊,靜信不知道那時他是否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真理。當初發現這裏的時候,靜信曾經向兼正打聽他的下落。隻知道他消失在戰後的混亂不堪,直到現在依然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信仰,靜信倒是很想一窺其中奧妙。


    就在靜信隨手拿起布滿灰塵的書籍開始翻閱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音。順著油燈的亮光往發出聲響的門扉望去,隻看到沙子稚嫩的臉龐從門後探了出來。


    “……室井先生?”


    嚇了一跳的靜信將書本合起。沙子踏著輕柔的腳步從長椅之間的通道走了過來。


    “我從家裏的窗戶看到這裏透出亮光,就猜到一定是你來了。”


    “嗯……”


    “還記得答應我的事情吧?我把書帶來了。請為我簽上大名。”


    靜信點點頭,從沙子手中接過書本。那是靜信的第二部作品,書況保持得非常好。這部作品應該早就沒在市麵上販售了才對,看來沙子的父親十分愛惜這本書。靜信翻開封麵在扉頁簽下名字。記得剛出書的時候——信眾總會一窩蜂的拿著書本請靜信簽名,不過或許是新鮮感已經消失的關係,靜信已經好久沒替別人簽名了,此情此景讓他感到特別懷念。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的。”?


    油燈的亮光照在少女欣喜的臉上,顯得更加的鮮明。


    上次見到她之後,靜信特別查了一下sle的資料。全身性的紅斑狼瘡,在日本被視為膠原病的一種,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一種結締組織病變。不過靜信並不知道所謂的結締組織到底是指什麽,隻知道這種疾病的患者幾乎以女性居多,尤其好發於年輕女性。醫界認為sle與家族遺傳有關。卻找不出其中的關連。發病時的特征是皮膚會出現紅斑,關節也會出現不明疼痛。有時也會引起全身性的症狀,最嚴重的就是腎衰竭和心肺功能的降低,會使患者的免疫功能降低,大腦與神經係統也有產生病變的可能。患有sle的人皮膚會對紫外線過敏,長期接受紫外線的刺激甚至會使病情加重,腎衰竭以及心肺功能降低所引起的尿毒症、瓣膜症以及心膜炎更為致命。目前醫界認定免疫功能的異常是sle患者致死的原因,然而發病原因不明,也缺乏有效的治療方法。患者注定要與病魔纏鬥一生,也很難過一般正常的生活,被視為一種絕症。


    不知道是這些知識使然、抑或是油燈忽明忽暗的亮光所造成的錯覺,靜信總覺得少女的臉上帶著一絲陰鬱的神情。


    “你的臉色不太好。”


    “真的嗎?或許吧,這幾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不要緊吧?”


    “我已經習慣了。”


    少女聳聳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蒼白的肌膚給人一種不甚健康的感覺。不過倒是沒看到紅斑。治療sle最普遍的方法就是服用類固醇,長期服用雖然會造成嚴重的副作用,不過沙子倒是沒有像其他長期服用類固醇的患者出現滿月臉或是水牛肩的副作用。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起來倒是跟健康的人沒什麽兩樣。


    不過靜信知道沙子的生命建構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上。沒錯,生命就像積木一碰就倒,遠比人們想像中的還要脆弱。安森進已經死了。幹康恐怕也無法活著回來。


    (幹康……)


    他比靜信小四歲,就住在附近而已。佛寺與安森家的關係十分密切,小時候兩人經常玩在二起,算得上是靜信的兒時玩伴。


    今年夏天死了不少人,其中有靜信認識的,也有紊昧平生的村民。然而像幹康這樣與靜信共同度過人生某個時期的人突然倒下,算起來倒還是第一個。如果他也是得了那種怪病,恐怕就真的沒救了。記得最後見到他是在奈緒的葬禮上。靜信心想自己恐怕再也見不到幹康了。下次再見麵的時候,幹康應該已經變成一具空殼,而自己將會引導這其空殼前往西方極樂。


    “又有人死了嗎?”


    沙子的問題將靜信拉回現實世界。


    “……怎麽說?”


    “上次有個女孩子死掉的時候,你也是像現在這樣一副很沮喪的樣子。”


    靜信報以苦笑。


    “信眾嗎?”


    “嗯。”靜信點點頭。“他還沒死,不過……我想大概過不了這一關了。”


    靜信不覺得這麽說有什麽不妥,幹康的病情根本沒有康複的可能性。


    “的確是信眾沒錯,而且還算是我的兒時玩伴。”


    “哦?”


    靜信輕歎了一聲。


    “小時候我們常常玩在一起,應該說他老是找我玩才對。那家夥比我小四歲。”


    “就像個小跟班一樣?”


    沙子笑得十分保留。


    “或許吧?小時候我相當內向,除了敏夫之外沒什麽朋友。”


    “敏夫是……?”


    “就是尾崎醫院的院長。敏夫跟我的交情不錯。不過他那個人十分好強,不喜歡被年紀大的孩子當成跟班,所以我們兩個自然而然的就玩在一起了。敏夫跟年紀比他大的孩子處不來,跟年紀小的孩子倒是相處得不錯。雖然他有時霸道了點。會把朋友之間的氣氛弄得很僵,不過我們這些孩子還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


    “典型的孩子王嘛。”沙子笑了出來。“不過我還真無法想像你跟孩子王玩在一起的畫麵,室井先生反而比較像是一個人躲在家裏拚命看書的孩子呢。”


    “也不見得啦,小時候的我梃頑皮的。”靜信露出微笑。“不過提議的多半都是敏夫。那家夥最會出一些鬼點子來整人,不然就是發明一些莫名其妙的遊戲,反正挑戰禁忌他最行就是了。通常碰到這種時候,我多半都會持反對的意見,不過根本說不動他。弄到最後我也隻好跟他同進退了。現在回想起來,敏夫就像是拚命往前衝的車子,而我就是扮演煞車的角色。”


    “……我能想像。”


    靜信看著油燈的亮光。


    “村子裏每年都會舉行一種叫做送蟲祭的儀式,我跟敏夫小時候曾經跟在大人的隊伍之後……”


    說到這裏


    。靜信突然想起今年的送蟲祭所發生的種種怪事。屈指算來也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靜信卻覺得好像昨晚才剛發生一樣。


    “其實我們這麽做真的很不應該。送蟲祭是十分神聖的儀式,照理說村民是不可以跟在隊伍的後麵,再說小孩子那麽晚了還跑出來也十分危險。不過說也奇怪,每年村子裏總是會有幾個孩子偷偷跟在大人的隊伍後麵。或許小孩子天性就是這麽好奇不怕死的生物吧?”


    “嗯。也許吧。”


    “還記得當時敏夫提議要跟上去看看的時候,我當然是反對的。至於幹康……就是那個病危的家夥,他夾在我跟敏夫之間,不知道該聽誰的才好。幹康很怕鬼,他從小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叫他跟在大人的隊伍之後簡直就是要他的命一樣,萬一被大人發現的話,少不了會惹來一頓臭罵,更何況祭典的氣氛又十分詭異。所以當我表示反對的時候。那家夥顯然是鬆了口氣,可是敏夫卻說就算我們反對,他也要一個人去。聽到他這麽說之後,我們也隻好乖乖的跟著地去了。”


    “我能想像當時的情況。”


    看到沙子露出了然的微笑。靜信也笑了出來。


    “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就是這樣。即使敏夫再怎麽霸道、再怎麽不講理,幹康還是會乖乖的跟著他走。至於我則是擔心敏夫會衝過頭了,所以隻好待在他身邊,適時的拉他一把。”


    靜信已經忘了他們三人是在什麽時候分道揚鏡的了。小孩子一旦進人青春期之後,就會脫離原先的小團體,跟同樣處於尷尬期的朋友另組集團。他們不再像小時候一樣以幹傻事為樂,反而比較注重朋友與朋友之間的言語溝通。進入青春期的敏夫已經懂得如何跟年長的朋友相處,靜信還記得當年他經常跟家裏開書店的田代和村迫米店的兄弟交換書本和唱片。少了敏夫之後,靜信就不常見到幹康了。幹康也交了其他屬於自己的朋友,幾年之後長大成人,跟心儀的女孩子結婚,也當了父親繼承家業。然而不可否認的,靜信的確曾經與他共同度過一段青澀歲月。


    靜信低頭不語,想像正躺在病床上的幹康。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兒子,現在即將失去自己。


    一旁的沙子突然出聲。


    “如果你有個心愛的人,希望那個人能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話,你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嗎?”


    “去當醫生?”


    “不對。”沙子笑笑。“殺了他。”


    靜信有些錯愕。


    “希望對方為自己而生、同時也為了自己而死的話,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殺了他。否則其他人就會搶先一步殺了他,將他從你手中奪走。”


    說出這種話的沙子吃吃而笑。


    “很有趣吧?親朋好友的死亡是一件令人難過的悲劇。當死神將心愛的人從身邊奪走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為什麽上天要對自己這麽殘忍,因此不讓自己遭受如此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親手將那個人殺死。我們就是這麽奇怪的生物。”


    “或……或許吧。”


    沙子從長椅起身,環視黑暗之中的教堂。


    “……你不覺得可愛跟可憐其實是同一件事嗎?”


    “呃?”


    沙子笑了一笑,回頭看著靜信。


    “比如說你養了一隻小烏,那隻小鳥跟你十分親近。讓你愛不釋手。”


    靜信點點頭。表情有些迷惑。


    “然而小烏再怎麽可愛,終究也有死亡的一天。即使你再怎麽疼它、再怎麽愛護它。總有一天它也會離你而去。如果你不希望它被人奪走。永遠為了你而活的話。就隻能親手殺了它,即使心中再怎麽無奈、再怎麽不願,這也是你唯一的選擇。所以愈是可愛的東西,就愈會令人感到可憐,你不這麽覺得嗎?”


    “……嗯。”


    “所謂的可愛,就是指你失去了之後會感到悲傷的東西;而不願意失去、或是失去之後會感到遺憾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可愛。”


    “……嗯。”


    靜信露出微笑,一方麵是沙子乍聽之下似乎言之有理、仔細思考之後卻又欠缺理論依據的論調讓靜信感到莞爾,另一方麵則是感慨於自己居然差點被一個小女孩的謬論說服。


    “你平常都在想這些事情嗎?”


    沙子朝靜信瞄了兩眼。很快的就將視線飄向彩色玻璃。


    “沒錯,我經常在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應該說我不得不去思考才對。”


    沙子回答時略顯沉痛的聲音讓靜信有些狼狽。身體不好的沙子經常在生死之間徘徊,靜信在羞愧於自己不該問這種傻問題的同時。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免疫功能降低是sle的特征之一,失去抵抗力的患者經常會受到各種疾病的感染,欠佳的身體狀況更提供了絕佳的感染環境。如今某種高致命性的傳染病正在村子裏蔓延,靜信不由得替沙子捏了把冷汗。


    “呃……”


    靜信還是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沙子才好。


    “以後最好不要常常跑到這來。”


    沙子回過頭看著靜信。


    “會打擾你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呃……這一帶的野狗比較多……”


    “我也聽說過了。不過倒還沒見過半隻野狗。”


    “女孩子這麽晚了不應該跑出來,即使是在鄉下地方還是可能會發生危險。”


    沙子直盯著靜信,心不甘情不願的歎了口氣。


    “好啦。我會乖乖的待在家裏,不會再侵犯你的領域了。”


    “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係啦,反正我早就已經習慣了。”


    “你誤會了。”靜信再度強調。“……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沙子一臉疑惑。


    “這件事可以讓你的家人知道,尤其是你母親,還有你的家庭醫生,不過千萬別告訴村子裏的人。找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件事。”


    “難道是什麽天大的秘密?”


    “嗯。可以這麽說。”


    “好,我答應你。”


    看到少女認真的表情之後,靜信緩緩開口。


    “村子裏正在流行一種原因不明的疾病。”


    沙子皺起雙眉,神情十分訝異。


    “傳染病?”


    “可能性很高。敏夫推斷這種疾病應該是以山裏的野狗或是其他小動物身上的跳蚤和虱子為傳染媒介。”


    “很危險嗎?”


    “十分危險。截至目前為止,疑似發病的患者全都在極短的時間內死亡。說來這實在有點諷刺,你們搬到外場是為了尋求更安全的生活環境,結果卻碰上了這種事。”


    “經你這麽一說,待在城市裏麵搞不好還比較安全。到底是怎樣的傳染病這麽可怕?”


    靜信搖搖頭。


    “不知道。敏夫說這種疾病的症狀與已知的傳染病完全不符合。”


    “新種的嗎?”


    “不清楚,隻能說有可能是突變種或是新種的病毒。發病到死亡的時間實在太短了,無法進行詳細的調查。再加上村子裏的人十分排斥解剖屍體,這裏也沒有設備齊全的醫院,掌握病情更是難上加難。”


    “原來是這樣的啊……。”


    “所以我才會勸你沒事就不要出門,更何況這附近還有不少帶有傳染媒介的動物出沒。”


    “我明白了。”沙子點點頭,歪著腦袋看著靜信。“真可惜,好不容易才見到你呢。偶爾來這裏總行了吧?”


    “這個嘛……老實說我們對這種疾病一無所知,也不知該從何預防起,當然也不能確定窩在家裏不出門是不是就會比較安全。所以……該怎麽說呢……”


    “就像俄羅斯輪盤一樣,運氣不好的就


    會被逮到。不過降低被感染的風險還是比較妥當。”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


    “謝謝你,我會轉告母親和江淵醫師的。不過我不會在外麵到處亂說。否則勢必會引起村民的恐慌。室井先生,這就是你擔心的地方吧?”


    靜信點點頭。


    “我會特別小心的,沒必要絕對不會出門。這樣子我以後總可以到這來找你了吧?”


    “要不要來這裏是你的自由。我也沒有權力幹涉。不過小心一點總是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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